《破道》 第1章 《破道》作者:朝蓁【完结+番外】 文案: 年下和尚攻x魔教护法受 和尚要还俗,护法会当教主。 江子棠一个人走了很多年,直到他遇见一个和尚,古板、寡言,但很合他的心意。 乌云背后透天光,寻遍万水觅归途。 标签:正剧、剧情、强强、he 第1章 相见 月隐星藏,乌黑一片,山林之间静谧非凡,白日里的鸟鸣雀叫之声、砍柴打猎之声都随着夜深消失了。夜风吹得树影摇晃,月光透亮,映出无数个动曳的影子。一道身影从山那头蹿出,越过山头覆上地面树影,又一跃而起踩着枯枝极速离去。 江子棠左手捂着胸口,步伐踉跄,却依旧竭力逃开后面一众追杀者,当他将身影隐于山间之时,数十人从山头追踪着搜寻而来。 山脚不远处便是镇子,有大夫有住宿,但镇子里大家互相都很熟悉,一个负伤而来的异乡人很容易被找到。江子棠狠狠地呸了一下,吐出一口淤血,用袖子一抹,撑着往山中另一侧跑去。 小寺院的禅房中亮着如豆灯光,净华方才翻了一章佛经,现下正闭目参悟,将五感收敛,集中神思于经文之上。外头突然传来破风之声,他猛得睁开了眼,紧接着出手拦住了正拍向他肩膀的手。 来人卸了力再无力挣扎,软着身子倒在了净华身上,虚弱地说了句:“小和尚,救我。”紧接着气力不支,彻底晕了过去。 净华眉头紧蹙,将他挪开了摊在地上,才端详起这位不速之客。只见来人面如冠玉但脸色惨白,胸口处被长剑刺中,还留有半截不敢轻易拔出的剑刃。腿上、手臂、背上各处都是刀枪剑戟留下的伤痕,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将地面都染红了。 不难看出,有人真是想要他的命。 江子棠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包成了个粽子躺在墙边的地上。他从极度的不安中转圜过来,滴溜着眼珠观察周围情况。 这是他当初闯进来的那间禅房,外头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足以叫他知晓时辰以及看清房内情况。房间正面是一尊佛像,案上有鼎香炉,地上有张蒲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然而不过就这么几件物件便差不多将这间小禅房放满了。 那小和尚此时不在房内,江子棠用尚能活动的手指敲了敲房门。没过多久门就被推开了,净华站在门口,半边脸在日光笼罩之下,另一边陷于房内阴影之中,明暗交织间更显得脸部线条锋利,眉目丰神俊朗。 江子棠抬眼看他,从混沌的识海中扒拉出几年前的一个人影,眉目随着岁月沉淀更为硬朗,但那透不出情绪的双眸倒是始终未变。 此刻这人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江子棠扶着门框挣扎着站起来,将视线基本拉平后才说道:“情急之下,擅闯此处,实在抱歉。但是小和尚你不愧是佛门子弟,竟没将我扔出门去,多谢。” 江子棠也是病急乱投医,虽说这小和尚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是毕竟是个佛门子弟,不至于看自己死在他面前。现下他还需要留在此处养几天伤,他正要开口,便听净华道:“醒了便离开此处吧。” 净华下了逐客令后便转身欲走,却被江子棠拽住了袖摆。江子棠咽下气恼与憋屈,道:“大师,佛说要普度众生,我也是众生一员。” 净华将他的手拂开:“我不是佛。” “我先前好歹也帮过你。”江子棠道,虽说那点小事就算当时他不出手,净华也能处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挟恩图报。 净华并不被他用道义绑架:“我昨夜已救了你一次。” “你若赶我走便是推我去死。” 净华道:“有人杀你也是你与他们的恩仇,与我何干?”说着似乎是有些没耐心了,直接抓住了江子棠的后衣领,要将人逮出去。 江子棠扒住门框边挣扎边痛得嗷嗷喊骂道:“铁石心肠的白眼狼!”一会儿又试图讲条件:“我就待五天成吗?菜我来种,碗我来洗!”他挣扎着不走,伤处应当是在挣扎中撕裂了,渗出血来染红了绷带,瞧来也是凄惨得很。 净华慢慢松开了手,却仍旧没有松口。 江子棠见净华态度软化,故意道:“行。”他一步步往外走去,这几步仿佛异常艰难,跨出门口时已摇摇欲坠,刚要往地上栽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净华叹道:“就五日。” 庭院左侧种着一颗菩提树,树干不算粗壮,但枝繁叶茂,石凳便在菩提树前处,将将好在树冠遮阴避阳之外;庭院右侧栏了一小块当菜园子,种着些葱苗蔬菜,倒还挺自给自足;中间则是干净的石板路。 方才的挪动让江子棠身上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渗染了白色纱布,好像极寒时白雪纷飞覆盖后冒出的几株梅花。 净华看了他一眼,回房翻了伤药和布条扔出来:“自己包扎。” 江子棠直接屈膝弯肘将布条挣开,断裂的布条散开来落在院中,给干净的小院增加了一抹异色。他包扎的手法很熟练,单手打结时用牙齿扯开,也没唤谁来帮忙,片刻后便自个儿包扎好了。 净华从厨房端来今日的早饭,是一碗菜粥,简单但糯香诱人。 江子棠两眼放光,一口气喝完才觉是真正活过来了。他心情颇好,看向净华,一副有话就问,你问我我就说的配合模样。 第2章 “追杀你的人是谁?”净华声音并不高昂,语气和缓,但目光如炬,虽身着粗布浅蓝僧服,却自有威严气度,叫江子棠仿佛又回到了审问堂被人审问的时候。 江子棠一脸他们是傻子的表情:“天绝教审问堂的人” 天绝教是江湖上人人嗤之以鼻的魔教,虽行事令人不齿,但教中不乏武艺高强之人,故而正派围剿常以失败告终。魔教风头最盛之时当属二十一年前,前任教主断山刀楚浩自诩武艺独步天下,一把断刀所向披靡,下山来连挑五门江湖大派,无一败绩,自此天绝教在江湖上横行了好几年。 直到三年后,吹雪山庄吹雪剑陆凡仗剑上山,白衣侠客剑指楚浩,于栖云山顶将楚浩击败于剑下,次年陆凡召集各门派趁势将天绝教一批人围困在星星谷中,当场歼灭天绝教左护法及几位长老。 天绝教元气大伤,陆凡一战成名,两战登顶,后顺理成章登上盟主之位。 天绝教总教易守难攻,彼时江湖盟也损失不少,灭教之事功亏一篑。既然天绝教未灭,那它便如同旷野枯草,星火可燃;也如同眼底细针,刺得不少人生疼。故而双方时有对战厮杀,互相追杀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你又究竟是谁,缙云门的人?”昨夜伸手的样子有点像缙云水痕手。 “姓江,名子棠,不过一江湖散人罢了。”江子棠将那根木筷搁至指尖,中指轻轻一顶便让那木筷凌空转了起来,两圈后又落到他指尖。 天绝教审问堂内,沈頔半躺在软塌上,左手腕上缠着一只螺旋状金镯子,直伸到肘弯处。金镯雕花镂空,还悬着好几个小铃铛。他缓慢抬起了左手,依稀可以瞧见镂空的金镯子里盘着一条小蛇,跪趴在地上的教徒不由得战战兢兢。 沈頔左手于半空中转了个方向,摘了桌上果盘里的一颗葡萄,边剥皮边问:“你们最后追到他的地方是在长乐镇?” 黑衣教徒回道:“是,他受了重伤跑不远的,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去寻他,一定将他抓回来。” 沈頔没有应声,将剥好的葡萄一颗颗抛进口中,等到一盘吃完了,才开口嘲道:“你们当时跟丢了,还指望现在能搜到。自己去找九绝领罚吧,我今日不想见血。” 教徒深呼一口气,忙不迭地走了。 “怎么你今日不想见血,就要塞给我,那你明日也不想当堂主了,莫不是也要让我顶上啊?”来人掀了他身侧后的帘子,款步走来,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狐狸眼远山眉,盈盈细腰不足一握,身着浅绿色轻衫,腰上缠着一条软鞭,衣衫裙摆上绣着七色莲花,与她手上护腕如出一辙。 “过几天我就叫人将这后门封了。”沈頔道,“给你找些事儿做,免得你整日里烦我。” “谁让你把江子棠赶走了,我找不到他还找不到你吗?”九绝随手扔了条手帕过去,道,“把你手上那汁水擦擦。” 沈頔倒也不恼,接过手帕低头擦拭起来:“你又来做什么,我不是已经把人给你送过去了?” “装傻?”九绝眼尾上挑,抽出腰间软鞭挥舞着挽鞭花儿。 “本也没指望那帮饭桶能将人带回来。” “行,那我亲自过去。”九绝将鞭子缠回腰间,拍了拍沈頔的肩头道,“别等我消息,我可不会告诉你。” 沈頔笑而不语。九绝往门外走了两步想起什么来,又回过头来从沈頔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收起来:“又不提醒我带上!” 沈頔无奈地笑了笑,看着九绝轻盈的身姿,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吩咐教徒给他送了一块木料,又回到了审问室内。审问室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了,他倚在那刑具架的旁边,随手拿起了一柄指尖刀凌空划了两下,就用手中的指尖刀雕刻着那块木料。 他微垂着头,手上不停,边角料雪花似的落下来,不一会儿这木材就换了模样,成了一只线条流畅,栩栩如生的小雀儿。他摩挲着这雀儿,眉梢眼角都微不可查地染了笑意。 第2章 旧识 小院里,净华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江子棠想着方才自己说留下来要做家务,只得将净华同自己的碗收起来,端碗的手颤颤巍巍,仿佛手中不是两只轻巧的瓷碗,倒像是两块巨石。 没走两步,净华将碗从他手中接走,一言不发去了厨房。 江子棠眯着眼笑:“辛苦了,大师!” 下午江子棠自个儿在菩提树下打坐养伤。伤药每日一换,三更时分他自个儿换了药后跟在净华后面进了卧房,这小院就一张床,他怕是只能打个地铺,但往日里树丫上,山洞里,破庙内都睡过,江子棠也不嫌地铺寒酸。 孰料净华前脚进房,转身便要将门合上,对门外一脸青色的江子棠说道:“你自去休息便可,跟着我作甚。” 江子棠人在屋檐下,耸了耸肩无可奈何道:“只有这一间卧房。” 净华道:“其余几间房也都可以睡。” 你说的是佛祖大人的禅房,还是灶王爷大人的灶房,还是那间用于五谷轮回的茅房呢? 江子棠生生压下喉咙间来回翻滚的这话,克制道:“给床棉被总行吧。” 净华这回没再说什么,进房间取出一床干净的棉被给他,待江子棠伸手接好了,便直接将门上好了。 真吃了个闭门羹。 第3章 江子棠没法子,只得抱着那被子去叨扰佛祖了。 哪儿的地铺不是地铺,更何况那和尚的房间如此寒碜,跟这禅房也没多少区别,江子棠自己给自己想通了,开始铺被子。他将那蒲团踢至桌底下,将位置空出来,然而他一个七尺男子睡在这儿实在是有些局促了,他腹诽着旁边的净华,又忽然想起当年他进来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如今也算是座上宾了,虽说这待遇是他死皮赖脸磨来的。 这小院暂且能容他修养几日,他们不容易找到此处。小院埋于深山之中,看来简单实则内有乾坤,四周俱是竹林,有心之人巧借竹林布下五行八卦之阵,将小院藏于层层竹林迷障之中。 而他之所以知晓此处且轻易进来,便要追溯几年前的一桩偶遇了。 彼时他途经此处正遇上一群人来砍竹子,是村民集资了要重修村口那座土地庙,为节约银钱,便看上了这片竹林。 时惟深秋,浓雾未散,净华从竹林深处浓雾之中现身,着僧服、踏芒鞋、手持一串念珠,走动间衣袂翻飞,似凌云而来。他本身就生得俊朗,又破雾而来,叫人能想起许多文本中的神话传说来。 那几人怔愣片刻,放下了手中砍竹子的斧头,齐齐望向净华。有个嘴快的张口道:“这位小师傅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净华摇头:“我只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和尚。” “是吗?”那人好奇地凑上去,一把拉住了净华的衣袖,指腹略一摩挲,便觉出是跟他们身上这些粗布麻衫差不多的破烂布料,顿时失了兴趣。他“哦”了一声,倒头回去,继续挥舞手中的斧头,又有一根竹子应声倒地。 净华开口阻止道:“这竹林损坏不得,各位施主可否不要再砍伐了。” 众人手下不停,嘴上也不停:“凭什么,这林子是你的?这山是你的?”说话间又有几根竹子轰然倒下。 净华上前两步按住一人的肩膀,道:“灵光寺为栽植这片竹林也费了不少心血。” 那人肩膀被制,手中板斧也使不上劲,砍不动竹了。他扭动肩膀想甩开净华,可那搭在他肩上的五指犹如铁钳般令他挣脱不开,于是他怒从心头起,破口喊道:“什么心血不心血,有谁看见了吗,你管得着吗你。” 旁人也涌上来围住他,几把锃亮的斧刃对着他,七嘴八舌地喊道:“和尚要动手打人吗!” “和尚要打人了,兄弟们一起上!” “多管闲事,把他打出去!” 净华并不是个多言之人,更不擅长逞口舌之快,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吵了一番也不见恼怒,只是松开了钳制那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躲开众人的攻击,平静道:“此处乃我灵光寺隐修之所,还望各位收手。” 他左手持礼,右手自然垂下,手中握有一串念珠。那念珠不同与各个寺庙里大部分僧人手持的灰棕色长串一百零八颗木珠,而是个头偏小的白色珠子,只有六十六颗,沾了些浓雾的水汽,映着晨光熹微。 他身上没有出家人的一团和气,淡淡地站在一旁,明明处于风暴的中心,却又仿佛游离于喧嚣之外。 偏生他这模样让那几人以为是他生了惧意,更是嚣张,扭头四处张望了一下,除了这片竹林和不远处的各种树木植被,什么都没有看见,于是又嚷道:“灵光寺的人可不在这山里,你一定是个假和尚!” 正在此时,一块东西突然弹来打在其中一个的膝弯处,那人一下往前扑去,踉跄半跪在地上。紧接着又有几块飞来,霎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哎哟”声和“扑通”跪下的声音。还不等他们发火,便被地上的几块碎银子晃了眼睛。 江子棠从树顶上下来,又扔出几片金叶子道:“这些银子足够你们修一座好点的土地庙了,在这里砍几根竹子就想糊弄土地爷,心意不诚,可当心遭反噬。” 信奉鬼神的人,最怕被人说心不诚恳,但他们确实也舍不得拿那么多银钱出来,只想着先给他修好了,往后多供奉点瓜果,也算是心意。如今天降横财,又能修庙还能有富余,几人对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人正正嗓子道:“这钱就当是你们买这竹林的钱以及方才打我们的赔偿,这事就算了。” 义正言辞地说完后,几个人迅速收起斧头,生怕江子棠反悔似地飞快溜走了。 江子棠嗤笑道:“这竹子是他们的?也敢拿来卖。”他将那几根已经被砍掉的竹子几下劈断,捆扎起来递给净华道:“反正也断了,拿回去烧火吧。” 净华点点头,接过道:“多谢施主。”说完就转身要回那片竹林中去。 江子棠优哉游哉跟在一旁:“若不是今日我心情好,他们方才可不一定能好端端地走回去。” “施主仁德。” 江子棠道:“若是想让这些人走,只能用银子和拳头。诶,小和尚,怎么不走了。” 净华方才停下,此时已落后江子棠一步。 净华用漆黑的眼眸静静看着侧身回望的江子棠,态度客气地说着赶人的话:“施主为何跟着贫僧?” “顺路。”江子棠睁眼说瞎话。 “施主想去哪儿,贫僧可代为指路?” “你自走你的,我自走我的,不必客气。”江子棠故意道,“怎么,不可以走?小和尚方才还谢我,转眼便同我生分了?” 第4章 净华权当未听见,只是站在原地等江子棠先走。 江子棠见状不再纠缠,道:“既如此,那少不得同小和尚你说声再会了。”说罢,他也不在意净华的反应,随意选了个方向,大踏步走了。 见江子棠不见了身影,净华才继续往前走去。 江子棠停下脚步掏出一根竹罐,掀开罐口斜至于地上,一薄翼小虫扑腾两下爬出来,松松翅膀振翅往林中飞去。江子棠屏息折返,紧跟其后。 七拐八折之后,一座小院浮现在眼前,小院门口站着方才回去的净华。 第3章 下山 次日,净华同江子棠说的话总共五句,早上和中午喊“吃饭”便占了两句,但江子棠说的话那可就多了,天南地北,家长里短,无事不可吹。晚上吃饭时,江子棠机灵了,说话都带着询问。 江子棠问道:“你觉得追杀我的魔教中人该杀吗?” 净华头也不抬:“与我何干。” 江子棠道:“你为何在此处避世?” 照江子棠看来,依净华的身手不管是待在灵光寺,还是随便进个名门正派,都可以扬名立万,而不是独自待在这凄清冷僻的山里。 净华道:“没兴趣。” 江子棠笑道:“大师,你可真有趣。” 或许净华也是第一次同有趣这个词沾边,终于抬起头看了江子棠一眼,只见江子棠碗中的饭已吃完了,转着筷子含笑看着他,仿佛心情很愉悦。 江子棠又道:“大师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净华显然对这套闲聊没有兴趣,吃下最后一口饭后便端碗走人,没有继续陪江子棠玩你问我答的游戏。 江子棠不过暂住这几日,净华尚且没有桩桩件件都盘问他,他倒来问人家,莫说净华,换了旁人可能也不想理他。 江子棠躺在菩提树下透过树叶缝隙望着被切割开来的小片蓝天,阳光也被分成了一条条的光线,阴影与光亮参差斑驳,互相交错。 净华这人明面上是个和尚,整日里吃斋念佛,实则济世普度之心甚淡,能将伤患随便裹两下扔在地上,毫无负担的将人撵出门去,同时对魔教也没有什么抵触之意。 对魔教无杀心,对旁人无佛心,对名利无追逐之心,当真有趣得很吶。 江子棠天马行空想了半晌,才慢慢进房调理内息,到了晚上睡觉时竟觉得饿了,于是他决定去一旁的小菜园里薅两根葱苗摊葱油饼吃。刚将怱苗摘在手里,净华闻声从房中出来,问道:“你在做什么?” “饿了,摊张饼吃。”江子棠扬了扬手中带着泥土的怱苗,“给你也摊一个?” “不必。”净华说完便关上了门。 江子棠撇撇嘴,将葱苗上的泥土拍净,慢慢往灶房挪去。他一进灶房便将门合上插上栓板,翻出柜子里的面油,清洗好怱苗切碎了倒进面糊中,又烧热了锅把搅拌好的面糊倒进去,滋啦一声就摊上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摊好的葱油饼外层金黄微酥,内层绵软,薄片层层装了一盘,葱香四溢。江子棠深吸一口气,慢慢将门打开,三两步走到净华房门口,大喇喇盘坐在地上,裹起一片吃了起来。 江子棠一边坐在别人门口散德行,一边想着净华直接开门给他一脚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吃得满手是油,还心情很好地哼起了一曲吴侬软调。一曲声起不如江南女子唱得那般宛转悠扬,少了低吟;但他声音尚且还有几分清透,又多了几丝生气。 出家人四时作息都很有规律,如今已是亥时,若是往常净华早已歇下了,可被江子棠这么一吵,哪里还能睡得早。净华拉开门出来时明显有了怒意,正要开口,却被递到眼前的葱油饼给拦了一下。 江子棠笑着:“可好吃了,你试试吧。” 净华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只好说道:“放着我明早吃。” 门口被江子棠堵住了,净华用衣袖扫了扫,示意他让开些。江子棠识趣地站起来侧开身子,却又在净华回身关门时拉住他的袖子,道:“放到明天可就不香了。” “无妨。”净华道。 江子棠将那碟子轻巧一抛,稳稳落在那佛像前的桌案上,戏谑道:“让佛祖给你盯着,免得我偷吃。” “出家人真就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了?”江子棠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江湖飘了这么些年,也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偏就没见到真正超脱的和尚。若真是看得开,不说别的,单说那少林藏经阁怎不舍得开给众人瞧瞧?” 江子棠一幅纨绔相,好像他不是在此处养伤,是在此处讨债一样。但他说的这几句倒也不虚,如今佛教盛行,草莽江湖、庙宇朝堂都能看见佛门子弟的身影,其中真能清净的又有几人。 多少人心知肚明,只是未宣之于口罢了。 “与我何干。”净华神色未变,又是那句与我何干。 这红尘三千,不管是江湖、朝堂、还是外头的佛教派都与他无关,他入的是佛,不是佛门派,他修的佛从来不在旁人身上。 未再多言,净华将门一关,又让江子棠吃了个闭门羹。 江子棠仍旧保持着微倚门框的姿势,半晌方才捻了一下指腹,叹息一声。 日头西落几回,便转到了五日之期,江子棠本就不是什么金贵娇柔之人,疗养几天后身上外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便将那手上腿上束身的布条扯下,单将胸前剑伤上了药裹了布条。 第5章 他穿来的那衣服早已破破烂烂、血迹斑斑,这几日都是虚虚搭的和尚的旧衣服,如今便齐整地穿搭好了,内衫裤子外衣层层束好,虽也是和尚的旧僧衣,但瞧来也是个未剃度的风流俏和尚,而不是邋遢小僧驴了。 江子棠没骨头似地倚在禅房外墙上,随意敲了两下那紧闭的禅房门,也不管门没开,便开口道:“小和尚,我走了,不来送我一趟?” 临了要走,江子棠竟咂摸出几分离愁别绪。在外头,他不知扛过多少风霜利剑,滚过多少次刀山火海,夜夜睡不安稳,总要分出一缕神思留给四周,哪怕是一点风声的动静。这短短几日,是他这些年来最安稳的时候。 罢了,救他一回吧。 净华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厚重的声音被门墙削了一层,倒显得温柔了几分:“施主可自行离去。” 外头传来走动的声音,脚步远了片刻又近了,只听得江子棠幽幽道:“深幽山林哪有红尘快活,好歹相交一场,此去一别不知又是几年,我竟有些舍不得。” “小和尚,随我下山吧。” 屋内没有传来回音。 既如此,只能先礼后兵了。 江子棠轻哼一声,突然伸出右手一掌将门拍开,紧接着五指合拢为刃,直劈向净华后侧脖颈。净华向左侧身躲过,又往后一躺避开紧随着向左追击而来的手刃,同时双手撑地借力一跃而起,空中翻转一圈后稳稳落在地上。 净华道:“休要放肆。” 江子棠不答,飞起一脚踢向净华膝弯处,两人皆未动兵刃,单拼拳脚功夫,刹那间已你来我往数十招,从禅房打到了院中。江子棠重伤未愈,不欲久战,见胜负迟迟未决,心生一计。 他攻势放缓,不复凌冽,净华本就未尽全力,见状也随之收回攻势,激烈的打斗转眼间变为平和的切磋。江子棠又是一发手刃劈向净华肩颈,被净华一手抓住,他也不退,而是曲起手指捻住了净华耳垂。 净华还未见过这般登徒子似的打法,慌忙放手后退,面上难得的显出薄怒来,呵斥道:“太过分。” 江子棠这登徒子可没闲着,趁净华这分神的空当,脚下凌波一闪,眨眼间已至净华身前点了他的穴位。 第4章 战书 竹林外围,一排黑衣人列阵以待,略一扫眼,粗粗数来也有四五十人,为首着浅绿色轻衫的娇俏女子正是九绝。 九绝此时一改那漫不经心的姿态,有些严肃地道:“禀右护法,此处已仔细搜过了,没有发现。唯有这竹林似乎暗含五行八卦之术,兜转之间又走出来了,无法深入。” 九绝右前方还负手站着一名黑衣中年男子,方脸庞吊梢眼鹰钩鼻,腰上别着一把弯刀,没有刀鞘,锋利的刀刃上透着暗红色,仿佛不久前才饮过血。 此人长相普通,身着黑衣同一众教众站在一起时让人颇分不清,听了这话他上前两步,袖摆招摇间才发现那上头是暗绣了金线的。 右护法没有说话,摊开右手便有人递了条白色帕子过来,他将腰中弯刀取下细细擦拭后道:“他一定在里面。” 说着随手将沾了污血的帕子扔进林中,道:“烧了。” 各教众听了令便将火把点燃,有序上前,而右护法则转身往后走去。九绝平静地望着前方竹林,右手一挥,一声令下道:“抛!” 刹那间数十火把往竹林深处一抛,寻常山火往往只要一点火苗,干风一吹便可起燎原之势,势不可挡,更何况是用烈火烧山。顷刻间整座大山已是火海连绵,窜起的火焰染红了半边天空,树枝竹干被烧得噼啪作响,鸟兽四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 多少年青山葱翠,一夕间满目疮痍。 长乐镇上的民众被这声响惊动,纷纷凑过来,见状大骇,有那受不住的啼哭不止,有人妄图挑水救火,但更多的人明白这种火势已经无力回天了,便在山脚下用泥土石头等物铺了一层隔火带。 长乐镇上高寿的老常头两股战战,悲怆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火起的瞬间,那些教众早已飞奔下山,分散人群之中把守四周,右护法同九绝也在山下等待,布下天罗地网等落荒而逃的某人来,或者等一具烧焦的尸体。 在右护法等人上山之际,江子棠早已扛着净华从另一侧隐蔽绕行下山而去,如今躲在十里外的一间破亭处歇脚。 此处原先是官道,故而设有凉亭供行人商旅往来歇息,另辟了条近路后此处也渐渐人烟稀少,凉亭也荒废了起来,石梯上接缝处长出了苔藓荒草,旁边野草生长,栏杆斑驳掉漆,已是坑坑洼洼了,荒凉得紧。 净华穴道解开后便跃至破亭屋顶,远眺那冲天的火光,见证多年清净之地,一并化为乌有。 他仿佛后知后觉的涌上了一股悲凉、无力之感,连同多年前的害怕与惶恐,铺天盖地的袭来,揪着他的内腹心脏令他疼痛,脑袋里嗡嗡响着的哭泣声,哀嚎声和倒塌声令他晕眩,脸色一片苍白灰败。 江子棠向来肆意,惹出这事时也未尝觉得不妥,如今抬头见净华这番模样竟难得地品出几分心虚。 天绝教教徒丢了他的踪影后一般会再寻个半日一日,然后分派人手,多数留守少数回教禀明求援,跟丢了的消息一旦传回教中,右护法必然亲至。此处与天绝教相距不算太远,也就两日路程,星夜兼程差不多今日便到了。届时以右护法的脾性,遇见这片进不去的竹林,少不了要烧上一把火。 第6章 所以他才想方设法一大早将净华带下山,至于旁的那些,他可管不着了。 要活着,不就得这般吗? 心虚、愧疚、难过、犹豫都是不需要的情绪,没有半点作用,反而会成为一把把束缚枷锁,让人困在原地,让人锋利尽除,让人束手束脚,最终成为待宰的羔羊。 他轻轻晃了下头,将无用的情绪清理出去,然后倚回了破亭栏杆上。 远处山火仍未熄灭,怕是要烧上昼夜才平息得下来。 净华强压下让那山火热浪烧得焦躁的情绪,他闭上眼睛,长呼了一口气,跃下破亭来到江子棠面前,冷着脸道:“你早已料到。” 江子棠心头明白,任谁遭受了这般飞来横祸都不会对始作俑者有什么好脾气的,他将措词吞吐几番,方才道:“烧山的是天绝教右护法崔文鹏。” 净华道:“那你也不是普通的江湖散人。” 魔教怎么兴师动众抓一个普通的江湖散人,而且他还有这番武艺。 江子棠承认道:“我乃天绝教左护法。” 天绝教中分教主、左右护法和各个堂主,教主为首尊,右为尊,左护法乃教内三把手。依照天绝教的名声,在他重伤之时,他可不敢自爆身份。此时敢说实话,是因为和尚好歹救了他,小院还被烧了,这几日相处也让他明白和尚不会做出什么灭魔卫道,要将他扭送名门正派之事,再骗他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他接着道:“和尚,我一条命不比你这破林子重要吗?你就当救人救到底,莫要同我生气了。” 净华一双眼漫不经意落在江子棠脸上,道:“你不是问我为何避世吗?只因这世上有太多蝇营狗苟、腼颜天壤之辈,叫人避之不及。” 江子棠脸色一变,那本就极少的心虚霎时间荡然无存,怒道:“好你个臭和尚,我好心带你下山也是救你一命,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恕贫僧识不了施主的好歹,施主告辞。” 说完净华便转身离开,不再与江子棠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江子棠这双眼总叫人想起故人,可那故人与他,终究是两个人。 道分两边,各走一端。 遂州城,繁华夜,酒来客栈。 江子棠伤势大好后,一直南下去了遂州地界。遂州城车水马龙,商铺横肆,江子棠坐在酒来客栈的天字号客房中擦拭着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银亮,在如豆的烛火微光中透着锋芒,匕刃微弯,握把中空,上面还栓着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一端直没入他手腕上的铁腕带。 忽然间风声簌动,一枚银针破窗射入,直插在床杆之上。江子棠手腕扣动,将匕首铁链一并收入铁腕带之中,然后起身取出那根银针。银针比绣花针要粗上两圈,外头裹着一层绢布,将绢布摊开后方见上头文字,上头写着“巡戒愈严,不宜动手”。 绢布被烛火吞没,江子棠将银针收起,熄了灯,和衣躺下。 次日,江子棠换了身衣裳,将脸涂黑了些,离开酒来客栈后一路逛进了一间杂货店。 那间杂货店门庭冷落,外头牌子上写着的“有间杂货”几个字已经被风吹日晒得糊了一半,成了个“有间九贝”。里头只有一个掌柜的,守着一壁橱的东西,文雅些的笔墨纸砚,张扬些的刀枪剑戟,倒是都能在这里看见。 掌柜的本捧着杯茶水喝,见客人来了,也不迎上来,只是招呼道:“客官随便看,看中挑走概不议价。” 江子棠略微扫了一眼那些个物件,而后直接走至柜台前,将右手覆上柜台道:“掌柜的,怎得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 那掌柜的颇有些富态,闻言终于抬起头来,问道:“客官这话怎么说来着,做生意的哪有不出货的道理,客官想买什么?” 江子棠将右手缓缓抬起,露出一根银针来,笑道:“买一个江湖包打听。” “有间杂货”店的后院,一个青年人正倚在椅子上小憩,腿上还盖了条毯子,闻声睁开眼来笑道:“不是叫你等时机吗,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掌柜的给江子棠上了一盅梨花白,在那青年伸手去拿的时候默默将酒拿远了些,又给青年端上一杯热茶。 青年微微摇头,神情却很温和:“来福,我可以喝一点。” “爷,这儿只有一个来有间,没有什么来福。”说着来有间就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青年人叹道:“这个没良心的来福。” 江子棠笑眯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梨花白,道:“就你那身板还是别折腾了。” 青年人也不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离山今年的新茶也不错,我叫人给你装些带回去。” 江子棠正好要带些新茶回天绝教送人,也就不客气地应承下来,接着又说起正事。 前些日子,天绝教主给江子棠指派了一项任务,要他去刺杀遂州城松山门门主沈长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遂州城内也是有着朝廷官员的,但松山门在江湖上是名门大派,在遂州城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遂州城百姓老说,这城中安宁,一半靠的是官府,一半便是靠的松山门,故而老百姓又悄悄地称呼沈长风为二城主。 江子棠特意没调用天绝教势力,一面是教中他信得过的人好些都被崔文鹏盯着,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这件事有把握,用不了许多人。单轮武艺,沈长风是排得上名号,但刺杀又不是要灭松山门满门,只需要合适的时机给沈长风一个出其不意。 第7章 而合适的时机,便要靠百孟庭了。 百孟庭消息网灵通,许多江湖人都来找他打探过消息。他手下有个百闻阁,拿银子换消息,拿消息换消息,亦或是拿别的换消息都可以,只要你拿得出来他肯收,那买卖便成了。 百闻阁向来只卖一手消息,保真不议价,且绝不透露买主的信息。可是这番江子棠从百闻阁中得知沈长风的行踪后,瞅准了时机便欲上前将其击杀,不料从隔壁院中突然冒出数十名松山门门徒,为首那人还是狂刀千刃——当今江湖上身价前五的刺客。 本是他去刺杀沈长风,转眼间被沈长风包了饺子。江子棠见势不对,立马回身后撤,一番激战后方才撤出他们的包围圈,捡回一条命来。 这边方出狼窝,尚未来得及缓上几口气,那边沈长风便以此为借口又召集了些名门正派对天绝教进行了一次围攻,双方各有损伤,都没捞着什么好处。 但此事一出,天绝教中不免有所不满,要江子棠给一个说法。江子棠得了令便回了一趟天绝教,教主正在闭关,让他们自己处理这件事。崔文鹏一听,立马给江子棠扣上办事不力的罪名,然后将他押入了审问堂,盯着沈頔审问他。 百孟庭道:“办事不力,去刑堂走一圈便罢了,他将你带去审问堂作甚?是怀疑你什么?” 审问堂里的刑罚不比刑堂好多少,只是里头还担了个审问的名头。 江子棠撑着下巴叹息道:“哎,去哪个堂不得掉一层皮,我可不是个可劲挨揍的五大三粗的壮汉。” 江子棠虽闯荡江湖多年,但确实不是个五大三粗腰肌壮硕的壮汉。他身材挺拔修长,骨肉匀称,右耳垂上画有一朵小花,凭添三分颜色;还生就了一双多情上挑的桃花眼,又增五分多情;偶尔将头发披散,只用一条抹额将前端的头发顺着扎下去,便成了个十分的俊美公子。 “也许在他们看来,中了沈长风和千刃等人的包围后便不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我却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你说崔文鹏想借此给我安个什么罪名?” 百孟庭道:“叛徒。” 江子棠又饮一杯酒:“刺杀这事本该没几个人知道,沈长风如何也知道了这事,还做好了准备。” 百孟庭他是信得过的,那么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呢?答案几乎不言而喻了。 百孟庭道:“沈长风知道你逃走之后更是加强了戒备,怕是不好动手,我派人盯好了,一旦有机会便会立马通知你。” “不必。”江子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将这封信传出去,既然不能处理得无声无息,那便搅他个天翻地覆。” “正好,安静地死去可太便宜他们了。” 百孟庭翻转信封,只见信封正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战书”。 第5章 师兄 临走之时,百孟庭颇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有把握吗?” “行了,放心吧。”江子棠走了两步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道,“有一个灵光寺的小和尚,叫净华的,你去叫人盯着些,他若是遇上麻烦就捎带手帮他处理了,要是他没回灵光寺便给他安排个僻静点的住所。” 百孟庭颇有些感兴趣:“这人倒是从未听你提过,又是个什么人物?” 江子棠叹道:“一个被我牵连得没了住所的人,总得稍微补偿一下。” “他的消息需要回传给你吗?” 江子棠顿了顿方道:“不必了。” 百孟庭点了点头,又将那张毯子拢了拢,露出了椅子的两侧扶手及椅子底部,那扶手与普通 椅子不同,是可以滑动的,他那张椅子竟是张轮椅。 他滑动轮椅要送江子棠出去,被江子棠拦住了:“得了,我自己能走。” “好。”百孟庭并不坚持,笑如春风。 次日,松山门便收到了这封战书,松山门上下没什么动静;但不出两日,天绝教江子棠挑战沈长风的事还是传遍了遂州城大街小巷;又过得几日,这消息便传遍了江湖。 一般来说,挑战者多是武痴,而被挑战者也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断不会做出未战先败的事来。松山门自然不能失了面子,昭告众人接受了这场对决。 对决日期是半月后,地点就在遂州城内的一个练武场,都是由沈长风决定的。 自十八年前楚浩败于陆凡之手后,江湖上的对决多少显得有些没有看头,但这次魔教护法挑战松山门掌门就比不得那些小打小闹,就像一点火星子,一下就点燃了江湖众人的热情,各大门派也都派了弟子来观战。 天绝教也得知了这一消息,教主闭关未出,崔文鹏坐在大堂上脸色铁青,气得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拂到地上,上头的茶盏落下摔得个刺啦作响,四分五裂。 江子棠此番敲锣打鼓的找上沈长风对决,一方面确实是因为暴露了,那就干脆不躲藏了;一方面也是对天绝教发出信号,即他决没有同沈长风等人暗通款曲,一旦当众打败沈长风,那他在天绝教中的威望必定会水涨船高。 崔文鹏将弯刀拍在桌上,依旧没有刀鞘,锋利的刀刃直接削掉了一小块桌角,惊得旁人噤若寒蝉。崔文鹏环视了一圈,道:“绝不能让江子棠活着回来。” 江子棠这次必须死在沈长风剑下,或者死在他的刀下。 第8章 崔文鹏眼里闪着嗜血和疯狂的光芒。 江子棠易了容随便走进一间酒肆中打了两壶梨花白,听见讨论这事的人不少,便找了个靠墙的位置随意坐下了。酒肆中都是遂州城的百姓,知道这事后十分激愤,就着一壶小酒和一碟花生米,就开始高谈阔论。 “咱遂州城是什么地界,朝廷管辖;松山门是什么地位,世家大派。一个魔教妖人敢来遂州城给松山门主下战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没错没错,竟然还敢将地点定在城内练武场,也不怕死了之后那些魔教妖人没人敢进来给他收尸。” 江子棠喝着酒默默地想,这地点是你们优秀的松山门门主定的,这怎么一个两个什么帐都往他身上赖,江子棠无语凝噎。 江子棠听了几句,也大约知道了这些人是个什么反应,与他估量的并无二致,而且巴望着他死在这场对决中的绝不止这小小酒肆中的两三人。 他喝了一壶,将另一壶提起,拍下一块碎银子走了。 昔日青葱的长乐川如今一片焦黑,有那被烧脆了的木干被轻轻一碰便化为灰烬,同早就被烧成灰了的散作一起,来不及跑出去的小兔子小松鼠等被烧成了焦炭,只剩未烧尽的漆黑的骨架蜷在荒凉的地上。 万物有灵,这满山生灵本不该遭此一劫。 可战火一旦燃起,利刃一经拔出,便不会因谁无辜而停止。 净华上山为这山上亡灵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下山时却遇到一人慌慌张就要往山上冲,离他几米远,脚下生风似得就要上去。净华偏转方向朝那人过去,几步至那人身前伸手拦道:“往哪儿跑。” 宁喆被这么一拦,回了神,抬头见是净华,眼里的焦急惊慌被喜悦代替,他一把挽住净华的胳膊喊道:“师兄,你没死就好,可吓死我了。”说着还抚了抚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喆家世代经商,因着宁喆从小身子骨弱,便将他送到灵光寺去寻求菩萨保佑,认了个师傅每日里也听听经文,学些拳脚功夫。但宁家再怎么信佛,也没想过真将自己家的宝贝儿孙送上山去当个吃斋念佛的和尚,故而他一年里也就在寺里待半年,算是依托于灵光寺的外门弟子,用不了剃度受戒。 他未及弱冠,还是副少年模样,圆眼粗眉,将头发全绑扎了上去,穿着身蓝色生绢长衣,用黑色绸带束了腰,显得很有活力。 宁喆的师傅便是净华的师傅,许是因着这点关系,生性护短的他不论寺中人如何评说净华,都一直将净华视作亲哥哥一般,整日里师兄长师兄短。净华之前刚搬到这山上来时,他也闹着过来住了些时日,来时大言不惭,要静心养性,后来实在无聊得很了,又讪讪地搬了回去。 宁喆后来也时不三五地过来看看,住上两日,这两日正好从灵光寺回家里去,想着绕道过来瞧瞧净华,没成想一来就被焦山糊了满眼,当即慌了就往山上赶,正好撞上下山的净华。 宁喆挽着净华的胳膊开开心心地跟着走,却也没忘了好奇长乐川是怎么遭了这番大罪。他疑惑问道:“师兄,是天火吗?” 有时天干物燥,太阳炙烤得猛烈了,直接将某一片枯叶烤燃,引起山上大火,是为天火。怪不得人,只能怪天。反正老天爷看不见摸不着,也没个像,就一个雾蒙蒙的名字,偏生又让人觉得无所不能,那么一旦仕途不顺了、姻缘破裂了、突遭恶疾了,都能怪上老天爷,抬头怒吼一番“老天不公”,也算是找了个罪魁祸首,有气可以发。 但此番,净华是切实知道怎么回事的,也就不能乱哄了小辈,于是摇头道:“不是。” 宁喆怒目圆睁,大喊道:“那就是有人纵火!是谁那么坏,放火烧山,什么势力都给他掀翻!”他原先以为是天火,还不怎么生气,如今却是被气到了。 净华不理这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 宁喆不依不饶追问道:“师兄,你知道是谁吗?” “行了,好好走路。” 净华了解宁喆,这句答了是谁烧的,下句就得问“他们为什么要烧”,接着得问“他们来找江子棠做什么”,然后是“他是左护法为什么还会被教徒抓”,堪称将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七个字贯彻得深刻至极。净华此刻既没有这番娓娓道来的心情,也不想让宁喆同魔教的事有任何牵扯,故而干脆闭口不言。 净华同宁喆往镇上走去,找间茶肆,让宁喆歇歇脚,宁喆这一路赶来本就舟车劳顿,方才又火急火燎地跑了那么一段。 茶肆里头已经有不少人了,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宁喆蹭蹭跑过去要了一壶茶水和几盘点心,待上齐了后,便一手点心一手茶水,大快朵颐起来。他见净华吃得并不多,便将这些吃食一股脑往净华身前,劝道:“师兄放宽心,快多吃些。” 净华在思考接下来往哪儿去,暂时不想回灵光寺,竹林禅院也付之一炬,茫茫天地中偏缺了一个归属。那边宁喆已经吃了个大饱了,便又亲亲热热坐到净华的旁边,絮叨着他这半年在灵光寺的成就——早晨有帮着师兄弟们挑水砍柴,也有认真做早课,又新学会了一套拳法,轻功比以前更快了…… 净华听了有心试他两招,左手举起放至桌前,待宁喆注意到后才用右手去扣他脉门。动作不可谓不慢,但还是一下就扣住了,净华转头看向宁喆道:“进步不甚显著,还需努力一些。” 第9章 宁喆一下被噎住,忙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连连点头。 净华去结了账又打包了两份点心教宁喆提着,宁喆提着点心道:“师兄,接下来去哪儿?” 净华也未想好,道:“尚未决定。” 宁喆眼睛亮闪闪地:“那师兄同我一起回家吧,你还没去过我家里呢,我爹娘老听我念叨你,早就想见见你了。” 净华也想着正好将宁喆送回去。宁喆家离此处不远,也就是两三日的路程,两人很快便到了。 宁家父母都是商人,平素里生意繁忙,也常不在家,但宁喆回来这几日是都要凑在一起吃合家饭的。宁喆倦鸟归巢,一番介绍和一顿饭后得了空便软骨头似的躺在了榻上,次日便睡到了个日上三竿,同他先前说的早晨相差甚远。 他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出来时,正瞧见净华在院中练武,打了一半的哈欠不自主地憋住了,讪讪道:“师兄你怎么不唤我一起啊。” 净华道:“自己也该知道晨起练功,不能总指望我叫你。” 从前在灵光寺时便是净华督促着宁喆的三餐、练功,宁喆也习惯了,听了这话品出些味来到:“师兄要走了吗?多留几日吧,我也陪你看看这边风土人情,你别成日里自己闷着,把自己闷坏了可怎么好。” 说着竟是自己愁苦起来,他这师兄相貌武艺都是一等一的,要说也能吸引不少人同他结交。偏生他自己性格冷淡,旁人也不易与他亲近,还有不少口舌是非往他身上绕。 门被轻轻推开,是宁老夫人见宁喆睡过头,错过了早膳,特意来给他加餐。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两层雕花食盒,一层是酥麻鸡,一层是七宝豆腐。宁喆在山上待那半年都是吃点清淡素斋,早馋得不行了,取过筷著便拈了块鸡肉吃。 “慢些,怎么总像短了你吃似的。”宁夫人脸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宁喆从小体弱多病,小时候吃多少吐多少,还有那游方算士说他是个早亡之相,叫宁家打了出去。宁家上下的心一直为他悬得个七上八下,如今也只盼他健健康康,别的都不怎么管他。 宁喆嘴里嚼着块鸡肉,含糊着说:“能吃是福嘛。” “倒也不枉我亲自去食芳店里给你买回来。”宁老夫人伸手将头顶乱发顺好,目光中满是慈爱,又见净华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不动筷,便喊道,“净华师傅也吃一些吧。” 宁喆正欲说他师兄过时不吃,便见净华夹起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又朝宁老夫人道了谢。他惊得口中的鸡肉都忘了嚼,直接就往下咽,差点给他噎住,喝了口水后问道:“大哥和父亲呢,怎得一大早就不见人了?” “最近客人多,一大早就去店里了,听说是有个魔教护法要同哪个掌门在遂州城比武,好多人赶去看,这不咱们客栈的生意就好嘛。”宁老夫人笑着说。 净华筷著一顿:“敢问老夫人,那魔教护法姓甚名谁?” 宁老夫人回忆了一下道:“名字记不清了,但是好像姓江。” 第6章 遂州城 自从定下了这场在遂州城的比武后,遂州城客来客往,酒楼、客栈,赌场、风月楼甚至铁铺、成衣铺、玉器店等商铺都大赚了一笔,连那平常在街角卖馄饨的阿嬷都叫上了儿孙来帮忙,就怕忙不过来。 除了与松山门交好的各门派派来的弟子是单纯观战的,其余齐聚于此的江湖势力,可谓是心思各异。有人一心为了匡扶正义的,生怕魔教妖人借此兴风作浪,便守着这城中,想当一个守护神;有人想建功立业,那魔教护法决斗之后难免受伤,若是战败想逃,便最好能撞进他们的刀下;有人则是为了借机探出那完整的松山十八式。 有那为公的,有那为私的,将这一池水搅得越发浑浊。 遂州城酒来客栈中人来人往,跑堂的脚不沾地,陀螺似的在大堂各桌转,见大门处来了客人,又连忙打着旋地迎上来。 跑堂的眼尖,见为首的是一个和尚,便将两人迎到墙角僻静处那桌,推荐了几个素菜又加了个少年点的狮子头后,才甩着帕子招呼去上菜。 “还有空房吗?”小二上菜时宁喆问道。 “客官实在抱歉,本店房间满了。”小二略带抱歉地回答道。 宁喆叹息着应了,愁苦道:“师兄,咱们晚上睡哪儿啊?” 城内客栈几乎都住满了,半天找不到住处,而且他连观费没买到,到时候进不去练武场,还看哪门子的热闹。 比武所在的练武场本身便是遂州城一商人自个儿开的,商人重利,提供练武场自然想有点赚头。但怎么收是个问题,他不找沈长风要钱,反而想出个位费的由头来找看热闹的人收钱。 练武场场地有限,人人都进去肯定是不行的,那便只有交了观费的人才能进去,旁人也都接受了这个方式。宁喆去交观费的时候被告知观费已经卖完了,他也不能挨个去问谁买了观费。 宁喆不免忧愁起来,没有观费,没有空房,老天是暗示他不适合出门吗! 只是净华此刻想的却不是这事,他问店小二道:“遂州城中没有乞儿吗?” 遂州城虽是八大城之一,安居乐业的人是多,但是繁华世道亦有孤苦飘零的乞讨之人;更者现在的遂州城正是热闹的时候,乞儿们现在来讨钱讨食也能好讨要些。可他一路进城,竟连一个都没瞧见。 第10章 那店小二也是纳闷,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一眼道:“说来奇怪,以前都是有的,我们小店门口之前也有乞丐来讨剩饭菜,这几日确实没瞧见。” 说着他想通了似的恍然笑道:“一定是大人们知道最近城中贵客多,将这些乞丐安排了,不叫他们扫了贵客的兴致。” 见客人没说什么了,店小二便去忙别的了。 净华并未言语,宁喆却傻呵呵地乐:“师兄,这遂州还挺好的,若是能将他们安顿好,不叫他们再流落街头就好了。” 净华却并不像宁喆这般乐观,若真是官府收留乞丐,乃是歌功颂德的政绩,官府不可能办得静悄悄的,还得人们去猜。 饭后,净华带着宁喆在城中看看其他客栈还有没有空房,他们从城中心找到了城郊处,客栈是没戏了,城郊或许有闲置的破房间勉强凑合一晚。 城郊人烟稀少,路两旁的灯笼也早就不亮了,天色渐暗,人影稀少。宁喆手上提着打包的盐酥鸡,是他等会儿的宵夜。 宁喆叹道:“师兄,我们今晚去哪儿歇息啊。” 突然,一旁的巷道处窜出一个人影,极快地跑过来撞在宁喆身上,一把抓住宁喆手中的装了盐酥鸡的荷叶包,两条腿飞似的又要跑回巷道里,却被净华一把抓住。那人疯狂地挣扎,手扒脚踢,正要一口咬在净华胳膊上时净华说道:“盐酥鸡可以给你,你不要跑。” 那人停了动作,慢慢道:“你是出家人,不能骗我。” 那人一头披散脏乱的头发,衣裳破破烂烂,遮不住的手臂上还有些没洗净的泥垢,一瞧就是一个小乞丐。 松山门中,沈长风练了今天最后一次松山十八式,迅疾如风,剑影无痕,快得青松剑身反射不到月光,于是眼拙的人似乎只能看见沈长风在动。 松山门弟子皆可修炼松山十八式,可普通弟子只能练到第十式,只有门主及亲传弟子才能练完整的松山十八式。江湖传言,沈长风早练成了第十八式,可惜少有人见识,一方面是因为沈长分自当了门主后出手便少了,也有传言说是因为见识了的人都死了。 收剑回房,管家将早就准备好的帕子递上,沈长风边擦手边问道:“都安排妥了吗?” 管家恭敬道:“妥了。” “各门派派来的人,现在何处了。” “被绊住了行程,还在路上,恐怕来不了了。” 沈长风端起酒壶将酒倒进了桌上的一盏双鱼戏水琉璃杯,那酒又缓缓从杯身中浸透了出来,沾湿沈长风的手指。他对着烛火细细打量这琉璃杯,见晶莹的杯身上有一条细微的裂痕,粗粗看来倒是无碍大雅,但若是拿来饮酒,那肯定是不行了。 他让下人端来一碗透明的凝胶,用一小块竹片沾了一些凝胶顺着那裂缝涂过去,那凝胶渗透进缝隙看不见了,他才满意地放下来,擦干净了手,将琉璃杯放进锦盒里,连同帕子一起交给了管家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杯子。” “到不了也无妨,等他们到了可以直接为我庆贺。” 管家应了,端着盒子退下了。出了门,他看了看手中装着琉璃杯的锦盒,叹息着摇摇头,极为不舍地扔掉了。 不少人都说沈长风作为一派掌门,称得上是质朴的了,连破损了的物件也会好好修复了保存起来,有能用的也会接着用,但实则那些物件早被扔了摔了。人们的视线被那补痕所吸引,却往往忘了那些物件本就谈不上质朴,比如这盏双鱼戏水琉璃杯。 张管家跟了沈长风很多年了,对这些事向来是心照不宣,也一向明白,光风霁月往往是给在蒙在鼓子里的人偶尔瞧上一眼的。 次日,遂州城中竟发现了一魔教中人的踪迹,一行人将那人团团围住,那人见逃脱不得,竟服毒自尽了。 本来人们都不信魔教能信奉君子之约,堂堂正正地比武,这下关于这场决斗不纯粹的猜想越发甚嚣尘上,将魔教异动这一点几乎钉死了。 第7章 斜花君 比武日转瞬即至。 练武场占地不小,是个半球形,墙面很厚,进了大门后还得走上几米两侧都是墙壁的通道才算是进了比武的地方,墙壁高处是数十扇透光的窗户。 练武场内已坐了两百多号人,除了几十个气定神闲的,其余的倒显得有些害怕,一个个缩着头没敢动。江子棠略微扫了一眼,并未在意,只是当他扫见其中一个人时,神色微变。 那小和尚怎么进来了? 只是小和尚身上没有穿僧炮,而是穿着普通百姓常穿的短衫,头上戴了顶帽子,看起来只是来凑热闹的老百姓。他恍若无事很快移开了眼神,又看向了对面的沈长风。 江子棠着一身墨蓝色劲装,一身凛冽之意,与平素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大不相同。他将头发用发带尽数束好,露出耳垂处那抹小花,倒是又将这缕肃杀之意冲淡了不少。那抹小花刻在耳垂处,只得半颗米粒大小,远处些的人瞧不真切,只能瞧见抹红色,但他正对面的沈长风却敲得清清楚楚。 沈长风见了竟倏忽间变了神色,喊出了一个名字——斜花君! “你竟是斜花君!” 斜花君自然是个江湖名号,没谁正经名字叫这个的,毕竟听起来就像专门浪迹在万花丛中惹那小姑娘垂泪的浪荡子。 斜花君几年前横出江湖,身着黑衣,斗笠遮面,自称无名无派,连个名号都懒得给出去。在所有人对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心存戒备之时,斜花君以一己之力踏平盘踞多年横行无忌的西山十九寨,那寨主的血还未凉,他又揪出了辣手摧花的采花大盗,使那无辜女孩免遭于难。 第11章 一时间,斜花君风头无两,可他偏突然于此时销声匿迹了,就像一阵叫人摸不清的风。唯有那被他救下的小姑娘颤颤地说,那人声音很温柔,夜风吹起他的纱帘时她看见他耳垂上有一抹小花。 故而人们便称呼他为斜花君。 江子棠听了这称呼,笑道:“不必再提什么斜花君了,听起来怪不正经的。” 说着他又抬头看向观台上那些穿着各自门派服饰的弟子道:“残雪宫、雷门、清水剑派竟都来人了,我可没请你们。” 沈长风正当不惑之年,作为松山门门主,也不是什么草包废物,当初也是靠着一柄青松剑在江湖上闯下了名头的。他摆出个长辈姿态,道:“江护法先前也心怀天下,做了不少为民除害之事,如今怎么竟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行不义之事。” “我做了什么不义之事。”江子棠不耐烦地摆手道:“闲话莫聊了,早些打了我还赶得上回去吃午饭。” 沈长风笑脸挂不住,便索性拉了下来,那一双垂眼越发下垂,整个人像褪了色的破旧泥质碗面,蓦然阴沉了起来。他说了一句“无知竖子”后突然先发制人,一把抽出长剑刺向江子棠面门。 这一招招式简单但快如闪电,松山十八式本就是快剑,如今他不要老脸抢先出手更是抢占先机,一个呼吸未完,他的剑尖已抵上江子棠的眉心,剑身寒光凛凛,印出一双杀机四溢的眼睛。 江湖上大多数人都躲不开这一剑。 眼见着江子棠尚未出手便要血染练武场,但他偏在那一瞬间以极快的速度下腰躲过,同时左腿踢向沈长风膝弯。沈长风以剑尖为柱,一跃而起绕至江子棠身后。江子棠本就是虚招,随即向右翻转一周,落地后直奔向武器架,随手拿了一柄长缨枪,回身刚好架住沈长风追至的长剑。 江子棠冷哼一声,借力后跃至身后观台。 “沈掌门没皮没脸也就罢了,怎么这松山十八式使得这么慢啊。”江子棠手持长枪,气质瞬间变得凌厉,一字一句扎着沈长风的肺管子。 沈长风道:“便让你再见识见识真正的松山十八式。” 沈长风的剑很快,眨眼间已出了上百剑,剑风如同冬日携着冰渣子的寒风,朝江子棠呼啸而来。 净华身旁的宁喆已看呆了,在他眼中只能看见沈长风剑的残影,而沈长风舞出数刀残影后他更是不知自己看见的是他舞的哪一剑留下的残影。 上一剑,上上剑,还是上上上剑。 他不知道。 恐怕死在他剑下的人都是死亡的那一刻才看清他的剑。 在这浮光剑影中的江子棠却不攻只守,他将一柄长枪舞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一道沈长风竟无法破开的屏障。 沈长风越发不耐,一定是他的剑还不够快,武功唯快不破,若是他够快,又怎会刺穿不了江子棠。心烦意乱之时,青松剑也跟着乱了,一片剑雨中蓦得多出几个空缺。江子棠抓住时机转守为攻,明晃晃的枪尖次次指向沈长风的印堂、膻中、天枢等处,招招锋利迅疾,满是杀意。 沈长风左支右绌,好不狼狈,衣裳皮肉被长枪划破,渗出血来,束发玉冠碎在地上,批头散发,衬着他那满身血迹和扭曲含狠的五官,更显得渗人。 江子棠右手持枪直刺向沈长风心口,被沈长风青松剑格挡,他右手滑至枪杆正中间,同时侧身而上扭断枪杆,将枪杆往沈长风虎口处一打,“哐当”一声,青松剑落地。 剑客被打掉了剑,无疑是奇耻大辱,沈长风的脸霎时间没了血色。 江子棠没再痛打落水狗,将那断枪也扔在地上,嘲讽道:“沈掌门这剑慢得很吶,怕是没有练成松山十八式吧。” 沈长风盯着地上的青松剑和断枪目光阴沉,江子棠说他没练成松山十八式并没有说错,那最后的第十八式他还没能练成。 “沈门主连松山门十八式都没练成,却还能继任松山门掌门,就是凭的当初在星星谷混的功劳吧。这混来的掌门果然名不副实,赢了也无趣得很。” “狂徒休走。”沈长风突然吼道。 恰在此时,一柄匕首凌空而来,砍向江子棠腰间。 江子棠听得风声,从腰间摸出一柄飞刀脱手,兵戈相撞发出刺啦一声,匕首被打落在地。江子棠抬眼望向来处,他那双眼里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结满了冰渣子,冷得颤人,一眼扫过去竟让人不禁冷颤。 观台上有五十余人站了起来,纷纷抽出暗藏的兵器,兵尖对准了观台上剩下的百余人。人群最后低着头那位舒展了筋骨,抬起了头,眉角到下颌的一条长长的刀疤盘恒在他侧脸,更显凶戾。他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向武器架,抽出其中最重的那把刀,轻巧地提着走到沈长风身前,刀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音,留下一道刀痕。 此人正是狂刀千刃,声名狼藉的杀手。 一时间剑拔弩张,连空气都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动,那被兵刃架着的人们仍旧坐着瑟瑟发抖,嘴里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正是那些城中无故失踪的乞丐。 松山门调了不少人去练武场,如今守卫较松,一深色衣衫的人避开众人偷摸着进了松山门,那人身材矮小但身形灵便,跟普通小老头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只有半边眉毛。 半眉公是江湖上有名的梁上君子,偷了金银珠宝挥霍了也就罢了,偏生他听到些家辛秘事也爱出去嚼舌根,闹得不少人烦他,欲除之而后快。但半眉公武艺不错,轻功更是高强,且神出鬼没,一时间也没能死得了。 第12章 为了这松山十八式,他已在遂州城潜藏了许久,也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才打听到最有可能藏宝的位置,然后趁人都去了练武场,松山门松懈之时打开沈长风房内暗格,要盗走那松山十八式。 咔哒一声,暗格开,半眉公定睛一看,暗格里果然有一本小册子。半眉公连忙拿起,眉梢眼角都是得意,然而当他翻阅几页后,脸上的神情陡然一变。 练武场外围着不少人,本就是吵吵嚷嚷的,突然一声惊呼从这鼎沸人声中破出,砸在了每个人的耳膜上:“不好了!魔教妖人集结包抄了松山门,松山门快撑不住了!” 场内场外,一如大雪飘飞的寒冬,又静又寒;一如热锅沸腾的炎夏,又燥又乱,势必是水火不容,要拼个轰轰烈烈。 第8章 得胜 外头大多数人听见魔教围攻松山门,顾不得继续等待比武结果,纷纷奔赴松山门,有小部分坚守在此,以防不测。 那引吭高喊之人见状,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半眉公不假思考地将那本小册子装进了怀里,正欲离开时却听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杂音,混杂着的是刀戈声,咒骂声和惨叫声。 怎会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半眉公按紧怀中的小册子,透过窗逢朝外头看了一眼,只见数百人正在疯狂厮杀,其中还有几位他认识的江湖人。不时有人倒下,流下的血顺着沟槽流进水榭中,染红了一池碧水。 一场恶战在松山门展开了。 他们此时应该正在练武场,怎得突然跑到松山门打起来了?其中必有古怪,想来今日有得玩了,半眉公暗暗想道。 半眉公不及多想,先从这房间出去再说。就在半眉公离开之后,众人便打了进来,一片狼藉中暗阁不知被何人碰开了,然而那里头空空如也,没引起众人注意。 沈长风挺直了腰板,似乎又有了一派之主的底气,用他那阴郁的垂眼看向江子棠,道:“你有些实力,也不枉费我为你花费的这番心血。今日比武,只能是我赢。” 江子棠蛮不在乎地耸肩道:“行,你赢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正邪不两立,既然输了,就该永除祸患。” 江子棠似乎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嗤笑道:“正邪不两立,你也配说这话?十几年前你们为了自己那点功劳,灭了整个星星谷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是名门正派!现在不遵守公平决斗原则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是正派!谁是正,谁是邪,你自己不清楚吗?还是说你骗了天下人,竟骗得自己也信了?” 净华突然抬眼看向江子棠。 “星星谷之事已有定论,容不得你妖言惑众。至于现在,也不过是因为你败在我青松剑下后不降,召魔教妖人欲围杀我,我与各门派合力抵抗而已。” 那些失踪的乞丐就是沈长风为这一幕安排的魔教妖人,是真真切切的替死鬼。乞丐本就是无家可归的游离之人,消失了也没人来找,加之蓬头垢面的连样貌都看不清,将他们洗净了换套衣裳也没人怀疑,到时候人死灯灭更是只能任他评说。 千刃拖着刀已站到了沈长风身边。 那些人的兵刃横在乞儿们的脖颈上,只等沈长风一声令下,便要将他们屠戮殆尽。 净华也在其中,他从先前遇见的那乞儿口中得知城中乞儿乃是被偷偷抓走的,于是伪装一番也被人抓走,然后来到此处,见识了这一场江湖事。 江子棠没看净华,净华虽是此次计划的变数,但事态发展至此,江子棠觉得这个变数一定是偏向他的。于是他继续道:“你应当去茶楼当说书先生,胡编乱造的功夫比你的武艺可高了许多。” 此话让沈长分厌恶极了,恨不得将江子棠除之而后快,于是再不多言,直接下令道:“动手!”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动了。 无辜者身上的屠刀就要落下。 狂刀千刃挥舞着他那把重刀拦腰砍来。 沈长风重新持剑刺向江子棠。 四面杀机。 然而在这刀剑缭乱之时,净华一跃而起,几步便至场中,他足尖点至千刃肩头,手中一串念珠饶上千刃那把重刀,竟压得千刃再前进不得一步。净华袖袍无风自动,低沉的声音响彻武场: “好一场大戏。” 宁喆没有逞强,自个麻利的逃到一边开练武场的大门去了。 与此同时,乞儿中有二十余人卸下了那副惊慌害怕的面孔,猛然发力,五指并掌砍向身旁的刽子手的腰侧,紧接着翻身而下,又从其他人的刀下抢过真真切切的替死鬼。 乞丐们不通武功,如果只是他们对上松山门的这些人自然是当鱼肉的份,但是如今有其他门派子弟相助,能跑的自然能跑掉,身强力壮的还能当小半个专门补刀的战力。 那二十余人将人安置好,方才挨个道:“残雪宫雪霄奉宫主之命,来此处观战,如今定会将实情向世人说明。” “雷门雷横。” “清水剑派楚阑。” “云汐宫云木。” “龙威镖局魏向天。” “倶会据实以告!” 各门各派里的年轻一辈,倶是出类拔萃的,本是领了个闲事,想着遂州是个大城,松山门的声望也不小,抱着开眼界的心态来走这一趟,未曾想初入江湖便撞入一场阴谋。 第13章 他们入城这一路遇到不少麻烦事,差点便来不及入城观战,幸得遇上侠士相助,才能按时到达。侠士让他们假意被困,又安排他们同这几名乞儿待在一起,说是如此才能拨开迷雾,不至于变成糊涂蛋。 他们将信将疑,最终还是决定听这侠士的安排,果真看到沈长风亲手拨下了自己那一张道貌岸然的假皮。 虚伪的小人,往往比真实的恶人还让人心惊胆战。 江子棠躲开沈长风的剑,见净华出手相助,还有空对净华笑了笑。 净华根本没有看见他的那个笑,他眼中此刻只有狂刀手中的刀。 狂刀之所以得名,乃是此人的刀法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狂得没边,走的是大开大合、不管不顾的勇猛式刀法。他一刀挥下去,从不管自己是不是露了弱点,然而他能活到今天,也说明他的刀狂得并非没有道理。 狂刀大喝一声,用尽十分内力要直接震碎净华的念珠。他见净华年龄尚浅,便看轻了几分,见净华念珠缠住了他的刀,便想直接将这年轻人震得心脉倶断而死。 这是他杀手生涯中犯过最大的错误。 净华自进了灵光寺后便勤恳习武,天资又高,内功乃是一日日练下来的,浑厚扎实。杀手生死对战许多次,而净华,不过是下山以来首次与人对战,准确地说,是习武以来首次真正的对战。若是拼招式赌生死,狂刀有其优势,但若是拼内力,净华却不会输他。 旁人只觉这两人尚未动作,但内力比拼已使狂刀的脸涨成了青紫色,握着刀的双手青筋冒起。狂刀力竭的瞬间,净华雄浑内力所震伤汹涌而来,顷刻间震碎了他的刀。 刀手的刀断了。 下一秒,狂刀口吐鲜血,噗通倒在了地上。 净华同时踉跄一步,生生压住翻涌的血气,蹲下身去触狂刀的鼻息又接着去探狂刀脉搏。狂刀突然睁眼,一掌朝净华打去,就在此时,一点银光从狂刀脖颈闪过。 “你也配用刀。” 狂刀的手垂了下去,“哐”地一声砸在地上,脖颈处一条血线显现出来。 “小和尚,生死之间,不可犹豫。” 那点寒光又回了江子棠的腕间,净华才瞧见江子棠手腕上戴了条别致的手链,美丽精致却又暗含杀机。 此时,练武场的大门缓缓打开,宁喆站在门口,像个大喇叭似的将方才沈长风的话来回学了几遍,雷横等人也三言两语将此事说了明白。 一时间外头和里头所有的声息顺着那道墙壁道混在一起,响彻大殿。 松山门的门徒跌跌撞撞跑进来,声泪俱下道:“门主,松山门被魔教包围,我派门人死伤众多,多亏了各位江湖义士,最后才能击退魔教。” 江子棠趁这个空当一脚踢开沈长风,随即来到净华身边为他运气疗伤。 沈长风同样头疼,今日变数太多,他再愚钝也该反应过来,他以为他布下了一场瓮中捉鳖,如今方知,他才是那一只鳖。 不管是崔文鹏反水还是他们都被人当鳖捉了去,都只能暂且放下,先想办法打破眼前僵局。他指向江子棠,悲痛欲绝:“定是此人,与我比武只是个幌子,实则是想趁机攻击我松山门,诸位义士,唇亡齿寒,今日他若不死,明日便是其他门派的灭门之日!” 魔教确实是攻打了松山门,不是作伪;而沈长风虽则打破了一身正义的假象,露出了里面肮脏邪恶的内壳,但毕竟也是为了击杀魔教护法。如今松山门受了重创,似乎已经受到了惩罚,众人的天称不由得偏向了沈长风。 更何况,沈长风此言不是没有道理,魔教一直是江湖大患,难道真的放任不管? 见众人仍在犹疑之间,沈长风狠狠心道:“松山门元气大伤,我本就无颜见列位先师,再加上一时鬼迷心窍,走了歧途,我自当一同赎罪。但如今魔教妖人当前,我等应先退外敌,共同擒杀了这魔道妖人,之后我这条残命是要杀还是要剐皆听诸位决议!” 场内亲眼见识了沈长风狠辣手段的宫雪、雷横等人并不信沈长风这头冷面狐狸,但却无法对魔教灭松山门之事做出解释,只得权宜道:“此番本就是江护法同沈门主比武,自当遵从江湖约定,先由两人将比武的事情了了。至于旁的事情,也应当排在此事之后,而不是将比武演变成围杀。若真是这般,我等与那以多欺少、蛮不讲理的蛮子有什么区别?” 此言说得在理,也没说不可以找江子棠秋后算账,连沈长风都一时语塞。 败者留命,而沈长风早就败了。 江子棠却没空听他们争执,他一边为净华疗伤一边道:“小和尚,你心软,狂刀可有心软?” 方才狂刀力竭,净华一觉察到便猛然收力,狂刀侥幸留得一命,却仍旧想要净华的命。若不是江子棠出手及时,净华便是不死也重伤。一想到此,江子棠觉得自己是让狂刀死得太容易了。 沈长风狼狈道:“是我败了。” 他此刻完成顾不得什么门主威严,长者姿态了,只求能保一条命。 江子棠眼神落到沈长风身上时,叫沈长风打了个寒颤,那眼神中的鄙夷太赤裸了。他道:“降者不杀。” 宁喆从大门口哒哒哒地跑过来,路过沈长风时投去了一个嫌恶的眼神,像看一只在泥沼间翻滚的臭虫。 第14章 沈长风望向众人,曾经的尊崇早化为乌有,每一个眼神都是轻蔑、嫌弃,甚至还夹杂着几丝怜悯。 这一刻沈长风终于明白江子棠为什么不动手杀他了,这在场之人的每一个眼神都是对他的凌迟。眼神如刀,刀刀致命。 他亲口说出投降,便是亲手打破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已一无所有了。 沈长风想一口咽下这份屈辱,但又似乎被梗在了喉间,于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方才割裂的伤口此时更是疼痛,他佝偻着腰,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就像一只破烂的旧风箱。 第9章 统一战线 宁喆跑回净华身边关切地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净华站起来道:“无事。” 有人喊道:“此事即了,那就请诸位过来,莫要再同那魔头一处了。否则刀剑无眼,误杀了诸位,便不好了。” 现下再插手便找不着理由了,雷恒、残雪收了武器走出了练武场,但净华却一动不动。 江子棠道:“诸位想杀我,好歹也给我安上几条罪行,让我也死个明白。” 场上已有人认出了斜花君,都在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斜花君是个正经除恶惩奸的人物,往先的事迹众人皆知;江子棠是个天杀的魔教护法,但没怎么出过头,除了攻打松山门之事,竟找不出别的了。 “我是独自前来与沈门主决斗的,松山门里的天绝教门人不是我带来的。”江子棠视线从神色各异的江湖中人中扫过,落在沈长风身上,暗含深意道,“那些人是怎么去松山门的,我可是不知道。沈门主作为松山门的门主,就一点都不知道?” 沈长风当即道:“我当然不知道!我若知道,松山门又怎会遭此大难!” 这些人辛辛苦苦来这一趟,又岂会因为江子棠的三言两语而甘心就这样放天绝教的左护法离开。有个年轻公子直接道:“不论是否是你主使,终究跟你们魔教脱不了干系。” 江子棠循声望去,见此人面目姣好,腰间挂着一张狐狸面具,道:“看来玉面公子是真想要我死,但是你看,这场内还有这么多无辜人。我既打不过你们这么多人,又不愿意白白去死,只能找他们替我陪葬了。” 玉面公子来这里就是为了等沈长分同江子棠互相消耗后,手刃江子棠,再借机拿到松山十八式,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如今松山门受创,江子棠背了这个罪名正是人人喊打的时候,他只要把握好时机,就能达成心愿,又怎会因为这些人而放弃。只是他不能直接说这些人的生死干他屁事,于是模棱两可道:“你如今是瓮中之鳖,我们这么多人又岂会保护不了他们。” 反正没说他负责保护,直接将所有人拖到一个层面上,到时候那些人是死是活也归不到他的身上;而且万一有些二愣子听了这话,真就奔着保护这些乞丐而去,那江子棠的人头可就是他的了。 净华早年在灵光寺修行,后头避开人世上了长乐川,接着遇上江子棠,不得已从隐世之处离开,又被宁喆叫来看这一场比武,卷入这场纷争,算不得是本愿。按理来说,若是想图一个清净,此刻抽身便走方是上策,但净华却挪不动一步。 如今这一行人以替天行道的名义围剿旁人的模样与十八年前如出一辙,原来他一直以来想要逃避的事,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上演,而他却被自己心魔所困,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以为看不见听不到便不存在了。 是他自己可笑。 这群人又何尝不可笑,松山门掌门企图以多欺少,以无辜之人性命构陷他人;面前这群人以除魔之名不顾人命,那颗心又比他们口中的魔头亮堂多少? 净华蓦然想起他师傅凌云大师曾对他说过的话。 “出家人该前尘尽忘,更何况,那夜武林盟出动的是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若是这几个门派出了问题,江湖上难免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世人何辜。 江湖上一点刀尖刮过,或许就是一个无辜之人的丧命。 一旦江湖大乱,又会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家破人亡呢? 当时他不知如何作答,却又放不下所谓的前尘,于是被凌云大师喊入山林,想叫他精心修行,放下这些前尘俗事。 现下他却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江湖纷争不会因他避世而停止,刀风依旧刮过,无辜之人依旧会不断地被卷入腥风血雨之中。 “我走过昨天,才能来到今天。” “若高楼建于危卵之上,也必先破而后立。” 他愿意打破尘封的套子,主动踏入这万里世俗之中,要为天地肃清带来一阵风,也要找这庸乱江湖要一个说法。 不论是正是邪,只看是善是恶。 那头江子棠在玉面公子说话时已走到了那些乞丐身边,一线寒锋点在其中一人的咽喉处,似笑非笑道:“玉面公子好算盘,那你算算你们救得了几个?” 雷横等人刚才已离开了练武场厅走到了人群处,如今江子棠是离这些乞儿最近的人,更何况众人也都见识了江子棠杀人的利落,方才他正是用这柄点在乞儿咽喉处的小刀瞬间抹了狂刀的脖子。 可是排行榜上有名的刀客。 狂刀那当然没有那么弱,只是他刚被净华震断了刀,被江子棠趁机用暗器杀了而已。江子棠刻意用出杀死狂刀的暗器,正是为了叫他们想起方才那一幕,好让他们有些敬畏之心。 第15章 天绝教和松山门这一仗,自是在江子棠计划之中,但如今瞧众人只针对他的模样,却又与计划有所不同,难道他们并未瞧见那册子?册子未现,九绝也尚未出现,江子棠有意拖延,否则叫他一人同这几十位江湖客杀斗,也不是好玩的。 江子棠有心拖延,但玉面公子却并不想再耽搁,他腰间腰中狐狸面具飞出,在空中变幻成数个狐狸面具,直飞向江子棠身上各处,同时大喝一声:“救人!” 江子棠与玉面公子等人相隔十米之远,以他的速度完全可以杀了身边的几个乞儿后再躲开玉面公子这一击。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打破了现下的僵持,危险最大的正是江子棠身边的乞儿。 雷横等人心头火气,却不得不去当玉面公子口中救人的那一角色。 只是江子棠的刀就抵在那人脖颈处,如何能救得到? 那些乞丐都抖若筛糠。就在众人以为这练武场上要多几个无辜亡魂的时候,江子棠却将那小刀收进腕间手链,紧接着轻巧地将那乞丐推离战圈,一个脚踏飞燕躲过玉面公子的狐狸面具。然后江子棠迅疾奔至武器架前握住那架子一掷,武器架上的兵器飞散出去,正与那在空中转了个圈又接着冲向江子棠的狐狸面具撞在一处,噼噼啪啪全掉了下来。 这一瞬间江子棠的反应让雷横也有些吃惊,他迅速将那些无辜乞丐拉开,但其余人见已经打起来了,而且江子棠手下也没了人质,当下便一拥而上。江子棠躲过几人的攻击后,一个手持铁锤的魁梧男子一马当先,拎着大锤往江子棠身上砸去。 泰山锤,有千钧之力,若是被这一锤砸到,必是五脏六腑倶碎。 江子棠一手架过左侧之人的大刀,正欲借力架住这大锤,却有一人出现在他身前,手持一串念珠缠住了那大锤,以念珠之轻巧化大锤之威猛,一扯一拉之间便将那泰山锤徐虎推了出去。 是净华。 江子棠心神一动。 与此同时,玉面公子狐狸面具又出,数个狐狸面具携着杀气朝江子棠袭来. 净华手中念珠应声而出,一串念珠颗颗散开,与那狐狸面具撞个正着,将狐狸面具击碎后去势不减,朝玉面公子疾驰而去。 玉面公子神色一变,在念珠将至之时,一把七骨伞赫然挡在了玉面公子身前。 念珠与那骨伞相撞,依旧如陀螺般高速旋转,眼看着就要击穿那七骨伞。 一阵强威压来,泰山锤徐虎挥着大锤破风而至,欲打碎净华头骨!净华五指一抓,将念珠收回。念珠排成一条,又成了一根棍子,直接对上那把大锤,竟分毫不让! 玉面公子等人不妨还有此变故,又见净华实力不俗,于是暂且停了手对着净华道:“这位师傅是何用意,要包庇这魔头吗?” 净华与徐虎两人同时撤力,净华道:“算不得包庇。” 玉面公子微笑道:“我瞧这位师傅武功极高,不知师乘灵光寺还是天门寺?” 灵光寺和天门寺并列为两大寺,一南一北,朝者甚众,自然极为看重寺门威严。若是让有心之人得知其门下人擅自护着天绝教护法,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江子棠一脚踢开地上的断剑,断剑正好落在了玉面公子的身边,锋芒剑尖指向玉面公子。他也笑,笑得更狂:“技不如人便开始问人门派了?胡由,你这些年在江湖上名堂没混出来,狐假虎威倒学得不错。我当年做了两件事得了个斜花君的称号,你却连一件都没成,这么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是怎么好意思来大放厥词的?” 玉面公子心头一阵火起,一则是他不喜用这本名,却被江子棠大声喊出来,二则是当时剿灭西山十九寨时他也是喊了口号的,可是做成这事的却是江子棠。 江子棠说罢便不管玉面公子又说了什么,只是到净华身侧小声道:“你确定要趟这趟浑水?” “愿助斜花君一臂之力。” 净华扭头看向江子棠:“斜花君应当不会让贫僧失望吧?” 模样未变,语气也无波澜,偏叫江子棠心如擂鼓。 第10章 审判 话不投机又是一阵缠斗,净华数颗念珠飞出生生逼退那些扑上来的人,同时江子棠拔身腾空而起直冲向练武场屋顶的透光处,凝气于掌,一掌劈穿后大喊道:“上来!” 净华左手拎住宁喆后颈,纵身一跃,也上了屋顶。 先前为地势所限,尚算劣势,如今随时可以抽身而退。 江子棠长身玉立,姿态从容,于屋脊之上俯视众人。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骤然响起,众人眼前出现一抹青翠之色,那抹青纱转瞬掠过,落至江子棠身侧。九绝故作懊恼的对江子棠道:“原本是想美人救英雄,怎得被另一位英雄抢了先。” 江子棠未答,只是细听风声,突然往西南方掷出一柄飞刀。 西南方大树上有一个人影与飞刀同时动了起来,飞刀砍在那人方才落脚之处,砍掉了大树的枝丫,断枝残叶落了一地。 与那叶枝同起的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半眉公。 江子棠瞬间了然,那册子定是被这梁上客抢先一步拿走了。 半眉公被迫现身,起哄道:“老头子看个乐呵罢了,何苦将我逮出来,各位该打接着打,该杀继续杀,不用管我。” 说着竟又找了棵大树,翘着个二郎腿,不吭声了。 第16章 九绝言笑晏晏:“半眉公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有个关于沈门主的事情要说给大家听,保管叫大家听了都觉不虚此行。” 半眉公剩的那半边眉毛高高扬起:“什么事情?” “无他,只是想告诉诸位沈门主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命,这其中又有多少是你们的至亲之人。” 泰山锤大喝道:“魔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九绝朝向沈长风道:“沈门主最懂这是何意了。” 沈长风被她这眼神一望,竟蓦地生出一股寒意,那眼神里满是赤裸的寒意和残忍的快意,就像是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人是谁?为什么会有如此深的恨意? 一个人长年累月作恶多端时,是不会记住每一个受害者的,那些脆弱的无辜的受害者的惨叫、死亡,于他不过是一瞬,是陈旧的被轻易抛去的破烂货,不值得花费时间去记住。 九绝仍在笑,眼神却冰冷:“想来沈门主是不记得了,那我提醒沈门主一下,十年前这练武场是用来做什么的,沈门主可还记得?沈门主,我可不弱了。” 十年前,练武场,沈长风当然记得,不然也不会把比武定在此处,当初他便是在这练武场看那些奴隶表演的。 沈长风身形一晃,这女子为何知道?这女子莫不是当年活下来的奴隶! 半眉公听了这几人言语坐不住了,看别的戏可好得很,但看的若是此刻他拿在手里的剧目,而这剧还叫别人唱了去,那可就没劲了。 未等沈长风回答九绝,半眉公先行扔出一本册子,恰好扔到那雷横身前道:“我这儿也有点事情,正欲说给各位评断一二。” 江子棠见了那册子,与九绝适时停了言语,戏已开幕,便不用他再唱下去了。 雷横捡起那册子,将册子中所写大声念了出来,众人听了神色几变,可谓多彩。半眉公恰时道:“沈门主同那魔教右护法崔文鹏早已暗通款曲,两人为了各自的权势,将人命作为交易。今日我交出几名魔教弟子让你杀了,便是你的功绩;明日你露出几名正教人士,叫我杀了,便是我的功绩。呵,倒是一副好算盘,沈门主真真是生意人啊!” 半眉公叹息一声:“没想到德高望重的沈门主私下竟是这种人,真是令人害怕啊” 雷横牙齿咯咯直响,强忍着那股恨意念道:“雷门弟子二十人。” “云汐宫弟子十五名。” “独行刀客秦松。” 雷横再念不下去了,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条血债,他将那册子扔到沈长风脸上,咬牙切齿道: “沈长风,今日我便要用你的命,祭奠我雷门二十弟子!”。 那册子落在地上,摊开了来,里面墨笔写就的无数个名字,便摊开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清了。 都是刮心的血债。 沈长风几乎已被吓傻了,口中喃喃念道:“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个?” 半眉公接着道:“至于松山门灭门之事,不巧小老儿当时正在松山门府上,倒是有些别的看法。” 众人顾不得追究他为何先去了松山门,只认真听他将话讲完。虽然半眉公行事令人不齿,但他听来的那些墙角倒基本都是真的。 半眉公自个儿当然也不会因为偷潜入别人府邸偷东西而羞愧,此时见众人都屏息以待听着下文,不由得眉飞色舞。他咽了咽口水道:“小老儿进那松山门时松山门安安静静,并未见到魔教围攻松山门,倒是诸位来之后才打了个天翻地覆。小老儿所见与诸位所言似乎有些出入。” “方才报信的那人呢?”有人问道。 那人自然是寻不见了。 众人此时才明白,竟是被人耍了。魔教围攻松山门完全是无稽之谈,松山门本就是天绝教人的落脚之地,有心人特意将他们引过去厮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江子棠适时道:“我此番堂堂正正的比武,可没带那些人来。沈门主,这些人在你松山门地盘,该不会是你请来做客的吧?” 众人此时才明白,竟是被人耍了。魔教围攻松山门完全是无稽之谈,松山门本就是天绝教人的落脚之地,有心人特意将他们引过去厮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沈长风引狼入室,可不是活该。 乱了,全乱了。 沈长风同崔文鹏早先合作是不假,但如今松山门的江湖地位已经稳固了,也用不着再做这等事了。崔文鹏于他而言已成了不知何时会反咬他一口的恶犬,不除不行,正好江子棠高调同他比武,而崔文鹏对江子棠杀心太重。 他瞧准了这一点,先是从崔文鹏处得知江子棠并未动用在魔教中的势力,心下已看轻江子棠三分;又使人扮作魔教中人在遂州城中惹事,假作江子棠手中还有一批崔文鹏摸不透的势力,引得崔文鹏派人蛰伏在遂州城中。 他以为自己拿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本。螳螂是他,黄雀也是他。 螳螂捕蝉,先前江子棠单是对上他与千刃两人便慌不迭地逃走,如今他埋伏了数十人,定能诛杀江子棠。 黄雀在后,待江子棠死后,他便带领遂州城中所有江湖人士打崔文鹏一个措手不及,一举诛杀崔文鹏等人,永绝后患。 自从,魔教左右护法尽数死于他手,他将一战成名,流芳百世。 第17章 怎么也不该是这样。 沈长风猛得抬头,双眸赤红,那双垂眼如今睁至极致,就像一匹被逼到极致的凶狼,恶狠狠地盯着江子棠。 都是因为他! 江子棠在那穹顶之上,居高临下,直直回视,那目光是胜券在握,也是笑看败犬,直将沈长风看得心头狂跳。 江子棠此前一直隐忍不发,为的就是要将以崔文鹏及沈长风为首的参天大树连根拔起,否则不论是杀一个沈长风,还是杀一个崔文鹏,都不是什么难事。 江子棠见千刃同沈长风在一起后佯装不敌,在崔文鹏传他回教受罚时听从发落,假装受不了审问堂的责罚才仓皇逃走,这一切皆是迷雾,叫那两人以为自己能拿捏得住他。此后他高调比武,在那两人看来不过是困兽犹斗,是残狼赴死前最后的撕咬,是不能放过的杀他机会。 正巧沈长风有卸磨杀驴之意,将崔文鹏的人手都引了过来,否则他也是要叫九绝将人带来的。各路人马到齐,于是鹬蚌相争、借刀杀人,连环上演,敲锣打鼓演完这一出后松山门灭门、崔文鹏一派伤亡惨重,而他兵不血刃,鸣金收场。 沈长风好歹顶了几十年正义清朗的高帽子,当有人将他的丑恶摆在大庭广众之时怎么都会有几分抬不起头来的羞愧,羞愧之后是血债血偿的惊恐,是被人步步算计的恼怒。他明白自己此番是走不出这个练武场了,而这一切都是拜江子棠所赐。他怒指江子棠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 沈长风话音戛然而止,一根伞骨刺穿了他的胸膛。 是七骨伞的伞骨。 七骨伞秦科低声恨道:“独行刀客秦松是我弟弟,我这几年来同魔教不死不休也是为了他,但罪魁祸首原来是你。” 沈长风怔怔地低下头,见到自己身前那半截染血的伞骨,伞骨尖上的血掉落在地上,是罪孽的红。 紧接着是飞刀加身。 “我师弟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师傅只是让他跟着师兄们出去看看而已……” 一句一句,是泣血的悲鸣。 一人一招,长剑刺穿,长鞭打出血痕、烈焰掌的掌印深深…… 沈长风七窍流血,四肢尽断,全身满是伤痕,终是咽了最后一口气,死后竟连双眼都没闭上。 是死不瞑目。 百般怨恨,千般不甘,都尽数埋进尘土。 可惜他只有一条命。 众人发泄了这一通后,竟觉得有几分心力交瘁,一时无话。江子棠依旧站在那屋顶之上冷眼看着这场审决,俊俏脸庞上神情淡淡,不见悲喜,倒是身旁的九绝双目含恨,一眼不错的看着沈长风痛苦死去。 七骨伞秦科上前一步,抱拳对江子棠道:“江护法此次比武既然行的是磊落事,秦科也不能做小人。江护法既已得胜,去留自可随心,秦科绝不阻拦。” 有人先表了态,若是再揪着江子棠不依不饶,也有点说不过去。 江子棠双眸微动,表情随之活泛起来,嘴角带笑道:“那就后会有期了。”说完他也不走,偏头望向身侧九绝,道:“可快活了?” 九绝没言语,只是一跃而下,先是用银针直接刺穿沈长风的眼睛,接着又掏出一个小瓷瓶,将小瓷瓶中的粉末倒在沈长风身体上。顷刻之间,沈长风的尸体尽数化为血水。 死无全尸。 在场之人不免有人变了神色,心头暗道魔教手段狠辣。 九绝视若无睹,做完这一切后足尖轻点,衣衫翻飞间,如一片树叶翩然远去。 江子棠笑了笑,又拍了拍净华的肩头道:“和尚,此番多谢了。” 净华离了练武场,未出遂州城,而是带着宁喆去了一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的杂货铺,店铺正上方挂着块板子,店名只剩下一半——“有间九贝”。 第11章 噩梦 杂货铺的掌柜的是个热情的瘦高个,见客人来了殷切地上来招呼:“客官想买些什么,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净华对墙上挂着的那些视而不见,只说:“我想买一个江湖包打听。” 此处乃是百闻阁的一所信息交易之地,百闻阁在九大州都开有这么一个地方做信息买卖的生意,这地方虽人人知道,却没有谁会在此处安插眼线,因为论情报搜集,百闻阁乃武林翘楚,若是在他周围布控,不仅很快会被发现,什么情报也得不到,还会得罪百闻阁。 百闻阁建阁数百年,从不将自己划分为哪一江湖势力,更像是在江湖做买卖的商人,因此谁也不想无端给自己惹一个仇家。所以此处虽然是明面上的地方,却也安全得很。 瘦高个眼睛眯了起来,从柜台上将算盘拿起来,手搁在算盘上问道:“客官要买什么?” 净华道:“星星谷之事。” 瘦高个笑道:“客官说笑了,星星谷之事乃是江湖定论,百闻阁又能给客官带来什么消息呢?” 宁喆先前在练武场时便听江子棠以星星谷之事讽刺沈长风,如今又见净华来问星星谷之事,对此也是十分好奇。星星谷之事发生时他还尚未出生,又不是江湖中人,并不知晓此事,因此即便众人都说是江湖定论他也不知道。 于是宁喆道:“说来听听呗” 瘦高个道:“行勒,劳烦说书价一两银子。” 宁喆进店后看中了一把袖珍匕首,也是一两银子,总共给了瘦高个二两银子。 第18章 十七年前,天绝教护法携数百名教徒秘密下山,吹雪山庄探知了这个消息。天绝教教主楚浩数月前败于陆凡之手后便失去踪影,生死不知,众人怀疑天绝教此行下山是为找陆凡报仇。 此事关乎武林颜面,断不能叫天绝教逞威风,于是吹雪山庄召集雷门、松山门、紫水府及四方堡共同商议此事,打算将计就计反灭天绝教。 五大门派牵头与其余十三个门派合力围攻天绝教,天绝教的人以星星谷村民性命要挟几个门派的人放他们离开。 各门派不愿放虎归山,又不愿伤及无辜村民性命,两方僵持不下之际,天绝教狂徒耐心告罄,他们先是在对峙之时杀害村民率先挑起战争,而后火烧星星谷,欲与各门派同归于尽。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所谓天降横祸,不过如此。 众门派最后歼灭了这些魔教妖人,但星星谷不幸卷入这场战斗中,最后谷毁村灭,无人生还。 陆凡关门打狗,大获全胜,声称诛杀了天绝教的长老堂主及千名教众,威望大盛。加上不久前他还打败了当时的天绝教教主楚浩,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了武林盟主的不二之选。直到今天,吹雪山庄依旧是武林第一大派,陆凡依旧是武林第一人,是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 只是没救下星星谷中无辜的村民,陆凡仍旧深感愧疚,差人在星星谷中立了块碑石亲自祭奠。但其实也没人责怪他,当时天绝教动手杀人在先,武林盟也是迫于形势才动的手,更何况天绝教那些魔头也死在了那场战役中,也是为无辜村民报仇雪恨了。 这瘦高个真是个说书的料,这陈年旧事叫他说得精彩纷呈,叫宁喆听得津津有味。他惊诧地问道:“五大派并数十门派去了多少人?” 他江湖经验尚浅,单纯觉得天绝教就一个教派,为何需得这么多门派一起出动? 净华道:“三千人” 瘦高个闻言道:“没错。” 净华道:“百闻阁既买卖消息,那我想请百闻阁再次调查一番当年的事情,从头到尾,包括所有细节。” 掌柜的并未立刻回答,只说了声“客官稍等”便退去了后堂,不多时又重新出来将净华领进了后院的一间屋子。 房间布置简洁,一张桌子,一扇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透出一个人影。净华刚一进门,那人便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想重查星星谷之事。” 这人正是百孟庭。 净华在练武场上力保江子棠之事他已经知道了,再加上江子棠先前给他提过净华,叫他也不免对净华另眼相看。 百孟庭道:“大师不信这江湖公论?” 净华道:“烦请贵阁再仔细查一次,至于报酬,贵阁也可明说。” 净华只听得屏风后那人笑了一声,道:“报酬倒是不必,我们当时在查的时候确实发现了一点他们没提到的事。” 净华屏住呼吸,仔细听百孟庭说下去:“天绝教的圣女当时也在星星谷。若是阁下想查,不如从天绝教入手。” 百孟庭点到即止,江湖定论原也是由各大派传出的,从这些门派中得不出什么新线索,若是有所疑虑,从天绝教入手才是最合适的。当时是说天绝教在星星谷的人都折了,净华才没想到去天绝教查,如今既然有了这个线索,他便决定去天绝教问一问那个圣女白茶。 等净华离开后,百孟庭转着轮椅回院子里继续晒太阳,来有间给他泡了杯茶,他接过后道:“你再去帮他一把。” 宁喆当时就没被掌柜的引进去,等掌柜的带净华进去后就出来跟宁喆聊天,掌柜的是个惯会耍嘴皮子的,宁喆也不是个话少的,两人聊得还挺投机。 净华既打算去天绝教查旧事,便想先将宁喆送回他家或是送回灵光寺。刚出店门,却有人主动凑上来道:“净华师傅。江公子之前吩咐在下给净华师傅新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如今我便带师傅过去。” “江公子还特意嘱咐,若是净华师傅还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开口。” 那头江子棠径直出了遂州城这是非之地,同九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怎么方才众人杀沈长风时不直接动手?” “杀他的人那么多,只有我叫他化为尸水,岂不更痛快。更何况,说起来松山门还是我亲自灭的。”九绝得意一笑,“我瞧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就伪装一番混了进去,专杀松山门的人。只是叫崔文鹏跑了。而且我去的时候那册子已经不见了,我追了会儿才发现了半眉公。” “怪不得你来得晚了些。” 松山门灭门的消息传来,众人回来的时候九绝便应该赶来了,中间的这个时差正是玉面公子带人围攻他的时候。只是这册子被半眉公捡走,没能叫众人当场看见,差点误了大事。还好半眉公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由这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人揭穿沈长分的面目,带着证据一击必中,也达成了他的目的。 只是叫他惊讶的是净华竟会挺身而出,已许久无人挡在他前头了。 这滋味,倒不坏。 “崔文鹏如今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不足为虑。”江子棠道,“你且先回天绝教,通知沈頔准备收网。” 江子棠在城门口随便买了顶斗笠,换了身衣裳,先是返回松山门趁乱悄悄扔下一本册子,然后去了城郊处的一座院子。这小院是他暂时租住的,推开门踏过小院进了厅堂,却见有人正在大厅处等他。 第19章 江子棠脱掉斗笠,将打包的饭菜搁在桌上道:“这是何意?” 来有间道:“净华师傅想见公子,我便将他带来了。” 来有间见人已带到,便先离去了。 净华只说自己想上天绝教,问他原因时他却闭口不言。江子棠见净华自个送来门来,心中暗喜,他布菜不歇,接着又颇为为难似的道:“只是如今我得办完一件事才能回教,不知小师傅可愿助我?” “何事?” “取崔文鹏的人头。” 江子棠不是个放虎归山的人,如今崔文鹏败走,他定是要痛打落水狗的,否则崔文鹏必定会寻找时机东山再起。此事宜速战速决,故而他与九绝分头行事,亲自解决崔文鹏这个麻烦。 净华却道:“天绝教内部争斗,与贫僧无关。” 江子棠本就没指望净华能立马答应,菜布好后先招呼了宁喆来吃。午时已过,宁喆早就饿了,但他也不傻,吃人嘴软,万一不小心将自己师兄卖了可不行。尽管已经馋得抓心挠肺了,却依旧摆了摆手。 江子棠揉了揉小少年的头道:“饿了便吃,几个菜能抵什么。” 见净华也没拦着,宁喆便大着胆子吃了起来,然后江子棠又幽幽说道:“既然你吃了,那便你跟我走一趟吧。” 宁喆大惊,差点喷饭出来,还好平素的教养不允许他如此失礼,他两口嚼完吞下气鼓鼓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师兄多次救你,你不仅不感恩还要挟我。” 江子棠眨巴眼:“感恩是什么意思?” 宁喆气急:“你不可理喻!” 江子棠大笑起来,又想揉宁喆的头,这次却被宁喆一手拍开了,他道:“逗你玩呢。” 净华道:“施主究竟可否带我上山?” 江子棠递给净华一张薄饼:“试试这家的好吃还是我做的好吃?” 净华只是看着江子棠,不接饼也不说话,江子棠便保持着递饼的姿势,两人僵持不下。净华不由得轻叹,他从遇见这人起就仿佛一直被此人磨得无可奈何,只得接过饼吃了一口。 江子棠在他开口前说道:“你说我做的好吃,我便带你上山。” 江子棠上次摊的葱油饼放到第二天了净华才吃,便是再好的味道也得大打折扣,他心知肚明,却偏要看净华如何回应。 净华将饼吞下道:“你做的好吃。” 这薄饼乃是遂州城有名的店里的招牌小吃,断没有说不好吃的道理。似乎是没想到净华会这样回答,江子棠一时没有反应,等净华将饼吃完,问他何时带自己上山时才扔给净华一块玉佩道:“你拿着这玉佩去天绝山下找九绝,便是先前那个绿衫女子,叫她带你上山。” 今日辛劳一场,江子棠吃饱喝足后决定去休息一下,明早再出发。净华既要上天绝教,也要安排好宁喆的去向,于是也在此处修整一番。 净华在房中闭目打坐,手上念珠一颗颗拂动,口中轻声念着佛经行文,却压不住心神不宁。他脑海里冒出数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退回小孩模样奋力往前追,终于近在咫尺了,他仰着头对着那群模糊的黑影喊道“爹、娘、姐姐”。 喊出口的那一瞬间,幻境轰隆崩塌,整个世界碎成无数小块掉落进深不可测的地渊,唯剩他和那些人影。 他庆幸着,他们还在。 他期待地伸手去握面前的那双手,几人身侧漂浮的黑影却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焦黑干瘪的身躯,紧接着身骨陡然炸开、化灰,扑簌簌全散进了地渊之中。 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哭喊的声音尽数被深渊吞噬,世界是一片绝望的安静,他是这世界中渺小的孤岛。 净华陡然睁眼,大口急促地呼吸着,这是他无数个深夜的噩梦,他心上的伤经年累月,一直在压抑,从未治愈。 第12章 结伴 来有间回到有间杂货,给百孟庭的茶杯上斟满热水,道:“人已经带到了。” 百孟庭点头道:“望子棠兄能不负我这一片苦心。” 江子棠舒舒服服睡了个觉,起来时已是酉时了,他伸了个懒腰便直接去敲净华的房门,道:“小和尚,我们晚上吃点什么?” 净华道:“宁喆出门买去了。” 江子棠进了房,见净华正在写信,他也没细瞧便歪在椅子上问道:“去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 江子棠叹了口气:“你这小师弟跑得可真慢,半个时辰还未回。” 净华道:“从此处到城里来回便需半个小时,还得等菜,自然不会回来那么早。” 普通人确实需要花费这么久,但练武之人应当还要快些。江子棠回忆起宁喆在练武场时的表现,道:“你这师弟的武功颇为有些稀松,你还要带他上天绝教?” 净华道:“送他回寺里。” 话音刚落,宁喆提着食盒跑了进来,放下食盒大喘气道:“师,师兄,子棠哥,你们等急了吧,快,快吃,可累死我了。”他给自己灌了杯水,然后瘫在了椅子上。 暮色渐起,半边天空已被染成了深灰色,那深灰色颜色越渐变深,又慢慢吞噬过来,渐渐地天色便全暗了,只剩下一弯月亮还渡着些银光。 江子棠下午睡饱了,此刻没了睡意,拎了壶酒来庭中看月亮。那壶酒才喝不到一半,便听见了宁喆与净华的争执声。 第20章 争执的主要是宁喆。他少年心性,正是哪里都敢闯的时候,死活不肯安分回家,净华师兄的威严镇不住一颗活泼好动的心。 “师兄,我不要回灵光寺,我要跟你一起去。”宁喆手中拿着净华刚刚写的信,信是要寄给凌云大师的,让灵光寺来人带他回去,可是还没寄出去便被收拾房间的宁喆看到了。 净华道:“不回灵光寺便回家。” 江子棠坐在院中喝酒,听这两人争执跟听戏似的。 宁喆嘴似诸葛神弩,不停地念叨自己不想回家,更不想回灵光寺;却抵不过净华君心似铁,间隙来一句“不行”“别闹”,将宁喆堵了个严实。 不知为何,见净华对宁喆也是一副不为所动、心如铁石的模样竟叫他觉得心情莫名好了几分,连这酒都比平日里的甘醇几分。 宁喆无计可施,转头见到一旁看戏的江子棠,跑过去双手抓住江子棠的衣袖,蹲在地上眨巴着眼道:“师兄不带我去,你带我去吧子棠哥。” 江子棠可不敢应承:“我可做不了主,你还是得听你师兄的。” 宁喆指了指他手中的酒道:“那你帮我劝劝师兄,就当是看在我出去给你买酒的情分上,子棠哥。” 江子棠心想他哪里劝得动这不进油盐的人,他艰难地喝了一口酒,只觉得这酒又苦了。 “不如我们折中一下,宁喆便留在遂州城,如何?” 净华道:“不妥,遂州城才大乱一场,势必有一场势力重洗,短期间不会平静,此时宁喆不宜独自待在遂州。” 拒绝得十分干脆。 江子棠道:“可以请百闻阁代为照顾。” 百闻阁明面上并没有陷入这些纠葛,算得上是个安全的地方;而且在百闻阁中,也尚在江湖,算是历练一场。 宁喆却又不愿:“便是昨日那个专门探听小道消息的地方,没意思。” 江子棠心想若是百孟庭听见这个评价怕是会吐血三升,毕竟百闻阁的招牌口号是“大小江湖事尽在我心,人鬼皮面心难逃法眼”,可见人与人之间的认识差距大如鸿沟。 两人谁不肯让步,净华不再多言,书信被宁喆拿着,他也懒得去要,只是拿了笔墨纸砚准备重新写一封。宁喆急得直跺脚,又不敢去扯那宣纸,只得又将希望放在江子棠身上,他双手合十对江子棠祈求:“子棠哥,帮我说说话,我不会添乱,也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江子棠心头暗骂:软硬不吃的臭和尚。 净华摊开纸,取笔蘸了墨,微垂着头写那书信,显得不近人情。江子棠瞧着瞧着,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倘若我能使他改变主意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怎么也压不下去,江子棠伸手按住那信纸,道:“让他一同去,我护他周全。” “我的师弟,我自己会护着。”净华拂开江子棠的手,拒绝了江子棠的提议。 “那你不敢让他同行,是怕自己护不住?”江子棠激将道。 净华已重新写了一封信,狼毫毛笔在纸上落下最后一横,搁笔,叠纸封入信封:“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江子棠气不顺地回了房,这木头和尚顽固得很,着实令人气恼。他执起水壶想倒杯水润润嗓子,去去心气,谁知那壶里竟连一滴都没了,他只好恨恨地放下,只觉事事不如意,连口水也没得喝,叫人烦闷。 早知道不在院里喝酒了,喝出一肚子气来。 江子棠又去敲净华的门,喊道:“和尚,给我倒壶水来。” 净华开门将自己房中的水壶给了他,江子棠接了水又踢了一脚净华的房门方回屋去歇息。 次日一大早,江子棠一起床便敲开净华房门,倚在那门口幽幽道:“和尚,你过来一趟,同你说上天绝教的事。” 净华的脸色不太好,似乎是昨夜没有睡好。 江子棠的房间与他的房间陈设差别不大,都是简单的桌椅床榻,净华方一坐下,江子棠便开门见山道:“今日我们便要分道扬镳了,但我想起一事来,天绝教毕竟是江湖人口中的魔教,你这幅样子上天绝教未免太过打眼,叫人认出不仅给灵光寺添麻烦,你自己行事也多有不便,不如易容一番。” 江子棠本就时常易容,自然也备了不少,他从柜中取出了假发、胡须、改肤色的脂粉、改骨相的面皮等一一摆在净华面前。 易容也是需要手艺的,否则江湖上人人都能天天改头换面,到时岂不是谁也不认识谁了。若是没这手艺,只是将这些易容物件都套上去,不仅显得滑稽,也很容易被这些眼尖的江湖人看出端倪。净华初入江湖,自然没这手艺,于是江子棠毛遂自荐,主动为净华易容。 虽然宁喆今天就要被净华送走,但他对易容也是好奇得不得了,伸着脖子凑上来看时却被江子棠赶了出去:“不传之密,闲人勿看。” 宁喆在门口愤恨锤门:“我都叫你哥了,怎么能是闲人呢!” 易容术不外传是合情合理的,净华也插不上话,为了避免江子棠认为他偷学,净华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净华的眼睫毛并不是那种十分浓密的长睫毛,太过卷翘修长的睫毛只会压住他那双干净的眼眸,反倒失了和谐,便像现在这样,睫毛轻轻颤动却又没有风流,安静眯着眼时身上的疏离感少了几分,显得乖巧了些。 第21章 江子棠不由得勾起唇角,食指轻轻碰了下净华的眼睫,净华感觉到想睁眼时被江子棠唬住: “别动,要涂偏了。” 半个时辰过去,江子棠将镜子推到净华面前,镜中人头发盘起只用一根方巾缠绕,肤色黝黑,方脸宽骨,鼻头更大,眼睛却更小了,若是将那僧袍换成粗衣短衫,瞧来便只是个普通的农家男子。 江子棠亲手将他看得极顺眼的脸一点点变成如今这幅模样,道“这张脸可没你的脸俊。” 不过易容自然是易容得越普通越好,不惹人打眼,转眼便忘了这张脸的长相,扔在人堆里便找不出来。 净华对这张脸没什么意见,想到今日自己先是拒绝与他同行,后又不听他劝说带上宁喆同行,但江子棠仍旧帮他上天绝教还认认真真为他易容,于是也真心道:“多谢。” 江子棠眉眼弯弯:“不过小师傅,我这易容术虽精妙,每隔一段时间也得调整一下,不然很容易露馅的。” 他将那镜子翻下,不疾不徐道:“露馅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易容之物含有腐蚀性,若不用特定的药水洗脸,小和尚你这脸怕是要烂,到时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俊和尚变鬼和尚,可就令人难过了。” 净华掸了衣袍站起来问道:“施主想要什么?” 江子棠在收拾桌上剩余的物件,他收拾得很粗暴,将那些玩意儿囫囵一裹扔进了柜子了,然后抬手扭腰抻了抻筋骨道:“只是想要你和你师弟与我同行罢了,你看多简单。” 净华手腕一抖,那串念珠从他腕上滑下落入他手中,他往空中一甩便成了昨日抗住泰山锤的棍子。如今这棍子抵在江子棠的喉咙一寸处,净华面不改色道:“解药。” 江子棠伸出手推那棍子,那棍子纹丝不动,他根本不怕净华的威胁,这人最是嘴硬心软,于是他干脆让那棍子抵上自己咽喉,软了语气:“小和尚,与我同行吧,我向你保证既不会要你杀人也会护你师弟周全。” 江子棠也知道,消耗别人信任的人没有资格再做出承诺。但他不管那么多,要人留下是真的,这句承诺也是真的。 “好了没啊,快让我瞧瞧。”门外宁喆耐心告罄,开始敲门喊人了。 念珠收回变成手串重新回到净华的手腕之上。 门终于开了,若不是还认识房中人的衣服和身段,宁喆几乎已经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师兄了。净华道:“收拾一下,我们与江施主一同出发。” 那边九绝回了天绝教先秘密见了一趟沈頔,将遂州城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天绝教教主正在闭关,崔文鹏阴谋败露不敢回教,但教中仍潜藏着他的势力,其余虎视眈眈的人也不少。几方势力搅在一起,天绝教这天是真的要变了。 但那都是后话,现下九绝只想好好地吃一顿饭,这几天忙活得累死了。她看着面前的这一桌酒菜,乐不可支,招呼着沈頔一起吃,待酒足饭饱后沈頔忽然道:“如今大仇得报,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明日便下山吧。” 九绝的笑僵在脸上,一时没了言语,半晌才摔了筷子骂道:“沈頔,你这个混蛋。”说罢摔门而去,两扇门哐当砸在门柱上。 沈頔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筷子,他捡得很慢,一根又一根,隔了许多才捡起来,将筷子重新摆放在白瓷碗面上。 第13章 中毒 宁喆没成想还有这等转机,怕他师兄反悔,立马应声收拾去了,等到了路上,他才敏锐地发现这两人之间似乎气氛不太对。 三人在路边歇息时,宁喆凑上来递给他一个水袋试探着道:“子棠哥,我师兄好像不太高兴。” 江子棠眉头一拧,接过水袋饮了一大口,道:“你如何看出他不高兴了。” 戏台上的戏子喜怒哀乐画在脸上,浓墨重彩,明明白白;净华的喜怒哀乐却好像那蚌中之珠,藏在最隐秘的地方,叫人不可窥见。 他倚在一颗树上,树叶茂盛,阴影在他眼中添了暗色,叫宁喆以为他也不开心。但他却笑了:“我在他脸上的易容物上抹了毒,威胁他。” 江子棠原是没想拘着净华同自己一路的,只是被拒绝之后反而不甘心,他也没理宁喆,任由这个小少年跳起来骂了他一句然后离他远远的。 没过一会儿宁喆又回来了,还往他手中放了一个果子道:“这果子可甜了,子棠哥你试试。” 那果子都是水,应当是才洗了,在江子棠掌心湿漉漉的,他余光瞥见净华似乎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涩的,面无表情又咬了一口。 宁喆见状以为只有自己那个果子是酸涩的,于是又拿了一个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酸得他脸皱成一团,连忙呸了两口,道:“这果子分明就是酸的,你还吃得下去。” 江子棠蒙了小孩就不再继续吃了,道:“你也知道是酸的,还拿给我吃。” 宁喆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用话本里的话说:“我知道你不想害我师兄,你把解药给我吧,不然就算我们三个待在一起,心也是分开的。” 三人稍作休息后便继续上路,江子棠此番要去的是宁州城。 大梁分八州,分别是宁州、遂州、荆州、徐州、幽州、凉州、扬州、通州,八州下各有十到二十个县,县之下便是村、镇。幽州、凉州在大梁边界,地广人稀,天绝教便坐落在幽州。遂州与宁州相邻,此去不过十日路程。 第22章 离宁州城尚有五十里路程时,四周风声呼啸,数百枚银针朝着江子棠几人刺去。 江子棠扯下外袍将银针悉数挡下后把外袍扔在地上,得了空却见四周已围了数十人。身着泥灰色劲装,手中握有长刀,不经招呼便向江子棠砍了过来。 不是普通的劫匪且目标明确,想是早已埋伏于丘山荒草之中,等的便是将他截杀在此。 江子棠让净华带着宁喆避开,然后抽出腰间软剑,隔挡躲闪间已从十几次刀砍中躲过。这四十余人武艺不算超群,若是单打独斗绝不是江子棠对手,但他们的打法明显不同。这些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对他形成包抄之势,分四排站位每排四个,但每次出刀的只有首排四人中的一个,紧接着便会换下一个。 是为搏鹰战。 这是一种将车轮战与殊死一搏结合起来的方式,分批进攻,进攻者将几人之力同时聚在一人身上,威力比多人一起上更为强劲,往往能达到兔子搏鹰的效果。只是这搏鹰之法太过激进,对阵中人而言同样惨烈,头阵之人往往容易丢了性命,其余人也会功力大减,因此使用搏鹰战的都是为了任务不死不休的杀手组织。 江子棠软剑抹过最后一名杀手的脖子,又将人踢走正好堵住旁边的砍刀,地上已躺了三十几具尸体,眼看着杀手又冲了上来,几颗念珠急速而来点在杀手的安眠穴上,杀手们身体一僵,纷纷倒下了。 江子棠呼了口气,将软剑擦干净缠回了腰间,然后看向了净华。净华本以为他是想埋怨自己出手太晚,没想到却听到江子棠说了句“谢谢”,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江子棠本人似乎更不习惯,于是转而去查看杀手的尸体了。 这个搏鹰战着实磨人,还好这些杀手实力远不及江子棠,否则江子棠不死也重伤。他直接撕开一个杀手的袖子,只见杀手手腕上果然刺有黑色的“x”。 宁喆见状也上来看了几个杀手的手腕,道:“这些人也都有。” “黑云门的人。”江子棠烦躁地踢了脚下的尸体,道,“他们又来凑什么热闹。” 黑云门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只要钱给到位,什么人都敢杀。 江子棠的头发因为打斗有些散了,他干脆把绑带扯了下来,随手抓了一把头发,皱着眉大踏步往前走去,道:“多半是崔文鹏狗急跳墙,老子这就去杀了他。” 此时一名杀手幽幽醒转,从口中吐出一根十分细小的毒针刺向了走在最后面的净华。 方才杀手们虽然看见净华与宁喆了,但净华是易容了的,而且他们一现身净华便护着宁喆去到旁边了,他们便认为净华只是路过的普通人,现在已是将净华也算在内了。 净华再是武功高强,后背也没长眼睛,更何况这细针破风之声微弱且来势迅疾。江子棠正想回头招呼两人快些走,眼前忽的闪过一点微光,江子棠瞳孔紧锁,大喊着小心朝净华扑了过去。 银针径直扎入了江子棠后背。 净华连忙接过江子棠,双手竟无意识地颤抖。 江子棠昏迷前闪过的唯一一个念头是——他爹的,我一定是疯了。 江子棠醒来时尚且头晕,白着一张脸睁开眼,仿佛正靠在谁的肩头。旁边有人捧着水过来,他却一下子掐住那人手腕,眼神凶狠地看过去:“谁!” 净华任他抓着:“喝点水。” 江子棠却突然打了个寒颤,将水碰倒了。他整个人仿佛被人拆解了,五脏六腑泡在冰水里,冻得他瑟瑟发抖;脑子却又被人架在火上烤,热得他七窍生烟。他难受得蜷缩起来,企图让自己身上的冷热均匀一点,但似乎于事无补,两股气流在他身上来回打转,又在他咽喉处你争我夺,几乎要将他撕裂了。 净华见状连忙扶起江子棠,为他运功梳理经脉,压制毒性。内力运转三个周天后,见江子棠似乎好受些了,他才停了下来,将额头上的汗抹去。 江子棠喘匀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净华却先一步道:“我知道这是两重天,别说话了。” 两重天乃是难以得到的奇毒,为何会在一个武功平平的刺客手里?而且刺客杀人讲究干净利落,而两重天却是将人慢慢折磨致死,并不会让人立刻毙命。 “其余人身上暗器淬的毒不是两重天,只有那个人是,那人也是最后一批向你出手的。这毒我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替你根除,那名杀手我带来了,你看能否从他身上得到线索。” 净华用最快的速度进了宁州城然后将江子棠安置在客栈里,随后替他运功祛毒,待江子棠平息下来后立马回去查看了那些杀手的尸身,并且带回了银针上淬两重天的那名杀手。 净华出门招呼了一下,宁喆便押着那名杀手进来了,那名杀手手脚均被绑束着,嘴里塞着布条,是防止他自杀的。 江子棠取出布条,这杀手欲咬舌自尽,江子棠眼疾手快立马卸了这杀手的下巴:“我现在替你解开手,我问什么你写什么,不然掰断你的手脚。” “是谁让你来的?” 那杀手调转笔头往自己咽喉插去,江子棠又一把拦下,接着一脚踩断了他的右手:“真是不听话。” 又是一脚踩去,杀手的右腿咔嚓一声断了,痛得他面容扭曲,却因为被卸了下巴,叫都不能大声叫出来,只能干哼。 第23章 “我多的是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如这样。”江子棠忽然抄起桌上擦了水的帕子捂住杀手的口鼻和眼睛,感觉到手下人呼吸快停止的时候松开,“此处离天绝教有些远,不然可以带你去天绝教的刑堂里尝尝滋味。” “你可知地狱十八层,刑堂便是这人间的地狱十八层。” 杀手不惧死亡,却惧怕生不如死,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终于拿起笔写下了一个名字——“黑云门”。 江子棠食指在纸上点了点:“别说废话,我问的是那个给你两重天的人是谁。” 杀手哆嗦着缓缓写下两个字——“李笑”。 江子棠目光从那两个字扫过,目光平静似乎是在看什么死物,然后他点了点头道:“很好,那给你一个痛快。”说完便弯下腰掐断了那人的脖子。 这不过是一个小角色,多的他恐怕也不知道,江子棠也懒得再一点点地问他。江子棠直起身来习惯吩咐道:“把百孟庭喊到宁州来,给我把这个黑云门和李笑的祖宗十八代都扒出来!” 抬起头来,入眼的是略显惊吓的宁喆和板着一张脸的净华,净华还是易过容的模样,十分古朴、其貌不扬,板着脸更显得吓人,江子棠呼吸猛然一滞。 吓着他们了吗? 现在正是晚上,月亮却躲了起来,房间没有月光也没有风,只有烛光铺满了开来,将房间整个染成暖橘色,本该是温馨的场面,却因为房间里这具尸体和三人面面相觑的表情而变得微妙起来。 江子棠轻搓了一下指尖,正打算开口,净华却道:“怎么联系百孟庭,直接去百闻阁在宁州的交易所吗?” 宁喆也反应过来道:“我可以去找他。” “咚——咚!咚!咚” “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更声陡然划破夜空,竟然已经四更了,江子棠从被暗杀下毒的愤恨中冷静下来:“此处不安全,而且我身上还有两重天,我们先离开这里,后续的事我会找人安排。” 黑云门的人既然在城外暗杀他,暗杀失败肯定会追进宁州城中,这房间装置十分简单,床案桌椅做得也很粗糙,应该就是城中一间普通的客栈,没什么安全性,还是得尽快去到天绝教在宁州的分舵。 夜黑风高,江子棠带着净华与宁喆直接跳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刚一落地,便被站岗之人发现,随后便被数十人团团围住。为首一人身形瘦弱,身着长衫,留着两撇胡子,看着是个文弱的书生,但那目光却锐利如锋,在一群人中间也很有气势。 赵成见了江子棠立马道:“都退下。” 此处乃是天绝教在宁州城的一处根据点,而赵成便是天绝教宁州分舵的舵主,也是江子棠的心腹。 崔文鹏是山匪出身,云驼山是他盘踞了数十年的地方,后来朝廷剿匪力度太大,崔文鹏只得带上兄弟入了天绝教,后来天绝教前教主楚浩比武失踪,天绝教又在星星谷遭到了江湖各个门派的围剿,损失惨重。而崔文鹏当时留守山上没有受到打击,后来趁势上位,一路当上了天绝教右护法。他在天绝教这些年也从未放弃过云驼山这块山头,悄悄在云驼山囤积人手粮草,如今一朝失势,他除了回云驼山还能去哪儿? 江子棠早已在宁州分舵安排好一切,为的便是有一天一举打掉崔文鹏的老巢。 赵成道:“让护法受惊了。” 江子棠先是表示不在意并夸赞了赵成戒备严密,又将客栈的位置告诉赵成让他派人去善后,最后才问到云驼山的情况。 崔文鹏果然回了云驼山,云驼山近日加大了巡山的力度,安插在云驼山里的人也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江子棠一声令下,便可里应外合,攻下云驼山。 江子棠没有多说,只是让赵成安排了房间就让他下去了。 江子棠身上有毒,今晚一番折腾已是气力不支了,一进房间便摇摇欲坠,接着落入了一个怀抱中。他扬起脸只看到净华的喉结和下巴,看不见净华的表情,于是他干脆低下头,也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他有些懊恼:“为什么总是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净华将他扶起来了些,湿热的气息透过衣服呼在皮肤上,是在右肩头的位置;胸腔贴着胸腔,江子棠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以至于感觉不到净华的心跳。 是第一次有这么近的距离,莫名就想起哄骗净华下山的手段来,鬼使神差地在那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第14章 喜欢 很快他便陷入了两重天带来的折磨,迷迷糊糊中只记得净华替他运功疗伤,压制毒性,之后好像就离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醒来时天色还未亮,睁眼见到净华趴在桌子上时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梦中应该是很不安稳的,不该有他。 净华作息一向规律,戌时就寝,卯时醒来,哪怕昨夜睡得再晚。他身上披了一床被子,原是在床上的,再一看床上人已经不在了。 秋末初冬,已有凉意。这里虽是当铺的后院,但占地面积不小,庭院中还种着一颗银杏树,一夜风来,落了一地金黄的叶子。江子棠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一片银杏叶,目光空无,神思游离,直到感觉身后传来暖意。 净华又将那床被子披在了江子棠身上:“身上有毒,为何还出来受寒?” 第24章 江子棠昨夜只是恍惚,而不是人事不知,自然还记得自己昨晚稍显出格的举动,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净华才出来透气,但净华却像是失忆了一般,于是他也只好装作不知,只是似乎两重天又发作了,叫他无端气闷,于是道:“无妨,还死不了。” 若是换了旁人,觉得自己好心被当做驴肝肺,或许会说一句爱死不死,但净华只是问道:“联系百孟庭了吗?” 江子棠道:“已让赵成去联系他了,预计这几日便会过来。” 净华点头道:“那便好,他可有两重天的解药?” 江子棠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专注地看着他,倒将净华看得不自在了起来。净华转身欲走,被江子棠喊住。 “小和尚,你为何对我好?” 净华目光落在一旁的银杏叶上,单手转动佛珠:“施主因贫僧而伤。” 意料之中的回答,江子棠却笑了出来,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小和尚。杀手是冲着他来的,净华也是被他栓来的,哪里用得上净华去负责呢。 就当是偷来的关心,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君子。 江子棠答道:“好。” 赵成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是挨着的,因此宁喆昨夜跟他们一起回去的时候有幸见识了令他震惊的那一幕,成功地让他失眠了一整晚。宁喆难得地起了一个大早,打算去院中溜达溜达,又见到江子棠与净华在银杏树下说话。 他们在说什么? 子棠哥在笑什么? 宁喆觉得自己跟个呆子似的,前两天子棠哥不是还给他师兄下毒吗,一转眼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宁喆记得自己因为江子棠下毒一事生气的时候,净华正在洗摘来的果子,他两步冲上去要将他师兄的脸洗干净,这脸又丑还有毒,真是不吉利。 净华拦住他问道:“怎么了?” “他居然给你下毒,我居然先前还觉得他是好人,他明明就是天下最坏的人。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宁喆气鼓鼓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好酸。 呸,臭果子也跟他过不去。 净华被人算计,自然也是生气的,但他没有应和,想了想还是认真说道:“江子棠他,应当也不算是个太坏的人。” 宁喆识趣地没有凑上去,而是躲回了房间,等净华离去才出去找上江子棠道:“子棠哥,谢谢你替我师兄挡毒针。” 昨夜净华已经卸去易容之物恢复了本来面目,但那毒并未解,叫宁喆一直忧心;如今见江子棠肯为净华挡毒针,又觉得江子棠应该不会伤害他师兄。俗话说一叶障目,宁喆此时正是被江子棠那英勇行为迷惑的时候,哪里会在乎这个,只道:“师兄说得不错,你是个好人。” 宁喆少年纯性,遇见的都是对他好的人,心思干净剔透,性子也很直接,就好像一面镜子,他照见什么便显露出什么。 江子棠伸出手摸了一下少年的头。 只是也正因为少年纯性,有些需要瞻前顾后的事他也能毫不顾忌的问出来,方才江子棠及净化默契地跳过了昨夜的话题,但宁喆却直接问道:“话说,子棠哥你昨天为什么咬我师兄的耳朵,你是不是喜欢我师兄?” “你喜欢他为什么要给他下毒?” “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他走。” “但是我师兄是个和尚,也没关系吗?” “不过他可以还俗。”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师兄解毒啊?” “不如就趁现在吧。” 宁喆自问自答,一个人说完了一个戏班的词,江子棠完全插不上话,最后他伸出手来:“解药给我吧。”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叫江子棠怀疑这才是他最终目的。 “那上面没毒,我骗他的。”江子棠道。 宁喆立马相信,又转而问江子棠想不想多了解他师兄一点。 江子棠被宁喆烦得没脾气,正想将人打发走,闻言变了主意,道:“也可以听一听。” 宁喆毕竟是个不念经不剃度不守清规戒律的半吊子佛门人,很快便接受了这事,甚至也觉得他师兄多年来太过寂寥,有人真心待他再好不过,于是很快和江子棠结成同盟,并且将他师兄的那点往事抖露了个干净。 “师兄小时候,有那来灵光寺里烧香拜佛的女施主,见这么个俊俏的小和尚在那儿派发香烛,一本正经得跟个小大人似的,都抢着去逗他。有那言语哄着玩的,有那上手捏脸的,直将师兄逗弄得小脸儿皱成一团,不住地将那些人拍开。” “师兄小时候是个小豹子,见人就咬;也是只小刺猬,遇谁都炸。后头或许是佛经读多了,整个人都沉稳几分,却又沉稳过了头成了根冰雕。” “有小师弟叫他讲经书,他说自个也不懂,说完就走;有小姑娘见他生得好看,悄悄给他送荷包,被他直接扔了,那姑娘上门来寻时,他就赔碎银子给人家,生生打碎一腔姑娘的一腔情思。后头啊,也没人去烦他了,他自己寻了片林子住了进去,除了我和师傅之外谁也不见。” 江子棠先是听得津津有味,后头却品出些苦味,砸吧两下不自在道:“他为什么会上灵光寺?” “不清楚,师傅也没说。我上灵光寺那会儿师兄已经是现在这般模样了,师傅将我丢给师兄照顾,算是师兄把我带大的,反正我可喜欢师兄了。” 第25章 宁喆这个话匣子一打开,活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得兴起时将那桌子一拍,眉飞色舞道:“要不是你闯进竹林,他还搁那儿避着呢,我觉着你们有缘。” 他说着竖起大拇指,诚恳鼓励道:“能成,加油子棠哥。” 江子棠翻脸不认人,否认道:“我昨晚烧糊涂了,根本不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听你讲这些不过是听个乐呵,打发时间罢了。年轻人想法正经些,不要天马行空。正好,我督促你把昨日落下的功课做了吧。” 宁喆推说自己还没吃早饭,赶紧溜走了。 江子棠裹着那床被子,十分臃肿,一摇一摇地回去了。 现下当务之急,一是云驼山,二是江子棠身上的两重天。 崔文鹏躲在云驼山养精蓄锐,时间拖得越久对江子棠他们越是不利,正是要速战速决打崔文鹏一个措手不及;但江子棠身上的两重天始终是个隐患,现在只是靠净华暂时压制毒性,但肝脏在逐渐冰化,大脑也在长期发烧的状态下受到损伤,不消半月,他便会两者的夹击下变成瘫在床上的痴呆儿,再过半月,就会因肝脏冰化而亡。 当铺今日闭门歇业,江子棠命赵成将宁州分舵的人召来分为两批,一批守住云驼山各个出入口,一批跟他一起攻上云驼山。次日戌时,以烟花为号,趁云驼山上的人吃饭放松警惕时攻山,云驼山上的接应会在解决掉山寨上的岗哨然后打开山寨石门。 自从崔文鹏经历过剿匪之后便开始修筑云驼山上的防御工事,加固了山寨四周,山寨门也改成了石门,若是想要正面硬攻,还要费不少事儿。 云驼山上,崔文鹏正在焦头烂额,他在天绝教经营了十余年,如今还有不少人留在天绝教,也是他日后重回天绝教的资本。但他近日向天绝教传信都没有回复,看来天绝教那边的情况并不客观。 有人给他端来饭菜,一只鸡和一碗饭。云驼山上掌管餐饭的是跟了他多年的人,他很信得过,扯下一根鸡腿,咬了一大口。 云驼山的人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有几个人悄悄离开。 忽然烟花响起,石门缓缓打开。 崔文鹏猛然起身。 第15章 亲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云驼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山上的人本来就有不少事散兵游勇招上山的,如今一朝被打,更是丢盔卸甲,仓皇逃窜。 四周皆是江子棠的人,崔文鹏被逼退,躲到了一处山洞。 外头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文鹏再避无可避,他的弯刀就立在他身侧,弯刀刚刚见了血还没有擦,一条血痕顺着刀身流进泥土里。弯刀在空中转了半圈,他举起弯刀,走出了山洞。 他这把弯刀饮血无数,不该不战而降。 山洞外只有江子棠一个人。 崔文鹏身后还有十几名山匪,是他的心腹。紧接着,他的心腹从山洞中又拖出一人,翠绿衣衫,浑身伤痕,手脚均被绑缚着,却正是九绝。 九绝与沈頔闹了个不欢而散后,径直出了天绝教来找江子棠,她知道江子棠此行是要攻打崔文鹏的老巢云驼山,于是日夜星辰赶到此处。到的时候正好遇上攻打云驼山,也来不及再找江子棠,而是随着攻山队伍一起攻上山了。 崔文鹏见到九绝也来攻山,新仇旧恨想到一起,下了死手终于将九绝抓了过来,然后用九绝性命威胁江子棠孤身来到此处。 崔文鹏露出森然的笑,嘴唇扯开露出十二颗参差不齐的牙,好像野兽的尖牙,发出明晃晃的威胁。他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更是令人瘆得慌。 “江子棠,你和这贱人害我至此,今日正好送你们一起去见阎王。” “还是我送你吧。”江子棠勾唇冷笑,随后脚下凌波一动,身形快如闪电,五指成勾,直抓向崔文鹏的天灵盖。 崔文鹏原地未动,他身侧两人各扔出一条长钩子钩向江子棠的小腿。江子棠足尖一点,踩在那银光铁钩之上,两手各抓住一条铁钩的链子,使劲一拉,直将那两人拉至身前,随后松开链子,双掌直接拍向那两人胸脯。那两人口吐鲜血,向后翻出数米,当场身亡。 江子棠嗤笑道:“就这点本事?” 崔文鹏将九绝一脚踢开,吩咐属下道:“看好这个贱人。” 他举起弯刀,左手从刀背上拂过:“你竟如此深藏不露,教我小看了你这么些年。今日你我一战,看是我这把弯刀厉害,还是你这双手厉害。” 崔文鹏将九绝擒而不杀,就是为了威胁江子棠,江子棠方才敢先发制人也是因为算准了崔文鹏还得靠九绝拿捏他,不会轻易下杀手,若是一击得手倒是方便了。但现在,崔文鹏将九绝交给他的手下,若是崔文鹏有个三长两短,那九绝怕是也命不久矣。 江子棠深深惊奇于这人不要脸的功夫,反而不动手了。他抱臂倚在树干上,道:“黑云门是你雇来杀我的?可惜,他们杀不了我。” 崔文鹏恨恨道:“不中用的家伙。” 江子棠道:“其实就算你如今杀了我也回不去天绝教了。你将九绝放了,我保证天绝教再不会追杀你” “谁说回不去,只要你死了,便无人再阻我。” “买卖天绝教弟子性命,天绝教如何容你?”江子棠一针见血,“更何况你留在天绝教的人早被清理了,又如何回去。” 第26章 崔文鹏恶狠狠道:“那你在遂州城中故意诱我等同那些江湖人厮杀,我手下天绝教弟子的性命同样是你害的。” “那可不一样,你们买卖天绝教弟子性命在前,是背叛同门;我将你们引入陷阱在后,是清理门户。”他双眼看向崔文鹏身后之人道,“更何况,我一没动用天绝教力量,尽可能保留教内实力;二也算是给了你们战死的机会。那日首当其冲的人皆是天绝教来日祸患,你们多杀几个,也算是将功折罪。如今怎么不感谢我,反而怪起我来了?” 江子棠面上满是戏弄,三言两语皆是刮骨刀,将崔文鹏嘲讽了个透底。 崔文鹏见言语上讨不到便宜,干脆提着他那把弯刀砍来。江子棠以抵挡躲闪为主,并不同崔文鹏硬来,脚下变幻不停,饶得崔文鹏团团转。 崔文鹏并未发觉江子棠将他刻意引远,只觉自己有弯刀在手,对付手无寸铁的江子棠本就占了便宜,加之江子棠投鼠忌器,还得顾忌他手中九绝的性命,才频频溃逃。 他被这暂时的优胜迷了心智,满心满眼都是要砍下江子棠的头颅,直到江子棠功势变得凌厉,双手作刃不断凝成杀招,他才惊觉不对。他将弯刀横于胸前,护住心脉后借力一个后空翻将两人距离拉开,然后往方才的地方奔驰而去,只见他手下的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而九绝已经被一个和尚救起,正倚坐在一颗树旁,含恨看着他。 崔文鹏扬天大笑,这笑声撞在无数树干上,混在夜风中,在这辽阔密林中激起层层回音,像是孤狼最后的呼啸。刀尖对准净华,他恨道:“你就是那个灵光寺的和尚?我倒是忘了你,秃驴入世,当真烦人!” 净华面不改色:“长乐山的竹林是你烧的。” “竟是为此。”崔文鹏恍然大悟,“可是和尚,那也是江子棠带去的祸患,你们灵光寺自视清高,你偏同一个魔教护法搅和在一起,莫不是失了心智?”说着他脸上闪过下流的笑意,“也是,江子棠毕竟有张能蛊惑人的脸,能让和尚也舍不得。” 九绝受了重伤,刚刚醒来喘上口气,啐道:“将死之人,废话忒多。” “行吧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崔文鹏将弯刀举起,一眼扫过三人,“一个一个来,还是你们一起上。” 江子棠上前一步:“和尚不破杀戒,我来。” 崔文鹏一把弯刀下亡魂无数,一身暴虐杀意毫不遮挡地铺开,叫净华皱了皱眉。崔文鹏深知今日怕是无法走出这山林,便将一切怪罪在净华头上:“和尚想不破杀戒?当真可笑。秃驴,你记得,我今日命葬于此,有一半的血是因你而流,我是因你而死!” 他阴恻恻一笑:“你这双手,干净不了了。” 崔文鹏这话像毒蛇腥长的蛇芯子转进几人的耳里,又毒又狠,想要击垮净华的心防,教他以佛身背上人命血债,从此套上挣脱不开的枷锁。 江子棠神色一变,转眼看向净华,却见净华不为所动,只道:“世事讲究因果,你若是不幸罹难,其根因在自身私欲过重,杀孽过重,绝非因贫僧救了九绝姑娘。故而与贫僧并无关系,还望施主悟透。” 江子棠忽得笑了,见净华一本正经的说着戳崔文鹏心窝子的话,竟觉十分可爱。想来也是,佛教常常辩禅、论机锋,更何况净华本就与某些死板的和尚不同,又岂会因这三言两句而乱了心神。 倒是他乱了。 崔文鹏说不过江子棠,现下也不说过这个板着脸的和尚,于是脸色越发难看,神色竟比夜色还灰败几分。 净华接着道:“贫僧会为施主念三遍往生咒,施主可安心。” 九绝堪破真言:“施主只管安心去死吧。” 这边江子棠随手捡了根树枝,手腕一抖,指向崔文鹏道:“来吧。” 夜风微凉,残叶几度翻飞,江子棠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都混进风里,透着寒意。 “滥杀无辜,是为不仁;出卖同门,是为不义;勾结外教,是为不忠。江子棠今日代行刑堂之责,判你这不仁不义不忠之人死刑。”他正经片刻,复又恢复那股子混不吝道,“当然,若你能从我手下走脱,你今日就能活。” 崔文鹏浑身一颤,大吼一声,挥着银刃弯刀猛地冲过来。 又有一片泥土染了红。 “死在云驼山,也算是他落叶归根了。” 江子棠扔了树枝,将九绝扶起来后让她去协助赵成收拾善后,再让赵成给她找个大夫瞧瞧伤。将人打发走后,江子棠一把攥住净华的手腕,低声道:“我快压不住毒了,帮我。” 江子棠身中两重天,本不打算亲自参战,如今虽赢了崔文鹏,却也让自己的体内两重天再次爆发。 净华将江子棠扶进山洞中,为他运功压毒。 山洞里燃起了柴火取暖,江子棠舒了一口气,倚靠在石壁上,阖了眼闭目养神。 净华忽然开口问道:“你这毒究竟如何才能解?” 江子棠微微睁眼,显得有几分懒散,像是春困未醒,实则是乏力不支,但他还是贫嘴道:“小和尚,你不舍得我死呀。” 净华闭了嘴,没有反驳。 于是江子棠得寸进尺,勉强伸了腿要去踢净华却被净华一把抓住了脚踝。 净华强作镇定:“你受了伤,不要闹。” 第27章 江子棠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点血色,也不知是火光映的还是笑的,这人老叫他别闹,堂堂一个八尺男儿怎么在他眼中是个小孩吗? 他说道:“小和尚,你抓我脚做什么,倘若我是女子,你这可就是耍流氓了。” 净华将手松开:“可你是男子。” 江子棠并没有将腿收回来,反而顺势搁在净华腿上:“对喜欢男子的人这样做,也是耍流氓。” 净华一怔,慢慢推开江子棠的腿:“你喜欢男子?” 江子棠脱口而出:“对。” 说完江子棠自己都沉默了一瞬。 净华同样沉默,半晌方道:“那你……” 江子棠一时慌了神,将腿收回来盘坐得端正了起来,但他不愿显得自己被问住,于是对净华吹了声口哨道:“我就是耍流氓啊。” 一时无言,各自休息。 江子棠闭着眼依旧能感觉到火光,火光似乎猛然跳了一下,又亮了些,应当是有人又加了柴火。下一秒,一件衣裳盖在了江子棠身上,粗粝却温暖,让他心头滚烫。 江子棠陷入沉沌识海,脑海里似乎有无数根线纠缠不清,迷雾障目,乌云吞日,正是一团糊涂。察觉到周围人呼吸逐渐平缓,他才慢慢睁开眼睛,见身上披着净华那件外袍,微微偏头,便见净华靠在他身旁,似乎已经睡熟了。 江子棠心内千回百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刚刚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好像真的只是耍流氓。他放肆地打量着净华的睡颜,净华睡着时的表情同醒着的时候差不多,嘴角没什么弧度,淡淡的,颇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味道。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奇怪,他好像就是喜欢逗弄这个人,亲近这个人,要将这个人拴在他的身边,哪怕是生死一刻,也会不自觉地挡在他身上。 为什么? 他明明不是这么伟大的人。 江子棠用手指隔空描摹净华眉眼,形如远山的俊眉,深如黑曜石的双眸,挺似刀削的鼻子,无一俊朗坚毅,偏生那上嘴唇的唇珠微微凸起,凭空减去一分冷,多了一分暖。 长得真合乎心意,若是他能笑起来,一定也很好看。 那边净华似乎察觉到打量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那黑曜石般的眼似乎一下吸走了山洞中所有的光,叫江子棠呼吸一滞。 那一刻,江子棠脑中所有的乱线、迷雾、乌云似乎同时散去了,叫他能清楚感知到自己的心意。 他勾唇一笑,问迷糊的净华:“宁喆昨日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没有回答他,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问题?” 不等净华回答,他自己说道:“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是。” 说完,他俯身,轻轻啄上净华的嘴角。 上次是迷糊之中本能靠近,他还没能理透心意;这次是真真切切,亲吻他喜欢的人。 他这一生都在改命,如今,也不怕同佛祖抢人。 我佛慈悲,就许了我吧。 第16章 渊源 云驼山的事解决了,刚好百孟庭也赶到了宁州,还带来了黑云门和李笑的消息。 黑云门是今年才冒出来的杀手组织,因为其保密性高、杀人只问钱财不问其他、任务完成率高而迅速成为江湖有名的杀手组织,但也因为他手段狠辣且什么人都杀而臭名昭著。 而最让黑云门声名鹊起的也正是在他接单所杀之人。 一般来说,江湖朝堂各行其是,江湖是江湖人圈起来的概念,江湖规矩偶尔游离于朝堂律法之外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江湖毕竟不能凌驾于朝廷之上,更不能将手伸进朝堂之中,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抵不住朝廷铁骑。 但黑云门不管这么多,幽州通判、京城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都在他的暗杀名单之中,可谓来者不拒。 黑云门分为“暗”和“明”两个门,当初在宁州城外明目张胆围攻江子棠那伙人应当是属于“明”字门,此人若是黑云门的人,应该是属于“暗”字门。 而那指使杀手给江子棠下两重天的李笑便是“暗”字门门主。 江子棠道:“这仇迟早找他们算。” 百孟庭道:“黑云门出手隐蔽,朝廷至今未怀疑到他们头上,我已放出消息,想必朝廷很快便能查到他们。” 江子棠不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如今两重天在身,冷热全不由自己说了算,上一秒如坠冰窟,下一秒如陷火炉。 百孟庭看了一眼江子棠的脸色道:“你身上的两重天不能再拖了。” “尚可压制。”江子棠茶杯倾斜,茶水倒在桌面上,他手指点水轻描,点、提、撇…描出一个“净”字。 “还有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百孟庭故作糊涂:“你可没叫我查,还说他的消息不用告诉你。” 江子棠道:“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若你一无所知,就不会放心将他带过来。” “看来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百孟庭笑道,“不过怎么现在特意问起?” 江子棠右手拢在装满热水的瓷杯杯壁上,热水将瓷杯也熨得温热,暖到江子棠的指尖。他轻声道:“我喜欢他,自然要弄清楚这个人我能不能喜欢。” 百孟庭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问道:“如果不能呢?” 江子棠手指贴着茶杯,有点烫手:“那就只能,杀了他。” 第28章 百孟庭松了口气道:“那我只能说一句幸好了,幸好他还不用死。” 百孟庭查过净华,四岁就被凌云大师带进了灵光寺,凌云大师从未提过净华的身世,但现在也不难看出净华是星星谷中的幸存者。净华进灵光寺后学佛练武,日子简单得很,不过前几年因为和灵光寺中的其他弟子打架,被逐到竹林中静心养性。 江子棠皱眉道:“一起打架,为何只逐他一人?” 百孟庭道:“因为只有他不认错。” 江子棠又问:“为何打架?” 百孟庭道:“那弟子翻他的房间,说他房间里还藏着女人的发钗,六根不净,愧为佛门弟子。” 江子棠喃喃重复:“女人发钗……然后呢?” “那几个弟子关了禁闭,他被罚在寺外修行。在外头这几年,也没什么异常,不过他倒是一直在找人。” “找谁?” “一个女人,姓秦。” 找一个女人,还有女人的发钗,难道这和尚早就悄悄破了戒,动了情,江子棠咬着牙问道:“那个女人找到没?” 百孟庭没回答,只是接着道:“那女子还带着一个孩子,叫秦棠。” “我查过,没有半点消息,江湖上也从没听过这人,说不定是星星谷中的村民。” 江子棠几乎被这消息砸晕,他没有再问什么,百孟庭走后江子棠只是静静坐着,桌上那杯水,再也未动过。 这个名字,别人可能没听过,但他却是再熟悉不过。 因为秦棠,就是他五岁之前的名字。 而他母亲,姓秦。 这日净华来给江子棠压制两重天时,江子棠显得格外安静,平时他总是要逗弄净华几句的。 净华自然不会多话,运功完准备离开时被江子棠喊住,江子棠倚在榻上,有些虚弱,脸颊上沁着细汗。 “和尚,给我倒杯水。” 桌上水杯中满满一杯水,已经冷了,水壶中的水也是冷的,净华拿着水壶道:“我出去烧些。” 江子棠点头,阖眼养神。 净华回来时见江子棠闭着眼,呼吸和缓,以为他睡着了,放下水便要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将床上的被子给江子棠盖上。要拿到床上的被子得绕过江子棠,净华半弯着身子从江子棠上方去拿被子,忽听得一声闷笑。 “和尚,你靠我这么近,是想亲我吗?” 江子棠睁开眼,深邃的眼眸一下抓住了房间中的光芒,也印出了净华的身影,四目相对间,净华愣了一下,急忙往后退。 净华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江子棠道太烫了。 净华放在桌上道:“一会儿你再喝吧,我先走了。” 江子棠道:“你想报仇是吗?” 净华停下脚步。 江子棠目光锁在他身上:“我帮你。” 净华道:“只需要按原先所说,带我上天绝教即可。” “我偏不。”江子棠又道:“听说你在找一个姓秦的女子和一个叫秦棠的人,他们是谁?找他们做什么?说给我听听,我帮你找。” 净华微愠:“你调查我。” “那么多人想杀我,你又什么都不说,我出于安全考虑调查你一下有何不可?”江子棠义正严词。 江子棠且进且退:“这样吧,我保证以后不调查你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彼此坦诚相待,有话直说,怎么样?” 见净华不理他,江子棠站起来道:“这么不配合啊。既然如此,你要报仇我偏不让,你要找人我偏要叫你找不着,捣乱可比帮忙容易多了。” 江子棠坐在桌旁对净华招手道:“过来坐,我仰头很累的。”说着又似乎喘不上气似的弓着身子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净华不由想起他替自己挡针那一幕,只好坐了过去,然后将水杯推过去道:“喝点水。” 江子棠喝了一口水,用掌风关了门,不依不饶道:“说说呗,不然我今天晚上都睡不着,睡不着就好不了,好不了就上不了山…” 净华败下阵来:“是秦姨将我从星星谷中救出来,我只见过他们一面,其实对他们知之甚少……” 呆子,江子棠暗想。 他又问:“听说你为了一根发钗,跟同门打起来了,说来听听呗。” 净华确实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材料,讲得干巴巴的,但一点都不影响江子棠听得入神。 当时那弟子借打扫之名趁净华不在进了净华房间,翻出了那根发钗。刚开始净华只是让那弟子把发钗还回来,那弟子不肯,说佛门之地留不得这些,要禀了方丈将这物品毁了。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那发钗摔到地上摔断了,双方动起手来。 那弟子当然不是净华的对手,打输了显得可怜兮兮,认错又快,再加上净华自个也不为自己开脱,于是净华反而成了出寺修行的那个。 凌云大师也有心想要净华专心修炼心性,就同意了。 不过对净华而言,或许算不得惩罚。 江子棠道:“那发钗对你那么重要吗?” 净华道:“很重要。” 江子棠若无其事般笑着摊开手:“那给我看看?” “碎了。” 江子棠收回手,撑着下颌看着杯中的水,眼中流淌着一条落寞的河,口中低声道:“他可真该死啊。” 第29章 “乏了,你走吧。” 净华一头雾水,搞不清江子棠这变化万千的情绪,依言离开了。 次日,百孟庭自行离开,江子棠也依言带净华他们上天绝教。 只是在上山途中,宁喆敏锐地察觉到这几人的气氛似乎很是低沉。他对九绝的印象还是在遂州对战沈长风时的那个笑声爽朗,口齿伶俐的女子,但这几日明显没了那天的活力,江子棠好像也话变少了,他师兄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于是一路上似乎只有他在讲话,又没有人附和他,很没有劲。 天绝教坐落在西方的一座高山之上,那山原来也不叫天绝山,但人们只知那山上有天绝教,于是便叫那山天绝山了。 天绝山东西北三面环海,三面倶被打磨过,极不易攀援,唯有南面是上下之用,山脚往外两里便有一处暗哨,从山脚到山顶设立有几十处岗哨和十几处陷阱,山门是三米高的石门。天绝教所在之处还设置有巡逻,若是贸然闯入,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也是无奈之举,天绝教毕竟是魔教,乃是非之地,不像中原那些名门正派,来往都是客人,多的是崇拜者而非敌对者,自然就没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 净华上山时江子棠给净华照旧给净华易容,毕竟路途中还是要避人耳目,只是到了天绝教中,便将那易容之物洗去了。 易容虽有改头换面的效果,但那毕竟不是自己脸和皮肤,若是长久佩戴,一样会有损于身体。 江子棠自有自己的护法院,给几人安排了房间,又让下人端来了饭菜。 饭后净华和宁喆自去休息,江子棠去了天绝教的议事厅,他召集了教中的各个堂主及长老齐聚议事堂,安排崔文鹏事件后天绝教的各项事宜。 现如今,崔文鹏已死,教主闭关,天绝教一切事宜由江子棠暂且负责,江子棠听禀了各堂主护法对天绝教近日各项情况的汇报,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被罚的是五心堂堂主李云峰和北冥堂堂主金明,金明犹不服气,指责沈熹之越俎代庖,不欲认罚,倒是李云峰和和气气地打了圆场。 事了后,堂中之人纷纷离场,沈頔跟随江子棠一起回了护法院。 “金明和李云鹏只是假意服从,等任天朗出来,他们势必会反对你。”沈頔道。 李云峰和金明从前均是和崔文鹏沆瀣一气,李云峰的服从不过是依局势而为。 说起这,江子棠也不禁狐疑,他刚入教时收敛锋芒,何时成了崔文鹏等人的眼中钉? “此事不急,总会一起收拾的。先给我看看身上的两重天如何了?”江子棠伸出手给沈頔把脉。 沈頔本就是为此事而来,把脉后道:“我有九重把握解你体内的两重天。” 明面上沈頔是审问堂的堂主,实际上沈頔医毒双修,毒术更胜一筹,也正因如此,武功平平的他才能在天绝教有一席之地。 “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要受些罪。” 江子棠听到受罪便想起自己挨的那些刀剑伤,虽说这局棋是下赢了,但他在审问堂受的责罚是真真的。审问堂的刑架上摆满了折磨人的玩意,崔文鹏那贼人当时就抄起一把长剑刺向他胸口,后面追杀他的审问堂弟子也往他身上招呼了好几下。 沈頔怎么就没拦住崔文鹏?怎么就不派几个机灵点的手下? 江子棠心眼小,却也没办法向沈頔找茬,毕竟现在自己的性命还攥在沈頔手中,只好闷声应下。 沈頔却没急着走,只是拨弄着手腕上的镂空金镯,镂空金镯里探出一条小蛇,探头探脑的张望一眼,又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沈頔的手指。沈頔道:“小青善解人意,又乖巧懂事,若你烦闷,我让它来陪陪你如何?” 小青便是沈頔腕上这只小蛇。 江子棠直起鸡皮疙瘩,连连拒绝,然后扬起一个笑,承认九绝现下正在自己这护法院中,安然无恙。 沈頔道:“这次多谢你了,她若想待在这儿就先待这儿吧,不必跟她说我来问过。” 江子棠道:“你为何不顺着她的心意,你也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沈頔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天绝教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陪不了她一辈子,何苦让她白开心一场。” 江子棠嗤笑道:“我可不听你这一套。” 江子棠正欲休息,房门又被敲响,这次到访的是宁喆。他这一路憋了几天,睡也睡不着,左右也失眠,见江子棠房间的灯还亮着,便来问江子棠,外人将魔教护法传得凶神恶煞,但他是一点不怕。 “子棠哥,你们这几天是怎么了啊,怎么怪怪的。” 江子棠随便编了个理由,说是两重天发作,自己累了,他师兄替自己压制毒性也累了,没什么别的事,将这好奇心旺盛的小少年打发走了。 实际上九绝是觉得自己给江子棠添了麻烦,又同沈頔闹了不愉快才不开心,那天九绝还特意来看望江子棠。 至于净华和他。 净华大概是想避嫌,而他,试问有谁被拒绝了还能兴高采烈呢?更何况,这个呆子,连根发钗都护不住。 上床蒙了被子,思绪纷飞,江子棠不免又想到云驼山那日。他冒冒失失亲了净华后,净华在惊诧之下将他推开,板着脸一言不发。 江子棠也是个情场新手,心头不免打鼓,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 第30章 说同意吧,这脸色又不好;说拒绝吧,也不直接一些,叫人不上不下的。 江子棠拿了个果子递过去,试探道:“额…我觉得你嘴唇有点干,可能是缺水了,要不吃个果子补补水?” 净华越发连个眼神都不给他,专注地盯着燃烧的柴火,火焰灼灼,热人。 江子棠明白过来,这是气狠了,又不好当场吵起来,僧人戒骄戒躁,估计也没好意思指着他鼻子骂他流氓。 这么骂起来,显得自己被轻薄了,有些奇怪。 虽然事实也差不多。 江子棠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净华,安抚道:“别气了,是我失礼,是我胡闹,是我色胆包天,是我不知分寸。” 江子棠嘴上不饶自己,实际毫不悔过之意,下次还敢。 想来净华也知道此人向来心口不一,也不理睬他,干脆起身去山洞外透气。 江子棠暗叹一声,只得起身跟上去,不免想着世人皆追求武艺,追求功名利禄,但于他而言,好像都不如追这个臭和尚难。 不对,是俊和尚。 江子棠自我纠正,以后可不能再骂这小和尚了,骂他可不就等于骂自己眼瞎吗? 出了山洞,净华也没走远,被净华制住穴位的几个人与崔文鹏的尸首都不见了,看来那几个人醒来后,还念着些情谊,不忍崔文鹏暴尸山野,将崔文鹏的尸首一并带走了。 崔文鹏死去那处的落叶被鲜血浸湿了,又被风吹干,凝成了一块,散出铁锈的味道。江子棠用脚将旁边干净的落叶踢过来,道:“我们过去些说话。” 两人并排走着,江子棠比净华矮小半个头,侧头过去就看见净华锋利的轮廓。他说:“我以后尽量少杀人,也不在你跟前杀人。” “不必。”净华眼睫微闪,补充道,“你保护自己,并没有错。” 山林间空气流动,比山洞内清透许多,地上铺满了落叶,一脚踏上发出吱呀的声音。江子棠顺手摘了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响了,树叶之音轻扬,在这深夜山林之中却又显得如此单薄。 净华听过这曲子,在江子棠蹲在他那小禅院门口吃葱油饼的时候,彼时那曲声被房门削去一层音色,淡了几分,但仍能听出哼曲之人心情尚可。 江南之声多柔情,多水色,多宛软,最适宜唱给心上人听,叫净华想起方才那个不期而至的吻。 一曲毕,那树叶从唇边手中落下,又混入无数落叶之中。 净华停顿片刻道:“方才那事……” “方才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且考虑考虑,我长得好,武艺好,也不算辱没你。”江子棠转到净华面前,又想极快的在净华嘴边啄一口,却被净华躲开了。这登徒子退而求其次倒退两步,张开手耍无赖道:“你气不过可以打我,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想通,我其实挺不错的。” 可以说是自卖自夸的佼佼者了。 净华不为所动:“你又是耍流氓。只是贫僧不明白,施主为何非得一再戏弄贫僧?” 方才那只是胡扯了两句,现下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见人说话还是不能口无遮拦。 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 江子棠抬手起誓:“这次是真的!” “那我说的也是真的。”净华一字一句道,“不论施主你是开玩笑戏弄贫僧也好,真心的也好,我都希望终止在此刻。” 今夜风月尚好,偏有人不识情趣。 叫那云儿也叹息。 第17章 解毒 次日,宁喆睡得倒是挺好了,江子棠却顶着个乌青眼眶出来,见净华看了他一眼,还提起嘴角笑了一笑。只是那笑着实有些假,连宁喆都让他笑不出来就别笑。 于是江子棠真就收了笑,自顾自坐下来吃早餐,一句话也不说,他本来就有两重天在身上,又一晚上没睡好,人越发没精神。一个人捧着个馒头,居然显得有几分可怜。 宁喆道:“又疼了吗?” 江子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是,专心啃你的鸡腿。” 说着又看了净华一眼,眼神哀怨。 净华却并未看江子棠,自然也没注意到江子棠的眼神。他吃东西时不慌不忙,用了些素斋,吃了两碗米饭,八分饱后便不再吃了,见宁喆吃得肚儿浑圆,直喊着撑,又将人打发去练拳消食。 净华将之前那身饱经风霜的宽大僧袍换了下来,天绝教又没有僧衣,只得先套了件浅灰色的短衣长裤。短衣手腕处收紧系扣,束腰,长裤直没入革靴中,将净华衬得利落又硬朗。 江子棠见到净华不穿僧衣的模样,只觉得又开始口渴,于是盛了碗银耳桂圆汤,一口喝下去小半碗。 忽然有人进来,急忙禀告道:“左护法,北冥堂堂主金明死在了携芳阁。” 携芳阁里是天绝教里的欢乐所,外头的欢乐所也等于销金窟,进去寻欢作乐都需要大笔的钱财来买,但携芳阁不用,天绝教弟子中三级以上弟子的都有进携芳阁寻欢作乐的资格,按照等级的不同,每月能进来的次数也不同。堂主、护法、教主则没有限制。 金明作为北冥堂堂主,拥有无限使用携芳阁的权利,又因为此人好色好赌,平素里大多数时间都泡在这里。 他怎么会死在携芳阁? 江子棠将剩下的半碗银耳汤一饮而尽。 第31章 若是死的是个小人物,江子棠根本不用去管,但是堂主死在教中最让人放松的地方,江子棠便有管的责任,更何况任天朗还闭关未出。这件事说出去不免让教中人心惶惶,江子棠下令先封锁这个消息,随后赶到了携芳阁。 往常的携芳阁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红袖添香的美女穿梭在大堂之中,染得一室暗香,正中间有一张软塌,平常金明就喜欢躺在软榻之上享受着美人玉指剥好的水果。 今日他也躺在这里,不过是七窍流血,了无生息。 江子棠走进携芳阁,伸手碰掉一只夜光杯,夜光杯哐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杯中美酒蜿蜒流出,他脸色还是苍白,但浑身煞气,只让人觉得更怕。 “最后一个接触金明的,出来。”他声音不大,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一个美人上前一步,道:“禀护法,是奴家。” 这个美人名唤桃樱,金明最喜欢的一个美人,这天他照旧唤了桃樱坐在他腿上,一边吃美人喂来的荔枝,一边摸美人白皙的大腿。一切都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金明很快一把捏住了自己的领口,似乎呼吸不畅,脸胀成猪肝色,紧接着一命呜呼了。 携芳阁的人满是惊叫声,桃樱更是吓得瘫倒在地上,有人连忙告诉给了管事的徐嬷嬷,徐嬷嬷又将此事禀告给上头,最后叫来了江子棠。 江子棠将携芳阁仔细搜查了一遍,没有找到毒药,下令封锁了携芳阁便先离开了。 回了护法别院,恰好是午饭时间,江子棠暗叹赶上了,同宁喆、净华一起用餐。午膳有腌了的胭脂鹅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香干炒芦蒿、红焖笋以及一碗小菜豆腐汤。 宁喆本来还在为江子棠不带他一起去堪破真相,解开金明身死之迷而耿耿于怀,见了江子棠回来又忍不住问他情况如何。 沈頔下午会来给江子棠解毒,届时净华也会在一旁帮忙。 下午沈頔应约而来,得知九绝这两日将自己关在房间未出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是解毒为重。他取出一卷银针,对净华道:“这些银针我事先已经淬毒,一旦施针,毒素进入到江子棠体内,他体内的两重天会迅速进入暴走状态,侵袭他的五脏六腑,我下第一针后,劳烦大师运功替他压住两重天直到我施针结束。” 净华应下。 “但丑话说在前头,这毒性极强,起码会消耗你三成内力,同时在压制毒性期间也有毒性反噬的风险,到时有了差错可怨不得旁人。” 沈頔说话直接了当,丝毫没有顾忌。 江子棠道:“换个人来吧。” 沈頔道:“内力最强的便是这个和尚,得他相助,胜算多五成。更何况他都未曾拒绝,你倒嫌自己活得长了吗?” 净华也不曾犹豫:“开始吧。” 沈頔哈哈一笑:“爽快,我喜欢。” 沈頔转而对江子棠道,“还不把衣服脱了,坐到床上去,等我帮你脱吗。” “不必。”江子棠边脱衣裳边道,“回来的路上九绝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听了都替她难过得很。啧啧啧。” 沈頔拾起一根针问道:“问的什么?” “我又没说要告诉你。”江子棠脱了衣服盘坐在床,“快下针吧,还等什么。” 在净华面前袒胸露背还是第一次,哪怕是逃亡时衣衫破烂,也好歹有布条遮身。净华坐在他身后是什么心情,江子棠不得而知,但他难见的羞赧起来,只好靠和沈頔互损转移注意力,然后催促沈頔早开始早结束。 皮肤很白,骨架很匀称,蝴蝶骨很漂亮,背挺得很直,脊柱微微凹陷,延伸至下面的腰窝盛不到光,没在阴影里。 净华不合时宜地想到。 灵光寺是座和尚庙,里面僧规戒律很多,佛有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他一直遵守得很好,没有犯过戒。 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去压抑欲望,遵守戒律,又偏偏样样都做到了。 他好像没有那么多世俗的欲望,灵光寺里的许多大师都说他是天生的和尚。 凌云大师听了却并不欣喜或欣慰,只是叹气。 或许只有凌云大师知道,他压制的从不是欲望,而是仇恨,血海深仇。这样的他为什么会觉得眼前这个人的蝴蝶骨很漂亮。 夏季最热的时候,灵光寺弟子训练太热就会把衣裳脱掉,他不是没见过的男子的背,却从没觉得漂亮过。 或者说,他很久没觉得有什么漂亮过了。 灰败的世界,没有漂亮的事物。 沈頔落下第一针的时候,净华双掌抵在江子棠后背开始运功压毒,随着银针越落越多,手下的身体颤抖得越发明显,甚至冒出了冷汗,让净华的掌心也湿漉漉的。 净华自己也不轻松,两重天非常暴戾,不满于银针和内力的压制,在江子棠五脏六腑中横冲直撞,妄图打破围困,于是净华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压制两重天。 等到沈頔银针用完,江子棠头上和背部总计插了几十枚银针后,这场祛毒才落下帷幕。 此时日落月升,沈頔同样疲累,祛毒很成功,江子棠体内两种毒素将对方互相排斥出了体外,而净华除了内力损耗外并未受到两重天的反噬。 江子棠身体也无大碍,只需要后期再服几味药调理一下便可。他吐了一大口黑血后,便昏了过去,无意识中摇摇晃晃地往床下倒去,净华下意识抓住江子棠手腕,用力一拉正好将人拉进了怀中。 第32章 床上被子已经被弄脏了,净华举起衣袖擦去了江子棠嘴边血迹。 沈頔看见没说旁的,只是将针收好,然后才说明日会将药材配好送来,按时服用即可。 出门时见到了在庭院等候的宁喆和九绝,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温在后厨,只等他们出来就可以开饭。宁喆迫不及待问道:“解毒顺利吗?” 九绝在一旁看向别处,没说话。 “顺利。” “那太好了,留下来吃饭吧,实在是辛苦你了。”宁喆很有主场的自觉,虽然按理来说沈頔才是天绝教的人。 见九绝没反对,沈頔也就同意了。 净华在房间替江子棠穿好衣裳,盖好被子后才出来,出来时饭菜已经摆好了。他们四人围在一桌吃饭,九绝赌气不说话,沈頔也不说话,净华吃饭也不说话,于是宁喆也只好不说话。 宁喆突然觉得吃得好累。 江子棠是在半夜醒来的,醒来时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被子,再一看,净华竟也还没走。 净华解释是沈頔说他现在状况不稳定,需要有人随时观察照应着。 净华道:“没事我就回了。” 江子棠忙道:“有事有事,我饿死了,给我找点吃的呗。” 江子棠先是叫下人打了一桶热水来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被褥,才开始祭拜五脏庙。净华下午虽然没吃,但现在也不打算再吃,抬腿又要走时又被江子棠喊住。 江子棠最近发现净华虽然看着不近人情,其实最是心软。 “你走了,我吃不下饭的。” 果不其然,见江子棠白着个脸,净华不知为何硬是没狠下心离开。他只是沉着脸说:“江护法,为何不能换个人戏弄?” 江子棠拍了拍自己身侧凳子,道:“你到底是不答应,还是不相信?” 净华道:“不相信,也不答应。” 江子棠差点气得再吐一口血,他故意道:“你该不会喜欢那个秦棠吧,算起来他跟你差不多大。” 净华道:“他在我心中自是不同,但与情爱无关。” 江子棠哼了一声道:“他长得不可爱吗?” 净华不想回答,江子棠又开始咳嗽,明知道这有可能是江子棠的苦肉计,但净华现在也无法像刚见面那会儿冷眼相待了。 不过这个问题,净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月沉似水,夜色同那晚一样低沉,净华眼中仿佛又出现秦姨他们的身影。他坐在江子棠身侧,看见江子棠的侧脸,依稀间秦棠的脸同眼前江子棠的脸重合起来,让他觉得有几分相像。 良久后他说道:“我一直不算是一个标准的出家人,但究其内心,我心中无佛。” 他难得如此坦诚的剖析自己,一番话说得艰难。 “在我心中,他们比佛重要。” 江子棠放下筷子,看着净华认真问道:“那若是在你眼前,你能否认出他们?” 六十六颗念珠数过,净华的手落在最后一颗珠子上。 恰在此时,门声响起,宁喆在门口喊道:“子棠哥,你吃宵夜怎么不叫我啊。” 这一系列动作吵醒了隔壁的宁喆,披着衣服急匆匆地赶过来加入,哐哐哐地敲门道:“我也要吃。” 净华起身开门。 江子棠没再追问,拾起筷子继续吃饭,净华也在此刻起身离开。 初冬的夜风很凉,跟那夜扑天的火光带来的灼热完全不同,净华走在路上细细回想秦姨和秦棠的面容,明明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但是当江子棠问他能否一眼认出他们的时候,他迟疑了。 二十年过去,连他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真的能一眼认出他们吗? 秦姨或许变化不大,但秦棠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他能认出长大成人的他吗? 净华不敢确认。 宁喆大大方方坐下,吃着吃着想到下午观察到一件事的一件事,百爪挠心,他亲亲热热地靠近江子棠问道:“子棠哥,九绝姐和那个沈頔是不是有情况?” 宁喆想了半天如何描述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就是那种,既不像仇人针锋相对,又不像我们这样和平,两人别别扭扭,特别是九绝姐,沈頔看她时她就把眼神移开,沈頔不看她的时候吧,她又要瞄上几眼。” “他们是夫妻吵架了吗?”宁喆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话叫九绝听到,宁喆估计是不能活着走出这座院子了。江子棠不免好奇,这少年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灵光寺不都是和尚吗,怎么出来这么个天天看谁都是一对的奇葩。他敲了一下宁喆的脑袋,颇为有些一言难尽:“他俩是兄妹,亲的。” 第18章 携芳阁 脂粉香中,携芳阁。 携芳阁管事的徐嬷嬷也上了些年纪了,平素里其实也就管管携芳阁里少爷姑娘们的吃穿用度,不像外头风月阁中剥削人的老鸨,毕竟风月阁中要靠招揽客人、剥削姑娘盈利,而携芳阁不用操心收入。 徐嬷嬷正在张罗着一批胭脂水粉,这是本就准备好了的,要在今日发给少爷姑娘们。今日出了这档子事后,携芳阁中愁云惨淡,也正好借这些喜庆鲜艳的胭脂来安抚一下他们的心情。 徐嬷嬷一份份数好了后站在楼梯口扯着嗓子喊着让他们自个上来挑选喜欢的。绫罗绣彩飘,胭脂水粉香,陆陆续续来了人一个个选走了,台子上就剩下一盒胭脂了。她抄起那胭脂推开了二楼的一间房门。 第33章 房里榻上侧躺了一位女子,俏脸儿通红,粉色锦被遮至胸前,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翡翠镯子。 徐嬷嬷两步上前动作轻柔地将那女子的手放进去,又给她将被子拉至脖颈处。那女子眼睫微动,睁开眼来还带着几分迷蒙,红唇轻启:“多谢嬷嬷,我好多了。” “今日你受惊了。”徐嬷嬷道。 今日江子棠走后,桃樱忽然瘫倒在地,捂着胸口呕吐了起来。这可把众人吓坏了,所幸桃樱并未像金明那般一命呜呼,很快缓和了过来,应当只是受惊过度,休息一下就好。 徐嬷嬷有时候看见这些姑娘也会想起自己,她自己便是如此,家境贫寒,连一口薄粥都没有,又遇上祖父病故,买不起一张裹身的草席。她父亲重复念叨着“总比饿死强”,然后狠狠心就将她卖给了风月阁的老鸨。 但是这些姑娘在携芳阁里比在外面可好多了,也该知足了。 想起白日里的事,徐嬷嬷不禁感慨,道:“你也真是,金堂主既是我们携芳阁的常客,也是这天绝教的大官,如今死在我们携芳阁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金堂主平日里对你也十分不错,你怎么就……” “你在我们携芳阁可以说是运气好命好,外头哪有这么好的日子,还给你们发首饰发胭脂,有吃有喝。若是因为这事影响到了我们阁,就不妙了,希望这件事早点过去。” 说着徐嬷嬷将那胭脂放在桌上,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我给你炖了点汤,养养身子,若是觉得实在难受,来告诉嬷嬷。” 桃樱执起徐嬷嬷的手道:“不碍事,多谢嬷嬷。” 徐嬷嬷点头道:“我去将汤给你端过来,多少喝点。” 桃樱浅浅一笑:“多谢嬷嬷。” 徐嬷嬷回来时见桃樱已经下了床榻,正拿着桌上那盒胭脂细看,关切道:“怎得起来了?” “无妨。嬷嬷,你的妆有些淡了,我便用这盒胭脂给你补补妆吧,正好我也试试这新胭脂的色泽”桃樱将那铜盒打开,露出里面殷红的胭脂。 “也好。”徐嬷嬷不忍拂了桃樱一片好意,道,“随便补补就行了,大晚上的回去也得洗了。” 桃樱用细簪子挑了一点儿,抹在徐嬷嬷的唇上,柔声道:“很快。” 桃樱目送徐嬷嬷出门,笑着对她挥了挥手,道:“嬷嬷慢走。”直到徐嬷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她才收回目光,表情一敛,将那房门一下拉上了。 夜色渐散,华日初上。 那名留守携芳阁的教徒带来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携芳阁又出人命了。 徐嬷嬷向来是早早就起床张罗事物的,如今好些人都起了,可徐嬷嬷还没有动静,众人不免疑惑。教徒清点人数时被带到徐嬷嬷房前,带路的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嬷嬷今日还未起,房门锁上了,我们也打不开。” 教徒不由分说就将房门一脚踢开,那姑娘往床榻处走去,边走便喊道:“嬷嬷,快些起来了,护法一会儿便来了。” 房间异样的安静,那姑娘面露不安,走近了将那床上纱帘掀起,看清后顿时惨叫了起来。 徐嬷嬷化着精致的妆容,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脸色生白,嘴唇艳红,已没了呼吸。 都说在携芳阁可以醉生梦死,也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没有人真的会想死。携芳阁连出两条人命,从堂主到嬷嬷,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似乎这个杀手杀人全凭兴趣。 只是徐嬷嬷的待遇明显要好一些,好好地死在床上,还装扮得光鲜,金明的死状就比较狰狞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江子棠正在喝药,这药味道很苦,散出来的药味熏得宁喆都捂鼻子。江子棠却好像没有味觉似的一饮而尽,叫宁喆佩服不已。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吃药的时候得他娘亲拿了蜜饯来百般哄劝才入得了口。 这次去携芳阁江子棠带上了九绝,宁喆因为昨夜问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每天要抄写经文,还要多练两套拳法,正是垂头丧气的时候,也没吵着要跟去了。 临走之时,江子棠递给净华一块令牌,是他的左护法令,有了这块令牌,净华几乎可以去到天绝教的任何一个地方。 令牌表面镀了一层金,里头不知是浇筑的什么,拿在手中还有些分量。 江子棠知道净华上天绝教还有要做的事,既然承诺了会帮他也不会食言,虽然净华除了上天绝教这事后再没有提出其他要求。 净华没有接,只是问道:“你不怕我给你惹麻烦?” “求之不得。”江子棠笑道。 护法院到携芳阁有一段距离,走在路上时,九绝忍不住揶揄江子棠,说他鬼迷心窍,问他和净华是怎么一回事,知道现在还只是他一厢情愿后忍不住叹了老长一口气。 “几时变得这么伤春悲秋了。”江子棠被九绝这声长叹叹得十分不适应,“我说你还要赖在我这护法院赖多久,亲兄妹哪有隔夜仇。” 一直未得到回答,江子棠也不追问,到了携芳阁门口,江子棠以为九绝不会回答时却听身旁人道:“没有仇,只是有点烦。” 她以为扳倒崔文鹏,向沈长风复仇成功,已经能证明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了,哪怕是在人人闻之色变的天绝教,她也能够保护自己,为什么还是执意要赶她走? 第34章 这个世界上明明他们才是最亲的两个人,为什么她好像再努力也不能让沈頔相信她? 这次下山,她失手被擒住,让江子棠带伤救她,其实让她十分挫败,好像验证了沈頔对她的不信任都是正确的。 真是烦人。 九绝带着气直接一脚踢开了携芳阁的门,给一旁候着开门的教徒吓了一跳,悻悻地收回了手。 这里头总是一股脂粉气,喜欢的人闻着香,不喜欢的闻着呛。九绝便觉得呛,她一进门就挥了一下手,皱着眉头走了进去。 携芳阁里的人没了往日的笑脸,一个个跟住在坟头一样,脸上都是铁青的。连死两人,大家都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人是不是那个杀手,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此时见到江子棠和九绝来查这事,只觉是看到了救星。 不等江子棠来问,众人已经推出了一个女子,愤声道:“徐嬷嬷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她!” 江子棠定睛一看,被大家集体推出来的女子还是个熟人,正是昨天最后一个接触金明的人,两名死者生前最后一个接触的都是她,无怪乎携芳阁众人直接认定她就是凶手。 桃樱没了昨日的柔弱,她欣欣然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道:“没错,是我。” 顿时有人喊叫起来:“桃樱,你为什么要害金堂主和徐嬷嬷!金堂主和徐嬷嬷一直待你不薄!” “可笑,在金明眼中我不过是个供他消遣的……玩物,随时可以羞辱,这便是不薄吗?”桃樱将自己头上的珠帘摘下,手腕的镯子取下递给他们道,“如果给点这些便算不薄,那我也送给你们,喜欢便拿去好了。” 没有人敢接。 “那徐嬷嬷呢?” “徐嬷嬷天天说在这里是我的福气,那我让她永远美美地留在这里,不正合了她的意吗?” 桃樱忽然看向江子棠:“江护法不是来抓真凶的吗,我认了,带我走呗。” 凶手不争不辩,自己便认了,倒是稀奇。 在江子棠进了携芳阁就破了案子的同时,净华也出了护法院,他来天绝教是为了找圣女白茶问星星谷一事,自然不会一直待在护法院不出门。 从江子棠口中得知,天绝教前圣女白茶从前便是个娴静的性子,十几年前在武林门派围攻之下侥幸留得一命后性子越发恬淡,自个在后山圈了块地怡花弄草,不再参与教中事务。她开垦了这花地后也不孤芳自赏,时不三五也有人去看看,玩耍摘花或者帮着伺弄一下,携芳阁的姑娘还找她要了花瓣去做胭脂。 找护法院中的厨娘指了路后,净华一路躲过巡逻直接来到了圣女白茶的花圃处。白茶种了许多种类的花,有水仙、迎春、蝴蝶蓝、蓝雪花、五色梅等,有些水土有限不好养活,也就栽个一两株,有的好养活的就多栽些。 只是现在这个时节,开的花并不多。 白茶正在花圃中,抬头忽然看见一个和尚,并不慌张,只是招呼他来看自己种的花。 “你看我这株木芙蓉,开得正好。” 第19章 灭谷 净华既然决定查星星谷之事,便没打算躲躲藏藏。 这件事沉寂多年,有许多人不想将此事翻出来,而他无权无势,想要一点点查清真相很难。海里藏污纳垢又不能潜入海里小心仔细地清扫,就只能扔下巨石,引起海啸,让它自己吐出来。 星星谷幸存之人认定这背后有蹊跷,要重新查明星星谷之事,便是最大的巨石。 今日净华直接问白茶,十七年的星星谷之事,她可还有印象。 得知净华是星星谷幸存之人,白茶便带着净华进了屋。 “星星谷一战,我天绝教下山之人唯我一人还活着,江湖上怎么传的我也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些传言之外的事,确实应该来问我。” 白茶递给净华一杯茶道:“说起来,这事因我而起。” 十八年前,天绝教楚浩下山与吹雪山庄陆凡一战后战败失踪,天绝教强者为尊,楚浩战败且失踪后天绝教很快便想另立新主。但当时天绝教各堂主护法各自为政,四分五裂,一时竟推举不出新任教主,天绝教反而在内耗中损失更大。 这时,天绝教山下的探子传来消息,在永州城发现了楚浩的踪迹,似乎行动受困。许多在内耗中伤筋动骨的人便想起楚浩在时天绝教的风光,于是教中决定,派一支队伍出发去将楚浩救回来。 可是天绝教下山之事走漏了消息,被吹雪山庄陆凡召集武林各派堵在了星星谷。天绝教挟持了数十人做筹码,要求武林盟放他们走,不然就和这些人同归于尽。 武林盟顾及村民性命,不敢妄动,在双方僵持之际,一名教徒手中的刀突然割开了刀下村民的喉咙,血涌出来溅到周围人的身上,如同一点火苗滴落在油面上,霎时间爆炸起来。双方陡然出手,场面混乱不堪,与此同时,村中草堆突然起火,星星谷骤然变成尸山火海。 这一切都跟外间传的差不多,或许旁人会被这番说辞所迷惑,但净华不会尽信。 若是有心救人,真的能一个人都救不了吗? 白茶接着道:“事情走向确实是这样,但本不该这样,问题便出在杀害村民的那一刀上。” 白茶端起茶盏想喝口茶,端茶的手微抖将茶盏摔了下去,预想中茶杯四分五裂,茶水四溅蜿蜒的场面没有发生,净华托着茶盏递给了白茶。 第35章 “失礼了。”白茶接过喝了一口,“你武功很好。” 净华已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神色沉稳,并无半分被夸赞的得意,只是听白茶继续讲下去。 白茶继续道:“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村民的命就是我们的保护符,我们怎么可能主动丢弃保护符,给武林盟对我们出手的机会呢?” “更何况,当时那些村民本就是主动成为我们的人质。” 乍听此言犹如惊雷在耳,净华一时无法维持平日的沉稳,紧握住手中念珠,道:“为何?” “在你记忆中,你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白茶不答反问道。 彼时净华不过才五岁,记忆里爹娘对自己很好,村庄里大家都很和谐,经常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出去玩,就跟许多普通人家一样,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 净华也这般说了。 白茶点头,眉目低垂,神情有些忧郁:“但那一年气候反复,庄稼收成不好,到了冬天的时候过冬就显得很艰难,村庄里年龄小的娃娃抵抗不了又纷纷生病,普通人家本就禁不起生病请大夫抓药这些开销,更何况没有收成的时候。永州城的官随便给了点救济银便不肯再管,杯水车薪,走投无路。” 净华没有喝茶,一直在转动手中的念珠。 “被武林盟围困时,我答应若是他们助我们成功逃脱,天绝教将会给他们一大笔钱还会让大夫给他们看病。他们答应了。那天晚上,一部分人在前面假作人质,武林盟若不进攻,我们会退回村里然后从星星谷后方的一条小路撤退。” “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杀害村民,挑起战争。” “你武功这样好,就应该明白习武之人的手是很稳的,叫他架着刀,他的刀就绝不会因为发抖而落下去。” 天绝教不会刻意开战,又刨除那名教徒失误手抖的可能性之后,就只能以利益最大获取者来思考其中的逻辑。 手中念珠越转越慢,最后停下,净华道:“可有证据?” 白茶叹了口气道:“还没有找到。教中除了护着我逃走的人,基本都死在了星星谷,而星星谷中村民也都死了,很难找到其他证据。而我们说的话,别人根本不信。” “那名出刀的教徒查清楚了吗?” “当天晚上便死了。他是个孤家寡人,平时也不与人交往,什么也没查到。” 那名教徒名唤仇二,从前是名镖师,一次丢镖之后不敢回镖局,干脆投靠了天绝教。当晚就被武林盟的人杀死了,尸体早就在星星谷中被烧成灰了。 净华站起来,双手合十,对白茶鞠了一躬:“多谢你今日将这些告诉我,剩下的事我会自己去查。” 白茶说的话他并未全信,但有一件事她没说错,那一年的冬天,星星谷过得确实很难。 他也是生病的小孩儿之一,那夜烧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昏沉中被巨大的吵闹声惊醒,他迷茫地睁开眼,还没明白过来,他爹爹突然推门而入将他整个抱起来往外头跑,娘亲跟在身后满脸泪痕。 他模糊想到,怎么了呀,不要哭呀。 他趴在爹爹肩头,伸出还不够长的手去摸娘亲的脸,要帮她擦干净,可是跑着很颠簸,他的手在空中一晃一晃,就是摸不着娘亲。 娘亲伸手抓住他的手,安抚道:“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害怕和恐惧,都不会阻挡我保护你的,小宝。 直到此刻,昏昏沉沉的他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那些巨大的吵闹声是人们的哭喊,是火焰的噼啪,是刀戈的铮鸣,屋外流箭飞窜,村落四周燃作一圈,将这个小村落围成无望的火海。 不知从何处来了许多人打作一团,将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搅得天翻地覆。有人已经死去,有人正在死去,有人将要死去。 这个无助的夫妇抱着自己的孩子往村落南边走去,那处有条河流,或许可以顺着河流游出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可惜,这段平素里走过千百的路此刻变得又阻又长,他们最终倒在了半路上。他娘被一个人顺手抄过挡在身前当了肉盾,他爹被流箭射中,死前将他紧紧压在了身下。最后的一个保护的拥抱,混着鲜血,绝望和恨。 亲眼所见,痛切心扉,是他噩梦的开始。 时至今日,仍未愈合。 后来他才明白当晚是怎么回事。天绝教和武林盟的恩怨为何要牵扯上这些无辜的人,就因为他们强大就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所谓天降横祸,不过如此。 陆凡关门打狗,大获全胜,声称诛杀了天绝教的长老堂主及百名教众,威望大盛。加上不久前他还打败了当时的天绝教教主楚浩,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了武林盟主的不二之选。直到今天,吹雪山庄依旧是武林第一大派,陆凡依旧是武林第一人,是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 只是没救下星星谷中无辜的村民,陆凡仍旧深感愧疚,差人在星星谷中立了块碑石亲自祭奠。但其实也没人责怪他,当时天绝教动手杀人在先,武林盟也是迫于形势才动的手,更何况天绝教那些魔头也死在了那场战役中,也是为无辜村民报仇雪恨了。 或许旁人会被这番说辞所迷惑,但净华不会尽信,在他爹娘带他逃跑的时候,武林盟分明没有人来救他们。唯一伸出援手的是一个女人。 第36章 净华犹记得那时他被父亲压在身下,抵着已不会再跳动的胸膛,脸上是从父亲身上滴落下的血迹,鼻间耳边是魔鬼的气息和呼嚎,而能保护他的人已经死在了他的身边。净华慢慢阖上双眼,意识恍惚间他只觉得就这样一同离去也挺好的,一家人又能再一起,回到今夜之前。 直到感觉到有人在使劲将他拖拽出来,净华才睁开疲倦的双眼,入目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她似乎已有些体力不支,单是将净华背走就十分狼狈不堪。 净华趴在她背上逐渐昏迷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村庄的火焰已经吞噬了整个村子,而他已经被那个女人带出了村子,躲在河流下游的郊林中。 净华不停地发着抖,是冷是恨也是不甘,他踉跄着往村庄跑去,那里还有他的父亲母亲。他爹爹傍晚的时候还说等他病好了就带他去放风筝,他娘亲会轻抚他的额头用最温柔的话语哄他入睡,而这一切都毁于一场无妄之灾。 他摔在地上时那个女子分开他咬得发白的唇瓣,温柔地拍拍净华的头:“孩子,你活下来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安慰,他们自己拼死也要将你带出去不是吗?” 见净华闷头不语,她也不介意,倚坐在树旁依旧好脾气道:“我也有自己的孩子,他现在被我暂时安置在不远处一所农户家中,我也很想他。” 净华这才抬起头,脸被怒、悲和炽热的火光熏得通红,张着一双泪眼看向这个救他出来的这个女子。这女子被浓烟灰尘洒了满脸满身,显得有些灰扑扑的,但眼睛却很明亮,像是续着永不消失的光。 净华被那双眼看着竟感受到了天下母亲对孩子的同一份关怀,默默道:“他也会想你的。” 那女子站起来看了一眼星星谷的方向道:“我得快些去找他了。” 她牵着净华离开这处是非之地,这里离星星谷不远,很快他们便会找过来,道:“我叫秦梦青,你可以叫我秦姨,我家那小孩应该比你大一些,你可以叫他哥哥。” 净华乖乖被她牵着,时不时点一下头,快到农户家时就看见一个小孩站在门口不住地张望着,一见秦梦青就飞奔到她怀中道:“娘亲,你可算回来了。” 那小孩脸上身上也都脏兮兮的,看了净华一眼转而去牵秦梦青的另一只手,道:“你就是娘亲去救回来的那个小孩子吗?” 净华怯怯喊道:“哥哥好。” 那小孩一下就笑起来,摇着秦梦青的手道奶声奶气道:“娘亲,他好可爱。” 秦梦青一手牵一个,笑道:“你们都很可爱。” 可惜他们相遇也不过这片刻光阴便要分别,秦梦青将净华托付给了那户农户并且留下了一些银子和头上的祖母绿簪子,以作抚育之资。 净华低着头沉默不语只是拉着秦梦青的手不放,那小孩小大人似的过来捧着他的脸道:“有坏蛋要来抓我和娘亲,你和我们一起不安全的,我们也是刚刚才逃出来,马上就要走了,不然坏蛋忙完了会追上来的。” 秦梦青也是趁着混乱逃出来的,逃出来时正好看见净华的父亲被乱箭刺中,她将孩子带出去后立马折返来救净华,时间紧迫再耽搁不得了。 净华低声道:“我不怕危险。” 小孩竖起食指严肃地摇了摇:“不行哟。你不要舍不得哟,我们以后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秦梦青也弯下腰对净华道:“如果我们脱困了,会来找你的好吗?” 净华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缠着秦梦青他们,虽然舍不得也只能松开手,反复确定道:“会来找我的吧。” “会来的喔。”那小孩同他拉勾道,“我叫秦棠,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江华。” “哥哥,秦姨,你们要来看我喔。” 可惜一别至今,再未遇见。 那对农户夫妇并不是真心收养净华,只是看在银子和祖母绿簪子的份上才答应下来,待秦梦青一走,他们便露出了本来面目,不给净华吃饱穿暖不说还要逼迫他去下地干活。 一日净华拖着瘦小的身子背着捡来的柴火往农户家走去时正好被凌云大师瞧见,凌云大师弄清原委后将净华带走收入门下,取法号净华,自此世上再无江华。 第20章 管定了 江子棠将桃樱直接带去审问堂交给了沈頔,把这活派给了九绝,然后自个儿回了护法院。 如他所料,净华人不在护法院。 江子棠对净华的去向心知肚明,百孟庭的信中不仅包括了黑云门及李笑的信息,还包括了净华来天绝教的原因。他给出那块令牌,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可惜那块护法令还好好地摆在院中石桌上,没有作为一份心意被那个人收下。 山不来就我,便只好去就山。 江子棠带上了百孟庭送他的离山新茶,又取出一袋花种腾入绣花锦囊之中。出门时见宁喆一双小狗眼眼巴巴地看着他,又只好将人带上。 宁喆今日本来在房间抄经书,抄完出来,就不见他师兄人影了。他很想去找他师兄,但是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分寸,不敢自己跑出去,只能乖乖地等人回来。 白茶如今已近花甲之年,穿得浅淡也没有穿金戴银,只在鬓间戴了一小支蓝雪花,五枚浅蓝色花叶簇拥开在鬓发上,让她整个人瞧来只有三十来岁,依旧气质端庄,盈盈动人。 第37章 见江子棠他们来了,白茶招呼他们一起过来喝茶,茶气氤氲,醇香诱人。 前厅的陈设很简单,正中间有一张桌案,两侧摆着两把太师椅,太师椅中间有一张小茶几,其中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净华,手边也摆着一杯茶。 江子棠将新茶和花种奉上,哄得白茶笑道:“数你送的东西最得我心。” 虽说白茶不问教务,但她毕竟是天绝教现任教主任天朗的师傅,旁人来这也都会备些礼品送上,多数都是些镯子珠钗,白茶收下后就搁置在一边了。 “姑姑喜欢就好。”江子棠喝了口茶道,“姑姑泡茶还是这么好喝。” 随后江子棠走到净华身边问道:“这里的花好看吗?” 宁喆也亲切地喊了姑姑,才坐到净华身边去。 江子棠对白茶道:“姑姑,这两位都是我带上山的朋友。” 几人一起用过午膳后,下午又去花圃转了一圈,见日头西隐,天色渐暗才告辞回去。 临走时,净华将带的一卷《楞严经》送给了白茶。 白茶平时无事时也会读两卷佛经,道:“难为你们费心了。”说罢转向最小的宁喆道,“我正好新得了一块玉佩,质地和工艺还不错,正好适合你。” 宁喆是作为唯一没送礼的却还得了回礼,高兴极了,拿着玉佩爱不释手。 白茶又给他们装了几袋自己泡晒的花茶,让他们空了常过来玩玩。见几人走远了,白茶慢慢转身走进了一间侧厢房,屋中陈设简单,就是寻常的桌椅,只是那案台上还供着一张牌位,牌位上写着柳书莹三个字,牌位有些旧了,想是已放了很多年。 白茶将香炉中已燃尽的香烛取出,点了根新的插上去,又用一个盆子装着烧了些纸钱,换了几个新鲜的水果,然后开始抄写净华今日送给她的佛经,灯光将她的影子铺在那宣纸之上,动作不停带来光影变幻,她沉心于佛经中,一笔又一笔。 回去的路上,宁喆蹦蹦跳跳走在前头,江子棠却跟着净华的脚步走在他身侧,道:“聊得怎么样?” 净华在灵光寺多年,后面又入了竹林,因此基本没有消息来源,一朝决定重查旧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去百闻阁买消息,百闻阁也给他指明了线索。 百闻阁和江子棠的关系江湖中几乎无人知晓,更别说是入世未深的净华,但净华也不是个蠢人,事到如今,早已知道百孟庭和江子棠牵涉颇深且江子棠已经知道自己上天绝教的原因。 江子棠愿意帮他,或许是因为江子棠帮他挡了那毒针,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怀疑江子棠的真心。 但这件事牵涉颇多,倘若白茶所言为真,那么不止武林盟,连官府都不想这件事被翻出来,而他若重提旧事一定阻力重重,他自己也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搅合进来并没有好处。 因此他只能拒绝。 他道:“与你无关。” 江子棠想得很好,早上的护法令是一次、在白茶面前表示自己与净华是一起的是一次、现在又主动问起愿意帮忙是一次。人总不能在同一天无视三次别人的好意,以至于听到净华让他不必管其余的事时还略微震愣了一下 江子棠脚步一顿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说话很伤人。” 灵光寺里并不会教弟子们怎么说话,我口言我心才是佛门中提倡的,因此也不会直接被人指出来说话伤人。当然灵光寺里不乏能言善辩的,但那不是他,他也从未羡慕过旁人。 净华张了一下口,又闭上,什么都没说。 江子棠道:“说话。” 净华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道:“一般情况下,我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所以说话的时候也就想什么说什么,别人开不开心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今夜夜色暗淡,天空中没有星星,月亮也羞羞答答地只探出来半个脑袋,虽然四周吹过来的风有些冷,但空气很清新。 江子棠其实并不生气,他一开始认识的净华便是这个样子,说不上太意外。他碰了碰净华道:“吹风了,有些冷。” 净华今日穿有外衫,便脱下来递给江子棠。 外衫在最外一层,其实并没有残存的温度,但江子棠觉得挺暖的,他道:“你看,你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在乎别人。” “既然在乎,那就别总想着推开,你直接让宁喆离开,宁喆离开了吗?” 江子棠将外衫一披,道:“我跟你一样,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也从来不管别人愿不愿意。” 净华闻言不自觉地又开始皱眉头,被江子棠按住了眉心,另一只手迅速点了净华的穴道。 江子棠的手微凉,夜晚的潮湿水汽浸润了他的手指,手指从净华的眉心抚至眉尾,他的声音很低,要避着前面的宁喆,也要不惊扰此刻的宁静。 “你不要皱眉,我不喜欢看。” “你觉得自己走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不愿带上别人,可我也不想留你自己去面对。我说的喜欢不是假的,这条路很难走,我知道,但我一点儿也不怕。” 像带着传说中人鱼吟唱时的法力,直直钻进净华的耳朵里,顺着经脉进入心脉,扑通一声,又扑通一声。 “你太心软了,所以哪怕下定决心报仇也还是有着重重顾虑,但我没有,我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我这些年也结了不少仇,与那江湖魁首也本就有旧怨,本就是要与整个武林为敌的。” 第38章 “更何况,天绝教在星星谷一战后元气大伤,查清原委本是我分内之事。” 宁喆走在前面却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狐疑地回头望去,见江子棠和净华已和他隔了好长一段距离,不由喊道:“走快些呀。” 江子棠很快又笑了:“所以这事,我管定了。” 江子棠解开净华穴道,他两步上前跟上了宁喆,又回身朝留在后面的净华招手喊道:“走快些,回去吃饭啦。” 净华默默走在后面,看着江子棠的背影,一点点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又猛然惊醒似的很快放下。 审问堂的人在护法院等他多时了,送去审问堂的桃樱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只说让江子棠来跟她谈。 江子棠并不意外,桃樱并不像普通杀手,不逃不躲,必是还有所求。 桃樱此刻狼狈极了,双手双脚均被铁链锁着,身上满是鞭痕,皮开肉绽,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她勉强想笑一个,又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痛得那笑僵在脸上变了形,江子棠也不是来看她笑的,直接问道:“你想找我说什么?” 桃樱道:“先把我放开,这样太难受了。” 江子棠让人卸下了桃樱身上的锁链,又给了她一根凳子,桃樱才开口道:“江护法,金明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呀。” “留着金明这条狗,它迟早会咬你一口,我帮你除掉他不是正好吗?”桃樱笑吟吟道,“江护法,请收下我的诚意。” 江子棠没笑,他本是站在离桃樱一米远的地方,如今也抽了根椅子坐下道:“你就算是不想活,也别拖上我,这话传出去可知道会有多大的影响。” “这审问堂不是江护法你的地盘吗,如何会传出去?” 这桃樱比他想象当中知道得多,显然很早便开始筹谋这一切了,江子棠静静等她说下去。桃樱自然明白,要想说服江子棠,金明的性命还不够,她还得拿出更多的诚意让江子棠相信她。 桃樱继续道:“我关注你很久了,江护法。你进教半年便得了当面教中比武大会的第二名,不算拔尖,但崔文鹏从那时起便开始针对你。实不相瞒,这正是我的手笔,我当时正在寻找可以合作的人,崔文鹏风头正盛,江护法后起之秀,两虎相争,赢了的便是我合作的人。” 江子棠冷哼一声,这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将他当作棋子,崔文鹏那个蠢货,脑袋里本就是浆糊,几句枕边风一吹就糊里糊涂成了别人的傀儡,怕是死了也没反应过来。 江子棠道:“金明的命权且同此事相抵,我不与你计较,还有什么筹码直接亮出来。” 上牌局的人没有足够的筹码,只会被人踢出去,若是桃樱没有底牌,也是难逃一死。 “教主之位,任天朗的命,江护法想要吗?”桃樱问道。 初冬的时候已经开始冷了,牢房内没有炭火取暖,桃樱只穿着一件薄衫被打得遍体鳞伤,与江子棠交谈时一直在冷颤。她并不像一只颤颤的柔弱的兔子,等着别人给她温暖,来救她,反而更像一只在外面摸爬滚打的野猫,龇着牙扬着爪,奋力地求生。 可惜,江子棠并不是爱心泛滥的人,遇到扒他裤腿的野猫,他只会一脚踢开。 “很抱歉,这些东西我自己能够得到,用不上你。” 见江子棠转身欲走,桃樱也一时慌了,她没想到江子棠根本不在乎她提出的条件,江子棠这一走,她必死无疑。 但她还不能死,她还没离开这个鬼地方,怎么能死!桃樱脑内飞速地回想还有什么能够让江子棠停下,忽然桃樱大喊道:“那你带上来的那个和尚呢!” 那双绣有流云的深灰色靴子终于停下,转而来到她面前。 桃樱浑身力气似乎被抽干净了,颓然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我赌对了,她想。 第21章 从心 回到护法院时已是子时了,江子棠见左侧厢房还亮着,不假思索便敲响了房门,门开后又不待人请便钻进了房间,给自己倒了杯水道:“你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了,若是在灵光寺,怕不是会受罚。” 净华其实已经上床歇息了,但或许是今日才问了星星谷的事,脑海中一直回想起星星谷遭难 那夜的点点滴滴,一直没睡着干脆又坐了起来。 他被凌云大师带走后,就没再回去过。但还是能清晰回忆起村民绝望恐惧的哭喊声、利刃割开皮肤的割裂声、刀剑碰撞的金戈声,通天的火光与艳丽的鲜血。 他从前一心练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但身处佛门不该有仇,一边是大义与师恩,一边是血海深仇,净华躲在竹林,却又在不停的内耗。 第一次遇见江子棠时他刚刚搬进竹林,当时他武功已是灵光寺中的佼佼者,若是全力以赴,凌云大师都赢不了他。凌云大师察觉他并未放下,安排了那处竹林让他清修,一待便是两年。 江子棠带来的那一把火,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看向江子棠道:“如今我已回不了灵光寺了。” 踏入红尘,踏入旧怨,以后还有更多的麻烦,与那佛门清修之地早已是格格不入了,只是有些对不起凌云大师。 “那便就不回了,在我身边可比在那群什么都要管的老秃驴身边有趣多了。”江子棠笑吟吟道。 第39章 净华道:“为什么是我?” 净华难得没有直接拒绝江子棠,而是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江子棠也问过自己,是因为净华在遂州城力排众议挺身而出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武艺高强,亦或是逗这个和尚逗成了习惯? 或许都有一点,但似乎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些。 在为净华挡毒针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人,为什么喜欢这个人,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绝对不能有事,仅此而已。 “我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我从前一直是将自己排在第一位的,如今却可以为了你奋不顾身。” 似乎是怕净华不相信他,江子棠说得很慢,他将自己油腔滑调的一面收拾起来,取出埋在胸腔里的那颗被他藏得很好的真心。 “别想为什么,你只要相信这一番情谊不是假的便足够了。” 桌上的烛火扑闪了一下,渐渐暗淡了下去,那截蜡烛已经快燃到底了。江子棠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来一截新的续上,他微弯着弯用新蜡烛去借旧蜡烛的火,火舌腾起又亮了不少,最后笼上纱罩。 江子棠一套动作下来并不快,见净华仍旧没有言语,他又恢复成惯常漫不经心的模样道:“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你是个和尚,身边也不会有别人,我可以一直等着你,等到你和我都老了依旧可以说是白头偕老。” “我不当和尚了。”净华道。 “啊?” “如果你现在能碰到我的衣摆,我就答应你。”净华看着江子棠的眼睛说道。 江子棠不是第一次看净华的眼睛,却是第一次从净华的眼睛看到那么多的世俗人间,那些世俗人间里映着他的身影。他坐在净华的身侧,净华身上穿着还睡觉穿的中衣,那截白色的布料就在他的手边,他甚至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能碰到。 他伸出手碰了碰,道:“就这样?” “对,你抓住我了。”净华还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说出的话却叫足以引起惊涛骇浪。 “不要后悔,也不要松开。” 他说。 竹林搭救,遂州之战,宁州挡的毒针,云驼山的真心,两重天的考验,最后是江子棠今日同他说的每一句话,同江子棠经历过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楚。他扪心自问,如此在意江子棠的性命,一直以来对江子棠的调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就完全是因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吗?真就没有一丝私心吗?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拿江子棠没有办法。或许早在竹林初遇时,他对江子棠心软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净华终于承认,是他早就开始偏心了。 江子棠几乎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但不管是不是幻觉,攥紧了他就不会松开。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表示一下自己的激动,净华便下了逐客令,道:“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江子棠晕晕乎乎出了门,又晕晕乎乎洗漱上床,结果半天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净华为何想通了。 他以为自己会一晚上都睡不着,没想到一觉睡到了天亮。他一咕噜掀开被子坐起来,又跑去了净华房间。 净华不在房间里。 他又跑去庭院,见净华正在督促宁喆练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净华听见声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头发未梳、衣衫未整,睁着双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没有早起的迷蒙,是未掩饰的喜悦。 净华嘴角微扬,是极小的一个弧度,但还是被一直看着他的江子棠捕捉到了。江子棠印象中似乎从没看见净华笑过,他走过去伸出手指点在净华嘴角,手指露在初冬的晨雾里,带着微凉的气息将净华的唇角往上轻轻一提:“想笑就笑出来。” 他想:管他为什么想通了呢,想通就好了。 净华拍拍他的手道:“急着跑出来做什么?” 江子棠答得理直气壮:“来看住你,免得你后悔跑了。” 毕竟晚上容易不理智。 净华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江子棠道:“你不是不当和尚了吗?” 净华微愣一下,从善如流:“我不骗你。” 宁喆在一旁人都看傻了,一晚上过去他怎么感觉天都变了,他本就地盘不稳,心思再一游离,顿时摔在地上。他连忙爬起来,顾不得整理自己的衣衫便问道:“师兄,你们这是干嘛呀,不当和尚了?。” 江子棠抓住净华的手摇了摇对宁喆道:“以后你也是我师弟了。” 净华对江子棠道:“你先回房更衣。” 宁喆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等江子棠走后,净华才唤宁喆走到身边来,这个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在灵光寺除了凌云大师外最亲的人。他不打算瞒着宁喆,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宁喆摆手,一副小大人模样道:“不必多言,我已有答案” “我早说子棠哥能成,果不出我所料。无妨,师兄你不用解释,我都懂,我祝福你们。”宁喆道,“不过师兄你真的要还俗吗?” 净华点头。 “和尚也可以谈情说爱啊。”宁喆眼神飘忽,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哪怕净华不还俗,灵光寺恐怕也不会再留他了。 宁喆向来乐观,做事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层面,他才后知后觉地担心,倘若师兄还俗,那自己还是他的师弟吗?师父又怎么办? 第40章 于是宁喆也问出了口。 净华道:“师父自然还是师父,至于你,今日的拳法还没练完,继续吧。” 宁喆哦了一声乖乖回去练拳,师兄还管他,他就还是师兄的师弟。 江子棠洗漱好,穿戴齐整了才出来。入冬了,天气逐渐寒冷,虽然习武之人有内功护体,不太惧怕寒冷,但江子棠显然不想把力气耗费在这种事情上,他外面搭了一件雪白的轻裘,衬得他整个人莹白如玉。 他坐在净华身侧道:“小师弟能接受吧?” 江子棠倒是不担心宁喆,宁喆心大得很又不是个小死板,没什么问题,纯粹是随口一问。 净华应道:“无事。” 江子棠看小少年练拳,招式倒是没出错,就是力量不够,他弯腰随意捡了片叶子朝宁喆膝弯处扔出,宁喆随即倒地。他摇了摇头道:“还要多练,我连一成功力都未用上。” 宁喆欲哭无泪,所以他现在拥有两个严师了吗? 江子棠今日还有事,出门前嘱咐净华和宁喆注意安全,又对净华低声耳语了一句。 净华与宁喆是乔装上山的,到今日才是上山的第三天,在这期间净华只去过白茶那儿,而白茶所处位置偏僻,净华又注意了行踪,应该不至于泄露他们的存在。 但桃樱却说出了净华的存在,这说明他或者白茶身侧必定有其他人的眼线。桃樱是通过金明知道的,而和金明狼狈为奸又能方便安插眼线的人,不难猜。 五心堂堂主李云峰。 五心堂负责整个天绝教的防护,上下山的岗哨、各处的守卫、人员的巡逻等都是由五心堂安排,李云峰想要安插什么人并不难。这个位置对于天绝教而言十分重要,当初崔文鹏担任右护法时便一力推举李云峰坐上了这个位置,这两人背后的纠葛必然不浅。 李云峰此人不是个莽夫,整个天绝教的防卫是个细致活,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莽夫干不了这事。当初崔文鹏出事,李云峰和金明安安分分地在天绝教,并没有采取其他行动,以至于后来江子棠找不到理由直接铲除他们。 桃樱直接毒死金明确实显得非常莽撞,但不得不说,也很有效。 审问堂内,犯人桃樱认罪伏法已被处死。天绝教中人皆知审问堂刑罚严苛,何况这么一个低贱的人也不会有人保她,故而北冥堂派的人过来跟踪此事时见到面目全非,伤痕累累的桃樱尸体后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李云峰也来了,他看了一眼道:“她为何要杀金堂主。” 江子棠站在一旁,漫不经心道:“她说杀着玩,你说气不气人。不然这么漂亮个大姑娘,沈堂主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结果她自己又受不住,这不就没了吗。” 李云峰只觉自己几乎是咬碎了一口牙才忍住了脏话,他道:“金明一世英名,竟被个女子算计了,不如我将这女子的尸体带到金明面前去看看,也让他知道我们为他报仇了。” “人死如灯灭,李堂主何时如此迷信,若传出去让底下人知道了岂不是有损你的声望?”江子棠挥手示意,一旁的教徒便将白布蒙上了,他道,“依我看,照惯例扔进海里去就行了,费那些事做什么。” 这里可是天绝教,谁手下没有两条人命,在这里谈鬼神之说岂不可笑? 教徒抬起尸体便要离开,见李云峰眉目紧缩,目光锁在那尸首身上,江子棠道:“怎么,李堂主还想去送一程不成?” 李云峰低头拱手道:“不必,属下先行告退。” 李云峰维持的假笑如同陶瓷上粗劣的颜料画,僵硬又丑陋,等他一转过身,那层颜料再也维持不住,从陶瓷面上掉落了下来。他冷着脸对一旁的教徒道:“刚刚那具尸体不是那个女人的,密切关注审问堂,将那个女人带回来。” 教徒低着头道:“是。” “任天朗还有多久出关?” “练功室那边说,半月后他便会出关。” 半月之后,恰巧是天绝教建教庆典。 “好,按计划去准备吧。”李云峰道。 第22章 还俗 江子棠送走李云峰后,再次进了审问堂,过了大厅,门后是一条长而幽闭的走廊。 走廊左侧是数间密室,密室被铁门锁住透不出一丝光线,铁门后只得两三平大小,刚好蜷进一个成年人,墙上不开窗户,只钻了几个通风的小孔,整个房间幽闭无光,使人压抑不已,神经颤抖;右侧是一间刑罚审问室,挂满了折磨人的各类玩意,指尖刃、锯齿刀、双刃剑、刺身鞭,冰冷阴狠,散发出血腥又残忍的味道。 审问室的惨叫穿透铁门进了密室,一声又一声,能一下又一下刮着密室中人脆弱不堪的神经。若是真能扛住了,那便拖出来挨个试一遍,铁骨铮铮也能根根尽碎,将所有秘密连着那骨血一起吐出来。 江子棠一路熟视无睹,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密室。密室内空无一人,他右手按上墙面第六行的第五块砖,墙面随之打开,露出了密室中的小隔间。 桃樱就在这隔间之中。 九绝也在其中,她自从将桃樱送去审问堂后也未再回护法院,而是留在了审问堂。 江子棠对桃樱道:“现在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桃樱此刻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金明有个缺点,一旦喝大了嘴就没个把门的,崔文鹏、李云峰他们都知道他这个毛病,李云峰更是多次提醒过他,但他又实在喜欢,于是仍旧经常过来。 第41章 金明自己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坏毛病,但在金明的意识里只将桃樱他们看成是养着玩的小玩意,随时可以抹杀,因此重视程度自然不够。 这也是桃樱的机会。 “据金明说,他和李云峰其实都不服崔文鹏,他们只想看你和崔文鹏斗个两败俱伤后坐收渔翁之利。他们压的注在崔文鹏身上,崔文鹏当时势大,而且李云峰觉得崔文鹏比你更容易掌握。” “李云峰承诺,等他当上教主后会让金明当右护法。你解决掉崔文鹏后他们商量要在教主出关前解决掉你,然后直接逼任天朗退位。至于方法是什么,我不知道。” “金明还说,你这次上山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和尚,一个少年。金明说那个和尚对你更重要,而且武功高强,说,说要解决他。” “就这么多了。”桃樱道。 江子棠居高临下道:“你说漏了一点。” “什么?” “你那毒从何而来。” 携芳阁所有的物资都是统一发放,桃樱从何处得到这毒的?若说是普通毒药也就罢了。沈頔验过,金明死于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弥草之毒。 弥草毒乃是以弥草为主并辅以三十六种含毒草药炼制而成的剧毒。说来也是奇妙,弥草本身并没有毒,只是普通的草木,但它包容性极强,能将这三十六种毒草药的毒性尽数吸纳融合,变成剧毒之物。 金明毕竟是在刀尖舔血的人,对一般的毒药也都有所了解和防范,但这种无色无味的剧毒却是他不曾想到的。弥草毒炼制不易,故而价格昂贵,一般人都不会接触这种毒,他又如何想得到一直被管控着的桃樱能用弥草之毒毒死他呢? 江子棠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们很难合作,桃樱姑娘。” 桃樱之前并未直接接触过江子棠,因为江子棠从未去携芳阁寻欢作乐过。江子棠进了隔间后便靠在隔间门上,隔间光亮昏暗,她看不清江子棠的表情,但她依旧感到巨大的压力,甚至毫不怀疑只要她说出的答案令江子棠不满意,她的下场会跟那具被用来李代桃僵的尸体一样。 桃樱道:“我让一个教徒买的,说是用来药老鼠的。” 让欢客在沉迷温柔乡的时候答应一点小要求是很简单的事情,桃樱没觉得这事有什么特别的,以至于没有特别提出来。 “那个教徒叫什么名字?”江子棠道。 “叫张川,我记得他。”桃樱道,“之所以让他去买,是觉得他是我能接触到最憨厚老实的一个,我让他别往外说,他也答应了。” 见桃樱不像作伪,江子棠暂且打消了疑惑,看来她并不知道这毒的稀有。 江子棠让九绝立马去查那名叫张川的教徒,待九绝出去后,他道:“你在这待两天,避避风头。” 与此同时,在护法院的净华忽然起身挡在宁喆面前,挥袖打落了呼啸而来的箭矢。他抬头,目光落在屋顶上,一个蒙面灰衣人就站在屋顶之上。 护法院不远处会有按时巡逻的教徒经过,蒙面人借教徒走路声遮掩自己的声息,潜入进来三箭齐发。 一箭射向宁喆,另外两箭射向净华。 他轻功与箭术极好,倘若净华反应再慢些,必然叫箭穿透了。 净华还他四颗念珠,念珠携着深厚的内力朝蒙面人冲去,分别射向蒙面人双膝及双手,他尚无杀人念头,只是要将此人留下。 暗杀不成,蒙面人不欲恋战,挥箭弓打落三颗念珠,仍被一颗念珠击中膝盖。他强忍痛楚,翻身落下屋檐,狼狈逃离。 净华本欲追去,又顾念宁喆安全,只得放弃。 蒙面人离去后,宁喆没有吓得躲起来,而是更为认真地练拳。以至于江子棠回来看见宁喆还在练拳时还惊讶了一番,宁喆在练武上并没有天赋,从前也没有在练武上下功夫,如今再用功显然是晚了一点。 但江子棠见宁喆难得这么努力,也没有打击他的信心,只是在一旁小声问净华道:“你师弟怎么了?” “受了打击。”净华说着便起身,往房间走去。 江子棠以为是自己早上出门前给宁喆的打击,于是招呼宁喆过来道:“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打击到。我已拼命练了许多年,你在我手下过不了一招不是很正常吗。行了,自己去歇歇吧,欲速则不达。” 宁喆神色怏怏的,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活力。他道:“如果我不能变得更厉害一点,不仅帮不了师兄还会拖累师兄。” 江子棠看见宁喆这幅苦恼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九绝。九绝也是如此想要获得沈頔的肯定,想要能够帮助到沈頔,而不是成为沈頔的负担。 当初江子棠初上天绝教,根基不稳,崔文鹏又一直打压他。沈頔一开始并没打算和他合作,是九绝先相信他。九绝的要求是帮她复仇,而她会帮江子棠扳倒崔文鹏。随之沈頔自然也加入到江子棠的阵营,后来江子棠才知道沈頔一直以来只想将九绝送出天绝教,让她过平静的日子。 当时九绝努力变强的模样跟宁喆如今没有两样。 不过九绝和沈頔的想法背道而驰,两人常常有闹不完的矛盾。 江子棠拍拍宁喆的肩道:“放宽心,我去看看你师兄。” 净华在房中找出纸笔正在写什么,见江子棠进来也没避讳,于是江子棠就站在一旁大大方方地看。 第42章 看过几行后,江子棠既惊又喜。 信是写给凌云大师的,信中写明净华自愿还俗并离开灵光寺,感谢凌云大师的恩情并请凌云大师将此事公之于众。让江湖上都知道他净华跟灵光寺没有关系,也就不会连累灵光寺了。 净华将信折好放入信封之中,又在信封上写上凌云大师的名字。江子棠道:“这信我派人给你送去灵光寺吧。” 净华将信口封好道:“不用,就让宁喆去送。” “让他去?”江子棠道,“他正担心你让他走呢,恐怕不会乐意。” “他会去的。”净华道。 这明显是急着将宁喆送走,江子棠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他在心中重新将那封信咀嚼一遍。 江子棠意识到不对,问道:“今日发生了何事?” 净华将刺客暗杀之事说给江子棠知晓,江子棠第一反应是李云峰动的手脚,他怒不可遏,同时对净华道:“是我拖累你。” 净华却道:“不一定是因为你,我昨日才找白茶问了星星谷之事,今日便有人要来杀我。”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说明天绝教并不安全,他必须要尽快拿下天绝教,清理掉所有有异心的人。 刺客被净华打中左膝,一定不良于行,江子棠让九绝找张川的同时排查教中所有左膝受伤之人。 净华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如果真是因为星星谷之事而来,说明此事确实十分危险,甚至可能会得罪整个武林,你确定要参与进来吗?” 江子棠圈住净华的腰,将下巴搁在净华肩头,在净华耳边道:“你担心什么呢,我注定要和整个武林为敌的。” 净华拿着信找到在院中还在练拳的宁喆,先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回家去,过平静的生活?” 宁喆低着头不说话。若是之前,他一定吵嚷着不愿意。 他只是单纯,但却并不笨。他师兄之前一直待在灵光寺和竹林,没去过别处,也从没对什么事有着浓厚的好奇心,如今却不愿回寺还主动问起十几年前的旧事,说明一定是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而这件事会有危险。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打斗,第一次是遂州练武场,没人想杀他;第二次是宁州城外暗杀,也没人对他出手,这是第一次成为别人的目标。 他终于切身理解到他师兄的担心,他当然珍惜生命,但若是知道危险便转身离去,留他师兄独自面对豺狼虎豹,他做不出来;但如果强行留下只会增加他师兄的负担的话,他也并不愿意。 以至于他一时陷入两难,不知该如何回答。 净华静静地等着宁喆回答。 半晌,宁喆抬起头道:“我想帮你。” 眼睛很亮,语气却带着迟疑,他自己也怀疑自己能不能有作用。 净华这才将手中的信递给宁喆道:“好,那你便将这封信好好地送到。” 是很简单的牛皮信封,信封上写着凌云大师的名字,宁喆实在有些好奇,他拿着信问道:“给师父的,是写的什么啊?” 净华也不瞒他:“信上写我会还俗并离开灵光寺,这封信很重要,你交过去才最合适。” 第23章 信物 宁喆无法拒绝。 此事不宜再拖,三人吃过午饭后,江子棠便着手安排宁喆悄悄下山。 是夜,子时。 江子棠一时无眠,他干脆从床上起来,匆匆套上衣服,又溜到了净华的房间,瞧不见光亮也听不见动静,似乎房中人已经睡着了。江子棠试着推了一下窗子,没锁,他兴奋地从窗户处翻进去,借着月光看见床榻上隆起一个人的形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要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爬上床时被人捏住了手腕。 净华并未睁眼,手被棉被捂得暖暖的,道:“这是作何?” 夜半翻窗,非君子所为,但江子棠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坦然道:“看你睡着没?”他挣脱净华的手,嘴里喊着“冷”,就迅速爬上床分走了一半被子。 净华干脆掀了被子想下床,又被江子棠拉住手腕,江子棠道:“唉,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多亏月光朦胧,他背对着江子棠,才没暴露出自己的紧张。 净华道:“我去喝口水。” 桌上茶壶中的水放了许久,也没有续水,只勉强倒出了半杯凉水。江子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安排了人一直保护宁喆,你不必担心。” 净华只喝了一口,水还剩下小半杯,被搁在桌子上。 “多谢。” 江子棠道:“要谢我就回来躺着,你知道,我就图你的色相。” 从前江子棠说这些话还会被净华板着脸训斥,但如今的净华只得僵手僵脚地回到了床上。 两人各占据一半床铺,却像是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以至于被褥都盖不到整个人。江子棠深呼吸道:“漏风。” 净华下床从柜子里又拿出了一床被子。 江子棠盖好了,不再同净华计较。 净华第一次问江子棠的打算:“你的目标便是天绝教的教主?” 江子棠闭着眼翻身,隔着被子搭上净华的腰道:“当了教主,我才能让整个天绝教为我所用,去做我真正要做的事。” “换我问你,你为什么突然答应我?” 他之前好像一直在敲一扇门,门闭得很紧,门里面有他很想要的东西。他只好一次又一次靠近,不停地敲、不停地喊、往门缝里塞各种各样的东西,终于等到门开了。他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撬动了那扇门,他以后才好继续给。 第43章 净华没推开他,声音从黑暗中响起:“一时冲动。” 江子棠睁开眼看净华的侧脸,幽幽道:“你说是冲动?” “嗯。” 确实是冲动。 只有在理智无法压抑自己的欲望时人才会冲动,因此冲动的那一刻一定是那个人当下最真实的反应。他当时心头很热,没有人面对别人沉甸甸的真心时能不为所动。白头偕老,多好的一个词,他从前从未想过,却突然有了想象。 他在这种冲动中看清了自己的心。 “但我并不后悔。”净华道。 净华的声音很温柔,像是羽毛飘在江子棠心上,痒痒的暖暖的,他在这样的温暖中却怎么也没有睡意,一双眼眸就落在净华的脸上,看得喜欢了又凑过去在净华唇上啄一下。 净华没有躲开。 江子棠越发兴致高昂,同净华上了天绝教最高的哨楼楼顶,将那放哨的教徒赶了回去,坐在那哨楼顶看月亮。 月色如练满西楼,星汉璀璨,圆月如盘。两人立于这高楼之上,竟生出几分遗世独立之感,脚踏高楼乘风起,一袖笼月映今朝,天穹在头顶近处,似乎伸手可摘星辰,低头可见楼宇耸立,迈腿便可踏万顷山河。 酣畅痛快是矣。 江子棠将身上的外袍披在净华身上道:“我现下也没别的可以送你,先送你一件我的衣裳吧。穿了我的衣裳,就是我的人了。” 这外袍袖口处绣着一个“棠”字,乃是他衣裳独有。净华不发一言,只将这袖口字样翻出细细拂过,端得是缱绻轻柔,像是在对待无价珍宝,竟叫江子棠罕见的局促起来。 江子棠将净华的手从袖口处扯开:“别看了,就是件外袍。” 净华笑道:“好,不看了。” 江子棠从这笑意中品出一丝得逞,倏忽反应过来,这小和尚开窍之后竟开始反过来调戏自己了。 小和尚学坏了。 那他也喜欢。 江子棠倾过身吻在了净华的眼睛上,如羽毛轻落:“好看。” 净华将他从不离身的那串念珠拿了出来,稍一用力掰开来,从圆变线,净华将其中一颗取出交到江子棠手上道:“这物什是我随身之物,我将它交予你。” 江子棠见过这念珠许多次,净华念经打坐时和在遂州城中净挡下了玉面公子和七骨伞秦科的攻击时用的都是这串念珠。佛气是它,戾气也是它。 江子棠早觉这念珠同寻常珠子不同,拿起那珠子一看,果见那珠子两头是用磁石固定的,磁石串线将这数十颗珠子串起,可由人随心控制,不拘一格。江子棠如获至宝,往那腰间一揣收好了。 江子棠惬意道:“若是有酒便好了,良辰美景,郎君在旁,对酒当歌,该何等快活。” 净华道:“酒是何滋味?” “心碎时是穿肠毒药,若是此刻你我,那便是锦上添花。” “好。” 他俊眉弯弯,眼尾上扬,嘴角也噙上了笑意,是江子棠想象中的笑着的模样。 夜深深,是情人语。 次日,九绝给江子棠带来消息,那名叫张川的教徒失踪了。 张川原是五心堂的人,入教不久,一次巡逻后便没回来,也正是在桃樱被抓之后。 江子棠正在用早餐,是简单的清粥,他将勺子扔了直接一口喝完了整碗粥,才道:“知道了。” 他心情丝毫不受影响,这个结果并不出乎他的衣料,那个张川既然能给桃樱弥草之毒,便没打算一直以张川的名义留在天绝教。虽然没找到张川,但这个张川是五心堂的人就已经是给他的意外之喜了。 江子棠道:“将这个消息带给北冥堂的兄弟们,让他们自己去找李云峰要人。” 九绝了然应下。 江子棠又道:“那个叫桃樱的你多留意着,如今有任何不对劲的随时除掉她。” 安排完事情后,他问九绝:“留下吃个早饭?” 九绝拒绝:“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审问堂。” 江子棠道:“不气了?” 九绝神色难掩悲伤:“我从来就不该生他的气,不说了,我先走了。” “唉,等等,听我给你分享个好消息。” 他故弄玄虚,喊住人又不马上说,九绝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急道:“你倒是说啊。” 江子棠笑容几乎晃晕了九绝的眼:“我和小和尚,成了!” 九绝有被这只开屏的公孔雀无语到,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故意嫌弃道:“空口无凭,你得拿出证据来啊,左护法。” 江子棠摸出腰间的念珠,在九绝眼前晃了晃:“可认得这是何物?” 九绝自然认得,她在遂州城时就见过,但瞧江子棠这孔雀开屏的模样实在是不想应和他,干脆转身走了。江子棠也不恼,将那念珠仔细擦了擦,小心地放了回去。 九绝回了审问堂便去了沈頔的院落,审问堂很大,除了用来审问关押犯人的地方,更后面还有一处房院。其实审问处和房院还隔了一段距离,但习惯了也都是称呼的审问堂。 沈頔搬了个摇椅在庭院里放着,人这会儿却不在庭院里。九绝也没去找,而是自己进了灶房做早饭。 等沈頔裹着厚棉衣从房间出来后,九绝才将刚蒸好的蒸糕端出来。蒸糕散着热气,模糊了九绝的眼睛,她将升腾的热气挥走,才看请了眼前的人。 第44章 是一副懒洋洋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那烟又起,九绝将蒸糕放在桌子上:“亲手做的,尝尝。” “还有这手艺呢,那我可得尝尝。”沈頔坐下来便迫不及待地挑起一块。 九绝坐在对面,等沈頔吞下后期待地问道:“好吃吗,哥?” 沈頔咬下一口的动作微滞,正要开口,九绝先道:“这里又没有旁人,我喊你几声怎么了。再说了,我已经答应你等过我办完这些事就离开天绝教,到时候你想听我叫你声哥哥也是不能了。” 沈頔道:“挺好吃的。” 九绝满意了,这才开始吃蒸糕,边吃边对沈頔吐槽道:“对了,他和那个和尚成了,你是没看见他那得瑟样。” 沈頔打趣她:“羡慕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找个夫婿。” 九绝踢了沈頔一脚道:“我急什么,爱慕我的人能从山顶排到山脚,用不着你瞎操心。吃你的糕吧。” 吃了两口,九绝又道:“其实我是觉得他俩挺好的,一个闷子一个话篓子,一个心眼多一个心眼少,天生一对啊!” 庭院内回荡着九绝欢快的笑声,沈頔看她笑得这么欢快,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又递给九绝一个小盒子,九绝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雀儿。 宁喆一路往灵光寺赶去,灵光寺在荆州,快马加鞭过去也需要半月的时间。既然师兄告诉他这封信很重要,他不打算在吃穿住上面多花时间,于是随意进了一家饭馆。这家饭馆规模不大,上菜的速度也挺快,他没等多久便等到自己点的牛肉饺子。热腾腾的牛肉饺子消化了一点赶路的疲劳,刚出锅还有点烫嘴,他吹了吹才吃了一个。 正当宁喆要吃最后一个时,一个人扑通摔在了他的桌子上,将桌子饭碗砸烂,汤水溅到他的身上。 那人被随之而来的人逮了起来,是几名身穿统一黑色门派服的男子,宁喆从旁人的口中知道这些是四方堡的人。他有任务在身也有自知之明,无意参与进这些门派争斗中,默默找了帕子擦拭了自己的衣服躲到了一边。 一身形伟岸的男子道:“带回去交予长老发落。” 那人抱着头不停挣扎道:“偷秘籍的真的不是我!师兄你信我!” “那你跑什么!先回去!” 几人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临走之时倒是扔了一块银子算是赔偿店主的损失。店主也很抱歉,想给宁喆免单,宁喆坚持付了账。 宁喆便掏钱便随意埋怨道:“四方堡真是霸道。” 随后,宁喆了解到一些来龙去脉。 原来不止天绝教中暗流涌动,江湖上也是风起云涌,而引起风云的正是遂州城松山门沈长风那本“松山十八式”。 许多人都想要得到的“松山十八式”在沈长风死后突然现身江湖。 这册子就落在松山门的庭院处,当时众人收拾残局时发现了这本册子。说来这本秘籍应该归还给松山门保存,但松山门也没剩几个人了,在场之人难免有蠢蠢欲动的。 于是为了这本秘籍又争执不休,松山门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最后是各门派都帮助一下松山门的重建而松山门则交出“松山十八式”,丰富江湖武库,造福武林。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没过几天,四方堡的掌法出现在江湖上,接着是清水剑派的“清水剑”。不过一个月,江湖上就惊现三家门派独门功法。 得之欢喜,失之愤怒。 四方堡和清水剑派也急着找出散布他们功法的元凶,而那名被打倒的弟子便是四方堡的怀疑对象之一。 第24章 纷争 沈頔与九绝皆来到护法院,今日一同商议事情的还有净华。净华原是打算问完白茶便下山去,但如今显然还要再多待上些时日。 九绝道:“付平带着一帮兄弟们围着五心堂,要找李云峰要人,李云峰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付平是北冥堂的副堂主,如今怀疑李云峰包庇张川,要找李云峰要一个说法。 “付平可不是个什么讲义气的人,无非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北冥堂的地位罢了。”江子棠问道,“李云峰最近在做什么?” 沈頔道:“开始活动钉子了。” 江子棠道:“贼心不死。看来今年的庆典注定要格外热闹一些。” 如今金明既死,北冥堂与他生了嫌隙,他还这般急不可耐地选择动手,莫不是还有什么底牌?江子棠也没打算再等,这次庆典同样是他拿下天绝教的时候。 江子棠道:“半个月后的建教庆典,让赵成带份大礼过来。” 此外还有星星谷的事,江子棠他们已大致知晓,事情过了太多年能查到的线索也就这么多了。若白茶所言为真,那仇二便被人收买刻意挑起了这场冲突,而收买者最有可能的便是收益最大的武林盟。 但目前还没有证据,事情的真相被沉埋在水底,水面风平浪静,只有给予这片水域巨大的冲击,搅弄起汹涌的波涛才有可能将真相冲起来。 江子棠询问净华的计划,净华道:“我想将白茶圣女的话传出去。” 沈頔道:“恐怕他们不会信。” 白茶的话江湖人并不会听,而且他们只需要说就是看见天绝教先杀了个村民才动手,其他一概毫不知情,也可以推诿过去。 净华道:“我去说。” 第45章 江子棠立马道:“不行。” 净华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沈頔也道:“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星星谷幸存者对当年的事件心怀疑虑,想要一个真相,合情合理,甚至那些江湖门派应该好好跟他解释解释。只是难保那背后之人不会对净华下毒手。 江子棠道:“他们可以否认净华的身份,而我们又无法证实。既然如此,何必如此高调,不如将靶子交给别人。” 他手指蘸水,在桌子上划了几笔道:“我看这个人就是个不错的靶子。” 水渍未干,显出一个“陆”字。 “找一个同此事没什么牵扯的人去传话。” “至于净华究竟是什么身份,让他们自己去查。你说你是,他们就偏要你证明,只有他们自己查出来的,他们才会深信不疑。” 既然怀疑星星谷背后有人从中作梗,那就直接揪出一个人当作靶子,就说一切都是他搞的,比泛指武林盟所有人有效果得多。将嫌疑对准一个人,倘若真是他搞鬼,那么也能让他自乱阵脚,以为事情败露了;倘若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声誉,也会尽力查清真相,自证清白。 陆凡作为武林盟盟主和在此事中受益最多的人,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当这个靶子的不二人选。 沈頔也被说服,笑道:“不愧是江狐狸。” 他看了一下身旁的九绝,暗叹还好当初他们选择押宝在江子棠身上。至于这个和尚,逃不出江子棠的手心也是正常的。 回到审问堂后,九绝伸手直接从沈頔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从白瓷瓶里倒出几颗软糖丢进嘴里,边点头边吃软糖,一个白瓷瓶本也装不了许多,一会儿就被她吃完了。九绝扔了瓶子,拍拍手道:“记得再给我买。” 沈頔道:“这家店就在……” 九绝已捂住了耳朵:“就得你给我买,忙去了。”说完便转身跑了。 见九绝没了人影,沈頔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脖颈处的血管呈现出病态的青紫色,他点了点手腕,镂空金镯里的小蛇钻了出来,亲昵地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宁喆仍然在赶路,在经过县镇时依旧是歇歇脚吃个饭。他自从在上次听到这些江湖事后便会有意识的在吃饭时打听些后续,管它有用没用,就当是给吃饭增添点乐趣。 四方堡和清水剑派的功法泄露五天之后,江湖上又出现了两门功法——天绝教的“断山刀法”和“掠雷功法”。 早先还有人怀疑是天绝教捣的鬼,如今天绝教功法也流失出来,倒叫人排除了对他的怀疑。 “掠雷功法”只有天绝教每任教主才能习得,流传出来虽在意料之外,但尚在情理之中,毕竟天绝教还留存着这本功法,但“断山刀法”却不然。 “断山刀法”乃楚浩自创,他所用武器乃是一把断刀。 楚浩已有十几年不曾出现且无半点消息,江湖上都当他已经死了,他也从没收徒,按理说“断山刀法”应该已经失传了,如何会突然出现。 有人说这是假的,但见过“断山刀法”的人又说这本秘籍应该是真的,于是人们开始对“断山刀法”的来历议论纷纷。有人认为楚浩本来就没死,只是经受不住失败隐姓埋名了;有人认为其实楚浩悄悄收了弟子,只是太过低调无人得知。 又有人说了,这两种说法都站不住脚呀,楚浩当年是多狂的人啊,提着一把断刀便敢孤身下山悍然挑战五大门派。他作为当时江湖上的一流人物,也曾有气吞山河之势,曾自诩手中一柄刀能断山拦水,故而才将刀法称之为“断山刀法”。这样的人会消极低调得十几年没有声响吗? 一时间,谁也无法说服谁。 与此同时,又爆出了所谓星星谷灭村的内幕,据说当初并不是天绝教想挑起事端。动手的教徒名唤仇二,曾经接过吹雪山庄的镖,丢镖后为了将功赎罪被吹雪山庄安排进天绝教当卧底,他之所以动手乃是受了吹雪山庄的命令。 吹雪山庄才是灭星星谷的元凶。 本来这种空穴来风的流言能让人听了就直呼是谣言,但传出这话的人却是向来以听墙角传八卦为荣的半眉公。半眉公这个人亦正亦邪,从没听说他倚靠过某一方,是江湖上的中间人物。他这人就好热闹,是个生怕事情闹不大的麻烦人,从前也由他的嘴说出好几个门派的秘事,若是这话由他传出来,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信。 松山门掌门沈长风同魔教勾结残害正道人士性命不正是半眉公爆出来的吗?这事要是放在从前来说也会被人嗤道是无稽之谈,但这事又确实是真的。 于是江湖上又是众说纷纭,有人自然不相信这话,说陆凡光风霁月,断不会做这种事。 而那相信之人反驳说在巨大的权益面前人心都是黑的,沈长风能装这么久,他陆凡怎么就不能是个虚伪的小人了?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奇怪,天绝教的人都是大傻子吗,明明靠挟持那些村民活命还非要先开头杀人?这不是找死吗。 天绝教下山本是隐秘进行,为何就他陆凡得知了消息,不就是因为他有内线吗?那仇二是他的内线也是合情合理的啊。 相信陆凡的人一时无法解释,愤怒地抱着酒坛离开,道:“陆盟主一定会狠狠打你们的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46章 彼时宁喆已经到通州了,离灵光寺不过两日距离了。他在听到前面那些事情时一概只出双耳朵,是不会去开口询问、参与讨论的,然而在通州时他却听到了让他不得不上心的事。 宁喆顾不上礼仪,直接逮住旁边的人问道:“你刚刚说什么?!灵光寺怎么会闭寺的?” 宁喆饭没吃完便搁下银子匆匆离开,刚刚他们居然说灵光寺在三天前闭寺了。 “灵光寺凌云大师首徒居然和魔教勾结,先是在遂州城就和那个江子棠狼狈为奸,后来更是一起上了天绝教,真是我们武林中人的耻辱。呔。” “凌云大师一生光明磊落,教出这么个混账玩意儿,真是丢脸!” “不知道吧,灵光寺已经封了寺门了,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我看他们是要清内贼吧。” 不同于前两次的各有立场,争执不休,这次几乎是一边倒的在唾弃灵光寺。 灵光寺是大梁的名寺之一,便连当今圣上都曾经来灵光寺礼佛,提起灵光寺的名字都感觉跟佛祖更近了些,佛光普照。如此神圣的地方出了个和魔教有牵扯的和尚,就像是雪白的狐裘上沾了肮脏的泥土,谁看了都要皱眉嫌弃这块泥土,连带着嫌弃这件狐裘。 宁喆终于知道净华会自觉自愿地退出灵光寺,为什么急着将信交给他,或许他更希望凌云大师直接将他逐出师门,但他们都清楚凌云大师不会。 凌云大师门下就只有净华这一个弟子,他知道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是什么心性,他绝对不会因为外面的压力和流言蜚语就与净华断绝关系。 他不会,所以这件事只能由净华自己来做。 宁喆顾不上再吃,留下银子后匆匆上马出发,马儿疾驰着让风也凌冽起来,他却感觉不到脸疼。他第一次有了使命感和责任,需要他的人是他的师父和师兄;也第一次感到如此沮丧和无能为力,他师兄明明没伤害任何人,他师父更是慈悲为怀,数十年来帮助过的人可达千人,可一点不如意就能让一切光荣灰飞烟灭。 捧起来,摔下去,皆不由己。 上坡时马腿打滑将他摔了下去,他咕噜着摔到了坡下。天还是很蓝,坡上长着的野花野草看着很有活力,但他无暇欣赏,他将脸埋在臂弯处藏了一会儿,又撑起身继续前行。 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天半后赶到了灵光寺,从前游客如织的灵光寺如今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寂寥冷清了许多。虽然闭寺了,但宁喆作为凌云大师的俗家弟子还是被放了进来,有弟子给他指了凌云大师所在之处,正是灵光寺的训诫堂。 凌云大师因为不愿将净华逐出师门,已经在训诫堂反思三天了,佛在上方垂眸浅笑,凌云大师盘坐在下,神情温和。 宁喆进去跪在凌云大师身侧,凌云大师温声道:“回来了。” 他点头,掏出信郑重地交到凌云大师手上,道:“师兄让我带给您的。” “他说,师傅永远是他的师傅。” 第25章 发难 李云峰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厉害的人,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以只当一个堂主,去听从别人的指挥呢? 金明是傻子,崔文鹏是傻子,所以他们都死了。 江子棠和任天朗也就要死了,他马上就会成为天绝教最至高无上的人。 他打开窗子,凉风吹进来,他却觉得自己很热,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其实他没打算这么早动手的,但金明经常去找的那个女人一定告诉了江子棠很多事情,他不得不动手了。 是他江子棠自己找死。 李云峰捏碎了手中的酒杯,扔出了窗外。 有教徒闻声而动,过来听候吩咐,他问道:“那个和尚滚了没有?” 那个和尚他有所耳闻,在遂州城和杀崔文鹏都有这个和尚的身影,武功很好,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天绝教破坏他的计划。和尚一走,江子棠如折一臂,就会更好对付。 教徒低眉敛目:“据监视左护法的人说,已在昨日下山了。” 李云峰笑道:“很好。” 庆典当日,鲜红的绸带灯笼高高地挂在天绝教各处的飞檐房梁之上,椅子用红布裹上,上百坛子烈酒、几十份佳肴、上百响礼花烟火以及几十个美人都已准备就绪,吉时一到便开启这盛大的狂欢。 庆典厅又名聚贤厅,修建在天绝教北面,北面靠海,更确切的说,是修建在北边崖面上延伸出来的石块上。那块悬空的石块面积不小,于是老教主没有将其削掉而是修建成聚贤厅,山顶处修了楼梯通往庆典厅,因为其位置独特,平常很少使用,每过十年建教庆典时才开放使用,能被允许进来的也是天绝教地位较高的人。 庆典厅以打磨过的石面为地面,正对大门的那面墙面是打磨过的崖面,只有屋顶及其余三面墙是人工建造的,厅外留有不少空地,站在延伸出去的那块空地就像是置身于空中,一眼望去是辽阔的天空和蔚蓝的海面,也算得上几分得天地之造化,浑然天成,大气磅礴。 天绝教叫得上名头的人基本上都来了,有交情的便凑在一起东南地北地聊,互相看不惯的便用眼神互怼,喜气笑声夹杂着恨意低骂。而在这两种情绪之下,还有人心中藏有暂时不能宣之于口、露于表面的种种心思。 比如最近江湖上出现的“断山刀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教主楚浩究竟怎么回事? 第47章 宁州舵主赵成照旧同几个老熟人打了下招呼,平日他驻守分舵,与其他人见面时间并不多,他拍了拍孟腾的肩膀道:“老孟,发什么呆呢?” 孟腾是天绝教掌管武器等物资的库管,不属于任何一个堂,直属于天绝教教主管辖,平时也都被喊作孟库。孟腾虽然表面等级不高,手下人也不多,但他手上毕竟有物资,故而在教中依旧很受尊敬。 孟腾晃过神来道:“无事。” 孟腾现在脸上的神色用四个字来说就是如丧考妣,属实不像没事的样子。赵成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道:“老孟,今年的武器弹药适当给我们宁州分舵多考虑一些,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手上没刀没底气呀。” 说着赵成给孟腾塞了一块金子,孟腾却将那金子退了回去,道:“再说、再说。” 有孟腾手下的人过来,表情严肃站在一旁候着,孟腾便先与那教徒一起离开了大殿。赵成手一收就将那金子放好了,这两人动作不大倒无人注意,他看着孟腾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孟腾此人,惯是钻在钱眼里的,之所以当这武器物资的管事,也是因为这是个肥差。在原料上捞点,制作时捞点,分配时捞点,可谓是没有他不赚的钱,今日转了什么性子,连金子都不收了。 许是为了衬托今日的喜庆气氛,江子棠今日穿的是一身红色衣衫,衬得他整个人气色红润,他手中转动着一只短笛,倚靠在摆酒的桌子边。 赵成假装拿酒走到了江子棠的身侧,低声道:“孟鹏不对劲,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 见孟鹏回来,赵成很快便走开了。 江子棠正要叫人探查,“当”的一声锣响,吉时已至。 可是任天朗仍未现身! 丝竹管弦之声随之响起,携芳阁的舞女鱼贯入场。 孟鹏烦躁地叫停了乐师舞女,直接一脚踹翻了一位离他最近的乐师:“蠢货东西,没看见教主还没到吗!” 他抹了一把额头因着急慌张而惊出的汗,道:“我这就派人去看看。” 江子棠摆手道:“不必,莫要打扰教主练功。” 任天朗是个武痴,天绝教众人也都知道,于是也只猜测他是功法尚未突破,无心出来庆祝。然而任天朗并不是无心过来,而是被一个人绊住了,绊住他的人正是净华。 净华并未如李云峰的愿因为那些外界的压力而赶紧下山,江子棠将计就计,假装净华已经下山,实则安排净华在庆典当天来阻止任天朗。 江子棠了解净华和任天朗的武功高低,对净华有这个信心。他暂时没打算取任天朗的命,毕竟任天朗是白茶的徒弟,他只想困住任天朗。 净华来到练功房后便将周围的人都打晕点穴扔到了一旁,这些人没有一个时辰断不会醒来。 任天朗二十出头的年纪,明明是一教之主,但身上并没有那种杀伐的血腥气和压迫性,倒是透着几分憨气,见到净华拦在他前面,也只是想绕过去,直到净华再次拦住他,他才歪了头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净华正要回答,他又摆手道:“算了,不重要。你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净华道:“我是来找你切磋的。” 任天朗眼神亮了起来:“好啊,来打架,我一定把你打趴。” 他退一步,与净华拉开距离,伸手道:“来,来,你先出手。” 净华纹丝不动:“你先。” 任天朗道:“我武功很好,先动手占你便宜,你先。” 净华本来也不是非动手不可,反正任天朗还在这儿,于是依旧不出手。任天朗急了,天绝教里没有愿意跟他打架的,他刚练完功出来,又迫不及待想试试自己身手,见净华不为所动,只好一拳击出道:“看招!” 任天朗一拳打向净华脸庞,毫不留力。他一旦动手便是认认真真、全心全意,断没有什么点到为止、意思意思的说法,于是经常把人打死。教中也传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坏处是人人都怕他,好处是他这个教主当得多少有了些威慑力。 净华闪身躲过,不消片刻,两人已交手上百招。 任天朗退出战圈,推手示意暂停,他看着净华,眼神亮晶晶的:“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净华说了名姓。 任天朗重复了一遍,激动道:“净华,好,你挺厉害的。你等一下,我要去拿我的刀跟你打。”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房间,很快又拿了一把刀出来:“现在我要用刀了,你用什么兵器?” 净华褪下腕见念珠一甩,那念珠便成了一根坚硬的棍子:“用它。” “有趣!” 任天朗挥刀砍来。 庆典厅内,孟鹏正要叫乐师舞女再奏,却被一人高声打断了——教中长老楚或。 楚或是天绝教首席长老,虽然不具体负责教中大小事务,但也是教中的老资格了,地位很高,他一喊停便没人再敢吹拉弹唱,一时间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楚或一开口便是一个下马威,对沈頔道:“既然教主不在,那此事便由老夫来决断了。沈堂主,听说你包庇了杀害金明的凶手,可有此事?” 此事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吗?众人一时不明所以,也都等着沈頔的回答。 沈頔不慌不忙道:“楚长老何出此言,那名凶手是一个女子,承受不住刑罚自己死了,尸体大家也都见过。” 第48章 江子棠点头确认,李云峰却站起来道:“长老,我等确实见过沈堂主交出的尸体,但尸体容颜尽毁,我等也不知是不是那名凶手。” 沈頔依旧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随意转弄着手上的金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李云峰道:“李堂主此言何意,莫不是在暗示我李代桃僵,包庇了她?” 李云峰道:“沈堂主承认便好。” “无凭无据,无稽之谈。” 江子棠也反问道:“无法看出那具尸体是桃樱,同样也无法看出那不是桃樱,李堂主就下这样的决断是否有失偏颇?”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两边看起来底气都很足,一时间也不知道谁真谁假。楚或道:“云峰,你不是说有证据要当场拿出来吗?现在就拿出来吧。” 李云峰拍拍手:“好。” 立时便有两名教徒带着一个蒙着脸的女子进来,李云峰上前掀开那女子的面纱,面纱下的脸赫然就是桃樱。 沈頔挺直了脊背,身体前倾,转弄金镯的手落在了椅把手上发出“啪”的声响;江子棠蓦地转头看向九绝,目光森然;九绝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嘴唇翕动,声音小得让人听不到,但从口型中可以判断出她在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将她关好了。” 趁今日沈頔、九绝来参加庆典,审问堂戒备松懈,李云峰安插在审问堂的人便悄悄带走了桃樱。 桃樱被人一路挟持着来到此处,瞬间明白了场上情形和李云峰的用意,只是她被点了穴道,只得用眼神示意江子棠。 李云峰目光逐一从这几人脸上扫过,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他朗声道:“诸位,桃樱便在此 处,沈頔交出来的就是假的!” 第26章 火药 第27章 疯子 练功房内,火势熊熊,一人从那火光之中飞身而出,靴子和裤脚上还带着没避开的火焰,净华落地后挥手扑灭了身上的火,靴子和裤脚处的布料已经被烧烂了,连带着腿脚也已经被火焰烧伤。 这场爆炸实在是在净华的预料之外。 在他和任天朗战况焦灼之时,数十只火箭从外飞来,直射入练功房之内,房间的木材经不住火烧,一时间烈火燃起,熊烟滚滚。 净华预感不妙,停手往外而去,但任天朗却高喊着他视若珍宝的武功秘籍,反而往房间里冲了过去。 下一刻,轰地一声,炸药炸毁了整个练功房。 火还在烧,噼里啪啦带着房屋倒塌的声音,任天朗却一直没有出来。 净华伫立在外,片刻后取下一颗念珠扔进了火海。 这火箭来得蹊跷,周围的人都被他点了穴,如今都还整齐地躺在外头,这些火箭是谁射出来的? 净华环视四周,锐利的双眸往那晃动的树枝处看去,只能看见一人飞快离开的背影。他连忙跟上,但他腿脚烧伤速度受限,而那人速度也不慢并且十分熟悉天绝教的地势情况,借助地势最后摆脱了净华的追踪。 失去那人身影后净华停下来查看自己身处的位置,此处已是山顶,有一温泉,许是为了避人也为了环境优雅,那温泉四周还造有假山、栽植了几十株高大树木,瞧来也是个供人玩耍享乐的地方。 如今事态变化已经超出他们预期,练功房既然埋有炸药,那庆典厅很大可能也会有其他埋伏,净华不再逗留转身往庆典厅赶去。 庆典厅内,江子棠脸上血色尽褪,他一把拽住李云峰衣领,毫不犹豫就给了李云峰一巴掌。 李云峰吐出一口血沫,张嘴时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配上他那阴恻恻又疯狂的眼神,仿佛是什么刚吸食完鲜血的怪物。 “任天朗已经被炸死了,不听话就炸死你们。” 江子棠却仿佛听不懂话似的,甩甩手,又是一巴掌,打得李云峰眼泛金星。 李云峰晃过神忍不住骂江子棠是个疯子,江子棠脸色很白,眼睛却通红,他掐住李云峰的脖子问道:“那你什么要惹一个疯子呢?”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人,你偏要不知好歹。” 仿佛死亡镰刀搁在李云峰的脖颈处,他此刻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疯子,也不怀疑江子棠真的会杀了他。他狠了心,袖口处滑出一支火折子落在他掌心,另一只手一把攥住江子棠的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按住江子棠的肩膀,沈頔低声道:“冷静,相信他不会有事。” 江子棠闭上眼睛。 等他睁开眼时,脸上扭曲的表情消失,面容平静了许多,他松了手站起身来拍打了两下袖子,对李云峰道:“炸药在哪儿?” 担心李云峰做手脚,江子棠早已叫人来庆典厅检查过,并无异常,李云峰的炸药能藏在哪儿。 “身上。”李云峰随意抓过一名携芳阁舞女,道,“在她们身上。” 李云峰扯下舞女身上那件深色舞衣,腰间绑扎的正是炸药。 旁人看了倒吸一口凉气。 无怪乎庆典一开始李云峰便借楚或之口喊停了携芳阁的舞蹈,开始借机生事。携芳阁的舞女在天绝教一向是任人拿捏的玩物,旁人对她们也起不了什么警惕心,她们只要在入场时稍微用点手段就很容易带点什么进来。 如今携芳阁的舞女有二十余人,人人身上都绑有炸药,一旦爆炸,且不说离得近的人肯定没命,一旦这块石面被炸断,整个庆典厅都会落入这千丈深渊。 第49章 当初老教主颇有几分英雄豪气,他要在此高山断崖边上,俯瞰这辽阔之景。对月对海,举酒畅饮,何等快活。 可惜他没想到几百年后他的徒孙,用炸掉这里当筹码。 “我给她们下了毒,如果不依照我说的做她们便会肠穿肚烂而死。江子棠,这么多人的性命和一个教主之位,你怎么选?” 桃樱睁大了一双眼,眼睛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看着李云峰,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肉。这些人都曾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哪怕意见不合也从未想过她们会被如此对待。 她们这一生,真就不配被善待吗? 半生都被当做商品、奴隶,如今还要被当成武器,生死皆不由己。 桃樱认得,被李云峰抓在手中的女子名唤暮烟,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是一个胆子很小又很容易满足的姑娘,经常说自己过一天就要开心一天,绝不让坏心情留在明天,她总是不懂,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心大。 暮烟旁边的叫云紫,和暮烟的个性孑然不同,是个多愁善感认为自己身似浮萍从无选择的姑娘。 不管她们平常性格如同,对未来有没有期愿,如今都命悬一线。 桃樱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子棠道:“说说你的条件吧。” 单是知道炸药所在还不够,他们没有水,炸药依旧有着巨大的威胁。付平、熊辉等人也都有火折子,单独制住李云峰也无事无补,而携芳阁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会选择用炸药逼他就范。 李云峰求权求利,只要让李云峰认为他有筹码,没有生命危险,他就不会贸然点燃炸药,玉石俱焚。如今只有先顺着李云峰,再见机行事。 李云峰掏出一个小绿瓶,道:“这药会让你们暂时乏力。你们喝了它下山,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九绝立马问道:“你趁机痛下杀手怎么办?” 沈頔也道:“我们之间恐怕还没有这种信任。” 双方可以说是毫无信任,李云峰转而问楚或道:“长老,你给个意见吧。” 楚或方才谁也没有帮,对他而言这两人都是叛教者,于是干脆看他们狗咬狗,没成想李云峰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他了。他也不想一起死在这儿,于是道:“稳妥起见,大家都喝了这药,就谁也没办法再动手了。” 付平第一个赞成道:“可以,大家谁也别想动手!” 付平跟随李云峰原是想当右护法的,他也想见好就收,不想被这该死的炸药一起炸飞。 江子棠琢磨半晌后表示自己同意,沈頔站在江子棠身后侧也点了点头,他的手搭在腿侧,腕见小蛇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然后爬上江子棠的小腿处咬了一口。 携芳阁的舞女们彼此紧紧依靠着缩在大厅角落,没有她们说话的份。 于是最后只等李云峰的意见,李云峰倒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那我就将这药倒进酒中了。” 外头净华已来到了庆典厅,厅外都是江子棠的人,他们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擅自行动,净华拿出护法令才得以靠近。 不出所料,庆典厅也被埋了炸药,如今双方僵持不下,需要一个破局的契机。 净华想起先前那汪温泉,不假思索便前往温泉。 他捡起地上的刀直接破开温泉一侧,随即又在地面划出沟壑引温泉水流出,温泉势高又在北侧,泉水随着净华划出的路径一路向下流往庆典厅。 按人数将掺了药的酒水分给众人,亲眼见在场之人都喝了那酒,李云峰终于忍不住笑了,他事先已服用解药,如今这药酒根本对他无用。他将解药分给了付平、熊辉等人,又拿起那柄被打落在地的软剑,朝江子棠挥了过来。 忽然庆典厅的屋顶被人砸开,露出天光来,净华就站在那屋顶之上,手上握着一把锤子。一阵水流至崖上流下,水流不歇,浇灭了李云峰最后的幻想。 江子棠心头一松,忽地笑了。 然后他出手两指夹住了李云峰的软剑,道:“你凭什么认为这毒酒对我有用呢?” 未等李云峰回答,江子棠一用力,软剑剑刃被他折断夹在手中,紧接着一个闪身,剑刃划过了李云峰的脖子。没了后顾之忧的江子棠出手极快,李云峰那惊惧的表情僵在脸上,再没了变化。 与此同时,沈頔扯下桌布接住这股及时水,然后扔向携芳阁众人,泉水倾泻在携芳阁女子的身上。 赵成、九绝等也迅速动手与熊辉等人打做一团,此次生死之战再无转圜,熊辉等人身死当场。唯有付平一心想逃,慌乱之下拽了一名携芳阁的女子当盾牌和人质,夺门而逃后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付平掐着那女子的脖子道:“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他显然也觉得这个人质的地位不够,话语间毫无底气,磕磕绊绊,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被他带走的是云紫。她怕,但害怕之下还有愤怒。来人间十几载,活到今天从无选择,从前被买卖、被凌辱;如今被下毒、被绑炸药、被挟持,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间,场上亦无人在意她的性命。 她心知肚明,此劫难逃。 既如此,或许她能拥有此生唯一选择的机会,选择如何死去,选择为自己报仇。想到此处,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怕了,甚至隐隐有一些即将解脱的快感。 第50章 她狠了心,却听有人道:“放了这位姑娘,我让你走。” 她忙抬眼看去,是一个和尚站在人前,虽然没穿袈裟,但他头上的戒疤、手上的念珠以及与天绝教人不同的冷静超脱的气质都足以让云紫确定他的身份。 付平道:“这么多人,你能做主吗?” 净华道:“决不食言,我会保你离开。” 江子棠也于此时道:“我替他答应你,放人吧。” 付平颇有些喜出望外,没想到随便抓的人竟然真的有作用,他松了一口气,道:“那你们都闪开,等我下了山,一定放人!” 众人给付平让出了一条路,付平见状笑了。 云紫也笑了,笑着对净华说了声谢谢,是真挚的感谢。她从前也常笑,一个卖笑之人的笑容早已不值钱了,但这个笑容却不掺杂一分金钱,不带一丝虚伪,是最真挚的感谢。就好像在寒冬中的人终于遇到了一捧柴火,短暂地拥有了温暖,但为时已晚,她早已身处无极冰川之中。 净华难以捕捉这等微妙情绪,但江子棠却敏锐地觉察到了笑容背后的决绝,连忙喊道:“别冲动。” 云紫最后看了桃樱一眼,随即拖着付平义无反顾跳下了悬崖。 第28章 时间 沈頔将解药分给了众人,他腕上那条青蛇乃是从数百种毒物中存活下来的剧毒之物,在它面前,李云峰的药酒根本起不了作用,只是那蛇毒还得尽快解了,不然量虽少但一旦毒入骨髓,药石罔灵。 九绝吃了药,埋怨道:“这也太冒险了,要是没控制好,莫不是就直接让这蛇给毒死了。” 沈頔点点小青蛇的头,让它回了镯子中:“不会,小青通灵性,有分寸。” 桃樱走到净华面前,福了一礼道:“多谢大师方才愿意救云紫,能否请大师发发慈悲,救携芳阁数十人性命。” 净华来得较晚,未听到携芳阁女子中毒之事,明白前因后果后自然应下。 净华答应,江子棠自然没有意见,想起云紫那决绝的一跳又看了看携芳阁剩余那些瑟瑟发抖的女子,他对沈頔道:“查查她们中的什么毒,想法子给她们解毒。” 桃樱自然道谢,随后跟着沈頔、九绝回了审问堂。 余下事宜交由赵成处理。 经此一战,江子棠彻底清理了教中和他作对的人,正式掌控天绝教。然而当晚,江子棠便去了前任圣女白茶的院落。 院中有三个丫鬟,一个端茶、一个递点心、一个去请白茶。白茶在抄写经书,见江子棠来了没有如往常一般欣喜地出来寒暄,只说是写完这卷便出来,让江子棠稍候。 出来时,白茶一脸疲惫,江子棠献上备好的礼品,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姑姑,任天朗之死……” 白茶抬手打断,道:“我知道,炸药是李云峰埋的,非你本意。我只是难受,天朗他毕竟是我的徒儿。” 江子棠不擅长安慰,只好换了话题道:“姑姑你这儿怎么少了个丫鬟?” 从前见着都有四个。 白茶叹息道:“前儿个替我出门做事,受了风寒,没挺过来,去了。” 猝不及防又问到一桩伤心事,江子棠暗叹不妙,又转而问道:“那姑姑近日可还需要什么?” 白茶言说不缺什么,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江子棠才告辞。次日,江子棠叫人送来了一些过冬的东西,又给白茶添了一个丫鬟。 江子棠成为天绝教教主,重新任命了各堂主、护法,孟鹏也因为看管不力被革职逐出了天绝教。 沈頔写好解毒的药方,交给一旁候着的桃樱。 桃樱接过药方,一溜烟地跑去找人抓药熬制,回来时见沈頔躺在那摇椅上,闭眼休息。她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打算熬点补汤给沈頔喝,忽然听见一阵闷哼,她闻声望去只见沈頔已经睁开了眼,手上脖子上的血管凸了起来变成青紫色,镂空金镯里的小蛇钻了出来,亲昵地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然后一口咬了下去。不一会儿沈頔的脸色及身上的血管恢复了正常,小青蛇也钻回了金镯中。 沈頔偏头看向被眼前这幕惊住了的桃樱,眼神冷冰冰的像是在看什么死物,桃樱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随后慌忙进了灶房。 桃樱按照原计划熬汤,加柴时门口的光被挡住,她没有抬头仍旧做着自己的事,加完柴生了火开始烧水。门口阴影离去,桃樱才泄了气撑在灶台上。 晚饭时分,九绝也回来了,她乐滋滋地跟沈頔聊天,又夸桃樱做的饭菜好吃。饭毕,沈頔没有回房而是留在此处看月亮,九绝则在和桃樱聊天。 说到今天送去的药起了作用,九绝眉飞色舞:“怎么样,我哥哥厉害吧。” 自从江子棠掌教后,九绝不再掩瞒和沈頔的关系,沈頔也没再斥责她,默认了这一行为,于是一直待在审问堂的桃樱也知道他们的关系。 桃樱道:“恩,多谢沈堂主。” 沈頔躺在那摇椅上看月亮,似乎并未注意她们的谈话,九绝踢了那椅子一脚:“哥,桃樱姐谢你呢。” 椅子摇啊摇,风吹啊吹,沈頔道:“听见了。” 几天之后,携芳阁女子身上的毒解了,江子棠也解散了携芳阁,给了她们一些银子让她们自行离去。从此山高水阔,她们自由了。 桃樱却出乎意料地选择了留下,九绝高兴地将人留在了审问堂。沈頔问道:“像你这样的人拼了命的从携芳阁中挣脱出来,必定是有未完之事,为何还不走?” 第51章 “不急这一时。”桃樱欲言又止。 天气越发地冷了,树叶落完铺满了一地,审问堂没有丫鬟小厮故而也一直无人清扫显得萧瑟得紧,桃樱裹紧了外袍,问道:“您还剩多少时间?” 沈頔抬眼看她,杀意骤现,小青在他腕间嘶嘶地吐着信子。 桃樱不躲不避,冷静道:“你救了携芳阁的姐妹,我便认你是恩人。你放心,我不曾跟任何人提过此事。” 沈頔垂下眼:“与你无关。” 桃樱在沈頔手边放了一个小暖炉:“我要报恩。” “不必。” “我命还长着,报恩也花不了多久。” 好家伙,这是暗示他命不久矣? “有趣,怪不得能说服江子棠留你一命。”沈頔话锋一转,“但你可知我们是故意让李云峰将你抓走的?” 桃樱脸上流露出些许错愕:“怪不得李云峰能在审问堂中将我带走,你们之前并不相信我。” 在当时的对峙中,倘若她不是站在江子棠这边而是顺着李云峰说了别的话,恐怕早已是个死人了。 不止于此,桃樱是送给李云峰起事的借口,净华下山是烟雾弹,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李云峰以为自己占有优势,从而能够将李云峰及其心腹一网打尽,彻底清洗天绝教势力。不过炸药确实是在意料之外,没想到李云峰在认为自己占优的情况下仍旧留有后手,也没想到孟鹏竟没管住他视若珍宝的火药。 哪怕一个人一心九窍,恐怕也难以预料到每一步的发展。 桃樱垂了眼眸,倏尔抬眼看向沈頔,眼神坚定:“那又如何,信任本就需要证明,如今我已经证明了。” “所以,你还有多久可活?”桃樱执着问道。 沈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往房间走去,就在桃樱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沈頔道:“半年。” 桌上的暖炉没被带进去,还是热的,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风也还在吹,吹得地上落叶翻滚不休,萧瑟得紧。 护法院中,九绝告诉江子棠点燃练功厅炸药的那人没有找到,想是已经逃下山了。 那人速度虽快,但在追赶的过程中净华还是察觉出了那人腿上似乎有旧伤未愈,结合腿伤以及那相似的背影,净华推断此人正是那日刺杀他的人。 此人刺杀在前,炸死任天朗在后,而今还让他逃了,这让江子棠怒不可遏。 净华道:“此人的轻功及箭术当属上乘,若在教中应该不会只是普通教徒。” 之前没找到尚可以说是李云峰从中作梗,如今清查下来却连此人姓甚名谁也没查出就显得蹊跷了,说明此人擅于隐藏且刻意隐瞒了实力。 这人究竟是何目的,又从何而来? 九绝试探着提出一个可能:“会不会是黑云门?” 不论如何,既然天绝教已经尽在掌握,那么同黑云门的账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李笑近几日他总觉得身边有人在监视他,这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杀手手上鲜血无数又何尝没有几个仇人呢?他一向很惜命,他的住所隐蔽、行踪小心、饮食也总是检查过再入口,才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 但这监视的人须得尽快除去,他深吸一口,准备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右手握住茶壶把手提起倾泻,浅碧色的茶水从壶嘴中流出到茶盏中,忽地茶水脱离了轨道洒到了桌面上、地下,随即传来茶壶落地的破裂声。 李笑握着茶壶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咽喉上,他双目充血,表情痛苦,喘不过气似的张大了嘴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唇角渐渐渗出鲜血。李笑砰地倒了下去,手还放在脖子处,但肢体已经僵硬了。 房间中有一名男子正在画着一副赏荷图,房间很明亮,窗户是上好的雕花木窗,推开半边有阳光照进来;正对门的墙上挂有一副《落霞图》,落章是前代著名画师许风致,可值千金;画下是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尊黑地白花荷花纹梅瓶;房间中央立着一面花梨木雕屏风。 屏风后还跪着一人,跪着的那人看不清男子的长相、衣着,其实就算没有这面屏风,他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将李笑之死汇报给男子后,男子并无反应,他也不敢多说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 男子搁笔盖章,淡淡开口道:“那苏宣便是新一任‘暗’字门门主了。” 跪着的那人松了一口气,道:“是。” 第29章 蓄发 宁喆本想着多陪一下凌云大师,但他心神不宁连每日的经文都要念错,凌云大师看在眼里也不强留他在此,于是半月之后宁喆再次下山了。 下山后宁喆却有些茫然,如今江湖局势变幻,这其中与他师兄有关的有多少他也不知,此时回天绝教并不妥当,可若是不去天绝教又该去何处,直接回家也太没出息了吧。心中纠结,脚步便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思来想去,宁喆决定还是先找客栈住下,祭一下五脏庙再想下一步。 宁喆在客栈住了几日,心头有事,是玩也没玩好,睡也没睡好,这天下楼时揉着眼睛心神恍惚,不小心跟一个被抬着轮椅上楼的客人撞在一处,连忙道:“抱歉。” 那人倒是好脾气,笑道:“兄台可得小心些。” 宁喆抬头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瞧来很是和善,叫人心生亲近。他朝那年轻人道谢后继续往楼下走,结果到了楼下往桌边走去时又被桌腿绊了一跤,差点直接摔个大马趴,成为客栈的一道风景。 第52章 宁喆点了一碗粥,一笼包子,等菜时小二领过来两个人道:“客官不好意思,小店桌子不够了,能让这位客官跟你拼个桌吗?” 宁喆见正是方才下楼时碰见的那人,欣然应允。 小厮将原先的凳子抽开,将年轻人推到桌子旁,自己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着。 宁喆主动报上名姓后问:“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小二正好端来了宁喆的粥和包子,待小二离去后,年轻人方轻声道:“在下百孟庭。” 此人正是百闻阁阁主百孟庭,宁喆下山后,江子棠不仅安排了暗卫保护,同时也传信给了百孟庭。信中提到,若是宁喆没有安安分分地待在灵光寺,便交由百孟庭照拂。 吹雪山庄在通州,百孟庭前往通州是为了吹雪剑陆凡召开英雄会之事,不料路过荆州时猝不及防接了个近乎于带孩子的任务。他满心无奈,却也只能在接到线报说宁喆在客栈逗留时前往客栈。 客栈生意很好,迎来客往,人声鼎沸,百孟庭声音不大,除了最近的宁喆和他身后的小厮外没有旁人听见。 宁喆端碗喝了一口粥,含糊道:“你这名字跟那个专门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地方的名字好像啊。” 百孟庭身后的小厮脸色一变,一句大胆几乎就要脱口而去,却又忍住了。百孟庭的身份江湖上鲜有人知,闹起来反而不好。 百孟庭脸色如常,顺着话道:“是挺像的。” 宁喆夹起一个包子,又说了一遍道:“真像。” “是吗?” “是呀。”喝了热粥、吃了包子、暖了肠胃之后宁喆终于空出思考的时间,一时没有想起来,他放下碗筷眉头紧锁,认真回想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忽地他眼神一亮,抬起眼来直勾勾盯着百孟庭,露出有些兴奋的神色。 “不是像,你,你就是……” 百孟庭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当时在宁州城,江子棠中毒后情急之下便喊过百孟庭的名字,但他那时受惊根本没注意去记,故而一时没有想起来,又想起自己当着阁主的面说百闻阁是个打听小道消息的地方不免有些尴尬。 宁喆埋头苦吃,很快百孟庭点的白粥和蒸饺也到了,两人相对无言,各自进食。宁喆是因为尴尬而不知该说什么,而百孟庭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很多话都不便说。 宁喆嘴上不说,实际上却一直在想百孟庭来找他做什么,等吃了饭回房间宁喆也就直接问出口了。于他而言,江子棠同他师兄相知,百孟庭既然是江子棠的朋友那便是他的朋友,对朋友自然是没有防备的。 面上是小厮,实际上是护卫的来有喜守在门口,百孟庭笑着看向江子棠点名照顾的这位小少年道:“受子棠兄之托。” 宁喆瘪嘴道:“把我当小孩。” 百孟庭道:“当小孩不好吗,烦心事有大人去烦心,小孩只需要每天快乐地生活。” 宁喆青涩的脸庞上浮现出不合年龄的忧愁,外间传来卖糖葫芦的声音,“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咯”。 “可是人不能一辈子当小孩子,天塌下来的时候砸完高个子之后还不是得砸小个子,糖葫芦不也有甜有酸吗?” 百孟庭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少年,倒是有几分少年人的气性与倔强,他道:“武林盟陆凡近日召开英雄会,召集武林各门派到场。届时你师兄他们也会到场,你想去吗?” 宁喆想也不想,一口应道:“想!” 星星谷之事沸沸扬扬,陆凡不得不对此事做出反应,他声明与此事无关,同时承诺为了星星谷百余人不枉死会在三个月内查明事情真相,还派发请柬召集江湖上的各门派于三月后来到通州,届时他定会给武林一个交代。 宁喆一口应道:“想!” 自净华决定还俗以来,便没再定期剃过头发,直到觉得耳后有些痒,才发现已长出了半个指甲盖那么长的绒发,倒短不长颇为奇怪。净华寻了把剪子来剪头发,才下去两刀将左耳旁的那圈头发修整了,正当下去第三剪时,江子棠处理完教务推门而入,见此情景,立马将他手中剪刀夺了过来。 “好好的你剃什么头发?”江子棠看着掉在地上的碎发心疼不已,天知道净华的这点头发可是他一点点盼着长出来的,好容易才长了这一小截,转眼就没了一小块。 留财不易败家易! 净华以为江子棠是担心自己剃头是因为还是想做回从前的和尚,于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道:“莫急,我不是后悔还俗,只是这头发有些扎人,想着剪了方便。” “傻子,我哪是担心这个,我是想看你…” 江子棠止了话头,从背后环住净华的腰,将头搁在净华肩头道:“你瞧着我,我才跟你说。” 净华闻言方一偏头就被江子棠吻住,直到江子棠气息不稳才稍稍向后退去。江子棠就爱玩这些小把戏,净华早前总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叫他瞧了心情大好,而今净华也已习惯了,分开之时还含笑看了他一眼,叫江子棠觉得是在笑他气息不足。 江子棠将人扑到床上闷闷道:“你笑我。” “是看见你就想笑。” “我很可笑?”江子棠故意曲解净华之意,小狗似的用牙齿轻咬着净华的肩胛骨,闻言又加了些气力。净华只任由他咬,还用手轻轻拍他的后背。江子棠干脆不咬了,撑着净华的胸膛半扬起身子看着净华道:“做什么,哄小孩似的。” 第53章 话锋一转,他又软了声气道:“那你再多哄哄我吧,头发就别剪了,我想看你长头发的模样,一定俊朗得很。” 当日红儿便送了一套新衣裳过来,是江南名士惯穿戴的平式幞头帽和靛青袍,袖口与裙底用一缕金线圈边,静时不觉特别但走动时自添风采。这番打扮在净华本身的硬朗之气上又多添了几分书卷风流之气,是硬与柔、方尘之外与红尘之中的结合体。 净华张开手臂,由得他给自己装扮,却又忍不住道:“你只喜欢我的皮相?” 江子棠抬起头道:“莫胡说,我岂是那般肤浅的人。” 净华沉默不语。 江子棠拉过净华袖子将人转一圈道:“真好看。” “你怀疑什么呢?这世上好看的人那么多,可他们都不是你。”沈熹之道,“而我只心悦你。这句话我可以说千次万次。” 江子棠如今才当上教主,教中经此大变,尚有许多事宜需要一一安排,不是能撒手离开的时候,更何况天绝教越强大,他也能拥有更多的筹码和力量。天绝教根基颇深,这其中充斥着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尔虞我诈的计算,哪怕江子棠如今掌了权也不是一下能清理干净的。 江子棠头几天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但无论多忙,他都会抽出空回到护法院。他总是悬着一口气,只有去到净华身边这口气才能落下来。 时至子时,净华的房间还没熄灯,门是虚掩着的,江子棠推门进去却没瞧见净华人影,只这一刻他便想到净华遇到刺杀一事,神情转瞬便冷了下来,转身欲出,正碰见净华端着碗从走廊那头过来。 是一碗面条。 夜灯幽幽,江子棠吃得极慢,两人都没说话,等江子棠把碗搁下,净华才道:“我需得先下山了。” 如今江湖上乱成了一锅粥,他们身处局中,又怎能不管不顾。江子棠近日要处理天绝教事物,无法下山,但净华却是走得的。 江子棠心知肚明,道:“何时下山?” “明日一早。” “好,你且先去,教中稳定后我便下山。百孟庭已先去了,有事你可以找他。” “好。” 江子棠起身道:“那我先回房间了。” 净华也起身道:“好。” 江子棠走到门口,又停下,走回来拿起在桌上的空碗道:“我把碗带回厨房。” 净华在后面差点被撞到,也只会说好。 江子棠再不能忍,他将碗一放坐在凳子上道:“我今日不走了!” 净华也跟着坐回去,道:“好。” 江子棠又道:“那你抱我去沐浴。” 净华道:“好。” 净华下意识答完后忽地意识到刚刚江子棠说的什么后,一时局促没了动作。这般木讷倒将江子棠弄笑了,胸中郁结仿佛尽数消散,他站起来俯身在净华额头点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散,他轻声呢喃道:“傻子,等我去找你。” 第30章 通州 吹雪山庄,会客厅。 陆凡对剑术极为痴迷,便是在家中手中也握着剑,只是握剑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他右手摊开,掌心朝下,剑柄离掌心一寸远,剑尖亦离地面一寸远,剑身笔直垂下,岿然不动。 他不练剑招不修内力时,便用此法训练对剑的控制力。 此刻坐在会客厅主位太师椅上的陆凡手中便凌空握着这样一把剑,他引以为傲的吹雪剑。吹雪剑极薄也极锋利,剑身由精铁打造,剑柄上刻吹雪二字,没有剑穗。 堂上站着一个青衫男子,他背对着阳光,一双腿站得笔直,身形挺直,脸沉在阴霾中,看不出情绪。 吹雪剑叮地一声,剑尖落了地,那人身体也痉挛了一下。 长剑迎光一闪,光影交换中那人噗通倒在了地上,吹雪剑剑刃不见血,只有剑尖沾了一点红。吹雪剑一甩,那红也不见了,长剑入鞘收敛锋芒,合着剑柄搁在那檀木桌上。 背后阴影处走过来一名老人,一头花发,但一双眼睛仍旧很有神采,面容干净,一丝胡须也无。他扫了一眼厅中了无生息的那人,未置一词,只叫人进来把人埋了。 陆凡拿起那柄吹雪剑,踏出了会客厅。 通州城中,热闹繁华,一布衣打扮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挑选着地摊上的小玩意儿,他挑挑选选最后选中一个面具,给了钱往面上一戴便走了。许是那面具不太合脸,他走在路上时不小心撞了一名带刀的刀客,那刀挂在刀客腰背之上,他拉了那少年一下,道:“小心些。” 那少年给他鞠了一个躬,转身跑了。 那少年一路跑进一间杂货铺,将那面具拿在手上随手把玩着,见院中无人,松了口气正要回房却被人拎住了后衣领,然后一路给拎进了另一间房中。 时已入冬,天色渐寒,百孟庭不在院中吹风了,他裹着件棉衣坐在窗边,花窗半开,门扉半掩,冬风半进半拦,空气清新的同时也还不算太冷。 来有喜将人逮回去之后,给百孟庭的茶中掺上热水,静静地站在一旁。 百孟庭将视线从窗外挪回,见人完好无损后又将视线转了回去:“回来晚了。” 宁喆捏了一下手指,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原是可以按时回来的,但四方堡的人不知为何对我疑心,一直盘问我的身份,我好不容易才甩开他们。” 第54章 说着他喝了口水:“雷门雷横他们也来了。” 百孟庭道:“通州可是热闹了。” “可不是吗,比前些日子的遂州可热闹多了。”宁喆张开右手,“雷门已到,现如今参与过星星谷之乱的五大门派以及其余十三个门派都到了通州,就看陆凡这戏怎么唱。” “还打听到什么了?” 宁喆晃荡着的腿停下,他身子前倾,故意沉着声:“吹雪山庄太难渗透了,多番打听也只打听到了一个可能会有用的消息。常在陆凡身边的陆安,已经有一周不见人影了。” 百孟庭收了目光,将窗扉合上:“有意思,看来陆凡已经坐不住了。” 宁喆咧嘴笑,遇见百孟庭后宁喆便一直跟百孟庭住在通州的这件杂货铺中,也开始参与到百闻阁的信息网中。这杂货铺同遂州的“有间杂货”铺一样,都是百闻阁的秘密据点。他正是少年,天生便有一股爽朗的少年之气,叫人不由心生亲近,便是百孟庭也不由得对这个少年多几分偏爱。 百孟庭笑道:“跟你说个好消息,你听了定会高兴。” “噢,什么?” “你师兄近日便会到通州。” 宁喆听了果然一下就跳了起来:“太好了,我可想师兄了。” 通州城,城门口,两列士兵正在逐个盘点进出城人员的身份,核实了才放人进城。近来通州流动人口较多,又多了许多江湖人士,官府不仅加大了守城力度,也加强了城内巡逻。 宁喆坐在城门口一家混沌小摊上吃馄饨,他吃的是淡口,混沌里没有油辣子,只用高汤配一些小料,保留着纯粹的鲜美。刚出锅时热气腾腾,汤面上撒上绿油油的葱花,冬天早晨来一碗混沌,一天下来都是暖和的。 宁喆一边呼气一边解决碗里的馄饨,一边时不时看着城门口经过的人,忽见一文士打扮的人进了城,他立马搁下筷子跑到那人跟前,道:“先生,我请你吃碗馄饨吧。” 杂货铺内,净华看向自己身侧的小师弟:“几月不见,你变了许多。” 宁喆仰头,一脸得意:“那是当然,阁主常夸我厉害来着。” 净华点头,对百孟庭道:“多谢。” 百孟庭将热水倒进茶杯之中,茶叶膨胀又随着热水几度浮沉,散出袅袅茶香,他盖上杯盖,将茶杯放在净华面前:“大师客气,这些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下山之前,江子棠曾跟净华说起过他与百孟庭的关系,上天绝教之前,江子棠便待在百闻阁之中。百孟庭生来带残,但好在人聪明伶俐,才能在百闻阁中活下去,可也没人相信这样一个人能获得阁主之位,江子棠是那时唯一支持他的人。 百孟庭又将吹雪山庄及各门派如今的情况说予净华知晓,五大门派掌门除了松山门掌门沈长风身死外其余掌门都已来到了通州,其余各门派也都到了,现在都带着自家弟子住在城中的各个客栈当中。 其中四方堡,清水门派等门派因为早些时候门派功法泄露,正在四处寻找泄露功法的人,在通州城中,或许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这些门派的人看做是心中有鬼。 官府加大巡街力度,也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持续发生。 昨日,江湖上又流传出了残雪宫的一本功法,残雪宫也加入了清扫内鬼的行列当中。 而吹雪山庄在这旋涡当中却平静自如,江湖上的一切狂风暴雨似乎都与他无关,除了承诺三个月后召开英雄会后再无声响。 百孟庭将漂浮的茶叶按下,喝了一口茶道:“但是吹雪山庄的陆安,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陆安,自小便在陆家长大,自陆凡行走江湖以来便一直在陆凡的身边,无论是同楚浩比武还是星星谷之战,都有陆安的身影,可以说是陆凡的心腹之人,左膀右臂。 宁喆托着腮在一旁听着。 “百闻阁也在查探,但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是去替陆凡处理什么事去了,还是说,人没了。我倒是倾向于人没了,毕竟风过留痕,若是他在江湖活动必有痕迹。如今一丝风声都没有,只有死人才做得到。” 净华道:“看来陆凡跟星星谷脱不了干系。” 不然又为何在星星谷重提之时急急忙慌地杀掉自己的心腹,杀了陆安之后,下一步又打算做些什么。 净华又道:“如今各门派的功法陆续公开,等各门派反应过来便会将目光放在百闻阁身上,恐是麻烦。” 百孟庭道:“身处江湖,何时没有麻烦。” 无论是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只要有名有权有利可图,那就免不得要争得头破血流,也免不了一身麻烦。 “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了。” 宁喆在一旁默默举了手:“四方堡的人已来找过了,希望百闻阁能够帮他们找到偷窃散布他们门派功法的元凶。有福哥让我跟你说一声,看怎么处理。” “开价多少?” “黄金百两。” 百孟庭神态舒展,将披肩拢了拢道:“还挺大方的,收下。” “收下?可是这件事不是我们…” 江湖上各门派陆续功法流失本就是百闻阁有意扰浑这摊江湖水的,麻烦一件一件来的时候还能有头绪,但若是麻烦一堆一起来的时候,难免会左支右绌,形容狼狈。 星星谷是一件,江湖功法四散也是一件。 第55章 这个时候陆凡作为武林盟主,又该如何稳定江湖人心呢。 百孟庭伸出一根手指在茶杯边缘轻点了一下道:“慎言,功法是他们自己门人监守自盗,与百闻阁何关。该赚的钱还是得赚,百闻阁可从来不跟钱过不去。” 宁喆噢了一声,他抱了一下净华的胳膊道:“师兄,我一会儿来找你。” 说罢便跑出去了。 净华看见他出去的步伐,轻盈松快,比从前还利落了一些,便知他近些日子在此处也曾懈怠武功。 净华向百孟庭道谢,百孟庭道:“武功我不懂,都是有喜在教他。主要也在于他自己聪颖好学,你倒是有个好师弟。” 宁喆从前玩心重,哪里能沉下心来学武做事,他自有家庭庇护,师门相佑,哪怕不努力也可以安安心心做个普通人,自在轻松地过好这辈子,如今却逼着自己尽快成长为一个大人。 百孟庭道:“大师来得正好,这边正有一件棘手的事劳烦大师。” 第31章 下山 朔风萧萧,天上洒起了颗粒大的雪花,宛若齑粉,又似白盐。花圃中的花败落得差不多了,仅剩几株不畏寒霜的腊梅、山茶花还开着。 房间里烧着炭火,门开时风呼啸着涌进来将火吹得跳跃,丫鬟紧接着关上门,拦住了室外风雪,护住了室内暖火。 江子棠进了门便将披风取了下来,丫鬟接过收拾了起来,江子棠穿过大堂进了一旁的侧门,白茶正在里头抄写经文。 白茶笔下不停:“最后一句了,稍等下。” 江子棠道了声好,寻了把椅子坐下。 白茶写完最后这一句,搁了笔,宣纸就铺在桌面上等墨痕晾干。 “吃过饭没?” 江子棠道:“吃过了。” “天色不好,急着过来有何事。” 江子棠斟酌着开口:“姑姑,我得下山了。” 净华离开已一周有余,这一周他几乎昼夜不停,终于将教中的各项大事梳理安排清楚了,其余事交给沈頔处理即可,他也是时候脱身下山了。 白茶蹙着眉:“教中才稳定下来,就要离开吗?” 往前江子棠也总有下山的时候,但还没有专程来道别的时候,就好像这次下山他不打算再回来了。 江子棠笑道:“姑姑你别慌,我还要回来的,只是不定归期便先跟你打声招呼,免得你到时找不着人。有什么需要姑姑派人去找九绝便可。” 白茶眉头稍缓:“放心吧,我这里没事。” 江子棠道:“好,我今日也带来些过冬的物品,姑姑你出来看看合适不合适。” 白茶依言起身,跟着江子棠到了厅堂内,果见地上搁着两个箱子,她没打开看只道:“你带来的自然是合适的。” 丫鬟见白茶和江子棠出来了,连忙端上热水,椅子上也都铺好了毛毯子。 江子棠见这些丫鬟人伶俐,手脚也麻利,又放下了心,又见只有四个丫鬟,于是问道:“姑姑这里人手可够,我再派两个杂役和丫鬟过来吧。” 白茶道:“这里就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人。” 江子棠说好,又坐下来叙几句家常,说到净华时白茶道:“那孩子倒是个实心的好人,你可不能欺负了人家。” 江子棠的眼睛不自觉又弯上几分,眸中映着烛火像盛着清透的月光。 “怎么会呢,姑姑多虑了。” 珍视之人,自当以心待之。 白茶见他笑得满足竟一时没错眼,她早已不是娇媚清透的少女了,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岁月带给她的平和与沉稳,此时看着江子棠竟不自觉透出一丝怀念的神态。 江子棠被看得有几分不安,白茶似乎在透过他看一个故人,他伸手在耳垂处揉搓了一下。 白茶收回目光,垂眸道:“看你这样,我倒是想起一个故人。” “楚浩。”白茶低头抿了一口水。 江子棠握着椅柄的手一紧。 “他那时还年轻,喜欢舞刀弄枪,偏他天赋又极好,学什么武功都很快,学完了就去找我父亲比武。他虽然有天赋,但毕竟还年轻,常常被我父亲打败,回去就生闷气,生完气又学得更认真了。” “我呢,在武功上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便开始学医,他每每受伤之后就来找我医治。那个时候可真是,好日子啊。” 白茶语气中带了几分哽咽,慌忙低了头:“哎,我突然说这些陈年老黄历做什么,平白惹你们年轻人烦。” 江子棠语气温和:“姑姑接着讲吧,我愿意听。” 白茶起了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点小缝,窗外的冷空气挤了进来吹在白茶脸上,叫她清醒了几分。她就倚在窗边,脸朝着窗外,以至于江子棠只能看见她的半张侧脸。 “那我便再说说。” “后来他当了教主,教中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他便背着他那把刀下山去找其他人比武。一下山,短则半月多则几月,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身的伤。我回回瞧见他身上的伤便觉触目惊心,总是害怕会不会有一日他回都回不来了。” “后来有一日,他回山上时刀断了,人也昏迷不醒,足足养了两个月才能下地走动。走动之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握着那把断刀去练功。” 白茶至今都还能回想起楚浩那日的情形,断刀立于脚下,他站在山之巅俯瞰山河万里。山巅总是格外受风云青睐,那天也是如此,层叠卷舒的白云似乎就坠在头顶上,伸手可触,山风洒脱地吹过发梢、扬起袖袍,日光落在他的眼中,亮晶晶的。 第56章 他托起她的手冲着她笑,笑得潇洒恣意,好看极了:“断刀又如何,我楚浩便做这天下第一个用断刀之人。我创了一套‘断刀刀法’,使给你看看。” 白茶那时已不太能和他共情了,于是沉默着一言不发,等楚浩舞完一整套“断刀刀法”来问她时,她才忍不住开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下山了,不要再去找人打架了。” 楚浩一时没言语,白茶就抓着楚浩的衣袖不松开。 “我真的怕,怕你回不来。天下第一就那么重要吗?” “我不是要天下第一,我只是喜欢这个。”楚浩抓着那把刀。 “那我呢?楚浩。”白茶睁大眼睛看着楚浩质问道,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滑过脸庞。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们的以后,只有我在想,我在盼,你的心里只有你那把刀,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等着你是吗。” 楚浩连声说着不是,手足无措地伸手用衣袖去擦拭白茶脸上的眼泪,触到白茶的一瞬间才发觉白茶在轻微地颤抖。 楚浩松开刀,揽住白茶的背,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不哭了,我不下山了。” 朔风凄寒,又怎抵人心悲凉。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许是房间里的炭火太足了,烤得江子棠耳朵都发烫,只觉扛不住这一室暖火了。 白茶关上窗:“你也还要下山,我就不耽搁你功夫了。” 江子棠礼貌告退,跨过门槛之时被白茶喊住,白茶嘱咐道:“一定要平安回来。” 江子棠心头温暖的同时又泛起一股酸涩. “我保证,一定回来。” “还有,楚浩前辈他,应该也不曾想到会是这个光景,如果他知道,他一定很后悔,也请姑姑不要再伤心了。” 门复阖上,江子棠独行在这片院落之中,回身看这座伶仃的小院,岂不正如困守在往事之中独自生活的白茶吗。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师傅,你可真是,害人不浅呐。” 离了这院落,江子棠便去了沈頔的审问堂。 今日有风有雪,本不是在院中待着的好天气,但沈頔他们竟然支着个棚子在院中比拼玩骰子。许是审问堂太过压抑了,不审问犯人的时候沈頔惯常是喜欢待在外头的,这会让他觉得自由舒畅。 沈頔、九绝两人皆是耳聪目明,这可苦了桃樱,每次摇骰子的时候还得跟着哼歌,才不至于让这两个人一下就听出来。 沈頔披着件白狐裘,双手拢进袖中,微扬了一下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来得正好,一起来玩。九绝不是我的对手,你俩一起吧。” 江子棠过去坐在一旁:“不玩,这种小把戏,你们自己玩吧。” 九绝气得踢了一下桌脚:“好哇,你们都嫌我玩得差,还有没有良心了。” “就是有良心才不想你输得太惨。” 沈頔吩咐桃樱将物什都收走,腾出地方来放上了三杯热茶和几碟点心,都是在厨房中保着温的。 沈頔躺回了身旁的躺椅,躺椅上也铺上了毛毯子:“大晚上的跑过来作甚。” 江子棠说明来意:“教中诸事已安排妥当,我得下山去了,跟你说一声。” 沈頔见九绝跟着桃樱进了厨房,这才抬起了身子,凑近江子棠压低了声音:“她去吗?” “还没跟她说。” 沈頔重新躺回去眯着眼,半晌道:“跟她说一声吧,去留亦随她。” 江子棠点头:“你最近状态如何?” “挺好的。” 九绝同桃樱说笑着出来,桃樱手中提着一个小暖炉,搁在了沈頔的怀中,然后站在风来的地方替沈頔挡着风。 沈頔感觉到身边的温度,偏过头看见桃樱:“你将风都挡完了,我吹什么。” 桃樱寸步不挪:“晚间风急雪冷,堂主还是早些进去歇着吧。” 晚风确实有些冷,桃樱在风口呵气成霜,脸色也显得有些雪白,不由得有些颤栗,说话几乎句不成句。 沈頔默了一瞬,站起身来进屋去了。 江子棠看着觉得很是稀奇,笑而不语。 人走了,桃樱也开始收拾院中的杯、碗之类的物品,九绝在一旁拉住她,语带抱歉道:“桃樱姐姐,抱歉,我们刚刚没想起来你没有内力不耐寒。” 桃樱笑得温柔:“无碍,我没有那么脆弱。小时候,冬天还得去用河水洗衣服呢,这点冷不算什么的。” 九绝想帮着桃樱收拾,桃樱却轻拍了拍九绝的手臂:“很快就好了,这里不用管,进去陪堂主吧。” 进去之前,江子棠喊住九绝将下山之事告诉给了她,九绝听后道:“我不去了。” 她看了一眼屋内,“我想在这儿陪着我哥。” 江子棠道:“你不希望叫他刮目相看吗?” 九绝声音很低,在这夜色中倒多了些沉稳的味道:“是我从前不懂事,现在想来,他决计不会害我,我又为何不能听他的话呢?偏生要做这做那,平白惹他担心。” 顿了一下,她又道:“现在教中稳定了,我能留在他身边,也能喊他一声哥哥了,那便够了,没什么好折腾的了。” 江子棠见过九绝拼着一股劲的模样,还未曾见过她这般悲怆的模样,她明明得偿所愿,却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第57章 第32章 萧复权 通州城,暗夜无声。 百孟庭在一旁安静地闭眼小憩,宁喆则在杂货铺的院坝中来回走动,很快来有喜进来道:“就在黑云门总舵。” 黑云门毕竟是做杀手生意的,在掩藏行踪、掩人耳目方面颇为擅长,百闻阁调查了黑云门好几个月,才在半个月之前,摸到了黑云门的总舵。 黑云门总舵在通州,吹雪山庄领地之内。 偏在此时,半眉公又失踪了。 半眉公在这场江湖风雨中起了不小的作用,是百孟庭他们在明面上推出来的人,如今人不见了,自然要去找。原先是怀疑那些丢了功法的门派去找半眉公的麻烦,找来找去,最后查到了黑云门的头上。 半眉公是在剧痛中醒来的,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湿哒哒的液体糊了他满脸、满手,他摸到了自己的眼眶,是空的。 “啊!!” 一只手点了他的穴道,于是这混着血和泪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别动,不然会死。”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紧接着有粉末洒在了他的眼睛上,太疼了,但半眉公喊不出来,也无法动弹,于是那疼就只好钻进了他的骨子里,让他从骨子里就开始颤抖。 另一个声音就在半眉公的身边响起,脆生生的,语气冷得如结冰的水。 “血止住了。” “把你请来是有事相求,但不能让你看见我们的样子,不得已出此下策,实在抱歉。”先前的那个男子说道。 半眉公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做不了任何反应,但那个人也不在乎,继续道:“现在江湖大乱,各门派针锋相对,实在是让我辈深感痛心。思来想去,也只有请半眉公你老人家出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大家解释清楚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也好让江湖回归安宁。你说呢?” 身旁少年解开了半眉公的哑穴,半眉公没力气说话,只是不断地呻吟。 那人转身去看挂在墙上的那幅《落霞图》,日落金山,霞光万丈。 身旁少年弯下腰,捏着半眉公的手腕,用力一掰。 一尾鱼跃入池塘之中,将池塘中的水搅得浑浊一片。 江湖上沸沸扬扬,各门派搅弄不休,背后不仅有百闻阁的影子,也有半眉公的推波助澜。百闻阁在暗,半眉公在明,百闻阁也派了人跟着半眉公,一是为了半眉公的安全,二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但就在前几天,半眉公失踪了,跟着半眉公的那些人也都没了踪影。 “我们查到他被黑云门抓了去,但百闻阁擅长情报打听,在武艺一道确实不如黑云门,前后派去的人都有去无回,如今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说来我一直担心半眉公会出来说些对我们不利的话,虽然我已让有喜抹除了和半眉公有关的所有痕迹,哪怕半眉公真的反咬一口,也让那些人也找不到地方下口,但终究是个隐患。”百孟庭道,“说来这几个月倒是风平浪静的。” “劳烦大师去将人带回来。” “死活不论。” 天明还是夜深对半眉公而言并无区别,他陷在最深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他的四肢失去了知觉,头脑也昏昏沉沉。他试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或许发出声音了但是他听不见。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还没有死去。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感觉,对生死的判断。 “门主,他还是什么也不说。”身旁少年道。 “想不到一向我行我素的半眉公也是个硬骨头,罢了。”那男子挥手转身,又去看那副《落霞图》,不再理睬半眉公,那少年将半眉公拖出房中丢在院中,甩出袖中匕首欲给半眉公一个了断。 一颗念珠急速而来,少年闻风而动,一个翻腾躲过了这枚念珠。 净华头戴斗笠,自院墙上而下。 外间还有兵刃打击之声。 那少年脸色大变,手持匕首朝着净华奔来。 “住手。”那男子从房中走了出来,似乎是不太适应阳光,抬手遮了一下眼睛,一张银质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瞧见那双眼,一双惑人挑花眼。 他穿着水墨色的学服,未戴冠,用一条同色发带束住头发,气质文质彬彬,若不是知晓他是黑云门的门主,倒只当是学堂里学儒的学子。 “夜间闯门者常见,光天化日闯进来的倒是少见,阁下是来要这个人的命,还是来要我的命?”他走到半眉公的身边,脚踩在半眉公的脸上。 念珠成棍,净华欺身上前,那男子一步未挪,院落四周已出现数十条带钩的锁链,铁链厚重本该迟缓,但这些铁链行动却迅疾如风,四面八方织成一张骇人的铁网,朝净华的四肢躯干呼啸而来。净华此刻身处敌营,无论是被钩子钩中还是被锁链缠绕住,都将增添一份危险。 净华转攻为守,念珠棍凝聚自身真气挥过一周暂且震退四周铁链,铁链受到深厚内力冲击却只退而不碎,如蛆附骨般转瞬又至,念珠棍一转那铁链便缠绕在念珠棍之上,净华扯住铁链将持链之人扯近,左手成掌,一掌打在那人胸口。 与此同时,净华身后空门大开,数根铁链飞向净华身后。 净华抽出念珠棍后防,头顶上方忽传来刀剑击风之声,下一瞬那刀剑打到铁链之上,穿过铁链缝隙将铁链钉在了地上。 第58章 那男子抬头只见院墙之上站有数人,皆是斗笠遮面,而院墙外的兵刃打击之声也已停了。 “诸位何不以真面目视人,特别是您,净华大师。”那男子倒是沉得住气,竟还双手合十朝净华行了一个礼,“您的武器实在特别,自从听说您在遂州城力抗半个江湖将魔教护法带走之后我就一直对您很仰慕,很想亲眼见见您。” 手持铁链者用力一挣,刀剑尽数破碎,铁链也被他们收回了手中。 院墙上的来有喜跳至净华身侧道:“那阁下为何不摘下面具。” 那男子道:“毕竟是做人命买卖,自然要谨慎一些。不过若是大师想看,改日我自当以真面目同大师相见,但今天确实不是个好时候。” 净华无意在这细枝末节上纠缠,摘下斗笠道:“将你的脚拿开。” 那男子闻言将脚从半眉公脸上移走,面露惋惜:“听说大师为了那个魔教妖人退出了灵光寺,大师何必为了一个天生坏种自毁前途呢。” 净华手中斗笠朝那男子飞去,一人扔出铁链将斗笠拦下。 那男子笑道:“开个玩笑,何必生气呢。” 净华道:“我要带他走。” 那男子唤道:“小山。” 名唤小山的少年从半眉公颈侧收起匕首,回到了那男子身边。 那男子道:“初次见面,这便当作我送给大师的见面礼,希望下次与大师见面时大师能与我和气几分。” 院墙上的来有喜见状下去将半眉公扶起,紧接着退回到了净华身侧道:“还活着。” 净华点头。 那男子道:“见面礼也给了,但大师带来的人拆了我的房,杀了我的人,是不是也得稍微补偿一点我的损失。” 那男子喊道:“小山。” 小山屈指抵在口唇之上,发出猿啼之声,高昂嘹亮,与此同时,周边传来无数踏步之声。 来有喜大感不妙,飞身上墙往四周看去,只见周围农户听此猿啼之声不论男女老少,皆放下手中活计、玩具,奔赴而来,浩浩荡荡。 而他们现下折损过半,只剩二十余人。 净华看着他不语。 “我也不要别的,只要大师给我一颗您手上的念珠,此事便一笔勾销了。” 净华闻言想起什么,举起手中念珠对着半眉公先前的方向,先前用于阻拦少年的那颗念珠也回到了净华手中。 净华道:“不给。你若想报复,我随时奉陪。” 言毕他对来有喜说:“你先走。” 那男子身侧杀手见状意欲上前被他拦住,他挥手向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初次见面,我实在不愿与大师针锋相对,听说第一印象十分重要,我还是想给大师留给好印象。大师请吧,我就不送了。” 来有喜虽然狐疑,但还是道:“大师,我们走。” 趁这人还没反悔。 净华走时,又听他在身后说道:我姓萧,名复权,小名阿复,以后大师就叫我阿复吧。” 净华并未回头,也就未见到萧复权冷下来的眼。 萧复权挥退了那些杀手,独自进入到房中,他静静地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副《落霞图》,片刻后伸手将《落霞图》取了下来。手指沿着《落霞图》的山脉走向徐徐滑过,吐出一口浊气“赝品。” 双手扯住《落霞图》,撕碎了。 百孟庭着人替半眉公看过伤势,只说是大罗神仙也难救。药是灌进去的,喝一半吐一半,净华也用内力替他调理经脉。半眉公虽还活着,却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这口气是用药和内力吊着的,不知什么时候这口气吐出去就回不来了。 半眉公用这口气死死抓住百孟庭的手,嘴里咿呀咿呀的,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地,在场之人无人能听清。百孟庭却像是知道似的,只是用另一只手轻拍着半眉公的手,一字一句承诺着:“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只要我活着一天,百闻阁还存在一天,我就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他的踪迹。” 半眉公的手一点一点垂了下去,这个孑然一身,无门无派,无朋无友,漂泊半生的人的生命在此刻结束。大概不会有人相信半眉公这样一个江湖上多数人都厌烦的人会用自己的生命遵守承诺。 宁喆在旁边无声无息地淌着泪,这大概是半眉君公在这世间唯一获得的眼泪。 “到那时,我会烧给你。” 百孟庭默默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推着轮椅转身出了房间,宁喆抹了一把眼泪跟了上去,推着百孟庭的轮椅问道:“阁主,你答应了他什么?” “你想知道?” 宁喆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使劲点头:“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百孟庭道:“这个你也要帮忙,你忙得过来吗。” 宁喆道:“我可以。” 严格意义上讲,宁喆并不属于百闻阁中人,他只是江子棠暂时托付给百孟庭的,宁喆先前所为也都是为了他师兄。 百孟庭回到自己房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宁喆:“你可知半眉公为何执着于打探江湖上大小各事?” 宁喆本想说不知,忽想起百孟庭方才的承诺,但不知百孟庭口中的他是人还是物,于是答道:“他在找东西。” “确切地说,他在找人。” “找谁?” “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第59章 半眉公在还有两条眉毛的时候还不是江湖人,他常混迹的地方是当地的大小赌坊,久赌必输,更何况是半眉公这样滥赌成性的人,家里所有挣钱的东西都被他拿去典当赌了,赌到最后家徒四壁,无物可用。没有物件,那就用人来抵债。 “他妻子受不了已经自杀了,他抵押了他当时还只有三岁的儿子,带着债主去家里的时候,听着他儿子的哭喊声,他忽然后悔了。可是没有用,他的儿子还是被带走了,他的眉毛就是在那会儿被劈掉的。” “从此他再不进赌坊,到处找他的儿子,他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儿子后来被一个江湖人带走了。也是他运气不错,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捡到本轻功功法,找人也省些力气,可是他那样的人没有谁会帮他找,找了几十年,再没有半点消息。” “他曾经来百闻阁问过,我问他可知道这世上每天会走失多少儿童。大海捞针,便是百闻阁也捞不起来。” “其实一是因为他付不起钱,二因为他没有利用价值,三来此事确实费力而且找到的希望渺茫,吃力不讨好的事百闻阁自然不做。前段时间,我们找到他承诺只要他顶在明处,将星星谷的事情和功法的事情散布在江湖上,百闻阁就可以帮他找他儿子。” “有他在前面,百闻阁就可以隐身。说来,我也没想到他竟真的到死都守口如瓶。”百孟庭抚上了手腕,方才被半眉公抓住的地方凉凉的。 宁喆杯中水未动,喃喃道:“你之前不相信他。” 所以才会在让净华去带半眉公出来的时候说死活不论,之前派去的人应当也是如此,如果带不出来,也不能让他活着出来。 明明很容易回答,但百孟庭看着这个单纯赤忱的少年时也不免犹疑了一下,最终他还是说道:“相信是要付出代价的,当你付不起这个代价的时候,最好保持怀疑。” “那你是骗他的吗?” “我不骗死人。” “那我还是想帮着找!”宁喆将水一饮而尽,百孟庭看着宁喆这幅将白开水喝出酒的架势,笑了一下。 第33章 荒唐 月亮挂在天际,万物皆笼罩在其清辉之下,城郊小院映着月光,屋间点着烛光,深夜也不显暗淡。烛火熄灭之时,房间小窗被推开,一人抚墙而跃,落地时迎接他的是凌厉掌风。 月下爬窗之人身手矫捷,武艺也不错,躲过一掌后与净华对了几招,净华从这几招中认出来人身份,不觉收手,结果反被来人制住。 暗夜中,那人调笑道:“半月不见,怎么武功竟退步了。” 净华无奈:“弄这一出做什么。” 江子棠笑道:“偷香窃玉,哪有走正门的。” “别闹了。” “那你给我亲一下,不然我不是白费力气了。”江子棠转而又去捏净华的耳垂,“咦,怎么在发烫。” 江子棠穿着一身暗金绣边白色外袍,一条暗红色发带盘住他一半青丝与耳垂艳花相得益彰,桃花眼风情撩人,吐气温热勾人,纤尘不染似仙,勾魂夺魄似妖。 外间温度本就比房内要低些,他长途跋涉,浸了夜寒,本该含着凉意,却被这指尖温暖烫到,直烫进他身体每一处血脉,于是他心脏狂跳,头脑昏沉,不知不觉沉溺在夜色中。他挥手关了窗,揽着净华的腰将人推到了床上,手指在耳垂揉搓几下后又流连到净华的唇舌之处,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着。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缱绻相思浓,又岂是一人消瘦。 净华卸了力气,不再试图冲破穴道,而江子棠感觉到之后解了净华的穴道,俯首去寻净华双唇,江子棠并无多少经验,只余急切,稍显莽撞,甫一来便磕着了鼻子,轻唉一声后偏了些角度方才得遂所愿,只是往常总是一触即分,浅尝辄止,如今没了章法只能凭着身体本能交换对彼此的渴求。 江子棠的声音带着喘:“先去沐浴。” 净华透过衣衫感受到了手中那截腰肢的肌肤筋骨,腰线往下垂出一个腰窝正好被他抚在手中,他心脏怦怦直跳像是被人抽走了空气,紧张又窒息,手心浸出了汗,脚下也有些虚浮,竟快要抱不稳江子棠了。 江子棠又何尝不紧张,可此时此刻他怎么可以犯怂,他鼓足勇气道:“你别紧张,我在画本上学过了。” 净华更紧张了,他还没有学过,若是搞砸了的话江子棠岂不是更要嫌弃他什么都不会? 摸索之下渐得方寸,唇舌交缠,轻咬碾磨,口齿生津。 水汽蒸腾熏得人也热上三分,肩颈腹背乃至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绯红,江子棠那处带花耳尖更是红得似乎要滴血,叫人想去帮他含住。水流声压住了心跳声,水雾迷蒙间更显缱绻旖旎,净华像是被蛊惑住似的凑上前含住了。江子棠任由净华埋在自己颈间,头微微向后仰着些,嘴唇翕合,出口便成了雾和轻微的喘息。 江子棠忍着羞耻带着净华往别处探去,净华浑身一僵,埋在江子棠颈间越发不敢抬头,但他稍一点拨就明了关窍,他一边舔舐江子棠的耳垂,手下依旧做着不可言说之事。 两人辗转来到床上,才洗了澡又动作出了薄汗,于是薄汗混作一处,衣袍散作一堆,不知是谁的手颤巍巍地攀上了那层床幔,摇动间又将那床幔扯了下来,层叠地散落在床榻之上,合着那被子将床盖了个严实。 第60章 一夜荒唐,次日不免起得晚了些,宁喆已经端着早饭来找他师兄了,敲了门又等了一阵之后也未见人来开门,宁喆心中疑虑,往常师兄不早该起了吗? 莫不是出事了? 他顾不了许多,正欲破门而入之时门开了,他师兄穿戴整齐,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伸手接过了他带来的早饭。 “先去练功,我一会儿来看你。” 宁喆透过他师兄看向屋内,入目不过方寸,什么也没瞧出来,只得应了一声走了。 净华阖上门,将餐盘搁在桌上,端起其中一碗小米粥走到床前,床上那人见状便掀开棉被坐了起来,露出一身白皙的皮肉,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紫红痕迹,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勾心动魄,只一瞬便吸引目光。 净华先将米粥搁在床头案板之上,接着从衣柜中取出一套崭新中衣给江子棠披上,细细将系带系好后才将米粥递给了江子棠。 江子棠伸手接过时净华又将手收回,转而坐在了床头,举起汤勺舀了粥喂到了江子棠嘴边。 江子棠坦然受之,自然而然地含住汤勺吃了一口道:“你那师弟瞧出什么来没?” 净华一勺一勺专心喂粥:“应当没有。” 江子棠哦了一声,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待将一碗粥喝完,江子棠想要下床,净华又赶忙来扶,江子棠这才觉得奇怪,搭上净华胳膊道:“我没事。” 净华嗯了一声,退了半步,见江子棠低头找鞋,他又连忙上前给他将鞋子拿来。 江子棠此时确实有些懒洋洋的,穿上鞋后就顺势坐在床边倚在床栏上:“做什么一副小心模样,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他本以为今日氛围会是你侬我侬,浓情蜜意,结果现实与他所想大相径庭,一大早净华就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是把他当瓷娃娃还是觉得后悔了,觉得自己孟浪了对不起他?虽然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也不是不受用,但是今日就不该是这个情形,他越想越气,抱着手撩起眼皮看向净华,眼神淡淡的。 净华闻言一顿,没说话只是给他找来衣裳披上,还掖了一下衣角。 江子棠故意激他:“怎么,这是在给菩萨看你赎罪的诚意呢,后悔了?又想皈依佛门了?” 净华低声道:“对不起。” 好好地给他说对不起,是要气死谁?! 江子棠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净华却低头不敢看他,嗫嚅几番道:“你昨天哭了,我怕你不舒服。” 江子棠几乎给他气笑,他抬腿踢了净华一脚,又勾住净华腿肘将人带过来,轻而易举将人带到身前,勾住脖子叫人弯下腰,俯在净华耳侧,呵气轻声道:“是因为舒服才哭的。” 净华的耳朵又开始发烫。 真可爱,江子棠心想,于是他又补了一句:“你太厉害了。” 孤寂落幕,荒渊重生,有人在他心底放了一场烟花。 江子棠稍微偷了一回懒,净华教导过宁喆功课后打好了水回到房间将人从床上捞起来,等江子棠洗漱好,穿好衣裳时已至晌午了。 终于踏出了房门,阳光明媚温煦,打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人边说话边往外走,正遇见来找净华的宁喆,宁喆大嗓门没变,惊天动地:“子棠哥,你来了。” 江子棠朝小少年招了招手,宁喆飞奔而来,迎接他的是一片破风而来的树叶,宁喆连忙闪躲,躲开后未及得意便摔了。 “不过用了两成功力,这树叶这么慢怎么还摔了,你师兄不是说你进步很大吗。”江子棠道。 痛苦,怎么一来就考较功课。 宁喆狼狈起身。 净华开口解释:“确实进步很大,几月前怕是躲不过。” “师兄!”宁喆怒喊。 “什么趣事也说与我听听吧。”来有喜推着百孟庭从月门处走来,百孟庭见到江子棠也不觉奇怪,只是笑道:“何时到的?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做些准备。” 打扫房间,做些衣裳之类的。 江子棠道:“昨晚。” “那你昨夜…” 百孟庭本想问他昨夜是在何处落脚,又见净华惯常平静的脸上透出几丝不自然,而江子棠眉眼弯弯,一脸坦然,心念一闪,识趣地闭了嘴。 江子棠却不依不饶:“怎么不问了,你问啊。” 真是没眼瞧,百孟庭开口又闭上,最后只是叫来有喜将他推走。 走也没走成,毕竟还有许多正事要谈。 陆家除了死了一个陆安之外,还没发现别的异常。这件事参与者本就甚广,届时陆凡将此事全部推到陆安头上,然后说一切都是误会,其他门派肯定也会就坡下驴,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所要的真相也就成了水中之月。 江子棠问道:“他们倒还挺沉得住气,我之前叫你查的事可有查出些什么?” 百孟庭道:“陆安已死,陆凡整日在山庄里也不曾出,但是他们似乎好像也在找人。仇二确实是死了,但顺着他那条线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 仇二便是那名同武林盟暗通款曲的天绝教徒,表面上是孤家寡人一个,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所以在丢镖之后才能毫无顾忌地加入天绝教,也能毫无顾忌地出卖天绝教。但奇怪之处也在此,他一率先动手无论是天绝教还是武林盟都不会放过他,若是为利,没了命钱有何用?若不是为利,那又是为何? 第61章 “我们找到了仇二当镖师时的地方,又顺藤摸瓜找到了仇二的家乡,他家里确实空无一人破屋烂瓦,无人居住,村里人说他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家里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所以早早地就出门打工了。但他小时候有个青梅,名唤彩儿,在他出去之后就嫁给了别人,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彩儿的老公就掉进池塘淹死了。” “巧就巧在彩儿的老公掉进池塘淹死的那段时间,正是他丢镖上天绝教的时候。” 事事有联系,哪怕看起来已经毫无瓜葛的两个人。 江子棠眼神一亮:“那个彩儿呢?” 百孟庭道:“村里人说她老公淹死后,她怕触景生情,也搬家了,连她的父兄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江子棠沉吟片刻道:“不止巧,还很蹊跷。安土重迁,一个女子却抛下了在故土的一切,说走便走,了无音讯。” 百孟庭唤人拿来一张纸,摊开是一副女子画像:“这是根据村里人描述,找专业画师画出来的彩儿的画像。现下百闻阁各处都在找她。” 离江子棠让百孟庭查仇二他们也不过一月左右,能查到这种程度已是非常不易,江子棠不禁感慨还好当初他离开那该死的地方之后先去了百闻阁,还成功和下一任阁主成为了莫逆之交,如虎添翼,才能够对这江湖之事了如指掌。 江子棠唤人拿来纸笔,挥毫行云流水,三两句写完后同那画像一同交人寄出:“传令各地分舵,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彩儿的给我找出来。” 江子棠断然道:“她一定是关键。” 离英雄会还有半月,而要大海捞针似的找一个人的踪迹也并不容易,江子棠又将画像等抄录给了天绝山的沈頔他们,希望能够在英雄会之前有所收获。 除此之外还有黑云门的事情,因着两重天之事,江子棠曾让人毁了黑云门几处据点,还将他们的消息透露给朝廷,至此算是结下了梁子。此番黑云门插手此事,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 但当时净华他们从黑云门总舵劫走半眉公时,那名唤萧复权的门主的态度却让人琢磨不透,当时他明明手中有人足以一战,但他却轻易地让净华把人带走,最重要的是还说了很多暧昧不清的话,叫人不得不介意。 这些话自然不是净华说的,当日来有喜也在场,事情情形他清楚不过,也正是他告诉江子棠的。 江子棠烦躁起身:“确实麻烦。既然那舵主刚好在这儿,那我亲自去会会他。” 看见人出了门,百孟庭对来有喜道:“你呀你…” 来有喜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实话,只是加了几分渲染。”百孟庭道,“不过确实应该再去看看。” 宁州城外截杀,两重天之毒,李笑之死,半眉公之死,萧复权对净华的暧昧态度,黑云门作为一个今年才冒头的杀手组织,却阴魂不散似的跟他们缠上了。 他倒是想亲自会会那个萧复权。 然而他还是来晚了,等他们到达黑云门总舵时,触目是一片断壁残垣,樯倾楫摧,偌大的庄园已被毁之一炬,只余破败萧索。 第34章 陆岭 吹雪山庄如今无异于在火中炙烤,官府、各门派、百姓、天绝教四方视线皆落在他身上,星星谷一事尚未解决,又冒出了功法流失一事,每一件事都很棘手,稍不留神,吹雪山庄恐怕就不复今日荣耀了。 然而吹雪山庄似乎显得十分平静,陆凡依旧在练他的吹雪剑,这次不是剑意,而是剑招。 吹雪为寒,凛冽如霜,剑气凝于剑上将吹雪剑周边水汽尽数凝结成冰霜,无数冰霜随剑气而成,随剑招而动,一片冰霜便如同一把利剑,置于吹雪剑之下只觉置身于寒冬腊月的无数冰剑之中,密不透风,每一寸骨头缝里都在发着冷。铺天盖地的剑气及冰剑能轻而易举取走剑下之人的性命。 他练剑之时无人打扰也无人敢打扰,所有丫鬟奴仆都远远地避开了,除了一个人,一个已至古稀之年的老人。 “少主回来了,在后厅等着见你。” 陆凡收剑,所有冰霜化水泻下:“不必了,叫他忙自己的去吧,我这里用不上他。” “庄主不见少主,旁人难免议论。” 陆凡睨他一眼:“这庄内还有旁人?” “是奴失言,但五年未见,少主他已经比奴还高了,庄主还是见见吧。”表面上是认罪,但神色自若,丝毫不见害怕。 五年前,陆岭不过十五,尚且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就被陆凡勒令出去自立门户,而逢年过节,哪怕是在庄内,陆凡也几乎不与他这个儿子见面。 “而且少主马上要行弱冠礼了,应该还有很多话想跟庄主诉说。” 陆凡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半晌才迈脚往后厅走去。 陆岭规规矩矩站在厅堂中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他缓缓回头,眼神无波无澜,如同从前数百上千次那般静静等待着陆叔再一次给他带来拒绝的消息。 他的眼神很暗淡,直到他见到了随后而来的陆凡。 “父亲。” 他快走两步恭敬地弯腰行礼,随即亦步亦趋地跟着陆凡脚步,直到陆凡落座才在厅中站好。 陆凡看向他许久未见的儿子,因为些微弯腰的缘故比他略矮两寸,脸上稚气消去,已是成人模样了。他虽与这儿子甚少见面,但却不是没有他的消息,除了陆保,还有许多旁人来夸他这个儿子。 第62章 人人都说陆岭好。相貌英俊,家世煊赫,却最是低调不过,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他也总是义不容辞。少年天才,不及弱冠却已有一流剑术,前年在试剑大会上拔得头筹,有“小吹雪剑”之名,而他所居住的那座院落也被人称为是“小吹雪山庄”。江湖排行榜十大名剑公子排行榜,他也榜上有名…… 毫无疑问,他是江湖新一代中最杰出的少年。 陆岭接过丫鬟送来的茶递到陆凡手边。 陆凡道:“坐下吧。” 陆岭在一旁落座。 多年的生疏让这父子俩一时皆不知从何开口,一个端茶喝,另一个也有模有样端起了茶杯。陆保瞧在眼里道:“少主,过几日便是你的弱冠礼了,你不是有话要跟庄主说吗?” 陆岭连忙放下茶杯,斟酌开口:“嗯,对。弱冠礼…我想就在府上办,不知父亲…可否准予?” 陆凡沉吟片刻,一时未答,陆岭喉结滚动,搭着的双手不自觉握紧。 “最近正是多事之秋,庄上还要办武林会,多有不便,你且在你那儿办了就是。” 陆凡终于开口,打碎了陆岭最后一点期许。 陆岭只得答是,只是眼神再度沉寂,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陆保拱手站在一旁笑道:“近日庄上事忙,不过庄主方才说少主弱冠礼那天他会到场的。” “是吗父亲?”陆岭猛地抬头看向陆凡,眼底满是希冀。 陆凡终是点了一下头。 陆岭扬起一个笑,又迫不及待分享起旁的:“这几年我跟着师傅读了许多经史子集,礼乐射艺书数皆有所学。武艺也不曾落下,前段时间我一时兴起去参加了这些世家举办的一次试剑会,还拔得了头筹…” 陆凡道好。 陆岭站起来道:“我舞给父亲看看。” “不必。我今日练完剑也累了,改日再看,没旁的事你就回吧。” 陆凡起身往外走去,陆岭跟在身后问道:“父亲,改日是什么时候?” 陆凡随口道:“你弱冠礼那日。” 不及相送,只剩背影,陆岭留在原地直到连那背影也转过墙角消失。 陆凡在一旁送上一条手帕:“少主,擦擦手吧。” 陆岭伸出手,只见指尖皮肉绽裂,血流蜿蜒,原是他方才太过用力不经意将手指捏破了。十指连心,本该痛苦难耐,但他却恍若未觉,接过手帕边擦拭自己的手边问道:“陆叔,你说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陆保道:“父子一体,您又是他唯一的儿子,庄主怎会不喜您呢。只是庄主身上责任重大,事务繁多,难以同寻常人家那般时常与子女亲近,也是事出有因,您切莫因此生庄主的气,而与庄主生了嫌隙。” “你要相信,你们是这世上彼此最亲之人。” 像从前成千上万次的问答一样。 “嗯,我知道。”陆岭答,侧身对陆保笑道,“父亲已答应来我的弱冠礼了。” 朝晖已散,太阳整个跳了出来。陆岭抬头微眯着眼见这暖阳,冬日的太阳都透着温情,收敛了一身暴热,只分享着温煦,洒在世界里温柔地抚摸着万物。 陆岭将染了血的帕子随手递回给陆保,打了个呵欠,伸了下懒腰:“困了,我先回去睡一觉。” 陆保道:“就在你从前那个小院歇歇神吧,里面跟从前一样,都有好好打扫保管着。” 陆岭道好,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江湖上,继松山门“松山十八式”、四方堡“天雷掌法”、清水剑派的“清水剑”、天绝教“断山刀法”不知不觉出现于江湖上之后,紧接着又有华山派的“华山剑法”、踏云门的“踏雪无痕”、黄枫谷的一些炼药之法等数十门功法泄露。 疑心病大概是一种通病,功法泄露后他们不仅怀疑门中有内鬼,怀疑半眉公,怀疑百闻阁,同时也怀疑其他门派。 凭什么我们门派功法泄露,你们门派却无事,是铜墙铁壁不成? 功法流失前几日,你派曾来我派做客,定是偷偷学了传了出去! 大家都在江湖上走动,各门派之间难免有龃龉,一来二来,新仇旧恨积攒着一起算,先是你拍桌子我摔凳子地吵,后来吵得火气上头就开始打,一动手就会有人受伤,这梁子就越结越深。 如今在这通州城内经常可见有各个门派的人大打出手,自星星谷一战天绝教元气大伤后平静了一二十年的江湖再起波澜。 原先通州百姓只觉来的人多,又热闹又能挣钱,到后来见到那些江湖人不分场合地打架,天天舞刀弄剑叫人害怕,已经连累城中商贩的生意和百姓的生活,百姓们怨声载道,一部分去府衙门前请愿要官府出面解决此事,一部分直接找上了吹雪山庄讨要说法。 府衙自然抵不过民意浩荡,马上安抚百姓承诺会加强守卫,解决此事,让百姓安稳度日。 通州州长周成也是焦头烂额,这些江湖人一窝蜂来了他这通州城后,整天寻衅滋事,无事生非,搅弄得他这通州城乌烟瘴气,社会治安极其不好。即便百姓不请愿,他作为当地的父母官,又岂能坐视不管? 管是要管,但是究竟该怎么管? 当今朝廷新立还不到五十年,在这之前大梁为推翻前廷就打了五年,战争期间民不聊生,死伤无数、人口锐减、经济倒退,百姓刚刚才休养生息,正是恢复经济、好好生活的时候,此时若是贸然激发矛盾,更是不妥。 第63章 周成左思右想,提笔磨墨,拟写公文,以官府之名给吹雪山庄送了一封公文,同时官府发文通告,会加强巡防,严禁街头斗殴事件。公文直达吹雪山庄,公文上的官印便是最好的敲门石,官差一路畅通无阻,将公文直送到了陆凡的手中。 陆凡接过应承下来,客气将官差送走后将那公文随手扔在了桌子上:“官府出面了。” 陆保上前拿过那公文来看,公文语气严肃,字字句句皆是官话,说陆凡作为江湖魁首应该约束好因他而来的这些江湖人士,不要惊扰民生,若是屡教不改,官府就会将他们视为扰乱社会治安的叛乱分子进行镇压。 “这可怎么是好?”陆保握着那公文有些不安。 陆凡眼神平静,但那平静底下烈焰汹汹,他道:“这不是正好吗。” 陆保道:“你是说……” “陆伯,时机到了。” 陆保激动不已。 很快,又有人上门了,不过这次不是官府官差,而是周成府上的私人,他带来了一壶好酒。 酒确实是好酒,但酒好不好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种态度。周成软硬兼施,既彰显官府的态度,表明官府对他们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很是不满;同时也要维护好与吹雪山庄的关系,不能全然硬碰硬。 最主要的还是想让吹雪山庄好好管一管,在江湖这摊事上,江湖人出面总比官府出面要来得好。 但周成尚不知道,他不久后会为这一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35章 寻人 “陆安临死之前说的那个女子找到没有?” “找到了。” “找到便好。不管她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始终都是一个隐患,把她除了吧。” “是。” 陆保交代完后回房向陆凡汇报此事,陆凡似乎十分疲惫,坐在太师椅上不曾睁眼,只是从喉咙里带出一个“嗯”字。 陆保道:“皆是他一念仁,才有今日隐患,陆安他死得不算冤枉。庄主你无需为他伤怀。” 陆凡没有睁眼,声音很轻:“只是累了。” 陆保道:“那奴便不打扰庄主了,庄主好生休息。” 江子棠的手信和彩儿的画像送到天绝教时沈頔正在审问堂处置犯人,看过书信后叫人拿给九绝去找,彼时九绝正在向桃樱请教这桂花糕要怎么蒸才能做得软糯甘饴、甜而不腻,传讯的教徒到来时她正糊了一手的面粉,便张着手叫桃樱帮她接过展开给她看一下。 桃樱先将江子棠手信展开在九绝面前,九绝看过嗯了一声:“那画像给我看看。” 是一副清秀女子像,画上的女子还很年轻,但眼含忧愁,唇角扯平,不苟言笑,似乎含着无限愁苦。九绝也没见过,正要唤人多誊录几遍传给教众去找时,只见桃樱咦了一声。 “有些眼熟。你们在找这画上女子吗?” 桃樱识字不多,江子棠的手信她看了却不知道说的什么,但这画像她却有些熟悉,特别是这一双含着愁怨的眼睛。 九绝连忙洗净了手凑过去:“是。你见过?” “说不上来,但总感觉很熟悉。”桃樱将画拿至眼前,细细看过仔细回想。 九绝在一旁安静等待,并不催促和打扰。 桃樱捧着画一点一点搜寻着记忆,不会是她在家乡时认识的人,那些人她很熟悉,她来到这天绝教已有五年多了,接触到的多是男子,若说女子,也只有在携芳阁的那些姐妹。 秋笛、春琴、冬月…… 不,都不是。 桃樱像是在千丝万缕中寻找藏在深处的被忽视了的那根线,她不停拨弄翻找,却总是差一点。 九绝忽然想起一个细节,连忙提醒道:“这画画的应该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离开家乡时还不满二十,离开家乡已近二十年,现在应该已近四十了。” 这一点提醒如拨云见日,桃樱脑海中那些年轻女子刹那间退却,浮现在她眼中的是一个同样带着这样一双愁怨目的女子。 “吴姑姑。”桃樱喃喃道。 一语出口,桃樱转而看向九绝道:“这画上的人好像是吴姑姑,是携芳阁后厨的厨娘。” 携芳阁有自己的厨房,自然也有负责阁中膳食的厨娘,平常素面粗服,头发也用布巾包起,鲜少出来走动。 九绝立马亲自带人去携芳阁找吴姑姑,此时的携芳阁已不像从前那般是个纸醉金迷的缠魂窟了,里头清清静静的,只有几个自愿留下的等着安排活计的姑娘。 在李云峰事件之后,携芳阁许多姑娘都被吓破了胆子,加之江子棠成为教主之后也不喜这等场所,便下令解散了携芳阁。 携芳阁的这些姑娘还有去处的愿意离教的可以带上自己的积蓄以及天绝教发放的遣散费自行离去;不愿离开的天绝教会给她们安排活计,或是安排到各处当侍女,或是留在乐舞班子里,偶有庆典时献艺。 携芳阁还在,但里面光景已是大不相同了,九绝没找到吴姑姑,叫管这事的教徒拿来下山及领取遣散费的人员名册。那册子上只有下山或领取遣散费的人员签名,并没有去哪里的登记,桃樱在下山的签字中找到了那个名字——“吴萍”。 时间是在一周以前。 九绝不自觉捏紧了册子,怎么这么寸! 桃樱也将她所知道的吴萍尽数道来:她来的时候吴萍便在携芳阁了,平日除了在后厨做饭就是待在自己房间,不常出来走动也很少与人交流,但人却是个不错的人。 第64章 本来她与吴姑姑也应该没什么交集,但她刚来时不听话,被徐嬷嬷断了饮食关在房间里,徐嬷嬷还言明不许任何人接济她。她便晚上躲了人偷偷溜进厨房翻找吃的,她好不容易找到没吃完的馒头正揣在怀里要带出去时,进来了一个人。 “进来的就是吴姑姑,她当时看见我面黄肌瘦,手上脸上的淤青未消,没出声,自己出去了。” 身处炼狱,一点点的良善都足以让桃樱感激,后来她偶尔也会抽空去看望吴姑姑,给她带些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吴姑姑都没有要。再后来,她开始谋划判出携芳阁的事,怕与吴姑姑走得太近,连累了她,便很久没有再去找过吴姑姑了。 让桃樱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双总是含怨带愁的双眼,但这携芳阁缀着的姹紫嫣红,多的是人身负前尘,心带愁苦,故而桃樱也从未细究。 九绝听过问道:“那你可知她若下山或去往何处?” 桃樱想了半刻,颇为有些不确定:“或许她会去云川。” “云川?” “对,她曾经有一次提过,如果有机会下山的话想去云川,她说听别人说那儿的人都特别好。” 九绝一边叫人快马加鞭给江子棠送信,一边召集人手亲自赶往云川找人。桃樱对吴姑姑更为熟悉,需要带她一起,但沈頔还需在天绝教主持大局。临出发之前,桃樱唤来几个小丫鬟一一交待日常需要注意的事情,九绝同沈頔道:“哥,我很快回来,你得好好的,知道不?” 沈頔躺回摇摇椅:“废话。”说着递给九绝一个瓷瓶,里面照旧装着九绝从小就爱吃的那种软糖。 下山之后,九绝却先将桃樱叫到一边道:“我有些别的事要办,云川就由你带人过去,我会传令让他们听你指挥,之后江教主也会带人赶到。你可有问题?”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九绝已十分相信桃樱,加之桃樱本就聪明勇敢,胆大心细,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她还有更为要紧的事要去做。 桃樱不解:“姑娘有何事?” 九绝没打算瞒着桃樱,更何况等江子棠到了之后也需要桃樱跟他解释自己的离开,她压抑很久了,于是不答反问:“桃樱姐姐,你做了那么多只为离开携芳阁,出天绝教,现在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什么仍然留在教中?” “沈堂主救了携芳阁众人的性命,也算对我有恩。” 携芳阁虽然是桃樱伤心之地,但里面也有人与她朝夕相处,姐妹相称,难境之中生出友谊,沈頔解了携芳阁众人的毒,救了她们的命,桃樱自是感激。 “但饮食冷暖,不分巨细,样样都小心谨慎。我哥哥也是个成年男子,有必要小心到这种程度吗?连自己下山了都要找来丫鬟一点一点交代清楚?” 九绝的反问叫桃樱一时震愣,无话可答,她看着九绝的眼睛,醍醐灌顶,忽地明白了。 她迟疑地问出口:“你知道了?” 九绝轻笑一声:“早就知道了。” 多日来的担心、自苦一经出口化作委屈、愤怒:“你们个个都瞒我,怎么,是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等真到了那天连棺材都来不及准备吗?!” 他们兄妹俩本就是被天绝教上一任药堂长老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那长老又不是下凡的菩萨,费劲心力将他们救活只为传播世间大爱。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们对他有用,确切的说,是沈頔有用。 那药堂长老不知从哪儿得来一种炼制毒人的秘术,铁了心的要做成这事,四处寻找合适人选,好巧不巧看中了沈頔。 沈頔那一身毒术和医术并非凭空而来,医术是他彻夜苦修,而毒术则是他以身饲毒:那长老的万毒窟中养着上千种毒物,互相厮杀之后只存活下来最毒的毒物,而那万毒之王便是沈頔腕间的那条小青蛇。 不知道在身体里种了多少种毒,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昼夜,沈頔大难不死,最后以毒血喂养小青蛇,居然真的让那小青蛇认了主,成了剧毒之体。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这样的剧毒在他身上又何尝不是催命符。 九绝不想哭,一点都不想,但眼泪根本不听话,不经允许便糊了她满脸,叫她说出口的质问少了凶狠,多了悲伤,像一只张牙舞爪却又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猫,只叫人心疼。 此时此刻,桃樱知道再多的辩解也无济于事,她只是微微前倾,抱住了这个哭泣的小女孩。 “我得救他,我要救他。” 明明也才十几岁,怎么就要承受这么多呢。 “对不起。” 桃樱轻声道。 话分两头,江子棠收到九绝他们寄来的回信后大喜,直叹得来全不费工夫,忙带着人也往云川去。云川地属宁州,而通州这边的事情还需要有人照管,于是百孟庭和宁喆便没有一同前往。 离英雄会已不足半月了,庆幸云川离通州只有几百公里,若是动作快还来得及赶上这场英雄会。江子棠与净华披星戴月,马都累倒了两匹,在驿站换了马后又继续赶路。 眼看着刚换的马又快不行了,江子棠路过一片山坡时便提议在此歇歇脚,他拿出在驿站带的干草喂给马儿吃,净华则将带着的干粮拿出来分。 是烙饼,放了许久早已变得冷硬了,江子棠倒也不挑,接过烙饼和着水壶里的水三两口嚼碎了给吞了。 第65章 稍微垫了垫肚子,江子棠便开始闭目养神,他平躺在草地上,头搁在净华腿上,净华则端正坐着,像他从前打坐那般。只是为了江子棠躺着方便,并未盘腿。 还好这几日并未下雨或下雪,草地还是干的,只是天上没有星星,黑蒙蒙的一片缀着弯孤零零的月亮。朔风冷冽,即使他们选了背风一侧的山坡也还是有风吹来,净华不敢扰他,只是稍微朝着风急一些的方向侧了些身子。 江子棠呼吸均匀,净华还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也阖眼休息。 只是从前一个打坐的时间,净华便睁开了眼,低头只见江子棠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正在看天上那轮孤零零的弯月,见净华醒来,缓缓开口:“你知道吗,我讨厌这种夜晚,阴风萧瑟,呜咽咽的,像是要带走谁的命似的。” 第36章 秦梦青 净华抚上他的额头,手掌心还带着暖意:“没事。” 江子棠抬手握住净华的手,闭了眼问道:“最近怎么没见你找…那个女子和那个叫秦棠的小孩了?你可以让百孟庭帮你找。” 净华道:“最近事多烦忧,眼下尚且忙不过来,我又怎好再麻烦他们。” “那便不找了吗?” “要找。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继续找。” 江子棠侧了一下身子,脸朝向净华那侧:“你之前都是怎么找的?” 小和尚这人之前在庙里,后来在竹林,也没个人帮忙,他自己怎么找得到呢? “簪子还没摔坏的时候,就问那些上香的香客可认识这簪子,然后描述他们的样子,后来就在下山的时候问山下的村民。” “你既知道百闻阁,为何不去那里问问?” “从前在庙里的时候还不知道,后来起过这个念头又打消了。”净华有问必答。 “这是为何?” 净华道:“他们,有仇家。” 或许是晚风呜咽,连带着净华的声音传到江子棠耳中时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萧瑟。 当时净华确实想过借助百闻阁的消息网,但百闻阁线广则杂,关系繁杂,事情也会变得复杂,杂则易生变。 一来他与秦梦青他们的相见是在星星谷,他本是个麻烦,不想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叫江湖人都知道是秦姨他们救出了他,怕给秦梦青他们带来麻烦;二来,秦梦青他们当时本就在躲避仇家,万一仇家也借助了百闻阁这个消息网,则反伤己身。 毕竟当时的净华根本不认识百孟庭,更不知道百孟庭和江子棠的关系,自然不知道百闻阁值得信任。 他当时最信任的还是他自己。 哪怕这么多年都了无音讯,但他还年轻,一天天找下去总有一日会有线索的。 对于这段旧事,他从来闭口不言,旁人问他找的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只说是很重要的人;在问到他们的渊源的时候,他更是三缄其口。 但是在江子棠问他的时候,他细细地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不顾生死、不畏险恶,明明自己都在逃亡却还是将他从尸山火海中背了出来,会很有耐心地跟他讲话,会哄他好好生活下去,会将身上仅有的值钱物品留给他安排好他的生活。净华有时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仇家,后来却又想通了,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是这样的人。 净华不能像说书先生那般将一件事讲得一波三折,精彩万分,他只是平静地带着几分怀念将那日的事一点点描述出来,没有口若悬河,不是生花妙笔,只是工笔画似的勾勒,但每一笔都足够让人动容。 “是一个温柔却很有力量的人,像母亲一样。” 当时秦梦青只是让江子棠在外面等着,因此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他娘亲带回来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如今这个小男孩好好地长大了,他也从当初的小男孩口中再次听到了他娘亲的名字。 在知道净华就是当初那个小男孩的时候,江子棠便想到了他的娘亲,他想那一定是他娘亲怕他太孤独了,所以才会将净华带来他身边。 是娘亲给他留的最好的礼物。 他想,他娘亲没有离开,一直都在爱着他。 江子棠脸埋在净华腹间,这样的姿势莫名让他觉得很安全,他低声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净华将他拢得紧了一些,点头道:“是啊。” 腰腹间似乎带着一点湿润,净华刚开始以为是夜露寒风所带来的,但很快他发现不是,因为江子棠从他腿上起来了,借着月光净华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两人并排而坐,净华握着江子棠的手:“没事,都过去了。” 他以为江子棠是感他所伤,却不知另一层缘故。 江子棠道:“对了,你为何从不问我家中之事?” 净华道:“怕你伤心。” 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有心中悲痛之处与难言之事,埋于心底深处,触之即痛,更何况是频频被人提及,宣之于口呢?哪怕是再亲密的人也不应该要求对方将自己剖析干净,剥成个血淋淋的模样,来彰显自己的真心与真诚。 另一个人所需要做的应该是耐心等待,等对方愿意轻柔地袒露心迹时耐心仔细倾听,然后温柔地将那颗心包裹起来。 净华尚未记得江子棠在天绝教时对他说的话,他说他本来就是会同整个江湖为敌的。当时净华想,原来他也要走这样一条荆棘之路,那还有什么怕的呢,那就一起走下去。 第66章 江子棠看向净华,他早就知道净华虽然看起来严肃冷静,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其实最是心软,只要被他认可、被他接纳,那他就会给予那人这世上最温柔的包容和最坚定的支持。 江子棠呼了口气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姑娘,小的时候父母双亡,于是她从小便得自己养活自己,当时左邻右舍对她也很照顾,生活虽不富足但平静恬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遇到一个跟她一样好的人,好好地幸福快乐地过完这一辈子。” “可惜生活不能尽如人意,要叫她因为自己的善意受尽苦难。” “有一天她去河边洗衣服,看见河岸边躺着一个男子,身上有多处伤口,深浅不一;白着张脸,皮肤也被河水泡得发皱。她将人带了回去,请了大夫来医治,熬了药精心照顾着,将那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那男子睁眼醒来的一瞬间便撑着床直起身来,浑身肌肉绷紧,戒备不已。 下一瞬他便听见一声惊叹。 “呀,洒了。” 他定睛一看,只见黑色的汁水被洒在了床铺之上,他盖着一床淡蓝色的被子,被子上有好几处补丁,那补丁不是普通盖在上面,而是被缝补成了各式各样的花朵。他再抬头望去,只见床边坐着一个姑娘,手里端着一个碗,笑意盈盈:“你醒了呀。” 她举起手中的碗:“还好我抓得紧,不然就得买新碗了。” 那男子明白过来也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道:“没事儿,我一会儿洗了就好。我重新给你倒一碗吧,大夫说你这伤太严重了,得喝半个月的药呢。” 她出去倒药,他便打量起周遭来,是很普通的瓦房,房间不大,里头的家具除了他躺着的这张床,只有一个普通的木质衣柜,一张小桌和一把凳子。桌子上摆的东西也很少,只有一把木梳和几支木簪。 意识到这个房间是那位姑娘的闺房之后,他立马掀开被子想下床,但腿却疼痛不已,使不上劲。他想起,当时有几刀便砍在他的腿上。 姑娘很快端着药进来,见到他起来忙道:“别动。大夫说了,你这腿还好没伤到骨头,但是得好好静养,大夫不让你走动。” 她在那张凳子上坐下,将药递给他道:“你现在醒了,应该不用喂了吧。” 他接过药,带着疑惑:“我有仇家,你为何还敢救我?你不怕吗?” 他身上那些伤是很明显的刀剑伤,她不会不知道,贸然救他难道不怕引火烧身吗? 她缓缓点点了头,轻声道:“怕的。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她抬头看他,眼睛很清澈干净:“你现在醒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家人吗,我叫他们来接你。” 他想了想说:“我没有家人。” “于是那人就这样赖下来了,几个月后他们在一起了,又过了两个月,有人找了过来,那姑娘才知道那人并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相反他家大业大,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她原谅了他的欺骗,跟着他回去了,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能够从那个富丽堂皇的监牢中逃出来,直到死在那里。” “死在这样一个阴风哀嚎的夜里。” 吹雪山庄,陆凡那把鲜少离身的剑被搁在卧房兵架上,书桌上摆着一把木簪,普通粗糙,还没打蜡油,只是个半成品。他找出砂纸来,细细打磨,将木料从粗糙打磨光滑并不是什么技术活,但却要一点一点慢慢磨,需要很多的耐心。 暖光铺在地上、打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手上,随着他的动作进行光影变幻。等他将木簪打磨得足够光滑了,外间的太阳光也翻过窗户躺在了地上。 他捏着簪花处抬手,像是要为谁挽发戴簪。 但是房间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他的发簪插在空气里,空落落的,没有受到一点阻力。他明明站在这间宽大锦绣的房间中,却仿佛回到了当初那间简陋的瓦房。 他不能下地,闲着无事便给她打磨木簪,她可以带去集市上卖。那天他故意留了一个,等她回来时插在她发丝间:“以后我给你买最贵最好的簪子好不好?还有绫罗绸缎、珍珠宝石、金银玉器,你想要吗?想要我都可以给你。” 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事,等伤好了他就得回去,更何况陆保一定在找他,等找到他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回去。他知道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他偷来的这段时光如此宝贵,他不想失去,他要带她一起走。 回去后他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只要她想。 她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看着他的眼睛对他笑:“没关系啦,这个我也很喜欢。” 他追问:“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呢,不喜欢吗?” 他知道自己卑鄙,欺骗她在先,现在又想用这些外在的东西引诱她,绑住她。 她略微思索:“也不是不喜欢。” 他眼睛一亮,又听她道:“但是如果你因为这些身外之物压力太大,太累,或者违背自己的心的话,那我就不喜欢。” 陆凡模仿着从前给她戴发簪的感觉,插入三寸,然后松手,发簪无人承接掉到地上,叮当一响。 “你为什么不肯为了我改变呢,青儿。难道我也是那身外之物吗?” 寒冬腊月,但并未下雪,陆凡推开窗,窗外的桃花树也没开花。 第67章 又是一年了。 你离开已经十六年了。 第37章 真相 天方亮,江子棠他们终于赶到了云川。 一到云川,江子棠便传令该地的天绝教教徒跟着找人;云川属宁州,又叫人将宁州分舵舵主赵成喊了过来。如今江湖人大多都挤在通州,宁州倒是显得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当初他们在宁州剿灭了崔文鹏和云驼山的那些匪徒之后,宁州的治安都变得好了许多,这样的事情江子棠肯定不会藏着掖着,他写了封信给宁州州长陆长恒,信中写他带领天绝教弟兄们替宁州除了一大害,赏赐不敢要,但是希望陆长恒以后别见着天绝教就喊打喊杀,天绝教已然洗心革面,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大家以后和平相处。 在这之前,江子棠在遂州也闹了一通,陆长恒也有所耳闻。云驼山一直是陆长恒的眼中刺,他不是不想自己拔,但宁州一向文强武弱,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这根刺被江子棠拔掉他自然舒爽,但这事说白了还是他们内部争端,又不是一心要为宁州做贡献。 不过念在此事确实对宁州有实际贡献,也让他的京察述职更好过了,陆长恒可以稍微领一下这份情,但不多。 星夜疾驰,多少有些疲惫,江子棠开了间上房点了几道云川的特色菜,先填饱肚子,这一路啃了不少干粮,又硬又干,自是没有刚出锅的新鲜热菜叫人欢喜。净华虽然还俗了,但饮食习惯非一夕之间能够更改,日常还是素食为主,于是这餐桌上有荤有素,倒是营养均衡。 吃了饭又歇息片刻,江子棠同净华也出门寻人了。 云川只是宁州下属的一个县,说大不大,但要找这其中的一个人,那也不容易。更何况大梁建国也才四十余年,之前社会动荡、战乱不止,人口流动十分频繁,大梁建国以后需得重新核定户籍,而这项工作费时费力,直到现在仍未完成。 更何况吴萍之前又一直待在天绝教,官方户籍上也根本不会有她的资料,加之找人还得避开吹雪山庄的耳目,不能堂而皇之大肆搜索,效率自然慢了许多。江子棠他们找了两日也还未寻到线索,两日后,桃樱他们也赶到了。 得知九绝离开去为沈頔找续命之法,江子棠几乎气笑了:“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桃樱忐忑问道:“这事需要向沈堂主禀告吗?” “不必。”江子棠又道,“你既与那吴萍相识,想想她来了云川后会去哪儿?” 桃樱与吴萍接触得也并不多,也没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她知道云川也不过是偶然,其他的她确实不太清楚。 还是只有按部就班,一点点筛查。 但英雄会已近在咫尺,倘若没能找到有力的证据,就这样让陆凡他们混了过去,反倒让陆凡洗净了身上嫌疑,又多了一层光辉。 江子棠找来了云川地形详图,各个山川河流,城镇集市都标注在这张图纸之上,江子棠执笔将近日找过的地方挨个圈出。 成衣铺、脂粉店、客栈、酒馆…… 不管去哪儿,衣食住行都是首先要保证的,九绝他们搜过吴萍在天绝教的住所,天绝教的那些衣服脂粉她都没带走,也没领下山的遣散费。这是一个讯息,或是她本就有钱,或是她也没打算久活于世,或是她来了云川自有生存之法。 如果是吴萍本就有钱,来了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也该先住宿吃饭穿衣,所以江子棠先从这些店铺找起,但那些商家又都说没见过画上的女子。吴萍口中说云川很好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仇二,仇二已死了多年,吴萍当年没有选择随他而去,现在大概率也不会这么快。 那就只剩下第三种可能了。 毛笔蘸墨,落在纸上一排排的小房间上。 远离云川县区之外还有一些民户自家住地,也不在集体村庄里,就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坡坳处,河边,路边这一类地方,像撑船的摆渡人往往为了方便也就住在不远处,远离人烟。那些地方本就僻静,五年十年有人没人也无人知晓。 吴萍推开破旧的房门,哗啦一声从墙头掉下来一块瓦片,差点把她砸到,尘封多年的物什陡然启封首先就得要拂拭掉这么多年的灰尘。 她进去看了看,东西都还在,只是蜘蛛网已经爬满了灶台,碗还是好的,筷子已经发霉了,当初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吃的菜腐烂一地;床上桌子上地上积起了厚厚的灰尘,走动间灰尘扑扑而下,簌簌而起,在空中纠缠腾飞,让空气都变得浑浊不堪。她抬手捂住口鼻,将窗户都打开了,开始着手收拾起来。 从前约好了,等一切都结束了,要在一处无人认识的清净之地好好地过日子,如今只剩她一人来完成这个约定了。 灰尘太大了,她扯了块布挡住了口鼻却挡不住眼睛,眼睛被糊出了眼泪,她腾不出手来,只得埋首在臂弯处,慢慢拭过。 从前还没烂的旧衣裳她翻出来洗干净挂在院中,就在附近山上捡了些木枝当柴,又买了些菜、肉和米,打算回去做饭。 不料推开门,她那本该无人的院中已站满了人,她震愣当场。 桃樱喊了一声“吴姑姑”,向江子棠确认了她就是吴萍。 吴萍也反应过来,看着当前的那个人喊道:“教主。” 吴萍在携芳阁只是烧火做饭,天绝教很多人她都认不得,但她认识江子棠,是这个人让她还能有机会离开天绝教。 第68章 擦干净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画像,其实画上的人跟吴姑姑只有五分相似了,原先的瓜子脸发了腮,长期与灶台柴烟打交道让她的皮肤变得干枯,常年低头蹲着烧火让她的背部佝偻,常年垂着眼让她的眼角皱纹横生,就像这世间千万女子被不如意的生活压弯的模样。 这房间陈设很少,就一张凳子,江子棠也懒得坐,他不坐旁人自然也坐不得。 桃樱站在吴萍旁边,一只手抚在吴萍手上,先开口道:“吴姑姑,你不用紧张,我们这次来没有恶意,只是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帮忙。你能帮帮我们吗?” 吴萍慢慢点了点头。 江子棠微点了一下头,桃樱轻轻拍了拍吴萍的手,转身和赵成他们出了房间。房间内只剩下江子棠、净华和吴萍三人。 江子棠道:“你和仇二,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不丁又听到这个名字,吴萍垂着眼盯着地面,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他是我…丈夫。” “说清楚一些。就从你还是彩儿时说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 凹凸不平的地面仿佛变得平整起来,像一副画纸,慢慢地浮上了图案,描上了颜色,在她还有颜色的时候。 她从前名唤彩儿,同仇二家是邻居,可惜不是每一对邻居都是关系亲密的友邻。她爹和仇二的爹互相看不顺眼,偏偏她和仇二从小就爱一起玩。后来仇二父母出意外没了,仇二自己养活自己,等两人都长大了,仇二便向她爹提亲,但她爹嫌弃仇二穷,故意狮子大开口,喊了个高价彩礼费,所需的东西折算下来至少需要五十两。 “农村种地得种多少年才能攒下五十两啊?怎么可能呢。”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放弃,但是他没有,他对我说,外头机会多,他出去挣钱,等挣够了就回来娶我。我爹说好给他五年时间,可是不过才两年我爹就逼着我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人。” “我见都没见过他,却要和他生活一辈子。我本以为这已是最大的不幸,谁知他还是个混蛋…” 命运的残酷往往如此,你以为人生已经足够不幸了,你也接受好这份不幸想要好好生活的时候,命运之手还会将你拽向更深的深渊。 “他打我,往死里打。他打得那么凶狠,我有时候都纳闷自己怎么还没被打死,后来我想明白了,给我留着命呢。把我打死了,他去哪里再找一个给他做牛做马,还得给他发泄兽欲的女人呢?” 她的父兄认为嫁出去的女儿就不再是家里人了,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她偶尔会想到仇二,却也不敢想多了。 想多了,就活不下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看见了仇二。她本以为是自己被打懵了出现了幻觉,直到仇二真的站在她面前,捧着她手上的伤蹲在她面前哭。 手是温热的,眼泪过了风滴在手上凉凉的。 她想,不是幻觉啊。 仇二出去之后进了一间镖局做起了镖师,赶镖之人走南闯北,飘忽不定,根本没有时间回来,再者他还没有攒够钱。他一直放心不下,直到最近刚好在这附近走镖,才脱空来了一趟。 仇二将衣服内兜里这些年攒的钱全部给她,说要带她走。可惜趁着夜色离开的时候被他丈夫发现了,同样被发现的还有那包银子。 那男人将那包银子揣着不松手,混着村里的狗叫声,他说:“只要你肯再拿出二十两,我就和彩儿和离,你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仇二答应了。 他又走了,剩下她一个人继续等。 她还有很多年,可以慢慢等。 可是这次仇二回来得很快,几个月之后就带着银子回来了。可惜,那男人见仇二这么快便带了钱回来,贪心又起,收了钱后变卦不肯放人,还要加钱,争执之下他们将他推到池塘淹死了。 出了这个意外,他们也不能马上离开,否则所有人都要怀疑她丈夫的死与她有关。她又待了些日子,所有人都以为她因丧夫之痛,萎靡不振。过了这个风头她才找到机会同仇二一起离开了。 离开后她才知道,仇二之所以能那么快拿钱回来是他偷了自己要护送的镖,他们杀了人,偷了镖,回不去了。镖局不愿承认自己人是贼,丢了商誉,便宣称是被抢了镖,但暗地里已经联合各大镖局追捕他们。在他们无路可去的时候,有人建议他们可以上天绝教,他们这才投奔了天绝教。 她在携芳阁做厨娘,仇二得空便会悄悄来找他,直到十八年前他下山后再没回来。 房间中只有吴萍一个人的声音,她记得很深刻,所以说得很仔细,说到仇二再没回来的时候情绪波动得厉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江子棠耐心听完,问道:“你说有人叫你们上天绝教,那人是谁?” 吴萍摇摇头:“我不知道,仇二只说那是他走镖时认识的朋友。” “你可见过?” 吴萍还是摇头:“我们只是想找个能活命的地方。” 江子棠问道:“仇二还跟你说了什么,或者给了你什么东西?关于天绝教的,或者关于那个人的。” 吴萍低头哭泣,只是摇头。 净华比吴萍高上许多,可以看见吴萍的头顶处华发丛生,她佝偻着身子,缩着肩,看起来是那般的无助与可怜,但净华的耳边充斥着星星谷数百上千人的哭嚎,这近在咫尺的哭声反倒显得遥远模糊了。 第69章 江子棠推开门,赵成等人就守在门外,他转过身冷眼看向在这方寸之地痛哭不止的女子:“很感人的故事,但是可惜了,我不是只为故事而来。” 江子棠抬手,立马有人将吴萍抓了起来:“既然你不肯说,那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第38章 杀心 净华道:“她有诸多隐瞒。” 江子棠点头,一回去他就坐在凳子上,拉过净华一只胳膊搁在桌子上给他当枕头。 他们将吴萍那间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得先将人带走看管起来,并且安排了人在那房间周围布控,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来报。 “她很聪明,半真半假,只说她和仇二不容易,上天绝教只是为了活命,但涉及到的我们需要的部分是只字不提。” 谁会随便建议朋友上天绝教啊,再者他们辛苦挣扎这么久就是想一起好好过日子,天绝教那地方是好好过日子的地方吗? 仇二上天绝教一定不只是为了躲避官府和镖局,他上天绝教成为了那个人的眼睛。当初白茶带人下山找楚浩,他们却能够对天绝教的动作行为了如指掌,部署好一切将天绝教堵在了星星谷,然后一网打尽。 江子棠道:“你说他挥刀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不在乎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他挥刀砍向的是无辜者,搭上命的人是我至亲之人。他们想活命就得牺牲别人的性命,是什么道理。” 他们都是世代居住在星星谷的,彼此之间沾亲带故。 “所以他死了,她也被找到了。” 总归是有了突破口,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撬开吴萍的嘴。 江子棠脖子趴酸了,抬起头撑了一下脖子,净华将手放在江子棠后颈处替他按捏:“这样趴着对颈椎不好。” 江子棠去捏净华另一只手,耍赖:“不是有你帮我吗。” 净华的手指修长,指节也大小匀称,像是竹笛,他就在这竹笛上吹奏,气息潮湿温润,随着音点一节一节滑过,带出低低沉沉的混着换气声的曲调。 后颈上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了腰间,打着另一种间奏。 衣裳和床帘不是同一种料子,但他们的主人已顾不上许多,只是草草将他们混在一处,衣帛声、床板震动声、轻声交谈声,混着方才的声响组成了更为复杂缠绵的音乐。 从耳朵进入心脏,扑通扑通。 一场不知今夕的好梦。 —— 呼。 吴萍从噩梦中醒来,浸出一身冷汗,四面黑黢黢的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她一声不吭靠着墙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是开锁的声音,开门的那一刻烛火照亮了她的眼。 江子棠两步跨进去,见吴萍抱住腿往后缩,停在门口道:“不用这么紧张,我对用刑或者杀了你都没什么兴趣,我甚至还可以放你走。” 吴萍撑着站起来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江子棠扔给她一张纸,“不过我想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安全了。” 是百孟庭传来的信,百孟庭留在通州监视着吹雪山庄和黑云门及其他一些人的动向,他探查到吹雪山庄秘密近日秘密派出了一队人,看方向大概率是云川。 而他们来云川的目的大概也是吴萍。 江子棠他们要吴萍活着开口,但他们只要她死。死人是透露不了秘密,说不了话的。 吴萍捡起那张纸,上面写了几句话,她看了一眼拽在手中不语。 弯月悬悬,夜灯昏昏,更夫的声音响过后一片寂静,江子棠道:“愿走还是愿留你自己决定。” 门开着,门口有守卫却无人会拦她,她可以自由出入,生死自定。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江子棠打开房门,就看见了门前站着的吴萍,江子棠伸个懒腰笑道:“我是说昨晚睡前似乎有喜鹊在叫,果然一早便有好消息来找啊。” “我都告诉你。” “确实是有人叫我们上天绝教,不只是为了活命,而是给他们做眼线。那人许诺只要仇二在天绝教替他们立了功,他们就会替我们摆平一切,让我们后半辈子能够安安生生地活下去。我们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能答应。这之后仇二给他们传了两次消息,都是趁下山任务的时候传的,包括你们下山寻找前教主楚浩那次。” 江子棠道:“那也是他们指使仇二在星星谷的时候故意激发斗争?” 吴萍垂着头:“星星谷中发生的事,我不知道……那之后他没回来。不过他下山之前曾说,那边答应他这次事情办好之后就放他与我走。” 江子棠道:“他们究竟是谁?” “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但仇二说他们当初为了让他放心曾经给了他一样信物,他已经藏起来了,现在那地方只有我知道。” “在哪儿?” 树影微晃。 “谁。” 净华一颗念珠打去,将那人打倒在地,他们上前查看,见是黑云门的探子,捂着伤腿连滚带爬。还有一人跑得飞快,只剩背影了。 江子棠立马道:“东西埋在哪儿?得快些去挖出来。” 吴萍道:“就在我那间小屋旁边,一颗松柏老树下面。” 经过坡坳处的那间小屋,在往前走几百米,停在一颗老树底下,吴萍指着树根处道:“就埋在这儿,上天绝教之前埋的。” 第70章 冬去秋来,落叶纷纷,那处埋得严实,倒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江子棠和净华立刻动手挖,但都往下挖了两米了依旧什么也没有,他们甚至还绕着这颗树挖了一圈,满地黄土无处寻。 江子棠起身,踢了一脚树根道:“你耍我?” “没有,就是埋在这儿,再挖深一点儿。” 江子棠与净华接着又挖了一米,才挖到了一个小箱子,箱子里放着一册绢布,江子棠展开一看,眉飞色舞,马上递给净华道:“他们这下再也没法狡辩了。” 净华神色也是欣喜的。 江子棠他们回了一趟据地,吩咐桃樱去将九绝找回来,来云川的目的已达到,他们也准备动身回通州了。 砰地一声,院门被震开,赵成被人一脚踢了进来,院门一劈两半。 十人黑布蒙面,身缠锁链,守在一人身后,那人戴着一副精细雕琢过的银质面具,正是萧复权。萧复权施施然走上前:“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他说完这话之后转向江子棠:“我早就想同你见一面了,今日终于有机会了。” 江子棠呛道:“自己见不得人,倒是谁都想见。” 萧复权不以为意:“难道你不想见我吗?你前些日子还去找过我,我为了不让你失望,只好主动上门求见了。” 他手无寸铁,又往前走了两步,越过了前面警戒着的小山,小山低声道:“主子小心。”萧复权充耳不闻,跨过了院门走到院中。 江子棠道:“你胆子倒挺大。” “没办法,谁让你们手中有我需要的东西呢。” 江子棠从怀中掏出那个绢布道:“你说的便是这个?” 萧复权点了点头,伸出两手平着张开,一副讨要的姿态:“在大师这儿就太好了,那就请大师物归原主吧。” 江子棠展开绢布,布匹上写着“仇二所办之事皆受我吹雪山庄之托”,右下角那吹雪山庄的红印尤为显目。上面这字谁也可以写,但下面这章可不是谁都能盖的。 黑字红印,在阳光上十分显眼。 萧复权目不转睛看那绢布上的内容,江子棠抽手收起道:“这上头是吹雪山庄的印,跟你黑云门有什么关系?你算哪门子的主。” 萧复权收回目光,眼神轻蔑:“原来是这么个假东西。” 江子棠心中一紧,握紧绢布问道:“你说什么?!” 萧复权反复道:“你就打算拿这么个假东西上英雄会?枉我带这么些人过来,不过嘛,来都来了。” 他抬手,底下人正要闻风而动,江子棠却话锋一转:“不急,一切好商量。” 萧复权敛了情绪,一副谦逊姿态:“兄长请言。” 江子棠最看不惯这幅做派,先前跟净华攀关系,如今都打上门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于是道:“谁是你兄长,萧门主不要乱喊,我担当不起。” 萧复权道:“你年长于我,便是兄,有何不妥?” 江子棠暗想:算了,这人有病,先说事。 “说起来你我之间也没什么恩怨。你们刺杀我在先,我不过是稍微反击了一下,你黑云门家大业大,这点小损失算不得什么。如今崔文鹏已死,他的委托自然已经失效了;至于吹雪山庄那边,既然萧门主说这绢布是假的,那便是无用之物,萧门主想必也不稀罕。只要萧门主现在愿意收手,价格都好商量。” 萧复权半晌没说话。 此处非市井繁华之地,为了办事方便,当初他们特地在僻静之地选了处宅院,如今安静下来,显得气氛越发凝重。 萧复权身后的锁链者更是蓄势待发,只等萧复权一声令下,便会攻进来;而江子棠这边只有他和净华有一战之力。桃樱和吴萍本就没有武艺傍身,为了不添麻烦,早就躲在边角处了,赵成也受了重伤。他们这次本也没带多少人过来,外头警戒的人一直没动静想必已经被解决了。 这种情况下能将黑云门糊弄走,一来免了眼前的麻烦,二来免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麻烦,在英雄会之前,他能够专心对付吹雪山庄。 江子棠继续劝说道:“门主仔细想想,这买卖不亏。” 萧复权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开口道:“看来我们之间确实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 “崔文鹏的委托是手下私自接的,他死了便死了。吹雪山庄也没有委托我们,我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想罢了。”萧复权右手缓缓摸上脸上的面具,桀桀笑出声来,“你还是不知道,现在是我想杀了你啊。” 第39章 战斗 云川偏北,冬天极少有艳阳天,上午的天色照旧阴沉沉的,云层也不白亮,透着灰暗的边,像是要被拽下来似的。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为什么?”江子棠正色,一字一句地问。 他从前为了活命,为了积蓄势力,不是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他不为自己开脱,倘若这报应要来,也只管来。但既然来了,也说个清楚明白。 净华道:“他不会说的。” “大师误会我了,难得与子棠兄相见,我定是知无不言的。” 萧复权的手指落在眼眶处,“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为我讨厌别人和我有一双一样的眼睛。” 萧复权的眼神落在江子棠的眼睛之上,睫毛密而修长,投下的阴影之下是一双形若桃花的双眼,内眼角尖而深邃,眼尾细而略弯,中间映着一汪山泉。同萧复权的眼睛倒有七八分相像。 第71章 “差远了。”净华继续补充道,“你与他比,差远了。” 净华何曾如此直白地夸过他,江子棠在净华手上轻轻敲了两下,转而看萧复权时竟觉萧复权都顺眼了几分。 “即是初次相见,你为何知我眼睛什么样?” 萧复权的眼睛似乎嵌在了江子棠身上,直直将人印在眼中:“虽是初次相见,但我已见你许多回了。” 江子棠几乎不寒而栗:“你究竟是谁?” “在你死前的最后一刻,我会告诉你。” 净华眉目紧锁,他上前两步完全挡在江子棠前面,阻断了萧复权的视线,他头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讨厌到几乎起了杀心。 萧复权转而看向净华,语气温和,笑着道:“大师,到我这边来吧,我不想杀他的时候连你也一起杀掉。” “你做梦。”净华腕上念珠褪下,斜下一甩凝成长棍,浑厚内力将地面扫出一道凹痕。“这里的人,你一个也动不了。” 萧复权抬手:“那便试试吧” 手落下。 身后数十铁链齐发,十余条铁链携着劲风朝他们而来。 净华与江子棠急速后退,方才站立之地已被击碎,净华将江子棠拦在身后道:“带他们先走,这里交给我,” 桃樱和吴萍不会武功,赵成已然重伤无法再战,此处又狭窄,她们在此不仅容易受伤,而且也会影响净华施展。形势逼人,江子棠也不再耽搁:“我很快回来”。 江子棠转头奔向吴萍,抓住她胳膊跃上房顶:“走!”赵成抓着桃樱紧随其后。 一块瓦片刷地飞来,江子棠下腰躲过,萧复权拦在他身前道:“想走,怎么不问一问我?” 江子棠将吴萍抛给赵成,也不与他废话,当面就是一掌。萧复权同出一掌,掌风相抗,两人各退几步。 一旁小山想去拦赵成他们,净华扫开一根铁链,两步来到他面前念棍一扫生生将他逼停,旋即一棍打在他胸前,直接将他打出了门外。 然而最棘手的还是那十几个铁链者,各个内力高深,而且经过长期训练与合作,彼此之间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比之前宁州城外用“搏鹰战”的那批杀手不知强了多少倍。加之那铁链不知加入了何种材质,搅不烂,扯不碎,打退了又接着来,铺天盖地织成了一张铁网,欲将净华网死其中。 以一对多,不管怎么算,净华都不占上风。 净华空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江子棠那边,萧复权去拦人之时他被那些铁链围住无法阻止,见江子棠此刻不落下风,赵成也已带着人离开,他略微松了口气。 不等这口气松完,又是一条铁链朝他打来。不是,净华定神一看,是两条铁链缠绕在了一起,威力也来得更强,净华凌空躲过,那铁链从他脚下飞过,打在对面墙上,直接将那整堵墙打塌了。 铁链笨重,在这群人手中却似乎轻巧得很,以至于能够以极快的速度飞舞,十几根铁链生生舞出成百上千根的架势,但那铁链若是落在人或物的身上,便重若千斤,倘若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只一棍就能送他去见阎王。 很快,院墙尽数坍塌,场地空旷,铁链者分散其中将净华包围,又形成一堵人形围墙。净华原是想尽快突破包围,然而这些铁链者的站位似乎大有玄机,暗含阵法之妙,净华几次尝试也未能突破。 净华躲过两条缠绕铁链,欲借铁链之势腾跃而起,又是两条铁链从那头顶当空劈下,将他打了回去。净华只好下躲,但两条铁链从他右下方破空而来,啪得打在了他的右腿之上,净华一个趔趄,半跪在地。 上面的江子棠也并不轻松,萧复权比他想象中难缠多了,刹那间两人已你来我往百余招了。江子棠赤手空拳,或是拳法或是掌法,好像有着各个门派的影子,但又并不成体系,显得混杂不一,但经他使出也还游刃有余,有自成一家之风范。萧复权同样未使兵刃,很显然他也不是专用掌或拳法的,所使用的招数同样庞杂不一。 江子棠余光看到净华受伤,一时五内俱焚,想要上前帮他,但苦于被萧复权缠住不能脱身。他越是心急出手也越发迅疾狠厉,出手往往便直向萧复权要害之处,而萧复权摆明了想要取江子棠的性命,同样也未留手。 铁链击中后攻势越发猛烈,每一次的鞭响如同九天惊雷,净华腿被击中之后一直被压制未能起身,在地上狼狈躲避,一个不慎又挨了一链子。时间越长,攻击越密,对净华而言就更危险。 然而正是这种危险处境让净华发现了这群人的破绽,净华在地上能够清楚地看见这十几个人的步伐走位。 兵器之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便一寸险。铁链虽长,却无法顾忌到自己脚下,这些铁链者便是通过互相之间的站位和默契的配合来弥补这一点,但再弥补也无法做到严丝合缝,自己周围难免有缝隙。 先前净华以长棍同他们相持,攻敌之所长,便是下下之策。想通这一点,净华将念珠棍一化为二,一半抵挡四面而来的铁链,一半尽数散开,以三颗分别击向面前三人的小腿处。等那三人躲避,旁边之人补上之时,又是三颗念珠打向同样的位置。 三颗! 三颗! 又三颗! 净华扔念珠的速度飞快,如诸葛神弩,迅如闪电,连发不停。铁链虽长,却无法拦住从低处飞来的小念珠,十几次后铁链者终是躲避不及,无法及时回到站位之上,形成了一个缺口,同时一颗念珠打中了一名铁链者的膝盖。 第72章 净华长提一口气,趁这当口,右腿一蹬以猎豹之速眨眼间就来到了那缺口之处,然后飞起一脚踢在那铁链者的腰上,直接将他踢飞到几丈之外。那人五脏六腑几乎被那一脚踢得全移了位,呕血不起。 净华接着转身半截短棍砸在身后那铁链者的后背之上,打得那人扑倒在地,同时一拳打在身侧铁链者的脸上。 他被激得发了狠,发了怒,含着血气,眉目肃杀如神佛堕魔,手中仅剩的半截短棍挥舞不休,棍法千变万化,一棍又一棍,每一棍都含泰山之力。 刹那间已有半数铁链者倒在净华的念珠棍之下。 形势陡然逆转。 那些铁链者见阵法已破,铁链反成桎梏,索性将铁链扔开,直接冲着净华而来。 冬日气候千变万化,天上竟在此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越下越大,珠玉之势成倾盆之势,与这场上的打斗声、痛呼声渐成一体,又渐渐压过这些人为之声,硕大的雨珠滴落在地,溅起水花,混着泥土,融了血液,蜿蜒流淌着淌了一地。 净华直直地站立着,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他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看向了萧复权,眼神阴鸷,随后飞步上前,踏瓦上房,所到之处沙土四溅,雨水尽数被他周身气流所弹开。他一言不发,抄起那根念珠棍携开山劈石之力朝萧复权面门劈下。 太快了。 他会杀了我。萧复权只有这一个念头,他根本躲闪不及,只能侧了身换肩膀去接这一下,砰的一声,肩骨俱裂。 萧复权半边肩膀耷拉下去,他急忙后退数丈,眼神中尽是不甘与愤恨:“你比我想象中厉害很多,但这并不是结束,下一次,我会打败你。”说完后不再停留,捂着肩膀快速离开了。 净华呼出一口气,卸了力陡然从房顶上滚落下去。 江子棠连忙扶住他安然来到地面,净华缓缓抬手抹去江子棠脸上雨水,轻声道:“没事吧。” “我没事。先不要说话,我先替你疗伤。”江子棠轻声道。他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喂净华吃了一粒,他太害怕了,以至于不敢大声说话,以至于拿药的手都微微颤抖。 净华拍拍江子棠的手安抚着:“我没事,别怕。” 他往前面走,拖着那条伤腿,在那些铁链者身前停下。那些还能动的铁链者跟着萧复权离开了,剩下半数躺在地上,不见入气,一动不动。 “我杀人了。” 净华声若蚊蝇,但江子棠听得清楚,他俯身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道:“还没死”。接着一把掐断了那人的脖子,“现在死了,我杀的。” 远处脚步声震天,有大批人马急速赶来,瞧见为首之人,江子棠才放下心来,是逃回去的赵成带着人来了。赵成见这一地狼藉以及净华的满身伤痕,立马明白过来,留下一部分人做善后工作,自己马不停蹄回去叫大夫去了。 第40章 关系 净华身上主要是铁链打出的内外伤,铁链本就重又带有内力,净华在受伤情况下强行用武加重了伤势,还好他本身内力深厚,从小强身健体,才不至有大碍,只是需得好好调养。 江子棠小心翼翼给净华掖好被子,坐在床畔,搭着净华的脉搏,脉搏的跳动声会让他感到安心和平静。 一夜无眠。 百孟庭他们是第二天晚上赶到的,彼时净华已经醒了,小腿上夹着竹片,其他受伤的敷上了伤药,正要喝药。白瓷碗盛着一碗黑糊糊的药,他伸手端过,一口干了。 宁喆三两步跨进房间,蹲在净华床头,两行眼泪汪得就流下来了:“师兄,这才两天你怎么就这样了。” 净华让他起来,去凳子上坐下:“没事,一点小伤。” 这两师兄弟自个儿叙话,江子棠出了房门,出门后江子棠的表情就冷了下来。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下了两天了,雨势小了很多,院中的低凹处蓄满了水,湿滑的青苔蜷在一起。月亮隐了轮廓,星星隐了踪迹,这一望无际的天空延伸出去一片漆黑。 只有廊下的灯笼孤零零的亮着。 江子棠在走廊上冷眼看着这无根之水的降落,百孟庭也摇着轮椅慢慢跟了出去:“怎么回事?” 信上言简意赅,只说让他们速来,他行动不便,紧赶慢赶才在今天晚上赶到。 “黑云门那个萧复权,我见到了。这次来云川,他带着上次甩铁链的那群人,亲自来的。” 百孟庭道:“吹雪山庄究竟给了黑云门多少好处。” 江子棠道:“我刚开始也是这样以为的,但萧复权说他本就想杀了我。” “你的仇家倒是不少。所以吹雪山庄和黑云门不是雇佣关系,而是合作关系?” “或许都不是。” “什么意思?” “根据所掌握的情报,我们一直以为黑云门是单独的杀手组织,所做之事皆是为钱为利。或许我们开始就搞错了。”江子棠微微低头看向百孟庭,半边脸隐没在幽深的夜中。 他问:“黑云门为什么就不能是吹雪山庄呢?” 百孟庭心头一惊。 江子棠拿出那块绢布:“你能看出什么吗?” 百孟庭道不知。 “这上面的印章确实是假的。我自问已经做得够真了,但他很快就识破了。” 江子棠去找吴萍的那个晚上,其实吴萍就已经全盘托出了,可惜的是除了吴萍之外没有任何证人、也没留下任何证物。凭吴萍几句话,有人会相信吗? 第73章 江子棠决定自己造一个证据。 他留了一个晚上造这绢布,然而故意在第二天借吴萍之口说出来。 那个逃走的探子是他们故意放走去通风报信的,知道他们的反应对江子棠而言也是下一步计划的重要因素,他没打算瞒得密不透风。只是没料到萧复权来得如此快还带了一群高手,也没想到萧复权能那么快便认出那是假章。 “你说什么人会对吹雪山庄的印章如此熟悉?” 百孟庭了悟:“除非他就是吹雪山庄的人。” 江湖上大小门派成百上千,稍微讲究一些的都会有自己的印章,谁能对这些章了如指掌呢。这种熟悉度就能百孟庭也不能做到。 百孟庭只能在微弱的烛光中看见江子棠的下颌线,影影绰绰,不辨神情,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情绪也很平静。但百孟庭认识他已经快十年了。江子棠平常嘻嘻哈哈的,只有在真正动怒的时候才会这样平静。 江子棠道:“还有那些甩铁链的人,武艺都不低,我没认出来是谁,你来认认。” 江子棠说着往前走,推开了其中一扇房门,房间里躺着的正是那些铁链者的尸体。此刻他们的面具都已被摘下,江子棠举着煤油灯,打在他们的脸上。 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样貌被毁,江子棠和赵成都无法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不过看来多是四十岁以上,年纪最大的一位竟已是耄耋老人。有这番武艺,江子棠始终不信他们会是无名之辈。 面容被毁确实难认,百孟庭挨个看过,直到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手指。 寻常人中指最长,而这人却是无名指最长。 百孟庭指了指那手道:“无名刀。” 四十多年前的一名刀客,性情乖张,无名指异于常人叫他洋洋自得,特意给自己取名无名。 百孟庭接着道:“后面大梁与前朝打战时,他选择了前朝,听说已经战死了,没想到没死,成了杀手。” 毁了容貌自然是不想被人认出,而把手砍了显然影响战斗力。可惜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他这根无名指。 房门阖上,烛火渐远。 回到卧房,百孟庭将铁链者的身份告知净华并道:“我猜测,其他铁链者也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隐姓埋名当了杀手,以你一人之力对抗他们十几人,当真不凡。依我来看,你可算是江湖上这一代的第一人。” 说着说着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看来,陆凡的势力远超过我们当初的认知,形势越发严峻了。” 江子棠道:“依计行事吧。” 宁喆一拍桌子,情绪激昂:“对。只要在英雄会上揭穿他的真面目,到时候举江湖之力不怕拿不下一个吹雪山庄!” 净华半躺在床上,背脊贴着床头,依旧端正挺拔,他慢慢道:“可这毕竟是伪造。” 如果可以,他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替自己的家人讨个说法,而不必作伪。 江子棠道:“可如今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离英雄会召开只剩十天了。 “更何况,这并不是作伪,不过是一点诱供之术。” 净华垂眸,默认了这一做法,又道:“但如何能瞒过他们,叫他们都信以为真。” 这确实是当下要解决的问题,萧复权能够瞬间辨认真伪,再拿一份去也是一样。所以必须要真的盖上吹雪山庄的印章。 江子棠转而看向坐在一旁的宁喆。 宁喆狐疑回望。 江子棠道:“你师傅是谁?” 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宁喆看了他师兄一眼,不解,但依旧乖乖回答;“灵光寺的凌云大师啊。” 凌云大师一生积德行善,却不知他的弟子如今要顶着他的名义偷鸡摸狗了。 宁喆在心里给凌云大师磕了一万个头,这都是为了正义,师傅你可不要怪我啊。 给凌云大师道完歉后,宁喆长呼一口气迈进了通州城最大的一间客栈——“来朋客栈”,一进门他就慌不择路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对方穿着一身道袍,人高马大,将他撞得一步三退,他还得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却盯着他看了两眼,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欣喜道:“世侄,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你师傅来了没?”说着还往他身后看了几眼。 宁喆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之态:“世叔,竟是您呀。” 此人正是蜀中天虚观张守清张真人,是天虚观观主的师弟,但两人性子却是千差万别。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勒,前两年见你时勒门点点高,现在好高了哟。”张道长在自己的腰间比划了一下,“这两年我去灵光寺勒时候都没见到你,跑哪儿点去了。” 宁喆缩缩脖子:“可能那会儿我去找我师兄啦。” 张真人哼了一声:“那个小兔崽子不学好,还敢叛出师门,点儿都不让人省心,我下次见到他一定打断他的腿。” “你来晚了,他的腿已经断了。”宁喆小声嘀咕。 “你说撒子。” 宁喆忙道:“没说什么。世叔你来通州做什么啊?” 张真人道:“勒不是陆凡搞了个英雄会嘛,给我们也发帖了,掌门懒得来,喊我带勒群小毛孩来看看。” 第74章 “世叔,我也想去看看。” “看啥,勒个有啥子不能看的。来来来,先看吃点撒子,我们叔侄俩个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叔肯定请你吃好喝好。” “我没帖子。” “我有撒,跟我一起,没得问题。小二,勒个、勒个还有勒个,都给我们端上来,再来壶酒。” 旁边有个小道童板着一张脸:“师傅,掌门说不让你喝酒。” “都喝一盅,有撒子嘛,一盅酒算撒子喝酒。你回去莫说啊。”张真人挨个叮嘱,“回去都莫说啊。” 那些道士立马低头的低头,转头的转头,假装没有听见。 宁喆顺杆道:“我肯定不得说。世叔,那帖子给我看看嘛。” “阿真,找出来给你异门师兄看看。”张真人蘸着酱卷着大饼子吃,“你莫说,勒个还好吃,你也吃撒。” 那个叫阿真的小道童取下肩上褡裢,从口袋里胡乱翻找着,在里面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折子递给宁喆:“师兄,都是勒个。” 宁喆表情抽搐双手接过,上面写的就是开英雄会,邀请天虚观来参加,右下角盖着吹雪山庄的章。宁喆一时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又还给了阿真,阿真也觉得有些皱,接过之后压在桌子上试图抚平。 张真人给宁喆也开了一间房,夜里,宁喆悄悄地去将那纸折子摸了出来。第一次做这种事,揣着那纸折子就像揣着一把火,既紧张又刺激,还好百孟庭安排了人在附近接应他,将纸折子送走后,他又返回了客栈。 第41章 舞刀 细细观察过请柬上的印章后,江子棠也发现了那印章的不同。真正的吹雪山庄印章是特制而成,在制作时便在那个“雪”字上加了散金,印出来的章初看平平无奇,但“雪”字边缘处在阳光下却是流光溢彩的。这种光还需要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故而一般人都不曾发觉。 他们当时匆匆防制的印章在阳光下毫无反应。 此外,吹雪山庄印章上每个字的深浅粗细也都有讲究,确实不是随便雕刻出来的。 现下只有三个办法:去吹雪山庄偷出真正的印章,将这纸折子上的印章拓下来,找一个厉害的工匠仿刻。 江子棠决定三管齐下。 另一边,张真人是在几天后发现那请柬不见了的,彼时他正在褡裢里找另一件物品,翻找中恍惚觉得不对:“阿真,请柬在哪儿切了。” 阿真木着一张脸:“都在里头。” “没得。” 阿真跟着一起来找,确实没找到。 张真人将那褡裢随手一搭:“哦豁,舍了。喊你把它缝起来,做个扣子,你不信。” “是你说扣起来不方便。” “我说老勒个话呀。算老,舍老就舍老,大不了不进去老。”张真人扣了下脑袋,“哦豁,世侄,怕是进切不到老。” 宁喆一边心虚一边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阿真默默补充:“掌门到时候要说你。” 张真人转到一边不说话,一会儿又道:“他们认得到我都嘛,我直接进切都是撒。” “哦,那你搞哈嘛。” 而在这几天之内,江子棠的三种方法被堵得只剩一种了:吹雪山庄的印章没找到;那请柬用的纸遇水则烂,没法用;不过还好百孟庭找到了一个雕刻大师,曾经专为皇家雕宝石的。 雕刻大师姓许,留着一把小山羊胡子,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眼如鹰目,手也还不抖。他拿着那请柬仔细研究,颇有兴致:“老夫这么多年,除了在皇家,还没见过雕刻得这么好的印。雕刻这印的师傅真是不凡,老夫真想同他见上一面。” 许大师指着那印章道:“首先你看这走向线条以及它印出的呈现度都极富艺术价值,其次这融金的工艺也极其复杂…” 许大师夸了一大堆,江子棠只道:“那你能刻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许大师捋着那把小山羊胡子慢条斯理:“那可不行。” 江子棠旋转着一把小匕首,沉着脸:“不行?” 百孟庭温和道:“许师傅是哪里有什么难处?” 许师傅摇头晃脑:“你们外行人不懂,这雕刻是技术也是艺术,艺术讲究的就是一个创造。雕刻师创造自己的作品才是上乘,若是仿刻,那便落了下乘了。” 江子棠停了那匕首,缓缓道:“你刚刚说这是技术?” “那是当然。” “既然那印章的技术那般高超,莫不是许师傅你无法企及,故而不敢尝试。” “一派胡言!”许师傅气得胡子都揪掉了一根,“老夫雕了一辈子,没受过这种质疑。材料都准备好了没,我这就让你开开眼。” 材料早就准备妥当了,又按照许师傅的要求进行了增补。为了不打扰许师傅,江子棠同百孟庭也出了房间。 百孟庭道:“差点以为你要动手了。” “他都那把年龄了,吓死了在哪儿再去找一个。再说他那样的老顽固遇强则强,若是动手反而没有效果,唯有激将法总是有效的。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连这点分寸也没有?” 百孟庭只好道:“当然不是。” 只是最近江子棠情绪实在糟糕,除了在净华面前,那是一个笑脸也没有。他可是见过江子棠杀红了眼的时候,一把长刀尽数染血。当然若是没有那个时候的江子棠,他也没法好好地坐在这儿,更别说当上百闻阁的阁主了。 第75章 “对了,你的刀送来了。” 离开百闻阁时,江子棠将自己所用的刀也留在了百闻阁。那刀刃豁了一个口子,他交给百孟庭着人修补。他那刀是精钢所铸,大师锻造,修补也花了不少力气,修好后江子棠一直也未提出要取,直到前些日子。百孟庭已叫人专程送来,今日方到。 手下端着刀进来,刀长近三尺,刀背厚宽,刀刃发亮,刀柄处缠着一圈布。江子棠从手下手里接过刀,拿在手中掂了掂道:“好久没用刀了,正好试试手。” 江子棠周身气息流动,刀狂风亦狂,刹那间地上飞沙走石,池塘水沸腾不止,树木狂摇不休。来有喜挡在百孟庭身前,百孟庭亦闭上眼睛以袖遮面。不过片刻,待他再睁眼时,院中假山已碎,树木已折,池塘水洒在地上,金鱼还在挣扎。 百孟庭摇着轮椅上前将金鱼捧起来放回到池塘中,叹了口气:“这都是要花钱的。” 江子棠反问:“你没钱?” 百孟庭微微耸肩:“好吧。” 试完刀江子棠往内厢房那边走,净华伤势未愈,他们是和百孟庭一起坐马车回来的。他在门口停下,理了理衣领袖摆,将刀立在门口:“你去看看那老头刻得怎么样了。” 这才半个时辰,怎么可能就雕好了,很明显是不想让他进去。百孟庭心宽得很,不跟他计较,只敲了敲自己的轮椅笑着说:“我是来看看那新轮椅他是否用得习惯,毕竟我有经验一些。” 净华伤腿之后,他们也给净华做了一副轮椅,以百孟庭现下所用的这个为模板。 推开门的瞬间,江子棠换上一副笑脸。 净华下了床正坐在桌旁看书,见到江子棠回来道:“可还顺利?” “顺利,那人看起来挺专业的,应该没问题。”江子棠给净华的被子添满水,又问道,“你今日感觉如何?” 净华当着他的面活动了一下筋骨道:“你看,没事。” 江子棠又道:“他们来了解一下这个轮椅你用着怎么样,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告诉他,让他改。” 净华转动轮椅,前进后退转弯椅背后斜等都没有问题。百孟庭点点头,道:“还有一个很方便的功能,你按下这个按板,前轮会升高翘起来,后轮会增大吸力,不用担心摔倒,再抬起后轮,你就可以跨过障碍物了。” 百孟庭示范了一遍,过了门槛。 净华按下,轮椅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冷风吹过。 “这是怎么回事?”百孟庭紧急查看,觑着江子棠神色道,“我叫他们赶紧修好。” 江子棠弯腰看:“你这个是金色的,他这个却是纯木的?” 百孟庭默默将轮子往后滑:“这不是时间紧,急着用嘛,可能他们就在一些小细节上稍微……我马上叫他们改!” 江子棠朝百孟庭跨出一步。 百孟庭道:“你干什么!” 来有喜也连忙挡在百孟庭身前:“江公子。” 江子棠轻描淡写道:“你俩换个轮椅坐,他好了就还你。” 百孟庭难得脸色僵硬,他颤抖地指了指:“你行行好做个人吧,他就伤了一条腿,我可是两条啊!” “有喜,我们快走。” 净华转着轮椅上前拉住江子棠,来有喜也趁着这时候将百孟庭推出了房间,几个轮子转得飞快,眨眼就不见了。 净华道:“这个轮椅挺好的。” 江子棠却不赞同,摇摇头:“跨不了门槛。有了,那不要这门槛。” 江子棠想抬起一脚将门槛踩烂,被净华拦住。 “你忘了,我有武功,而且我还有一条腿没问题。” 净华用左腿站起来,轻松跳过门槛,然后将轮椅抬了出来:“你看,没事。我没有那么脆弱,不需要那么小心地对待我” “嗯。” 净华出了门也就看见了立在门外的那把刀:“这是谁的刀?” “我的。” “没见过。” “缺了口,最近才修补好。” “之前不见你用兵刃,原来你是用刀的。”净华举起那刀递给江子棠,“给我看看?” 江子棠自然不会拒绝,净华卧床几日,也好久未出门了,于是两人也顺便出门逛逛。他们避开了集市那些繁华之地,去往了不远处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不是天生天长的,也是有主之地,江子棠给了那看守者一些铜板才同净华一起进去。下山之后,从秋到冬,如今,冬天也要过去了。 江子棠随手摘了篇竹叶吹起一曲,这曲子他已吹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在长乐山竹林中,他蹲在他门前吹的;第二次是在云驼山,他袒露心意时吹的。这是第三次。 曲毕,江子棠将那竹叶放在净华掌心:“我娘教我吹的曲,可惜,我只学会这一支曲。” 江子棠握刀而起:“给你看看我师父教我的刀法。” 是大开大合的一类刀法,同狂刀的路数有几分像,但并不一样。狂刀的刀是从外到里,一刀两断,刀是刀,自然是自然;而江子棠的刀则不然,自然是自然、是万物、也是他手中的刀,一刀落,是从外到里,还是从里到外,变幻莫测,并无定数。 地上散落着断裂的竹子,裂痕是由里到外的,净华轻轻一碰便碎掉了。 刀收风停,满地残竹。 第76章 净华鼓掌道:“好刀法。” 江子棠握紧刀柄:“可惜我那天没带刀,不然我一定杀了他。”他胸口堵着这口气,久久不能释怀。萧复权的武功也算上乘,在两人都未带兵刃的情况下打了个平手。 净华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你同他交过手,观他武功路数,可有什么发现?” 江子棠这几日也细细琢磨过:“他应该是用剑的。” 一个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可以舍弃自己的兵刃改用其他武功,却无法控制下意识的习惯,有几个瞬间,萧复权的动作明显是用剑之人才会做出的动作。 这也是江子棠判断黑云门属于吹雪山庄的原因之一,众所周知,陆凡正是用剑之人。倘若不是为了隐瞒自己与吹雪山庄的关系,萧复权为何不大大方方用剑呢。 砍了人家的竹林,江子棠出来时又赔了好些银子,出来时远远地听见一群人声。 “快点,听说那边有嘿好吃的竹筒饭。” “吃不下老。” “等你们走拢老都吃得下老。” 是蜀地方言,净华听出来人身份按住了轮椅,江子棠也听了出来,推着轮椅拐了个弯躲起来。 方言中夹杂中一声脆亮的官话。 “世叔,我也吃不下了,咱们回去了吧。” 是宁喆。 他边走边捶腿叹气,原本以为跟着张真人他们能够有所发现,没成想整天就是吃吃喝喝,走走逛逛。才吃了一下午的小吃,又听说这边有竹筒饭,兴致勃勃就来了。 张真人摆了摆手:“你们年轻人才娇气,先回去嘛,我自己去。” “那不得行。” 随着声音逐渐飘远,净华才滑着轮椅慢慢离开。 第42章 英雄会 英雄会前夕,那大师终于将印章雕刻完成了,江子棠压了红泥印上去与那请柬上的章比对着看,别无二致,大师在一旁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 江子棠收起印章:“很好。” “那是当然。” “请大师去休息。” “哎哟喂,你们干什么!” 江子棠正故意将绢布做旧:“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吹雪山庄,英雄会。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有头有脸的门派几乎都派人来参加了,张真人领着弟子到处寒暄,他果然是凭脸熟进来的,毕竟邀请名单上也有天虚观。 宁喆自然跟在一起光明正大进去了,看见好多熟面孔,是当初在遂州城见过的人。有残雪宫雪霄,雷门雷横,清水剑派楚阑,云汐宫云木等,不同的是当时他们是自己来,这次却是跟在他们各自掌门的身后。 见了面,大家也都大大方方打了招呼,闲聊几句便聊到当初遂州城之事。 “我后来还听说,沈长风从前抓了人去喂野兽,就是在那个练武场。” “曾与此人为伍正是我等正道之耻。回去后,掌门听了这事气得不行,将那人从前送的贺礼砸了个稀碎。” “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必太过自责。” “松山十八式也传开了,现在谁还留在松山门,照我说,过不了几年,松山门都不复存在了。” 宁喆不住点头:“就是,那就是个败类、变态,我们当初就是为民除了一大害。还多亏了我师兄,我师兄才下山就积了这么大一功德,真是了不起!” 雷横点头,又颇为惋惜对宁喆道:“我原以为你师兄是个有分寸识大体的,没想到他最后竟为了个魔头叛出师门。” 云木道:“确实可惜。” 宁喆笑容瞬间凝固,脸一耷拉眼角一横:“可惜什么啊可惜。谁给你们洗的脑,少听外面的风言风语,知道什么啊你们就在这儿胡言乱语,一个沈长风就够你们羞愧了,你们等着看,还有更让你们羞愧的呢。今天就是水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记得把自己说的话吃下去,好好给我师兄道歉。” 宁喆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手一甩转身就走。 雷恒,云木等面面相觑。 所有人像是被集体捏住了嗓子,正在沸腾的水被人关了火,喧闹的会场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陆凡走到那会场高台处,所有人都看得见他。 一身黑色滚金边华服,头戴玉冠,器宇轩昂,腰间佩戴着那柄吹雪剑。没有那些长篇大论的废话,一开口便直奔这次英雄会的主题。 “十七年前星星谷之战诸位皆是参与者,这一战一向是我方重挫魔教的关键战役,期间细节不再赘述。这桩旧事近日被有心之人翻了出来,牵扯甚广,要求我等给星星谷中的死者一个说法,甚至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说我吹雪山庄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谣言甚嚣尘上,我不得不出面请各位来此做个说明。” 不愧是做了这么多年武林魁首的人,三言两语将整个武林拉下水,这也正是江子棠先前担心的情况。 “针对那些恶意诽谤与攻讦,我吹雪山庄只有四个字回复——问心无愧。” “大家都知道陆安在我陆家二十几年了,忠心耿耿,星星谷之战时与诸位并肩作战,许多消息也由他传达。此事一出,他也想调查个清清楚楚,可是捕风捉影之事能查得出什么?他见我吹雪山庄受小人攻讦、流言所扰,开始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落人口实,已于前几日以死明志!” 第77章 有人抬着担架上来,担架上是死去多日的陆安,上面盖着一张白布。 “陆安遗书中叫我问问诸位,十七年前星星谷之战他与诸位共进退之时,可有何不当之处,若有,他向诸位赔罪了。” 沉默。 不少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不忍。 陆凡继续道:“事已至此,如果说有任何人对我陆凡或者吹雪山庄不认同,我即刻让出武林盟主之位。” 还是沉默。 宁喆环眼一看,那些他曾见过的说过陆凡不是的人一同沉默着。 宁喆恨得牙痒,正要迈出一步,被人拉住胳膊,张真人道:“瓜娃子,你要爪子。” 很多话不能直说,宁喆憋红了脸不说话。 “我不服。”江子棠跨步向前,高声道,“不知陆盟主能否信守承诺,退位让贤。” 江子棠身份不便,此时已易容成了另一幅模样。 还不等陆凡开口,四方堡堡主洪四方便抢先道:“无名小卒,胆敢在此大放厥词。陆盟主并无过错,为何要退位,我不同意。” 洪四方不愧其名,宽脸庞,五官都要比平常人大一个号,身形魁梧,皮肤黝黑,手掌粗砺,声音洪亮如熊嚎,活脱脱一个狗熊成精。 清水剑派李水崖也道:“我也不同意!” 缙云门门主云嫦道:“哪里需要你们同意了?人家的意思是陆盟主是否遵守自己的承诺,让出盟主之位。” 洪四方道:“你什么意思。” 云嫦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绣腕,十指纤纤,手若柔夷:“着什么急啊,我不过是给各位解释一下这些话的意思。” “你这臭婆娘,这里没你插话的地方” “姐妹们听见了吗?狗熊吐出的口气真是熏人,还是离远一些吧。”云嫦皱着脸摆手,似乎要扇跑这污浊的气味。 “臭婆娘,往哪儿跑!” 洪四方手掌比云嫦的脸还大,出掌而至,被雷泰拦住。雷门门主雷泰抓着那只手,臭着个脸:“你敢动手试试!” “啪”一掌打在洪四方的脸上,云嫦甩了甩手,轻蔑一笑。 “动手之前先想想,你打得过我吗?” 缙云门的女弟子们也都围了上来,同四方堡的人对峙,剑拔弩张之际,陆凡开口道:“诸位不必为了这点小事争执,陆某话已出口,自然会信守承诺。从此刻起,我陆凡不再担任武林盟主。” 场上一片沸沸扬扬,很快有人出来说话了,是紫水府的府君牧云君,戴着一顶书生帽,文质彬彬:“现在朝廷已成立了武府,对我等江湖人士并不友好,天绝教四处作乱,西边魔教日盛,若是我中原武林是一盘散沙,岂非自绝于江湖。既然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我提议就借陆掌门这块宝地,重新推举一位武林盟主。” 众人纷纷同意。 牧云君道:“既如此,我推举吹雪山庄陆凡陆掌门当武林盟主。” 场上陆续有人响应,陆凡的名字不绝于耳。雷泰本来也想上前推举陆凡,见云嫦在一旁无动于衷,也止了脚步。 云嫦看他,他挠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也有人提议了旁人,但最终还是推举陆凡的人最多。于是陆凡卸任不到片刻,又重新当上了武林盟主。 “哈哈哈。” 不是祝贺,而是讽刺。 江子棠撩袍跃过众人来到台前,有人愤而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诸位眼瞎心盲,笑诸位都是废物草包,江湖人都死绝了就他陆凡一个人才能当盟主是吧?!真是可笑至极。” 当即有人涨红了脸要打架,他直接拿出那张绢布道:“在重任盟主之前,还是让陆掌门先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吧?” 绢布在众人面前展开,上面的黑印大字和吹雪山庄的印章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阳光照在上面金光闪闪。 与此同时,净华站了出来,吴萍就跟在他的身后。 “星星谷中侥幸生还之人此番前来,向陆掌门要一个真相。” “陆掌门说你问心有愧,我想问问,倘若一切真如你们所言,为何当初不救助那些星星谷中人,反而向他们挥起了屠刀?” 那些惨叫怒号火焰,被当成肉盾被抛弃被刺穿,同样出自武林盟的手笔。 仇二与吹雪山庄的秘密约定也被江子棠抖露了出来,吴萍正是那个关键证人。 一切的一切全部指向了陆凡。 满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陆凡身上,要他给出一个答案,而参与了那场星星谷之战的江湖门派也在向周围解释自己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想救人的。 陆凡当然可以粗暴地否认净华和吴萍的身份和指证,但江子棠手上那份绢布他没办法直接否认。他示意江子棠将绢布交给他,江子棠没法不给。 陆凡细细看过那章道:“确实一模一样。” 场下也有人拿出自己的请柬来比看,同样不见异样。 “陆伯,拿章来。” 不一会儿,陆保捧着一个托盘迈着碎步而来,托盘上放着一只方锦盒子。取下盒盖,里面的正是吹雪山庄的印章。 陆凡拿起那章重盖了一份,然后与那绢布重合,章与章之间严丝合缝,毫无二致:“这和我吹雪山庄如今的印章一模一样,诸位看没错吧?” 众人纷纷点头,还有人道:“那你们就是承认了,吹雪山庄就是罪魁祸首!” 第78章 可江子棠只是疑惑,他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果然陆凡又接着道:“诸位别急,我只说这章与我吹雪山庄如今的印章一模一样,却没说它与我吹雪山庄十七年前的章一样。” 江子棠心头一跳。 很快,陆保又带人拖来一只箱子,陆凡打开箱子道:“这箱子里装的是庄中这些年的一些往来文件,全部是按时间排序,就请各位看看有何不同。” “这封是二十年前的庆贺信,这封是十九年前的邀请信,这封是十八年前的……这些是近年的,诸位可细看看有什么区别。” 陆凡将一封十七年前的拜寿信与江子棠那封绢布叠在一起,章与章之间却有了无法严丝合缝地对上——拜寿信的印章红圈比绢布上的印章红圈略宽一些。 陆凡又一一比对,十五年前的印章才开始与那绢布印章一样。 “十五年前,章不小心被犬子磕在地上摔碎了一个角,于是便请人将印章修整了一番,区别不大,不过就是比之前的章略小了一点儿罢了。旁人不知此事,还以为我吹雪山庄的印章从未变过。” 陆凡气定神闲,扬起那绢布朗声道:“若这绢布真是十七年前我庄所制,那这章便该是未摔之前印出的章,怎会与我庄今日的印章一模一样!” 他转向江子棠:“阁下为何处心积虑,陷害陆某?” 第43章 断山刀 舆论便是如此,真真假假地涌上来,哪怕你先前说的都是真的,只要有那么一点是假的,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对他的污蔑。 一个造假的人所说的话自然没半句是真的。 绢布是假,所以仇二是假,吴萍是假,净华是假,通通是污蔑。 苦心筹谋竟因为那印章的一点变化而成了个笑话,他说什么都没用了。江子棠下意识看向净华,见净华身边人已经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甚至于已经有人动起手来。 江子棠怒气冲顶,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陆凡道:“让开。” 陆凡轻飘飘一个侧身,让他过去,但他前面还挡着许许多多的人,紫水府府君牧云君率先挡在他前面,一把洞箫玲珑剔透:“哪里跑。” 江湖人众多,他们现下或许还没想要江子棠的命,但若是江子棠要跑,那是万万不能的,一番争打中,江子棠的人皮面具被人撕扯了下来。 “斜花君。” “是那个天绝教魔头!” 一下子所有问题都有了答案,这一切都是魔教试图搅乱正派武林,对待魔教自然不用手下留情,于是李水崖、洪四方等人一拥而上,势要让江子棠将命留在此地。 洪四方一双铁砂掌已至化境,双掌坚硬如铁,劲达四梢,有劈石之力且掌法招式百变;李水崖一柄细剑,如水中之剑绵绵不绝。此外还有云汐宫、龙威镖局、踏云门等门派的人,窥伺一旁,蓄势待发。 欺人太甚! 情急之下,江子棠夺下一把长刀,横刀一扫,牧云君立马收萧回退。 洪四方、李水崖等人立时已至。 江子棠周身气息流转,气势磅礴,如猛虎下山,手握钢刀力抗众人,来往间数十招不露败象。 最后一招,天断山! 江子棠腾转间已至半空之间,双手握刀,三尺长刀当空劈下,同时一股强大的压力当空而下,犹如泰山压顶,佛祖落掌,叫人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长刀落下。 李水崖此刻就是那不能动的山。 一秒。 是死期,也是最后的生存时限。 一股强劲的剑气凌空而来直指江子棠,江子棠不得已收刀躲避。压力顿减,李水崖长出一口气,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 那刀本是凡品,承受不住如此多的威压已然断裂,江子棠随手将那断刀扔到一旁,说了一声“垃圾”,不知骂的是刀,还是人。 陆凡手持吹雪剑,眼神已然不同:“断山刀法。” 断山刀法几个字一出,众人立马想到另一个人——前天绝教教主,楚浩。楚浩当年可谓是许多人的心头恨,他失踪之后断山刀法也随之消失,江湖上前段时间流出了断山刀法的残卷,只有前几式,已引得江湖上沸沸扬扬,而江子棠方才所用的分明是断山刀法的最后一式,也是最厉害的一招,天断山。 刀下之人在凛冽的刀势之下皆成了那不动的山,等着被一刀两断。 断山刀法便是由此而得名。 据他们所知,楚浩自创断山刀以来便从未收过徒。 当年有许多人正是败在或死在这招天断山之下,如今断山刀法又现,怎能叫他们不恨,不恼。 李水崖来不及喘匀气便问道:“你同那魔头楚浩是什么关系?” “这还不清楚?去找个水池子把脑花冲一冲吧。” 李水崖那口气更喘不匀了。 有人问道:“那楚浩当初战败后藏哪儿去了?” 江子棠看向陆凡:“那可就得问一问你们的陆盟主了,他才是最后一个见到楚浩的人。” 陆凡不语。 江子棠猛地一吼:“说话!” “告诉他们你用卑鄙手段赢了楚浩,然后把他囚禁起来,只为了他的内功心法和断山刀法,最好他还能吐露天绝教教密,助你上位啊。” 吹雪剑震颤,陆凡皱眉,只说了一句“你在胡说什么”。 第79章 就这一句,已足够其余人为他冲锋陷阵,牧云君道:“魔教妖孽,借星星谷之事陷害盟主不成,如今又攀扯出楚浩来,胡搅蛮缠,其心恶毒。” 不少人附和,叫他拿出证据来。 十几年前的事,若是早有证据,他又何苦等到今日。 更有甚者居然说“哪怕他说的是真的又如何,对付魔头还需要讲什么道义。” “就是,去山上捕猎一头野猪还得跟那头猪讲个公平吗。” “不管怎么样,都是为武林除害。” 陆凡根本不需要再做什么,所有人都自觉为他摇旗呐喊,因为从一开始,他们的立场就已经坐定了。更何况江子棠也找不出其他证据,他是唯一的证人,却毫无价值。 江子棠心中悲凉,却又觉得意料之中,不该在意。 “没证据的事我先不说,但你们几个说的是人话?说好了公平对决,就因为楚浩是魔教就就应该被特殊对待,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几个才是魔教的。”云嫦坐在椅子上,指着那几个人鼻子骂,有人气得不行,又惹不起,只好按捺住火气。 牧云君便道:“诸位何须为这几句瞎话争执。如今这魔头寥寥几人便敢来我英雄会捣乱,我等若不立时擒杀他,日后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这英雄会声势浩大,集结了江湖各门派以及那些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人,局势对江子棠他们十分不利。 “哎呀,有蛇!” 有人惊呼道。 不一会儿陆续有人吵嚷了起来:“有蛇”。 “这里也有!” “全是蛇!” 云嫦看了一眼脚下的蛇,一脚踢远后继续躺回在椅子上。雷泰击毙了几条蛇后过来找云嫦,默默将驱虫粉洒在云嫦身旁。 云嫦瞥了一眼道:“别白费劲了,你看看有用吗?” 果见那蛇勇猛异常,不避虫药,无视同伴的尸体继续往前冲,不时有那学艺不精的被毒蛇咬中。 “毒阎罗也来了,真是热闹。”云嫦又踢开一条不知死活的蛇后懒懒说道。 沈頔从众人身后缓缓走出,悠然悠然,小青在他手腕盘旋,吐着杏子,他的身后是数以千计的天绝教徒,他拱着手,对被围困的江子棠道:“教主,属下带人来接你了。” 陆凡自然有所行动,他自己及吹雪山庄门下的所有弟子早已四处除蛇,不多会儿也除了大半。 洪四方磨刀霍霍:“从不下山的毒阎罗也来了,正好,此次就将魔教一网打尽!” 有人响应也有人反对,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陆凡,等他做决定。 沈頔一脸轻松,摸了摸小青的头,小青吐着蛇杏子发出一阵怪声,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你们别着急啊,我只是来接我家教主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再者,你们看看这场上形势,谁灭了谁还不一定呢,大家今日本就不是来打架的,又何苦要斗个你死我活呢?何必干脆让我们离开,你们也接着忙你们的,皆大欢喜。” 陆凡站在这场上,神情自若,气态悠然,却又有着无比的威严,所有人都在等陆凡的决定,战或和皆在他一念之间。 洪四方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许多人也都一副战备状态,气氛十分紧张,没有人再多说话,就连沈頔也只是耐心地等着。 终于陆凡开口了:“让他们走。” 没有人有异议,哪怕是完全不服气的洪四方。 江子棠一步一步朝净华走去,有人想拦他,动了动脚却还是收了回去,这时有人道:“那魔头可以走,但是这个和尚原是灵光寺的人,如今堕入魔教,岂能也说走就走?” 正是那在遂州城也现身过的玉面公子。 陆陆续续有人开口,说他根本不是星星谷中人,而是被魔教诱惑的败类,是被逐出师门的骗子,给凌云大师抹黑,该在师门磕头,以死谢罪。 见此剧变,宁喆早已按捺不住,却被张真人按住:“阿真,看住他。” 张真人一柄佛尘开道,很快来到净华身侧:“都给老子闭嘴。” 这些人也都认识张真人,也知道他与凌云大师交情甚笃。那玉面公子见张真人为净华出头,阴阳怪气道:“如今事情真相已经十分清楚了,难道张真人还要执意护短吗?” 张真人道:“管你屁事。” 玉面公子一噎:“你,你……”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指责张真人护短,连带着捎上了天虚观,说天虚观是非不分。他们人多势众,一人一口唾沫几乎都能把人淹死。 说得狠了,同样动起手来,净华捏住一柄长剑往外一带,那人摔成个狗吃屎,净华淡淡道:“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净华之前所受的伤虽未完全恢复,但念珠棍威力不减,打这些乌合之众并不难。净华一棍一个:“我是什么人,无需你们置喙,亦无需你们认同。你们怀疑我,我不在乎。” “但当年星星谷因你们而亡,你们假惺惺在谷中立一个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享受追捧了吗?就这样踩在无辜之人的枯骨上,享受你们的荣耀?” 他打开一条路,最后指着陆凡道:“你们有什么好骄傲的?每每听见你们吹嘘当年,都只会让我想吐。” “吹雪山庄陆凡、四方堡洪四方、雷门雷泰、紫水府牧云君,加上那死了的松山门沈长风。你们,全是狗屁!” 第80章 憋了这么多年的话,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净华只觉酣畅淋漓,大快人心。那些被骂的人一个个脸气成猪肝色,唯有陆凡依旧淡定自若:“小兄弟,其实你没说错,我承认当年我没有全力救助星星谷的人…” 有人窃窃私语。 其实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有人用星星谷之事攻击陆凡他们,不过只是小部分人,没能造成什么影响。 沈頔张大了嘴:“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净华?” 江子棠接过沈頔带给他的刀:“本就是他们欠他的。”他在陆凡开口时就知道此番已不能顺利离开,转而来找沈頔拿刀。 陆凡继续道:“你不知道二十年前天绝教对武林、百姓所造成的危害,放走一个魔教,或许就有十个无辜者因此丧命,这个时候应该怎么选?我当时年轻,满脑子都是杀魔教,如果是现在的我,应该会做得更好。” 有时候,认错也是一种手段。 他又不是故意的,便只能道义上审判他,审判了,他认错了,然后呢,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果不其然,很快那些争议声便消失了。 接着他又说道:“不论怎样,小兄弟你都不该叛入魔教,我们不能放你跟魔教一起离开。之后的处理结果,我也会告知凌云大师” 张真人挡在净华身前:“谢了,用不着,我直接把他交给凌云那小子就得行了。” 宁喆也道:“没错,我师傅还在呢,用不着你们管。” 江子棠取出宽刀,刀尖立地,一震,布匹破碎四散,露出精钢生光的刀身。布匹交缠在刀柄与手掌之处,提刀面向所有人,道:“既然谈不拢,那就不用谈了。开打吧。” 地面俱裂,江子棠气势汹汹,宛若杀神,方才那一招天断山又浮现在众人脑海中,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接这刀。 第44章 坦诚 眼看着双方战斗不可避免,外场传来一个略含沧桑的老者声音。 “诸位不必再为我这徒儿费心了,将他交给贫僧吧。” 听到这声音,宁喆来不及思索凌云大师为何在这儿,只是兴奋地隔老远便喊道:“师傅,师傅。” 场上人纷纷给凌云大师让路,张真人也松了一口气:“你来得也太慢老。” 许久未见凌云大师,上一次同师傅联系还是那封离开师门的书信,如今又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净华那句师傅一时间竟未能喊出口。 凌云大师身披袈裟缓步而来,气质超然,仙风道骨,神情中带着悲悯,他开口,对着这场上所有人:“净华是我的弟子,我来带他走。” 宁喆已将方才之事简要告诉给凌云大师。 玉面公子道:“凌云大师,净华师傅他和魔教勾结,你是否应该我们一个交代?” 凌云大师道:“贫僧乃方外之人,不知你们正道魔道。但净华是贫僧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贫僧再清楚不过,绝非是非不分的人。” 玉面公子冷笑一声:“这是摆明了护短啊。” 牧云君道:“他方才蓄意构陷吹雪山庄陆庄主他们,在场之人皆是见证。” 风吹沙起,浸得人心头发冷。 凌云大师道:“他确实是星星谷中之人,当年是贫僧亲自带他回灵光寺,可以证明他所言不假。” “那假印章又怎么说?” 江子棠横刀向前:“印章是我拿出来的,关他什么事!” 凌云大师双手合十:“若是没有别的事,贫僧就带他先走了。” 凌云大师乃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而且净华一直以来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今他出面要带走自己的徒弟,合情合理, 陆凡侧身道:“大师,慢走。” 闻言,没有人再敢拦。 凌云大师看了一眼净华的腿,对净华道:“走吧。” 他走在前头,一步一步将净华带离这处是非之地,江子棠默默跟在身后离开,沈頔走在最后面,临走之时,他摸了一下小青的头,场上的毒蛇也渐渐散去。 江子棠他们走后,陆凡回到台上继续道:“此次在英雄会上还有一件事要向大家说明,是关于各门派功法流失之事的,此事重大,请诸位愿意相信陆某的掌门随我进来说话。” 场上人神色不一,但陆凡并不耽搁,说罢就转身进了大堂,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只看谁愿意相信并追随于他。 有人毫不迟疑便跟了进去,有人神色不一,思考片刻后也跟了进去,至于那些不愿进去的也可自行离去。 场上大半都跟了进去,陆保在门口恭敬地候着,等确定无人再进后关上了门。 江子棠他们回到了百闻阁的据地,百孟庭见人回来松了口气,摇着轮椅慢慢上前道:“没事就好。” 沈頔进屋就坐下,抻了抻腿筋:“可累死我了,紧赶慢赶地赶过来。” 江子棠他们在找人刻章的时候,也想了后路,万一计划失败他们如何全身而退?百闻阁的人武艺平平,而且英雄会汇聚了江湖上大多数门派及豪杰,人少了也不能与之一战。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将天绝山上的沈頔喊了过来,同时召集总舵及分舵人手,到万不得已之时,只能硬碰硬了。 只是凌云大师,确实不是他们喊来的。 “师傅,对不起,我……” 见净华步伐不对,腿部似乎右伤,张真人忽然打断他:“你腿是纳闷回事?” 第81章 宁喆道:“被人打断了,还没养好呢。” 张真人道:“哪个打断勒,我也给他打断咯。” 宁喆答:“是黑云门的杀手头头,叫萧复权!” 凌云大师对这两人的打岔宛若未闻,只是问净华:“为何要说对不起。” 见此,百孟庭他们也都识趣地离开了。 净华缓缓站起来,然后扑通跪在了凌云大师身前,凌云大师未着一词,只是也面朝西方,双膝跪地。 此处不是佛堂,但西方有无量寿佛。 净华双手合十,微微垂头:“佛前侍奉十余载,却始终无法放弃心中执念,愧对师傅的养育之恩与教导之恩。” 凌云大师亦是双手合十,闭目垂首,仿佛那座巨大的金身佛像依旧在他面前:“让你放下心中执念又何尝不是为师的执念,为师亦有愧。” 如同从前每一次的讲经拜佛一般恭敬虔诚,但与从前不同的是,净华变得更加坦荡和轻松,他从前是在岔路口的人,如今他在走他自己的道。 凌云大师又何尝不是呢? 凌云大师拿出一封信,是之前净华说要离寺的那封,他之前从未公开过,一直以来他都还是担着净华师傅的名头,也因这名分能替他的弟子说上几句话,带他离开险地。但,净华有他自己的路。 “你尘缘未尽,且下山去吧。” 日头变幻,光从窗户中打进来,正照在凌云大师的身上,他像跪在一个光做的蒲团上面,身侧放着那封信。 说罢,凌云大师就起身离去了。 净华却未起身,而是朝着凌云大师的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见凌云大师出来,江子棠才敢进去,忙将净华扶上了椅子,张真人跟着凌云大师身后絮叨:“走纳闷快爪子。” 凌云大师有些无奈:“你师兄前段时间不是教你官话了吗?” 张真人摆摆手,满不在乎:“不是我说,我们蜀地话跟官话有好大差别嘛,完全是没得差别,有撒子好学的。” 张真人眼神往门里觑:“真不要老?” “万物自有其道。” “没错没错。” 张真人甩着袖子哈哈大笑着,一僧袍一道袍,拢着风,并在一起,往外走去。 方才在门外等候的过程中,宁喆也弄清了凌云大师为什么会过来,原来早在他偷张真人的请柬时张真人便发现了,张真人猜想他们要去英雄会,于是通知了凌云大师,万一有什么问题,还有个兜底的。 江子棠想检查一下净华腿部伤势,被净华按住,江子棠手一僵,然后垂了下去:“抱歉,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如果我能再查仔细一点,如果我能找到其他证据,如果我不做那个假印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还连累你,连累你被所有人质疑,连累,连累你不能为族人讨回公道。” 说到后面时他已经有些慌乱得语不成声,只是一直说着连累,说着悔,说着恨:“有时候我真想,真想直接杀了他。可是……” 净华抓住江子棠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事情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一切有力的证据都没了,单凭我和吴萍的口供,他们不会相信的。这不过是无奈之举,总之我们再另想法子便好。”在英雄会上发生的事情也让净华看清了陆凡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 江子棠追问:“你不怨我?” 净华毫不犹豫:“不怨。没有人有资格怨你。” 江子棠将头搁在净华肩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很久了,如今功亏一篑他自己又何尝不恼。但是还好,他还有净华,也还有机会。 江子棠半蹲着替净华检查腿伤,净华说没事儿,但江子棠还是打算给他换个药。 越过江子棠的头顶,净华看见那把长刀,立在门边,没有刀鞘,反着光。 净华想问什么,开口却又闭上,最后什么也没问。 江子棠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拿了药来安安静静地给净华换药,他把药换完,搬了张凳子坐在净华旁边,整个人很平静。 “问吧,我什么都告诉你。” “可以吗?” 江子棠点头。 未曾向任何人倾诉,但如今是时候将一切都告诉净华了。 净华目光落在那把刀上:“断山刀楚浩是你师傅?” 江子棠道:“是,也不是。他不让我叫他师傅,但断山刀和内功心法确实是他教的。” 净华道:“你扳倒陆凡,其实是为了替楚浩报仇吗?” “不全是。”江子棠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吗?一个姑娘救了一个男子。那个姑娘,是我母亲;那个男子,是陆凡。” 从前读史,史书写“易子而食”,几笔勾勒出现实。细想来,就这几笔已经足够,巨大的痛苦就埋藏在这寥寥几笔之中,再不需要铺开渲染了。苦难被反复咀嚼,一遍一遍地被迫接受现实,等到真正能说出口的时候便只剩下这几笔了。 净华也曾这样猜测,但他情愿自己猜错了。他慢慢摇到门前拿起那把刀,将刀放在江子棠手中:“刀还在,我也在。” 他曾是佛门中人,但最终落脚的不是那个“佛”字,而是那个“人”。他勘不破,所以也不会对江子棠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话,他只会告诉江子棠,他还拥有这把刀,和他。 第82章 所以不论他想做什么都用不着怕。 江子棠奇妙地被治愈,他收了那刀问净华:“你可知我母亲唤什么名字?” 不敢贸然问长辈名讳,净华方才未问,自然也就不知道。江子棠便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他:“她叫,秦、梦、青。” 最后一个青字出口,净华醍醐灌顶。 所以秦姨那时会在星星谷出现,会有人追秦姨,也就是说最后秦姨还是被带了回去,最终也没能逃出那个牢笼。 原以为净华会被惊到,但净华久久不语,直到江子棠自己都别扭,拍了拍净华道:“怎么了,傻了?” “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净华的声音中透着痛苦。 这样一个问题当头砸来,江子棠也回答不上来,他自己何尝不是问了很多遍,问人问天问地,最后问神明,问鬼神。 没有答案。 净华问:“我送给你的那颗念珠,你带在身上吗?” 那可是信物,怎会不随身带着。江子棠从兜里掏出那颗小念珠,净华举着那颗念珠来到窗前,对着日光,喊江子棠过来看。江子棠半眯着眼睛仔细看去,莹白的念珠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透亮,里头似乎还有绿光盈动,泛出一点莹绿色。 江子棠道:“这里面是?” 净华将念珠放回到江子棠掌心:“里头镶嵌的是当初秦姨留下的那根绿簪子。” 簪子摔断后他仍旧收着,在托机关巧匠打造这组念珠时,他将簪头上的绿宝石融进了其中一颗念珠里。 他爹娘走得匆忙,只留下一个他;秦姨走得匆忙,只留下一支簪子。在心意相通后,他将这两样统统交给了江子棠。 这簪子本也是江子棠娘亲的物件,兜兜转转回到他手中,所承载的意义也越发沉重。江子棠被阳光晃了眼,连忙用手挡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净华迟疑着开口:“是我的错,没能认出你。” 当初明明就是因为那几分相似救了他,为何后来却从未这么想过? 有几分原因在于江子棠一直知道他在找秦姨和秦棠这两个人,但江子棠却从未表明过他的身份,故而净华也一直默认他不是。 如果江子棠早就认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等着自己能够认出他,而自己却没能够认出他,岂不是让他很失望? “但你还是选择了我,不是因为我是当初的秦棠,所以我很开心。”江子棠小心收起那颗念珠,他站在窗前,阳光打在他身后晕成一层光晕,他微微俯身,用另一种温度替代了阳光。 第45章 故人 陆凡从未爱过他娘亲。 江子棠一直这样想。 他和他娘亲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里,从未去其他院落里转过,故而在他的印象里这座庄子只有这么大,人也只有这么多。直到他们怎么也逃不出去,直到他长大,他才知道这座庄子远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 而他们是被囚禁的囚徒。 陆凡偶尔会来看他们,但最后往往是怒气冲冲,拂袖而走,那些下人们见怪不怪,也跟着苛待他们。 他娘亲开始带着他逃,但总是被抓回来,每一次被抓回来后陆凡都很生气。后面陆凡不来了,他们的处境也更加艰难,为了活下去,他娘开始拿首饰跟下人们换饭,后来首饰换完了,就得不停地干活。 饿不得食、寒不得衣、病不得药,冬寒酷暑,日复一日。 冬天最难熬,他还记得那年冬夜,他娘一直在咳血。他那会儿不过四岁,最是无力,只能到处去求人,最后是陆凡的那位夫人替他娘找了大夫,可惜病入肺腑,无力回天。 最后的时刻,他娘握着他的手告诉他:“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不要恨,做个平安健康快乐的普通人。” 她一直在咳,说话也断断续续,每一句话都像是用了所有的力气,他蹲在床前哭着叫他娘别说了,好好休息,但她坚持说完了这些话,然后就这样看着年幼的江子棠,眼神中充满了眷念与不舍。 第二天一大早,江子棠爬到了柴房屋顶,撑着脑袋看见了清晨第一缕日光,橘黄温煦,普照着每一个人。只是秦梦青再看不见了,她咳了一整晚,死在了半夜凄寒的风中。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分三六九等的,没钱没势就看不了,吃不了,玩不了。但太阳不一样,它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所以那会儿我们很喜欢看日出,自由、温暖、美丽,前不久,娘亲才答应会好起来,陪我去看日出。” “她食言了。” 净华忙道:“秦姨她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江子棠打开房门,满天阳光烂漫。“我只是很想她。” “我也是。”净华道。 时光流逝,人生的每一刻其实都是失去的过程,人们怀念、不舍、痛苦,交织成了悲喜中的悲;但也正是因为失去,才会对当下的每时每刻更为珍惜。 阳光铺过来,江子棠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眼眸里也映着光,他看向净华的眼神中充满了依恋,他说:“我很珍惜你。唯有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不是恳求,不带急切,像是在说今天出太阳了一般平常,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和他的真实愿望。 净华竖起手指:“我不会离开你。我发誓。” 第83章 江子棠嘴角上扬:“向神佛发誓吗?” 净华道:“向你发誓。” 一切都说开了,江子棠也久违地觉得轻松,连带着觉得刚才英雄会上的失败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百闻阁、天绝教势力还在,净华也没有怪罪于他,他还有时间和精力跟陆凡去耗。 江子棠莫名地很有信心。 净华抬手触碰了一下江子棠的耳垂,那里绘着一朵小花:“这又同谁有关?” 江子棠道:“那就得说回我那名不正的师傅了。” “有一次我误打误撞闯进了吹雪山庄的一个地牢里,地牢里关着的就是楚浩,肩胛骨被两条铁链穿透了钉在石壁上,盘腿坐在地上,腿也断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我讨厌吹雪山庄,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关在这个地方的人一定是好人,所以我那会虽小,却并不怕他。” 江子棠觉得这里很新奇,或者说觉得楚浩很可怜,他和他娘逃不出这里,楚浩也逃不出。或许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江子棠总会找机会过来。他没见过其他人,只有下人每天会过来送一顿饭,用绳索从上面吊下来,然后咔哒一声,那扇铁窗又被关上了。 江子棠刚开始还试图打开铁链放他走,但彼时的他哪里办得成,后面只好带点吃的给他,蹲在他旁边讲话,讲他和他娘被人欺负,他讨厌这里。 楚浩头发已经很长了,从未打理过,杂草一样乱糟糟地铺在脑袋上,他对这个忽然闯进来的小孩没有半点兴趣,直到那日江子棠对他讲他们又没能逃出去,陆凡在和一个什么教打架,他娘亲还救了一个小男孩。 “天绝教?” 楚浩很久没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江子棠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好像是这个名字。” 楚浩猛地想站起来,刚一使劲起身就跌倒在地,一向面无死灰的脸上现出焦急的神情:“圣女可在其中?” “我不知道。”年幼的江子棠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楚浩呆呆地坐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江子棠想走时却被叫住:“小孩儿。” “嗯?” “你怎么进来的?” “那边塌了个小洞,我钻进来的。”江子棠举起食指指了指,“你放心吧,没有人知道的,本来就有石头和杂草挡着,我每次还会遮的。” 挺聪慧的。 楚浩开始打量眼前这个男孩,过了一会儿道:“我教你学武吧。” 江子棠开始跟着楚浩习武,然而也就在这段时间,他娘亲死了,他发了疯似在楚浩这里练武,他说总有一天他要拿一把真正的刀,杀死所有对他们不好的人。 他几近疯狂,楚浩却叫他过来一些。 他拿着那根用来当刀的树枝慢慢过去,楚浩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他被锁链锁住多年,肌肉已经开始萎缩,画起来颤抖不已,但江子棠还是看出来了,那是一朵花。 四瓣,每瓣都开叉的一朵小花。 楚浩道:“有一个女子,我亏欠于她。我曾答应她要送她一朵塞北的小花,大概长这样,红色的,花枝也是红色的,很好看,你出去后帮我带给她。” 江子棠点头。 楚浩道:“记住,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 楚浩放了心,掰了那树枝道:“今日别练了,心焦气躁的。” 江子棠也不走,坐下来开始问楚浩,那女子是谁,在哪儿,怎么去找她。不答清楚确实找不着人,于是楚浩也就一一告诉了他。一旦开了口,要说清楚也就不能不提到天绝教,然后是楚浩的身份……一点一点的江子棠就这样知道了天绝教,知道了白茶,也知道了为何楚浩会被关在这里。 楚浩同陆凡比武前夕被人下药,运功时毒发战败,等他醒来后就已经在这个地牢里了,算来已快两年了。 “谁能给你下药啊,你自己也不小心一点。”他那会儿还不了解人心,说出口的话带着一种天真。 “你告诉我是谁,我长大了替你报仇。” 楚浩沉默着,江子棠还以为他是在思考那个人是谁,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便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 很久之后楚浩才出声,却不是告诉他一个名字,而是说:“永远不要去找那个人。” 铁链撕扯,哐当作响,楚浩的手落在盘曲的腿上,那双无知无觉的几近残废的腿:“我出不去了。我这一生只看重一样东西和一个人。” “手中的刀和她。但这两样,我都没办法了。” 一生骄傲陡然落到这个局面,雄鹰断翅,飞马折蹄,恨过、疯狂过,疯狂地想报复,恨不得天地同他一起毁灭。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其实除了恨,他明明还有放不下的人,倘若天地与他一起覆灭,那他所在乎的人又将置身于何地? 罢了,天地不倒吧。 就这样一个念头下来,好像整个人也冷静下来了。一条性命只剩一口气,而这口气随时可能咽下,逐渐袭来的就变成了遗憾。 断山刀失传,爱人空落泪。 “断山刀法还不曾有传人,倘若我一死,断山刀就失传了。这是我耗费心血所创,我不愿让他失传,这是其一。还有,你出去之后若是到了天绝教,替我看看她吧。”楚浩补充道。 江子棠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臭陆凡,都是他害你。你为什么不叫我找那个人替你报仇?” 第84章 楚浩反问:“你娘亲临走之时可曾叫你替她报仇?” 江子棠憋了嘴,一双眼睛刹那间蓄满了眼泪,但他咬着牙不许自己哭出来,他已发过誓不能再哭了,哭是没用的,他得有力量。 “没有,她叫我不要恨,不要报仇。”江子棠脸上满是倔强,“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让我报仇!” 楚浩从未见过秦梦青,却能在此刻知她所想。 他叫江子棠靠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他说:“因为比起恨,她更爱你。” 一室静谧。 “后来,他也死了。” “我逃出吹雪山庄后去了塞北,没找到他说的那种花,也就一直不敢告诉白茶姑姑这件事。我有时总觉得,让她有点希望也是好的。” 江子棠抬手抚上耳垂,那朵小花还是那样红:“我总怕我会忘记这朵花的样子,忘记这份承诺,所以将它纹上去,算是一个提醒。” 这桩秘史鲜有人知,所有人只知道楚浩在那次战败后音讯全无,其余的全然不知,但一个魔头失踪或是死了对他们而言都是好事,只有白茶还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 有希望终归比绝望好,江子棠如是想。 就在此刻,百闻阁的密探过来跟百孟庭说了什么,百孟庭脸色大变,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顾不得其他,一把拽住江子棠道:“不好了,陆凡他要反!” “什么?!” 第46章 叛乱 属实是当头一棒,能把人整懵。 百孟庭神色有些懊恼:“你可记得我们为了将事情闹大,为了叫他们顾此失彼,激发各帮派间的矛盾曾经散布过几个门派的武功秘籍?” 江子棠不语,听他继续说。 “当初他们确实在查这件事,还查出了半眉公,各门派也确实在内乱。但这影响到了百姓,后来通州州长周成亲自出面让吹雪山庄约束各门派,用词严厉,声称若是再罔顾法纪只能被视作反贼,届时他们将动用朝廷兵马镇压,是盖了官印的官方文书。” 沈頔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把摇椅,翘着腿坐在摇椅上边剥桔子边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你闹事,官府自然要管,普通人也自然要受官府管制。 “那如果,他们就是想反呢?” 沈頔来了兴致,按住摇椅道:“说下去。” —— 江子棠他们走后,英雄会继续召开。 英雄会内馆之中,陆凡当场拿出那封周成发来的公文,公文盖着通州府的印章,一一传阅到众人手中,他们多数见多识广,挨个看过之后判断这封公文确实是官府亲发。 洪四方方才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更是气得不行,他第一个道:“真他爹的放狗屁。老子的功法被人偷了传出去,还不能去找吗?这就成反贼了?!” 李水崖问道:“陆盟主说会查那偷盗功法的贼人,可有结果了?” 陆凡似有顾虑,面露难色,长久不语。 有人催问道:“陆盟主,你倒是说啊。” “对啊,你说吧。” 陆凡见群情激奋,迫不得已般道:“诸位是非知道不可?” “当然!”四周有应和之声。 陆凡道:“那无论我接下来说什么,还请诸位认真思索掂量,同时把这些话放进肚子里,不可对外人说道。” 洪四方道:“你放心吧。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怕!” 众人响应。 “在得知功法流失一事之后,我答应诸位会给诸位一个交代,之后我命人四处查探,查到武林秘籍泄露的源头。”陆凡微微停顿,最后正色道,“正是朝廷。” 江湖上也有人是吃皇粮的,但那毕竟是少数,江湖和朝廷各有其规制,有时也难免会有对立碰撞的时候。譬如杀人,每一桩命案朝廷肯定都会过问,但在江湖之上,杀两个坏人叫伸张正义;再譬如去富人家偷窃,朝廷肯定定义为偷窃要进行抓捕,但在江湖之上,那叫劫富济贫。 只要大的立场相同,或者行为不过火,有时候朝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么只有两种情况会引起江湖与朝廷之间眼中的矛盾。 一是江湖势力太大,过于影响民生;二是当朝帝皇眼里不揉沙子,自然不容许那些江湖人游离于国家制度之外。 若是两者兼有,则水火不容,矛盾一触即发。 而如今的江湖与朝廷,正是此局面。 只差一把火了。 陆凡接着道:“朝廷几年前便成立了武府,频频插足江湖之事;如今更是泄露各派的武功秘籍,引得各门派动乱,然后以此做文章堂而皇之的对我等进行镇杀、剿灭。陆某不忍见此局面,故前段时间要求诸位稍作忍耐。但诸位有知道事实真相的权力,思量再三,陆某还是决定据实相告。” 经过方才那一闹,本来对天绝教就有气,如今几乎要将这气发泄在朝廷身上了。 踏云门的“踏雪无痕”轻功同样被泄露,其掌门高泰横眉怒问:“那我等就仍由朝廷拿捏了吗?” 李水崖道:“这样一来,江湖再不是我等的江湖,而是朝廷的江湖了” 洪四方大声道:“就是。他现在敢泄露秘籍,威胁我们,下一步就敢直接派兵攻打!我等只有死路一条了!” 牧云君摇萧叹息:“蚕食鲸吞,若不反抗,恐怕真到那时连反抗之力都没了。” 第85章 “老子宁愿现在战死,也不受这个鸟气!”洪四方仰头看陆凡,“陆盟主,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听你的!” 玉面公子也在其中,眼见众人已是摩拳擦掌,恨不得能够直捣黄龙,把朝廷打个稀巴烂,他也意识到了这场英雄会真正的目的,对他而言,这或许也是个机会。 玉面公子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对陆凡道:“陆盟主,在下虽无门无派,却也是江湖中人,同样宁愿战死,不愿受朝廷压迫!” 牧云君转而看向他,眼神中闪过不悦,随即他也单膝跪地:“愿听从盟主调遣,保江湖体面!” 有人带头,自然有人跟从。 一时之间,场内所有人都愿意跟随陆凡对抗朝廷。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他们又不是吃皇粮的人,于他们而言,如果这个朝廷不友善,那换个朝廷便是。 陆凡稍作推辞之后,只得同意。 乍一看,仿佛他是为形式所迫,舆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他作为江湖众人的主心骨不得不为他们做主,显得有几分迫不得已。甚至还有人觉得陆凡不容易,由此更是听他的话,像是怕他跑路似的。 —— 百孟庭道:“云汐宫、龙威镖局、清水剑派、华山派、黄枫谷等各个门派都加入了,可以说武林之中,七成已在其中。” 沈頔抚掌大笑道:“这臭老头野心不小啊。” 百孟庭却是皱紧了眉头,一点也笑不出来:“原是为了让他们互相猜疑争斗,没成想却成了陆凡叛乱的借口。”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百孟庭在接任百闻阁之后便开始关注吹雪山庄,他原先以为陆凡使的那些手段不过是为了盟主之位,竟不知陆凡还存着对抗朝廷的心思,藏得可真够深的。 江子棠也觉此事颇为棘手,不再是他和净华和陆凡之间的矛盾,不再是江湖上的争名夺利,而是这个国家的最后归属。 说起来此事跟他们也不无关系。 细想起来,陆凡所牵扯的不止楚浩和星星谷,还有黑云门,以及可能还未暴露的势力,同时他还特别擅于拿捏人心,能够让这么多江湖好汉替他卖命。 深不可测。 净华面色沉重,倘若江湖和朝廷之间真的爆发了一场大战,届时肯定死伤无数,民生凋敝。 净华道:“那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百孟庭道:“占领通州,捉拿周成,祭旗。” “他们已经出发了。” 戌时四刻,通州府衙已经被江湖人团团围住,府衙只是个处理行政事务的场所,配备人员以文官居多,通州城内也并无军队,只有部分官兵维持城中秩序。如今陆凡他们陡然从城中叛乱,通州府衙哪里能抵得住手握利刃,身怀武艺的江湖人。 不多时通州沦陷。 洪四方一马当先,一双铁砂掌见人就劈,直入通州府衙。 堂内,周成身着官服,身姿挺拔,坐于堂上。 突如其来的叛乱同样使他慌乱、不解,他在通州兢兢业业十余载,不曾中饱私囊,巧取豪夺,所做之事皆是为民,为何叛乱由他这里而起。 他不解,但他不跑。 身为通州州长,弃城而逃的事他做不出来。 洪四方道:“你不是要调兵来抓老子吗,老子自己来了。” 周成道:“什么意思?” “装什么傻,你自己发的公文,说我们是反贼。现在否认,晚了!” 周成终于想起前段时间他给吹雪山庄发的公文,原来如此,周成知道此时再解释也晚了,他们一旦动手,此事就已经定性无法回头了。 周成站起身来,他对周围持刃护卫他的官兵们拱手道歉,他自知失误,苦涩难当:“诸位,原来我竟是造成通州之乱的罪人。连累你们,周成对不住了。” 洪四方哪里还听他讲这些话,冲上来就打,随后的玉面公子也赶到了,尸体遍横,鲜血四溢,洪四方正当要一掌了解周成时,一只手钳制住了他。 那手干瘦老态,但十分有力,洪四方顺着那手看上去,却是凌云大师。 凌云大师和净华分别后,同张真人叙了几句话,吃了个便饭,张真人带上自己的徒儿们离开了通州城。凌云大师本也想离开,但临行之时想起正好采购点通州当地物产带回去给灵光寺的弟子们,便留了下来,然后遇上了通州叛乱。 灵光寺深受皇恩,凌云大师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立马来到府衙,刚好救下周成。 洪四方自然不是凌云大师的对手,玉面公子自知不敌,立马托人传信,此处有变,速来支援,自己却暂时按捺不动。 洪四方道:“快来助我!” 事到如今,玉面公子终于出手,三人战作一团,凌云大师不落下风,击退了玉面公子和洪四方,正要带周成离开时,一条铁链从门外飞驰而过,封住了他的去路。 是玉面公子叫的援兵到了。 这用铁链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曾与净华他们三番五次交过手的铁链人。 凌云大师口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后道:“几位施主,这是作何?” 洪四方十分暴躁:“你一个出家人好好去念你的佛,少管闲事。” 周成眼见场上形势对他们不利,也不愿再连累凌云大师。他虽是第一次见凌云大师,却也听过凌云大师的名字,知道凌云大师在佛法上造诣很深,这样一个佛学大师若是因为他丧命,他岂非罪加一等。 第86章 周成对玉面公子他们道:“大师是方外之人,这些事本不该牵扯于他。你们的目标是我,我甘愿受死,唯求诸位放凌云大师离开。” 洪四方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异议。 凌云大师却不走,他对周成道:“若是贫僧此刻离开,余生便不配信佛。” 他捡起地上官兵落下的长枪,将枪头掰断使其成为了一根棍子,他道:“暴乱之时,若要徇道,也是贫僧的命数。” 周成喊:“大师!” 洪四方一个挥手:“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尊老,上!” 铁链者再不等待,几条铁链同时挥来,迅疾而势重,凌云大师执棍抵挡,奈何独木难支,几根铁链重重打在他的身上,一旁洪四方见状一掌拍在凌云大师的胸口。 伴随着皮肉炸开,骨头断裂的巨响,凌云大师凌空而起,摔在墙上,又砰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见凌云大师再无抵抗之力,几人欲抓走周成,既可祭旗又可成为筹码。周成不甘受俘,捡起地上那截枪头,猛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十八年后,周成再来报国!” 净华赶来之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周成已死,凌云大师全身血污,趴在地面,正拼着最后一口气去抓落在不远处的棍子。 净华心胆俱裂,为什么他师傅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番模样? 他来不及细想,连忙上前扶起凌云大师替他止血疗伤,以期护住凌云大师的心脉,保住最后那口气。 可惜,还是太晚了。 凌云大师已然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抬起食指指着门外,一点又一点,直到垂下。 血染红了净华的手和衣裳,他满目火红,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像是有一只巨手使劲握住他的每一根神经,痛得他都呼吸都不敢用力。但他不能停下,不能停下,停下了他就没有师傅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继续运功,祈祷般呼喊:“师傅。” “师傅,不要睡。” “我求你。” “徒儿求你了。” 他在祈祷,倘若有佛的话,救救他的师傅。哪怕他叛出师门,不孝不义,不敬神佛,但他的师傅如此虔诚,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却要承担他们争斗的后果? 混乱之后是极度的萧瑟,曾经偌大的行政中心,繁华的通州府衙中躺着的都是尸体,流动的只有血液,方圆百米之内无人敢踏足,只有太阳依旧将日光洒向这里。 仿佛第二个星星谷。 第47章 苦痛 另一边,陆凡早已带人拿下了通州城各处要紧地点,府库、城门等已皆在陆凡的手中,换言之,通州城已在陆凡手中。 江子棠到来时已来不及阻止,官兵尽数被杀,城门已然易主,此时再斗无异于一场空,更何况沈頔带来的天绝教教徒已经离开了大半,此时也赶不回来守通州。江子棠当机立断,立刻返回,尽快离开通州。 一股剑气从身后袭来,江子棠翻身躲避,身形洒脱;陆凡手持吹雪剑至,轻功卓越,似踏风而来,如同他的剑一般,清冷却致命。 陆凡道:“又见面了。” 江子棠落地道:“陆盟主想必不想见我。” 陆凡不理这阴阳怪气,他有要紧的问题要问:“你究竟是何时见到楚浩,学会断山刀法的?” 江子棠道:“陆盟主可知你这个问题很奇怪,倘若在比武之后你便不知楚浩去向,那这十八年来,楚浩可以收很多徒弟,也可以教很多人断山刀法,不是吗?既如此,又和盟主你有什么关系呢?” “除非陆盟主你承认我说的都是真的,楚浩早就被你害死了。” 陆凡抬起了那柄吹雪剑,冷冷看着江子棠:“好好答,否则死。” 江子棠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他避也不避,直视陆凡和那那把带着寒光的剑,夹杂着这么多年数不清的恨和仇,还有替他娘亲的不值。他问陆凡:“陆盟主,你不觉得我同你一位故人长得很像吗?” 江子棠轻轻戳了一下嘴角上侧,戳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陆凡似乎被晃了一下眼,眼前出现一个女子的脸,笑起来梨涡盛酒,面容同江子棠的渐渐混在一起,叫人恍惚。 “贵人多忘事。”江子棠冷笑一声。他不再耽搁,趁陆凡分神,拔身而去。 “陆盟主,我们还会再见。” 沈頔、来有福等早已护着百孟庭、宁喆他们出了城。到约定地点不见净华,江子棠直接去往府衙。 府衙中,净华仍在运功,凌云大师盘坐于他前方,眼闭着,脑袋垂向地面,不言不语不动。净华不再祈祷,他只是固执地给凌云大师输送内力。 净华内力几近枯竭,面容惨白,双手也开始忍不住颤抖。 但他不能停,他不停,他师傅就还在。 江子棠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他轻步走过去,探了探凌云大师的脉搏和鼻息,没有鼻息,也没有脉搏。他压下情绪喊净华,但净华此刻已然魔怔,又怎能回答他。 不能再耽搁,通州城已经由陆凡掌握,陆凡势必会对通州城进行清洗,他们还留在城中的话有很大风险。 江子棠咬牙一手刀打昏了净华。 马车疾驰驶离通州,净华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马车顶棚,他没有马上起来,只是睁着眼看着顶棚,阳光照不进来,只能将篷布打得亮了些。 第87章 还是好暗啊。 江子棠不敢开口打扰,只是在一旁坐着,关注着净华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一会儿,净华才慢慢坐了起来,问道:“我师傅呢?” 江子棠道:“旁边马车上。” 江子棠自然不可能将凌云大师放在那里,离开通州时也一并带走了。另一架马车就在他旁边疾驰着,净华直接掀帘跳下马车又跳上了另一辆,马车里,宁喆正俯面痛哭。 见净华上来,宁喆悲恸大喊道:“师兄,师傅他……” 净华伸手抚上小少年的头:“我们带师傅回去。” 通州城叛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立马下令通州城外军营前去攻打叛军,同时安排武库前去支援。至于那些跟随叛乱的门派,各州官兵也开始进行镇压,但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而那些人,一半乔装潜藏,一半已前往通州。 此时,江子棠他们还在去往灵光寺的路上,凌云大师从小便进了这灵光寺,长于此地,也该归于此地。 山门外,马车无法再行,弃了马车,净华背着凌云大师一步步走了上去。 山路崎岖,从前都是人们自己走出来的路;但灵光寺自从大梁皇帝来过之后,朝拜者众多,当地便专门拨款修了一条上山的山道。 山道石阶千层,百阶后更是难行,石阶上布满了从两侧高树上落下的树叶,一夜落叶堆积后更是可观,故而每天清晨都会有十几个小和尚提着大扫帚来扫落叶。 小和尚睡眼惺忪,张大了嘴打着哈欠,看到背着凌云大师的净华,先没反应过来还喊着师兄师叔,愣愣地待了一会儿,随即放下扫帚大哭起来。 千层台阶踏过,灵光寺中,逐渐响起阵阵悲哭之声,痛切心扉。 掌门接过凌云大师,便对净华下了逐客令:“凌云的身后事,本寺自会安排,还请施主下山去吧。” 净华已是俗世中人,再不是灵光寺弟子,也不是凌云大师的徒弟了,所以他甚至连参与祭奠的资格都没有。 有小和尚上前,含恨道:“掌门,都是这个贼人害死了师叔。把他抓起来,替师叔报仇!” 净华无半句推诿狡辩之语,在他心中,凌云大师正是因他而离世。倘若不是收了他这么个不省心的徒弟,凌云大师便不会遭受这么多非议和压力,倘若不是因为他,凌云大师也不会下山去英雄会,不会去到通州,更不会遇上通州叛乱,也不会,死。 愧疚、自责、痛苦,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背负着最沉重的债务,不知该如何偿还。 如果灵光寺能够为凌云大师报仇就太好了,首当其中便是他自己,他愿意接受所有惩罚。 扑通一声,净华双膝跪地:“请掌门责罚。” 掌门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做,只是再度让净华下山去,说罢便转身离去,准备去主持凌云大师的身后事了。那些和尚也都被各自的师傅喊走了,有那气不过的小和尚临走前还踹了净华一脚。 宁喆留在原地,左右为难,净华对他道:“替我送送师傅。” 几个时辰过去,掌门出来见净华还是跪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施主,下山去吧,从此也请施主不要再来我灵光寺了。” 净华身形一颤,只问:“仪式,什么时候办?” 掌门不答,半晌后方问:“凌云下山之前曾来找我谈话,你可知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他一手教大的,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曾怪你,也让我们不要怪你。”掌门道,“半世空门,不滞与物,岂是易事。” “凌云他不怪你,我等也无责罚你的权力,但你已非本寺弟子也非凌云弟子,还是速速下山去吧。陆凡既已起兵,难道你还要将时间耗费在此处吗?” 山上树种繁多,路面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还有那叶子被风吹落,打着旋地飞下来落在行人的身上,像刀一样刮过。 山下,江子棠站在马车外,望向山门方向,净华此去所遭遇的责难和他背负的痛苦不用细想也能知道,但他不能同去,若他同去,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他只能等,哪怕心急如焚,度日如年,他也只能等。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百孟庭见江子棠等得几乎要入定,他问道:“究竟是谁对凌云大师下手?” 之前他一直不敢问。 江子棠:“黑云门那些铁链者和洪四方。” 在带走净华和凌云大师时他曾看过凌云大师身上的伤,多是内伤,还有铁链的痕迹和洪四方铁砂掌的掌印。 百孟庭道:“所以黑云门果然是陆凡在掌控。” 江子棠点了点头:“不止于此。陆凡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果说他仅仅靠这些江湖人士就想对抗大梁军队,推翻大梁,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还有底牌。”百孟庭也颇感头痛,“应该是军队。” 没有军队,陆凡没有胜利的可能。 江子棠依旧看向山的方向,思维却很清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勾结大梁地方守将,以此获得兵力;二是他自己招兵屯兵。” “大梁将领么……”,百孟庭手置于下颌,思索道,“据我所知,大梁在建国时行的是霹雳手段,对于前朝战败的将领,一律斩杀,没有受降。而且这两年也没见他与那个将领交往过密。” 第88章 “第二种。” 江子棠语气平静,但很肯定。 百孟庭道:“你怎知?” 江子棠道:“你可还记得净华和来有喜他们去黑云门总舵接半眉公时发生之事?” 百孟庭没有下马车,坐在那马车前端,他闻言意识到了什么,手一紧扯住了马尾,马儿踢腿长鸣之声在这空旷的山下异常刺耳。 那日回来之后,来有喜立时就跟百孟庭汇报过当时发生的事:一声猿啼,周围农户纷纷赶来。 江子棠到了通州之后还去那总舵又看过一次,什么都没了,所有人。 “他们不是农户,也不是黑云门的杀手,而是士兵。” 江子棠依旧看着山上,只淡淡说了句:“原来他的目标一直是这个。” 第48章 端倪 “伪装成农户藏于城中的兵力还是不够,他应该还有一支军队。这支军队他藏在哪儿呢?” “不会是中原腹地。这么多人,得吃饭得有军火得训练,不好藏。” “边境。” 百孟庭忽而想到。 边境相对于中原腹地而言情势更为复杂,朝廷管不了那么深,他们也查不到那么深。边境有不少少数民族政权在一旁虎视眈眈,像东北边境的契丹族,西北边境的党项族,西南的白族等都建立了自己的政权,盘踞在侧,随时准备入侵中原。 这些年来大梁为了应对少数民族政权,加大了边境守将的权力,军队大多也都驻扎在离边境较劲的城镇。特别是北边民风彪悍,村中还有自行组建的护卫队,当地官衙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体而言,大梁的战力不强,加之他们认为少数民族政权才是应该防范的强敌,故而在用兵上奉行的是守外虚中的政策,至于国内就加强思想统治和中央集权。这也是通州城轻易便被攻破的原因之一,城中没有军队,军营驻扎在城外。 江子棠点点头道:“是。” 英雄盟失利和通州之乱,对他和净华而言都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恼过恨过自责过,但情绪不能解决问题。在赶路和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反而冷静下来,一点点回想从前发生的点滴,梳理脉络,以期能够对局势多几分了解。 “而且应该是在东北边境。” 天绝教地处偏南,如果是在西南边境的话,他们多少会有所察觉,所以江子棠猜测陆凡的军队应该是藏在东北边境。 “当然,这一点目前还只是我的猜测。说实话,我现在都有点怀疑自己了。”江子棠带着几分苦涩说道。 江子棠向来意气风发、目标清晰、运筹帷幄,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和做法,百孟庭何尝看过他这般颓唐的不自信的模样,他心中亦不好受。 他拍了拍江子棠的肩膀道:“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人,我觉得你分析得没问题。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还有我们呢。” 来有喜在一旁点头。 江子棠微偏过头,说了声“多谢”。 百孟庭道:“黑云门那个萧复权,我这几天也一直想他到底是谁。” 江子棠道:“我有一个猜测。” 百孟庭道:“或许我们猜的是同一个人,那个没有露面的人。” —— 小吹雪山庄,庭院石阶上,陆岭席地而坐,青色的衣袍被地上的泥土弄脏,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柄剑,右手边散乱着几壶酒。 他仰靠在石阶之上望着天,脸上满是木然,像是被夺去了生命力的木偶。 日渐西斜,没有晚霞。冬日的天气便是这样,连日出日落都透着一种灰蒙蒙的色调,没有绚丽的云霞,甚至你都看不见太阳的东升和西落,你能感觉到的只有天色变亮或者变暗。 等到天色彻底变暗之后,陆保才找了过来,他提着一盏灯笼,不小心便踢到了一壶空酒瓶,酒瓶咕噜咕噜滚到一旁,在这深夜中发出不满的声音。 陆岭也被这声响吵醒,立马挺身握剑道:“谁。” 一盏灯笼打到他的眼前,他看清来人的模样嘀咕了一声,酒意再度侵蚀大脑,随着剑的脱手他自己也再次哐当坐在地上。 陆保忙去拉他起来:“少主,您这是做什么?庄主三令五申不许你喝酒的。” 陆岭晃着酒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呵,他何时管我喝酒了。” “不是,他何时管过我了?”陆岭借着酒意继续说道,“他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他知道我的武功现在练到第几层了吗?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岭言之怒极,一下将酒瓶摔在地上,硬质石板和瓷器酒瓶碰撞摔碎的声音在这深夜中尤为刺眼。 空出手来,陆岭一把抓住陆保的衣领,他双目赤红,一双本该含情的狐狸眼中翻滚着暴戾,他厉声质问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好好练功,认真做事,帮父亲图谋大业,父亲就会看到认可我的吗?!” 陆保双手握着陆岭的手道:“少主你做得很好,江湖上人人都夸你少年英豪,是最优秀的名剑公子。” 陆岭道:“我不需要他们夸。” 陆保道:“庄主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陆岭慢慢松手:“真的?” “真的。” 陆岭表情变得十分迷茫,他松开手坐回石阶上,撑着脑袋问:“那父亲这次为什么叫我留在庄中?为什么不带我参加英雄会?既然决定在英雄会上起事又为何不与我说?” 第89章 月光下,陆保的身形被拉长,覆盖在陆岭的头顶,陆保轻声道:“因为你是希望。” 陆岭抬头。 “倘若今日起事失利,你便是庄主最后的希望。庄主又怎会轻易让你出面呢?”陆保摸摸陆岭的头道,“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是你我都知道的道理。” 陆岭垂头:“所以那些事情你都让我别跟父亲说。” 陆保在他身旁坐下:“是。庄主不希望你插手,你也知道。” 陆岭嗯了一声,祈祷般地说一句:“希望父亲永远都不知道。” —— 通州城中,陆凡终于安排好一切之后才有空回了趟吹雪山庄,他步履匆匆,陆保跟在身后小步快跑。陆凡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副画轴,绕过几圈打开,画布上是一轮落日映出晚霞,山脉连绵半亮半暗,正是许凤致的那副《落霞图》。 同时放置在暗格中的还有一枚印章,印上刻“皇太子宝”四个字。陆凡取印压印泥,在那《落霞图》上盖章后将《落霞图》交给陆保道:“找个可靠的人,尽快交给苏将军。” 陆保收了那画,双手环抱,紧紧抱在怀中道:“放心吧,庄主。这次我们一定可以赢,先皇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前朝灭亡后,那些前朝兵士都被打散了,投降的投降,被杀的被杀,但还有一部分一直潜藏在北方边境。 十七年前陆凡当上武林盟主后,凭借着他的威望和势力以及陆岭母家的商业背景,置办了不少产业田地,赚了不少银子。有了银子和自己的地盘,事情变得更加顺利,他开始私下招兵,一部分假装农户藏于各地城中,一部分在北方边境和前朝兵士汇合。 今年他还置办了黑云门,黑云门中有一些曾经效忠于前朝的武林人士,由他们培养杀手,用以收集情报,铲除异己,包括那些朝廷官员。 这些年他在江湖上的威望不是虚的,那些人信服他,也能够为他所用,如今也正好叫他找到借口拉那些人一起反抗大梁。也许有些人还有一些私心,例如那个玉面公子,但是没有关系。 虽然现下他们已经拿下了通州,苏将军收到盖了章的《落霞图》后也会立马在北方边境举事,然后一路向南与他会合。 筹谋多年,终于到这一天了。 复兴大齐指日可待。 他也不算愧对萧家的列祖列宗了。 陆凡长长舒了一口气。 转念间他又想到了江子棠,他也让黑云门查过江子棠的背景,看起来没什么稀奇的,也跟他没什么瓜葛。 所以后面江子棠整死沈长风,灭了松山门,当天绝教教主,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他的目标一直是那个最高的皇位,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盟主之位。甚至于江子棠开始针对他,他也只当是新任教主想拿他立威,毕竟武林盟主和天绝教教主本就是死对头。 但江子棠今日所言所行明显没那么简单。 断山刀。 梨涡。 故人。 他们究竟有什么渊源? 他比谁都清楚,楚浩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再传给谁“断山刀法”。除非……在他被囚禁的那两年里,他偷偷见过谁。 而且是吹雪山庄里的人。 江子棠现如今才不过二十来岁,那十七八年前,他才不过是个几岁的娃娃。 陆凡闪过一念,猛地站了起来。 第49章 应对 吹雪山庄的后山立着数座坟冢,陆凡站在一座较为矮小的坟冢前,旁边拿着铁锹的下人们没等到庄主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漆黑的深夜,无声无息,只有两盏灯笼幽幽地亮着,在这坟地之中越发像是传说中的鬼火了。 又过了片刻,直到那灯笼中的火焰又跳动了一下,陆凡才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挖。” 有人执灯,有人挖土,直到铁锹碰到棺材板发出声响才停下来,掀开棺材板,陆凡凝目望去,棺材中空无一物。 —— —— 蒙面,用剑,年轻,讨厌他的眼睛,对吹雪山庄极为熟悉,也极受信任。 灵光寺山下,江子棠道:“我记得陆凡有个儿子。或许,萧复权就是陆凡的儿子,陆岭。” 百孟庭道:“八九不离十。” 天色已暗,只靠月光之辉辨路识人,江子棠借着月光看见了从山上往下走的净华,一步又一步,独他一人,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 江子棠接到人,见宁喆未跟下来也隐约明白是为何,不再多问。时候不早了,几人先去找个客栈歇一夜。 定下城中一间还不错的客栈,吃过饭坐在窗边看这万家灯火,集市已关,亮着烛光的都是寻常人家,读书夜话,煮茶纳衣都在那灯火之下。通州成叛乱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百姓自然心慌,但叛乱未及跟前,还得先过好眼前的生活,故而荆州一切照旧,只是进出城的盘查更严苛了一些。 门口站着一个绾了发的妇人,时不时探头张望,翘首以盼,见到那晚归的少年才放下心来,一边数落一边急忙着将人往屋里带。 吃过饭没一会儿,百孟庭困了,来有喜便推着他先回房了。 江子棠喊来一壶酒,问净华:“来一口?” 净华道:“你曾说,心碎时饮酒,酒便是穿肠毒药。” 江子棠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净华道:“但一醉可解千愁。”他一口饮下杯中酒,继续道:“也许遇见的所有麻烦,承受的所有痛苦明日都还在,但起码今晚,先睡个好觉吧。” 第90章 净华伸手接过那杯酒,杯壁无暇,酒色清透,人影落入其中,酒水泛起微澜,净华学江子棠那般一饮而尽。 “你……”江子棠伸出的手顿住,“慢些喝。” 净华放下空杯:“嗯?” 江子棠无奈笑道:“没事儿,第一次喝酒感觉如何?” “有些辣喉咙。” “此处人多,我们去别的地方喝。” 屋顶是个好地方,寂静空旷视野好,连风都要来得直接些,他重倒一杯递给净华道:“慢些喝,你第一次喝容易醉。” “你不是说一醉解千愁?” 倒也是。 江子棠举杯相碰:“那便放开了喝。” 瓷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这碰撞声之后,第二杯也随之入口,随之是第三杯。二杯烈酒下肚,净华的眼神不再那么清明,像是一腔扰浑了的池水变得糊涂浑浊起来,神色也变得迷蒙。 江子棠见状笑道:“原来只得四杯的量啊。” 取他手中酒杯时,江子棠听见他问:“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成,没能替谷中人讨回公道,连师傅……师傅他,都因我而死……” 他的声音含着没能消化的酒意,含混着,哽咽着,轻声且低,但里面的自责与痛苦却又重又深。 这只是一句无意识的梦中呓语,在江子棠还没想好怎么答的时候净华已经醉过去了。原来英雄会事败,他们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他想说 “不是的,这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云大师是为了通州城,他不会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以前看话本,话本总说主角在报仇之后觉得内心更加空虚,觉得好像一切的努力也不过如此。屁话。如果没能成功那主角就会发现他不止空虚,而是日复一日的惦念,纠结,痛苦。 净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蹙,眼角渗出泪水,江子棠用食指擦过,最后他将净华的头扶到自己肩上,说:“我们还没有输,所有的账,我们都要去找他们讨回来。” 次日,江子棠醒来去大堂吃早饭,只见百孟庭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喝茶,身边不见来有喜。他坐在对面,百孟庭已经吃过了,他就只点了一笼包子和清粥。百孟庭揣着手:“净华大师还没起来,这倒是稀奇啊。” 江子棠道:“他昨夜喝了酒。” “他能喝酒,我却不能。”百孟庭叹息一声。 “他喝酒不会死,你会。”江子棠毫不客气,“神秘的百闻阁阁主偏偏病酒,说出去旁人都不信。” 百孟庭很不服气:“一点点又无妨。” “别瞎琢磨。” 百孟庭往那轮椅背上一躺:“好吧。等我哪天快死的时候再喝个痛快,到那时你可不许再说什么了。” 江子棠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到那时,我一定陪你畅饮。” 百孟庭挺起身来:“那感情好,一言为定。” 江子棠吃完后又打包了一份回了房,净华也醒了,正坐在床畔揉太阳穴。江子棠将打包的早餐摆在桌上:“宿醉后头疼是正常的。” 净华简单洗漱过后开始吃早餐。 江子棠无事可做,便坐在一旁看净华吃饭。“他们家这包子还不错,再来一个。” 净华嗯了一声,默默又夹了一个:“你吃过了?” 江子棠道:“吃过了,给你带上来的。百孟庭听说你昨天喝了酒,羡慕坏了。”他坐没坐相,手搭在桌子上撑着脑袋,压低了声道,“放心,我没跟他说 你的酒量就四杯。” 这是笑话他? 净华问:“你能喝多少?” 江子棠点着手指:“也就比你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哎,数不过来了。” 净华见江子棠面有得意,兴致不错,也不免被带动,他初次饮酒,确实不足于江子棠较高下,转而问:“百孟庭为什么羡慕我喝酒,他自己为何不喝?” “哈哈哈哈,说来真的好笑。他病酒,若是不小心多喝两杯,就身热脸红,身上起疹,喘不上气,若是救治不及时恐有性命之忧。来家那两兄弟给他看得可紧了,一滴酒都不许他沾,偏偏他自己闻着酒香,又总是嘴馋。” 确实是在净华的意料之外。 “不说他了,你的腿伤怎么样了?”江子棠问道。 净华伸出右腿活动了一下:“无大碍。” “那便好。” 百孟庭尚在大堂之中,还不知自己不能喝酒的事已经被传了出去,不一会儿来有喜回来,便推着百孟庭来找江子棠。来有喜方才去百闻阁在荆州的驻地打探消息,但他们在通州所见所闻倶是第一手消息,荆州这边也没有更多的消息。 “我已按照阁主的命令,要他们多注意东北边境和京城的消息,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百孟庭转而又问江子棠:“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已知陆凡那边有吹雪山庄,黑云门,和那些跟着他的各个门派,已经够让人伤脑筋的了,若是真如他们所推测的那般,陆凡还养了私兵,边境有自己的军队的话,恐怕连十个天绝教都不是对手。 “硬碰硬肯定不行。可以和大梁朝廷,还有那些不愿听从陆凡差遣的门派接触一下。” 战事已起,这已不是单纯的江湖事或者个人仇恨了。 第91章 江子棠对百闻阁道:“天绝教不适合出面联络,百闻阁跟江湖各派和朝廷都有过交往,你出面比我出面更好。” 百闻阁道:“好。” 江子棠又继续道:“我与净华就先去往东北边境,倘若真是那边,一旦动起来也能及时反应。” 净华自然觉得可行。 计划已定,在城外分别,百孟庭去京城,江子棠他们去东北边境。上马车之前,百孟庭嘱托道:“边境情况复杂,我们在那边势力有限,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吧。” 来有喜将轮椅搬上马车,互道珍重后,马车滚滚向前,留下一串车辙印和铺面而来的灰尘。 江子棠和净华直接骑马,马鞭扬起,落下,骏马嘶鸣扬蹄,向前方奔去。 作者有话说: 更新!虽然没什么人看(笑哭表情包) 第50章 父子 小吹雪山庄,陆岭正在练剑,他的剑法师承陆凡,也是冰霜之剑。剑气凛冽如霜,落剑之时刀刃被冰霜覆盖,略一抖动便扑倏而下。 剑尖插地,腾出右手按上左侧肩膀,肩膀略微耸起,按捏几下,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有脚步声响起,他撩眼,不耐中蕴含杀意:“说了别来打扰我练剑。” 言毕拔剑而出,来人立马后撤,剑风扫过,那人方才所站之处划上一道深深的剑痕。 “你要弑父?” 熟悉的声音响起,陆岭这才看清来人,他眼中的狠厉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得慌张起来,舍了剑快步迎上去,俯首跪下道:“父亲,孩儿鲁莽,孩儿不知是父亲,请父亲责罚孩儿吧。” 陆凡越过他走到前头,捡起那把剑扔给他:“我来看你舞剑。” 陆岭捧着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没有动作,只是抬头看着陆凡。 陆凡再次道:“不是要试剑吗。” “噢,是,是。”陆岭忙不迭握剑起身,“是。我新练的剑招。” 陆凡走到一旁,将场地空出给陆岭。这块练剑之地并非光秃秃的,场地四周种了好几株梅花树。陆岭身姿矫健,剑招不复方才狠厉,不再是一剑一人的杀招,增添了几分观赏性,长袖挽剑花,落梅随剑舞。 剑在杀人之余,又何尝不可用作观赏? 名家铸剑,江湖排剑榜,剑客在选择自己所用的剑的时候,都会选择与自己契合的剑,这个契合又何尝不是眼缘的契合。 像陆凡的吹雪剑,就是一柄合许多人眼缘的人人夸羡的名剑。 但吹雪剑之名,却并不只在于剑本身。 通州地处南方,一年四季从不下雪,吹雪山庄不下雪,小吹雪山庄自然也无雪。 当剑主人不带杀心,只为舞剑之时,吹雪剑可将周边水汽凝成冰晶,宛若雪花,朵朵雪花晶莹剔透,落于剑身,微风轻吹,飘摇轻坠,不似姹紫嫣红开遍,只如脱去凡骨上九霄,别有一番景致。 是为吹雪。 一柄杀器,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 水汽凝雪,缀于长剑之上,一招一式都源于陆凡,陆凡看得恍惚,那场上舞剑之人是陆岭,又仿佛不是,眼前身影像是蒙了一层雾,他看不清楚,却清楚地听见女子清脆的笑声。 “真好看,你也太厉害了。” 女子抚掌大笑,走到他身前想去捡地上的雪花,被那舞剑之人拦住:“你身子不便,我来便是。” 女子挺着肚子微笑,透过女子的瞳孔,他看见舞剑的人,是他的模样,但年轻多了。 剑身是冷的,但女子的手很温暖。 “父亲,您觉得如何?” 询问中带着不安,不安中带着期待。 陆凡被这一声询问惊醒,想起舞剑之人不是他,他已有十几年不曾舞剑了。 陆岭眼巴巴望着他敬爱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走神,陆岭眼中闪过恨意,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 陆凡没有评价,只道:“上前来我看看。” 陆岭听话地走上前去,陆凡却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左肩,陆岭吃痛下意识要反抗,看见是陆凡又忍了下来,疑惑喊道:“父亲?” “你左肩是何时伤的?” 陆岭忍痛解释:“前些日子跟人比武。” “何时?跟谁?” 陆岭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陆凡从未这么关心过他,喜悦与疑惑交织,他微抬起眼看陆凡神色,小心翼翼道:“上周,跟张家老二。” 只见陆凡神色如常道:“注意伤势,好好养伤。” 陆岭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盈了水光,他不住点头道:“嗯。父亲放心,我没事。” 陆凡偏了头去看剑:“你可知道,你有个哥哥。” 像是被人捧到天上又狠狠摔下来,月光都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变得暗淡起来。片刻后他答:“孩儿不知。” “也不需要。”他又补充道。 这回答似乎也在陆凡的意料之中,他看着陆岭的神情已然明白了一切。 月光暗淡人亦然,陆岭眸子里的水光挥发了,变得深沉起来,甚至还带着恨意。陆岭的剑握得很紧,仿佛只要那个人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用这把剑刺穿他的心。 他从没见过陆岭这种眼神,戾气与杀意,在他的印象中陆岭一直是谦卑有礼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提步缓缓从这院落走了出去,陆岭三两步跟在身后:“父亲。” 第92章 在走出小吹雪山庄院门的时候,陆凡终于回过了头,却只是对陆岭说:“最近不太安稳,你又有伤在身,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府中养病吧。” “父亲!”陆岭再喊,急切,不甘。 陆凡摆了摆手道:“回吧。” 陆岭的眼角眉梢都向下压,像是被千斤坠坠得挂不住似的,院外的风无差别地吹过每一个人,衣摆呼啦作响,更显凄凉。 陆岭就这般站在院门口,看见陆凡的身影一点点消失。 这是陆凡这么多年第一次来这院中看他。 却也只是为了试探他。 院门口的灯笼还亮着,是他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己挂的红灯笼。 —— —— 回到吹雪山庄,陆保早已候着,将人迎了进去,递上一杯热茶道:“庄主这是去何处了?” 陆凡只问:“何事?” 陆保背脊微弯,双手交拱立于厅中:“有些事情向庄主汇报。城中户籍册、地册等已着人搬了回来,那副《落霞图》也已派人骑快马送往苏将军处了。” 陆凡一手执茶托,一手执茶盖,茶烟缭绕,茶水还很热,陆凡拂开茶叶的时候有热气铺面而来,一念而转,叫他想起小吹雪山庄门口清冷的风和那空棺中湿冷的泥土气。 见陆凡没反应,陆保开口道:“庄主。” 陆凡抬头看他,仿佛没听见陆保之前汇报的事情一样,转而问了别的。他问:“你可知棺椁是空的,棠儿他还活着。” 陆保的表情也有几分诧异,但很快平静:“现在知道了。” “你可知他是谁?身在何处?” 陆保摇头。 陆凡放在茶盏站起身走到他跟前道:“岭儿知道,你却不知道?” 陆保猛地抬头看向陆凡,正对上陆凡一双深邃的冷漠的眼。 “少庄主他……从何得知。奴确实不知,不知道……”陆保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称谓来形容那位“死而复生”的人。 “不知道大公子如今的身份,也不知道大公子身在何处。”陆保将话补完道。 陆凡倒也不再追问,又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黑云门门主如今是谁?” 因为黑云门毕竟是暗处的杀手组织,很多事情陆凡都不方便出面,于是将黑云门的事全权交给了陆保,只偶尔过问一下。 陆保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陆凡今日提起空棺,少庄主,又问起了黑云门的门主。陆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陆凡眼皮一动,眼神中多了几分嘲讽,反问:“这也不知?” 陆保的声音传来:“庄主既已将黑云门交予奴,便该信奴。庄主乃是光风霁月之人,黑云门却见不得光,奴请庄主……不要过问。” 细细尖尖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没法回答,不能据实说也不能欺骗陆凡。 陆凡低头看向匍匐于他身前的人,身材瘦弱,头发花白,一双手就落在他的脚边,那双手老迈干瘦,枯枝一般粗糙,似乎也像枯枝一般易折,只要他踩上去甚至不需要怎么用力,那手就会断掉。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直接质问道:“那陆岭就适合做黑云门的门主吗?!” 语含怒气,突然提高的声音蕴着内力竟将陆保也吓得一抖。发现空棺之后,他就几乎断定了江子棠的身份,顺着江子棠查下去,顺藤摸瓜,查到他和黑云门的种种过节。 “黑云门门主萧复权,在前几日带着黑云门铁链军和江子棠他们打了一架,受了肩伤。这么巧,陆岭也受了肩伤。”陆凡看着跪在地上的陆保道,“我平素里很少过问这些,不是因为我蠢,只是因为我信任你。没想到你竟和陆岭一起骗我。” 陆保未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陆凡的眼神仍旧落在他的身上,不似从前温暖。眼见陆凡已经知道了一切,他也瞒无可瞒了。 “少庄主只是想帮庄主做点事,让庄主喜欢而已。庄主可否不要责怪他。要怪,就只怪奴一人。” “我曾经对你说过,这些事不要让陆岭插手,复国之事在我不在他,为何还要将他们牵扯进来!”陆凡怒气冲冠,几乎控制不住想将这个人一脚踢出去。 陆保急忙解释:“外面没有人知道少庄主的身份,少庄主改名换姓,甚至很少用剑,没有人知道的。” “没有人知道便是没有做过吗?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自己吗?!”陆凡道,“更何况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起码有一个人已经知道了。” 陆保抬起头,目露凶光:“谁。”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谁知道,便杀了谁。 “江子棠。” 陆凡自然知道陆保在想什么,“可惜你杀不了他,我也不会让你杀了他。” 没等陆保开口,陆凡接着道:“江子棠就是陆棠,我的儿子。陆岭三番五次针对江子棠,想要江子棠的命,他知道江子棠的身份,你却不知道?” 陆保犹如五雷轰顶,他的混乱体现在他的五官上,眼耳口鼻纠结得几乎移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面部表情。 “这件事奴真的不知道。” 见陆保状态不似作伪,陆凡也信了几分。陆保脑中百转千回,回想当年种种,忽而想起一事道:“当年此事属内宅之事,夫人说交给她处理,奴便将此事交给夫人了。” 墓地就在吹雪山庄后山,常年有人把守,不可能有人悄无声息地能将陆棠带走,除非那里面一直都是空的。 第93章 陆凡道:“当时大夫把过脉,说棠儿已经病逝了。” 他自己也亲自探过,他们用什么方法骗过自己的。 陆保道:“那大夫也是夫人请的。” 一通百通,事情脉络很容易被推算出来。 陆棠一直都活着,而他夫人知道甚至参与这件事。是为了什么?陆凡有些想不明白。 陆夫人是江南首富之女,温柔娴静,哪怕知道秦梦青他们的事也从没跟他闹过,不仅没闹过,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不会争风吃醋,也不会向他索要喜爱。 不过是一场联姻,他求财,江南首富家也欲与吹雪山庄交好。他一直以为她也不过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他并没有感情。他为此一直觉得安心,这样也好,毕竟他也给不了她感情。 这样相敬如宾,彼此不扰,才是最好的状态。 生下陆岭没几年后她便去世了,陆凡也一直没有再续弦,他那会儿已经用不着联姻了。 他没想到她还搞了这么一手,是恨他?还是什么? 后来陆保在吹雪山庄下令不允许提起秦梦青母子,他默许了,陆岭在这种情况下还知道江子棠的存在只能是她跟陆岭提过。 但为什么陆岭对江子棠有这么大的敌意,她究竟是怎么跟陆岭说的,说了些什么? 兄弟相残。 陆凡想到这几个字就觉得头疼欲裂,痛苦不已。 陆保仍旧匍匐在地,解释说陆岭也许并不知道,叫他不要生少庄主的气。明明只是一个瘦弱的老人,陆凡再次看向那双手,干枯,不堪一击,但曾经也很有力。正是这双老迈干瘦的手将他从死地中抱了出来。 陆凡抬起脚,跨过了门槛。 第51章 度丹 骏马缰绳被一双手扯住,往后一拉,“吁”的一声,马儿停了下来,紧接着马上的人也翻身下马,一溜烟往山上跑去。 等跑进了门速度却慢了下来,像是在担心着什么,但还是慢慢地往后院走去。走过最后一截围墙,看见那院中的人躺在躺椅上,旁边支着个小桌,桌子上摆着热水和果仁,那人左手卷着一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伸出右手抓了几个果仁拋高了直接张嘴接。 倒是惬意。 她见状也觉得心安。 沈頔抬眼上下看过,见人好好的,放下心来:“还知道回来。” 九绝喜气洋洋地靠上去,也去抓桌上的果仁吃:“这话说的,我不回这儿,还能去哪儿。”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沈頔道,“我可管不着。” 知道沈頔是因为自己擅自离开而故意挤兑自己,若是从前九绝必定不会示弱,要与他针锋相对,你一句我一句争个没完。但她今日心情好,大人有大量,不与他斤斤计较。 正是饭点,从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多半是桃樱姐在里面做饭。九绝抓了一把果仁就往灶房去了,桃樱见了她也开心,笑道:“回来就好,先吃点水果,一会儿就吃饭了。” 说罢朝灶台一旁扬了一下下巴,那边放着几个洗干净的梨。 九绝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献宝似地递给桃樱:“桃樱姐,帮我把这个煮给我哥吃。” 打开盒子,晶莹剔透,莹润中透出光泽,是一朵难见的九瓣水晶莲。 她先前假装自己不知沈頔病情,私下里却悄悄翻阅医书,她在其中一本医书中看到北方的极寒之地上生长着一种水晶莲,性寒,可以压制多种毒素。 普通雪莲倒是好买,但是这从极寒之地长出的水晶莲却是不好得,水晶莲是普通雪莲在极寒之地能做到生而不死不败,十年才有一朵的珍惜品种。许多商人企图仿制,但也不过是外表相似,内在功效却仿无从仿。 “这是从何处寻来的?”桃樱擦过手小心接过,这水晶莲她也知晓,如此珍贵得之不易,她觑了一眼门外,见沈頔似乎并未关注这边,拉过九绝小声道,“沈堂主知道吗?” 桃樱来这里多时了,也知道对沈頔而言,九绝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若是为了这朵水晶莲伤了九绝,沈頔是万万不愿的。 九绝开开心心去拿梨子吃,咬一口清甜多汁,就是有点冷口。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又扯过一旁的小凳子坐下,重新拿起一个梨子放进怀里。 “说来也是缘分,恰巧路上遇见一起劫道,我一个路见不平,结果那人刚好有水晶莲,我就买下来了。” 太过轻巧,当时九绝也怀疑其中有诈,还悄悄地跟踪那人回了家,又查过这朵水晶莲的真假后才敢将它带回来。 她将这事看作是一场机缘,是沈頔命不该绝的信号。 “对了桃樱姐,你没跟我哥他们说我这次出去是为了给他找药吧?” 桃樱神色有些许不自然,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笑道:“当然没有。” “那就好。”九绝放下心来。沈頔既然选择瞒着她,她自然要顺她哥哥的意,好叫他放心。 桃樱将那水晶莲细细收好,又问了几句该怎么煮,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九绝自然也做了准备的,两人凑在一起细细交流了一番后定了下来,九绝手里那个梨也吃完了,她掏出怀里那个梨,已经被她捂热和了。她便跑出门去将那梨子递给沈頔。 沈頔仰头,见少女脸色红扑扑的,旅途的劳累还未退去,喘气并不均匀,但眸子很亮,唇角弧度上扬,很高兴似的说:“很甜”。 第94章 沈頔伸手接过来在九绝期待的眼神中咬了一口:“恩,很甜。” 九绝于是也笑,从房间找出一件狐裘仔仔细细铺在沈頔身上,然后自个儿也挨着坐下了。沈頔也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里面是她常吃的那种糖。 风起,呵气成雾,九绝脸色红扑扑的,是日夜兼程赶路累的,是即将过去的冬风吹的,是温暖熨帖的灶房捂的,但她自己知道,是心跳太快了,开心的。 她揣着水晶莲,策马扬鞭往此处奔赴而来时,像是在奔向她所有的期望中去。 —— —— 边境守城愈严,负责出入盘查的士兵近十人,为首一人用那一双鼠眼将眼前西域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查看了一下商人身后的商队成员和货物,摆了摆手让人进去了。 进了城一段距离后,商队中其中两人走出队伍同那西域商人道谢。西域商人笑得爽快:“还要多多谢你们。” 这两人正是江子棠和净华,他们在来边境的路上遇上这支前往凉州边境贩卖货物的西域商队,彼时西域商队正被山匪抢劫,他们救下商队后正好借商队之名进城。 同那西域商人又寒暄两句,说好下次一起喝酒之后便分开了。 此城乃凉州下属县城度丹,是重要的边关城镇,设置有大梁长期屯兵度丹营,连带着周围其他几个军营,共屯兵十万。 江子棠和净华在城内逛了一圈,只觉此处确实民风剽悍,一圈逛下来已见五起打架斗殴事件了。士兵来得也快,每次还没打完,士兵就将人一起带走了。 除此之外,暂时还没发现城中有什么异常。 城门口那些士兵还在检查,有的人没能进来,被拦在了城门外。天还没黑,城门就已经关闭了。 找了间客栈吃饭歇脚,夜深人睡去,江子棠他们从房间出来往那度丹营中而去。 度丹营灯火不灭,夜间也有守夜巡逻的士兵,江子棠他们找了一处能看见军营的高地观察军营动静。 这不是他们来看的第一座军事城镇,度丹营也不是第一他们观察的第一处军营,之前的军营和城镇都没发现什么异样。远远看去,巡逻的夜宿的皆如往常。 度丹营是他们来到的最后一处军营,若是此处也无事,江子棠便要怀疑是自己推断有误了。 火把摇曳中,巡逻士兵突然小步奔跑了去,接着陆续有火把亮起。 “换防了?” 军营制度他们也是外行,一时间倒摸不准这是正常换防还是什么,于是两人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他们趁着夜深潜进军营,然后敲晕队列最后两名士兵,换了身衣裳混进了队伍中。 进来后方知是军队集合,夜晚集合必有蹊跷,江子棠和净华趁军队换队形集合的当口溜出去,直奔军营帅帐。 帅帐内,灯火通明,有一人身披甲胄端坐在帅帐主桌旁,低着头正在看些什么,从上往下只见头顶不辨其貌,但声音很浑厚:“圣上令臣去剿灭乱臣贼子,臣自当立即前往。” 帅帐中间站有一人,正是惴惴不安之态,背脊微弯,双手交叠,闻言下意识地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正是大梁派来的特使,传圣谕叫度丹营立即拔营前往通州剿灭江湖上那班以陆凡为首的贼人。 听见苏策应承下来他仍是提心吊胆,一点不敢放松。方才他宣旨之时,这苏策不起身不拜谢不接圣旨,只叫身侧亲卫来取,他不肯,那亲卫便直接从他手中夺了过去,苏策也只当不晓。 圣旨到便如皇上亲临,苏策如此不顾王威,不循礼节,足以被治杀头之罪,实非寻常。 此情此景,江山动荡,他又孤身在这度丹军营之中,是万万不敢端特使架子了,试探着道:“苏将军不愧是匡扶江山社稷之能人,平定叛乱后圣上定会铭记将军功劳,大大奖赏的。那将军先忙,在下就先行回去禀告圣上了。” 苏策这才抬起头看他一眼,苏策的双眼微凸,闪着猛虎般的精光,映出了多年战场的生死血雨,辛辣狠戾。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位镇守边关的大将军,他不知道他平时是如何看别人的,但他看见这双眼只觉害怕,因为他从这双眼中看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身影,那身影旁还有一个人举起了把刀。 他恍惚明白,苏策双眼中闪出的精光原来是那把利刃反射进他眼中的光。 他猛然转头,直面上了那把刀。 最后一刻,他听见苏策的声音,粗粝深沉,像是阎王索命。 “可惜我们的圣上不是同一个,我会把你的圣上送下来的。” 第52章 出城 眼见苏策起身想要出帐整兵,江子棠不再迟疑,一个翻身落在营中,那士兵提刀欲砍,江子棠右手扣住那人手腕一拧夺过他手中长刀,随即一脚将他踢在地上,长刀一提一落捅进那人胸膛,刹那间那人便断了呼吸。 另一边净华同样迅如雷电,苏策还没来得起拿到放置在一旁的长枪,一根念珠棍便横在了他脖颈之上:“别动。” 这一切快得让他们还来不及呼救和反应,也没引起帐外士兵的注意。 苏策被制,倒还显得不疾不徐,只是伸出双手摊开显示自己配合。 江子棠两步上前拾起桌上圣旨,黄布之上圣令浩荡,但此时无人在意,江子棠匆匆扫过两眼便放下了:“你是陆凡手下的人?” 第95章 本以为苏策会跟他绕来绕去,互相试探,没成想他答应得很痛快,道:“是。” “陆凡给你的指令在哪儿?” 苏策倒是配合,指了指桌下的一个暗格,暗格中放的正是那副《落霞图》,上面“皇太子宝”四个大字清晰地落在江子棠眼底。 察觉到江子棠那一刻的眼神闪动,苏策脚步一动,净华识其动作将苏策制住挡在身前,念珠棒横在身前不让他再进一步。苏策受到掣肘识趣退后。 不用询问,那“皇太子宝”四字足以说明一切,大梁建国时间不长,至今尚未立过太子,那么这位皇太子便只能是前朝的。 江子棠此刻方才察觉陆凡的谋反原因,这么多年来,陆凡谋权谋利谋盟主之位,为了从来就不是这个江湖,他乃前朝太子无法通过仕途去颠覆朝纲,便选择在江湖上翻云覆雨,这是他的阶梯,他的目的是天下。 “这不是谋反。几十年前,那皇位本就是皇太子的,太子只是拿回属于他的东西罢了。”苏策反问道,“何错之有?” 江子棠收敛心神,只问:“除了你们度丹营,还有哪些人?” 苏策道:“没了。前朝旧部和后来加入的都并入度丹营,由我掌管。” 那把刀刚刚杀过两个人,血滴到地上,浓厚的血腥味弥漫在营帐中,江子棠抬手起刀:“那岂不是杀了你,外面就会变成一团散沙,陆凡也就无所依仗了。” 这般杀气腾腾的话语未让苏策失色,他只是摇了摇头:“杀了我,还有几名副将,他们同样跟随皇太子,为复国而战。” “那我便杀了那些副将。” “大梁篡国至今已有四十八年,这四十八年来太子殿下殚精竭虑,千辛万苦,付出了许多才到今日。” 苏策那双微凸的眼睛像是落在江子棠脸上,他问话的模样很认真,他问:“或许我应该称呼您为小殿下。小殿下,您一定要和太子殿下作对吗?” 江子棠拧眉,露出厌恶的神态,他提刀往前一挥:“我从来不是什么小殿下。” “好吧。” 苏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些叹息,声落,在江子棠提刀砍来的瞬间,苏策身上猛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内力,他的肌肉贲张,他肤色很深,随着气血上涌脸色变成了猪肝红,双眼更是像要凸出来了一般,蓬勃的内力瞬间迸发出来。他抬脚用力一蹬,地面瞬间动荡起来,他面前的桌椅也都震荡裂开了。 可惜这样的内力并不能阻挡江子棠刀的去势,但他很快知道,眼前这个苏将军并不是在临死之前想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内力,地面的震荡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脚。 地下和营帐四面忽而射出上百支利箭,带着劲风飕飕地朝江子棠和净华飞射而来,又快又急,铺天盖地,净华跨步挡在江子棠身前,手中的念珠棍挥舞得看不见影子,将箭矢通通挡下。江子棠并未收刀,依旧直奔苏策而去。 苏策落下那一脚启动这营帐早已设置好的机关,同时借力往后一退,营帐后方被撕裂,苏策也逃出了营帐之外。 江子棠刀锋已至,砍在了苏策的肩头。 还待提刀再砍解决苏策的时候,度丹营士兵早已闻声而来挡在苏策身前,江子棠连刀砍倒两人,但军营人数众多,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地叠了上来。 净华解决完身后危险来到江子棠身侧道:“先走。” 江子棠也知道此时已经失去解决苏策的最好时机,哪怕这些士兵武艺平平,但这些常年来镇守边关的将士们勇猛非凡,他们不畏险不惧死,铸成一层层坚硬的人墙。 双拳难敌四手,江子棠回身道:“走。” 几个腾跃,踩在众人肩头,两人很快跳出了士兵的包围圈,眼见两人身影渐远,苏策摆手,并未着人去追。 身侧军医很快到场为苏策疗伤,伤药止住血势,包扎之时,苏策心腹副将道:“将军为何放那两个贼人离开。” 苏策道:“谁说放他们离开了。” 硬质铠甲将绷带尽数遮掩,苏策挥动肩膀,龇牙露出痛苦表情道:“这小殿下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火把渐次亮起,度丹营整个亮了起来,气氛庄严肃穆,所有的士兵都望着这方,等待着他们的将军下达指令。苏策眼中更亮,他长吸一口气,胸中充溢着激动,声音像是从胸腔中震发出来似的。 “整兵拔营,太子殿下还在等着我们呢。” 江子棠和净华并未急着出度丹,还是回到了客栈之中,身份暴露,江子棠取出自己那套易容工具开始为自己和净华稍作易容。他们仍旧可以察觉到度丹营的行动,虽然没能杀死苏策,但起码确认了军队。 正当江子棠仔仔细细给净华改鼻子的时候,走廊间响起了脚步声,净华念珠已握在手中。 脚步声停在他们的门前,房门敲响,店小二在门外道:“客官睡了吗?” 江子棠两下将东西收好问:“何事?” “看见还没熄灯,老板怕客官是因为冷到了睡不着,所以叫我抱了床被子过来。”说着还打了两个哈欠。 江子棠开了门,店小二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捂着嘴巴打哈欠,见门开了“喏”了一声便将棉被递了过去。 江子棠伸手接被的瞬间,店小二那捂嘴的手一挥,一柄薄而锋利的小刀从他的掌心旋转而去,直飞向桌旁坐着的净华。同时从被子下面抽出一把匕首,刺向江子棠胸口。 第96章 净华早有防备,扔出手中念珠,念珠击落小刀后去势不减,朝那店小二砸去。店小二刺向江子棠的匕首也刺了一个空,反叫江子棠捏住手腕,转了方向刺向自己心口。念珠正中店小二喉咙,店小二胸口插刀,被念珠直接撞下二楼。 一阵噼里啪啦,是砸碎木栏杆和楼下桌椅板凳的声响,然后是肉体重重摔在地面的撞击声。 江子棠没去看这人死活,这人的声响像热油锅中溅进了冷水一般呼啦一下激起了更多的声响,暗杀不成,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不再躲藏,从客栈的各个房间中出来,冲向江子棠他们。 江子棠看了净华一眼,只是一个眼神,他们便已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净华一脚踢开门板挡住冲过来的一群人,甩出念珠棍正面对上了这群人,江子棠则先从窗户那边跳了出去,直接跳到了一条巷道之中。 度丹城中并不安全,必须尽快出城。 净华断后断得很干净,江子棠身后没有尾巴,他趁着夜色一路来到城门处。大门紧闭,守城门的兵士刚接到今日不进不出,注意可疑人员的军令。 夜晚的倦怠尚未收拾干净,还没来得及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甚至有点觉得这军令多余,毕竟可疑人员是一直都在注意的,而边城大门晚上也从来不开。 而江子棠就在此刻悄悄摸了过来,他取出火折子吹燃在城墙周围可燃处都点了把火,包括这守城驻兵处。 守城长官拍打着火星子慌张地跑出来,江子棠还是那身度丹营中的军服,他高喊着扑向守城长官道:“敌袭,快开门。” 那长官道:“军令拿来!” 江子棠手中匕首已然地抵上了他的喉咙:“开门,或者死。” 那长官显然不想死,大喊道:“开门!开门!” 士兵忙着灭火,有士兵听见敌袭还有疑问,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也只用执行长官命令,于是便一起去将门推开。 “再牵过来两匹马。” 正当口,净华也朝城门口而来,他的身后还有追杀者,不断有人被城中声响吵醒,而那些被吵醒的少数关上窗,多数却加入到追杀净华的行列中来,源源不断似的。 城门大开,城墙上有士兵举弓欲射,江子棠便直接挟持着那长官道:“叫他们住手!” 可惜事态明朗后,这守城长官的话终于失去了效力,甚至有士兵开始关门。江子棠踢了一脚马屁股,那马受惊朝净华那头狂奔,被净华牵住后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后往城门口奔驰。 江子棠将那守城长官甩到旁边,上了另一匹马,冒着城墙上飞速而下的箭矢和净华一起冲出了城门。 月光的清辉之下,马踏青山,风速较寻常快了十倍不止,江子棠在这样的狂奔逃命之中竟觉出几分快意,然而这快意没持续多久,马翻了。 马翻,但江子棠人未翻,见马口吐出白沫,江子棠笑骂:“狗东西,给老子劣马。” 净华扯住马缰也从马上下来,出了度丹城,后面没有追兵。四处无人,净华凝神听了一阵,确定只有风声,暂时是没有危险了。 这时江子棠才发现净华后背上插了一支箭,找了个山洞生了火,他忙取出伤药替净华疗伤。还好箭上无毒,净华解释道:“在城中穿巷时,有人放冷箭。” 种种迹象表明,度丹城不仅仅只是一座边城,度丹不仅仅只有度丹营是陆凡的人,这度丹城中还潜藏着许多,这样算来,度丹营中的兵力远不止明面上这十万了。 当时他们兵分两路也正是考虑到城中情况,边城城墙既高又大,守城兵士也多,追兵又不知多少,若是将动静引来,一路靠武力出城会麻烦很多。所以才一人拖追兵,一人开城门。 但此刻江子棠有一点后悔:“早知道我来拖追兵了。” “我也不愿你受伤。”他说,“不要放在心上,这只是一点小意外。” 江子棠借着火光仔细给净华上药包扎,虽然脱了上衣,但一旁火堆燃烧散出热量,他自己又是习武之人,倒还不觉得怎么冷。但江子棠的手指沾着湿润的药膏绕着伤口打圈的时候却让他不自觉的起鸡皮疙瘩,甚至有几分颤栗了。 江子棠不说话,只是手指一点一点打着圈。 他强压下这份颤栗问:“好了吗?” 江子棠将手掌贴了上去,掌心的温度较之手指更热,膏药化在江子棠掌心,贴在净华的伤口处叫他不敢说话,他的身体从伤口处开始发热,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 他几乎坐立难安。 江子棠终于放下手,他撕下一截干净的里衣开始包扎伤口,包扎完净华正要穿衣服时被江子棠按住,他从后面拥住净华,脸埋在净华的脖颈处,亲吻他的喉结。 净华喉结上下微动,抓住衣服的手不再动作。 江子棠道:“在这里,好不好?” 净华转身抱起江子棠,将他放在自己腿上:“会冷。” 江子棠摇摇头:“我不脱衣裳。” 净华于是不再多说什么,火堆的火光几度摇曳。离火堆太近了,江子棠觉得自己要被烤熟了,熟到从树枝上掉下来,成为风中飘摇的落叶,随着风飘摇。他明明是在下降,但他不会落在地上,不会染上尘土,因为有风托举着他,他跟着风感受自由。 他不管风要将他吹向何处,风就是他的归宿。 第97章 江子棠的手按在净华的心口处,感受到净华的心跳,很快很有力,跟他的一样。他的头发变得更长了一些,他跟他这样近,他不再是那个触不可及的僧人,是他触之可及,心心相印的尘世惦念人。 第53章 选择 净华摩挲着江子棠的眼角处,将那被逼出的一点生理盐水擦拭干净,然后将人拥在怀中轻声道:“睡吧。” 陆凡是前太子之事对江子棠而言不是没有触动,但现在很温暖,他还是很快睡着了。 净华半阖眼,分出几分心神留意着山洞外面的动静。 鱼肚泛白之际,净华听到了一阵动静,江子棠也被这动静惊醒。 “人数不少,步伐整齐,可能是军队。” 两人出了山洞寻了个高处看去,果见一列军队浩浩荡荡地走着,正是从度丹城那边过来。昨日的动乱并没有影响他们今日的行军。 两人轻装简从,比大军行进要快得多,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最近的城镇买了快马,又一路传播了度丹营苏策叛变的消息。 这个城镇迅速组织了军队对抗度丹营,可惜还不是不足以对抗长年守边疆的度丹,不出三天度丹便占领了这个城镇。 苏策叛变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陆凡知晓后也不再固守通州,主动出击,那批江湖人士信心倍增,一路打来有宁死不降的,也有很快投降的,更有主动加入的,陆凡的声势越来越浩大。 陆凡写了一篇讨粱檄文,里面列出了大梁王朝的十大罪状:包括作为前朝大齐之臣却谋朝篡位;上位之人枉顾民生,苛捐杂税繁重;皇亲国戚特权过重;吏治腐败;大梁王不理朝政等等,然后将这篇讨粱檄文大量分抄,沿途发放。 同时陆凡作为前朝太子,声称要恢复正统,打出了大齐的旗号,苏策也改旗易帜,和陆凡遥相呼应。 大梁节节败退,前来平乱的大军一场又一场的溃败,陆凡和苏策两人一路打着打着,最终一同达到遂州,在遂州城会和。 两人许久不见,虽还在战时,但仍旧摆了桌酒席,小饮几杯。大齐灭国之时,尚在襁褓中的太子陆凡被陆保悄悄带走,但仅凭陆保一人是做不到在大梁的虎视眈眈之下安然带走太子殿下的,彼时苏策的父亲是宫内禁军统领,是他在宫中浴血奋战,为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策当时也不过是个垂髫小儿,和陆凡一同逃走,双方隐姓埋名生活了许久。后来陆凡入江湖,苏策入了军营,两人约定以《落霞图》为起兵讯号。 当那副印着“皇太子宝”印的《落霞图》放在他的手上时,他才恍惚他为今天已准备了很久。 推杯换盏中,苏策道:“岭儿怎么没一起过来?” 陆凡将陆岭擅自插手黑云门事务,追杀江子棠等事告知苏策:“我让他留在通州闭门思过。” 苏策撕下来一块羊腿,毫不在意道:“他想参与就让他参与,也没什么。起码还是跟你一条心,你另一个儿子才真的是恨不得把你斗垮整死。” 陆凡知道江子棠身份后,也描图传给了苏策,他就是怕江子棠会和苏策对上。果不其然,江子棠找线索一路找去了度丹营。 “他的刀法很好,要不是我反应快,怕是早成他的刀下亡魂了。” 陆凡亲自为苏策斟满一杯酒:“犬子无状,多多担待。” 苏策一饮而尽,这等小事他倒是不放在心上,只道:“别坏了我们的大事便好。” 陆凡心中也自有一杆秤,道:“放心。” 陆凡此时已经占据了北方大部分地盘,欲直捣皇城。大梁皇室见势不对,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欲渡河难逃,放弃大梁北方半壁江山,以谋来日。 “贪生怕死的蛀虫。”陆凡扔下皇城密探发来的报告,嗤道,“想逃,做梦。” 苏策上前道:“臣请带兵,灭大梁!缴获贼首!” 陆凡自是应允。 于是苏策整兵挥师直达皇城,皇城很快攻破,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皇室成员成为瓮中之鳖,而以大梁王为首的核心皇室成员和朝中一班重臣却早已扔下这座皇城和城中百姓,渡黄河逃之夭夭了。 中原皇朝风雨飘摇,青山几度摧残,大梁皇室仓皇逃窜,江山即将再度易手之时,边地却异动了。 苏策带兵从度丹挥师中原时留有上千士兵守城,日常巡逻守城照旧,佯装无事,迷惑东北的契丹。但契丹不知从何处得知度丹营离城,度丹守备空虚,伙同党项、白族等外夷合谋侵犯中原。 契丹结兵五万,南下度丹,在占领度丹之后毫不收敛,就像一头贪婪的蟒蛇一般开始蚕食中原领土。 前方是南逃的大梁有生力量和南方的半壁江山,身后是贪婪的游牧民族的侵略,前打大梁还是后转打契丹,对新生的大齐政权来说又是一重考验。 若是大梁破罐子破摔,和契丹结盟,前后夹击的话大齐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让前来汇报的士兵退下后,苏策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刚从战场下来,就到陆凡这儿来了:“契丹趁中原战乱时发兵也不难理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是战是和,是进是退。 陆凡道:“意料之中,但是反应得这么快却是意料之外。” 苏策出度丹便改了旗号,明面上的度丹营还留在度丹,这是其一;中原地域广大,时有战乱发生,单凭打战不足以让契丹决定南侵,这是其二;而且契丹近几年和大梁关系很差,常年不来往,边境交流也很严格,契丹哪怕最后知道这一切,也不该来得这么早。 第98章 陆凡本以为等契丹反应过来起码还要等两个月,但契丹现在已经集兵打过来了,算起来竟比他们晚不了多久。 苏策一听也觉不对,道:“有没有可能是大梁眼看着打不过我们,自己去找的契丹。” 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借兵于外邦,但借来的爪牙终究不是自己的,最后对准的往往也是自己。饮鸩止渴,可偏偏有人喜欢。 陆凡道:“狗急跳墙,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过两天,大梁便自己找上门了。 大梁派遣使者前来和陆凡谈判。陆凡倒是也想听听大梁的看法,于是叫了那使者进来。 帐帘掀开之时,率先走进来的是一名身穿大梁官服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神情很是严肃,陆凡本是兴致缺缺,却在见到跟着那使臣进来时那人凝起心神,不自觉坐得端正了些。 陆凡并未起身,只是张嘴招呼道:“高使臣,请坐。” 有人早就安了凳子,桌子上也摆着几碟小菜美酒,高使臣行了个礼便顺着话坐下了,他身后那人也跟着坐在他身侧。 陆凡说完这话后便不再开口,那使臣只看了眼桌上菜肴,连筷子都不曾拿便道:“契丹进犯中原,想必齐王殿下您已经知道了。” 陆凡听见这称呼微微挑了挑眉,虽然陆凡是要灭梁复齐,但他尚未正式称皇,只是沿用的从前的殿下之名。大梁的使臣如此唤他,便代表大梁承认了他的身份。陆凡道:“大梁王派你来究竟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殿下爽快,那我便直说了。”高使臣合起双手朝南边拱手道,“圣上谕旨,派我来同殿下和谈。” 陆凡静听下文。 “眼下契丹族盘踞东北虎视眈眈,一路侵犯我华夏土地,圣上痛心疾首。加之圣上感念前齐风采,知晓殿下是前齐后人后再不愿与庄主兵戎相见。”高使臣顿了顿,终于说出了这次的目的。 “圣上口谕,愿与殿下南北分治。” “同时愿与殿下齐心,共御外敌,将契丹赶出中原。” 营帐中静成一片,陆凡未出声之前,这些人大气都不敢喘。这是关乎三方势力何去何从的大事,陆凡却只是转而看向了高使臣身后之人,问:“你也想我答应?” 江子棠以一种平静的眼神回望陆凡:“若是问我,我更希望你能投降,然后在天下人面前负荆请罪。” 高使臣顿惊,呵道:“你在胡说什么!” 江子棠从度丹回来后,干脆在打仗的时候直接去了战场,救了大梁的将领。大梁看他武艺高强有意招徕,这次叫他跟着高使臣来这边,也是为了保护高使臣。 陆凡并无愠色,只是对高使臣道:“如今北方尽在我手,大梁王南逃,现在来说分治会不会太晚了。” 高使臣道:“大梁仍有精兵二十万,不惧与齐王殿下一战。只是看在百姓受苦,外族入侵,前朝的情分上才愿意与齐王殿下和谈。请齐王殿下三思,契丹可是条恶犬,倘若因齐王殿下一己之私,让外族颠覆我华夏文明,齐王又有何面目面对百姓,面对先祖。” 这话说得重,高使臣明明在大齐的地盘,却无丝毫胆怯,倒是叫人明白大梁为何会派他来了。 陆凡双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你说得有道理,倘若因我之故叫外族人入主中原,那十个我都不够死的。但你似乎对情况有所误解,这并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选项,不与你们合作中原就会完蛋。事实上,只要我灭大梁的速度够快,损失够小,就完全可以转头再去击败契丹。” 高使臣愤而起身道:“齐王殿下未免太过自负!” “精兵二十万?”陆凡嘲道,“不过是临时征兵凑起来的花架子。同你们合作我倒是真怕你们反咬一口。” “告诉你们大梁王,我这里只接受一种方式——跪而称臣。” 陆凡掷杯朗声道:“送客!” 第54章 掌纹 马上便有人来将高使臣带出来,江子棠欲出营帐时,身后传来人声,不像方才那般厉声,声音低了许多。 “我们聊聊?” 江子棠撩帐帘的手一顿,随即放下帘子转过身道:“聊什么?” 陆凡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不知从何开始,是从他的母亲说起,还是他的出逃。 “没话说,我走了。” 陆凡突然开口:“我不知道你还活着,不然我不会不来找你。” 像是解释。 江子棠却满不在意道:“找我?找我做什么,困起来死在那个宅院里吗?如果你是想展示一下迟来的父爱的话,大可不必,我听了犯恶心。” 陆凡道:“我知道了。那谈谈你的娘亲吧。” 江子棠的眼神变得狠戾,他抬脚踢飞身侧的椅子,椅子蓄力咋向陆凡,被陆凡躲过。 “你也配谈我娘?!” 陆凡叹息:“我已经很久没跟别人说起过她了。” 江子棠恨意在心中几度翻滚,最终还是没有离去,他也想他娘亲了,也想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狠心。 秦梦青去世后一月,陆凡才知道这个消息,他很久没去后院看她,也很久没打听过她的消息。那会儿一半是真的忙,一半也是真的置气,等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她早就下葬了,只看见年幼的江子棠含着恨意的目光。 第99章 他不愿承受这样的目光,将这孩子交给当时的陆夫人,又去谋他的大业去了。 “我同你娘亲原本是很好的,遇见她之前我从未尝试过那么……” 陆凡的声音在喉咙中打了几转,发出额额的声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以至于一时开不了口。 “那么……那么喜欢一个人。” 江子棠像是吞了苍蝇似的难受,直接怼道:“编得那么难受可以不编。” 他怒气上头,只觉此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这个时候还在惺惺作态,恶心他娘亲也恶心他。他甩出藏在袖中的袖珍匕首,如闪电般朝陆凡脖子划去。 陆凡瞧见他动作却躲也不躲:“但是她知道我的身份了。” 刀刃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再深一点就可以要了陆凡的命。 “我有时候真的想杀了你,一了百了。” 可惜在他说要杀了陆凡的时候,他的娘亲第一次那么严肃地跟他说不可以,他已经没听他娘亲的话处处跟陆凡作对,要是陆凡真的死在他手上。九泉之下,他娘亲也不会安心的。 他娘亲在那般处境仍未恨过陆凡,但陆凡却将他们弃如敝屣,每每想到此处江子棠都会为他娘亲不甘,也更恨陆凡。 那两个字一出口,好像接下来的话就顺理成章了。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又经常跟你娘亲待在一起,不知怎么就被她察觉到了。她要我收手,她说打仗受伤的总是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最重要的。但是我这一生,从逃出大齐皇宫那刻起,余生便只剩这一件事了,那么多人舍了性命救我出来,我又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我做不到。” “我们吵过几次之后也知道彼此都无法改变对方的想法,渐渐地我就去得少了。”回忆起那段时光对陆凡而言也并不愉快,他几度停顿,“后来,她开始带着你逃跑。” 江子棠收了刀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你怕她跑出去说出你的身份和计划。所以你一次又一次抓她回来。” 陆凡眼神低垂,看着地上的泥土,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想其实不止这个原因,他还舍不得,但他好像也不配这么说了。 “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没有说出去过一句,哪怕是对我。”明明是在营帐之中,又是初春,本不该觉得冷,但江子棠心中悲凉,只觉从心头泛起一股凉意。 这么多年,秦梦青从未跟他说过,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带他离开,她只是不愿参与,却从未想过要背叛陆凡。 “是她看错了人。” 陆凡没有反驳,只道:“是我对不起她。” 江子棠道:“你岂止对不起我娘,我师父雷浩,星星谷上百条人命,都是你的债。” 陆凡依旧坐得挺拔,这么多年来他一边肩膀上扛着责任,一边肩膀上扛着这些债,他早就习惯了。 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不再编造谎言,粉饰太平,他道:“我会还的。” 江子棠抬腿欲走,这里的一桌一椅,和这个人共同呼吸的同一块区域的空气都让他觉得窒息,他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 陆凡这次没有再拦他,像是僵住了似的直盯着地面,任由江子棠离开了。 江子棠这次跟着高使臣去大齐营地,保护他是其一,他还想趁机看看大齐如今的兵力。 回去时大梁的将领正在向净华讨教武艺,一群刚招来的士兵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懒洋洋地站在一旁看这两人对打,两人点到为止,那将领也继续练兵去了。 陆凡说得没错,大梁经过几次战败后,兵力不足,只得临时征兵补人,战斗力远远比不上度丹营那群长年在战场上厮杀的兵士。一番看下来,也叫他觉得大齐的兵力确实强于大梁。 净华得了空,见江子棠已经回来了,正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晒太阳,便过去将人拉起来:“走吧。” 江子棠拉着净华的手回到房中,像是发现什么新趣味一样拉着净华的手指仿佛把玩,只是一言不发。 “怎么了?”净华抬起另一只手将江子棠鬓边的碎发拢回耳后。 “我娘她,原来是因为知道了陆凡的身份才会被忌惮,冷落。”江子棠道,“我没想过,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没感情。” 净华嗯了一声,然后道:“其实差别不大,不是吗?” 江子棠抬起净华的手看掌纹:“也是。” 他将自己的手摊开和净华的摆在一处,然后道:“看出什么了吗?” 净华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江子棠的,着实没有看出其中玄妙,于是诚实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江子棠另一只手指向净华手心其中一条掌纹,顺着那线路从左滑到右,到头后又滑到自己手心的掌纹处,道:“这叫爱情线,你的爱情线连到我手上了。” 说罢,不等净华反应,江子棠自己先曲起手哈哈大笑了起来。 净华看了眼掌纹道:“笑什么?莫不是你在哄我?” 江子棠连忙摆手道:“没有,手相书上是这么画的,真的叫爱情线。” “那你笑什么?” “好像有点土。”江子棠实话实说。 净华牵住他的手,掌纹合在一处:“我觉得很好。” 经过这一玩笑,江子棠的心情终于甩开了从大齐那边带过来的阴霾,他觉得净华就像他的解药,他可以永远在这里获得力量。 第100章 “陆凡拒绝了。”江子棠道,“陆凡蛰伏这么多年,要的可不是分江而治。” “秦姨说的没错,受苦的永远的百姓。”净华慢慢说道。 初春天气,本该万物复苏,欣欣向荣,但战火纷飞之时,怕是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到愉悦。 风起,窗户微晃,嘎吱作响。江子棠起身关窗,从窗口看见外面的士兵训练,一招一式皆不成体统,门窗被风吹得晃悠像是在河流上摇荡的小船,载着惊魂不定逃生的人。 烟雨江南,翻盘还是覆船。 门窗倶阖,挡住外头所有的腥风血雨,北方的这些风沙,口号,鲜血,统统被挡在门外,在一瞬间飘忽了起来,只有房间里这一方天地是真的。江南的风中掺着水汽,北方的血腥味 还没传来,扑在脸上时显得温柔温润许多,只是人们的心还是会因为这天下事而变得躁动起来,呼吸也难免急上几分。 扬州一栋阁楼上,一扇雕花精致的木窗被人推开来,那手骨节匀称,修长有劲,虎口处有薄茧,手的主人正倚在窗前看向街上,目光灼灼,从街头看向街尾,不似普通张望。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处大宅门前,大门顶端正中间挂着个牌匾,上头写着“扬州府署”;寻常开着的大门紧闭,两个嵌在门上的铁环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透出斑驳的锈痕;大门前有两个镇邪护宅的石狮子,威风凌凌立在两侧,比一旁站着的人看着还魁梧还高。 守门的官兵换成了大内高手,两列各两人,腰间配长刀,正警惕地看着四周。冥冥之中感受一股打量的视线,一人顺着视线看过去,只看见数扇门窗,那门窗后的人反应更快,早已缩回房间了。 数扇门窗静静悄悄,那人瞥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 房间内,那只手的主人已转而握上了一只茶杯,一拿一放间,茶杯中的茶水便尽数入了腹中。 “这些人都是从宫中带出来的高手,又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强拼肯定不行,还是得想个法子。苏宣有消息了吗?” 旁边一个小少年长腿一圈,大喇喇坐在旁边凳子上道:“没呢。就说了那些大梁逃出来的皇帝官员在这儿就没消息了。” 苏宣在通州叛乱之前就去了京城,现在也跟着一起到了扬州。 “主子,庄主不是叫你闭门思过吗,你这次自己出来庄主会不会生气啊。” 陆岭点了点桌子:“这用不着你管,你只管听我的。” 小山使劲点头笑,眼里全是信任:“那当然。我只听主子一个人的。” 契丹来势汹汹,在背后像一条恶狗一样追逐撕咬,若是不快点将大梁消灭,等契丹追上来战事会更加艰难。 前线战场他是帮不上忙,但他也有他能做的事。 虽然陆凡得知他插手黑云门后很生气,但那会儿事情多,他还来不及将黑云门收归手中,于是黑云门现在仍归陆岭调遣。 只要大梁皇帝和那些官员死了,大梁群龙无首,打起来岂不是如同铁锤砸朽木,一碰就没了。 “再等等,苏宣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小山点头。 日出东方,江子棠洗漱吃饭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里守不住了,我们去扬州吧。” 第55章 信件 一路过来,到处是流民,盗匪,死人,陆陆续续有人逃往南方。净华他们有心想救,但微薄之力,也撑不起这么多人的命运。 只是眼前,能护一个是一个。 将沿途护送的流民送进扬州城后,净华他们舒了口气。 扬州街头不似从前繁华,但要比战火纷飞的北方好多了,街上商铺酒楼还开着,两边也还零星的支着几个小摊子,卖些生活用品,但一眼瞧去,摆摊的几乎都是老头老太太。 江子棠要了几个菜和一壶酒,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吃午饭。 春雨来得突然,一顿饭还没吃完,绵绵细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落在屋顶上,顺着屋脊又滴落下来融入到雨幕中,打在人脸上,生疼,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混在一起倒看不出来在哭,只有哀怨的痛哭声穿过雨幕进入耳中。 跑堂的上菜时透过窗口看了一眼,也是浑身一哆嗦,提醒道:“客官,你们干脆先回房,我给你们端上去吃。” 江子棠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为什么?” 跑堂的指向外边,手指一指又很快收回来,压低了声说:“看见没,征兵。听两位客官的口音应该是外地人,想必也是这次一起跟着南渡的。听我一句劝,如果不想去上战场的话,就快些回房躲起来。” 净华道:“随意征兵?” 征兵都是有着严格的计划和要求的,不可能看见谁就随便将人带走。 跑堂的道:“从前当然不是这样,但现在打得这么厉害,大梁又屡屡战败,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像你们这样年轻力壮的男子,见一个带一个。特别是从北方逃过来的,本来在这边也无地无业,要等朝廷安置,朝廷能怎么安置,不直接往军营里塞吗?” 净华若有所思,半晌无言。 外头的脚步声沉重,踩在水地里,一声又一声。 跑堂的继续道:“当然还得有人从事生产,剩下那些种地的,做生意的也就留一口饭吃,饿不死,其余的都得交给朝廷了。” “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跑堂的感慨一声道,“客官回房吃不?” 第101章 在他们进扬州的时候,也有人快马加鞭从扬州离开,一路不歇跑死了两匹马,累得受不住时才在一个驿站小歇了一晚,人太累的时候警惕性就会降低,更何况这是官家的驿站,不一会儿他就睡熟了过去。 夜深无人,本是人人都在被窝中会周公的时候,有人却踮着月光轻手轻脚走进了那人的房间,从他身侧的包袱中翻出了一份信件。 不过几分钟,信件就被誊抄了一份,使者无知无觉带着原件继续北上,这份誊抄件却辗转摆到了江子棠的桌子上。 灯光明亮,印在信件上,将信件上的每个字都照得清清楚楚。 信件是大梁朝秘密送往契丹的,信件上写的是“大梁愿和契丹互为兄弟之邦,前后夹击,击溃大齐,事成后大梁愿向契丹献上燕北二十四镇,互帮互助。” 燕北二十四镇乃是北方险地,度丹便是其中之一。燕北二十四镇一直是拒外夷的天险之地,人口和土地也很可观,具有重大的战略价值和经济价值。从古至今,北方的游牧民族和中原的农耕民族没少为了争夺这块地界而打战,无论双方是哪个政权。 但现在大梁被逼急了,哪怕割让燕北二十四镇也要和契丹联手打大齐。 和这封密信一起到的还有百孟庭的一句话——拦,还是放? 灯影幢幢,墙上的影子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只有一团黑影。笔杆旋转之间,那宣纸上空白一片。 良久,江子棠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微微侧过身,只一字,落笔极快,写完便翻折提笔宣纸装入信封。 净华道:“写的什么?” 江子棠正在给信封滴蜡封口,闻言手一顿,又很快道:“我让百孟庭拦下他。” 净华压根没有任何怀疑,甚至没提出看一看便点了点头:“恩。燕北二十四镇绝对不能割让。” —— —— 在扬州的大梁官员近几日内陆续死了几个,大梁将这事瞒了下来,南方百姓都还不知道,只是扬州府衙的守备又加强了。 据推断,做这件事的应该黑云门,为首之人当是陆岭。 陆岭被陆凡囚在小吹雪山庄,但陆岭早在半个月前就离开小吹雪山庄了,至今未见行踪。 他不见后,大梁这边就出事了,这手笔像极了黑云门。 扬州府署守备森严,江子棠闲逛过去,前门后门各站了六个人,睁大了一双眼看着过路的每个人都像看见在逃多年的通缉犯。 死了几个官员,他们越发风声鹤唳。 江子棠脚步轻快,四面望望,对面街上的窗户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进不去。直将扬州城区、郊区和农村逛了一通,江子棠才回到了扬州分舵。 扬州分舵明面上是一家药铺,从正面进,过巷道,穿院墙,到后房。春雨下了两天,到今日倒是停了,但地面上水洼还没来得及干,院坝上的青苔杂草也还是湿哒哒的,埋进黄土里,黏在砖缝里,贴在人的鞋底上。 滑腻腻,软趴趴,湿哒哒的。 像极了潮湿氤氲的天气。 拾级而上,在最后一个阶梯那里将鞋底清理了,才进了房,分舵舵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他指示,桌子上准备了热茶和扬州的名小吃。 江子棠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终于开口:“找到陆岭他们了吗?” 这几天分舵和百闻阁他们也没闲着,一直在打探大梁朝的消息和陆岭他们的下落,只要他们的目标是大梁皇帝和那些官员们,查起来也不算费劲。 果然那舵主报出了一个地址,就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处宅院。 “要动手吗?” 江子棠右手摊在桌上,良久抬起稍许,很小的一点弧度,又顿在空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舵主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是等着。 终于见那手继续往上抬,舵主得了令正要吩咐下去,只见那手却被另一双大手按了下去。舵主吩咐的话卡在喉咙里,询问般地看向江子棠。 净华却道:“劳烦陈舵主等等,我同他说几句话。” 江子棠垂了眼,无声应允。 陈舵主识趣离开,离开时将门一并带上了。 虽然不在接诊的外屋,但仓库里储存了很多药材,积存的药材和摆在院落熬制的药水味随着一阵阵春风飘进来,围在人的周围,苦涩中倒是夹杂着一种独属于药材的清香。 净华坐在江子棠的旁边,问他:“你觉得怎么才能快点结束这场战争?” 江子棠端起手中茶杯喝了一口,嘴角微撇,茶水放置半晌已经凉了,随意搁在桌上道:“管我什么事。这场战争往近了说是陆凡不本分,往远了说是大梁自己没能斩草除根。” “若是与你无关,这段时间你又是在做什么?” “你能不知道?”江子棠自问自答,“当然是想让陆凡一败涂地。” 净华道:“我知晓。这段时间我看了许多,陆凡他们那封讨粱檄文并非胡乱编造,里面所言非虚。” 江子棠道:“那又如何?陆凡他又是什么好人吗?他一路爬上来又牺牲了多少人你数得请吗?我师父你师父,我娘亲你家乡那么多人,谁不是因他而死?!” 江子棠情绪激动,眼眶发红,一连串的反问抛过去,不仅是问净华,也是要叫他自己记住。 第102章 相比之下,净华倒显得冷静许多。 “他当然不是。但是他已经赢得了民心。” 陆凡治下严明,大齐军队军纪严明,不鱼肉百姓,所过之处尽量减少伤亡,投降城池秋毫无犯,亦不会胡乱征兵;反观大梁这边赋税节节攀升,强迫豪强地主散尽家财,肆意征兵。 两相对比,拥戴大齐的呼声日渐高涨,任谁都觉得大梁只是落日黄昏,秋后蚂蚱了。 而前不久,大梁还意图勾结契丹割让燕北二十四镇,这不得不叫人对大梁越渐失望。就算继续支持大梁,将天绝教和百闻阁的人全部拖上,也不过只是多拖几天罢了。 江子棠道:“那又如何?我只知道陆凡是我的敌人,大梁是陆凡的敌人,那他就是我的盟友。至于这位盟友的底色是黑是白,我并不在意,我只在意他能否和我一起扳倒陆凡。” 净华道:“没有契丹,大梁扳不倒陆凡。而前几天你叫人拦回了那封信。” 忽然静了一瞬。 江子棠头撇向了一边。 第56章 争执 净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日回信时江子棠的侧身以及封口时的遮掩。净华站起身,忽觉有些难以置信。那份冷静在此时有了裂口,他开口,声音竟微微有些发抖:“你骗我。” 江子棠仍是坐着,他没法回答,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去端桌上的水,可惜四肢僵硬,水起波澜,半数洒在了地上。 不需要再口头确认了,净华心中有了答案,他不再多说什么,拔腿欲走。 江子棠却在身后牵住了他的手,叫他不许走,他瞧了一眼江子棠圈住他手腕的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选择甩开。 “站住!” 江子棠飞快起身,一脚将门踢回挡在了净华的身前。 “你就非要走吗?!” 净华语气淡淡:“我去追信。” 两人之间一下子似乎又横亘着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们从陌路走到亲密无间,倘若一步踏错,必将破碎。 所以不能放净华走。 “若我不让呢?”江子棠拿过断刀,断刀之处立在地上。 他们其实只动过一次手,在长乐山竹林小院处,江子棠要带净华下山,净华不走,两人过招时江子棠使了手段,长乐山被烧,两人不欢而散。而这次情况相反,净华要走,江子棠却要人留下来。 断刀当前,净华却道:“我不得不走。” “你就不能当不知道吗?”江子棠此时也是懊恼不已,拆信时他真不知道信中说的是大梁勾结契丹的事,倘若知道,他一开始就不让净华看见。 他自然了解净华,在一开始,契丹还没得到消息出兵之前,江子棠就动过联系契丹的心思了,大梁打不过大齐是显而易见的,想让大齐输,让陆凡输,最有可能的方式是有另一支强有力的军队。 在陆凡身后的契丹无疑是一个选择。 他当然清楚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外邦入侵,倘若是由他而起,那他无疑是中原罪人。摇摆不定中,是净华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 他知道净华会想要拦那封信,所以当时给百孟庭回信时选择了瞒着净华。 “就假装不知道!本来也是密信,也不是我们做的,只是不管它也不可以吗?”江子棠抱有侥幸般问道。 净华摇头:“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这分侥幸被打破,江子棠变得越发急躁,他推了净华一把道:“那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陆凡是前齐太子,从前齐覆灭的那天起就开始布置筹谋,到现在快五十年了。五十年!你还记得他手上有哪些牌吗?” “我数给你听!他有对他忠心耿耿的苏策,苏策手下有十万度丹营将士;武林盟主,一呼百应,拉着半个武林的人跟他谋反;前齐留有不少江湖好汉和高手,组成黑云门替他卖命!” “没有军队怎么跟他拼?!” 门窗关着,普通的木窗上糊着一层薄纸,将屋外的阳光削得只剩薄薄一层,整个屋子陷入明暗交织之中。 “契丹一旦打败大齐,那时大梁也不能与之抗衡,就不只是燕北二十四镇的事了,你想过吗?” 江子棠不语。 “而且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净华声音微低,神情中满是悲悯。 一路南下,经过了城镇、村庄和战场,见到了不知道多少个万人坑。战场上走一圈踩到的血能将靴子染成红色,死了的人匆匆掩埋,无碑无坟,只有一具尸体叠着另一具尸体,一层又一层,深埋在临时挖出的大坑里。 “将我个人的仇怨凌驾于千万人的性命之上,我会有愧。”最后净华道。 佛前聆听十八载,哪怕心中无佛,但抵不住他心中有善。 曾经,因为不忍可能会引起的伤亡便自囚于山林;如今,这实实在在的无辜人的性命再一次拦在他身前。 江子棠并不感到意外,但他已经停不下来。 江子棠闭了眼,半晌道:“我不会。” 不会有愧。 江子棠睁开眼:“其他人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只在乎自己。我为了赏金杀了西山十九寨上百人,后来进了百闻阁,我杀了很多人才帮百孟庭拿到阁主之位,在天绝教我也杀了很多人才得到教主位置。这里面当然有该死的,像崔文鹏,李云峰,但还有很多很多,其实不该死,但那又怎么样呢?谁叫他们挡在我前面呢。” 第103章 双手摊开,骨节匀称,肤色白净,江子棠的目光只落在上面一瞬便匆忙移开了,像是被烫了眼似的。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很多人死在这双手上。毒药,匕首,刀,我都用过,我知道怎么杀死一个人最快,怎么才能让他死得最折磨。” “或许我骨子里就跟陆凡是一样的人。” 他在此刻终于承认他和净华之间的不同,净华永远没有他心狠。他再不愿承认,他体内流着陆凡的血,合该是跟陆凡一样的人。 净华这样好,确实不该同他为伍。 往后的一身骂名,也不该跟他有关。 江子棠慢慢转过身,拉开了似有千斤重的门,光一下子从大开的房门中铺了过来,打在江子棠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 明明不冷,但就是从身体里窜出止不住的寒意,该说话了,却冷得说不出口。江子狠狠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涌上他的大脑,舌头在齿间转了一圈,出了声。 他说:“你走吧。” 他没再看净华哪怕一眼,而是转身走进了房间一角,大门处的阳光热烈,角落却不在它的照耀范围。 他听见脚步声,听见关门声,感觉到房间变暗了。 他的意识好像飘忽了起来,跟着那声响一同出了门,从他的身体中游离出去,只有他的身体还被围在这方寸之间。 他想了很多,很杂。 他想他刚刚其实很多话没有说完。 他想说他的回信还没有到百孟庭手上,百孟庭没拿到他的回信之前,不会让大梁信使走得太顺利的,你快一点也许还能追上。 他还想说,你出门之后叫他们给你一匹快马,把干粮热水都准备好。 他还想说,骗了你对不起,不要太生他的气,以后不要不相信他。 他还想说,其实他没有刚刚他说的那么坏,所以不要讨厌他。 他最想说,我爱你,不要走。 明明这一走,两个人便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但他还是干巴巴地叫人走。 没劲透了。 河流决堤只需要最后一瓢水,江子棠忽地觉得很累,站也站不住,没力气似地靠墙蹲了下去。 他缓缓看向自己的手,眼神直直地,表情淡漠,袖兜里滑出一把刀片被他捏在手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划向掌心。 刀片锋利,戳破皮肤,他欲用力往下划时却被一只手抓住手腕,拦住了动作。 净华眉头紧拧,眼神间是压不住的生气和担忧:“你在做什么?” 第57章 和好 江子棠喃喃开口:“你没走……” 他神思恍惚,潜意识以为净华一定会离开,竟没发现房间中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你在做什么?”净华又问。 信当然要追回来,但净华也知道现在不是走的时候。关上门,他便看见江子棠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一时未动,想着该如何同江子棠说,却见江子棠蹲下身拿了柄刀片划手。 所幸他反应够快,只有刀尖划破了点口子。 江子棠五指用力蜷起,血珠从刀口处冒出染红了他的手,他举起手笑:“别紧张,我没想死。我只是觉得这手该是红色的,你瞧,好看多了。” “这才是见了血的手该有的模样。” 太刺眼了。 “不是。”净华道。 净华撕开外袍露出了里面棉布做的白色里衣,哗啦一撕,一截白色棉布便攥在了他手里,他仔仔细细擦着江子棠手上的血迹,擦过掌心、手指、指缝,擦得干干净净,又不许江子棠再使劲,将人从角落里拉出来。 江子棠此刻倒是乖巧,由着净华摆弄,只是在跟着净华走的时候又问了一遍:“你不走吗?” 净华转过身,将人抱在怀中:“你还在这儿,我走了也会回来。” “你说真的?”江子棠抬头欲问,又被净华按住,看不清净华表情,只有一声回答传进耳中。 “真的。” 江子棠悬着的心刚落地又听净华道:“我说过你抓住我了就不要后悔,也不要松开。现在你可否后悔,可要松手?” 江子棠不住摇头,边摇头边道:“不后悔,不松开。” “好。那我也永远不会走,你可信我?” “当然相信!”江子棠连忙表忠心。 “我从未骗过你,你该信我。”净华语气平稳,仿若先前争执只是一场幻梦,也奇异地安抚了江子棠的情绪。 然而争执真实发生过,问题和矛盾依旧存在,不是随便粉饰得过去的。 江子棠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果听净华话锋一转道:“但你不止一次骗我了,江子棠,我也会生气,也会伤心的。” 全名一出,饶是江子棠也不免心颤,之前净华从未叫过他全名。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江子棠竖起三指郑重道,“我向神佛起誓。” 净华抬手圈住他发誓的手指:“向我起誓。” “我向你起誓,永远真诚,永远爱你。”江子棠微微上前,俯身亲吻净华唇角,近乎迷恋,近乎献祭。 “我的神佛。” 一点浅伤,包扎好后已经不再流血,江子棠也不娇弱,甚至没觉得疼。 净华的目光落在江子棠手上,半晌道:“你跟他不是一样的人。” 白棉布上像是带着净华的体温,江子棠紧紧拽在手中,只觉得温暖。 第104章 净华说了这句话后停顿了片刻,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道:“你带我下山是为了护我,没有任由遂州城无人在意的乞儿被杀死,也没有对携芳阁的无辜女子袖手旁观,我就知道你其实不坏的。后来很多时候我都听你的,不管是宁州、通州还是度丹、扬州,我都同你一起,没有异议,不仅仅是因为我爱你,还因为我相信你。” “所以你会有愧,你会难过,你跟他不一样。” “还有秦姨,你还记得她是为什么会和陆凡离心的吗?你身上也流着秦姨的血,不要让她难过。” “退一万步说,你还有我呢。” “悬崖峭壁之上,遑遑歧路之间,我会拉着你。” “我会陪着你。” 江子棠没说出口的那些话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他叫来分舵主,吩咐他亲自去拦他给百孟庭的信,并交代百孟庭拦下大梁信使。 净华说得没错,他会有愧,他会内疚,不然他不会提起那些人,那些他认为不该死的人。真正的无愧之人会像陆长风,他看见九绝时根本认不出那个差点被他害死的小女孩。 他本就摇摆,所以一开始才会在净华的劝说下放弃联系度丹。 他这一次也不觉得自己对,他只是怕输,怕陆凡赢,他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快要变成一个笑话了。所以他说服自己,就当他不知道。 这是他的执念,也叫他变得偏执、疯狂。 极致的情绪发泄之后变得平和,神经也松弛了下来,这几天的隐瞒对江子棠而言也并不轻松。 净华说得对,不一定非要赌这一时,他们会有别的办法。 至于这次黑云门针对大梁皇室的暗杀行动,他们也达成了一致——不管。倘若大梁连在自己属地上的皇上也保不住,那大梁确实不值得再帮,气数已尽。 既已商定,江子棠又生出闲心来,方才净华说的话挠得他心痒痒,从前他可没听过,得趁这个时候多听几遍。 方才吩咐分舵主时开了门,此时门未关上,房间大亮,江子棠坐回了椅子上,手搁在桌子上捧着脸望着净华:“你刚刚说的话再说几遍来听听。” 关上门的时候净华倒自在一些,面对江子棠的一些行为或言语也可以应对自若了,但这屋外还有人不时走过,净华就拘谨些了。 净华又何尝不是才从情绪中抽身,刚喝了口水,闻言还没反应过来:“我刚刚说了很多话,你说哪一句?” 江子棠笑:“就那句,我什么你。” 那也很多,净华想了想追溯到最近的一句:“我陪着你。” 虽然不是这句,但这句也很好,江子棠笑意添上一分,然后缓慢摇头。 “我拉着你。”净华又从记忆中扒拉出倒数第二近的一句。 当然这句也很好,江子棠笑意再添一分,然后继续摇头。 眼见净华还在想,江子棠也意识到这个句式其实也有好几句,于是直接道:“我爱你。” 净华放下水杯,尚能镇定地“嗯”一声。 “嗯什么,就这句,说这句。”江子棠提出要求。 有教徒过来敲门,问要不要续水和加茶点,江子棠的心思哪里在吃茶上,正想说不要,看见净华的耳垂有变红的趋势时改了主意,叫人进来。 教徒续水时,江子棠还在说:“你说啊,循环说几遍,别害羞嘛。” 净华充耳不闻,强自镇定:“我去街上看看。” 起身欲走时,被人拉住袖子,江子棠那双桃花眼里像是盛满了一整个山坡的桃花,笑吟吟地对他说:“我也去。” 眼见着两人走掉,教徒看见桌上白摆的茶点和热水也笑得不行,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江子棠出门时说了要给他升级,升一级,每月月俸加三两呢。 看来他是得到教主的青睐了,以后算是出人头地,平步青云了。 嘿嘿。 第58章 诱导 陆岭正在逃命,自出生以来,他还少有被追得这么狼狈的时候。但一想到他这么狼狈是因为他真的把大梁皇帝杀了,他又忍不住地愉悦。 根据苏宣的情报,他们等到大梁皇帝从守卫重重的扬州府署中出来,在事先埋伏好的情况下,杀了大梁皇帝。大内高手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反应过来开始疯狂反扑,铁链军为了掩护他离开死伤大半,黑云门损失惨重。 大内高手在后面穷追不舍,望着重伤的小山和仅剩的几个黑云门门徒,陆岭那点愉悦又很快转为焦灼。 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他还得回去,回去告诉他父亲,他为他一统天下扫清了巨大的障碍!他是他最出色的儿子!他还得回去告诉陆叔,他放他离开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陆岭脚步迅疾,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削弱了从后背传来的利箭破空之声,等到他听见转身之时,箭矢已近在咫尺,倏地一下穿进了他的胸膛。 他的眼光落在外面那截箭柄之上,箭羽上的羽毛顺风飘扬,耳边是小山声嘶力竭地呼喊。 他在这一瞬间空了思绪。 身侧有温暖的体温,耳边有人在小声说些什么,陆岭思绪回拢,猛地睁眼,身体下意识弹了起来。没等他认清周边环境,就听见小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主子醒了!” 陆岭安心了一点,视线也逐渐清晰,入眼处是一间破败不堪的茅屋,他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小山偎在他的身侧,房间陈设简单破旧,从窗口处看去是连绵的农地。 第105章 箭头有毒,他现在才来得及说出口,箭矢被拔了出去,伤口也被包扎好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正想问小山他们后来是怎么逃走的,却在看见从门口进来的人时哑了声。 进来的不是黑云门的人,是他没想过会在此处见到的人。 江子棠和净华。 见人醒了却不说话,江子棠笑着对净华道:“怎么还毒哑了。” 陆岭立马起身摸剑:“我剑呢?” 江子棠从门后取出他那柄剑比给他看:“这儿。” 剑不在手,身上有伤,黑云门其他人也不知去向,只道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穴。陆岭心头发毛,但故作镇定,他坐直了身道:“劳驾将我的剑还给我。” 江子棠拔出剑来随意比划了几下,有两下几乎是贴着陆岭的脸过去,将小山吓得一颤一颤的,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喊:“小心些。” “放心吧,他只要不动,就伤不着他,”江子棠收了剑道,“是把好剑,暂时先放我这里。” 陆岭确定江子棠他们知道自己是黑云门门主萧复权,也知道自己是陆凡的儿子陆岭,这任意一个身份与他们而言都是敌人,但江子棠他们对他似乎并没有敌意。 小山此刻才得了空,俯下身子低声跟陆岭说了方才之事。陆岭中箭之后,江子棠和净华他们却出现了。后有大梁追兵,旁边又是江子棠他们,大家本以为要交代在这里了,没想过江子棠和净华直接越过他们,对上了后面的大梁追兵,将追兵引走了。 解药也是江子棠带过来的。 摸不准江子棠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刻敌强我弱,陆岭自然不会先动手。 “你一个用刀的拿着我的剑做什么?”陆岭盘腿坐着道。 “说得是。你是拿剑的,我是用刀的,我们本就没有关系。”江子棠将剑直接抛给陆岭。 言有尽而意无穷。 陆岭把玩着那把剑,剑柄镶嵌了一颗蓝宝石,璀璨夺目,剑身银光灿灿,削铁如泥,是柄上好的宝剑。 “这剑名器榜上有名,价值千金,你不想要?” “不趁手,不喜欢,不要。”江子棠看也没看那剑,连说三个不字。 江子棠这话是在说刀剑,却又不只是在说刀剑。江子棠用断刀师从陆凡,现如今是天绝教教主,不姓陆,跟以剑闯江湖的陆家没有半点关系。 若说有关系的话,那也只有那些放不下的仇。陆家的一点一滴他都不会沾染。 陆岭似乎还是不舒心:“可惜有人满心惦记着你和那个死了的女人。” 江子棠故意曲解其意:“你是指江满雪夫人吗?” 江满雪,江南首府之女,是陆凡的妻子陆夫人,也是陆岭的生身母亲。 “疯子!她也是你这个贱种敢提的!”这个名字像是陆岭疯魔的开关,在江子棠说出的一刹那,陆岭就拔出了剑。 可惜剑只出鞘一半,剑尖仍旧藏于剑鞘之中,一根念珠棍便打在了陆岭的手臂上。 “我们此行只是想解开一点误会。”净华说罢又回头冲江子棠道,“你非得激他吗?” 江子棠切了一声:“谁叫他不会好好说话。” 净华力道极大,一寸寸将那剑又压回了剑鞘中。 陆岭牙都快咬碎了,无奈此刻他在下风,小山和他都有伤在身,其他人又不见踪影。他松开剑,转而含笑看向净华:“大师,你说的我自然听,只是我一向欣赏大师,跟大师之间哪里来的什么误会呢?” 撞上那双含笑双眸,半分没有春风映梨花的愉悦,净华双眸如古井,无波无澜,直叫陆岭那笑都僵上了几分。 净华退后几步,无视了陆岭有意无意的挑逗,只是淡淡道:“你与他之间有误会,便与我有关。” 江子棠也对陆岭道:“别搞那些阴阳怪气,怪模怪样的玩意儿。你我时间都宝贵,既然已经提到江夫人了,那便摊开了说。” 江子棠对净华道:“你把那小鬼也带出去,一会儿说完我出来找你。” 净华道:“不用我在这儿?” 江子棠道:“放心吧。” 他同净华已经没有秘密,之所以叫净华避开纯粹是看不惯陆岭对净华那模样,一肚子坏水的臭小子,找抽得很。 净华也没意见,将还想抵抗的小山强行镇压带走了。 江子棠拖了根凳子过来,将上面的灰擦干净后坐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这个时候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陆岭便答:“你在江湖露面开始。我一直知道你没死。” “江夫人告诉你的?” “该我问你了。” 倒是个不吃亏的性子。 “你不答我也知道,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陆岭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是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几块肉。 “但是她离世的时候你也不过才两岁,那会儿你还不曾记事,又是如何记到现在的?”江子棠仍有疑惑,吹雪山庄中禁止提到他们母子,他假死出庄这件事除了江夫人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陆岭很难从别处知道这件事,所以江子棠猜测是江夫人告知的,但江夫人离世太早了。 陆岭仍是不开口。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室外却正在进行一场热闹的比武。 习武之人总是如此,遇见厉害的对手时就比试比试,小山也是如此。左右等着无事,他便闹着要和净华比武。说是比武,净华连念珠都未用,单手三招就钳制住了小山的手腕,小山手握匕首卯着劲。 第106章 净华轻轻一扭,匕首落地,手臂上衣衫被内力震碎,露出了整条手臂,手臂上有着几条深浅不一的伤口和一块烫伤印记。 江子棠继续猜测:“江夫人给你留了信,还是说给你留了她信任的人?” 陆岭身侧的手抓紧了床单。 江子棠叹了口气:“如果她知道你这么恨我,甚至想要杀了我的话,是不会开心的。” 陆岭手撑在床上,身体和脖子前倾,脖颈上青筋凸起,几乎要怼到江子棠面前:“放屁,我替她报仇!她怎么会不开心?!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父亲不会不喜欢我母亲,我母亲就不会郁郁而终!如果不是你,父亲就不会不喜欢我,我也不会住在外面,一年到头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几次!” “都是你们的错!” 与陆岭的激动相对,江子棠倒是显得平静许多,他只道:“你那会儿太小,所以你大概还没来得及了解你母亲。” 陆岭梗着脖子,不认。 “她从来不屑于陆凡的宠爱,我母亲生病是她找的大夫,安葬的事也是她安排的。她从来没有看不惯我和我母亲,她送我走也是因为我求她帮我离开。” 第59章 攻心 江子棠那会儿年龄也不大,但一个人对他是好是坏他是分得清的。 说起来,江子棠也是照顾过陆岭一小段时间。那会儿秦梦青去世,江子棠便被送到了江满雪那儿,彼时陆岭尚在襁褓之中,还没这么欠揍,只知道每天吸吮着手指头咯咯咯地笑。 小奶娃的吃喝拉撒有专人照顾,只是偶尔陪他玩一下,逗一下乐子,倒是不费什么劲。有时候江满雪逗陆岭说话,江子棠若是正好在旁边就会被江满雪叫过来,然后她就会指着江子棠教陆岭喊“哥哥”。 当然那会儿陆岭只能发出一些不明含义的音节,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 江满雪常笑,逗陆岭的时候或是见着人的时候,见了江子棠或是院中的下人,只要对上了眼神,她都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但更多时候,江满雪是不笑的,偶尔江子棠去找她,她或是在看书或是在刺绣或是在发呆,神色总是淡淡的,等见了人来才露出笑容。 江子棠想,她应该是不开心的。 “这份不开心不是因为其他人,只是因为陆凡一个人。”江子棠道,“她有她自己的骄傲,不会迁怒旁人。” 当然会不开心,自己的丈夫娶自己只是因为钱,不是因为爱,在成亲之前更是已经和其他女子生活生子,还叫那女子受苦病死。所有关于爱情的祈盼轰然崩塌,只剩那点骨气撑着她。 有时候江满雪也会跟江子棠聊天,虽然江子棠才五岁,但她却并不是敷衍小孩子的那种聊法,而是将江子棠看成一个平等的大人。哪怕江子棠说自己想要离开,她也是耐心倾听,认真思考过后才认认真真给出了答案。 “她不是那种妒忌心重宅斗内斗没格局的人,她要是知道你生生盼的只是那点在意,她会很难过的。”江子棠道。 像是重锤敲在陆岭的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和酸楚。他一直以为他娘亲爱着陆凡,渴望陆凡的爱而不得,所以才会郁郁而终。他恨夺走这一切的秦梦青和江子棠,他渴望得到陆凡的关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何尝不是想遂了他娘亲的心愿。 江子棠猜得没错,江满雪离世太早,不能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所以给他留下了几封信,叮嘱自己最信任的丫鬟在陆岭每年生辰的时候交给陆岭一封,一直到陆岭十岁。 信中没有抱怨和仇恨,有的只是对自己孩子的关心,满腔的爱意以及浓浓的遗憾。 也是在信中江子棠提到陆岭有一个哥哥,说兄弟俩如果有缘相见可以好好相处。 那会儿陆岭摇着信去问那丫鬟,那丫鬟却紧张地将信收起来说这是不可以让旁人知道的事。那丫鬟虽是忠心,却并不理解她家小姐的灵魂,她只道出嫁从夫,却不知女子亦有自己的人格和骄傲,不是非要依靠谁的爱情而活。 她以为江满雪郁郁而终是因为得不到陆凡的爱,其实是因为踏入这座山庄之后江满雪才发现这是她逃不出的囚牢。 她同秦梦青一样,被困死在里面。 而江子棠之所以了解江满雪并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因为他了解他娘亲。 丫鬟的误解也造成了陆岭的误解。 江子棠道:“不要去期盼他的爱,他只爱自己。” 陆岭半晌没说话,江子棠倒也不在意,只是自己将话说完:“如果不是念在江夫人的情分上,今天我不会救你,要知道,我来扬州原本是为了阻止你的。” 陆岭看他一眼,说不上友善。 “那你为何不阻止我,大梁皇帝一死,大梁很快就要灭亡了,你不会不知道。你不是想扳倒我父……他吗?” 这个称呼的停顿足以叫江子棠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已经进了陆岭的心中,陆岭可不想宁喆那样纯良无害,他是个炸药包,而且是个压抑了很久的炸药包。他连对江子棠和秦梦青都恨之入骨,在始终无法得到陆凡的关注之后不可能不生出怨恨。 更何况还叫他知道他母亲其实并不想要陆凡的爱。 “但我终归不能为了个人私怨忘记自己是个中原人。”江子棠正了神色,转而问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明明这么强,为什么非要依附陆凡等他看你呢?” 第107章 “你完全可以逼得他不得不看你。” 不管是爱还是恨,亦或是更加复杂交织的情绪,陆岭仰望了陆凡这么多年,不可能马上就能放下,更何况陆岭本身就极度偏执。 江子棠在心中默默给江满雪道了个歉,又找补地想这也算是为你出气了。 “陆凡统一中原,驱除契丹,登基称帝之后,权利会更大,他会更忙,他手底下那些人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会进献很多美女给他,你会有很多个弟弟妹妹。到那时候,他有几个眼神能给你,你又在什么地方,你可曾想过?” “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自己去拿,去抢?” 强大的外力只会让其中的利益共同体变得更加密不可分,就像是一捆筷子,江子棠原先总是想要一把将这捆筷子折断,为此他不断加大力量,但那捆筷子还是好好地绑在那儿,甚至筷子越变越多,越来越难掰断。 放弃大梁和契丹并不意味着要眼睁睁看着陆凡踏上那高台呼风唤雨。此路不通,就得换条路走。 大厦之将倾往往是地基不牢,将这捆筷子分开来掰岂不是容易许多? 陆岭是个聪明人,不会尽信江子棠的话,他会回去调查了再做决定。江子棠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因为除了最后引导陆岭叛乱那几句话带了私心,其他话都句句属实,江满雪确实帮了他和他娘亲,是叫他敬佩的人。 可惜陆岭长到现在,却像陆凡比较多。 看在江满雪的份上,江子棠是真心要救陆岭,但救人之后也不是不可以聊点别的。除了陆岭由江子棠亲自接触外,百孟庭那边也安排了人在接触陆凡那边的其他人。位置决定脑袋,江子棠先前受挫就是因为那些人的位置跟他都不一样。 跟他一样与否倒是无所谓,只要不跟陆凡一样就行了。 大梁皇帝死了,自然让大梁朝上下震动,但皇帝嘛,这个死了还可以换下一个来当。这个位置的主人往往是在权利的斗争之中产生的,而此刻的大梁,正是争得最厉害的时候。 大梁南迁带来了北方不少重臣,而南方又有自己的本土势力,一时之间南北之争暗潮汹涌,大梁皇帝尚在时还只在暗处,皇位空悬,便都摆上了明处。 外战未止,内斗不休,皇位空悬不决,但已经有人将触手伸进了军中。 大齐欲南渡,要渡河,便要水战,战况焦灼之时,大梁的水军主帅却已被换了下来。临阵换将乃是大忌,但大齐毕竟还没渡河,后果还在后面,是胜是负未可知。眼下最让宰相忌惮的是眼前的敌人,大梁水军主帅是南方人,而宰相却是南渡的北人。 若是南人立功,那不等大齐打过来,他就先掉下去了。 后方权利的倾轧前方普通士兵并不懂,他们只知道换了主帅,而他们只需要执行主帅的作战指令,至于主帅究竟有没有这个实力他们却并不知道。 江子棠听见这个消息时已经在离开扬州的路上,一旦放弃参与这件事后一下子变得空闲了起来,没有骑马,而是乘着马车慢慢走。马车自然比骑马要舒服得多,懒得喊车夫,两人交替着驾车,想歇时便歇上一会儿。 掀开车帘,江子棠递过去一只水袋,叫净华喝口水,回车厢歇一会儿。 马车靠边停,净华钻进车厢喝水,虽然已经没那么冷了,但为了躺着舒服一点儿车厢里还是铺了一层薄薄的毯子。 “你说得没错,大梁确实扶不起来。”江子棠感叹了一声。 大梁开邦立业的那位梁皇原是大齐国的一位将军,兵变篡国后没多久就病死了,之后登基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的弟弟。他弟弟上位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因此对他那些子侄下手毫不留情,生怕哪天也被篡了位,偏生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又子嗣缘单薄,以至于一朝被杀,连个立马能登基的太子都还没有。 大权旁落,南北之争就此展开。 江子棠接着道:“新上任的那个水军主帅叫石墨,我有耳闻,他就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居然敢让他来当主帅,大梁完了。” 净华道:“等大梁亡了,陆凡他们就会调转方向去打契丹。” 大齐在前面不停吞并大梁国土,而契丹在后面不停蚕食已经属于大齐的国土,一旦大梁亡国,不再有威胁,大齐就会转过头去对付契丹。 车厢外青山连绵,城镇已然远去,亭台楼阁便成为这山水土地间的小小点缀。山水无权,几度易主,却无半分言语。 江子棠问:“你觉得大梁还能撑多久?” “左右不过三个月吧。” 第60章 兄妹 “一会儿去趟暗桩,让他们给沈頔带封信。” 说起沈頔,净华不免问道:“他身上的毒可有解法?” 这确实是一大忧心事,涉及到沈頔性命,每个人心中都悬着一把剑,那剑用发丝悬着,一点微风都能叫人胆战心惊。 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沈頔已过了很多年。江子棠遍寻名医,沈頔自己更是医毒双修,但医者不自医,谁也没有办法。 沈頔身上的毒从年少时便埋在他身体里,越来越重,和他的血液融为一体,根本拔除不了。后来他们找到一种法子压制毒素,那就是服用水晶莲。 水晶莲是极寒之物,能够延缓沈頔的血液流动,从而压制毒素,延缓毒发。但这法子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等到血液完全被水晶莲凝固的那一天,沈頔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第108章 江子棠不想说出那个字,喉结滚了又滚,还是将那个字压在了心中。 让沈頔留在天绝教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一来天绝教确实需要人管理,二来沈頔身上的毒近日发作得越发频繁,确实不易奔波了,最后就是让沈頔他们能够照看到白茶。 “后来我要求他严格控制水晶莲的用量,只希望他能再挺久一些,多一些时间就多一分希望,兴许什么时候能找到治疗方法。” 沈頔作为审问堂堂主,一开始和净华并不算友好,但后面净华却也是真心将沈頔视为朋友。人力所不可为的生死之事最是让人绝望,净华胸口沉闷,推开窗露出一丝窗缝。风呜咽着挤进来,像是在叹息。 九绝近日喜气洋洋,叹息悲伤是一律没有的,此刻她正托着脸坐在沈頔身旁监督他喝下桌上这碗药粥,这粥是她守着桃樱熬制的,眼见着她放了一瓣水晶莲混合着银耳莲子一起熬,表面看起来也不过是一碗普通的粥。 她控制着火候,熬好后小心翼翼端出来,沈頔躺在他那张摇椅上摆弄着小青的蛇头,随口问:“这是什么?” 九绝扇扇药粥热气,递到沈頔嘴边,一个张嘴就能喝的距离吓得沈頔连连往后仰,那摇椅也就摇摆起来,像是水中孤独漂浮的一叶扁舟。 担心药粥被碰翻,九绝连忙护着碗后撤:“你小心些行不行。” 沈頔按住一旁桌子稳住摇椅,伸手来端:“凑这么近干嘛,我没手不会自己喝吗?” “那你自己喝,我看着你喝,喝干净了。”九绝递过药粥,盯着沈頔喝下药粥,满眼专注,确认碗空了才欢天喜地地去洗碗。 沈頔眯着眼躺回摇椅,没一会儿九绝出来了,她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沈頔手边,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还得去探望一下白茶姑姑。 沈頔道:“我也马上要出门。” 沈頔其实也没闲着,一会儿他也得出门去办正事。之前江子棠来信,天绝教要进行彻底的清理,人员、财务、教中各处场所等都要彻底清查一遍,这样在规划天绝教今后的出路时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但这事其不急,江子棠信中也说慢慢来,而且很多杂活交给下面人去做就行,他盯着点就行。 九绝也知他有事,便道:“我去看一眼就回来帮你。” 也不等沈頔再说什么,便一阵风似的跑走了,早去早回这道理她是懂的。 最后一抹绿色也消失在院墙拐角处,沈頔的视线还落在那墙外未收,良久他长叹一口气撑着一旁的桌子站了起来,起身的瞬间还是踉跄了一下,双腿不停地颤抖。 桃樱见状赶忙来扶,却被沈頔制止。 “没事。” 语气一无往常,可惜他手背上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他。 沈頔手指微动,小青从衣袖中钻出来,蜿蜒下滑到腿骨处,正要下口,沈頔却突然改了主意,弯腰将小青拈了起来。小青急得在他手指间乱晃,被他按了回去。 他干脆坐回椅子上,然后仰头看着桃樱笑了:“你急什么。算了,叫他们来这里向我汇报。” 桃樱强忍泪水,从厨房里端出一碗药粥,与九绝方才端给沈頔吃那碗看起来一般无二。 “堂主,这碗才是加有水晶莲的。”她趁九绝不注意偷偷置换了。 沈頔简明道:“倒了。” 桃樱点头,又问:“九绝今日在盘算这朵水晶莲能煮几回,似乎是想着再去寻一些回来。” 沈頔起初不愿九绝知道他的病,九绝知道后便也假装不知道,沈頔知道她已知道却也假装不知道,还费尽心思将水晶莲送到她手上。 你瞒我瞒,粉饰太平,说到底也只是见不得在乎之人伤心。 沈頔道:“那丫头虽然聪明,但有时候其实挺好骗的,你就跟她说你查过了,水晶莲一瓣能煮两次,还能用很久。” 桃樱有些不确定:“她会信吗?” “会吧。” 沈頔又笑起来,目光逐渐变得飘忽,不聚焦在现实的任何一点,像是回到了久远的过去,他又看见了那个扒着他衣衫的小姑娘,跟他缩在破庙里瑟瑟发抖。 几片破瓦,关不拢的窗户,破了个大洞的木门,没有哪一样能够抵抗外头的风雪。那些风雪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扑过来,打在身上生冷。沈頔只能把九绝紧紧地护在怀里,能用来保暖的所有东西统统往身上裹,粗粝的茅草,沾满不知是什么污秽物的蒲团全都抓到身上来。 但还是冷,很冷。 腊月寒冬是真的能冻死人的。可是沈頔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那会儿也还不到十岁,他只能脱下自己的衣服以及将怀中的小女孩抱得再紧一些,希望能有一丝温度可以传过去。 九绝缩在他怀中小小一团,她说:“哥哥,我,我冷。我们,会,冻死吗?” 开口时牙齿打颤,咯吱咯吱作响,呼出的气变成白雾,冷得说话都不成句。 沈頔挡住风口,说:“不会的。小九不知道,哥哥告诉你,那些,顶厉害的人,冬天都是不穿棉衣的。” “所以,没事。” “真,真的吗?” “真的。” 九绝在他怀中闭上眼睛,眼睫微微闪动:“嗯。我,相信哥哥。” 第61章 生变 大梁换人,大齐自然乐见其成,不等大梁军兵磨合到位便接二连三发动了攻击,而那新上任的主帅显然辜负了以宰相为首的北党对他的信任,没能扛住大齐强有力的攻势,半月之后,兵溃如山倒。 第109章 大梁的灭亡因为这一系列操作变得更进一步。 大齐一路高歌猛进,大梁皇位的人选还没落定,扬州城新建的皇宫尚未完工,大梁便已经成为过去式了,竟只用了两个月。 大梁灭亡,中原政权仅剩大齐一个,大齐最后仍旧决定定都京城,拨出部分兵马牵制契丹后陆凡回到了京城,准备进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 陆岭也在此时到达了京城。 皇宫,大门威屹,宫墙城瓦深深,地砖千万块,从踏进皇城的那步起便有人一路引着陆岭前行,不然一步踏错,便不知去往何处了。 迎至殿门口,太监识趣离开,陆岭低头一看,门槛比从前见过的高出许多,他高抬脚踏入,又走过两步,迎面看见一个挂衣服的木架子,挂着的衣裳璀璨万方,上头绣着的是九爪金龙,龙眼双睁,威风凛凛。 侧边站着的是他的父亲,背对着他正在看那龙袍,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 他出口喊:“父亲。” 陆凡仍未回头,但有声音响起:“还知道回来。” 是责备,陆岭眼神暗了些。 “我叫你在山庄内闭门思过,你当耳旁风,哄着陆保放你出去,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陆凡呵斥道。 “此事跟陆叔无关,是我求他放我走的。”陆岭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试图解释,“我只是听说父亲在战场上遇到点麻烦,想帮父亲快点打赢这场战,复兴大齐,所以才去扬州刺杀梁皇。陆叔同孩儿一样,都是想为父亲分忧,请父亲莫要生气。” 叩首,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之上,鼻息间只剩地砖潮湿阴冷的气息。 陆凡此时才回过身来,他小儿子跪爬在地上,只有脊背微微弯起些许。陆凡神色变得柔软起来,他很轻地叹了口气,这口气落到陆岭耳中,他不自觉抬起头看了陆凡一眼。陆凡却已经两步跨到他身后去了,他什么也没看见。 未叫陆岭起身,陆凡只道:“我说过,这些事不需要你插手。” 陆岭身体里的暴戾因子在不停地咆哮,血液奔流涌上大脑,双手不自觉一撑便想站起来,他在陆凡面前从来乖顺,此刻却忍不住想吼叫起来。 “你只有我一个儿子!你不让我管你想让谁管!” 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忍了下来,没能说出口。 “此事我先不与你计较,明日你就自己回通州。”陆凡道。 陆岭没说好,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父亲,你创建黑云门是否为了铲除异己,我在黑云门这些年又是否做到了?大梁契丹前后来战,父亲欲先攻大梁再打契丹,我前去刺杀大梁官员和梁皇,是否做到了?大齐这么快攻破扬州,是否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陆岭尚未起身,他的话先是砸在地面上再传出来,便显得瓮声瓮气、沉闷几分。 “父亲你,为何总是看不见呢?” 他终于问出了口。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想问“父亲,你能不能也看一看我。” 他明明有爹,为什么总是活得像个孤儿。 在外面他是光风霁月的少年剑客,翩翩公子;在家里,他不过是个透明人。 陆凡背对陆岭,面朝大门,没有立刻回答。陆岭也没有催促,他难得问出口,也难得有等待的耐心。 他等来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从未要求你这样做。我要你做的只是好好长大,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陆岭想,他对我什么期待也没有,甚至连好好练剑也没有,所以才会连我新学的剑招也不想看。 所以才会连他差点死在扬州城也不想问。 陆岭抬起头,眼前是那金光闪闪的龙袍,身后是他的父亲和那将落未落的夕阳。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他父亲身前,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父亲”,然后高抬腿再次迈过高门槛离开。 直到陆岭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那落日也隐去了模样,只有一点余晖映照着白云的时候陆凡才挪动了脚步。 他身后的龙袍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他眼前的落日和鳞次栉比的宫墙,是大齐的万里江山;耳边反复响起先祖的拳拳叮咛和身边人的此起彼伏的话语,捧他的骂他的;他的脚边是他儿子刚刚跪过的地砖,似乎还带着一点人体温度。 除此之外,整个大殿空无一人,他走到今天,想要的都得到了,不想失去的也都失去了。 他垂下眼,退后几步,拉上大殿厚重的大门。 门里门外,从来便是分隔开来的。 那门开合过几回,几日过去,登基之日便到了。 大齐的文武官员虽还没有特别完备,但也有二十来人,江湖上跟随陆凡走到今天的那些江湖人士也都到场,初此之外还有陆岭母族江南首富江家,大将苏策等人。 按照礼部制定的程序走过一遍后,陆凡黄袍加身正式称帝,称齐元帝。在场之人论功行赏好不热闹,空中随便低飞的鸟儿都像是在唱赞歌。 登基仪式后是筵席,觥筹交错之间苏策举着酒杯走到陆凡身边,两人碰杯,不说恭喜,一饮而尽。 苏策道:“登基仪式结束,过两日我就带兵打契丹去了。放心,一定给你打个胜仗回来。” 大梁覆灭后,契丹倒是没有从前那么嚣张了,大齐又培养了一批将兵,此战对苏策来说也不算难,他有胜利的信心。 第110章 陆凡再满上一杯:“那便提前庆贺。” “哈哈哈,来来来。” 几杯过后,苏策道:“说起来,我家那兔崽子前几天来看过我,我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就像……” 苏策捧着酒杯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就像便秘一样。” “我看不下去了,叫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摆出一副便秘脸叫人看了闹心。他就问我当初叫我陪着小主子是不是就得保护小主子听小主子的话,我说当然,然后踢了这小崽子一脚叫他别整天想东想西,做点正事。” “好家伙,这一踢把人踢没了。这两天都没见到他,连登基仪式也不来,真是反了天了。” 小主子指的是陆岭,苏策的儿子便是苏宣。 苏策环顾大殿,还是没见到这两人,便问:“这么大的事岭儿怎么也没来?” 整杯饮尽,陆凡道:“我叫他回通州了。” 苏策被酒辣到似的搁下酒杯:“要我说,他这次去扬州是有功的,你就不该罚他,就叫他留在京城学习些国事政务,这大齐最终还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正是因为大齐要交到他手上才容不得他这样。”陆凡正了神色道,“我们没有办法,他却不该趟这浑水。” “杀手头领,若是传出去,史书该如何写他?后人该如何骂他?百姓该如何服他?他甚至还胆子大到闯到扬州去刺杀大梁朝臣和皇上,难道不该罚?!” 在苏策面前陆凡没什么好隐藏的,几杯烈酒下肚,陆凡心中郁气翻涌,说出真心话。 苏策也懂,叹息道:“那小崽子何尝不是这样,只是叫他陪着岭儿,结果他和岭儿一起胡闹。” “但是事已至此,我们做长辈的自然多担待,孩子也是一片心意。” 当初知道这事后,苏策只是罚苏宣在地上跪了几个时辰,转头两父子便好了。但陆凡对陆岭,苏策还是认为有些苛责太过。 “多些耐心吧。”苏策道。 满堂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之中,陆凡并未直接回答苏策好还是不好,他只是模棱两可的回了句“再说吧”。 像是一首曲调,先起调,后高潮,再结尾一样,这场筵席经过一个多时辰后也逐渐到了尾声,有那喝多了的人已经在堂上睡了过去,呼噜声夹杂着音乐声、碰杯声中,陆凡叫停了舞乐,表示筵席就到此为止,众卿可以回去歇着了。 舞乐停,舞女纷纷退场,苏策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在军中待久了,这些香得腻人的脂粉气他是真的闻不惯。 睡着的被喊醒,举杯的搁下杯子,众人最后呼了一声万岁便打算离开,有那离门最近的先一步跨出门槛,却被守门的禁军拦住。 那禁军倒是客客气气,只问:“筵席完了吗?” 这人原是大梁的朝臣,本就刚入大齐,自然小心,虽然迷迷糊糊摸不着头脑,但仍然回答:“完了啊。” “各位大人和圣上可喝高兴了?” 谁敢说不高兴,于是那人又答:“高兴了。” 后头又有人要走,脾气就不如这位仁兄好了,洪四方大手一挥将那位大梁旧臣挥到一旁,自己挤到了前头,板着一脸横肉道:“快给老子让开。” 洪四方人高马大,平素这种样子是很能吓到一些人,那大梁旧臣被他拉开半句话都不敢说。但这禁军却仍旧挡在前头,丝毫不惧:“洪掌门海涵,主子交代我等大人们出来的时候一定记得问大人们这两句话。” 洪四方神经大条,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跟着陆凡复兴了大齐,刚刚得到了丰厚的奖赏,又在大齐的宫殿之中,他膨胀得完全没注意到那禁军已然是一个拔刀的身体姿势了,他大腿一伸,长臂一挥,说了一个滚字打算直接走了。 直到有人拉住了他。 一旁的牧云君显然比洪四方有眼色,他问:“这里只有一位主子,那就是皇帝陛下,不知道阁下说的主子是谁?” “你马上就会见到他。” 牧云君白了脸,转身望向还坐在龙椅上的陆凡。 第62章 退位 刚刚已经凉下来了宴会此刻重新沸腾,但却不再是狂欢,而是忐忑和暴戾。 环视一圈,场上人神情各异,有害怕的像那大梁旧臣,有脾气暴的如洪四方喊着要杀出去,有转着眼在打着算盘的如玉面公子,还有一些人正蠢蠢欲动。陆凡实现落在江老爷子身上,看见了那比他还沉稳的他的老丈人。 苏策在他身旁分析局势道:“我入城时带有八千精兵,其余兵马留在城外,场上文武对半,再合你我之力,在这个时候我竟想不到是谁敢来挑衅。” “能调换宫中禁军,选在此时发难,不会是契丹,莫不是又是你那个叛逆儿子?” 他指的是江子棠。 “罢了,等会儿就知道了。” “谁来都没用。放心。” 话音刚落,便有人跨过门槛进来了,是他刚刚还在挂念的侄儿,第一时间他还以为陆岭是被抓来的,正要叫陆岭过来。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很不对劲。 身后的禁军竟听话地护在他身后。 他忽地想起了苏宣问他的话,他问是否要听小主子的话。 苏宣从小便跟在陆岭身边,陆岭寻常要求苏宣肯定是没有异议的,也犯不上专门来问苏策的意见。 第111章 苏策罕见地直了眼,僵硬地转头看向了陆凡。 陆凡依旧端坐如山,低下头饮尽杯中酒,再抬眼时所有的情绪便已被隐去了。 陆岭那天离开之后,他并没有费心去留意陆岭的去向,自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回了通州还是留在京城。 他还是没有听话。 陆岭一身华服,贵气逼人,身姿挺拔立于大殿之上将所有目光和议论尽数忽视,只抬眼看那堂上之人。 陆岭双手合叠,弯腰行了个简单的礼,出口如石破天惊。 “儿臣前来,请父皇退位。” 声音清脆洪亮,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震慑了大多数人的心神,他们看了看陆岭,又看了看陆凡。满场眼神流转,但无一人说话。 陆凡起身,背手一步步从高阶上走下来,每一步都牵扯着在场之人的心弦。 太不可思议了,就这样认了吗? 还剩两梯的时候,陆凡止住了脚步,忽而发问:“众卿皆有此意?” 洪四方得了话,第一个站出来:“绝对没有!” 他还拱了拱牧云君道:“老牧也绝对没有这样想。” 牧云君默认了这人替他表的态,许多人也都表示从未这样想过,但也有人没说话,譬如江老爷子。 江老爷子默默走到了陆岭的身侧,表了另一种态,不知不觉中已然阵营分明。江老爷子不愧是江南首富,一开口便掐住了经济命脉。 “这段时间大齐的军饷有一半是江家筹来的,岭儿是我江家的孩子,诸位还请给个面子。” 苏策驰骋战场半生,在明了双方立场之后便不再优柔寡断,他跨过桌子,踩阶而下,如一头猎豹转瞬便扑了过来,但一条铁链挡住了他的去路。 仍是禁军穿着,却用铁链为武器。 陆凡和苏策都不陌生。 苏策怒道:“叫苏宣那狗崽子滚出来!” 陆岭向苏策鞠了一躬:“苏伯伯别生气,很遗憾,宣哥哥没有在这里。我跟他说了我的计划之后他纠结了很久,最后不仅没有答应还劝我放弃,没办法,我只好将他先关起来了。也希望苏伯伯能够看在宣哥哥的面子上别为难我。” 如果苏宣真的跟着陆岭一起作乱,苏策说不定真的狠下心宰了这个臭小子,但苏宣没有。 “侄子还要依仗苏伯伯打契丹,是不会对苏伯伯和宣哥哥做什么的,也请苏伯伯放心。” 亲儿子还是多年挚友,情还是忠,苏策内心动荡不已。 不多时,他卸了力道,拦在他身前的铁链也随之收起来。他面对着陆凡说了一句:“对不住了,陛下。” 他叹了口气,迈着两条腿往殿外走去:“不忠不义,我也没脸再待在这里了,老臣就先告退了。” 其余人不再拦他,只有陆岭两步上前挡在了他身前道:“苏伯伯见谅,你还不能走。你同我父亲生死交托多年,还有八千精兵在京城,我可不敢冒险放你离开,还请……” 苏策却充耳不闻,脚步交换绕过陆岭,趁其他人不备冲出殿门口,同时袖中滑出一管信号弹。 陆岭大喊:“拦住他!” 已经晚了,信号弹飞天,炸出绚丽的火花。 铁链缠腿,将苏策拉回了殿中,苏策却无所谓般哈哈大笑了起来:“兵不厌诈,小侄子。” 陆岭咬牙切齿:“不愧是苏大将军。你真不顾惜宣哥哥性命吗?!” 苏策眉弓凸起:“他自己该想办法保命,而不是等着他老子去救他!” “真是狠心的大人。”陆岭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泪,伤心道,“真替宣哥哥难过。” “这么热闹,看来我还没有来晚,还有劳苏将军放礼花迎接我。”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江子棠和净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曾经的死对头出现,很多人下意识的肌肉反应就是抄起武器来打架,但陆岭却道:“此次不是江湖之争,还请诸位冷静下来。” 一句话将事情拉回正轨,而江子棠也开始点名:“何尚书、张侍郎、李掌门、王阁主……过来吧,还等什么。” 他边说还边摆手,笑得如沐春风。 “剩下的大人们也请仔细斟酌,是否要支持新皇。” 洪四方呸了一声:“屁的新皇,老子可不承认,他同你这个魔教妖人混在一起,也是个败类!” “洪四方!” 出言制止的不是陆岭,是陆凡:“住口。” 想到陆岭毕竟是陆凡的儿子,洪四方闭嘴了。 一旁的玉面公子从刚刚起就没说话,暗暗观察着场上形势,据他看来,虽说场上人数对半,胜负五五开,但只要等苏策那八千精兵一到,陆岭他们必败无疑。 他拿定了主意,上前两步开了口:“陆小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得缘一见,确不愧为神龙之子。陛下膝下只你一子,大齐江山迟早要交到你手上。你和陛下之间或许有一些误会,趁大家都在,将误会解开,陛下与你照旧是一条心的。” 他说得礼貌,却也表明了态度。 很明显,很多人这笔账都是这样算的,于是除了江子棠点到名的那些人,没有人再过来。意见合不拢的时候通常是打一架,从前江湖上是这样,换个战场也是这样。 所有人都觉得要动手,但陆凡或陆岭没动手之前,他们也不能先动手。信号弹发了出去,苏策倒也不急,多拖一时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第112章 陆岭竟也好语气地回应:“玉面公子真是善解人意,但是若有误会的话,怕是从我出生那时起便有了。这么想来,应该也不是误会了。” 他垂了眼眸,低声道:“真是遗憾。” 陆凡仍旧站在那离地面两阶的台阶之上,陆岭望向他问道:“父皇怎么不下来了,难道还是舍不得吗?” 陆凡没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然有人在猜他只是拖延时间,等精兵过来。 陆凡看向江子棠,语气竟显得温和:“你也来了。” 江子棠笑道:“自然是要来的。” 他从怀中掏出很多张信纸,举在手中摇了摇:“不仅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 他将这叠信纸挨个发了去,边发边道:“你那封讨粱檄文写得确实好,我也受益匪浅,跟着也写了一封,比你那个还详细些,附上了事情经过以及证人证言。不知道刚刚经过战乱的中原百姓接不接受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当他们的新皇呢?” 上头写的是星星谷灭亡真相,通州城之乱真相,楚浩之事,凌云大师之死等等。 从前陆凡是江湖魁首,那些江湖人分了正邪,他们的屁股是歪的,江子棠说什么都是错的。但现在大齐作为一个新政权,根基不稳,百姓的信任与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签发这封信的可不止他一人,除了他点到名的在场的那些人,上头还有雷门雷泰,缙云门云嫦娥,甚至江老爷子的签名。 “你若坚持霸着这个位置,让百姓不安,你苦心恢复的大齐恐怕也就这么败在你的手上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初陆凡用讨粱檄文得到民心,今天江子棠如法炮制,用一封罪状书让他失去民心。 “哪怕你有八千精兵,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让位,对你对大齐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 江子棠其实并没有说错,那封书信散布出去后大梁旧人,契丹人,对他不满的人,统统都会扑上来借这个由头咬死他,他会变得非常麻烦。 八千精兵打进来,两方交战,这种内部的自相残杀于大齐而言是损失;若是父子反目的事再传出去,无疑是给新生的大齐政权再一重击。 江子棠并不催着他给答案,只在一旁静等。 陆凡抬眼看来,江子棠的眉眼其实有几分像他,他从前以为他死了,其实他只是恨他,所有人都恨他。 年近五十,众叛亲离,他心头升起了一股浓浓的悲凉之感。 陆凡张开双臂,锦绣龙袍展开,九爪金龙盘踞其上,他问陆岭:“你就这么想要这件衣裳?” “我想知道父皇愿不愿意给。” 大逆不道之话,剑拔弩张之间,陆凡竟然笑了,他抬手,一颗一颗解开身上龙袍的口子,里侧腰带一松,陆凡脱下龙袍,手臂一挥,龙袍如张开翅膀的蝴蝶向陆岭飞来。 陆岭伸手接住,他拿在手中掂了掂,稍沉。 “给你了。”陆凡抬脚,下过最后两步台阶,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陆岭身前。 陆岭拎着那龙袍未穿,似乎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到了。 陆凡离他已不到二米距离了,如果他跟苏策一样只是佯降,此时出手将是绝杀。净华显然不相信陆凡,那根念珠棍横在他们中间,不许陆凡再进一步。 陆凡不以为忤,停住脚步,喊道:“史官何在?” 所有人的目光开始寻找,一个腰间别着毛笔,手上拿着本子的人被推了出来,陆凡道:“记。” 史官匆忙拿笔做记录状。 “大齐元年,齐元帝因忧心契丹战事,无暇政务,自请随军出征契丹暨禅位于太子陆岭。” 史官记录时停顿,看向陆凡。 陆凡道:“写。” 史官不敢有异,几下写完后双手呈递,陆凡看过后递给陆岭:“大齐交给你了。” 手上的龙袍竟又重了些。 陆凡继续道:“今日之事,绝不能外传,你可知该怎么做?” 玉面公子心中惊呼不好,忙第一个下跪道:“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凡抄过身侧人的铁链打去,铁链被灌入内力呼啸而去,玉面公子来不及反应就被铁链绞住了脖颈,陆凡用力一扯,玉面公子的惊呼声和他的脖子一起断了。 “就像这样。”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管是牧云君,还是江老爷子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也是在此刻,洪四方他们才看清陆凡真正面目。 他狰狞着吼叫:“姓陆的,你他……” 他没能说完。 有人反应过来,或奋力冲锋,或四散而逃,陆凡依旧淡然,他道:“哪些可信可留,哪些不可留,你自己定。” “这是你当帝皇的第一课。” 说罢,他蹲下身将苏策腿上的铁链解开:“走吧。” 苏策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陆凡却先一步开了口:“该做的已经做了。” 苏策闻言叹了口气,没有反对。 堂上已是一片厮杀之声,转眼间局势天翻地覆,没了陆凡压阵,很多人早就乱了,唯一想的只有逃命。 但这大殿只有这一个出口,陆岭守在这儿,他手握生杀大权,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 下了令,他不再管那些,只是拦着陆凡:“父亲就留在宫中享福不好吗?” 第113章 陆凡道:“担心我手中有兵?” 陆岭摇头,他登基后迟早会收归兵权,没什么好怕的。 他看着陆凡眼中的自己,陆凡眼眸里终于只剩下他,他说:“只是希望能和父亲多相处些时日。” 不再是父皇,而是父亲。 但陆凡却道:“陛下,穿上龙袍也不意味着能够事事顺心。” “这是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 第63章 成长 陆凡最终还是去了前线,战报频传,多是捷报,陆岭见了不欢喜是假的。等到契丹正式被逐出中原那日,举朝欢庆,陆岭也下令叫将士回朝,予以封赏。 回来的只有苏策手下的副官,苏策和他想要见的那个人都没有回来。 苏策叫副官带来一封信,陆岭看完那信后三天没有上朝。满朝文武皆觉不对,陛下的贴身侍卫也跟着不见了踪影,于是一番查探后发现陆岭已经微服出京,此刻正在去边境的路上。 满朝大臣心急如焚,当今陛下还没有子嗣,若是折在外面了,大齐可怎么了得啊!他们凑在一处商量,立马决定派快马将人追回来。 他们忘了,陆岭从前本就是快意江湖,纵马驰骋的少年,快马追不上他的步伐。 陆岭在边境只待了一日,同苏策不知道聊了些什么,自己又回去了,没出什么意外,满朝文武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江子棠也不算晚的知道了陆岭出宫之事,也知道了他为何急着去边境。 陆凡战死了。 听说是在一场攻城战,那是契丹占领的最后一座城池,再输契丹便只有回到草原,求和赔款。听说契丹人像发狂的恶狗一样不要命的打,打得昏天黑地,不辨日月。两周后,城破,契丹溃败逃回草原,遣使求和。 然而陆凡也在这场战争中中箭身亡,有说陆凡是死于大意,没能注意到飞来的箭矢;有说陆凡能躲开只是故意中箭的。 参与过战争的战争的人都说辞不一,江子棠自然也没法下定论,他也无意去探究谁真十二家,唯一有定论的大概只有陆凡是真的在战场上死于流矢。 他那时和净华正在灵光寺看望宁喆和凌云大师,听到这事时神色有着片刻的恍惚,直到宁喆端来茶叫了他一声。 “子棠哥,怎么了?” 他接过茶道:“无事。” 宁喆也没追问,挨着净华坐下了。 那时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净华没能留下,宁喆一直守着凌云大师仪式完成入土为安。后来齐梁大战,灵光寺大开寺门,接纳庇护了许多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宁喆也一直留在寺中帮忙,至今仍未下山。 事情了了,净华便有时间来灵光寺看看。 宁喆见了净华亲切得很,拽着净华的胳膊跟他讲最近寺中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大事小事,他说那会儿他就想着见了师兄一定要告诉他。他说他眼睛都哭肿了,后来打起来了,他忙起来就没空哭了。 净华抬手摸摸小师弟的头。 “有件事我正要同你们讲。”宁喆的语气变得正经严肃起来,他问,“你们可还记得我们答应帮半眉君找他儿子?” 自然记得,净华问:“难道有了线索?” 宁喆点头。 宁喆一直没忘记这件事,在灵光寺安置流民的时候也会打听打听,他描述得详细,百孟庭之前也将能查到的都告诉给了他,还给了他两张人像,根据半眉公现在长相还原的年轻时候的长相,以及通过半眉公和他妻子的长相所预测的他们儿子长大的模样。 两张画像倒有五六分相似。 说来也巧,有人看了这两幅画像,听了宁喆的描述后觉得非常熟悉,想起来一个人。 从那人的讲诉中,宁喆拼凑起来整个故事。 约莫十几年前,他们家隔壁新住进来一个男子,那男子右边手臂断了只剩一条左臂,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还带着个一岁左右大的孩子。那男子也没什么照顾孩子的经验,家里经常能传出小孩的哭声,有一次那孩子被热水烫伤了手臂,哭得那叫一个惨。他媳妇看见孩子可怜,偶尔也会去帮衬着,一来二去,也会聊会天。 那男子说他在三岁的时候被他爹卖给了赌场的债主,后来又被辗转卖了几次,大些了就开始帮买家做事,后来攒够了赎身钱就带着孩子走了。 宁喆追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死了,被人杀了。官府还来了人,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那孩子呢?” “也不见了。”说到此处,那人也觉得很是不忍,连连叹息了几声。 宁喆问清楚了那人的地址、当时用的姓名等消息,正想传讯给百孟庭。 江子棠道:“我会告诉他的。” 净华若有所思,补充道:“萧复权,也就是陆岭身旁有个唤小山的少年,上次同他比武时看见手臂上有一块烫伤印记,不知道会不会是那孩子。” “查查便知道了。” 问起宁喆这次是否要一起下山的时候,宁喆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寺里面还有很多事情呢,我再待一段时间帮帮忙。” 明明不过几个月,装束相貌声音无一变化,但眼前的宁喆确实跟他记忆中的小师弟不一样了。 下山的时候,宁喆送他们到山脚,然后笑着对他们挥手道:“师兄,子棠哥,改天见。” 第114章 一片树叶朝宁喆飞去,宁喆侧身闪躲,那片树叶便打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之上,浅浅的一点痕迹。 宁喆笑:“还是两成功力吗?” 江子棠眨眼。 马车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了,身影渐渐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融进了周围的一草一木之间,净华才回过头阖上车窗。 “你不开心。”江子棠握住净华的手。 净华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 说不清道不明,不是不开心却也说不上开心,从前的宁喆吵吵闹闹蹦蹦跶跶,打破砂锅问到底,练武偷懒、念经走神,净华偶尔训他却从未真正对他生过气,他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如果可以,他希望宁喆一直那样快乐。 但宁喆已经开始接触生死,开始承担责任,这是成人的路径,并不会让人幸福。 终归是要长大的吧。 净华拧开水袋喝了口水,放水袋时看见江子棠的侧脸,耳垂上那朵小花落在眼中。 “楚浩前辈交代你找的那种花还没找到,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找找吧。” 说起这事江子棠就有些头疼:“这么多年东南西北也都找遍了,那些专业跟花草打交道的人也不知问了多少个,都说没见过这样的,真就奇了,死活找不到。” 百闻阁的情报网也够广了,连朵花都找不到,也是有点砸招牌。 在又一次寻找无果之后,百孟庭大胆提问:“有没有可能楚浩前辈根本就画错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江子棠捻上耳垂揉了揉,接着道,“说起来那老头子被关了那么多年,说不定脑子都不清醒了,手又抖,记错了画错了都有可能。” 净华闻言思索片刻后道:“这花对楚前辈而已意义重大,他应该不会记错。” 江子棠下巴搁在净华肩膀处叹气。 “怎么了?”净华伸手将人圈在怀里,手指顺着脊椎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偶尔有几缕头发缠上他的手指,他便顺着头发绕两圈。 “没找到我都没脸回天绝教了,也没脸再去见白茶姑姑。”江子棠声音中透着惆怅,“当初答应他时是真没想到这么难完成。” 通州英雄会时江子棠已经使过断山刀并且告诉了天下人楚浩被陆凡囚禁致死。自那之后,他便没上天绝教见过白茶,总不能干巴巴地跑去见她,告诉她别等了那人确实死了,他临死前嘱托我找来送你的花也没找到,没找到就没找到吧,就这么着,你也看开些吧。 他说不出口。 沈頔前段时间来信,信中提到九绝去探望过白茶,说白茶状态看起很好,叫江子棠不用担心。 “不着急,我们一起找,只要这世上还有,就总会找到的。”净华轻声安抚。 “你怎么这么好。”江子棠呼出的热气透过毛孔浸润进净华的肌肤,将表皮温度带高。 净华没说话,手掌仍旧贴在江子棠的后背上,略微用力,将人揽得更紧了一些。 “有时候想起白茶姑姑一个人住在僻静处,等一个没有消息的永远回不来的人便觉得心酸,也会忍不住埋怨楚浩,想着如果他当初少下山比武,现在应该就不会是这般情景了吧。”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于是有十之八九 的事都曾被套上如果两字,如果怎么样就好了。 可惜世上什么都有,唯独后悔药难买。 “你说,白茶姑姑会恨楚浩吗?”江子棠问道。 风很温柔,净华无法由己及人琢磨到白茶的心思,于是诚实地说自己不知道,但是他告诉江子棠,因为是等自己想见的人,那么等再久应该也是甘愿的。 第64章 质问 江子棠他们暂时没选择回天绝教,联系上百孟庭询问那朵红色小花和沈頔救命药的找寻进展,百孟庭回复毫无进展,江子棠气得一把把信烧了。 看来中原是没有希望了,江子棠决定去关外。 经过草原时,江子棠特意绕开了契丹族的驻扎之地,但好巧不巧,还是遇上了契丹的前行侦查部队。那些契丹人围坐在火堆前聊天,这次入侵中原失败,契丹也是元气大伤,他们想要的车马牛羊,美女珠宝都没得到,还差点没命回来,一个个的都还没消气。 一个壮得像牛的人挥舞着手臂:“我就说不应该去打!” 有人附和:“是啊。” “狡猾的中原人,骗我们,说我们一定能赢!” 有人说话呜噜噜,像是嘴里灌了酒,听不真切,但勉强能听懂大意,是说有会武功的中原人来他们军营,说中原大乱,要他们趁乱进攻。他们派人查探,果然发现边城守备空虚,立马挥师出发了。 他们说的契丹语,江子棠早年走南闯北的时候碰见过,不会说但是能听懂。早就猜到是有人通风报信,江子棠也没放在心上。 找了半个月,花没找到,两人便先回了趟城中天绝教的暗桩。江子棠下山后并不是完全不用操心教中的事,每到一个新地方,便会通过当地的暗桩或者分舵同沈頔他们取得联系。当时在通州也是这样联系沈頔前来英雄会的。 沈頔有信传来,叫他们立刻回教,语气严肃,像是有什么大事。 江子棠道:“难道教中出事了?” 净华已经在收拾行李:“先回去看看吧。” 久违地回到天绝教,天绝教中变化不大,还是那些人。九绝住进了沈頔那处院子,心情似乎不错一直笑呵呵的;沈頔见他回来也是舒了一口气,照常贫两句嘴,恨不得将天绝教事务统统扔给他;白茶还是在那个花圃中种花。 第115章 稍事休息之后,沈頔告诉他叫他回来的真正原因——当初刺杀净华反被打伤腿的那个人找到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面目全非被丢在了后面的乱葬岗,所以一开始没能找到。直到天绝教近期进行大清理,解散携芳阁,清理尸体,清点人员等,才将这人翻了出来。 桃樱见过这人后,也认出了这人,正是当初给他弥草之毒的那个叫张川的教徒。 他身上的致命伤是一处刀伤,尸检后沈頔得出结论,这是任天朗的刀法并且这人死了不到三个月。按道理任天朗那会儿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难不成还能从地狱里出来给他一刀? 练功房爆炸的火焰似乎回到的眼前,任天朗回去的身影历历在目。爆炸过后,练功房成了废墟,没有人出来,大家自然而然地认为任天朗已经死在了那场爆炸中,紧接着是和李云峰的对峙,收拾天绝教的势力,也没有人去收敛尸体或者确认什么。 后来任天朗确实消失了。 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任天朗还活着。 但其实也没有任何人见过任天朗的尸体。 蹊跷之处不止那处刀伤,还有埋在伤口处的一张纸。 那纸只是碎片,是从完整的纸上撕下的一角,上面有字,是净华最为熟悉的那一类文字——经文。 而这天绝教中只有一个人会抄写经文。 江子棠的胸中鼓囊囊的,里面堵满了因被背叛而产生的痛苦和酸涩。他清楚,这份难受一点是替他自己,更多的却是替另一个人。 次日上午,江子棠打算去一趟白茶的花圃,去之前,沈頔想多派些人手与他同去,江子棠牵住净华的手举起:“有他就够了。” 沈頔白了他一眼,默默转过了背。 白茶正在泡茶,见江子棠回来便道:“听说你要来,特意将你上次带来的新茶泡给你喝。” 喝茶时江子棠环看了一圈道:“我给姑姑送来的人姑姑没用?” 下山的时候江子棠见白茶的侍女少了一个,便选了一个补上了,今日来却没见到。 白茶道:“病了,放她下山了。” 江子棠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点了点头又随口扯别的事去了。 江子棠在英雄会上用过断山刀后,整个江湖都知道他的身份了,白茶自然也知道。但两个人却都只是在左扯右叙,都没有提起那个人,一直从没话找话到无话可说。 还是江子棠先问:“姑姑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现在没有,但如果你想跟我聊聊,我很乐意。”白茶看向江子棠,眼神平静,神色很淡,像是没什么情绪。 不似往常娴静温柔,多了一丝冷酷,冷酷得近乎无情。 若说之前只是怀疑,在这一刻,怀疑全部落地成真。 江子棠的手抬了又放,放在桌子上的是一角写了经文的纸,他问:“任天朗没死,张川是你的人。这么多年,你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白茶认出那截纸,上面的经文也是她的笔迹,白茶也是个聪明人,看见这截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没有被揭穿的慌张失措,倒是长松了一口气,还笑了笑。 “你发现了。”白茶的神色还是很淡定,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了。 “死了也要出卖我。张川倒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聪明了,否则我也不至于杀他。” “所以之前针对我的人真的是你,白茶姑姑。”江子棠这声姑姑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白茶否认了这一说法:“不是针对你,恰恰相反,我需要你。” 江子棠露出不解却不信的表情,信任一旦有了裂痕,说什么话都附带上了三分怀疑。 白茶没急着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过身在一块墙壁上拍了一下,机关启动之声响起,江子棠同净华眼神相对一瞬,两人立马起身跑出了屋外。 出乎意料的是,房间内并没有乱七八糟的暗箭埋伏,只是当中的一块地板朝一旁移动了过去,露出了地板下的地下室。 光照进地下室,地下室的那人像是很愉悦,问:“师傅,我可以出来了吗?” “可以。” “太好了。”话音刚落,地下室便钻出了一个人,江子棠他们从门外看去,正是任天朗。 任天朗转过头也看见了他们,看见江子棠时没什么反应,看见净华却高兴极了,转过头对白茶道:“师傅,就是那个人!我上次还没跟他打完呢!” “我知道,你提过很多次了,去吧。” 任天朗那把刀从不离手,此刻握着刀就门外走,气势汹汹,像是寻仇。净华两步上前拦住任天朗。 任天朗兴奋极了:“就是你!我要和你比赛!” 净华道:“抱歉,我不想比。” 任天朗表情一下垮了,委屈兮兮的转过身去跟白茶告状:“师傅,他想同我比。” 白茶走出门外,摸了摸任天朗的头对净华道:“这孩子惦记了很久要同你比武,我也答应他了,不伤人不取命,算是圆他一个念想吧。” “而且……” 她又对江子棠道:“你们赢,我知无不言,任你处置。” 花圃旁的空地上,念珠棍和大刀的威力大得像要将这个地面翻过来,地面上满是念珠棍和大刀砍过留下的印记,白茶道:“其实我更想你去和朗儿比武,我想再看一遍断山刀。” 第116章 当初楚浩初创断山刀法时的点滴一直镌刻在白茶的脑子里,她当时烦透了这把刀,一眨眼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江子棠阴阳怪气:“你想要的倒是不少。” 白茶转身回屋:“可惜,没人能舞得跟他一样,不如不看。” 那边,念珠棍重重打在任天朗的腿弯,任天朗弯腰之时,念珠棍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任天朗显得更兴奋了:“你赢了!太好了!我下次还跟你打!” 净华收了念珠棍,走回江子棠身边,江子棠接过那棍子,手一抖念珠棍变回了一串念珠,挂回净华手上。 白茶见到他们进屋,已知战果,放下茶盏叹气:“这下好了,朗儿又要闹一阵子了。” 第65章 真相 “药是你下的?” 楚浩亲近之人,谁能那么叫楚浩信任,那么容易给楚浩下药呢? “我只是想让他输。” 楚浩一次又一次下山决斗早已让白茶疲惫不已,怕他不回来怕他受伤怕他死,她只是想让楚浩可以停下来,哪怕是要摧毁他的骄傲。 “我只是想让他输,输了他就可以回来。我跟陆凡说好,挑断他的手腕就好,到时候我会把他带回来好好对他,一辈子补偿他。” “等我过去的时候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陆凡他骗了我!他忌惮楚浩的武艺,忌惮楚浩的身份。我那时候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白茶的情绪终于变得激动起来,手握成拳不停得发抖。 “我想要天绝教去把他救出来,可惜我只是一个空有虚名的圣女,没有实权,没有人听我的。我下山那次,也就是星星谷那次,让天绝教损失惨重,更让教中人恨我入骨。”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白茶才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法则,弱肉强食,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拥有更多的权势才可以不被忽视,做自己想做的事。 白茶武艺不高,但还好有个任天朗,虽然是孩童心态,但武功天赋极高,而且特别听她的话。她很快用计解决了当时几个长老,扶持任天朗上位,实际的掌权人却是她。 她隐藏了这一点,做什么大多通过任天朗,这种身份有时候很方便。 所以后面天绝教才会一直和陆凡他们不死不休。她不敢说出当年下药的真相,陆凡自然也不会说,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有一种微妙的默契。 白茶道:“我始终抱有一丝希望,那就是他还没死,直到看到了你。” 白茶的目光落在江子棠的耳垂上,那上面纹着楚浩嘱托他要找的四瓣小花,这个嘱托一直没完成。他本想着见到白茶的第一面就将这朵花给她。告诉她,有这么一个人,一直没忘了她。 后来这花没找到,他来见白茶时便会遮挡住,还是被白茶注意到了。 但现在江子棠只觉得这花烫耳朵。 当初楚浩练刀的时候白茶在翻介绍各种花的花册,收刀歇息的时候白茶指着其中一朵问他好不好看,楚浩说红红的很好看,白茶看着自己手指的黄色花哑然失声,一会儿她才说:“是好看。还有一种更好看的红色小花,四瓣的,每瓣都开叉,花枝也是红色的,你帮我找来看看吧。” 楚浩让她指给他看看。 她合上花册子,找了支笔就地画了一朵花,楚浩认真看了看,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下次出门找给你。” 其实她早就忘了这回事了。 根本没有这种红叶红枝的四瓣小花,是她随口编的,她以为楚浩反正也不会当真,但是当他看见江子棠耳垂上这朵小花时,她才知道,楚浩说记住了是真的记住了。 跟她当初随手画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同他必定有关系,先是试探,后来发现你跟我有着一样的目的之后开始想扶持你掌控天绝教。” “所以我方才说我不是针对你,而是需要你。” 白茶继续道:“陆凡深耕多年,武艺威望都有,还有江南首富的财力支持,我一直没能扳倒他。后来李云峰、崔文鹏他们进了教,他们野心太大,天绝教也渐渐地开始脱离我的控制,我需要将他交给一个我信得过还和我有相同目标的人。” 那张经文明晃晃地摊在光下,也将所有在光下的东西带了上来。 张川明面上是五心堂的人,实际上却是她放在五心堂的卧底。 杀金明是拔除李云峰羽翼,刺杀净华是煽风点火,任天朗假死是腾出教主之位,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江子棠快点动手,尽快掌控天绝教,再去对付陆凡。 “好孩子,我们做到了。”白茶露出真心愉悦的笑,“陆凡死在契丹手上了。不枉费我叫朗儿冒着风险去给契丹送信。” “是你将消息透露给契丹的。” “是我。” “你真是疯了。” 江子棠想到在草原上时那些契丹士兵的对话,知道有人通风报信,却不知这人就是白茶。连他都狠不下心做的事,白茶却能毫无顾忌地去做,只要能达成她的目的。转念又想到她为了能将楚浩留下来不惜给楚浩下药,便又觉得这样一个人做出什么来都算不上意外。 “我是疯了。”白茶欣然接受了这个评价,还补充了一句,“下药的那刻我就疯了。” 她看着江子棠眼神不躲不闪:“如果你觉得我做得不对,大可以杀了我。” 第117章 一句空话。 她知道江子棠不会杀她。 她从见到那朵花的时候就知道这人重情重义,又和江子棠相处几年就更是知道江子棠为人,江子棠绝不会杀她。她便是仗着这一点,才会不避不让,甚至连半点后手都没有就敢和江子棠当面对峙。 或许这么多年,她也忍够了,藏烦了。 如她所料,江子棠没有动手,他只是找来了一个铜盆,然后端着铜盆走进了她平时抄写经文的那间佛堂之中。 火折子一吹便燃,江子棠将燃烧着的火折子放进铜盆中。 白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做什么?” “我不杀你。”江子棠的脸被火光熏暖,话却很冷,“但是你不配替他祈祷。” 哗啦一声,江子棠长臂一挥,桌上、椅子上,挂着摆着的所有经文统统被扔进了火堆之中,火舌猛地一下窜高,吞灭了经文。 白茶第一次露出如此慌张的神态:“不要!!” 她想冲进去,却被净华拦在门口。 抄写如此多的经文需要若干年的时间,但付之一炬却只需要一瞬间,毁灭往往来得更容易一些。 等到所有经文被烧成炭黑色灰烬,白茶才被放进了屋,她颓然地蹲坐在铜盆旁,一只手伸进满盆灰烬之中。 还是烫的,但白茶似乎感觉不到。 她抓起一把灰烬,问:“他,真的死了吗?” 不问,没亲眼见过,就还可以骗骗自己,她其实很懦弱,很多时候不敢正视答案。 “恩。” “你亲眼瞧见了吗?” “恩。” 白茶点头:“也是。是该死心了。” “他最后那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江子棠真的很讨厌这种,明明自己伤人最深却偏偏做出一副深情模样,仿佛很关心在乎那个人一样。如果真的在乎,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还能怎么样?”江子棠冷静道,“拜你所赐,生不如死。” 江子棠恨不得将一分痛说成十分,来看看这种虚情假意的关心究竟到什么程度,更何况,楚浩承受的本来就是十分的痛楚。 “最后一个问题。”白茶手抖着抓不住灰烬,干脆松开了手,灰烬带着余温四散。 她问:“他知道是我下的毒吗?” 她的目光从灰烬上移开,落到了江子棠的脸上,目光认真仔细,像是要观察江子棠回答是每一处细微的表情,以确保答案的真实性。 当初楚浩的话合时宜的响起,他叫江子棠永远不要去找那个人,除了白茶,还有谁能叫他这样惦记,被背叛也不忍记恨。 “他没说。”没等白茶放松,他接着道,“但我想,他应该知道。” “他叫我永远别去找那个人报仇。” 不是假话,白茶观察过江子棠神色后判断,她低下头像是失了神似的半天没有动静,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直发抖。 楚浩知道下药者是她却也不曾恨她,记挂的只是要替她找来那朵花。 一瞬间心如刀绞。 在这上千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里她总是想念楚浩,她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当时做错了,是不是不应该下药;但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楚浩只知比武而陆凡不守信用,倘若陆凡没将楚浩带走,那她就可以将楚浩带上山,他们可以一直相守,她就不会失去楚浩。 所以后面不管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直到此刻,她忍不住动摇。 江子棠他们跨出大门后,身后终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 —— 江子棠将耳朵上那抹小花用药水洗去了,从前因着这花,江湖上人称他为“斜花君”,如今这花的来历他已知晓,不必再费心寻找,想来斜花君这名头也该改上一改了。 药水具有一定的腐蚀性,江子棠的耳朵被刺激得通红,比在太阳下暴晒还要红上一些。 而且还带点痒,江子棠一直忍不住想去挠几下。 右手偷偷摸摸往上抬,被净华按住道:“不可以。” 江子棠长叹一声趴在桌子上:“真的很痒啊。” 净华一脸正气:“挠了会痛,而且不容易好。” 像是猴子附身似的江子棠整个人抓心挠肺,浑身都不是滋味。说来纳闷,他当初刻这花的才不过十几岁,刚学会易容刺青之术,抬手就敢往耳朵上刻,眼睛半点不眨,痛啊痒啊的他都当不知道。 现在却矫情起来了。 他抬眼看一旁的净华,一眼,又看回了桌面。 净华见这人怏怏的,忍不住道:“一定得洗吗?” 江子棠下巴搁在桌子上:“还留着它做什么。” 不论如何,这个承诺他已经完成了。当初他以为这花代表着满腔爱意,现在才发现只是源于一个谎言,他替楚浩不值。 但他也做不了更多了。 他得从他们的故事里摘出来,走到自己的路上去。 见净华一脸正经,江子棠心思又活络起来,他抬头侧脸凑过去。 “嗯?”净华没动但不解。 江子棠声音里含着笑:“你既不许我挠,那就帮我吹吹呗。” 耳垂上的那朵花已经消失不见,入目的仅是精致秀气的一只耳朵,从耳垂到耳廓,到包裹着的薄薄的耳软骨,线条流畅,干净优美,像是花瓣边缘的曲线,像是整个化作了盛开的红色鲜花。 第118章 眼皮微微下垂,遮住情绪。 门窗未掩,净华微微倾身,对着那抹上了夕阳黄昏色的耳垂轻轻吹了口气。 凉凉的,激得江子棠一阵颤栗。 院落中,熬过一个冬的桃花树终于开花。 第66章 念珠 沈頔抬眼看这满园春色,绿意盎然,但他神色倦怠,表情淡淡。桃樱往暖手炉里放了块炭饼,下意识往屋外看去,看那躺椅上的人。 烫到手,桃樱反应过来,连忙盖上盖子,又给暖手炉套了一层棉套,才捧着出去塞进了那人怀里。 沈頔习惯性从大衣里伸出手接过,又将暖炉一同捂进大衣了,桃樱又将边缝漏风处塞紧实了一些。 天气回暖,其实不怎么冷,但沈頔服用水晶莲这等寒物之后怕冷了许多。 “我可真成瓷娃娃了。”沈頔唉声叹气。 桃樱问他中午想吃点什么,沈頔没劲道:“问我的意见有什么意思,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 “你可以说点可以吃的。” “不要辣椒不要花椒不要生姜,吃什么不都一样。”沈頔咂摸一下嘴,“这嘴里能淡出花儿来了。” “明白了,炒个菜花。” 沈頔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从前桃樱对他还有些怕意,现在是半分也没有了。 “这大白天就开始睡觉了。”声音随着脚步踏进院落而响起,沈頔不睁眼也知道来人是谁,桃樱行了个礼去后厨准备茶水去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再不来,可不知道还能见你几次了。” 江子棠早已换下了冬日的厚衣裳,穿得清透凉爽。打眼一瞧,一个已经在过春天,一个仍停留在冬天。 这样的天气还裹这么严实只能说明沈頔服用的水晶莲已经快到他不能承受的剂量了,他越怕冷,血液则越冰,直到最后血液冰冻到不再流动。 江子棠再看这春色,只觉萧瑟满园,春风几度呜咽。 “你现在转身出去,重新进来,按照这个节奏的话还能见无数次。”沈頔回应道,一副漠不在意的模样。 江子棠在石凳上落座:“次数是多了,就是说三句话得分三次。” 沈頔便笑起来。 没有天绝教的明争暗斗,也用不着费心去筹谋安排,聊起天来不过是些东拉西扯,说些没什么意义的空谈,但江子棠喜欢这样的空谈。 自由,闲适。 他知道沈頔也喜欢。 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多豪情壮志,要坐至高之位,享无边权利,特别是沈頔,他一直以来想的不过是活下来,带着九绝活下去。 倘若没办法两个人都好好活着,那他选九绝。 所以其实他没有那么多遗憾,地狱开局,每一步都踩在悬崖刀尖之上,而他保住了他最珍惜的人,哪怕他自己粉身碎骨。 将至饭点,九绝也快回来了,江子棠临走之时还是忍不住道:“再多撑几日,万一就有法子了呢。” 沈頔整个人瑟缩在塞了棉的大衣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帮我个忙吧。” 九绝回来时遇上江子棠正出去,她道:“不在这儿吃饭?” “不了,小和尚还在等我吃饭。”江子棠谢绝。 九绝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江子棠与九绝擦肩而过的时候想起方才沈頔的嘱托,说来无非是照顾他这妹妹,江子棠道:“你又瞒不了她一辈子。” 沈頔道:“终归我还在,就见不得她伤心。” 像是被九绝的笑声激发了生命力,不知怎么,好像沈頔的脸色也不似方才那般苍白了。 回到护法院中,净华正拿着一份信看,见到江子棠递给他道:“查到了,是他们。” 百孟庭根据宁喆提供的消息派人去当地查了,甚至还翻出了当年官府的卷宗,未结案,但也顺藤摸瓜查出了那男子的来历。 那男子确实是半眉公卖掉的儿子,几经辗转成了杀手组织的杀手,在一次任务中受重伤没了胳膊,趁伤重无人管他之时逃了出去,逃亡后隐姓埋名结婚生子,他夫人去世后搬了家自己带孩子。 可惜后面泄露了行踪,被那杀手组织派人灭了口,带走了那孩子。 后来黑云门成立并迅速崛起,两边相争时黑云门灭了那杀手组织,至于组织中的一些半大小孩也被黑云门接手了。 小山,便是那孩子。 想起当初小山对半眉公的种种行为,好像人有时候犯的错真的会以另一种形式报偿到自己身上。 总之,百孟庭已经将这个消息烧给半眉公了。 吃过饭,江子棠闹着要和净华下棋,自从这些事了了之后,他的空闲时间多了起来,收拾房间时发现一副被遗忘许久的围棋,左右无事,便拉上净华对弈。 他自认是个臭棋篓子,棋艺一般,本来兴致平平,但当他问净华棋艺如何,净华说自己没下过几次,不太会的时候,兴趣不知怎地一下就达到了顶峰。 如果赢了,就可以提出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 没过多久,第一局以江子棠的微弱劣势而告终。 江子棠不服输,再来一局,仍以失败告终。 到了第三局,盯着将他的棋子逼得无处可去的净华,江子棠看着净华幽幽道:“小和尚,你怎么学会骗人了呢?” 第119章 净华也似有些诧异,眼光微微流动:“我也没想到你的水平比我……” 剩下的噤了声,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色渐渐暗沉,今夜挂月缀星,夜色并不浓厚,江子棠起身点灯,动作间衣摆扫过棋盘,不小心打乱一盘棋子,黑白交杂难以分清。 “罢了,今日就下到此处,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江子棠忍住笑意,但那笑还是从眼里透出来,光铺开来,又聚在他眼里。 四目相交中,净华说好,接着便开始收拾棋子。 还没收拾完,就被江子棠拉着会周公去了。 次日一大早,江子棠翻箱倒柜将自己那套刺青的工具找了出来,看得净华直皱眉。 “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子棠指着耳朵道:“刺个新的。” 银针勾勒出形状,形状简单,只是一个小球体。江子棠手很稳,所以那球的弧度流畅,没有任何的歪斜或扁折,像是拿着工尺在纸上画出来似的。 形状完成后便是上色,江子棠用几种燃料混成了一种绿色,阳光下透着莹亮,江子棠沾了颜料,一点点仔细地涂着。 涂到一半时,净华便认出了江子棠刺的是什么。 阳光打在身上,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从心里淌出爱意。 “怎么想起刺这个?” 江子棠正专心致志的上色,闻言也分出了一点心思,他知净华是明知故问,于是他也迂回敷衍:“应该只是因为这个简单。” 净华脸上的笑淡了一些:“原来是这样。” 说罢,他站起了身,像是要出门去,不再看江子棠上色。 “你干嘛去。”江子棠将人叫住。 净华语气平淡:“我去念经。” 一个还俗的前和尚又要去念经,谁听了不犯迷糊,手中活计只剩最后一点,江子棠稳住手道:“等着。” 净华也就老老实实站着不动了。 最后一点上色完成,江子棠对着镜子整体看了一眼,只觉效果十分满意,对着镜子点了点头。忙完手头的事,他看向净华,见净华站在门口板正又乖巧,心头那点不快又淡了去。 “好好的,怎么又要去念经。” 什么劳什子经书,烦人。 净华道:“我生出了妄念,不妥,要静心养性。” 江子棠用手扇风给耳朵降温:“什么妄念?” 净华的目光落在江子棠的耳垂处,那处纹着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他曾千万次摩挲,曾用来念佛,也曾用来对战。 不是纯绿色的,薄涂厚涂或是用了其他涂料,净华也不太懂,总之那颗念珠被纹在耳垂处一眼瞧去仍是莹白色,但在阳光的变幻下又泛出一点莹绿色来。 是那颗他送给江子棠的念珠。 他说:“我希望你纹这个是因为我。” 江子棠扇风的手停住,下一刻那手落在净华的脸上,江子棠轻轻一捏:“我们净华师傅真诚实。” “那我也不能不诚实。”江子棠笑道,“是因为你。而且我相信,这个是我永远也不会洗掉的印记。” 净华抬起手将人搂进怀里,声音从耳畔传来,江子棠听见净华说: “嗯” 第67章 番外(九绝) 三月的最后一天,桃树上的花开了快一半,粉粉嫩嫩、层层叠叠,草地上的野花和小草生机盎然,山涧的小溪欢快地奔流,路过的鸟儿叫声明快洪亮,白云蓬松柔软,蓝天清透明媚,阳光也是刚刚好的温暖。 一切都那么好。 就是这样好的日子,我失去了此生对我最重要的人。 我被那些明媚表象冲昏了头,没能发现我哥在这样的春天里一天天衰败了。 上一刻,我哥还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就在院子里踢毽子,边踢边数。我叫我哥帮我数,数到一百二十个的时候,我听见我哥说:“小九,哥哥数累了,要休息一下。” 我将毽子扔到一旁,不再踢了。 我听见自己说:“好。” 之后我做了什么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自己去房间里把大伞拿出来固定在我哥身后给他遮阳,然后我去了教中的藏经阁找了几本医术拿回来看,回来见我哥还没醒,便又去后厨帮忙包饺子。 日出中天,饺子起锅,是我哥最喜欢吃的牛肉馅饺子。我给他端出去时发现他还没醒,便喊道:“哥,起来吃饺子了。” 我哥毫无反应。 我先将饺子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去碰他:“哥,醒一醒。” 那摇椅本是静止不动,被我这一碰也弄得摇晃起来,我哥身上披的毯子随着摇晃往下滑,我伸手接住时不小心碰到了我哥的额头。 冰凉刺骨。 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而那一瞬间的靠近,我完全感觉不到我哥的呼吸。 我心中骇然,生怕自己感知出错,又伸出手去摸我哥的额头。我眼看着我的手颤颤巍巍,摇摇摆摆地一点一点靠近我哥,不受控制。 我知道我是在怕。 我害怕我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 在快要碰到我哥时我停住了手,我退了两步,一把掀开了那条将我哥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然后我看见了我哥的手。 两只手盘在一起,捧着一个暖手炉,在暖手炉的衬托下双手苍白得近乎透明,表皮肌肤下的血管呈现着淡淡的紫色。 第120章 我去牵我哥的手,碰到了暖手炉,暖手炉还热乎着,我哥的手也还没凉。 我将毯子重新披上去,坐在我哥旁边开始吃我那碗饺子。 很鲜美。 桃樱姐出来问要不要续饺子的时候看见我自己在吃,问我:“堂主他现在不吃吗?” 我说:“嗯。” 桃樱姐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勺子也掉了,她急匆匆跑过来做了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她去探我哥的鼻息。 我不是很开心,问:“你做什么。” 桃樱姐没说话,只是突然哭了起来。 我转过头继续吃饺子:“哭什么,我哥说他只是休息一下。” 桃樱姐还在哭,我不想听,我说:“我还要吃几个饺子。” 桃樱姐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回厨房给我又盛了几个饺子。 后面我不知道自己又加了几次,我好像一直没吃饱,但是还想加的时候桃樱姐却不给我加了,她说吃完了。 她骗我。饺子是我和她一起包的,我知道还有。 我自己起身去盛饺子,被桃樱姐拦住,争执中打翻了碗,还好我的碗里没有饺子了,只剩些饺子汤,不然浪费粮食哥哥会不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弯腰捡碎片的时候一阵反胃,控制不住地将刚吃的饺子又吐了出来,我想坏了,哥哥看见要骂我了。 我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哥哥没有起来骂我。 我很失望。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只零星记得一些片段。 我将哥哥抬上了床,躺椅上睡久了对腰不好,我又守了哥哥几天,守了几天已记不得了。后来江子棠他们来过,说过什么又没了印象。 那些片段就像是被拓印在纸上的画,不连贯,没声音,甚至没色彩。 陆续又有人来,我不想任何人再进来了,他们的表情不好看,说的话也不吉利,我一点也不想记得。 这几日我唯一记得要做的事是将已经凉透了的暖手炉从门缝里递出去,桃樱姐就会换一个热的过来,我照旧将暖手炉放进我哥手中。 这样他就还是温暖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开门递暖炉的时候晕倒了。我想不通,我明明吃了那么多饺子,怎么会饿晕呢? 也就在这个时候,桃樱姐递给我一个信封。 她眼睛肿肿的,像是才哭过,她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也懒得听清楚,信封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赶快回去守着我哥哥。 有很多人不喜欢他,我得保护他。 我说:“我要回去了。” 奇怪,我明明开口了,怎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桃樱姐拉着我不让我走,她哭得太惨了,一直把信封往我手里递。我勉强低头看了一眼,信封中间写着四个字“小九亲启”。 很像我哥的笔迹。 但他们总是骗我,说不定又是联合起来想骗我呢。 我将那信还给桃樱姐,急忙想回房间,要关门的时候看见桃樱姐将那信抱在心口处,很珍惜的样子。 我还是想看看。 看看就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了,我对自己说。 我将那封信从头到尾地读,像不认识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辨认,看了多少遍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放下信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这时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说:“下葬吧。” 第68章 番外(九绝) 下葬的时候,小青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许是我和我哥有些血缘关系,它明显更亲近我,那么多人在它偏往我这儿爬,我伸出手,它便钻进了我衣袖里。 凉凉的,蛇鳞刮在皮肤上的时候有种叫人汗毛直立的感觉,但我很喜欢,它从前便是这样盘在我哥哥手腕上的。 它是毒物,也是我哥最亲近的朋友之一。 我下定决心好好养着它。 可惜我的决心一点用也没有。我想救我哥,没能救到;我想养小青,也养不好。 它什么也吃不下,我跑去药炉问炼药长老,长老列了一个清单叫我试试,可惜每一样它都只尝一点就不吃了。 我试着喂它我自己的血,它还是不吃。 就这样,一个月之后,小青也没了。 我将它葬了我哥旁边。 什么也没留下。 —— —— 桃樱姐一直陪着我,我其实没什么事,于是我叫她自己下山去,我记得她还有仇要报。现在我哥也走了,要报的恩也报完了,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桃樱姐在揉面团,旁边是一盆芝麻馅,一会儿包汤圆吃。 桃樱姐摇摇头,没说什么。 我又继续看月亮。 吃汤圆的时候,我说:“你要向谁报仇,我同你一起去,帮你。” 左右我现在闲得很,教中事务我无心再管了,江子棠也不要求我管,每月里的月俸照旧按时发给我。我早早就过上了混吃等死的生活。 桃樱姐先是拒绝,我也不强求,后来我躺回那摇椅上揣着手继续看月亮时她又过来了。不知她为什么怎么想通了,总之是答应了。 她的仇人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物,不过是强行将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还将她卖掉的她的前夫。说来,他们之间还没有解除夫妻关系,也许说前夫不太准确,但将他变成亡夫还是比较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