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弓行》 第1章 《良弓行》作者:江色暮【完结】 文案: 一起逃命的时候,谢玉衡几次劝我把那把弓扔了,但我觉得不能听他的。 谢玉衡皱眉问我:“你要它到底有什么用?” 我老神在在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但这玩意儿名气那么大,一堆人来抢。说不定就和倚天剑、屠龙刀似的,里面藏着武功秘籍呢。” 谢玉衡茫然:“你说什么剑,什么刀?” 我挠头,比他更茫然:“啊呀,刚刚说了什么吗,我也不知道。” 谢玉衡就生气:“你是什么脑子?刚说完的话都能忘,怎么不干脆把你叫什么一起忘了!” 要不怎么说他乌鸦嘴。 我还真全都忘了。 cp:沈浮x谢玉衡 失忆了也要皮一下的开朗小狗攻x会打架也会跟着皮的神秘美人受 高亮:1.不太长的中篇故事,争取20w左右完结。 2.有反转内容,但总的来说是相互救赎的小情侣。 3.段评开啦,无条件,欢迎来玩(比心) -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天作之合 正剧 失忆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浮,谢玉衡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失忆,但一见钟情。 立意:心怀善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第1章 失忆 意识浮出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疼,第二反应是饿。 疼痛从四肢百骸漫了上来,散在每一寸皮肉中。饥饿在胃里攻城略地,似烧似灼。 这样又疼又饿的情形中,我废了好大力气,终于能睁开眼睛,紧接着又因入目场面怔住。 眼前是床顶,身旁是屋子。床的做工还挺不错,雕出来的花纹像模像样。然而,这是哪儿? 疑问短暂地压过好奇,我皱着眉毛,开始冥思苦想。 好吧,不知道。 不光是“不知道这是哪儿”,还有更多、更基础的问题。我是谁,叫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统统都不知道。 意识到这些,我微微默然,本能地扭起脑袋,想要多看看四周,至少得到些新线索。 这却是个错误决定。明明只是个简单动作,却疼得我险些飚出眼泪。 “嘶啊——!” 我出了一身冷汗,花了好大时间才缓过劲儿来,眼前却还是一阵一阵发晕,只模模糊糊听到不远处传来声“吱呀”的响动。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推开门的人已经到了床边。见我醒来,他明显惊喜,叫我:“沈浮!你怎么样了?” 听着这话,我没回答,一心只知道去看来人的面孔。 原先是想知道他是谁,可真正看清他模样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愣住。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光是站在那儿,就像一幅画似的。 从眉毛到眼睛,从眼睛到鼻梁,脸上每一处都好看到过分,就连皮肤也是一种润泽的白皙,惹得我心跳“扑通扑通”。 而在我专心致志用目光勾勒他五官的时候,他也落下目光,眼神里带着十足关怀。 这么彼此看了片刻,他眨眨眼睛,仿佛迟疑,又叫了一声:“沈浮?” 我一个激灵,后知后觉,这应该是我的名字。 “是不是身上不舒服?”他又问。说着还叹气,嗓音里有愧疚,“你的确伤得极重……唉,那时你不该留下。” 我喉结一滚。虽不记得他说的“那时”是什么时候,但好歹想起来了,此刻的我是一个饿着肚子的伤员。 他不提还好,如今提起,再配上房间里不知何时开始萦绕起的粥米香气,我身上疼痛再起,胃里又难受,脸都快皱起来。 哎?粥米香气? 我目光下滑。原来如此,别看床边青年长了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他手里端的可是地地道道的“烟火”——一碗吃的! 我嘴巴张开,说了见到青年以后的第一句话:“饿……” 青年愣了愣,而后笑了,“好,先吃点东西吧。” 哎呀,他笑起来怎么还能更好看。 “这是你做的吗?” 在青年忙着扶我起来、细心地给我背后塞上软垫的时候,我挑了个保险的话题开口。 “对。”他回答,“天璇走的时候说了,咱们如今这样子,要吃得清淡,却也要吃得饱足,不能光用青菜那些招呼,最好有蛋、有肉。我倒是还好说,你这边麻烦点。从前躺着,动都动不了,如何能嚼东西?可光吃米也不好,伤没法好。 “最后就想了个法子。把肉、菜都切碎了和米一起煮,你从前没醒来的时候一次都能喝一碗。滋味的确不错,对吧?” 一堆话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我只记得咽口水,勉勉强强捕捉到末尾几个字。 自然是不错的,光是闻着就能感觉到浓郁香气。引得我目光落在上面,压根无法挪开。见那一碗菜肉粥里多了个勺子,轻轻搅了两下,又舀出来一勺。不光如此,他还吹了吹,这才把粥送到我嘴边。 这是要喂我。 我怀疑自己已经脸红了,否则面颊上怎么一阵发热? 压下羞涩,毅然决然地张开嘴,啊呜~ 好吃! 菜肉粥入口的一瞬间,我眼前一亮。 肉已经完全酥烂,与米混在一起。菜却没有久煮的软烂,而是带着一点细微的韧,加上原本清新的味道,让我唇齿生香。 第2章 我匆匆把第一口咽下去,嘴巴迫不及待地又一次张开。这时候,第二勺粥也送到了嘴边了。 “……”呜!好吃!我吃吃吃!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眼前的碗已经干干净净。 我感觉自己的饭量绝对不止这点,可大约还是受伤的缘故,胃里的烧灼没了,变成微顶。 想去揉揉,偏偏抬手也会痛。再有,吃东西的时候我顺道粗略看了一眼身上,腿上如何还不知道,两边手臂却是明白带着纱布,下面渗着草药的味道。 我心头发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碰到了什么才成了这副惨状。再仔细一想,这青年是不是还说了,“咱们现在这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已经一目了然了,可他?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问:“别光说我啊,你怎么样?” 同一时间,他也开口:“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一点?” 他好关心我! 我心头暖暖的,笑着回答:“不用,已经饱了。” 他也笑了笑,把手里的碗放到旁边,脸上的担忧、关怀一起散去了,变成一种谨慎。 我开始不安了,“别不回答我啊,你到底——”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我肯定已经扯起他的袖子检查。 他打断:“沈浮,你知道我是谁吗?” 啊? 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再张了张,再闭上。 终于,还是在他一点点严肃的神色里,尴尬地回答:“不知道——但是!” 他挑眉。 我深呼吸。肚子里有东西了,思绪也活络起来,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青年刚刚说过的话,“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已经猜出一点儿了。” 他露出一点“愿闻其详”的神色。 这副表情给了我信心。又梳理了片刻,我怀着八分自信道:“咱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吧?之前八成也是一起受伤。至于受伤的缘由嘛,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习惯就好——嘶!你做什么!” 才讲到一半,他竟然就开始动手动脚。手伸过来捏我的脸,修长白皙的指头揪着脸颊肉就往旁边扯。疼是不疼,可哪怕没镜子照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滑稽极了。 我有点委屈。凭什么他能漂漂亮亮,俊逸挺拔,我就要被他这么欺负? 正用目光控诉他,青年的手忽然又松开了。没从我脸上挪走,而是滑下一点,捏住下巴,抬起我的面孔。 他很仔细地看我,我继续用目光控诉。 而后,看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地起身,折回外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这就走了?我扯起嗓子喊:“喂,你去哪!” 他没有回头,语气里明显压着什么,声音更大:“当然是给你找大夫!” …… …… 青年出去的时间比我以为的长一点。 他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老头。老头背着药箱,须发皆白,腰杆却挺得很直。袖子里带着浓浓的药味儿,按说一个浑身是药的我是闻不出来这种细节的,可他的药味儿还和我不是一个路子。 看着床上的我,老头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江湖人!” 要不是身上疼,不方便动,我一定要挠挠耳朵,也嘀咕:“老大夫!” 老头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言简意赅:“手。” 我没回应他,而是抬头瞄了眼旁边的青年。见他先是意外,然后点头,我才把手抬了起来。动作间,还冒出“嘶嘶”的抽气声。 老头显然对我的表现非常无语。不过,无语之余也有几分凝重。 他先给我搭右手的脉,然后是左手。期间青年就在旁边看着,我能听到他的呼吸。除了最开始吸了一口气,往后都没动静。 紧张成这样,一看就很担心我。 我开始喜滋滋,这时候,老头把手拿开,问:“后生,你可有头疼?” 我知道轻重,还算认真地回答:“浑身都疼,头不算突出。” 老头眼皮抽了抽,又问:“你是一点儿都不记得,还是只是对从前的事印象模糊了?” 我说:“肯定不是‘一点儿都不记得’。” 这话讲出来,老头——好吧,还是叫大夫——怎么样先不谈,那青年明显眼神变化。 没给他高兴的机会,我抓紧时间补充:“要真是那样,我怎么还知道吃喝?怎么知道你能治我?” 大夫、青年都愣了。 我再度专心地看着后者,见他似乎是无奈地摇摇头。 我朝他笑笑,他抿起嘴巴,伸出指头,把我脸颊戳向大夫那边。 不是这么玩的! 我想鼓起脸颊表示凶猛,偏偏这时大夫又开始问我话,我只好转过心思,一一回答。碰到答不上来的,就是青年说。 望闻问切结束,大夫得出结论,说我看起来没什么毛病,要不是事先告诉他我失忆,他还以为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说:“你看我这样子,算什么事儿也没有?” 大夫说:“脑子,我是说脑子。” 我明白了:“哦哦。” 旁边的青年把气吐出来,很失望,却还是接过话,客客气气地与大夫说:“如此,劳您跑这一趟了。” 大夫:“哼。” 青年还是一副礼貌的样子,“我送您回去吧。” 第3章 我和大夫一起:“哼。” 他俩听到动静,又来看我。我稍微缩了缩,假装自己是根木头。 大夫莫名其妙,青年却又笑了。我心想,他肯定知道我是在预测大夫的下一步,并且预测成功,兴许还会评价一句“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但他没说,又和大夫客套了几句,就带着对方离开了。 我动不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屋门。半天之后得出结论,青年恐怕是一路送大夫回到医馆,这才去了这么久。 体贴过头了吧。 我腹诽,可惜下不了床,更没法去门口观望,只能在床上盼星星盼月亮。 等那道玉色身影再现,我热情洋溢,招呼他:“回来了!” 他原本一脸忧心。看我这样,担心成了无奈。人到床边坐下来,和我说:“总之,你先养伤吧。” 讲话的时候,还又叹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他这样,于是严肃地说:“经常叹气会老得很快。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老得早了,多可惜啊。” 他怔了怔,到底说了我前面想到的那句话:“你还是老样子。” 我听着,一面在心里和自己击掌,一面抓紧时间问他:“是吗?那我之前是什么样子?” 他沉吟片刻,看起来是打算和我掰扯这事儿。 “等等,”我打断他,“突然记起来哈,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年:“……” “谢玉衡。”他说,“我叫谢玉衡。” 第2章 从前 谢玉衡说,他对我的了解其实并不多。虽说我俩一起逃过命,又一起受了伤,可论相遇相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凑不够二十天。 我吃惊,脱口而出:“什么?我还以为咱们很熟。” 谢玉衡又被打断,也没和我计较。只是摇摇头,肯定道:“那确实没有。”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继续往下讲。 “说到你我相识,还要多亏了追杀咱们的人。 “我从头说起吧。这几年武林盟主的位置空悬,初时还好,往后却慢慢有人不安分。去年三月,霍家剑庄上下六十余口在一夜之间惨死,就连刚会走路的小娃娃都遭了毒手。去年五月,青锋刀派的井里被人下了毒,好在只死了几匹马,可做这事儿的人原先定不是奔着马去的。 “还有去年九月……今年二月…… “最开始,大伙儿其实没把这些事往一块儿考量,只是霍夫人娘家所在的无尘山庄与青锋刀派、其他几个遭逢麻烦的势力分别在查。没寻的线索的姑且不说,寻到的自然要去抓人、报仇雪恨。可真找到凶手了,他们与之交手,却都没得什么好处。” 谢玉衡的话音略微停顿。 “也不能这么说。”他改了改自己的说法,“有人逃了,也有人死在报仇之人手里。可等无尘山庄带着死人尸身去霍庄主、霍夫人的坟前祭拜,预备把那人挫骨扬灰,好让庄主夫妇瞑目的,途中却发现就那死人压根就是被暗器毒杀的,用的毒还是青锋刀派前头险些中招的那种。 “所有怪事儿被串起来了。有数个门派的前辈提议,大伙儿该齐心协力,一同抓出背后黑手。我呢,虽然是个江湖散客,却也参与了那场大会——哦,你没去。” 大约是看到我巴巴的眼神,谢玉衡特地补充了三个字。 我失望,但也没太放在心上。顺着他的话梳理了下思路,便问:“然后呢?” “然后,”谢玉衡平静地说,“前辈们就为谁来主持这场行动吵起来了。” 嘎? 谢玉衡继续道:“吵着吵着,又切磋起来了。” 啊这。 谢玉衡又道:“切磋着切磋着,好几个前辈都负伤了。” 我:“……” 这和我原先想的很不一样。 所谓武林前辈,不应该一起征讨害人的邪恶势力吗,怎么还没开始就直接内讧? 谢玉衡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快速把这一段略过,“我武艺不精,所以没留下等前辈们切磋的结果。后头消息也不太畅通,并不知道前辈们最后是个什么打算。 “原先觉得这事儿和我没什么关系了,可就在上个月,”他表情开始凝重,“有友人来找我,说他已经知道前面那些事情的幕后黑手。还说,他大约查到那黑手藏在什么地方,问我要不要与他一起去闯闯。” 我判断:“呃,你这就去了?” 谢玉衡点头。 我想了想,小声问:“那,你的友人……” 谢玉衡苦笑:“没从那地方出来。” 我“啊”了声。见谢玉衡孤身一人照顾我时,这个结论已经隐隐浮出。可真听他确认,我心头还是一沉,意识到这才是江湖。 没有故事里说得快意恩仇,而是刀光剑影,动辄赌上生死。 分明是艳阳天,我虽在屋内,却也能感觉到窗口照来日光透着的融融暖意。可在此刻,仍有一股寒意从我胸膛浮出,让我脊背僵硬,胃里若吞了铁石一样沉重。 谢玉衡定是也难过,垂眼默然片刻,这才缓缓继续讲:“那时候,我们到了太平门……哦,就是‘黑手’背后的门派,偏偏叫了这么个名字。 “在那儿,我们见了许多被掳上山的人。其中一些是他们绑去好要赎金的,过得虽不算好,却也看得过去。再有一些,却是由他们折磨得凄惨万分。 第4章 “我与友人皆看不过眼,商量出手救下他们。起初倒还算顺利,可在行动后段,我们误打误撞闯入一间屋子。在那里,看到一样东西—— “一把弓。” 他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我花了点时间,才发觉自己应该问:“弓……?” 谢玉衡果然在等这个。 他继续说下去,简单解释:“这要涉及另一个传闻。近几年总有人说,江湖上出了一把了不得的弓,得它便能独步天下。我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可信的人其实不少。 “我那友人也信。见了弓,他大喜过望,说‘果真在这里’。我反应过来不对,问他去那地方难道就是为了找弓?他说事已至此,便也不瞒我了,的确如此,还说离开以后要重重谢我。 “我不知如何说他。那么像话本故事的说法,他怎么就放在心上?……但危急关头,也来不及计较这些,只催促他快走。 “却来不及了。前头到底耽搁了些时候,一出门我俩就被太平门的人发现。那人还不是普通角色,后头听其他弟子喊他‘护法’。 “我们以二对多,终还是不敌,只逃出了我一个。” 我哑然,半天才干巴巴地道了句“节哀”。 谢玉衡抿嘴,神采暗淡,眸色里透着忧郁。只一眼,便让我的情绪也跟着低迷。 我斟酌起安慰他的话,他却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再之后,我就碰到你了。” 真没想到,我竟是在这种情形里出场的。 想到他前头说的“一起逃命”,再结合前面听到的内容,我谨慎地猜:“我救了你吗?” 谢玉衡回答:“没。我在太平门的地方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能容身的地方,进去发现里头已经有人了。再一看,那个人伤得比我还重。” 啊这这。 “英雄救美”的念头还没升起就破灭。我尴尬,眼神胡乱飘动。谢玉衡倒很理解,说:“我原先还很警惕,想躲开你,可仔细一看,你情况比我还不好。再一问,听你说你也是被太平门人伤成这样。 “更具体的,你倒没和我讲。但知道这点就够了,我放心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一天后。你那会儿还在,还给我分水喝。 “咱们搭上了伴儿。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也是去那个地方行侠仗义的,可惜出师不利。好在咱们藏得够隐蔽,几天都没被发现。好不容易你我都能行动了,自然是第一时间从那地方离开。” 我抓住重点,问:“弓呢?” 谢玉衡:“……带着。”一顿,“其实我很想把那玩意儿扔了,但你总说还是留着比较好,万一它真有什么用。可惜用处没找着,还让咱俩又被其他人盯上。好在最后关头,我朋友找到了咱们,否则真说不好当下是什么状况。” 原来如此。 我惭愧,和谢玉衡道歉:“都是我的错。” 谢玉衡沉默了会儿。我以为他是不知道要不要怪我,心一横,决定主动出击,更真诚地揽责。但他再开口的时候,只是说:“不过,弓现在又丢了。” 我:“唔?哦哦,丢了也好。” 谢玉衡说:“‘也好’吗?我看你从前好像真的很在乎。总和我说,里面或许藏着武功秘籍,这才有得它得天下的说法。” 我又想挠头了,可惜做不到,只能与他讲:“你也说了那是‘从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怎么还能‘在乎’?对了,”话题被我扯开,半是不希望谢玉衡沉浸在沉痛话题中,半是真正好奇,我又问他,“那,咱们其实也相处了一段时候吧?” 谢玉衡点点头,我再问:“你行走江湖,仿佛友人很多。那我呢,虽然没碰上,但难道也从未与你说这些?” 谢玉衡想了想。我看着他的表情,猜想他是不是在想话安慰我,又感觉自己不至于真的没朋友。总算等到他回答,却是:“对。不过,你没和我说过这些。” 我失望:“这样。” “但是,”谢玉衡话锋一转,“你与我说起过家里。” 家?我猛地抬头,期待地望着他。谢玉衡笑了笑,告诉我:“你出身在一个很好的人家。” 我追问:“当真?” 谢玉衡还是笑着说:“真的。沈浮,你家境富裕,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于是捧在手心视作珍宝,无比爱重关怀。原先是想让全天下的福气都落在你身上,于是给你起名‘沈福’。”他在空中比划写法,“可你觉得这名字俗气,于是自己改了个更‘侠气’的说法。” “这,”我因他描绘的美好场景怔然,“是真的?” 谢玉衡反问:“我骗你做什么?——还是说,其实你是骗我的?” “不是不是。”我赶忙回答。自己感觉一下,觉得这应该是实话。 明明是应该开心的事,我却开始忧虑。谢玉衡一定有所察觉,问:“你有这么好的爹娘,难道不高兴吗?” “没有。”我叹气,和他实话实说,“要是这样,家里如今不知道我的下落,应该很着急吧?” 谢玉衡了然,“是这个道理。可惜你没与我说更多,现在也没法给他们去个信。” 我再叹气。谢玉衡歪歪脑袋,“你刚才还说,叹气多了会老得快。” 我一愣,与谢玉衡目光相对。 他在安慰我。这个事实让我心头微暖,重新有力气勾起唇角,回答:“没关系。忘了吗,因为你长得好看,老得快才可惜。我无所谓。” 第5章 谢玉衡似是若有所思,手指在腰间佩剑上叩了叩。 接着“唰”一声,把剑拔了出来。 动作太突然,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把身子往后靠,“谢谢谢玉衡,你做什么!” 谢玉衡疑惑地看我,把剑朝我侧一侧,示意:“你长得也不错,所以,可惜。” “……”我无言,终于看到了剑上映出的人影。不太清晰,但是能看出几分清俊。 合着他是拿这玩意儿当镜子照。我面皮抽抽,再度干巴巴地:“呃,谢谢?” 谢玉衡淡淡应了一声,重新把剑收回去,动作利落潇洒。 这副模样,难怪大夫能认得他是江湖人,也难怪他能在同伴身死的情况下脱离危机。 又想到谢玉衡的伤心事,我再度难受。谢玉衡倒像已经放下了,又关切我,问我还有没有其他想了解的问题。 我随口问:“那,我用什么兵器?” 谢玉衡回答:“我不知道。” 我:“哦……啊?” 已经有些飞走的注意力又被拉回来,我不太理解这个答案。 剑就是剑,刀就是刀。我俩好歹一起走了些时候,也一同对付过敌人。就连曾用名是什么他都知道,怎么在这种最基础的细节上打绊子? “真不知道。”他强调,“你的武功路数我从来没见过,时灵时不灵的,好用的时候捡个树枝都能一次打走好几个找事儿的人,不好用的时候……” 他停下来,我直接问:“怎么样?” 谢玉衡没回答,只是看了看我。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我却明白了。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我现在这样。 他还真给我留面子。 “咳咳,”我清清嗓子,不让面子掉在地上,“虽然不记得从前,但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曾有哪个前辈也和我一样。后来那前辈成了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说不定我是和他走一个路子。” 谢玉衡听着,笑了笑,脸上的忧郁散去很多,像是落了明媚阳光。 不对,他坐在朝阳的位置,阳光的确照在他脸上。我原先只是寻常看,不知不觉,愈多细节被我捕捉到。 他挺翘的睫毛,在光线下颜色略淡的瞳孔,还有—— 正清晰被他瞳孔映出的我。 发觉这点的瞬间,我耳朵里多了些奇怪动静。 “怦怦。” 是什么声音? “怦怦、怦怦——” 好近,好清晰。 “怦怦,怦怦!” 我猛地回过神,瞳仁收缩,手指不受控制地蜷起。 答案浮现在心头,一切都那么清晰,只是我太迟钝,好半天才有所反应。 原来那是我的心跳声。 ——是我因谢玉衡的注视,骤然乱起来的心跳声。 第3章 换药 “你怎么了?”谢玉衡问,“是不是屋子太热?那我把门也打开,给房子透透气。” 我喉咙还在发干,但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奇怪,迅速回答:“好。” 一个字,没让谢玉衡听出不妥。等他转身,我立刻深呼吸、调整情绪。等人回来,已经表现得颇镇定。 然后,听谢玉衡说:“你虽然醒了,却还是不好动弹。这样,今天也由我给你脱衣服。” 我:“……!” 啊? 啊啊啊? 原先就只有一个壳子的“镇定”在最短时间七零八碎,我严重受惊,连身上的疼痛都暂时忽略,猛地窜向床里。 ——没成功。 早该想到的,以我的身体状况做这种动作属实勉强。而就在我龇牙咧嘴、再度飚出眼泪的时候,谢玉衡担忧的声音又出现了。他凑近我,脸上神色慌张。哪怕这样,依然好看得不得了。 我眼泪汪汪地听他问:“沈浮!你怎么了?呀,伤口是不是又裂了?等等啊,让我看看。” 我一点儿多余动作都做不了,只能任由他摆布。好不容易等到前一波疼痛缓和,谢玉衡也揭开我手臂、腰腹上的纱布。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情况恐怕不好。 我沉痛地问:“我是不是恢复不了了?要、要不然,我给你口述一封绝笔信,你日后找到我家了就交给他们。” 谢玉衡听着,起先一怔,随即神色沉下。 “你,”他深呼吸,明显在努力柔和语调讲话,“不要多想。没事,伤已经在愈合,裂开的地方不严重。我正好给你换药,可能有点疼,忍忍就过去了。” 我脸色发苦,谢玉衡见了,又道:“我给你买了蜜饯,待会儿含着可以没那么难受。” 我:“……” 合着他前面说“脱衣服”,是为了给我换药。 得了答案,我哭笑不得,开始觉得自己在自讨苦吃。再想想他也是个伤员,却要为了我忙里忙外,一时愧疚更多,回答:“辛苦你了。” 谢玉衡还是柔和地说:“说什么‘辛苦’。要是躺着的人是我,你难道不会做这些?” 我眨眨眼,认真回答:“嗯……当然会。不过,做得可能没有你好。” 谢玉衡笑了:“那不就对啦?” 我看着他的面颊,不知是疼昏了头还是其他缘故,竟冒出一句:“哎,其实也用不着蜜饯。你多朝我笑笑,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声音一点点变低。 警报在心头响起。虽不知道我失忆之前是什么脾气,行事又是怎样风格,可现在说的话,绝对算得上“调戏”。 第6章 紧张涌出,我重新开始心跳加速。好在谢玉衡并没察觉我的不妥,或说他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原先也无暇顾及我的神色。 把旧药草、纱布清理掉,换上新的一套。说来简单,真正去做却麻烦。我不知道时间,只能从谢玉衡身后逐渐拉长的影子判断光阴流逝。等他终于将最后一块纱布盖上,再给我披上一件松松垮垮、布料却极柔软舒适的袍子,外间已有几分昏色。 “呼。” 谢玉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原先已经有些困倦——时候太久,他的动作又太温柔……听到动静,却还是回过心神看他,在他额角捕捉到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很累。 我想。 他也受伤了。 我又记起。 在谢玉衡收拾那些废弃之物时,我努力了下,拉住他的袖子。 谢玉衡偏过脸看我。来不及感叹他连侧面都俊逸得惊人,我抓紧时间:“你也要换药吧?我帮你。” 谢玉衡失笑,眉眼弯起一点弧度,说:“你能帮我什么?” 我语塞。的确,以我现在的状况,不添乱都是好事。但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也是真的,我绞尽脑汁,终于说:“我给你讲个笑话?” 心情好了,才能恢复得好嘛。 我自觉这话很有道理,谢玉衡听过,脸上的笑意也更大。但不等我决定从哪个笑话开始,他就摇摇头,说:“别了,你这样子,万一自己把伤又笑裂了该怎么办?” 我不可置信:他竟然这么不信任我。 但仔细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我心中失落,不舍地松开他的袖子。谢玉衡好像觉得我这样子很有趣,伸手来摸摸我的头,说:“等你好了再和我讲。” 我眼前微亮,用力答应他:“好!” 谢玉衡继续说:“时候不早了,我去买菜、做晚饭,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更用力地:“可以!”前头晕着都行,如今行了自然更行。 谢玉衡再摸摸我的头。我原先还要不好意思,觉得他这是把我当个孩子。后面察觉到,他似乎在探我额头的温度。 我赶忙把脑袋往他手底下凑凑。这举动很得谢玉衡欢心,他又笑了。 …… …… 谢玉衡走后,我开始无聊。 无聊着无聊着,想到了前面看到的伤。 客观评价,我如今的模样是真的凄惨。两边手臂、大腿、腰腹……说得上来的地方都被利器开了口子。不过,最让我心惊肉跳的,却是一道已经愈合了的疤痕。 它正落在左边胸膛。低头去看,虽然隔着衣服,我依然能想象出它的样子。 和其他地方的新伤比较,这道疤痕不算长,只有约莫一寸。应该是剑伤,前面我刚拿一把剑当了镜子,知道这兵器差不多就是如此宽度。 可它所在的方位太过凶险。只差一点,就要刺穿我的心脏。 这就是江湖。 我再度想。 不知道从前的我是什么心思,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曾回家,眼下的我只有一个念头。 好想回家,好想见见那记不清面容的家人们。 还有…… 如果可以的话,想让谢玉衡也见见他们。 我悄悄咽了口唾沫。 心虚地朝门口看了看,发觉门口空空如也,这才安心地移回目光。 谢玉衡怎么还没回来?送大夫要那么久,买菜也要那么久。 …… …… 晚饭乏善可陈。吃了和中午差不多的东西,唯独的不同在于谢玉衡也被我盯着填饱肚子。 那之后,他开始洗碗、收拾屋子,还在天色彻底暗下的时候点起灯。 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房内晃来晃去,心想,这莫非是个田螺小伙?不对,田螺小伙哪儿有他好看。 正琢磨,见他熟门熟路地去到墙角的柜子边,又熟门熟路地从里面抱出一堆东西。 我观察。 好像是一床褥子。 他抱着褥子来到床边,在我再度开始脸红心跳之前将它们铺在地上。 我眼睛瞪大,磕磕巴巴:“谢谢谢玉衡,你做什么?” 谢玉衡的答案是:“打地铺,准备睡觉。” 很有逻辑。天黑了,又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自然是要睡觉。 可是,“你你你为什么要睡地上?” 谢玉衡瞥我:“这儿只收拾出一间能住人的屋子。再说,你之前那样子,我不得和你待在一起看着?” 我很感动,问题在于:“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床?” 老天爷在上,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绝无私心。讲着讲着,甚至努力地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床很大!咱俩完全可以一起! 谢玉衡拒绝:“不行,万一我不小心压着你怎么办?” 我火速接话:“不会不会。”虽然没和谢玉衡一起睡过,但我猜他睡相很好。 “好吧,”谢玉衡说,“其实是你睡相太差,我不想跟你一起。” 我瞠目结舌,“这?” 谢玉衡:“之前咱们一起睡山洞,我以为你就是不习惯那地方的环境。没想到,在这个院子住的第一天,你明明在床上,却老自己往地上滚。我一晚上醒了好几次,就为了不让你掉下去。” 我无话可说,心头又有愧疚。都怪我,害得谢玉衡睡也睡不好。 第7章 谢玉衡很宽容:“没事,别想太多,快歇息吧。” 我偃旗息鼓:“好……你睡地上会不会凉?” “不会。”谢玉衡笑道,“已经开春了,怎么还会凉?”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没法心安理得闭眼。尤其前面晕了很久,下午换药时又半梦半醒了些时候,眼下可谓一点倦意都无。 可谢玉衡应该很累,光我知道的忙碌都有许多。我不愿打扰他,只能默默在心里数:“一只谢玉衡,两只谢玉衡,三只谢玉衡。” 睡不着。 “一碗菜肉粥,两碗菜肉粥,三碗菜肉粥。” 不行不行,怎么饿了。 “一个坏蛋,两个坏蛋,三个坏蛋……等我好了,干掉他们,给谢玉衡报仇!” 得了,这下终于酝酿出疲惫。我高高兴兴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提起武器——就是谢玉衡给我说的“树枝”——对着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小人,开始气势汹汹地挥舞。 舞到入睡,又在梦里清醒。 对,我知道那是梦。和谢玉衡给我讲过的一样,我先在一座山上,又顺着小道来到一片建筑中。那里有很多人,一部分惊慌,一部分凶恶。其实也都看不清脸,只是我自发知道他们是怎样神色。 我一律当做没见到,仍在埋头往前走。这么冲冲冲,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房子前面。 我毫不犹豫地将屋门推开,然后看到一把弓。 一把金光灿灿,像是太阳一样明亮夺目的弓。 我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它,心想哪怕后裔射日之弓也不过如此绚烂贵重。又想,难怪谢玉衡与我说,那把传说中能霍乱江湖的弓名为“坠日”。有这么一副外表,其他人将它看做神话故事里的圣物,那是一点儿都不值得奇怪的。 定定神,我开始往里走。每多一步,弓上的光辉就要暗淡一分。等我走到它身边,它已经彻底变成一把寻常的武器。只是上头仍然浮动一层金色光辉。我抬手去碰,觉得暖意融融。 就像…… 就像下午坐在阳光里的谢玉衡。 来不及再感叹一次谢玉衡的好容貌,我又开始尴尬。就算是做梦,这种对旁人“日思夜想”的事儿也很古怪吧?如果我们俩当中有一个女子,岂不是明明白白在害相思。 我苦恼起来,梦却不想让我好过。在我心神不宁的时候,那个让我思绪繁乱的人竟然出现了。 一身玉色衣袍的谢玉衡从门口踏入,身侧还跟着一个和外头那些身影一样模糊的存在。后者说:“果真在这里!”谢玉衡则说:“你来这儿难道是为了找这把弓?” 怎么还演上了。 我眼皮狂跳,努力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好歹是我的梦,总要稍微听点指挥吧? 我不停给潜意识施加压力,最后得偿所愿。谢玉衡与他身边的影子忽略了我的存在,径自走到那把弓旁边。 还是由后者出手,一把把弓拿了起来。谢玉衡警惕地往外看了一眼,再催促:“快走。” 陌生人影:“好,走!” 我却知道:“唉,你们走不了了。” 可惜就算是我的梦,他俩也听不到我的剧透。只能再度经历谢玉衡告诉我的碰上太平门护法,被追杀,找到一个山洞,再在山洞里碰到我。 第4章 点菜 做了一晚折腾的梦,第二天我精神很差,整个人都恹恹。 谢玉衡见了,再来摸摸我额头。 “没事,”我熟练地抬起脑袋靠近他,“就是没睡好……唔。” 说着说着,我当着谢玉衡的面打了个呵欠。 谢玉衡放下手,似乎安稳一点,但还是关怀:“床不舒服吗?还是身上疼?” “你别担心啦,”我说,“就是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开始你从那个太,哦对,太平门拿了弓,然后咱们俩一起被坏蛋追杀。翻山又跃岭的,走半道还碰到黑店了。” 讲前半段的时候,谢玉衡原本松开的眉尖再度拢了起来。到了后面,他又明显哭笑不得,“这么丰富?” 看他有兴趣,我来劲了,更仔细地讲:“对!咱们到了一个客栈投宿,那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酿了村酒,寻常人喝不了三碗就要倒下。你不服气,一定要喝。结果喝了五碗六碗,那群人脸色都变了。呃,虽然我梦里他们都没有脸。 “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喝,看了半天突然发现你在给我使眼色。我明白了,也喝了一口酒,然后和你一起趴在桌子上装晕。结果呢,那店主立刻上来摸咱们的财物!” 谢玉衡:“而后呢?” 我说:“然后,我抄起凳子腿,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做了这么一等好事儿,咱俩都开心极了。只是没开心多久,第二天进了旁边的山,结果在里头碰到老虎。 “咱俩一起杀了老虎,马上成了附近村子的大虎英雄!” 谢玉衡叹为观止:“你做个梦,怎么比咱们真逃命那会儿还要累?” 我:“嘿嘿。”笑了笑,开始好奇,“那咱们路上到底遇到过什么?你给我讲讲。” 谢玉衡:“现在?” 我:“现在——”两个字刚出来,听到自己肚子里的“咕咕”声。 这该算不雅,我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谢玉衡倒是高兴,说我知道饿,表明身体正在恢复。 第8章 我期待地问他,那是不是就能吃点好的。谢玉衡歪头,问我难道菜肉粥不好喝。 “……”我谨慎,“好喝,就是觉得嘴巴里有点淡。” 谢玉衡为难,“我其实不太会做饭。就这个粥,还是你在路上教我的。” 竟然是这样?我惊讶,听他解释,说他原先的习惯是边赶路边吃干粮。和我结伴的时候,也好心地把干粮分给了我。可我吃了一口就脸色发苦,哪怕知道形势危急,没有挑剔的余地,依然咽得极为艰难。 谢玉衡总结:“娇生惯养。” 我眼角抽抽。好嘛,这个说法倒很符合他前面提过的“我家很有钱”。可如此一来,我再度对自己的江湖生涯产生疑问。 没了记忆,常识还在。怎么想都知道,正经江湖客应该走谢玉衡那种路子。 “又在琢磨什么?”谢玉衡戳戳我,“你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是不能试试。” 我斟酌,“那,你能不能买到一种黑乎乎的蛋?” 谢玉衡:“……那是什么?” 我回答:“就是普通的蛋,用盐和茶叶腌一腌。别看颜色不好,用醋一拌,滋味很不错。” 谢玉衡啧啧称奇:“你这‘失忆’还失得挺讲究。不就是皮蛋?行,我去镇上问问有无卖的。还有呢?” 我松一口气,继续说:“再有就是你前面买的菜、肉。我这样子,也只能继续喝粥吧?”得到谢玉衡肯定地点头,“但你别单单是煮。先烧了油,而后拿葱姜下入锅里。记得要切细些,否则后面没法入口。” 谢玉衡:“你家从前到底请的什么厨子?——而后?” 我说:“再把肉下下去。记得,肉也要提前腌过。”讲到这儿,有点犹豫,觉得这些步骤是不是太麻烦了?但看谢玉衡,他好像并不厌烦,甚至有点兴致勃勃。 我快速道:“肉和前面的葱姜一起炒,有了香味儿之后把皮蛋也下下去炒。等这些都熟了,再把绿菜也下下去。粥米放到最后,这玩意儿也是熟的,不用在锅里待太久。只要两边融到一起,滚起来就行。” 谢玉衡欲言又止。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果然还是太麻烦了。 谢玉衡喃喃开口:“等你想起来家里怎么走了,可得记得报答我。” 我:“唔?” 谢玉衡:“煮一碗粥,就要废这么大的力气柴火。放在达官显贵之家是常事,但你……”目光上上下下地在我身上打转,似是在端详我身上哪里有“达官显贵”的样子。 而后,他又笑笑,说:“你先吃点蜜饯垫垫,等我做好。” 我点头:“好!” 这会儿我还没意识到,谢玉衡要做饭,就得从屋子离开。 他也没说这些,而是先打了水,给我擦手、擦脸,还拿了盐帮我刷牙。等我因满嘴咸味皱眉毛,他还捏捏我的脸,问:“又有什么见教?” 我慢吞吞说:“倒是没有。不过,我家从前仿佛是拿薄荷净牙?”总觉得刷牙的时候嘴巴里是凉呼呼的。 谢玉衡摸着下巴琢磨:“薄荷?简单啊,河堤上总要长上许多。只是而今还太早了,不知道有没有。” 他说他会去看看,说完就往外走。 我看他端着水盆,便安安心心等他回来。结果一等就是半上午,人都要饿晕了,终于在蛋肉粥的香气里等来了谢玉衡。 谢玉衡对新的粥米做法大加赞扬,鼓励我再接再厉,再创新食谱。 我有气无力地喝粥,心想才不要再创呢,就要谢玉衡在旁边陪我。 不过的确好喝。 …… …… 养伤的日子实在无聊。 又喝了好几天粥后,我慢慢能自己坐起来,也能短暂下床。但谢玉衡说,我最好还是不要往外跑。 我对此深以为然。上次只是溜达到门口,就疼得我全身打摆子,后头直接被谢玉衡扶回床上。 虽然靠在他身上很舒服,他身上的浅香也很好闻,但那种难受我是真不想再经历一次。 可总不能一直躺在那儿没事儿干。谢玉衡应该也这么觉得,所以有一天,他给我拿回来几本书。 “都是书行伙计推荐的,”谢玉衡说,“最时兴的话本子。” 我眼前一亮:“当真?让我看看。” 谢玉衡:“应该是真的。我仔细看了,这些都摆在最外面。” 他一边讲话,一边把书递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开始细细品读。 谢玉衡坐在床边,没说话,大约是在等待我的评价。 意识到这点,我捏着书页的手微微用力,努力地继续品读。 谢玉衡随手也拿了一本书,用一种闲散姿态翻看起来。 我听到纸页“哗哗”的动静,也听到谢玉衡的吐气声。他光明正大地嘀咕,“还是这老一套,书生小姐,书生狐妖……沈浮?你怎么不看?” 不不不。我在心头反驳。明明是在看的! 但理智又告诉我,这份反驳挺说不过去。毕竟他都翻过去好几页了,我的进度还停留在第一页。 说得再准确一点,是第八列。 进度可观,就是和谢玉衡比起来有点惨淡。 我迟疑着抬头看他,想甩锅于他看书的速度太快。没想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让谢玉衡产生了误解,他竟然满脸震惊地问我:“你不认识字?” 第9章 我也震惊了:“你怎么这么想!我当然认识!” 他一脸怀疑地看我,我和他讲道理:“你都说了我家里很有钱,怎么可能不让我读书。” 谢玉衡:“‘有钱’的说法是你提的。”抬一抬下巴,“那你读给我听。” 读就读。我气鼓鼓,开始与他念。别说,虽然有点打磕绊,但总得来说还是能读通。 除了谢玉衡纠正了几个我读错的音节,还吐槽我一口气念那么长一串儿,也不嫌累得慌之外,一切顺利。 我摸摸鼻子,心里也有点怀疑,迟疑道:“兴许……我其实是个纨绔子弟?” 谢玉衡:“不错啊,还知道‘纨绔子弟’。” 我瞪他,他笑眯眯地看我。 被他这么看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说:“哎,我是说真的!读书那么辛苦,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好好念,而且要往外面跑。” “辛苦?”谢玉衡再歪歪脑袋。他脸上表情分明没什么变化,我却隐隐觉得,此刻他的心情变得与前面不同。 没等我琢磨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他又耸了耸肩,说:“算了,今天我给你读。明天嘛,再说。” 我觉得他一定是已经想到了什么,于是缠着他,要他与我好好说。他拿我没办法,说:“这镇上有学堂。我去那边瞧瞧,取点学堂弟子的功课给你看。” 我再度震惊了:“什么?我离家出走就是为了不读书,现在你竟然这么冷酷。” 他也再度震惊了:“冷酷?读书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竟然不要?” 我其实可以顺着前头的话反驳,但莫名的,谢玉衡话里有些微妙的东西在我心头轻轻挠了一下,让我改口:“谢玉衡,你说学堂,那你小时候也去过学堂吗?” 他被我转开话题的行为弄得措手不及,定定地望着我。又是那种全神贯注的凝视,让我的耳朵再度悄悄发热。 “没有,”谢玉衡说,“那应该不是学堂,只是……他们找了人,教我和几个师兄弟一起读书识字。” 我振作精神:“师兄弟?哇,你都没和我说过。这不公平啊,我的事你都知道,你的事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谢玉衡干巴巴:“之前明明也和你讲过。” 我不相信:“真的?” 谢玉衡:“真的。” 我还要努力:“但我忘了,你再和我说说。” 谢玉衡冷酷无情:“改天吧,我要去做饭了。” 他说走就走,一点儿都没给我再说些什么的机会。我想留他,偏偏肚子又开始叫,连留都显得底气不足。 可屋子里只剩一个人,是真的显得空空落落。我没法子,只好再捡起听他给我买的话本读。 一边读,一边想,原来谢玉衡是有师兄弟的。对了,我刚刚醒来那天,他是不是提起过一个名字? 天璇。 我很费劲地从脑海里扒拉出这两个字。 天璇,玉衡……很熟悉,仿佛存有什么关联。可惜我的记性和武功一样“时灵时不灵”,想了半天都没想出答案。等到再往后一点,谢玉衡带着新的玉米肉丝粥回来,我连前头的问题都抛到脑后了,一心只知道:“好吃。对了,我明天想吃山药粥。” 谢玉衡:“山药?那又是什么。” 我给他描述。一段话说完,谢玉衡了然:“原来是薯药。好,我看能不能买到。” 我高兴起来。这还不是结束,紧接着,谢玉衡又给我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从明天开始,我可以吃粥以外的东西了。 我眼睛都睁大,脑海里闪过一连串菜色。 “不过,不能有辛辣、油腻,”他说,“你还没好全呢。” 菜色砍半,我失望地低下头。紧接着,觉得脑袋上有什么东西。 抬头去看,谢玉衡一脸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去,说:“你头上掉了一根叶子。” 我匪夷所思:“你就不能用心点敷衍我。” 谢玉衡:“不能。”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片刻后,我们俩又一起笑了。 第5章 甜酱肉丝卷 “你能不能买到一种甜酱?”点菜权扩大之后,我认真琢磨了一整晚,终于挑出最想吃的几样东西,一大早便兴致勃勃地问起谢玉衡,“也是黑棕色,和普通酱油差不多,只是滋味不一样。” 谢玉衡啧啧称奇:“看来你果真是吃过许多好东西——见是见过,不过这儿应该没得卖。” 我“啊”了声,垂下脑袋,思考还能要什么。 没想到,谢玉衡因我的动作误会了。他语气又和软了不少,说:“总之,我去看看。还有薯药,对吧?” 我眨眨眼,慢半拍意识到,他在哄我。 暖暖甜甜的感觉从心头冒出来,我朝他笑笑,示意自己接收到他的心意,“要是都没有,你就买点萝卜回来。”萝卜盒子也不错,“对,还有肉。” “行。”谢玉衡一口答应。我更高兴,还和他开玩笑:“不过,既然甜酱算是好东西,你岂不是也‘见过许多好东西’?” 讲话的时候,还警惕地看着谢玉衡,防备他上来弹我脑门。 这可不是我杞人忧天,而是谢玉衡真切做过的事儿。大约是见我四肢、躯干都带着伤,他给我换药的时候总是极尽温柔。相应的,对我脑袋就没那么有分寸了。头发要揉,脸要扯,额头都不放过。 第10章 我总表现出抗拒模样,心里却很喜欢他的亲近。也遗憾,若非我抬手时还会疼,他的面颊、额头也一定早被我“收入囊中”。 谢玉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到底没再动手。 等人离开,无聊之下,我又看起他买的话本。 读得还是很慢,可一列列下来,也逐渐习惯起来。再碰到不认识的字,还很有上进心地折起书页,预备等谢玉衡回来教我。 “对了,他还说要去学堂找功课。”我自言自语,“不会真去了吧?……唉,他应该还是说到做到的。” 我有点发愁,又觉得愁也没用,干脆继续读书。 这么看了半本,听到院门方向传来熟悉的开启声。我立刻探过脑袋看,顺道喊:“谢玉衡!” 谢玉衡回我:“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你了”——这话在我心头徘徊了一圈儿,怎么都讲不出口,好在我有更好的理由,“买到甜酱了吗?” 谢玉衡回答:“没有。” 我失望。不知道是失望他没买到,还是失望他都不进屋来看看我。 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能怪在他头上。听谢玉衡讲,我们如今落脚的地方只是个小小的镇子,比不上大城繁华。前面只吃粥的时候,也有许多菜买不到。 再有,他忙忙碌碌中能有一半都是为了我。要是我还在这种细枝末节抱怨,未免太没良心了。 明白这些道理,我慢吞吞地叹气、往床头靠。偏偏这个时候,谢玉衡从门口踏入。 我猛地直起身子,怔怔地看着他。从前就知道他长得好看,但从来没有哪天像现在这样,他只不过是走进门,屋内就像盛满了光。 他靠近我,说:“先拿这个垫垫肚子。” 我:“哦……” 顺着他的动作低头去看,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手上拿着一个帕子。把帕子四个角散开,里面就是一捧红红的果子。 谢玉衡说:“走在路上见到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我自发地帮他补全了逻辑:他出发时我提了“甜酱”,于是谢玉衡觉得我想要吃甜。可他又觉得八成买不到我要的东西,于是找了红果子给我当备选。 都没想着用早前买的那些蜜饯敷衍一下。“他对我真好”,这五个字像是泡泡一样在我心头扩散,我甚至能隐约听到一种“滋滋”的轻响,像是…… 什么? 晃晃脑袋,我不情不愿地意识到,自己到今天都没有找回记忆的迹象。 但这也不妨碍于此刻的喜悦。我高兴地把帕子接过来,还主动问:“你吃过吗?” 谢玉衡说:“吃了一个,没有毒的。” 我:“……”有点无语,“问你味道怎么样,又不是问你有没有毒。啊,等等,你都不知道有没有毒就吃?” 他眼皮抖了抖,眼神有点飘忽,说:“我看镇子上那些娃娃也在吃。” 算是个解释。我松一口气,但还是很想敲敲他脑袋。可惜谢玉衡没给我这个机会,递完帕子,他就想走。 我又叫住他:“等等——!” 谢玉衡回头看我。 他脸上有疑问,其实我也有点疑问,不知道自己又想做什么。 “没买到甜酱,其他东西呢?”我随口问,见他点点头,终于灵机一动,“那我有法子。这样,你背我去厨房,我教你怎么做。” 谢玉衡缓缓打量我。 我有点紧张地被他看着。 其实没有法子,只是想多和他相处。 这话我有点说不出来,好在他也没有再问。略略思索,便道:“你在屋子里闷了那么久,是该出去转转了。”讲罢,在床边坐下,示意我趴在他背上。 我悄悄咽了口唾沫,一点点凑上前去。 果然,谢玉衡身上香香的。 比我之前被他扶回床上时更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味道。 …… …… 谢玉衡拿着刀,看着我。 我坐在他搬来的椅子上,一脸严肃,大脑疯狂转动。 如此良久,在谢玉衡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的时候,我终于灵光闪现:“有了!你先把糖和酱油混在一起。” 谢玉衡用一种非常微妙的眼神看我。 我明白,自己前面的表现应该露馅了。但谢玉衡又不懂做饭,当然是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快快,”我假装有底气地催他,“饿着呢。” 谢玉衡到底照做。混合好两样东西以后,他还拿筷子沾了一点,送到我唇边,认真地问:“是不是这个味道?” 我觉得他在玩我,可惜没有证据,只能继续假装严肃:“还缺了点什么。” 呸呸呸,滋味简直太奇怪了。 可谢玉衡正盯着我,我只好继续开动脑筋,“甜酱甜酱……不对,人家明明叫甜面酱。有了!” 我让谢玉衡往里面加点面粉,再搅拌得越细腻越好。谢玉衡明显觉得我在胡闹,但他也配合我,仔细搅好以后再让我品尝。 我尽量不龇牙咧嘴,但口腔里散开的味道还是奇怪。正好这时候,谢玉衡说:“这也没法直接吃吧?面还是生的。” 我立刻道:“把这个炒熟。” 谢玉衡端着碗不动。 我看他,很真诚,说:“虽然还是有点奇怪,但已经有点那个意思了。试试呗,实在不行,今天咱们还是喝粥。” 第11章 早在我俩进门的时候,粥已经熬上了。 听了我的话,谢玉衡似笑非笑,却毕竟没有反驳。 我看他炒酱,最开始还会关注锅里,后面注意力却开始转移。 为了动作方便,早在生火的时候,谢玉衡就把他的剑摘下来放在灶上。此刻一手锅铲,一手酱碗,分明是极生活化的场面,可因为身处其中的人不同,便生生多了十分的侠气。仿佛他手里的不是铲面前也不是锅。而是某样不出世的兵器,加上名动天下的棋局…… 谢玉衡身处其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酱很快炒好了。不难,只是收了汁水。谢玉衡将那黑棕色的一团盛出来,眉尖挑起一点,看不出是惊诧还是惊喜。 我擅自决定是后一个选项,因为弥漫在厨房里的香味已经能证明这点。既然随口掰掰也能成功,我信心大增,和他讲:“然后把肉切成丝,和这个酱一起炒。再切点黄瓜、葱丝。对了,还有饼。” 谢玉衡:“……”眼角抽抽,“你说慢点。” 我:“哎呀,你给我一个盆子,一点水和面粉,我来我来。” 谢玉衡拒绝:“你手不疼了?我来。” 不得不说,弄清楚我的思路之后,他的效率还是很高的。 用面汁摊饼、把肉丝炒好,拢共就用了那么点时间。 再把甜酱肉丝、黄瓜丝、葱丝一起卷在饼中,谢玉衡若有所思地尝了一口。 我发誓,这个瞬间,他眼神一定亮起来了! “让我也尝尝啊,”我叫谢玉衡,“喂喂,你别吃完了。” 谢玉衡瞥我,我又从这一眼里品出无奈。而后,他把自己那份卷饼放下,又卷了新的一份给我。 太生份了。咬下卷饼的时候我心想。如果是我,应该会直接把自己手上那份给他。 也太好吃了。第一口下去以后,我的其他心思全都散到九霄云外。一口接着一口,不一会儿就把整个卷饼都吃完,然后问谢玉衡:“还有没有?” 谢玉衡又把他手上的半个饼放下来,回答我:“有。” 到最后,我一共吃了五个。 正想对第六个下手,谢玉衡阻止:“沈浮,你不能吃太多。” 我遗憾地放下手,觉得谢玉衡小瞧我。 这个念头在我俩回到卧房之后发生了变化。谢玉衡在床边叹气,说:“应该早点把你拦下来。” 我欲哭无泪,“好撑。” 谢玉衡端详我,手指轻轻动了动。 我越来越难受,想吃点酸酸的东西帮助消化。正好,前面在院子里看到一棵杏子树。 上头正结了杏果,一个个青油油的,看了就让人口水直流。 我试探着和谢玉衡提了这事儿,被他无情反驳。不止如此,他似是被我气笑了:“都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吃?” 我小声说:“可是真的难受。” 他歪了歪头,脸上有点恨铁不成钢,又有点心疼。 我专注于后一种情绪,断然忽略前者。这时候,又听到谢玉衡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我帮你揉揉。” 我:“嗯——” 不等我答应,谢玉衡已经抬起了手。 原本以为他只是略表心意,等他的手放到我肚子上,我才记起来,他会武功。 “内力”这种玄妙的东西从他身上传递到我身上,没一会儿,我整个肚子都变得暖呼呼。胃部的胀塞感明显减缓了,我甚至冒出一点倦意。也不奇怪,与从前相比,今天我的运动量实在很足。 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呵欠,喃喃叫:“谢玉衡。” 谢玉衡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身上好香……”话音落下,便一个激灵。 我清醒过来,暗暗懊恼,没想到自己把这话讲出了口。 同时也忐忑。不知道此地是怎样风俗,对一个男子说他“好香”算不算冒犯……怀着这样的担忧,我紧张地看谢玉衡。便见他也露出怔忡模样,低下头,在自己手腕上轻轻闻嗅。 我屏住呼吸看他,心头意外。本来以为是谢玉衡衣服上的味道,但看他的动作,仿佛我想错了? “是有点香。”在我踟蹰的时候,谢玉衡却笑了,“之前都没发觉。” 不像不高兴。我得出结论,安定地说:“那我可是早就发觉了。有点像花香,不过比花香要浓。而且是越来越浓,哎呀,谢玉衡,竟然是你的体香。” 谢玉衡还是笑,只是没接我的话,而是道:“你知道我刚才是往你哪个穴位灌了内力吗?” 我一愣。 谢玉衡戳我:“好歹是个习武之人,功夫经常失灵就算了,怎么这种基础都不记得?不行,我画个穴位图,你好好学着。” 我:“……” 谢玉衡又斜我:“镇上学堂的功课我也取了,你想先做那个也行。” 我依然:“……” 合理怀疑谢玉衡在打击报复,可惜没有证据。 第6章 学习 “你说‘先’,”我迟疑,“难道?” 谢玉衡理所当然道:“对,两个都要学。既是江湖人,功夫总得有两手。书也得读,不说考个状元回来,最起码得识文断字吧?否则哪天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我觉得他在吓唬我,但还是配合道:“还能被坑?” 第12章 “对。”谢玉衡绘声绘色地描述,“有些不守规矩的,专门坑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家伙。前两年不就有一出,明明悬赏上写了,只要抓住那窃了富商家中财物的贼人就能拿五十两银子。结果呢,待几个江湖客真拿了人,富商给出来的却是五两。再看原先的悬赏,嘿,纸页上竟多了个‘墨点’,恰恰好就在‘十’字上。” 我沉思:“这套路有点耳熟啊。”只是不知道在哪儿听过。 谢玉衡总结:“若是那揭榜的人自己通文墨,写副契约自己拿着,哪还有这么一出?” 我:“也是。”被谢玉衡说服,“不过,你说谁是‘小家伙’?” 谢玉衡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乜斜他,抬手比划:“没记错的话,某人比我低吧?” 这点是新发现。平日我总躺在床上,根本没机会与谢玉衡“一较高下”。还是今日被谢玉衡背去厨房,我两只脚都拖在地上,这才恍然察觉。 可惜这出对谢玉衡没用。他抱起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又如何?我比你年岁要长。” 我虚心问:“长多少?” 谢玉衡:“……总之,是长。” 我悟了:“你根本是在瞎说吧!” 谢玉衡才不和我计较,直接道:“上午抄一篇书,下午背三十个穴位,背完了再吃饭。” 我面皮抽抽,心想,他果然是在打击报复。 “来。”袖子挽起,“不就是抄书,写就写!” 谢玉衡“啧”了声:“不错啊。你等等,我去取笔墨。” 我让他快去快回,随后气沉丹田,认真地预备开干。 嘴巴上抱怨是一回事,实际行动是另一回事。 我很明白,谢玉衡是为我打算。前段时日太平门还缀在后头追杀,眼下当真算脱离险境了吗?谢玉衡为我营造出一个桃花源,我却不能真的毫无防备。 温习武功是必做之事。至于抄书,我其实觉得没什么必要,却也不抗拒谢玉衡的安排。再说,他怎么可能真因为完不成功课就不让我吃饭。 然而,就在提笔的时候,新问题又出现了。 一个时辰之前,谢玉衡方以我伤没好全为由禁止我搅面糊。眼下,胳膊仍在隐隐作痛的我又要如何握笔? “有道理,”等我话音落下,谢玉衡道,“那你拿左手写吧。” 我眨巴眨巴眼睛,把毛笔从右手换到左手。 这边伤势是轻了很多,可生疏也是真的。只是一个动作,墨汁便险些滴上被褥。 好在我眼疾手快,先一步将笔送到床外。谢玉衡在旁边无语地看着我扭曲的姿势,喃喃道:“不会吧,笔也不会握?” “……”又小瞧我! 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蘸了墨水的笔正稳稳当当地待在我掌心。就是有点稳当过头,俗称被我一把抓着。 “咳咳,”我尴尬地辩解,“我失忆了嘛。再说,失忆之前我也肯定没用左手写过字。” 谢玉衡歪了歪脑袋,也不知道信没信,直接道:“不说这些,我先教你握笔。” “好……”我开始虚心学习。 正如此前所想,谢玉衡对我是真的心软。看出我能力不足后,“抄一篇字”的功课很快变成“写十遍我的名字”。 赶在日头最盛的时候,我圆满完成,拿着最后写的那页细细欣赏。 “丑。”谢玉衡冷漠地评价,“下笔虚浮,毫无骨架。拿给我,我去烧了。” “烧?”我心疼,“多可惜,这可是好不容易写出来的!” 谢玉衡说:“烧饭需要有东西引火,这玩意儿合适。” 我:“……哦。”乖乖把纸页递给他,“没事,我下次写更好。” 谢玉衡似是笑了笑,只是唇角的弧度很淡,让人来不及捕捉就消失了。 正遗憾时,谢玉衡问:“中午还吃肉卷吗?” 我眼前微亮,写字的辛苦完全覆盖了吃撑的难受。想到甜酱肉丝的香味、黄瓜丝的清脆,加上面皮包裹住它们后完美融合起来的滋味,唾液大量分泌,痛痛快快地点头:“好!” 等吃完午饭,被谢玉衡鼓励着,我还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 虽然走到后面又开始难受,但这到底算是长足进步。我高兴地和谢玉衡分享:“再过五六天,我应该就能去外面转悠了。” 谢玉衡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被他眼神弄得紧张,但到后面,他依然只是笑笑,说:“休息半个时辰吧,起来再背穴位。” “好。”我点头,避开伤处躺下。眼睛都闭上了,又记起什么,转头问:“那你呢?” “我?”谢玉衡回答,“给你画图。” 我眉尖压下去,对他的说法很不满意,“你也要休息啊!” 谢玉衡说:“我又没伤,体力比你好多了。” 算是个解释,我却不太愿意接受,往床里又挪了挪:“要是还担心我睡相差,你就在咱们之间放一个枕头,那样我就滚不过去了。” 谢玉衡:“扑哧——哈哈,你是不是太低估自己了?” 我不和他开玩笑,正正经经地拍拍床:“快来,我要跟你一起睡。” 谢玉衡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却还是没有靠近的意思。他揉揉眉心,说:“唉,可我真的不困。你要是也不睡,就再写写字?” 第13章 我仔细打量他,看他眼神清明,仿佛真的没有倦意,这才犹豫着变了想法:“好吧。但你要是因为顾忌我……” “才不会。”谢玉衡又笑了,“睡吧。” …… …… 大约是睡前一直和谢玉衡讲话的缘故,短短半个时辰的小憩,我都要再梦到他一次。 梦里他没穿那身我熟悉的玉色衣衫,而是一袭黑衣。脸色苍白,乌色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再细看,还发觉他身上有很多很不自然的濡湿痕迹。 就这样面对着我。 我起先在惊诧,想说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穿着。哪怕是我前头入太平门、见坠日弓的梦中,他也还是穿了浅淡素色的衣裳,哪里像是当下……心念转到此处,我意识到什么,视线集中在他的手上。 那只手提着剑,用了很大力气,手背青筋分明。同时,上面沾满了鲜血! 他受伤了。 我心神大乱,本能地要靠近谢玉衡。可看到我的动作,他非但不放松喜悦,反倒将剑横在身前,还用警惕的眼神看我。 我一下子明白:这就是谢玉衡说过的,我们初遇的时候。 他被追杀,仓皇之下逃离。以为走到绝境,而后碰到同样在躲太平门人的我。 他不信任我,我本该也不信任他。可梦中存在的已经是当下意识,自然知道往后半月中的相互扶持、共同走过。 这可真是……我叹着气,很难想象这一幕真正发生时我们是怎样放下戒备,好在一切已经过去。 怀着“真正谢玉衡就在外间等我”的心思,我情绪平稳很多,竟能抽出思绪去观察梦中细节。比如谢玉衡的剑,也比如谢玉衡剑里的自己。 真不愧是曾被他直接当做镜子用的武器,这会儿也像镜面一样清晰。我饶有兴趣地打量,可惜角度不对,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到下巴以上部位。 想要挪动身体,梦境竟不允许。努力半天,没成功不说,还把自己折腾醒了。 熟悉的床架映入眼帘,我略微无语。看不清剑里的影子,我就不能低头看看自己吗? 可惜梦里往往没有清晰意识,现在再遗憾也来不及。我略略伸展身体,喉咙里发出“快看,沈浮已经醒了”的提示音。谢玉衡果然被引来,还问我:“歇得如何?” “不错,”我说,“还梦到了——” 谢玉衡:“什么?” “咳咳,”我扭开话题,“没什么,你画完穴位图了吗?” 谢玉衡狐疑地看着我,回答:“画完了。给你减了十五个,把剩下的一半记住就行。”到底不曾多问。 嘿嘿。我笑了。就知道谢玉衡舍不得折腾我。 现在来看,我似乎会在做梦的时候见到一些从前的事。可惜内容不多,若直接给谢玉衡讲,他十有八九会重新找来大夫,然后空欢喜一场。不如我再梦梦,尽量记起更多东西,而后把好消息一股脑地说给谢玉衡。 “不过,”他又说,“你不光要记住穴位在纸上是什么位置,还得分出来它们在人身上在哪儿,知道吗?” 我:“啊?” 谢玉衡:“我不懂你的功夫,但有一点,你的内力颇深厚。想要将它们调动起来,就得明白它们在身体中藏在哪里、平日如何行走。再有,剑术、刀法这些不好速成,却有一条颇简单的路子你可以走。打架的时候,直接将内力往敌人那些会让人麻痹、疼痛的穴位灌进去,能有大用。” 我:“很有道理,但我也有内力吗?为什么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 谢玉衡:“……v fable v” 他又无语了。我无辜地看着他,心中可惜。要是他现在不在桌边,而在床畔,我还能拉拉他的袖子。 这个小心思很快有了实现的机会。片刻后,谢玉衡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我旁边,“也对。” 我看着他的动作,心头期待。他明显是要与我亲近,而无论是怎样亲近,我都一定要开心心心心——“谢玉衡!” 我大惊失色。 “你你你手往哪里放呢!” “丹田。”他淡定地说,“内力一般都聚在这里。乖,别动。” 理智告诉我要听他的话,身体反应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平常他背我、揉我脑袋、捏我脸颊下巴……这么多事儿都干过了,换药时更不用说。可这些时候,我的注意力往往更集中在伤口的疼,与他“相斗”的较劲心思上,就连今天早晨,同样是他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肤,我都更专注于胃部逐渐缓解的难受。从未有哪次像是当下,我的最大念头是“他在碰我”。 隔着一层衣服,他的手掌便落在我的腹部。热乎乎的,就像他给我揉肚子的时候一样。 却又明显有所不同。那个时候,所有热意都涌向了我的胃。它们聚集一处,不会分散,不会远走。 哪像现在。我先是觉得腹部——是他说的“丹田”吗——很热,再接着,那股热度开始往外流淌,在很短时间里蔓上我的胸膛、我的肩膀、我的手臂……不光是往上,同时也在往下,连脚趾都跟着变热了。 “现在是什么感觉?” 谢玉衡温和地问我。 “在动。”我迷迷糊糊说,“像是一条小河。不对,是温泉。”那么热。 谢玉衡笑了,说:“你还知道温泉……好好感觉,记住它们是怎么流的。哎呀,沈浮,你按我的手做什么?” 第14章 “就是想按。”我回答,不过只是在心里。 无形的意识告诉我,想要变得更舒服、更飘飘欲仙,就要更接近谢玉衡。可惜身体条件不允许,我只好退而求次,只用自己的掌心与他手背接触。 就像是拉着他的手。 第7章 练功 我不开口,谢玉衡也不曾再问。房间里安静下来,只留下我的呼吸声。 某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在闭上眼睛、不去看谢玉衡的时候,我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若不是那只放在我腹部的手,我恐怕以为屋中只有自己。 这就是“内力”的作用吗? 一点灵光在我头脑里悄然闪动。我专心致志地感受、分辨,让这些星星点点的灵光愈来愈多。等到形成足够规模,它们忽又散开,为我铺出一张尚且模糊,却已初具雏形的人体经络图。 我心中振奋,愈发仔细地在脑海中勾勒起来。同时发觉,除了被我“标亮”的那些线路,这张图形上另有一片红色、一片蓝色的线条。它们相互缠绕,遍布全身,又以胸膛之处尤为粗壮,就仿佛…… “是不是睡着了?” 没等我想清楚,谢玉衡一指头戳在了我脸上。 注意力被带回,我睁眼看谢玉衡。两边视线刚对上,他手上动作又变了。很熟练地改戳为捏,要是我没感觉错,下巴也被挠了挠。 这人……干什么呢。 我的喉咙随着他的动作发干。换个人做这种动作,我肯定觉得对方讨厌轻浮,但谢玉衡给我的感觉是那么不同。光是看到他,我就觉得心口胀胀、痒痒的。 就只是因为谢玉衡长得太好看吗?我心头思索,顺道问他:“可以给我纸、笔吗?” 他动作一顿,欣然笑了:“好。” 我瞄他。都答应了,怎么还不去拿东西? 他无可奈何:“你先把我手松开啊,沈浮。” 他的手难道不是自由过了头吗?……正要这么说,我忽然记起什么,猛地放开他另一只手。 谢玉衡又笑了。 等纸笔过来,我挥墨而书。 谢玉衡在旁边看。当一个粗陋人形出现在纸页上,他夸道:“不错。” 而后一条条经络被我梳理到上面,谢玉衡更满意了,说:“你果真有天分。” 我唇角勾起,矜持又谦逊,说:“还是你教得好。” 这么捧了他一句,我凝神聚气,开始勾勒梦里红的蓝的两条线。 这回不太成功。 纸页就那么大,原先的人体轮廓、十二道经络又占了位置。新的线条加上去,很快就让整个画面变得黑乎乎。 我挠挠头,去瞄旁边的谢玉衡。原先指望他给我提供些思路,可他明显一脸困惑。察觉我的目光,便拍拍我肩膀:“第一天就有这么多收获,很不错。” 我停顿片刻,解释:“后面画的那些不是经络。” 谢玉衡:“很不错,很不错。” 我:“你属鹦鹉?” 谢玉衡:“很不……呸,你才是鹦鹉。” 他指头屈起来,又给我额头来了一下。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非常温柔,动作不比蜻蜓点水更重。 敲完之后,他施施然背起手,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说:“我仔细看了,你前面画的那些经络都是对的。今日要学的穴位,我也都给你标出来了。” 讲着话,谢玉衡从后头桌上取来另一张纸。与我那张黑漆漆相比,他画的图果然清楚许多。十五个穴位依次摆在那里,谢玉衡手指落在上面,开始和我介绍。 总结一下他的话,基本就是:这个穴位点上之后又疼又痒; 这个穴位戳了以后疼痛难当; 这个穴位只要碰一下就能让人哭着求饶。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让我学会打人。我领悟到。 同时,这是否说明谢玉衡认为我俩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比我之前预计的还要危险? 意识转到此处,我抿了抿嘴,注意力更加集中。也就花了一炷香时间,就圆满完成谢玉衡布置的功课。 在我身上把所有穴位摸了一遍,又在谢玉衡身上做了同样的事,他给我评出一个甲等,还说要给我卖糖瓜吃。 对于坚信我喜欢吃甜的谢玉衡来说,这应该算是很大奖励。我听了,把一句“糖瓜是什么”咽下去,愉快地点头:“好。” “不过,”谢玉衡又道,“你记性是好,说不准两天工夫就能把所有穴位的位置、作用记住,这却只是个开始。真到了动手的时候,要是你用不出内力,前面下再多苦劳也没用。” 我虚心请教:“可‘内力’到底要怎么用?”摸摸自己肚子,“我知道它们在这儿,但它们就好像睡着了。” 前面谢玉衡亲身上阵引导我,我是能有所感知。但等他抽身,我的身体又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对此,谢玉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别人习武都是一点点炼出内力,自然也明白要怎么用。谁能像你一样,空有内功,结果什么都不懂。唉,你就多练练吧。” 我老老实实:“哦。” 从这天开始,除了写字、背穴位以及教谢玉衡做菜之外,我又多了一个新的任务:尝试引导体内内力。 这事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我觉得很像是打响指,诀窍人人都知道,可惜干照着做却很难成功。 第15章 把这话给谢玉衡说,谢玉衡却不赞同,“你就是不熟练——这样,我有个法子。” 我立刻摆出认真求教的样子,“什么办法?你早说嘛,我还能不听你的?” 话音落下,又被他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看了。 我摸摸鼻子,心头再度开始发痒。看谢玉衡抬起屋内的桌子,要别人做一定显得笨拙的动作,让他做来却轻轻松松。 内力。我又一次认识到这两个字的有用之处。然后,见谢玉衡把桌子摆在床旁边,还从柜子里取出一根蜡烛。 我心头隐隐有了猜测,却说:“你把桌子摆在这儿,晚上要怎么睡?” 谢玉衡随口道:“屋子这么大,还能没我的地方了?”一边讲话,一边从怀中拿出火石,将蜡烛点燃。 外间天色还明,烛光便也不甚清晰。但谢玉衡仿佛也不在意,他叫我名字:“沈浮,你看我动作。” 我应:“好。”反正我本身就在看谢玉衡。 在我的注视下,他一甩手腕,指尖朝着烛火方向挥去,落点却在距离火光仍有一尺的地方。动作非常简单,烛火却像被什么触动,直接熄灭在我俩眼前。 我出神地看着。 场面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可当谢玉衡当真展示过,他的潇洒自如还是让我心头波动。像是一汪本就不算平静的湖,上面涟漪越扩越大,越来越多。 “你试试。”谢玉衡重新点了火,还鼓励我,“看今天天黑之前,能不能凭内力把它弄灭。” 我深呼吸,模仿他抬手、甩腕—— 自然不成功。 谢玉衡又歪了歪脑袋,直指核心:“你不能指望动作带起来的风把蜡烛吹灭。想想我前面怎么带你,看能不能找到那时候的感觉。” 我听着,点点头,气沉丹田,又试了一次。 照样不成。 我对此早有预期,倒是一点儿都不失望。谢玉衡同样,还用他那一贯的笑脸就和我说:“这样吧。什么时候熄灭它,什么时候吃饭。” 我默默扭过脑袋看他。 谢玉衡视线飘忽一下,大约也知道这话不可能成真。思考片刻,他改了口,说如果我能在天黑之前熄灭烛火,就能拿到奖励。 这我就来兴趣了。维持着架势,我问他:“什么奖励?” “什么都行。”谢玉衡道,“只要我能做到。” 看吧,他就是心疼我。明明是对我好的事,他也要锦上添花。 所以我也心疼他。“行,”痛快地答应下来,“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谢玉衡表情瞬时微妙,问我:“你已经想好了?” “对。”我说,“不过暂时不告诉你。” 谢玉衡晃晃脑袋,嘟囔“你是不是早有阴谋”。我没理他,再度沉心对付起蜡烛。 如果这具身体当真蕴藏了那么大的力量,不挖掘出来,岂不是太浪费了。 至于所谓“奖励”—— 又一次动作失败后,我揉揉开始酸痛的手腕,余光落在床铺上。 很简单,是让谢玉衡和我一起睡觉。 他在忽悠我。这一点,是我近来才意识到的。若是真和谢玉衡讲的一样,我睡相惨不忍睹,他拒绝在梦里挨个十拳八脚,那每天早上睁眼时我怎么都躺得那么规矩?就连身下床单也显得整齐,一看就是上头的人一晚都没有大动作。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琢磨了半天,我只想出“谢玉衡就是太谨慎,一点儿在梦里伤到我的可能都不希望有”一个答案。甜丝丝的感觉再度从心底冒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坚定。 必须得把他拽上床!否则的话,就算开春了,夜晚温度依然亮。他日日睡地板,真风寒了怎么办。 怀揣这等信念,我雄赳赳,气昂昂,把前方的烛光想象成可恶的太平门人,不辞劳苦地一下下甩手。 前十下,动作坚决果断。再十下,被酸痛感逼得稍稍放慢。又十下,不光手腕了,就连后头的手臂都跟着难受。 这不是办法。意识到这点,我开始放缓速度,细细回忆谢玉衡的内力在皮肤下游走的感觉。 以丹田为核心,往四肢百骸蔓延……核心,我得先感受到那个“核心”。 烛光消失在我眼中。不自觉地,我摆出盘腿姿势,两只手放在膝上,手背朝下,拇指捏着中指。 如若有人明白问我,是从何处看来这样动作,我的答案一定是“不记得”。可眼下,说是下意识也好,说是身体原本的习惯也罢,架势直接出来了。 耳畔仿佛传来谢玉衡的嘟囔,“这家伙,是不是想起来了?”我没回应他,而是将意识一点点沉下,落入胸膛,落入腰腹……并不是在找寻“内力”,那对我而言还是太遥远了。当下,我仅仅是在感受自己的身体。 不仅去在意那些让我疼痛不休、至今仍未好全的伤口,还有它们之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头。 我察觉到,自己并不像原先以为的“身体孱弱”。相反,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我却能在短短十几天内下床、开始练功,这足够说明这具身体有怎样健硕的筋骨。 既然如此—— 我长长地吸气、吐气。 当一个呼吸的时间减缓到原先四个呼吸的时候时,我察觉到,有些事情开始变了。 最初还是热。在谢玉衡的帮助下,我已经知道丹田究竟是何处。而今,虽然没有谢玉衡插手,那里依然像是一个小小的火炉。 第16章 一起热起来的还有我的身体。从中央往四侧,从腰腹到指尖,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脸又一次红了——纯粹是热的——终于,我抬起了手。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窜了出去,太快太快,根本没给我反应的余地。 我只来得及顺着自己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一尺之外蜡烛纹丝不动。 我怔然,心头失望。虽然做好今天拿不到奖励的心理准备,可对刚才那下,我的确抱了很大期望。 正遗憾时,几声脚步落在耳边。我看过去,见谢玉衡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手指在上面轻轻触碰。 原来在距离我一丈远的地方,闭拢的窗纸上多了一个小小缺口。 第8章 共寝 原来不是没用出内力,而是用偏。 短短时间,我的情绪大落大起,连前头“低调保密”的心思都被抛却,直接兴冲冲对谢玉衡道:“我想好了!今天晚上,不,是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得和我一起睡觉!” 谢玉衡:“……” 从前只听说唱戏的有一门绝活是“变脸”,当下,我却在不远处的人身上看到这门手艺。 短暂怔忡后,谢玉衡的表情开始复杂。最初的喜悦淡了下去,他缓缓道:“沈浮,你还没把蜡烛熄灭呢。” 我一愣,下意识问:“可窗户比蜡烛更远啊!”这不该说明我做得更好吗? 谢玉衡摇头,倒也有理有据,和我讲:“如若你眼下面对的不是蜡烛,而是敌人,再厉害的招数,只要打偏了,就相当于根本没用出去。” 我哑然。 谢玉衡这番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可是,他和我是讲道理的关系吗? 明明一直那么纵容我,我叫一句辛苦他就要把功课砍到趋近于无。对我的照料无微不至,上药的时候小心翼翼,我想吃什么都要尽力达成……虽然相处时间不算很长,我却早早有了“谢玉衡是天底下最关爱沈浮的人”的念头,这才有了眼下的投桃报李。然而,谢玉衡却又朝我表明,他愿意对我好,不代表愿意和我亲近。 我抿着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谢玉衡语气柔和了些,说:“原先想着,等到卖糖瓜的人到了门口时顺道买给你。要不然这样,我去外头市上找找……” 我打断他:“是糖的问题吗?”深呼吸,到底和他开门见山,“谢玉衡,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在这儿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救’了你?” 依照他此前讲的故事,我俩被抢弓之人找上门时,谢玉衡才是被主要针对的对象。若非我一意插手,早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人该是他。 听到这儿时,我还安慰谢玉衡:“咱们俩摆明了是一路,旁人怎么可能光要对付你、一点儿都不管我?” 谢玉衡只是笑,并未应答。 我意识到他没被说服,可不觉得这是大事。谁能想到,后头还要出这等岔子。 而在我想东想西、胡乱回忆的时候,谢玉衡开口了,说:“不是。” 我嘀咕:“哼哼,我看就是!” 谢玉衡:“……沈浮。” 他叫我名字,我的回应是抱着胳膊、转向墙壁。 幼稚极了,我自己也知道。甚至明白,这幅作态,说白了就是想要谢玉衡哄我。 “恃宠而骄”四个字在我心头被圈起来,然后重重地贴在自己脑门上。刚粘完,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谢玉衡在床边坐下,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先转过来。”他很有耐心地说,“前面练了那么久,累不累?我给你揉揉胳膊?” 我不理他。 谢玉衡还是不生气,道:“我没有不想和你……”叹气,“我希望你能开心。” 算他有点诚意。 我转过脑袋,去看谢玉衡的眼睛。以我俩现在的距离,他眸中再度全部都是我的影子。 一点愉快升起,但他不给出准话,我便还是没露笑脸,只道:“你就和我一起睡,我就开心了。” 充分践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谢玉衡哭笑不得:“你的伤还没好全呢。” “但已经好多了,对吧?”我说,“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谢玉衡:“……也是。” 他像是思索。我盯着他,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行吧。”最终,谢玉衡败下阵,“不过,要是咱们晚上有什么冲撞,我就还是睡地上。” 我笑了,“行啊。不过也得讲好,你不许再污蔑我、说我睡相差!” 谢玉衡跟着笑,轻轻说:“你还记仇呀?” 我摇头,认真说:“不。谢玉衡,我只记你的好。” 他听着,又怔然片刻。我给他发呆的时间,自己也没闲着。虽然不喜欢谢玉衡的阻拦,但他那些道理并未说错。再高深的武功,也得落在敌人身上才算有用。 我重新闭眼。这一次,是回想刚才发出内力时的感觉。很快,熟悉的热度再度在我丹田充盈。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不到天黑,蜡烛已经不是我的对手。我摸摸下巴,琢磨:“用烛光做目标,说白了是让我判断有没有用到内力。可打到一次重点一次,是不是太麻烦了?再有,作用也有限。” 得另找一个标志物,最好是既能让我练准头,又能练力道。 第17章 眼珠转了转,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头。不过当下,我并未将其说出。 原因无他,在我抓紧时间锻炼的时候,谢玉衡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到外面的炊房。眼下,他正热好吃食端来。 我收回所有心思,高高兴兴地看他,“哎呀,正好饿了。” 谢玉衡放下盘子,“吃吧,吃完我给你揉胳膊。”说罢,又给我脑门来了一指头。 我:“嘿嘿,好!” 美食在身前,谢玉衡在身边。 太圆满了,我近乎想要哼两首歌来庆祝。后头填饱肚子,我还主动请缨,说既然已经恢复很多,洗碗这类小差事就可以交给我来做。 谢玉衡瞥我一眼,没拒绝,但是给我调和了热水。 我就知道,他还是心疼我。 大约是心愿得偿,喜悦过头的缘故,我做了一件不太过脑子的事。 在谢玉衡坐在床边,用内力帮我疏通起手臂穴位时,我嗅着随着他的贴近而愈是明显的香气,喃喃出声:“真的……好香啊。” 话音落下,谢玉衡的动作跟着停了。 我瞬时提心。 从前一次的经验判断,谢玉衡不会直接和我生气。但他一个男人,被夸俊逸潇洒、风流倜傥都是应该的,加一句侠肝义胆、功夫过人也理所应当。唯独“你好香啊”,哪怕是事实,应该也有些冒犯吧? 看他前面直接岔开话题,便知道谢玉衡对此也不喜欢。 “我不是那个意思。”迟迟等不到身前人开口,我紧张地澄清,“就是随口说说,你、你别在意。” 话音落下,我听到谢玉衡吐气的声音。 “我以为已经盖住了,没想到,”他沉默片刻,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无妨。时候也不早了,再看看书,而后就睡吧。” 直到他把话讲完,我的思绪才开始转动。 还是没生气,但的确不喜欢自己身上的味道。 “好。”我小心地说,“其实也没有很明显。可能是咱们离得太近了……” 谢玉衡笑了笑,说:“我知道。” 我看着他的神色,有种预感。今天晚上,十有八九又要梦到谢玉衡。 后面念头成真,内容却让我哭笑不得,和谢玉衡分享:“还是咱们俩逃命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下来一个野蜂窝。我简直要吓死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群蜜蜂只跟着你,理都不理我。 “你只好跑啊跑,结果跑得越快,蜜蜂越多。” 我边说边乐,谢玉衡无奈:“怎么一天到晚净瞎寻思。行了,赶快洗漱,今天想吃什么?” 我来了精神,立刻道:“香椿炒鸡蛋!”这个季节,正适合吃些时令菜。 谢玉衡答应下来:“行。我就知道,只要和你提了,你十有八九是要点这个。” 我乐了两声,“那是,你最懂我。”又晃晃脑袋,“昨晚咱俩睡得好吧?谁也没打扰谁。我就说,你之前根本就是在抹黑我。” 谢玉衡:“哼哼。”一副拒不认错的样子。念在他已经改正,我宽容地不和他计较。 等到谢玉衡出门买菜,我也没闲着。 晃晃荡荡地出了门。没走远,人就在屋子前头。想了想,又转回头,从房间里搬出来一把椅子。 这可耗费了我不小力气。如果谢玉衡见到,多半要再戳戳我额头。 想到那样的画面,我唇角不由浮出浅笑。同时脑袋抬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前方枝叶茂密的杏子树。 这就是我选给自己的目标。 首先,它的枝条很细,轻易不能打中,完全符合我练准头的目的;其次,它枝条很细,只要多用一点力气就能折断,正好让我试验自己究竟有多少力气。最后,虽然现在不撑不胀,但我是真的挺想吃这些青杏子。 吸溜一下口水,我凝神聚气,开始尝试。 好吧,不太顺利。 一直到谢玉衡买菜回来,我都没能成功。以至于他进门以后见了我,还当我是在院子里吹风。 我也不是故意不解释。但看他一脸心疼,说委屈我在房子里闷那么久,讲明真相的话就被咽了下去,换成:“那谢玉衡,你是不是要给我一点补偿?” 要是昨天之前的谢玉衡,一定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可经历了“共寝事件”,他提高了警惕性,只说:“今天一定给你买糖瓜。” “……”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行了,快点做饭吧。记住啊,以后所有碗筷都归我洗。” 伤重时没办法,眼下逐渐转好,自然要分担家务。 我做好决断,把人推进炊房,自己又开始对着杏子枝一次次努力。 兴许因为谢玉衡回来了,我情绪比之前安定很多,也兴许是纯粹运气好。总之,不久之后,我迎来了第一颗掉下来的杏子。 也是这时候,香椿炒蛋的香气从炊房冒出来,直直钻进我鼻子里。 肚子“咕咕”叫起来,像在我胃里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雷。 犹豫了不到三个呼吸,我抛弃青杏,投入谢玉衡——正在往盘子里舀的菜——的怀抱。 第9章 窗户纸 “哇,”我叫道,“谢玉衡,你还买了炊饼!” 谢玉衡:“对。” “用回锅蒸过的饼子夹鸡蛋好香,唔唔,你也吃!” 谢玉衡:“好。” 第18章 “还有饼子吗?我再吃一个。” 谢玉衡:“行。” “你学我,把饼子掰到底,先在锅里擦一圈、抹上油,这样是不是又香了好多?” 谢玉衡:“是。” 热热闹闹填饱肚子,我挽起袖子,开始依照之前承诺的刷锅洗碗。 谢玉衡原先是想阻拦,却被我强硬推出炊房,“去去去,不要打扰人干正事!” 谢玉衡眼角抽抽,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不理他,自己回到灶台前忙活。 等到舀水进锅的声音响起,我听到谢玉衡逐渐远去的脚步。他最终还是妥协,却也没真正闲下来。等我细细将锅子擦干,再到外间,映入眸中的画面让我一愣。 谢玉衡竟然把桌子搬出来了。与之一起的还有铺好的纸张、磨好的墨水,架势很明确,要我在院子里“做功课”。 “近来天气没那么寒凉,”对上我的视线,他笑一笑,“你出来转转,倒是比窝在屋时显得活泼。” 我唇角勾勾,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谢玉衡的关切而开心,而是仅仅因他朝我笑而雀跃。 “不过,”笑完了,我下巴抬起一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谢玉衡一愣,嘴唇动动,似乎想要问我。不过,不等他开口,风已经很给面子地为他“解答”。 一阵“哗啦啦”的动静传来,原先被他整齐扑在桌面上的纸页飞起、散向四方。我虽对这幕已有预料——被谢玉衡忘了的东西可不就是镇纸——真见到了,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脚也迈开,预备冲上去抢救七零八落的纸页。 然而这项目的并未达成。并非我在装模作样,而是谢玉衡反应更快,我甚至没看清他究竟如何动作,只觉又一阵纸声入耳,眼前之人身形极快移动。眨眼工夫,那些飞出去的纸竟又回到谢玉衡手中! 脚下站定的一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呼……幸好。” 我则默默扶起被惊掉的下巴,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谢玉衡的武功确实好。 第二,谢玉衡的腰挺细。 …… …… 随着练习增加,我的字渐渐有了模样。依然与“好”无缘,与谢玉衡的字相比更是虚浮得不像样。但要是和我自己最开始的水平比较,依然好了不少。 为此,今日功课结束、放下笔的时候,我郑重地给谢玉衡说:“为了庆祝,我决定再在院子里留些时候,感受天地之韵。” 谢玉衡说:“我又没瞎,看不出你在打杏子吗?” 我觉得他没有幽默感。不过,见他不反对,我干脆转变思路,提起:“要是再打下来,请你吃哈。” 谢玉衡不屑一顾地拒绝了:“这东西青啦吧唧又酸又涩的,爱吃你吃,别拉我。” 如此果断,我只得叹一口气,说:“行吧,到时候再说。” 谢玉衡这才哼笑,人又进了炊房。 等他再出来,我有了新收获:两颗青杏。 谢玉衡一脸促狭,问我要不要现在就吃,他去打水帮我洗净。我说:“不急,晚点再说。” 他笑眯眯地看我,我初时只是又叹了一遍他长得好看,过了会儿,忽然发觉他这副表情的意思是“叫你嘴硬,下不了台了吧”。 竟然对我幸灾乐祸。 我眼睛也眯起一点,当面儿没说什么,私下却定了计划。有这股心气在,一下午过去,堪称是收获极丰。满树杏被我打得七七八八,其中难免有些破损。倒也如谢玉衡所言,酸味儿冒得整个院子都是,激得我口水都变多了。 “谢玉衡,”我叫身边的人,“咱们这儿有酒吗?” 谢玉衡很长地“哦”了声,“原来你要这么处理?有是有,不过恐怕不够。” 我说:“不是全部。”讲话的同时蹲下身,在地上捡了起来。也就取了五六颗杏子,拿到炊房擦洗干净,再将它们放入石臼。 谢玉衡在旁边晃悠来,晃悠去。我被他身上的香味儿勾走片刻心神,很快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开始动作。 捣! 把杏核捣出来,杏肉虽然碎了,却还是大块大块。酸味儿更明显了,直冲鼻腔。谢玉衡还是一脸从容,但我绝对听到他咽唾沫的声响。 这仍不够。我抱着石臼到了灶前,在台子上找:辣椒粉,糖,还有盐。三样都毫不留手地往石臼里倒,其中辣椒粉用得最多,转眼就把青色的果肉染成红色。 又捣了两下,我将被盐析出的汁水倒掉,再拿了筷子,夹起一块儿果肉送入口中。 “嘶——” 酸!且辣! 却并非让人无法忍受的滋味。相反,原先能直冲脑门的酸被辣味压下许多,加上糖的中和,虽然刚入口时颇冲,多品上几下,竟引人不由又落下一筷子。 另有杏子未熟时自带的脆爽。三种滋味相加,一不小心,我直接将石臼里的青杏吃了一半儿。 这时候,才有工夫去看旁边的谢玉衡。见他一脸审视地看着我,再看看石臼里的东西,像是在判断我究竟是真的觉得好吃,还是纯粹与他演戏。 要是换个人来,这会儿怕是要与他推拉上几轮:“你尝尝”“我不尝”“就尝尝呗”“好吧,我勉为其难” ……… 但我不同。又一次落了筷子,这回,包裹着辣椒面儿的果肉没往我嘴巴里送,而是直接冲着谢玉衡去了。 第19章 他被我这手弄得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东西已经含在嘴里。 我承认,这么搞偷袭也有想看他神色变动的缘故。只见谢玉衡那张好看的面容瞬时扭曲,眉尖压着、鼻子皱着,视线牢牢盯住我,到底没把杏子吐出去,而是开始咀嚼。 嚼着嚼着,他表情一点点恢复寻常。等果肉咽下去了,谢玉衡缓缓说:“下酒倒是不错。” 我问他:“那,来不来?” 谢玉衡面皮抽动,到底抬起手,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 “只能小酌。”他说,“你的伤还没好呢。” 我回答:“哈哈,我就知道你会答应。”语毕,赶在他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补充,“你对我最好了,是吧?” 谢玉衡:“……” 他又要敲我。这一次,我灵敏地躲开,去准备更多“下酒菜”。谢玉衡呢,则在原地叹了口气,去准备主菜了。 天色尚未昏下,我们俩便仍不进屋。一壶清酒,两个人影,三盘菜肴,同处树下。 谢玉衡已经释然,这会儿一手扶着面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这些日子看你,仿佛总在吃食上有许多想法。日后若是愁生计了,不妨开家酒楼。” 我谦逊,说:“过奖过奖。”又跟着笑,“但你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说不定我家就是开酒楼的。” 谢玉衡挑眉,我又分析:“你是不承认,但我看你的确眼光挺高,各样东西不说见过,起码也曾听到。如此情形中,你仍总说我想出的菜色新奇。这么一看,可不是说明我精于此道?” 谢玉衡慢吞吞:“嗯,有道理。” 我还是笑,说:“等我恢复记忆、找回家里了,你去吃饭,给你打折。” 谢玉衡也笑,问我打几折。我说看情况,你要是一年来一次,就是九折。要是半年来一次,就是八折。 以此类推。我看着他,没把最后的话说出来:要是与我一起回家、再也不走了,就天天免费。 这话太超过。即便是我,也颇有踟蹰。想和谢玉衡长久相处的心情是真,知晓我们其实只认识一个月的沮丧也是真。他对我是很好,可他愿意跟我走吗?……完全是未知数。 “话说回来,”看着一脸放松的谢玉衡,我假装不经意去试探,“你一个人在外也待了挺久吧?从前听你提过‘师门’,他们不担心吗?会不会来找你?” 谢玉衡眨眨眼睛,“会吧。”停了停,“不过我和他们说好了,养好伤就回去。” 我:“啊……” 他给了一个完全超出我意料的答案。 我愣了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玉衡似乎也看出我的沮丧,手上酒杯被放下了,我疑心他原先是要拉我的手。可真正动作之前,他停了下来,只说:“不是说过,我以后会去看你。”还逗我,“你前头才答应要给我打折,难道这就要不作数?” “作数。”我说,“当然作数。” 不高兴却是明摆着。也是在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或许是醉了。 那么一点酒,按说绝不至于如此。可醉人的从来不光是酒,还有人自身。 谢玉衡又努力活跃了会儿气氛,我始终闷闷不言。也知道自己任性,可是…… 不等我“可是”完,外头的小巷里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低沉婉转,不算难听。放在其他时候,我兴许会潜心欣赏。可眼下,我只有一个念头:不是吧,怎么老天爷还给我个这么应景的背景音乐?还让不让人好好的。 情绪正难言时,旁侧谢玉衡却笑了。不是高兴的那种,而是“终于找到个打破僵局的机会”,说:“卖糖瓜的人来了!沈浮,你等等,我去给你买糖。” 我:“……啊?” 花了点时间,我才把“卖糖人”和“吹箫人”联系到一处。来不及感叹此地风俗,我升起另一个鲜明的念头:所以果然,谢玉衡就是把我当小孩儿哄吧?买糖买糖,他觉得我吃了糖就能开心吗? 可我还是没有拦谢玉衡。说到底,他费这番心思还是为了我。 见他离开,我仍然心乱。偏偏细究起来,对“心乱”的缘由,我自己也不甚明白。 为什么那么抗拒谢玉衡的离开?总不能因为我睁眼便看到他,于是对他有了雏鸟情结? 这道思绪一起,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搓搓手臂将它甩开。可再往后,我又不得不承认,如果谢玉衡愿意跟我走,此刻我的情绪一定是阳光灿烂。 “搞什么啊,沈浮。”我在心头激烈吐槽,“你这副样子,简直就像——” 就像什么? 我心跳的速度又开始加快。牙关不自觉地合拢,舌尖死死抵住上颚。 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落在眼前,我看着它,心里是不断重复的三个字。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 我见了便开心,不见就烦闷的人。我愿意对他好,也被对方珍重对待的人。我不愿意离开,绝不想与之一年只见一面的人。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 院门被“吱呀”推开,是买好糖瓜的谢玉衡回来。他肩上披着霞光,发间滚着夕阳,眼里映着桌边的我。 “沈浮!”他叫我的名字,把手里的小篮子展示给我,“我买了许多,那阿伯便直接把这个给我——” 是有许多。拳头大小的糖瓜一个个圆乎乎、白莹莹,被谢玉衡当做让我开心的关键。他好不容易等到,于是第一时间送来我眼前。 第20章 被他一同送来的不光是糖瓜,还有一根手指头。 轻轻一下,戳穿了我心头的窗户纸。 我看着他,把自己前头没结束的吐槽讲完。 “简直就像,那些谢玉衡买给你的话本里害了相思的书生。一刻见不到心上人,便一刻心烦意乱。” 第10章 心上人 仿若有一根虚空的棒子敲在我额头上,让我晕晕乎乎,愣在原地。 眼睛捕捉到谢玉衡的手在前头晃,大脑却完全无法处理这个信息。还是到后面,谢玉衡拧着眉毛、放下筐子朝我凑来,直接抓起我的右手手腕,手指压下去,喃喃说:“仿佛没什么大碍。” 我终于勉强回神,心中尖叫:“啊啊啊,谢玉衡,你怎么离我这么近!” 口中干巴巴:“哈哈,哈哈,你回来了啊。” 谢玉衡忧疑交加地看着我。被他这样注视,我整张脸都开始发僵。 这份僵硬很快又蔓延到脖颈、肩膀,接连的上半身……只要是靠近谢玉衡一尺内的地方,通通无法动作。偏偏心头还要冒出不合时宜的一句:“他睫毛真长。” “沈浮?”谢玉衡又拿掌心贴我额头,“不舒服吗?怎么不说话。” 我一激灵,本能地往后退。 并非不喜欢,相反,伴随着他身上愈发清晰、宛若百花琼浆一样的香味,我的心脏、骨骼、血肉……皮肤之下的每一寸,都像在经历一场爆炸。 炸得我头脑愈是晕眩,大量血流涌上面颊。好在此刻已经迈入黄昏,天色暗下不少,让我能够自我安慰:兴许谢玉衡看不到呢。 “没有不舒服,”我胡乱说,“你这也买太多了,咱们得吃到猴年马月啊?” “真没有?”谢玉衡只关注我前一句话,“左手也给我,我再把把。” 我拒绝:“能有什么事儿?行了,赶紧吃糖瓜。” 谢玉衡眼睛眯起。虽不明显,但我敢说他的手绝对动了一下。 奈何我比他更快。抢在他捉我之前,我已经捉住糖瓜篮子。自己拿一个,也给谢玉衡塞一个。 “咔嚓,”一口下去,我的嘴巴经历了一场不亚于心头热度的甜蜜爆炸,“唔,这也太甜了吧?” 谢玉衡很狐疑地看我。我心想,他绝对还没放弃。 但也没继续动手。而是挪开目光,以一种相当优雅的姿势低头去吃糖瓜。 我望着他,见他动作间,颊侧的发丝微微垂下。 并未遮挡面容,反倒为他增添了一种朦胧的氛围。看得我又喜欢,又苦恼,头一次扪心自问:“难道我是个特肤浅,看人光看脸的人吗?” 谢玉衡自然不知道这些。他明显很享受,嚼着咬进口中的部分就算了,舌尖还从牙齿中探出来,非常速度地舔走唇角的一点糖渣。 我:“咔嚓咔嚓。” 谢玉衡:“咔嚓咔嚓。” 我俩就像两只松鼠,各怀心思是真,抱着手里的糖瓜都不撒手也是真。一面走神一面吃,不知不觉,糖瓜便只剩下一个底壳。 我到底被齁得受不了,说:“应该泡点茶。” 越苦越好,能中和嘴巴里的甜味儿。 听了这话,谢玉衡很灵巧地把最后一点糖壳塞进嘴巴里,点头道:“有道理,我去泡。” 我意外:“什么,你还吃吗?” 谢玉衡疑问:“嗯?难得碰到……” 我沉默。片刻后,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吃糖?” 谢玉衡更疑问:“没人不爱吃吧。再说,咱们之前逃跑路上在山上摘果子,你总苦着脸说太酸了,要是能甜些该多好。后头打了野鸡野兔,你也说若是有蜂蜜涂在上头,滋味一定更佳。” 我“啊”了声,原来如此! 本来想说,难道他是因为自己喜欢吃糖,于是总要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听到后头,又发觉在谢玉衡的角度,我怕是真很喜欢甜食。 若单单把这两个缘由放在秤的左右,我怕要分不出轻重,可若是谢玉衡同时这么觉得…… “也对。”他回来以后,我头一次笑了,“我是很喜欢。” …… …… 吃了糖,睡前就要好好刷牙。 刷完牙,满口都是咸味儿,只好再拿水涮涮。 我一边“咕噜噜”地漱口,一边用余光去看谢玉衡。从院子一直看到屋中,从谢玉衡衣冠齐整到他解开腰带。 我眼睛一下子瞪大,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要和心上人同床共枕。 还是我耍赖撒娇、使尽工夫换来的。 一点崩溃出现在心头。自不会是后悔,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让谢玉衡睡得舒服些。可眼下场面,照旧一个极大的考验。 我手有点发抖,抖了半天,都没把自己的腰带解开。 谢玉衡倒是已经脱下外袍,留下里头的中衣,疑问地看我:“沈浮,怎么又不动弹了?” 我浑身一震,拿最快的语速回答:“马上马上。” 谢玉衡“哦”了声。我已经低下脑袋,看不见他后面的神色。但他的嘀咕声照旧没瞒过我,是:“难不成脑子又出问题了?” 你才脑子出问题——我悲愤地想。要不是担心自己对谢玉衡做出什么冒犯的事儿,我用得着那么别扭吗? 好不容易把外袍脱了,谢玉衡又凑来,说要看看我的伤。 第21章 这也是惯常举动,从前我都积极配合,今日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尤其是感觉到谢玉衡呼吸落在我肚子上时,脑海里的尖叫声又出现了,是:“啊啊啊,谢玉衡!你离我远一点好不好!” 谢玉衡听不到,自然也无法体谅我。他又在那么近的距离里朝我笑:“再养些时候,就能把这些纱布、药草一起拆了。” 我半是高兴,半是心动,支支吾吾:“好,好,你快点吹蜡烛吧。” 看不见他,情况是不是能好一点? 怀抱这样的期待,趁谢玉衡远走,我快速窜到床铺里侧。眼睛闭了片刻,再睁开时,屋内已是一片暗色。 情况却不曾好转,反倒比此前更糟。原来视觉模糊的时候,其他感知都会被放大。我能听到谢玉衡重新靠近,听到他脱下鞋子、把两条腿挪上床铺,甚至听到他躺下时发出的轻轻“嗯”声。 我又缩了缩身体。鼻翼间尽是暗恋对象身上的香气,似春时丛花烂漫,谢玉衡身处其间,我则缓缓朝他靠近。 “沈浮,”花丛中的谢玉衡叫我,“你今日……的确不太对劲。” 我想要回应他什么,却觉得喉咙空空的,难以开口。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太过困倦,竟在上床不久后就睡了过去。 谢玉衡已经在床下穿衣服了,我悻悻抱着被子躺着不动。兴许是过了一晚的缘故,情绪不似昨日那样跌宕。但再看他,心头仍要不可思议。 不单是惊异于这份思慕,同样惊异于自己的迟钝。如今想来,头次见他时我便觉得此人眉目灿烂,动人心魄。这当真只是因为他长得好吗?有没有可能,是我虽忘记过往,可仍有几分本能留下来,告诉我谢玉衡与旁人皆有不用。 我喜欢他。这四个字在我心头转了一圈,变成:还没失忆的时候,我已经在喜欢他。 那谢玉衡呢?他对我是什么心思、有没有同样喜欢我? 揪着被子角,我决定试探一下。 “说起来,”等到刷牙时,我假装不经意开口,“谢玉衡,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几岁。” 他站在我旁侧,口中同样含着牙刷,回答:“唔唔唔。” 我辨认:“二十五?” 谢玉衡无语地看我一眼,漱漱口,重新回答,“二十一,”完了还要补充,“比你大。” 我吃惊:“咦,原来我还不到二十吗?” 谢玉衡耸肩,“反正你是这么说。” 我:“哦……” 低下头,同样漱口。一阵“咕噜”完,才又进行下一步。 “咳,”我道,“前面看那些话本,里头的小姐十四五岁就定亲了。书生能晚一点,但也是在加冠之前就要结亲。呃,也不知道……” 不怪我讲得磕巴,实在是说到一半儿,谢玉衡的眼神便飘过来了。 他拿一种微妙的目光看我,不等我解读出其中内容,便道:“你倒也和我提过这个。” 什么?我屏住呼吸,意识到另一件事:万一早在遇到谢玉衡之前,我已经成了亲、有了家室,而今无论对他是什么心思,怕都不能作数。 胸膛像是压了一块石头,重得叫我喘不过气。好在谢玉衡不打算卖关子,下一句话便帮我将石头踢走,道:“说你家乡那边自有风俗,无论男女都要二十以上方可结亲。也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要那男男女女自行决定。” 我“呀”了声,转忧为喜,高高兴兴:“真不错。那谢玉衡,你呢?”讲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表现太明显,又很生硬地补充,“是朋友,那就一起单身!” 谢玉衡似笑非笑,“我哪有这些心思?别的不说,只道师门……” 师门怎么了?啊?你说啊! 我眼巴巴地看他,心想他身上莫非还背着与其他门派联姻的重任。偏偏谢玉衡是真一点儿继续说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切入下一段,“今日要吃什么?——对了,我还得买两坛酒回来。” 我挣扎半天,还是选择顺着他的话毛遂自荐:“酒坛子很沉吧?我与你一起去呗。” 谢玉衡笑道:“算了吧,你还是留在屋里休息。否则到时候不知我是抗酒回来,还是抗你回来。” 我斜他一眼:“喂喂,你可别小瞧我。” 谢玉衡说:“不小瞧,乖,留在家里做功课。” 我:“……” 谢玉衡是故意的吧?知道我听到“家”字,就会忘掉前情、只顾着傻乐,于是专拿这话转移我的心思。 可我又真吃这套。低低“唔”了声,我没出息地从了:“行吧……你也别老问我喜欢吃什么啊,你自己呢?” 谢玉衡思考。 谢玉衡摸摸下巴。 谢玉衡一脸严肃:“嗯……” “得,”我看出来,他恐怕真不是和我客气,“你上次买的萝卜不错,再来两根。肉也要些,不必多,能稳当拿回来为先。今日呢,咱们做一顿萝卜宴。” 谢玉衡笑了,眉毛舒展,又好看得晃人眼:“好,都听你的。” 第11章 萝卜宴 既然带了一个“宴”字,今日的菜肴必然是比往日丰盛。可我们就两个人吃,真把满汉全席端上来也浪费。 在谢玉衡出门采购的时候,我斟酌着拟了一个简单菜单。 共有三道。其一是油炸丸子,这个简单,前面我俩一起做萝卜盒,谢玉衡已经尝试过一遍肉馅儿调制。眼下只要稍微调整一下馅料比例,再将这玩意儿一团团送到锅里就行。 第22章 其二是拌萝卜丝。有了一道油腻的菜,就该再来道清爽的。还可以再拌点杏肉丝进去,一样脆口,还再添几分酸味儿,更是开胃。 其三……我决定先看看情况。若谢玉衡买的肉够,就做萝卜炖肉。若是不够,拿蛋来代替也行。总归是汤,热乎乎的,很适合微凉的早晨。 加上前头包过甜酱肉丝卷的薄薄煎饼,足够两个成年男性吃饱了。 有了主意,余下就是等谢玉衡回来。考虑今晨耗在吃食上的时间一定颇长,我还主动研了墨,先把写字功课做好。 右臂上的伤已经结成一条长长的疤,再无崩裂风险,我却还是用左手书写。半是习惯,半是前头其实试过,发觉自己右手写字同样难看,不怪谢玉衡总怀疑我其实不曾读书。 我倒坚持认为自己有曾进学,否则如何认得话本上的字?最多最多……嗯,没学几年。 我摸摸鼻子,倒不心虚。若真如此前所想,家里爹娘是开酒楼的,我岂不是会算账就行了。 像当下,我就很会算:谢玉衡给我的功课是一天十页字。总量在就行,对每页写多少没有严格规定,内容更是随我心意。看着挺宽松吧,但若我真只把“沈浮和谢玉衡是好朋友”单列出十张纸,他肯定要不高兴。相反,若是我在一张纸上把这句话写十遍,他定是会夸我。 想到他笑眯眯说我做得好的样子,我唇角忍不住勾了勾。等低下头,却没真把自己当玉岩屋个复写机器,而是找了篇话本抄。 哼哼,我才不想当谢玉衡的好朋友。要做就做话本里的“书生”,早晚有天和谢玉衡月下定情、你侬我侬。 怀揣这般雄心壮志,等谢玉衡回来,我乖乖给他看自己刚写完的纸页。 谢玉衡果然道了句“写得好”。这还不算,他又开始从一撇一捺里细细分析那些烂字究竟好在哪里、与前些日子的功课相比进步多少。我听得受宠若惊,若非还保留了几分理智,怕真觉得自己要成为一代书法圣手。 “你这样,”我忍不住和谢玉衡抱怨,“我岂不是没有进步的动力。” 谢玉衡看着我,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我立刻改口:“老话说夸奖是进步的阶梯,能流传那么久肯定有它的道理。” 谢玉衡依然仿佛沉吟。 我略带紧张地望着他。这么看了片刻,他到底“扑哧”地笑了出来。 “沈浮,”谢玉衡似是喟叹,眼睛弯弯的,眉毛也弯弯的,让我心脏“怦怦”不停,“你怎么这么……从哪里听来的‘老话’,嗯?” 话音末尾像是有根细细软软的羽毛,正好拨拉在我心上。 我废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站在原地、不凑近暗恋对象。信口开河地答了他:“你没听过?那估计还是我家乡的话。”又滔滔不绝转移话题,“这么一看,我的记忆岂不是恢复有望?哇,这是好事儿啊,得多做些好吃的庆祝一下。” 谢玉衡一定知道我在瞎说,但他不戳破,还笑眯眯地顺着我讲:“好,那就庆祝庆祝。我买了这些菜、肉,你瞧瞧够不够?” 我顺理成章地探过脑袋,一面估摸篮子里东西的分量,一面想入非非。谢玉衡是看出我想靠近他了吗?所以给我一个理由。 “够了。”无论是不是,我姑且这么相信,“来,咱们一起去炊房。” 谢玉衡还是笑眯眯:“好。” 我给他讲思路:“你还买了排骨,那正好煮萝卜排骨汤。这个简单,只是耗费的时间长,咱们先给备上。骨头切成寸长的小节,冷水下锅……” 有了前头那些磨合,我俩而今配合得相当好。 我烧火来他动刀,不出半个时辰,已经有了丰盛的两菜一汤。我心满意足,和谢玉衡自夸:“邻居闻到咱们这儿日日传出香气,怕也要羡慕。” 谢玉衡还是眨眨眼,“那是,你家的酒楼一定生意极佳。” 我:“嘿嘿。”就当是承他吉言了。 毕竟是早晨,又已经有喝的,我们便没再倒酒。 虽说如此,我依然用汤碗和谢玉衡碰了碰,做出豪迈样子,“干了!” 谢玉衡一脸啼笑皆非,却还是配合地与我碰碗。我见状,果断开启“边喝边聊”模式,拿前面抄了半天的话本当引子,说:“前头便觉得这些话本无趣,如今细读更是如此。别看名字不同,其实都讲了一模一样的故事。家贫清高的书生,温婉可人的小姐,仿佛全天下只剩这两种人了。” 谢玉衡道:“我前头在书行看,买这些的几乎只是那些书生。如此看,该说他们一个个都只喜爱脾气温婉的小姐。” 很好!我给自己鼓劲儿。他正是按着我的思路往下说的,那接下来,便轮到我—— “也是。书生会买书生当主角的本子,像咱们这样的江湖人,便该买江湖人当主角的本子。谢玉衡,”话到喉头,我竟又有些紧张,“若有人以你为题写个故事,你说,里头的情情爱爱会对着怎样的人?” “我?”谢玉衡乐了,“哪有人会……好好好,让我琢磨琢磨。” 我“嗯”了两声,又新给他舀了一碗汤。谢玉衡还是垂目去喝,我看他动作,心头“啧啧”感叹神奇。 与总要把头发整整齐齐扎好的我不同,谢玉衡自始至终都是长发垂身,还完全不以此为累赘。就拿昨日他抓住一堆纸页的画面来讲,无论谢玉衡做出多大动作,那头乌发都整整齐齐,一点儿凌乱的意思都没有。 第23章 搞得我手痒痒。舒展一下五指,我心头计划:找个机会,定要好好弄弄他的头发。 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而今,我的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他的话上。 心头数了十几声,谢玉衡总算“琢磨”出一点结果,是:“师门给我安排的吧。” 我瞠目结舌,“等等,你还真要去和其他门派联姻啊?” “什么联姻?”谢玉衡比我更吃惊,“呃,我就是想不出来,敷衍你一下。” 我幽怨地看他。谢玉衡咳了声,快速道:“逗你玩儿的,莫说我了,就连比我年长四五岁的师兄都不曾成亲呢,他们哪管这个……哎呀,别不高兴嘛。那沈浮,你想要个什么对象?” 我嘟囔:“和你说正经事,怎么净开玩笑。”不过,知道他师兄也不曾有家室,我还是安心许多。 虽对江湖规矩很不熟悉,但“尊师重道”几个字我还是懂的。尤其听谢玉衡的意思,他仿佛自小便离开真正出身的家,去了所谓师门。这么一来,对他来说,“师父”恐怕就是“父亲”。 不听从对方的话等同不孝。有这么一个帽子,办什么事都难。 相反,要是对方不在意徒弟的婚事,事情就比较好办。 “我啊,”我和谢玉衡暗示,“喜欢性子有趣,长得好看,待我也关怀备至的。” 几个形容下来,就差把桌子对面那人的名字加上去。 谢玉衡听过便笑,笑得我心跳不已,疑心他已经听懂我在说什么。而他既是这样态度,大约也不反对。下一步,就是带我回师门见长辈。 头一次上门,自然不能空手。可我身无分文,吃喝都靠谢玉衡掏钱。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有一身被谢玉衡频频夸赞的手艺在。一路行走,一路摆摊,兴许能给他师父赚个玉白菜…… 谢玉衡打断我的心思:“哈哈,你说的不就是话本里的‘小姐’?” 我:“……” 谢玉衡笑道:“还说别人的故事俗套,其实落在自己身上都一样。”又感叹,“该说人人都是这样。喜爱佳人好颜色,也喜爱旁人待他千依百顺、任他予取予求。” 我终于回神,本能反驳:“不是!才不是什么‘千依百顺’。”谢玉衡算任我予取予求吗?好像不能说“不是”,但我很清楚,他绝不是什么柔顺之人,只是愿意照顾我罢了。 “只是我既喜爱那人,”整理一下思路,我重新说,“那人定也要喜爱我。既喜爱我,对我关怀不是理所应当?总归我也一样关怀他啊!他要我往东,我都不带往西的。” 要我每天写功课,我便日日勤勉完成。要我记穴位、练武功,我也每天都有进步。 “我清楚他是对我好,”我说,“所以——” 谢玉衡反问:“若是那人为了‘对你好’,让你不开心了呢?” 我一愣。 谢玉衡还是笑着:“这话我从前也听过许多。因是‘对旁人’好,所以背不过书要抽手板,答不对问题更要打二十下。这些还都是轻的,重的先不提了。要问缘由,好嘛,一整套严厉规矩下来,挨打的人的确进步颇多,后头也感叹先生用心良苦…… “可小时候吃的那些苦头都是真的,吃苦头时哭得止不住也是真的。 “沈浮,你说,这要如何算呢?” 我将这一字一句听在耳中,知道谢玉衡绝对是意有所指。 可他都讲到这里,说明也的确在乎。 一定得好好回答,不能让他失望——怀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思索片刻,这才道:“我不喜欢因答错问题挨打这种事,就算有所进步、日后感慨颇多也不喜欢。不过,若罚人的先生并无坏心,只是一心为了学生好,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那也没必要责怪人家。至多至多,在我去教人读书的时候不这么做。” 谢玉衡轻轻“唔”了声。 我看着他,很想问一句“你现在又想到了什么”。可紧接着,他又笑了,说:“你还没答我前头的问题呢。” 咦?好像是的。 我又想了想,这才补充:“那是我喜爱的人啊,和‘先生’不能一概而论。就算他让我不开心,我也是要弄清缘由。然后,让他以后再不要这么做。” 谢玉衡问:“会生气吗?” 我回答:“这个嘛,当然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谢玉衡懂了,点点头:“嗯,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我:“……” 我:“快喝汤,再不喝就凉了!” 第12章 酥皮蛋羹 话题绕来绕去,谢玉衡倒是记得让我回答问题,我却连自己起的话头都忘得一干二净。 眼看谢玉衡还要借题发挥,我快刀斩乱麻,断绝了他再开口的可能。他耸耸肩——怎么回事,连这种动作都潇洒又利落,像是一幅画儿……总归,还挺配合,当真又喝了五碗汤。 第一碗,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多看。 第二碗、第三碗,我同样心不在焉,不曾留意。 第四碗、第五碗……意识到谢玉衡又在摸索舀汤的大勺时,我震惊地按住他手腕:“还喝?你肚子有那么大吗?” 谢玉衡低下脑袋,我歪歪脑袋,顺着他的目光看,正见到我俩皮肤触碰的地方。 本来只是寻常动作,可有了我们的共同注视,那块接触的皮肤平白多了几分不同。 第24章 发热,发烫,掌心微微出汗。 我舔舔嘴唇,觉得自己应该自然一点松手,再随便说点什么让我俩从这怪异气氛中脱身。可道理是道理,实践是实践。这是我喜欢的人,我才不想放开他——呃。 谢玉衡镇定地把手抬起来,抓住勺柄。 丝毫不受我的影响,继续给自己舀汤。 我不可置信:“喂!你怎么还喝?” 谢玉衡慢悠悠又添了一碗,这才转过头,诚恳地和我说:“滋味的确好。再有,我前面光顾着喝了,都没吃里面的东西。” 很有道理。我开始支支吾吾:“那、那也不能一口气撑着。” 谢玉衡道:“这碗又不大,舀一次不过一勺多,两口就能喝干净,如何会撑?” 我彻底被说服:“好吧,你知道留意就好。” 谢玉衡笑眯眯,晃晃手腕。我一个激灵,赶忙把他放开。 真没出息。我在心头鄙薄自己。刚想完,又听谢玉衡叫我:“沈浮。” 我:“嗯?”他又要做什么? “你也吃啊。”暗恋对象摸摸我的碗,叹气,“都凉了,重新舀吧。”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把我那份倒回汤盆。搅合搅合,这才重盛了一份温热的给我。 我咽了口唾沫,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他是真把我当自己人。 第二,他是真喜欢吃我做的东西。 这让我有了新的主意。 …… …… 根据此前一段时间的观察,再加上前后两次言语试探,谢玉衡应该没怎么开情窍。 这乍看起来是坏事,毕竟谢玉衡不喜欢别人,便同样不会喜欢我。但转念想想,我又觉得这也不错。毕竟从谢玉衡前头的口吻判断,如我家乡一样支持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地方应该不多。民风如此保守,若他有个白月光或朱砂痣,我不得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人从谢玉衡心里踢走? 还是现在简单。只要不断增加他对我的好感,不说一步跨到“情爱”,让他离不开我却不难。 为将理论落实到实践,我选择了一个简单而实用的做法: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男人的胃。谢玉衡不是喜欢吃甜吗?那就先从甜蛋羹开始吧。 这个名字是我现起的。做法在我印象中不难,只是真动起手来,还是耗了许多时间。先用油、面粉一起揉出面团,而后擀薄、折叠……重复数次,终于勉强有了我想要的感觉。 却还只是完成了一半。将这些酥皮捏出小小的碗形,我在油炸和油煎当中踟蹰片刻,犹豫着选择了后者。倒不是不想炸,只是真那么做了,谢玉衡买菜回来肯定要说我浪费。考虑这是在追人,不是在惹他生气,我果断将第一个选项放弃。 这依然不算完。 有了酥皮做“碗”,里头的东西便也得被端上来。甜蛋羹这名字可以说是恰如其分,我将牛乳、蛋液与糖混合,细细搅拌之后又试着用纱布过筛。如此一来,蛋液柔顺细滑,蒸熟之后更是莹润。 别说谢玉衡了,我都想吃。 “厨子嘛,不得尝尝咸淡。”我这么自我安慰,拿勺子在蛋羹上舀了一块、送入口中。甜而嫩的滋味在舌尖迸发,瞬时到了我的脑海。不等我做出反应,碗里的东西已经少了一半。 望着空了一半儿的地方,我若有所思:不好!这餐具有古怪,竟然能直接吃下人食! “哈哈,”被自己逗乐一瞬,我再拿起勺子,却是开始将余下的蛋羹装进早早备在一边的酥皮,“谢玉衡肯定喜欢这个!不过,我怎么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对着成品想了想,我“啧”了声,再一次起锅。烧得却不是油,而是糖。 明天不如拿杏子做糖葫芦。我一边这么琢磨,一边迅速熬糖成浆,再将糖浆倒在蛋羹上。 正好,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谢玉衡推门的声响。 我眼前一亮,端着甜蛋羹出门,“锵锵!” 谢玉衡:“……嗯?” 他人在院门口,手里还拿着菜篮子,一脸莫名其妙。 “沈浮?你没有做功课吗?”先问了一句,转眼就被我手上的东西吸引,“这是什么?闻起来怪甜的。” 我回答:“好吃的,没准儿是我家酒楼的招牌菜,你尝尝。” 谢玉衡歪歪脑袋,下巴微微抬了抬。 事后想想,他那应该是“先让我放下东西”的意思。可现场的我不知是对自己做出的吃食太有信心,还是纯粹被美色迷晕了眼睛,竟然直接一手酥皮蛋羹、一手勺子,将蛋羹挖出一块儿,送到谢玉衡唇边。 谢玉衡用一种惊异又迷茫的眼神看我,犹豫片刻,还是张开了口。 我注视着他,看他神色一点点变化。几个呼吸的工夫后,他原先那种古怪神色消失了,换成纯粹惊喜,连目光都明亮许多,“这……分明只是蛋羹,怎么滋味如此不同?” 我神神秘秘:“天机不可泄露。” 谢玉衡笑着睨我:“好好好。嗯,再来一口。” 就这样,我俩谁都没提“放下东西”,就在门口一口口吃蛋羹。 这话之所以没有主语,是因为吃到一半儿,谢玉衡从我手里接过东西,道:“别光顾着给我,你也吃。” 我原先想说自己已经吃过,可话到喉咙,又被谢玉衡的笑脸恍落。一口口吃了他送到我唇边的东西,到最后,还觉得他的拇指在我唇角轻轻抚过。 第25章 “沈浮,”谢玉衡叫我的名字,“你……” 我出神地看他。 有一瞬间,我又在谢玉衡眼里看到了满满的自己的影子。可紧接着,谢玉衡又露出一个惯常笑容,说:“还有没有?我还想吃。” “没、没了。”我说,“不过这个酥皮也可以吃。” 谢玉衡:“咦?那让我尝尝。” 讲着话,他迈开步子。我眨眼跟上,两个人和和乐乐地开始往院子里走。 谢玉衡:“咔嚓咔嚓……嗯——” 我屏息:“不喜欢?” 谢玉衡:“咔嚓咔嚓。不是,不过没有蛋羹那么好吃。” 我懂了:“不够甜?”这个简单,回头在加点糖和牛奶就行,“下次做的时候改改。哎呀,你脸上沾到了。” 我用上前面谢玉衡给我擦嘴的姿势,拇指在他唇角轻轻涂过。 很快速,谢玉衡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到我收回手,他才猛然抽气:“沈浮?” 我无辜地看他。好吧,其实不是不紧张。但转念一想,他都能这么对我,我当然也能一样对他。 在我的目光中,谢玉衡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然后转头。 我看他背影,叫他:“谢玉衡,你做什么?” 他没有回头,只道:“什么记性啊?菜还扔在门口呢。” 我:“……”哦咯,还真是。 摸摸鼻子,我低头看着手中掰剩下的酥皮,将它们塞入口中,“咔嚓咔嚓。” …… …… 有了成功经验,接下来几天,我再接再厉、花样百出。 一面琢磨新菜谱,一面也没忘记继续做功课、练武功,可谓劳模。 谢玉衡也相当配合。院中虽没什么计时的东西,可凭我直觉估计,他每日回来的时间都在提早。往往一进门,就要叫我:“沈浮,今天的点心是什么?” 我便回答他:“糖渍杏。” “拔丝红薯。” “……” “鸡蛋糕。”这是今天的。讲完之后,我还多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是在外头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原先只是随口说说,谢玉衡的反应却相当古怪。他没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去看我端出的加餐,而是神色严肃紧绷,道:“沈浮,咱们得走了。” 我一愣,后知后觉,原来刚刚他进门的时候并没开口询问,只是我已有习惯,直接说出答案。 “走?”喜悦的心情被压下,曾经出现过的石块再度压来。我胸膛沉甸甸的,在他的神色当中近乎喘不过气,“怎么回事?难道——” “对。”谢玉衡点点头,“他们追来了。我今日去买菜,便觉得街上气氛不同于以往。细细观察,原来是周围江湖人增加。他们明显在打听什么,我心头不安,便寻了个人跟踪了一段儿,见他到了一座医馆。” 我屏住呼吸:“难道?” “对。”谢玉衡说,“就是我之前请大夫那家。好在当时我蒙上了他的眼睛,又在其他地方绕了好些圈子,那人一时也说不出咱们所在。不过,这地方已经不能待了。” 我眼睛都瞪大,完全没料到谢玉衡还做了这么一手额外准备。可这不是重点,当下最要紧的,该是:“等等,先理个思路出来,‘走’去哪里?” 谢玉衡皱眉。 我和他分析:“你也说了,外头很多江湖人在找咱们。现在去到街上,岂不是自投罗网?谢玉衡,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身手。”而他一定不会放我一个人不管,“与其这样,不如——” 谢玉衡:“不如?” 明知周遭无人,我依然凑到他耳边,这才轻轻说了起来。 第13章 鸡蛋糕 “他们一时也找不到这儿来,”我说,“不如趁这个时间,好生做些装扮。后头就算人来了,瞧着咱们,也是他们不认得的样子。” 谢玉衡眼睛转转,若有所思地瞄我。 这是听进去了?我信心一振,继续分析:“你想啊,镇上那么些人呢,他们原先也不可能凑到每个人脸上看。只要模样不出大错,那——” 谢玉衡说:“他们就会发觉,咱们俩的样子和他们从街坊邻里那边打听出来的不一样,于是盯上你我。” 我一愣。 维持着原来的神色,谢玉衡继续道:“咱们没有马,只能靠两条腿行路。真到了那一步,定是逃不掉的。” 我心情开始紧绷。 谢玉衡:“现在买马也不现实。莫说这镇子上有没有,就算有,那些人一定早早盯着地方,就等咱们自投罗网。” 我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无声地在心里尖叫。 都是很简单的道理,偏偏我江湖经验太少,满脑子都是此前看过的那些话本中情节:小姐为与书生相会,要丫鬟给自己找来一身男装……翻来覆去读、抄了那么多遍的故事,哪怕我再觉得套路无趣,依然牢牢烙印在我的心上。 幸好有谢玉衡在。我暗暗松一口气,又有几分丧气,问他:“那要怎么办?照你的说法,咱们岂不是根本跑不掉?” 谢玉衡沉吟片刻,道了一个“等”字。 我拿出最大的求知欲看他。谢玉衡照旧不卖关子,解释:“既然那老大夫指不出路,最有可能暴露咱们所在的便是周遭邻居。他们清楚咱们是什么时候来,还有不少见过我的样子,知道我出身江湖。” 第26章 我低头,看一眼谢玉衡腰上的剑,深以为然。 “不过,”谢玉衡话锋一转,想要从他们口中打探状况,只会更不容易。” “为什么?”我不由问,“你不是说……” “他们见过我,又没见过你。”谢玉衡道,“见过我拿剑,又没见过我拿弓。” “哎?”我吃惊,消化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他们以为!?” 谢玉衡颔首:“我从来都说自己是一个人住这儿。” 我瞠目结舌,缓缓抬起手,“啪啪”鼓起掌来。 照谢玉衡的说法,他竟是从我们刚在此处落脚之时就谨慎起来。我呢?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吃喝喝,再有就是对着谢玉衡害相思,可谓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 “可是,”等放下手,我还是忍不住道,“他们还真信啊?” 谢玉衡反问:“为什么不信?——你莫非没发现,白天的时候隔壁两间屋子里总没什么声吗?” 我一个激灵,脑海里瞬时出现许多崭新话本内容。其实住在我们身畔的并非常人,而是…… 谢玉衡揭晓答案:“两家的青壮白日都要出门做工,只留老人在家。老人家耳朵不好,近乎听不出声响。” 我缄默,在心头把前面那句“刚在此处落脚”划掉,改成“还没在此处落脚”。 再度对江湖凶险有了新的认知,我深吸一口气,问:“那,咱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谢玉衡垂目想了片刻,喃喃说:“到他们放松警惕之时。” 他划定了时间。今天夜里,我俩离去。 我深吸一口气:“好!”一顿,“呃,那,咱们现在做什么?” 谢玉衡面皮抽抽,目光微妙地落在我手上那块鸡蛋糕上。 “吃饭。”他说,“吃完了便休息,今日不必练武。” 我努力笑了笑:“咱们之前能跑掉,现在肯定也行。” 谢玉衡轻声道:“希望如此。” …… …… 依照谢玉衡的分析,来追我们的人既然找上了老大夫,那“我们俩就在镇上”一事定然要暴露。诸如在外躲上两天、避避风头,等人走了再回来住的心思最好有都不要有。 但既然要换新的落脚点,光靠两只脚也不可能。所以,我们会趁着夜色赶路,争取在天色大量之前赶到最近的城中。那边人多,马贩子同样多。运气好的话,我们能直接买上一匹。 我识趣地没问“要是运气不好会怎么样”,而是感叹:“谢玉衡,我前头就想说了,你也太有钱了吧!” 我们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租房子的钱,还有请大夫的花销……谢玉衡一一掏了银两,而今竟还大方地能直接计划买马,真无怪我这么讲。 谢玉衡听着,没回答,又咬了一口鸡蛋糕。 这名字也是我新起的。鸡蛋做成的糕点,可不是得如此称呼?会想到做这个,还是因为前几天谢玉衡嫌甜蛋羹的酥皮不够甜。是以我给面粉中加了糖、牛奶、鸡蛋,再一琢磨,拿着筷子便开始对着混合好的液体疯狂搅拌。 和我想的一样,蛋液平时搅动都要起泡,这么混合过得液体搅拌后更是溢了满满一盆。将其分到碗里、上锅蒸熟,便是谢玉衡而今已经吃了四五个的蛋糕。 看他如此喜欢,我心头满足,也伸手摸了一个。 虽然此前尝过,但品滋味儿和真正吃还是不同的。香香甜甜,蓬松柔软,再来…… 我:“呀!” 谢玉衡抬头望来,我苦着脸,和他抱怨:“那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杏子酒封好罐之后过来。好不容易才泡上,咱们却喝不到……唉,而且不光是今日,怕是以后也再不可能喝到。” 讲这话的时候,我当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情势危急,我可没有拖谢玉衡后腿的打算。 可谢玉衡竟擦了擦手,起身便朝我摆酒坛的地方去了。 我愣住。想叫他的名字,又担心喊出的话音被隔墙的耳朵听到,干脆跟上前去。便见谢玉衡抱起一坛酒,来到院落中。 我茫然地看他,见他将坛子放下、回身再搬,赶忙也迎上去,与他一同做事,“谢玉衡,你这是?” “是挺可惜,”他回答,“放在外面,怕是要被屋主取走,或是干脆被下一个住客打开。不如将它们埋起来,日后咱们若有机会回来,还能拆开来喝。” 我听到这里,眼前一亮,“还能这样!” 谢玉衡微微笑了下,又沉吟:“不过,说不准到时候就坏了。” 我立刻道:“那也好过什么都没有。我去取铲子,你等等,就在这儿站着!” 有了要忙活的事,时间便过得很快。 再放下铲子,日头已经颇高。我擦擦汗,又进了厨房,预备简单蒸些饼子夹菜吃。 谢玉衡也想来,被我以“万一坏人来了,你可得留在门口和他们打架”为由拒绝。 他站在炊房门口,似是考虑片刻,承认:“是这个道理。”而后,便抱着剑杵在院门口,一直到我端着碗碟出去,都维持着一样的姿势。 我小声叫:“谢玉衡!” 他眼睛闭着,没有理我。 我还是小声:“谢——玉——衡——!” 他依然不动,简直像站着睡着了。 我“哎”了声,反手将手中的东西放在窗台上,人走上前,预备扯扯谢玉衡的衣袖。 第27章 还没真正出手,他忽地睁开眼睛,手也落在腰侧剑上。 我俩面面相觑,谢玉衡眼神飘忽一下,若无其事地把手放下。 我看他这样,倒是来了兴致,问他:“刚刚在想什么?竟然那么出神——行了,快来吃东西吧。” 谢玉衡点了点头,和我一起折返炊房,只是表情还带着心不在焉。我后头又问了一次,他才回答:“想……沈浮,若是那最坏的情形,你武功还是如今半吊子的样子,人也不太机灵靠谱……” 一番评价下来,饶是我对谢玉衡的人品很有信心,依然觉得他不会丢下我,心头也有点七上八下,迟疑着“唔”了声。 谢玉衡说:“你便告诉那些人,说你被我打坏了脑袋,不太记得之前的事。与我在一起,都是我骗你的,说咱们两个是朋友。” 几句话,就又给了我一番大落大起。待他讲完,我哭笑不得:“你也太会琢磨了吧?再有,那些人也不是傻。我既也是在太平门里重伤,没准儿还和他们当中哪个交过手呢,讲这些有什么用。” 谢玉衡还是忧心忡忡的,只是仿佛被我说服,长长地叹了一声:“唉,还是不要走到那一步。” 我说:“是要这个心气。好了,快吃东西,吃完睡觉。” 话说得潇洒,可真要歇息时,谢玉衡还是与我排了个班。 照他的判断,在此地留得时间越长,我们就会越危险,前头的时间倒是相对安全。为此,我先值守,傍晚时再轮到他。 听过这些,我指出:“可你这会儿睡,后头就醒来,真到夜里肯定还是困倦。不如一直由我来守,反正我没什么用。” 话音落下,谢玉衡“啧”了声,很不赞同地看着我。 我初时还没想明白,直到他说:“你哪里‘没用’?莫要妄自菲薄。” 我说:“这叫自知之明。好了,不讲这些,”眼看他还要反驳,我赶忙扯开话题,“所以,还是你先守吧?” 谢玉衡:“好,我先去睡觉了。” 竟是在耍无赖! 我目瞪口呆,看谢玉衡抱着剑回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没再叫他,而是搬着椅子坐在杏子树下,视线紧对院门方向,开始度过一个枯燥而漫长的下午。 因为太枯燥,等谢玉衡再醒来的时候,杏子树险些掉光叶子。 他目光在院子里扫过,我心虚,谢玉衡却什么都没说,只让我快进屋。 我十分配合,心中却觉得,自己怕是难以安寝。 ——至少在感受到床铺上残留的谢玉衡体温,在极短的时间内落入梦境之前,我当真有这么想过。 再睁眼的时候,夜幕已经彻底笼罩小镇。谢玉衡端了新的炊饼、小菜过来,我们在黑暗当中匆匆填了肚子,而后便一卷包袱,预备上路。 没想到,在我俩要推开闭拢的院门的时候,又出现新的变故。 “不对,”谢玉衡神色极糟地开口,“外面街上有人。” 第14章 一门之隔 我很早便知道,习武之人皆有的“内力”带着相当玄妙的作用。不单单能化作对敌人的攻击,也可以提升体质、让拥有者愈是耳聪目明。 其实直到谢玉衡开口,我都只觉得街道上一片宁静。但他说了,我便不会不信。 “有人?”我跟着压低了嗓音,心情骤然沉下,“难道——” 谢玉衡抿起嘴巴,目光转向院落两侧的墙壁。 我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提心。 虽然早已知道敌人来袭,可“听说”与“亲身经历”毕竟是两件事。尤其我说是身处江湖,可过往记忆至今仍未复苏。从睁眼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谢玉衡打造的桃源乡里,从未真正面对险境。 这样情况里,忽然说告诉我将有危险……我毫无主意,只能等谢玉衡做出判断。他却也没什么思路,摇摇头,低声叹:“现在翻去隔壁也太显眼了,怕是要被看见。” 我咬牙,抬头去看今晚格外明亮的月亮。 此前不曾有意留心时间,没想到那群恶人追来的日子正撞上十五。散发皎皎光色的圆盘缀于云端,连院中树上细嫩的新叶都照亮。 的确,哪怕我们翻墙时一点动静都不发出,在这样的月色下,多半也要让那群恶人察觉行踪。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情更沉重几分,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叫谢玉衡的名字。 他自然听不见。在贼人越来越近的时候——集中注意力之后,我也能察觉他们的脚步声——但依然能维持几分冷静,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是晚上?” 我微微一愣,本能想接话:“白天没找到,又怕咱们走远了。” 没来得及说出,我已经察觉到不对。 晚上?找人?有点脑子就知道这事儿有多难完成。又不是什么繁华热闹的地方,天一黑整个镇子便都没什么人影。家家闭户熄灯,至多有些读书人还在悬梁刺股。 想要在这种环境中找人,一户户探查是绝不可能的。换句话说,外头那些人能过来,一定是…… “他们知道了什么?”谢玉衡又问。 我抿着唇,他皱着眉毛。两人一起转头,看向那棵近在咫尺的杏子树。 谢玉衡找大夫时便留了一手,一路都蒙着对方的眼睛。又饶了路,所以大夫很难直接为恶人指明我俩所在之处。 第28章 但是—— “这棵树。”谢玉衡轻轻地、叹息似的说,“他定是看到了,再说给外头那些人。” 我面皮抽动了下,大脑飞速转起,问:“周遭还有其他种了杏树的人家吗?” 谢玉衡看我,“有。”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听。” 我心道,你明知我内力不如你,能分辨出外头有人已经是因为此刻足够安静……正嘀咕时,我忽地“咦”一声,发觉前头似乎低估了自己。 原来我能做到的不光是“分辨”,还有判断声音传来的大致方位,以及那些细碎的走动声,与墙壁的摩擦声,还有在夜色之中隐隐约约传来的话语。 这却不算什么好事。哪怕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多半是表白了,问谢玉衡:“他们在进旁人的院子?” 谢玉衡:“是。” 我:“那……” “东边两家,西边一家,中间便是咱们。”谢玉衡又说。没有清晰指代,但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种了杏树的人家。 恶人们正是从东边过来,照这么说,我们岂不是很快要撞上他们? “三个人。”谢玉衡再开口,“从正门翻到院里。” 我牙关都要咬起,“他们——是不是从那一家出来了?” 谢玉衡点点头,“他们多半分成数组,散在镇上。换句话说,只要咱们能从这三个人手里逃走,剩下的人便没那么容易追来。” 我苦笑。他说得简单,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不,或许对于谢玉衡来说的确是简单的,只是他还带着一个我。 “既是分散行动,手中定有能引来他人的信火。”谢玉衡还在分析,“不能给他们拿出东西的机会。沈浮,待会儿你与我配合。” 我一愣:“配合?”在他说这句话前,我已经开始酝酿要劝谢玉衡自己走。没想到,他这么看得起我,还给我安排了任务? “咱们藏在此处,再也莫动。”谢玉衡冷静地布置,“他们翻墙时见不到咱们,到进了院子,总有那么一两息的间隙。在这时候,我对付两个离得近的,你去应付离得远的。” 我听着他的话,表情一点点变化。从尽力镇定,到恍然大悟,再到—— “你武功很高。”谢玉衡打断了我的心慌,“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从太平门逃走。一时记不起没关系,真到了危难时候,你的身子自然知道如何打斗。” 好吧。我深呼吸。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再说,”谢玉衡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棵光秃秃、被我薅干净果子叶子的树,“我觉得,那些人兴许都没机会靠近你。” 哎?“当真?” “当真。”谢玉衡笑笑,“我其实都想和你试着交交手,可又担心你没轻没重,又把我弄伤了。” 我立刻道:“这有什么担心,我自然很懂……呃,”算了,自己也没什么信心,“好,就按你说的办!” 谢玉衡点点头,再未开口。 我同样闭上嘴,开始做心理建设。 别担心啊沈浮,就把待会儿进来的人也当一棵树!什么,他们会动?没关系,风一吹树叶还会晃呢,不照样被你一个个击破? 如此琢磨了半天,我底气愈足。也是这时候,外头的声音更加接近,我甚至可以数出距离。二十步,十步,五步……就在此刻! 我浑身血液涌向脑袋,面颊滚烫,耳边一片“嗡嗡”声,视线却死死盯着正面的院墙,只等恶人出现在眼前。 “等等,这家也有一棵树。” 外头的人开始议论。我手指动了动,无形的内力在体内奔涌,掌心忽地刺痛。 是我自己指尖泄出的内力割伤了手掌。意识到这点,我用力闭上眼睛,命令自己缓缓呼吸,莫要紧张,再有就是忽略那份疼痛。 我可以做到的,谢玉衡那么相信我——正这么想着,一直手落在我的胳膊上。 我浑身一震。刹那间,竟真的感受到了谢玉衡说的“身体本能”。不过,在我反手将对方扣住之前,另有一种本能阻止了我。那是对谢玉衡的所有好感、所有思慕,让我在对上他眼睛的瞬间放松了全身力气,只留一句:“怎么了?” 谢玉衡看起来也很费解,说:“他们走了。” 我愣住:“走?” 不必谢玉衡多解释,我自己便能侧耳去听。这一听,便发觉他说的是真的。外头的脚步声半点不曾在我们这座院外停顿,很快远去。再停下来,已经又是数十步之外。 我百思不得其解,谢玉衡歪了歪脑袋,看起来同样不明白。但他有个极大的优点:在事情发生变故的时候,以最快速度摸清形势、制定新计划。 “咱们走。”在几个恶人进到西边那家的院子时,谢玉衡断然说。 我完全没反应过来,本能便跟着他行动。照旧背着包袱,他先灵巧地跳上院墙,然后伸手下来拽我。 这……好吧,真要开门,那动静在深夜里不可谓不大,恶人们定会有所察觉。但是,我真有能力翻墙? 答案是有。 谢玉衡只是一拉,我便跟着到了墙上。其中自有他使出巧力的缘故,但略一感受,我便能笃定自己也有四分功劳。 再度对“沈某人其实武功高强”的说法有了更深认知,我跟着谢玉衡轻手轻脚下墙,赶在恶人们仍在西面儿的时候拐过街角。 第29章 临去之前,我鬼使神差地回头,最后看了眼这些天我们住的地方。 甜酱肉丝卷,萝卜盒子,香椿炒鸡蛋; 萝卜宴,酥皮蛋羹,糖蘸杏子丁; 还有那被埋在土中,不知后头还会不会有一日被挖起来的青杏酒。 我用很短的时间,很真切地和它们道别。像是为了给我回应,一阵风吹过去,让院里的树枝摆了摆。 这一幕落入眼帘,我瞳仁缩小,下意识又叫:“谢玉衡!” 谢玉衡原先只在埋头前行,听到这话,他第一时间转过脑袋看我,“怎么了?” 没错过他眼里的关心,我努力压下心头的甜味儿,说:“我知道了!” 谢玉衡问:“知道什么?” 我说:“他们为什么会直接走过去!哈哈,大晚上的,杏树李树桃子树,谁还能从外模样上认出来?定都是从果子模样分辨。结果呢,我把果子打光了,他们果真直接错了过去!” 谢玉衡眉尖挑起,满脸意外。但片刻后,他又道:“还挺有道理。” “哼哼。”我忍不住笑,和他邀功,“我做得好不好?” “好!”他夸我,还揉了揉我的脑袋,“若光是果子没了,从叶子说不准也能分辨。不过,你连叶子都打得七七八八。他们乍一看,定觉得那不过是几条枯枝,这才直接走过。” 我晃晃头,“唔,别摸!”不能说我不喜欢,这到底也算与谢玉衡的接触。问题是,他显露出一种把我当“被照料者”的态度。可现在,我俩明明应该并肩。 这些心思,谢玉衡不知领会到多少。总归他是收了手,开始继续埋头往前。 我看他的方向,见他几乎是顺着恶人们前来的路线折返,一时感叹他的智慧。如此一来,再遇到恶人的概率定然很小。 “那倒不是,”听到我的话,谢玉衡随口回答,“我是想找找他们集中落脚的地方。” 我全无预料,“落脚的地方?找那里做什么?”总不能是自投罗网。 谢玉衡镇定自若:“看能不能偷两匹马走。” 第15章 偷马 有的人,天生擅长用最秉公守法的脸,说最违法乱纪的话,比如正站在我前方的谢玉衡。 他话音落下,我本能地:“啊?” 偷盗这种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吗? 大约是我表情里透露出的含义太明显,谢玉衡神色微变,迟疑着补充:“多半还是不能的,只是看有无机会。再说,就算没的手,咱们也能从马的数量估算追兵的数量。” 我咽了口唾沫,“有道理。”很赞同最后半句,“不过,谢玉衡——” 他屏住呼吸看我。别问我怎么知道,内力的确很好用。 “你好酷!”我赞叹,“就刚刚那句,特别酷!” 话音落下,轮到谢玉衡:“啊?” 我看他迷茫,解释:“就是——特别帅气,我都有点崇拜你了。要怎么做,你说,我无条件服从命令听指挥。” 谢玉衡缓缓眨眼,神色在困惑与恍然之间切换,最后变成哭笑不得。 我趁机道:“不是,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他们要来杀咱俩,我还讲究遵纪守法?就算没江湖经验,我也不是傻。” “我知道,”谢玉衡朝我笑笑,“你最聪明。” 哪怕明知他是随口一说,我仍忍不住乐了。很快又收敛笑意,用眼神催促他快些制定新计划。 谢玉衡倒也配合。低声和我说了一串儿,总得来说,意思是“见机行事”。 我严肃点头,在心里补充:“说白了,就是听谢玉衡的嘛。” 做好了对此贯彻落实的打算,我轻手轻脚地跟上谢玉衡,与他一起前行。 前头还让我苦恼的明亮月色,到此刻成了为我俩指引方向的天然明灯。担心自己踩错掉坑,我一路都认真看着脚下。泥土路在夜间黑黑沉沉,像是能将人整个淹没其中。里头却有一点不同颜色,宛若游鱼最漂亮的尾鳍,在我视线当中不停摆动。 自然是谢玉衡的衣摆。 就这样一路看他,我俩周围的建筑渐疏,距离镇子核心也越来越远。到底没忍住,我回头看了一眼,想将这个我从未在白日见过模样,却到底收留我好些时候的镇子轮廓勾入眼帘。 大约也就一两个呼吸的工夫,我已经回头,“哎——唔!” 谢玉衡竟然停了。我撞上他的身体,喉间本能发出响动,却没真正惊动外界。一只手带着满袖香气捂在我嘴上,附带谢玉衡轻轻一声:“嘘。” 他的气息落在我耳朵里,热乎乎的,让我半边脸都酥麻起来。 若没有恶人追来这出,我俩仍在原先的桃花源里,我一定要花些时间好好品味此刻心情。可当下,我只是努力点头,朝谢玉衡示意:好好好,知道了! 谢玉衡察觉到,便松开手。 我压下心头的细微遗憾,仔细观察眼前场景。很快,谢玉衡停下的原因映入眼帘。原来就不知不觉当中,我俩已经走到镇子边缘。而不远处的荒地上,正生着一堆火。 就是这儿! 我眼睛睁大,用最快速度开始数前方的人数、马数。和谢玉衡估计的一样,负责看守的人数量极少,拢共也就三个在火边闲谈。说着说着,还要打个呵欠,明显是已经开始困倦。 第30章 至于马……一,二,三…… 我咋舌。足足二十六匹!为了找我俩,这些恶人下了好大心力! 不对。单说我们两个,肯定不值得他们耗如此工夫。所以,他们应该还是要找那把弓? “谢玉衡,”我用最细微的力道拉一拉眼前人的袖子,“要是咱们告诉他们,那把弓已经被其他人抢走了,会怎么样?” 谢玉衡一愣,侧头看我。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硬生生让我后悔方才开口。 “这孩子,傻得可爱”“不行,我要委婉些,别刺激到他” ………赶在读出更多意思之前,我断然道:“当我没问。” 但谢玉衡还是说了:“抓起来,把咱们分开逼供,确保这事儿是真的,也弄清楚弓是被谁抢走。” 我扪心自问,不太想知道“逼供”细节,“那些抢走弓的人实在可恶!东西都拿走了,还得咱们背锅!” 谢玉衡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这个……技不如人,就是这样。罢了,”在我俩越扯越远之前,他及时将话题拉回正道,“他们说是三个人,但还是咱们前头讲的,留守之人定有与其他人联络的法子。咱们决不能惊动他们,得悄悄地将马牵走。” 我点头:“你说得对。”开始冥思苦想。前头学的穴位图里,是有些地方能一击即昏。不过我只有一个人,谢玉衡应该也算一个。就算我俩同时出手,也一定有所遗漏……等等,他在从怀里拿什么? 我不解地看谢玉衡,见他镇定自若地取出一个小瓶子,又从小瓶中倒出一个拇指盖大的黑色丸丸。之后,就开始左右张望。 “有了!”他乐呵呵地在地上捡起了根树杈。接着,又开始在怀里摸索。 我心道:“他要找皮筋吗?——诶嘿,猜对了!” 眼看谢玉衡又一次把手拿出来,麻利地将几样东西组合起来,再瞄准远处的火堆,我心头一点点涌出兴奋。要是手上有根火把,少不得要冲着他晃上两下。 没想到,拉着皮筋试了试弹性之后,谢玉衡竟然把东西递给我。 “干什么?”我又一次瞠目结舌,他却又开始在胸口摸来摸去。几个呼吸之后,第二个弹弓成型了。这会儿,谢玉衡才开始给我布置任务。 “光把迷魂香打进去,他们肯定要察觉。”他说,“先打点别的,弄出动静了你再出手,正好能将药丸子落下去的声音盖住。” 很有条例。我梳理一遍,忍不住夸他运筹帷幄。“不过,你不是说不惊动他们吗?” 谢玉衡唇角扯起来,颇笃定地笑了,“且看着吧。” 我嘴巴:“好好好。” 我心脏:“怦怦怦。”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你知不知道自己这种意气风发的样子很勾人?……应该不知道,啊啊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 我心头无声尖叫,视线却一点点集中。没问谢玉衡为何选择把重要差事交给我,说来说去也就那两个缘由。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相信我能成功。 这就够了。 我全神贯注,等待谢玉衡给我的信号——确切地说,是自己用耳朵听他的信号。 在一声细微风声后,我松开手指。近乎同时,一声鸟鸣自恶人们身旁的树上炸响,引得他们齐齐回头。 我听到几声细碎咕哝,是抱怨鸟叫吓人。除此之外,便是恶人们重新扭过头,继续烧火。 我咽了口唾沫,“谢玉衡,他们在烧什么好吃的呢?” 谢玉衡无奈地扫我一眼,却还是回答:“仿佛是烤鸡。” 我再咽一口唾沫。正要开口,谢玉衡果断打断我的心思:“迷魂香已经开始烧了,那玩意儿吃不成。” 我悻悻:“哦……你误会了,我就是好奇,哪有那么馋嘴。” 谢玉衡哼了声,明摆着不信我。 我:“……”哼哼。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几个呼吸之间,恶人们的哈欠明显变多了。还有些已经开始点头,紧跟着被旁边的人抽了一巴掌。 再接着,前头抽人巴掌的那个也坚持不住。一个两个三个,一起歪倒在地上。 我喜出望外,当即便要往前冲。谢玉衡却拎住我衣领,把我提溜到他背后。 我歪着脑袋,看他又捡起一颗石子,用那手极刁钻的技法将它打到其中一个恶人眼皮下。这回,石头没入草丛的声音我都听到了,恶人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总行了吧?我眼巴巴看谢玉衡,见他又捡起一颗石头。这一回,又打了只鸟儿。 还没完?正准备问呢,谢玉衡丢掉弹弓,开始往前走。 我立刻跟上,顺道问:“这也是江湖经验吗?先打人旁边,再打鸟?”没反应,就说明安全了? 话音落下,又被谢玉衡用关爱的眼神看了:“鸟你带着,找个安全地方咱们也烧来吃。人倒是得打,那么近的距离他都没发现咱们藏在什么地方,可见是真晕了。” 我:“呃,哦。” 虽然过程不太正确,结果倒是毫无问题。 我自我安慰了两句,喜滋滋地跑到谢玉衡指点的地方捡鸟。嘿,说是鸟,其实比鸡都大,足够填饱我俩肚子。 高高兴兴把下一顿绑好、一并背在背上,我扭过身体,看谢玉衡挑马。 他很快选中一匹,却还在继续走动。我便也和他一起观察,从马的牙齿看到蹄子,最后冷不丁记起:“哎?为什么要两匹?” 第31章 谢玉衡:“嗯?咱们两个人……”说着说着,他沉默下来。 最终还是只牵走一匹。他拉着缰绳,我从背后抱着他的腰。 好在夜色很深,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我脸上的热度。 谢玉衡的腰果然很细。却锻炼得更好,隔着布料,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腹肌。 悄悄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嗅一嗅,还是浓浓香气。 “到了安全地方,”谢玉衡的声音从前方飘了过来,“你得学骑马。不对,你本来就会,只是得想起来。” 我听他说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也相信自己只需要一个锻炼契机。可显然,那个契机不是眼下。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好。到时候你教我啊,争取一天出师。” 谢玉衡哼笑一声,我以为他还要再说什么,后头却只听见马蹄声声。 在这样规律的声音里,我的倦意越来越浓,竟趴在谢玉衡肩头睡了过去。 第16章 路上 按说到了这等颠簸环境,我就算能睡着,也该极不安稳、落枕闪腰,然而出乎意料,到我真正睁眼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渐渐明亮。 望着东方泛起的一抹淡淡青色,我沉思:“呃,难道谢玉衡的迷魂香到底被我吸进去了?”至于他自己嘛,虽然和我行动路线大致相符,但毕竟用了那香丸多年,想来是有些抵抗力的。 在心头下了定论,我稍稍坐直一点、活动身体,顺道问他:“谢玉衡,咱们现在走到哪儿了?” 他大约早在身后传出动静时就知道我苏醒,听到问话也不意外,言简意赅:“刚过白雀城。” 我:“……那是哪儿?” 谢玉衡:“差不多跑出百里。” 我微怔。就算对距离没什么概念,也知道这一定不短。 谢玉衡是生生骑了一夜马,到此刻都不曾停下。 情绪再度变得沉重。是心疼谢玉衡,也是懊恼自己失去记忆。如果没有的话,这会儿起码能和谢玉衡换个班啊。 “你饿不饿?”思来想去,自己也只能在吃食之事上做些贡献,我小声问他,“这只鸟,我待会儿去处理。你好好歇着,等着填肚子就行了。” 谢玉衡却没答应,“不急,还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我心怀疑问,但相信谢玉衡的判断。只能抿抿嘴巴,说:“那要不然,你教我来骑马?我到前面去,你抱着我就行。” 听了这话,谢玉衡似乎笑了。我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得哪怕他历来整齐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勾在面颊上,依然有种别样的好看。 可惜笑后,谢玉衡依然用一句“没到时候”回应我。我欲言又止,到底听出他嗓音里的细微疲惫,没再多说。 后面继续听马蹄声,我心头也慢慢有了了悟:追兵还在路上呢。谢玉衡多半是想尽最大可能拉开我们与那些恶人的距离,往后才好计较其他。我既帮不上他,至少不要添乱。 打定主意乖巧听话后,我没再开口,只在谢玉衡抬手擦汗时提前伸出胳膊,用袖子沾了沾他额头。 又想到他一夜不曾进水,眼下定是口干舌燥——悄悄看一眼他面颊,对吧,嘴唇都快要裂了——于是眼疾手快,路过野果树时摘了两个,往衣服上擦擦干净,再自己“咔嚓”地啃上一口。 等待片刻,我拿另一个长得更大更好的果子给谢玉衡:“我试过了,没有毒。哎呀,你别动,我举着就行。你尝尝,不说填肚子,哪怕只让喉咙舒服舒服呢。” 谢玉衡往后瞥我。这回不是“似乎”了,我是一定听到他的笑音。耳朵又有点发热,我没话找话地补充:“就是还有点酸。也没关系吧,古人都说‘望梅止渴’,吃酸的肯定更能解渴。这个高度可以吧?你咬。” 话音落下,他果然就着我的手吃了起来。我立刻高兴了,还是抱着他,视线却紧紧落在果子上,力争要让谢玉衡咬得方便、咽得安心。 “这个完了还有。”在果核逐渐露出来后,我又补充,“就是我咬过了,你不嫌弃的话……” 谢玉衡说:“你吃吧。” “好。”心头有什么蔫巴巴地收了回去,在角落化成一小片阴影,不停复读:他嫌弃我他嫌弃我他嫌弃我。 谢玉衡:“后头要是再路过什么溪流,咱们暂且停停,喝口水再走。” 我:“哦……哦?” 谢玉衡的喃喃声飘了过来,是:“渴成这样,连这等酸果都吃了。” 我眨眨眼睛,忽地发觉,他兴许是在表达体贴。 并非“不想碰沈浮吃过的果子”,而是“眼下就这么点儿东西,我吃了沈浮吃什么”。 喜悦再度出现,我心里泛起一阵甜。再悄悄收紧抱住谢玉衡腰的手,告诉他:“其实也还好,能撑着。要不然还是别停了,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马真停下来一次,后头还跑得动吗?” 谢玉衡手上依然扯着缰绳,脑袋却转过来看我。 我严肃地和他对视,努力在表情写满“你放心,我状态特别好”。 “行吧。”他说,“那咱们先赶路。” 我笑笑,痛快地应了声“好”。接下来,就是在心头盘算:“要不然用这只鸟煮个汤?可惜荒郊野岭,都没个配菜。” 似是为了回应这份心思,肚子开始“咕咕”叫响。 第32章 我赶忙伸手捂住,可别给谢玉衡听到。 …… …… 又在马上过了大半日,途径无数村落镇子,我们终于停了下来。 却并非能够放松,而是马撑不住。 我站在路边,看谢玉衡蹲在马旁边研究。翻翻眼皮、摸摸脖子……最后,他站起来,和我说:“走吧。” 我赶忙跟上,顺道回头看看那匹跪在路边、似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马,略有犹疑:“谢玉衡,咱们这么走了,那它?” 谢玉衡说:“看运气。被会侍弄牲畜的人捡走,兴许能养回来。” 这应该是在安慰我。可即便是安慰,也透露出了另一种可能:要是碰不上,它兴许就要死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说:“你等等!” 谢玉衡歪了歪脑袋,果真站定了脚步,静静地看我。 烈烈余照下,我在四周跑了一圈儿,摘回一衣摆的果子,全部摆在马嘴边。 看它辛苦地动着脖子去吃,我深吸一口气,又跑回谢玉衡身侧。 “走吧,”我说,“咱们今晚是个什么打算?在外头住吗?” 谢玉衡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么望了片刻,才回答:“尽量去城中。” 我吃惊:“呀?附近有城?” 谢玉衡说:“不知道。不过到了城里,就算那群人追上来,也不敢太过放肆。” 很有道理——我没去想“既然这样,那我们一开始就停在城里”会怎么样,反正谢玉衡总该是对的。“好,就按照你说的做。” 谢玉衡说:“也好找个客栈,把你背了一路的鸟做了。” 我摸了摸脸,“嘿嘿,你还记得啊。” 谢玉衡笑笑,转过头,开始走路。 他速度很快,我一开始还有些跟不上。察觉这点后,谢玉衡开始教我如何呼气、吸气,如何在行走这种小事里同样调动内力。我的确是个好学生,很快便学有所成。还问谢玉衡:“要是实在找不到客栈呢?” 谢玉衡说:“那就还是你动手。” 我:“好!——其实到了客栈,我也可以动手。” 谢玉衡无奈:“这不是想给你省点力气吗?” 我:“唔?嘿嘿,你对我真好。” 谢玉衡没说话。 也是,这种要命的时候,原本就不该显得太轻松。 我也屏息,和谢玉衡埋头苦行。 因他不确定的态度,这个时候,我是真对“碰到一座城市”没什么期望。但走着走着,身旁田野愈多,村庄愈多。我们运气不差,眼下天还带着亮光。伴着这抹昏色,谢玉衡和一个老农搭上话,从他口中得知,我们再走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紫云城”。 “紫云城,”谢玉衡沉吟,“原来到了此地。多谢老伯。” 他像模像样地朝老农拱手道谢。我看了,也和他一起道谢。 余下又是赶路。走着走着,我们与挑着扁担、仿佛是做完一日生意回家的村汉交错而过,还被后者满是惊异地看了好几眼。 我暗暗自夸:照这么看,我打斗能力暂且不谈,腿脚工夫倒是很不错……“谢玉衡,前头就是城墙吗?” 谢玉衡淡定地回答:“是。” 我说:“好矮。” 谢玉衡:“什么?” 我挠挠头,“城墙啊。我记得城墙起码得有,嗯,这个的两倍高吧?” 谢玉衡看看前方的墙,再看看我。 他的语气有点古怪,说:“你不是不记得吗?” 我一愣,晃了晃脑袋,喃喃说:“的确不记得。”方才脑海当中闪过的只是一个简单画面,而今再去追寻,已经看不到它的影子。 正想再深挖一下,额头上又贴来一只手。 其他心思立刻收拢,我的呼吸之间、所有思绪里,都只剩下谢玉衡。 “不曾发烫。”他很快得出结论,再去捏我的手腕。相处这么久,对他这套流程我也很熟,全程任由他摆弄。 “看不出来什么。”最终,他遗憾地叹气,又叮嘱我要是真想起什么东西一定得说。 我自然答应,“当然啊。等我知道家在哪儿了,立刻马上请你回去好吃好喝。” 谢玉衡:“哈哈,那我等着。” 我俩聊着天,说着笑,一路走到城墙旁边。 这个点进城的人很少,却也总有那么一两个。我原先不曾留意他们,可守门之人的话音总很难忽略掉。稍微分辨一下,就知道他们在要路引。 好像是该有这么回事儿。我没花什么时间就得出结论。 问题是,和谢玉衡一起住了那么久,我就没见过这东西! 心在最短时间内提到最高,几个呼吸之间,我便想到诸如“谢玉衡横行霸道,推翻守门护卫直攻入城”“谢玉衡辩才极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守卫放我们进城”“谢玉衡神出鬼没,闪身进城压根没引起守卫注意”等等数个剧本,并且深切担心自己轻功不够优秀,跟不上他的脚步。然而真到了人跟前,谢玉衡只轻轻巧巧地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往守卫跟前一晃,后者便道:“好了,进去吧。” 我愣愣地和他一起往前走。等城墙和守卫一起远了,才记得问:“我有路引?” 谢玉衡:“有。” 我心神震动,“那……”岂不是说明我家在何处、来自何方,根本不是隐秘? 第33章 谢玉衡:“之前咱们带着弓一起跑的时候做了好几个,换着用。” 我:“……” 我:“哦哦。” 第17章 客栈 早就知道自己来历不明,眼下期待落空,我也没什么失望。跟上谢玉衡的脚步,开始在城中端详。 和我俩前头住的镇子相比,此地是繁华不少。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路边的商贩们却还不急着收摊。见了我们,一个个都在热情叫卖。 望着他们琳琅满目的摊位,我还真有几分兴致。但谢玉衡不停,我只好也收拢心思,与他一起找到家客栈。 迎着小二的招呼声,谢玉衡目光快速在客栈门头上扫了一圈儿。似是满意了,这才转向那伙计:“你们这儿能做我们自带的吃食吗?” 小二一愣,朝我看来。 我连忙侧身,要他看那只背了一路的鸟。 小二笑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野雀。”这该不是鸟的正经名字,不过本地人这么称呼。我含混地“唔”一声,他又问:“行啊。客官是要清炖还是红烧?” 谢玉衡沉吟片刻,朝我看来。 他是真懂我。前面计划了一路食谱,后面发觉不用亲手做,我是宽心,但也怀有遗憾。直到眼下,听谢玉衡问我“沈浮,你有什么打算”,人才振作起来,“这鸟如此大,同时用上几种做法也行。” 说着,开始细细对着小二描绘。 用什么部位煮汤,拿什么地方炙烤……在我叨叨了一长串儿后,眼前的小二竟然能把所有内容毫无错漏地转述一遍。见我点头了,他才笑着一伸手,请我和谢玉衡往里坐。 我高高兴兴进门,肚子快要炸出雷响。到了桌子边,小声和谢玉衡说:“要么怎么说当小二的都是人才,起码记性好啊。不过伙计机灵,不代表厨子一样有能耐,待会儿看看这店究竟能做得怎么样。” 谢玉衡轻飘飘扫我一眼:“反正比不上你。” “哎呀。”我愈是喜滋滋,心头涌出股豪情,“等咱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一定——” 一定不再假于他人之手,亲自为你做好味吃食! 话还没说出来,小二去而复返,表情带着点尴尬,说他已经把我的要求说给厨子,偏偏厨子听不太懂。 “要不然,”小二道,“客官,您亲自去指点指点?这一顿,连带晚上的住宿,我们便不收您二位的钱了。” 我:“啊?” 这么大方,有古怪吧? 我本能去看谢玉衡,谢玉衡同样神色微凝地去看小二,桌下的手摸到腰侧。 这反应说明果然古怪!难道……我俩撞上了传说中的黑店!? 我警惕地扭过头,继续分辨小二愈是磕磕绊绊,但也讲清楚了的话音:原来那厨子听完我的话,虽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却直觉我定是什么有名大酒楼出来的学徒。想借着这招,买下我手里的菜谱。 小二哭丧着脸:“我就与他说,光用一顿饭、一晚上住宿,也太贪心了,可他不听啊。” 啊?这…… 我眨眼,再看谢玉衡,他已经把手从佩剑上挪开了。还朝我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这是“小二在说实话”的意思。我不清楚他是怎样判断,却相信他的直觉。 “没事,”跟着松懈下来,我说,“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带我去就是了。先说好,只指点一遍,教不会也别再找。” “得嘞!”小二喜出望外,“您跟我来!” 我矜持地颔首,临走前,又是看谢玉衡。 他朝我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像是一轮新月。 赶在心跳不受控制之前,我和小二一同进到厨房。对着客栈厨子教了一番,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看我的眼神一点点转变。从“你这毛头小子,定是撞大运才得了什么珍贵食谱”,成了“大厨,受我一拜”。 我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不曾想,赶在烧鸟腿出炉子前,那厨子真的凑到我耳朵旁边,扭扭捏捏地问起我从前在什么酒楼掌勺。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哪天想起来了再告诉你吧。”这也是实话,前提是我还有过来的机会。 厨子显然觉得机会不大,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我。我还听到他嘀嘀咕咕,说什么我那么会指点人,一定早有经验,眼下不过藏一手。 我哭笑不得。哪里是会指点?只是在自己动弹不得的时候,有了一番对谢玉衡指手画脚的经验。 想到他,就很想见他。没再理会厨子的小动作,我要求:“快跟我把盘子端出去,过会儿都凉了。” 厨子“哎”了声,小二也又被薅过来。重回大堂,我一眼便见谢玉衡端着茶水坐在桌侧。原先挂在腰间的剑这会儿被摆在桌上,剑鞘上正是谢玉衡另一只手。他这样姿势,潇洒、气派,同时有点呆。 不是那种呆。我是走近了才发觉,谢玉衡竟然在出神。一杯茶不知端了多久,始终没有饮下的意思,没准已经凉了。 我略觉担忧,叫他的名字:“谢玉衡?” 谢玉衡浑身一震,视线朝我扫来。我倒是还好,但身后的小二、厨子呼吸都是一乱。 自然而然地忽略掉胳膊上那一排鸡皮疙瘩,我说:“吃饭了。” 谢玉衡缓缓眨眼,将手中杯子放在桌上,又将剑推远了些,给我们留下放盘子等物的余地。 第34章 我与他介绍:“其实也没太多。野雀的两条腿、两个翅膀烤了,像我之前想的那样涂了蜜,滋味应该不错。身上大多肉是红烧,胸架那块儿拿来炖汤。还又煎了些饼子,黄瓜丝儿也切了,可以拿来一并卷肉吃。” 谢玉衡应:“好。” 小二机灵,又上了一壶茶才走。厨子倒是想留,却又有其他生意上门。桌边安静下来,我邀请道:“开始吃吧。” 谢玉衡依然应:“好。” 我俩都是真的饿,当下没人客气,一起动手大快朵颐。吃到中途,还找小二又上了一笼屉包子。 照旧不用掏钱。等六个包子一并被我俩瓜分干净,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终于褪下。紧跟其后的是倦意,我长长地“哈欠”了声,谢玉衡被我带得同样吐了口气,说:“走,上楼睡觉。” 这回换我应他:“好。” 可上楼也不意味着休息。一盏茶工夫后,我坐在床边,看谢玉衡忙里忙外,往窗口、屋门等地方做下诸多布置。 一个早已形成的念头在这过程中越来越清晰。到谢玉衡朝我走来,我一边脱鞋子、把自己挪进床铺里面,一面问谢玉衡:“你很紧张吗?” 谢玉衡脚步停下,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我正暗暗夸奖他的心理素质,便听他开口:“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做。” 我:“噶?”这也行吗?“谢玉衡,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要——” 打击报复。 是想这么说的,但真对上他的目光时,我又讲不出口了。 定定地看着谢玉衡,我从他眼里看到许多思虑与担忧。在整整一天一夜的“平安”中逐渐放下的心防重新提起,我小声问他:“咱们还是有可能被追上,是吗?” 谢玉衡说:“很有可能。” 我说:“那……” 谢玉衡说:“睡觉。明天赶路的时候,你不能在马背上无所事事,必须好好做功课。” 这种语境里,我当然不可能对“功课”的意思产生误解。敌人行踪莫测,必须好好提升自身实力才能保全几身。 “好。”我说,“你也安心一点,他们到底没追上来,是吧?说不定咱们可以平平安安地脱身呢。” 谢玉衡跟着我的话念了一遍“平平安安”,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待吹了灯,整个屋子便都陷入寂静中。我俩都疲惫整日,明知应该留人守夜,但谢玉衡的情况明显不支持这点。我呢,更是不争气,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好在夜间诸事平安。第二日醒来,有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昨晚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其实所谓追杀者并未出现,我和谢玉衡还在桃源乡里……正琢磨,谢玉衡的嗓音传过来了,“醒了就快起吧,沈浮。” 桃源乡破灭。 要是以往,他一定会纵容我多睡些时候,现在不同了。 我起身穿衣穿袜,谢玉衡比我动作更快,人已经下到地上检查他那些布置。过了会儿,我整理好着装,同样凑过去看。 虽不懂里面的关窍,可最起码的“有没有变化”总能分辨出来。检查完一圈儿,我得出结论:“果然!安全!” 谢玉衡则深吸一口气,把东西一一收起。整个过程中,他都显得安静。 我在他身畔,脸上的笑意逐渐跟着消失。此时再看窗外,前面还晴朗的晨日,不知为何忽而显得暗淡。 山雨欲来。 不——我用力摇了摇脑袋,命令自己不要理会糟糕的预感。 离开紫云城前,我与谢玉衡去找了从小二那打听的马贩子去处,从他那里买了三匹马。 是有些惊讶于马的数量,但看谢玉衡镇定自若地和马贩子杀价,我到底什么都没问。 又过不久,我俩牵着三匹马出城。谢玉衡的良苦用心显露出来,他直接放走了其中两匹,看它俩去往截然不同方向。相信如果有人来找我俩,不说被它们误导多久,大半日、一整日总要有。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一个翻身,上了最后一匹马。 照旧是抱着谢玉衡的腰。想了想,又松开一只手,开始对着虚空比划发射内力。 还挺好玩儿。 不知不觉又在马背上过了大半天,刚买来的干粮和水还是由我喂给谢玉衡,他只负责让马不断加速。 至于我,则是不断感受着、使用着内力。所过之处,草茎折了一片。 我心中祈祷,这些草丛中间可千万别蹲着一个人,误伤了找谁说理去?——怕什么来什么,正琢磨间,路旁传来一声痛呼:“哎哟——!” 草丛里穿出一声痛呼。 我一个激灵,心中狂叫:“完了完了忘了!还是打到路人了!” 思绪还没落下,草丛里“呼啦啦”地冒出一堆人影,手里都提着兵器,站在最前头的两个人更是手腕一缩,展露出横在我与谢玉衡前方的绊马绳。 好吧。我在心头默默纠正。 好消息,路人免于遇害。 坏消息,我和谢玉衡即将遇害。 第18章 追杀 面对此情此景,我脑海一片空白,毫无头绪。 走……仿佛走不了了。 打……能打得过吗? 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快速到了脊柱。 我浑身僵硬,拼命思考起前面用内力打杏子的细节,却还是没有一点底气。 第35章 这时候,谢玉衡动了。 在我还在不断告诉自己“沈浮,你可以,谢玉衡早就说了你可以”的同时,他用力扯紧缰绳。 我俩骑的马明显受惊,前面两根蹄子高高抬起,半边身子都成了悬空状态,伴随着的还有一声惊鸣:“斯律律——” “抓稳了。”谢玉衡的声音也飘了过来。我瞳仁收缩,不必他强调,早已用力抱紧他的腰。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尚未反应过来,马已经重新“哒哒”急奔起来! 我惊魂未定,迟缓地意识到,谢玉衡竟在撞上绊马绳前千钧一发的时刻转了方向! 眼前依然是路,只不过是我们来时的路。恶人们被抛到后方,想来一时无法追上。 危机就这样简简单单被化解,我半是愕然半是庆幸,也有一次对自己二人处境的艰难有了认知。思绪在短短时间内延伸、浮动,“幸好现在没在家里”“官府呢?难道就看着这些恶人横行霸道?”“当下是甩开那群人了,可他们毕竟知道了我们的方位” ……… 无数念头挤进我的大脑,让我身上的僵硬更胜一筹,本能地更去依靠谢玉衡。 如果没有他,被这群恶人找上,我恐怕第一时间就要被—— 还没想完,思绪就被打断了。 我右手仍在谢玉衡腰间,左手却抬了起来,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不到一寸长的小箭。 看了它片刻,我猛地意识到:“这难道就是谢玉衡说的,‘这具身体拥有习武本能’?等等,不好!” 谢玉衡一心驾马,无法回头。这样情形中,留意后方恶人动向原本就是我的责任。可我心头惊慌太过,竟然忽略这点,险些让暗器伤到他! 看到小箭尖端的怪异颜色,我牙关都在颤动。仍然惊惧,这当中却又掺杂了强烈怒意,扭头回望。 可恶,那群恶人竟然已经追上来了! 最前面几个人在运气狂奔,后头则是他们策马奔来的同伙。他们同时还拉着几匹没载人的马,待这些马到了奔跑的恶人旁侧,后者便猛地飞身而上! 要怎么逃?这还能逃吗?不好,最前面那个人手上怎么又有了一根亮晶晶的东西!? 我死死地盯着他,完全没发觉,自己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对方手上的亮色消失了,距离我和谢玉衡越来越近。分明是寻常肉眼无法分辨的痕迹,我却仿佛能看到它的轨迹,并且清晰知道:我可以接住它! 再有—— 我手腕一甩,在接住新的毒箭之前,先把原先那根毒箭甩了出去! 这一出一进,于我来说根本不费力气。后头传来“咚”一声巨响,可不就是那个胆敢伤谢玉衡的人倒在地上? 眼看他的身体被后头奔来的马重重踏过,人发出一声惨叫,我心头涌出难言畅快,眼睛眯起些,又盯上下一个目标。 这时候,风隐隐约约送来他们的声音,仿佛在喊什么“少主”。 我一愣,情绪又凝重了几分。 虽然已经知道太平门待那把弓极为重视,可连“少主”都出动了,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但谢玉衡没仔细和我说过那地方的内部情况,没准“少主”并非什么要紧人员,而是一立一堆,生生不息的类型呢。 手指动了动,望着仍在前追的人群,我开始思索。眼下,他们里头没冒出第二个使暗器的人。兴许是被我前面那手震慑到了,也可能是纯粹只有一个这方面的人才。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对我们而言都是好事。不过,我手上一只有一个毒箭,还是远远不够…… 正迟疑是把毒箭用出去,还是姑且留在手中威慑恶人的时候,前方的谢玉衡忽而说话了。 轻轻一句“沈浮,抱紧我”。 我本能照做。紧接着,见谢玉衡抬起右掌,猛地拍在马身上! 这一动作的效果顷刻显现出来。若说前头马还只是在狂奔,眼下,它根本是疯跑起来!我被颠得头晕眼花,只看出马嘴旁的一点儿泡沫。余下便是风呼啦啦地刮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吹得我面颊生疼。 再有,谢玉衡那头历来整齐、从来不显凌乱的长发也在这个时候破功了。满天乌丝随着风朝我扑了过来,在最短时间内糊了我满头满脸。我拼命晃着脑袋想要避开,可惜杯水车薪。什么都没看清楚呢,手上又被塞了某样东西。 是什么?我勉强分辨它的手感,只觉得又些湿,有又些韧,长长一条…… “跟着马跑。”谢玉衡的声音又飘来了,“不要停。到它停下来的时候,你用上我前面教你的法门,继续往前跑。到了紫云城便藏进去,最好藏在官衙中。那群人就算去了,也不敢如此胆大包天。” 我:“呸呸呸……”这绝不是我反对谢玉衡的做法,只是他头发确实客观地钻到我嘴里了,“嗯?你刚才说什么?” 谢玉衡继续说:“罢了,胆子大不大谁都说不准。但一座城那么大,无数人住在其中。你在里头浑水摸鱼,虽是下策,却也是一条路。” 我这下听清楚一点,“嗯,可惜不能像之前那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其他的,说白了不是和我俩之前在镇子里的生活状态一样吗? 谢玉衡:“多躲些时日。他们最初一定会去找,这是最要留心的时候。后面找不到你,人定要去其他地方。不过,你在城中见不到太平门人,也不要放松警惕,他们兴许只是暂时藏起来,只是等你露面。” 第36章 “我懂。”我说,“和你前面打鸟的时候是一个道理。” 听我这么讲,谢玉衡似乎是笑了一下。哪怕是此等情景,我仍让他笑得晕晕乎乎。 应该还是因为马上颠簸太过,弄得我脑子本身有点儿缺氧吧——刚这么想完,谢玉衡身子一扭,竟像是一条灵巧的鱼,也像是一只敏捷的猫,从我怀里消失了! 这下子,脸上总算没有他的头发,我算是舒服很多。 但是…… 我看着手上的缰绳,回过头,去看已经落在地上,朝前方恶人们的方向跑去的谢玉衡。 霎时间,他前头那些话又闪现在我脑海中。我目眦欲裂,原来他始终都只提了“你”,压根不打算与我一起走! “谢玉衡——!” 我暴吼一声,用力去拉手上马缰。然而,没有用。 马不知被谢玉衡打了什么地方,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只知道朝前冲。我骑着它,除了被颠得死去活来之外,压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不,有! 我的情绪完全被怒意攻占,本能想要像谢玉衡一样下马。奈何真动作起来,才发觉谢玉衡比我预料得更早一步。那缰绳何止是塞在我手里?根本就是把我的手捆住! 我被他和这匹疯马捆在一起,不得不与它一起走。 “谢玉衡,”我咬牙切齿,根本不敢想象此刻他正面临怎样的场景,“你怎么、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感动吗?我还没和他告白,他已经愿意把生还的机会给我。 我扪心自问,然后发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疯了。他知道我喜欢他吗?不知道。知道我不愿意让他这么做吗?……多半知道,所以根本不打算和我商量。 脑海里出现了无数种找到他、让他后悔这么做的方法,我又勉强收敛心神,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摆脱这匹马! 想想办法。它已经没办法自己停下了,可如果我出手帮忙呢? 回忆着谢玉衡的动作,我缓缓将内力凝聚在掌心,紧盯着马背,预备一掌拍下去。 可是…… 真动作前,我又意识到,接连两掌下来,这匹马一定活不成了。 它有什么错?谢玉衡前面挑选它的时候,那贩子还说他眼光好,挑中了所有马里最聪明的一匹,说好马就应该配谢玉衡这样的好主人。讲话的时候还给我塞了一块糖,我莫名其妙,谢玉衡就朝我笑笑,让我把糖喂给马吃。 它其实不算乖巧,撇着眼睛看我,一点儿没有贩子手中其他马那样待人亲近的意思。我心头还腹诽,说“这是聪明吗,这明明就是桀骜不亲人”。不过,当我真把糖凑到它嘴边时,它依然配合地吃了,还不耐烦地在我手里蹭了两下。 想着这些,我闭上眼睛。 “对不起啊。”我小声讲,“谢玉衡肯定打不过那么多人。我要是不回去,他会死的。你很可怜,但我真的很喜欢他。等事情解决了,我一定好好祭拜你。也希望下辈子你能投个好人家,不要再被欺负了。” 话音落下,原本已经有些消散的内力再度凝聚起来。我心一横,不曾留手,用力朝着它的脊柱拍下! ——依然没能成功。 在我掌心落下之前,马已经到了极限,猛地朝前扑了过去。 我被它带着一起摔在地上,身上各处都是一阵疼痛,眼前更是直接发黑。好在过了会儿,情况开始好转,我能勉强起身,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东西让我割断缰绳,只好拿最原始的手段去咬它。 马的身体依然在抽搐,温热的血流一点点淌到我身下,打湿了我的衣摆。 我毫不在意,专注到咬着缰绳,可惜成效不大。 “到底怎么回事!?”我怒意汹汹地喝道。身上内力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奔涌出来,震得地上尘土轰然飞扬。 缰绳随之断成一寸一寸,啪嗒啪嗒地落在地面上。 我:“……” 又忘了,这是一个内力有大用途的世界。 我面皮抽了抽,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来不及多看那匹生命正在流逝的马一眼。 毅然决然奔向谢玉衡。 第19章 找寻 在马背上时我只顾着焦灼,并未留意自己究竟行了多少时候。此番开始往回走,才发觉不知不觉间,疯马已经带我跑开长长的路途。 以至于回到谢玉衡下马的地方时,此处已经空了。 我望着四侧,寒意从内心迸发,逼得我浑身都冰冷僵硬起来,脑子里只有:“谢玉衡……已经被他们带走了吗?!” 虽然少抓住一个目标,可一来,带走坠日弓的人原先就是谢玉衡。二来,从他口中审问,本也多少能得到些线索。太平门恶人们既然得了手,想来便不会放弃。 可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结果。“呼,冷静。”深呼吸之后,我开始强迫自己思考,“虽然不记得了,但我好像看过旁人讲的追踪技巧。凌乱的草丛、脚印,对,这个方向!” 在不断的观察中,我的注意力逐渐转向官道左侧。那边有一片林子,最外面的几棵树上正有交手的痕迹。 再细看,那些痕迹还很新鲜。手触碰上去,有细微的潮湿感。 我精神一振,“就是这儿了!看来谢玉衡没有被抓,而是跑了。” 来不及为这个消息高兴,我已经冲入林中。脑海还是空空的,里面只剩下一件事:找到谢玉衡。 第37章 然后—— 好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让他后悔。 只希望他不要让我后悔,不要让我失去他。 再有。我又谨慎地想到。除了谢玉衡,那群恶人也在林子里头。 敌众我寡,动作起来得万般留意。如果还没来得及与谢玉衡碰头,我就被恶人们抓了,岂不是枉费了谢玉衡的一番苦心? 怀抱警惕、紧张、期待……种种情绪,我小心翼翼地前行。 初时还不太熟练,总要一不小心碰到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在无论谢玉衡还是恶人,应该都在我返程的过程中进到极深地方,不曾引来追兵。 再往后些,我逐渐掌握诀窍。不但能自如行于林间,还能做到身轻如燕、连只在旁侧树枝上啄食的小雀都不惊动。不由暗暗感叹,前头在镇子里练武进度缓慢,还是因为谢玉衡对我太好。 不过,谢玉衡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面担忧,一面继续前行,而后看到了前方林间隐隐约约的人影。 意识到那绝非谢玉衡的瞬间,我本能闪身树后,屏住呼吸,冷汗颗颗从鬓角滚落。 “呼哧,呼哧……” 是那群恶人! 我不记得他们的面孔,却多少记得他们的穿着。前头欲图围攻我们的人足有十数个,前头却不过三五个。 他们又分兵了。我愈是忧虑,一时竟觉得谢玉衡好好躲着、不被任何人见到也好。我找不到他,其他人同样找不到。 不过,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绕过那些恶人。 我眼珠转动,视线在周遭树木上晃来晃去,想找出一条安全路线。 原先以为很难,但暴涨的轻功似乎同时带来一些躲藏经验。不多时,我脑海中已经有了一条完整路线。 我咬着牙,在心头完整推演过一遍。明知风险依然很大,却无法再在原地等待下去。既然那次,那就—— “那家伙劫持了少主。”恶人的声音飘来了。我一愣,动作停下,竖起耳朵去听。 “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什么法子控制少主,”另一个恶人也开口了,话音里竟有些忧心忡忡,“看少主那意思,竟是不让咱们追上去!” “可咱们不追,少主不是彻底陷入那家伙手中?”前面的恶人又道,“还是得快把人救出来。再说,这也是掌门的命令。” “……”后头又说了些什么,总结一下,到底还是在讨论谢玉衡的手段。 我眨眨眼睛,有些意外。没想到,谢玉衡并不是来莽的,而是真有办法。 原先的忧虑放下些许。既然他有人质,眼下便该还算安全。不过,还是得赶紧将人找到。否则“少主”初时是能配合他,后面呢?反手伤他怎么办? 正好恶人们翻来覆去也没说出更多线索,我抛下他们,按照前头的规划开始绕路。 一切顺利,他们就像是林子里那些傻乎乎的鸟雀蛇兽,同样半点儿都没意识到我的到来。不止如此,后来又遇到了两三波恶人,情况同样如此。 我心头又喜又忧。喜的自是谢玉衡与我都没让他们找到,忧的则是到现在都没谢玉衡的线索。 看脚下状况,慢慢的,原先平坦的林地已经有了坡度。回想一下在路上看到的场面,我思量:“怕是已经上了山吧?唉,谢玉衡,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久久没有线索,心气难免浮躁。意识到这点,我干脆停下来,躲在一棵树上思考。 “分析一下,”我低声自言自语,“那群恶人功夫应该不错。前头能追杀谢玉衡,眼下也让他那么警惕。他肯定打不过人家,但有可能轻功比他们好。虽说如此,跑走也不轻松。只是借着林子里的复杂地势,这才能和他们周旋。” 很有道理,可惜于现状无用。 捏捏眉心,我继续思考:“于他来说,重点怕是有两个。第一,不让他们抓住。第二……不让他们回去找我。” 意识到这点,我的瞳仁微微收缩。 “对,那些恶人提过‘分明才见到他了,怎么追过来又没了影子’。所以,谢玉衡其实没有跑远,他就在附近,以便拖住那些恶人!只是此地树木实在太多,这才连我也一并阻隔! “得想个办法,让谢玉衡知道我在这儿……什么办法,留个记号?” 我歪歪脑袋,去看旁边的树。树干粗硬坚固,但绝非毫无破绽。我手头虽没有武器,可谢玉衡说过,从前我拾起一根树枝就能与人打斗。 既然如此——我也懒得捡树枝了,直接用自己的手指摸了上去。指尖落在树壳上,轻轻勾划,很快便有了一小块痕迹。 但这也不妥。收回手,我又开始琢磨:“谢玉衡能看到,其他人也能看到啊!这么新鲜的痕迹……烦死了,怎么总有东西嗡嗡嗡的!” 我怒气冲冲,回过脑袋去看骚扰我的祸首。原来是一只蜜蜂,正从我耳边飞过去。此番被我的内力冲击到,扑棱棱地落在地上。 我面皮抽了抽。好吧,如此春暖花开的时候,林子里又有那么多植物,见到蜜蜂实在不是怪事儿。不过,这家伙是不是大过头了,难道是传说中的—— 马蜂? 我默默又往树干方向挪动一点儿,争取不给马蜂大哥继续添乱,同时也又开始进行自己的头脑风暴。 却并不成功。每到我想到关键时刻,总有新的动静将我打断。不知不觉,地面上已经积攒了五六只蜂。 第38章 我觉得稀奇。等到后头第七只蜂过来,也不琢磨其他的了,一心盯着这位兄台,看它慢悠悠在我身侧绕了一圈儿,又慢悠悠地飞到别处去。 然后是第八只、第九只。没了我的阻挠,它们一个个都没有步入前辈们的后尘。 看得多了,我忍不住顺着它们前去的方向转去目光,心中稀奇。难道那边有什么长得特别好的花,如此吸引这些蜂子?……这按说不该是我思绪的重点,可一旦想到,就有些刹不住闸。 最荒谬的是,我竟还记起之前的一个梦。我与谢玉衡行在一起,谢玉衡被蜜蜂疯狂追赶,最后干脆躲进了水里。 我:“……” 不是,正经点儿啊。谢玉衡虽然长得好看,却也不是这么招蜂引蝶的。再说,前头我们在哪那个镇子里的时候,可从没见过这一出。 “可,”我又想到,“好像是有这种事儿。哪个长得特别漂亮、身上有香味儿的人,只要一跳舞,就能吸引蝴蝶过来。”虽然不记得对方是谁了,但这情况不是正好和谢玉衡对上了吗? 漂亮、有香味儿。谢玉衡倒是不跳舞,但他会打架啊,会不会是一个原理? 我挠着脑袋,努力思考自己记忆力的人是谁,可惜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正好在此刻,第十只蜂子来了。 “不管了。”我嘟囔,“死马当作活马医!跟去看看!” 思罢,我脚下一点,跟着蜂子开始往前。 它慢悠悠,我便也得耐心地走。过程并不顺利,离得远时,蜂子的声音会被林中其他动静掩盖。它们身型也小,动不动就要被林叶遮掩。 好在第十只跑丢了,第十一、十二只总能过来。就这样,我走走停停,绕过又一组恶人,到了一颗巨石旁边。 蜂子又消失了。 我唇角压下去,急躁之余,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如此荒谬的事情,我竟然—— 想到一半儿,身体竟本能地动了起来。先是向后扭去,随后内力涌向掌心,直接向我原先站的地方劈下! “谢、谢玉衡!?” 动作到一半儿,看到前方之人的面孔,我瞳仁收缩,赶忙收起动作。内力生生又顶回体内,引得我小臂一痛。 来不及计较这些,我赶忙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谢玉衡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我让他看得怔忡,正要开口询问,这时候,他又讲话了:“你……罢了。沈浮,我师兄、师妹他们来找我了。” 我歪头,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呢?” 谢玉衡说:“我得去见他们一面。如果可以,引他们来把这些太平门人解决掉。如果不能,你就好好躲着,等他们散去吧。无论如何,我是会做些什么引开他们的。” 我眼睛都瞪大了:“躲着?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虽然方法荒谬了点,“怎么能再分开?咱们一起去找你师兄!” 谢玉衡又是一顿,脸上表情成了欲言又止。 “你还能走吗?”他轻声说,“沈浮,你看看你自己。” 我怎么啦?正要不服地和他争辩,小臂上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我抽一口气,终于还是低头去看。 难怪谢玉衡觉得我不行。此刻入眼的场面实在狼狈,手臂不停地抖,裤腿的布料也撕裂了,上面透着隐隐约约的血色。原来早在跌下马的时候,我已经受了伤。 只是前面心中压了太多事,我便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此刻察觉了,疼痛便止不住地涌上来。一时之间,我发抖的不光是手臂,连腿也有些站不住。 “这些给你。”谢玉衡开始从怀里掏东西。一个钱袋,重量不轻。几个小瓶子,塞给我的时候还附带讲解,“有迷魂香,软筋散。这个白色瓶子里面是伤药。对,还有路引。” 我:“等等,”我忍不住叫,“你拿着就行了啊,放在我这儿,我又不认得。” 谢玉衡叹气:“你得认得……”犹豫一下,“我大约要跟师兄他们回去了。” 我听得发愣,“回去?那我和你一起回去见见你师门的人?” 既然我还是想不起家里,“见家长”这一步就从谢玉衡开始吧。可惜的是,我有点没信心让他师兄师妹、师门长辈喜欢我。 正踟蹰呢,他又轻轻叹气,“沈浮,”语气里又是那种我听不明白的情绪,“他们……不是很好相处。如果知道我喜欢你,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先与眼梧去说说服他们,好不好?” 我:“不好。等等,你说什么?” 谢玉衡:“我也很喜欢你,不想看你被他们欺负。所以你听话,不要跟着我。等我把事情解决了,一定回来找你。” 我没说话。 大脑宕机,亟待重启。 第20章 太平门人 虽然宕机,谢玉衡的话还是得听的。 我在神思飞走的状态下,听他叮嘱:“你最好是在这儿等到天黑,再低调些走。” 依照太平门人的思维,应该想不到我不急着逃跑,而是再度折返,所以还是去紫云城。 到了地方,按照他之前提到的那样,在城中多躲藏一些时日。等到风声真正过去,便去城外找距离城门最近的一颗柳树。 我压下满头乱绪,问他:“为、为什么是柳树?” 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不对劲,又飘又磕巴。 第39章 谢玉衡却仿佛没听出一样,解释:“因为咱们前面出来的时候,我大概看了看,发现柳树最少,比较有标志性。” 我:“哦……”老神在在点头。谢玉衡又说,我可以朝树下埋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标记,说明我接下来要去什么方向。 这么一来,等他后面与师门中人谈好,就知道要去哪里找我。 “就这么写。”他拉起我的手,手指落在我掌心。我到那会儿才发觉,自己手掌也脏兮兮的,可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北面的话,是这样子……” 两个竖线平行排列,又有一个斜线把它们前后相连。 “南”是一条波浪线,“东”“西”也各有其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东南”“西北”等组合标记,就是把前面那些单一方向的符号画在一起。 写完一遍,谢玉衡笑着问我:“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痛快地答。还好奇,问他:“这是江湖上的暗号吗?呃,我是说,会不会被其他人挖出来?” “你埋深一点。”谢玉衡又笑了,“不过,就算其他人看到,他们也多半不认得。” 我了然,原来是谢玉衡师门里用的标记——心思刚出来,又被谢玉衡打破。 他说,这是我前面与他逃跑时教给他的。原来当时我俩就曾兵分两路、迷惑敌人,不过那会儿碰到的坏人远没有太平门人棘手。 “难怪记住得那么快。”我嘟囔,脑海里又过了一遍那几个符号。虽然简单,里头却像有什么韵味似的,可惜一时想不明白。 “总之,到一座城,就这么做一次。路上碰到岔路了,也可以这么做。” “等等,”我抓紧时间,“要是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谢玉衡的表情有些无奈,“还有两个符号,也是你教给我的,代表‘左’和‘右’。” 我依然认真地和他学,依然很快记住。这之后,还是张开嘴巴,想再说点什么。 谢玉衡却制止了我。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说:“等我回来找你,到时候你再和我说,好不好?” 有时候会觉得,他不是在和我商量,而是在哄我。 可不得不说,这种态度的确让我很受用。脸微微发烫,我低低“嗯”了声。感觉到他松开了,又猛地将他拉住,叫:“谢玉衡——” 他看着我。 “咱们说好了。”我说,“你得回来的。” 谢玉衡笑一笑,说:“当然啊。等我脱身了,肯定会来找你。” 怎么还带上前提了?我略有不满,却也知道自己的不满是无理取闹。谢玉衡只是要去说服师兄师姐罢了,又不是去闯荡什么龙潭虎穴。 “行。”我说,“到时候见!” 谢玉衡:“好。” 他是真的毫不留恋,给了我一个字,就转身离开。不多时,身影完全没入林中。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略略发呆。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到时候,我的武功肯定比现在好,说不定还能与你交交手”“这些日子,我定多琢磨些吃食,你就好好期待吧”“说不定那会儿我就记起家在哪儿了,也带你见家长啊”。 “算啦。”我自言自语,“等你回来再说吧。” 伴随着这句话的,依然是风吹过林叶的“哗啦啦”响动。 …… …… 我也没一直站着。 既要晚些离开,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考虑到谢玉衡说的他会引走太平门恶人,再考虑到我在这儿待了好些时候,恶人的确并未现身,此地应该的确还算安全。我便就地坐下,开始按照谢玉衡之前教我的方法调息。 内力缓缓在经络中流淌,几轮之后,小臂上的疼痛明显被舒缓很多,身上因跌、撞而有的疼痛也减弱不少。 这算是好事。感受着诸多变化,我一面更加潜心于此,一面:“……嘿嘿嘿。” 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无望暗恋,谁想到转眼便是柳暗花明。 哪怕明知如今情势仍然不妙,无论是太平门人的持续追杀,还是谢玉衡口中那“不好相处”的师门中人都是横在我们俩之间的巨大绊脚石,我依然没办法不高兴。 “嘿嘿……哎哟!” 笑过头了,下巴有些微痛。我连忙抬手去揉不适的地方,同时继续眯着眼睛畅想美好未来。 虽然谢玉衡师门比较古板严肃,但我有种预感,家中爹娘应该都是宽容和蔼的好人。或许会惊异于我喜欢一个男子,但等认识到谢玉衡的优点,就一定会接纳他、也把他当作家人。 “而且,”我暗戳戳地想,“之前谢玉衡说他不和我回家,就是因为师门啊。如果他师兄师妹们始终接受不了……唉,还是算了。虽然挺想他直接‘嫁’到我家的,但真这样子,谢玉衡肯定会伤心。” 我哪里舍得让他伤心?真到那一步,哪怕他还要阻止,我也得站出来,与他同心协力。 如此计划了半天,我身上的难受也消散许多。不说恢复到健康状态,起码寻常跑、跳不成问题。 我手掌撑在地上——用的自是前面没被谢玉衡握住那边——用巧劲按了一下,同时身体飞跃而起! “就算这儿安全,也还是再拉开一点距离更保险。那,接下来,”环顾四侧,我自言自语,“是去哪边?” 第40章 嗓音刚落,树林里又是一片“哗”声。 我眉毛登时拧起,心头涌出不妙猜测。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哗”声之后人声出现,在抱怨:“说是分开寻人,这下好了,连自己人都找不着!” 我心情愈是发沉,意识到:谢玉衡或许是带走了一些太平门人,可就像此人所说,那些太平门人原先就是分散行动!所以,兴许还有一些并未发觉他的踪迹,这会儿依然留了下来。或是误打误撞,或是我们俩的确留下痕迹。总之,他们找到了我的方位! 大事不妙。 我转身就跑! 虽然不如从前灵便,但单说在林中穿梭还是无碍。 可惜到底露了痕迹。后头的声音仍在不断传来,最初是道“等等,这儿仿佛有人待过”。很快,成了“那人往林中逃去了,快追”! 我暗暗咬牙,听着后方越来越近的动静,心头知道,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林中情况复杂,最擅暗器的太平门人又已经被我先一步解决,这会儿我只用逃跑,却不必留心后方袭击。 可不甩掉他们,依然迟早要被找到。 “停下,停下!” 后方的人还在大叫,“少主”两个字也再度频繁出现。 对——我记起来了,前面是有人说过谢玉衡劫持了太平门少主。按说方才应该问问他,不过他上来就是“我要走了”“我喜欢你”二连击,轰得我晕晕乎乎,哪里还记得其他问题?……眼下看,应该是那位“少主”已经成功被人救下,此刻正跟在我背后追击。 怎么办?仿佛当真甩不开人了! 我狂奔的同时,大脑飞快转动。从各种动静判断,背后的人应该在四到五名之间。这个数量,别说是我,就算是谢玉衡来了也只有逃跑的份儿。但是,如果不是冲着“让他们留在树林”去,而是只希望让他们停下呢? 有了,那根毒箭! 前头我共接住了两根太平门暗器,却只用去一根,另一根被我收起。眼下,便是用它的机会了。 从怀中将其摸出,我喉咙发紧,再度将浑身内力汇聚于掌。这一次,力量成功释放,生生将毒箭震成五段! 再将这些不过指甲盖长、上面淬了毒药的暗器夹在指缝之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刹住脚步、扭过身去! 不成功,便成仁! 相信自己,你武功高,内力强,这手暗器手段更是出神入化…… 我拼命在脑海中这样告诉自己,同时深深吸气、呼气,专注地看着身前的每一个人。 他们果真已经距离我很近,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六丈距离。好在这不是什么空旷地方,否则我定早早被他们擒住,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眼下也是我的最后手段了。要么被抓受刑,要么逃出生天,与谢玉衡逍遥快活。 我的两只手缓缓从背后挪到身前,蓄势待发。 不光是我,几个太平门人也缓缓迈开步子,朝我靠近。 我双手同时归于胸前。只要他们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是此刻! 我手腕一抖,毒光乍现,闪向所有太平门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暗器发出的瞬间,所有太平门人以同样的姿势半跪下去,手臂同样放在胸前,脑袋低下,齐齐叫道:“少主!” 暗器从他们上方飞过,悄然莫入林中。 我:“……” 第21章 真与假 这群人该不会是看出我手里有东西,于是有意做出如此姿态,好让我放松警惕吧? ——脑海里飘过这样的念头。不多时,又被打消了。 大约是跪在地上的时间太长,几人当中有一两个抬起眼睛,悄悄看我。我与他们目光相对,原先又是紧绷,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大脑又开始转动,琢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再拉开与恶人们的距离。这时候,恶人再度开口,语气里带上担忧,却依然显得情真意切,还是喊我“少主”。 我终是意识到,他们好像并非诈我,而是真心恭敬。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晕晕乎乎,不期然地想到自己一路过来所见所闻。他们先是追我、追谢玉衡,而后说有人劫持了……啊,“劫持”了我…… “少主,”在我回忆的同时,为首的恶人膝行向前,满脸焦灼担忧,“您究竟是怎么了?那贼人是对您做了什么!?” 我默然良久,问他:“你是谁?”一顿,“你说的‘贼人’,又是谁?” 这不是在怀疑谢玉衡。我告诉自己。只是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我依旧警惕的目光当中,地上的几人又惊又诧,神色里慢慢又多了怒火。 我听到他们在义愤填膺,说“贼人”果真对我下了毒手。原来他们也看出来,我失去所有记忆,无法分辨他们的身份。 于是,维持着跪姿,他们开始给我讲故事。 那真是一个很长的、与谢玉衡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们的确是太平门人,我也是。 我并非某个酒楼掌柜的儿子,而是所谓“太平掌门”之养子。其实与我一样的养子还有许多,不过武功最高、最被掌门看重的唯有我一个。按照他们的形容,“掌门待少主犹如亲子”。 我甚至有幸,得到一个与掌门一样的姓氏。他叫沈通,我叫沈浮。 第41章 名字也是一开始就起的,从来不是“因家人爱重,于是起名为‘福’,又自己改成‘浮’字”。 我听着,手脚冰凉,脑海里一时是谢玉衡的笑,一时是“他当真骗了我吗”的茫然。 半晌,我轻声问:“而后呢?” “而后,”太平门人——他前头倒是没忘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王霸虎”,“半年之前,少主亲率我门之人自逍遥帮手中夺得神弓。掌门大喜,说要传授少主《通天诀》的最后一层。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闭关些时候。 “少主同样大喜,恭敬地送掌门闭关。再往后,咱们太平门,便是由少主说了算的。 “神弓也按照少主的吩咐,被好生供在门中。只等掌门出关,便要与少主一同参悟弓上所谓‘独步天下’的法门。” 哦。我面无表情地想。看来谢玉衡虽然骗我,但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说。 “只是,”王霸虎话锋一转,嗓音从原先的振奋,变得多了几分沉重,“下头有人脑子不清,竟将神弓藏于我教的事情泄露出去。少主虽然及时将人揪出,却也……无力回天了。 “那之后,总有人入我门中,欲要偷得神弓。好在咱们兄弟历来警惕,其中大多都在外围就给抓获。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一路摸到门派深处。其中,便有那挟持少主的贼人!” 说到最后,他再度义愤填膺。听语气,恨不得将谢玉衡生吞活剥。 我眉毛不由压下些许。两种不同态度在脑海中打架,一边喊“沈浮,你在想什么,那可是谢玉衡,他怎么会和你说假话”,另一边喊“太平门人讲的才是实话吧?否则的话,他们已经把我包围起来了,想动手便能直接动手,何必多此一举呢”。 最终,这些声音又变成一句“而后呢”。 嗓音都是沙哑的。 “说来也是少主机警。”王霸虎继续道,“那日贼人刚刚潜入神弓所在之处,便让少主察觉!他们共有两个,其一不敌少主盖世武功,三招两招便被废了。少主便下令,将其收押在牢中,日后好去审问。另一人却狡猾,不但盗走神弓,还——还重伤了少主!” “重伤?”我忍不住重复。 “是。”王霸虎恨恨道,“我等去得迟了,只见到少主与那贼人交手,又叫那贼人拉着一起跌下山崖。我们自是大惊,第一时间便要去营救少主,可是……” 脸上的犹豫开始清晰。 我眼睛眯起一点,王霸虎身形立刻一颤,拜下道:“少主赎罪!并非我等胆怯,只是那山崖的确颇高,咱们门中兄弟从旁侧绕路,稍稍费了一些时候。”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总归,到我等寻到少主待过的痕迹时,少主已经不在崖下了。” 也不光是我“不在”,谢玉衡与坠日弓同样失去踪影。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简单。以王霸虎为代表的一众太平门人出现分歧,一部分想要去寻闭关的老掌门,请他出面主持寻回神弓之事。另一部分则主张直接离开门派找我,只要把我平安救出、将坠日弓顺利带回,前面的事情便可以说没发生过。 而此刻王霸虎既出现在这儿,又对我恭恭敬敬,足以说明他选择了后一种方案。 我眼睛闭了闭。短时间内听到太多信息,其中内容还和我从前的认识冲突如此之多,以至于我头脑“嗡嗡”做响。感情上,自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谢玉衡。可理智上,又有其他心思冒头。 至少王霸虎对我的恭敬、恐惧,都不像是假的。从接收到我目光时的诸多细微表情去看,他是真的很怕我不满他的安排举动,于是对他出手。 “你们一路追寻,”我叹息似的说,“而后终于找到了我,是这样吗?” 王霸虎脸上出现些许激动,“是,正是如此!少主——” 我嘴巴张了张,想说一句“我的确不记得从前的事”,又到底受谢玉衡影响太多,对太平门人怀有警惕。 正踟蹰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炸响。 我与几个太平门人一起愣住,本能望向炸响传来方向。耀耀天光之下,似有火光在空中闪烁。 “烟花”两个字刚从我脑海中冒出来,王霸虎已经叫道:“是龙哥的信号!怕是他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少主,咱们?!” 他满脸焦灼地看我。哪怕再没更多话,我也意识到,这是想让我过去救人。 我眼皮跳了跳,却又想到了谢玉衡临走时的话。除了“说服师门上下”,他的另一个重点便是“引走太平门恶人”。不单如此,他把身上所有银钱、所有药物、所有我能用到的东西都给了我。这难道不是真心实意地关怀?难道要说他是装模作样,并非真的想要我从乱局中逃离,而是仅仅想要麻痹我? 就连那句“我也很喜欢你”,同样是假话吗? 我不愿相信,心头天平再度止不住地倾斜。团团疑问化作迷雾,将我牢牢笼在其中。其中又有一点是清晰的,正是我从睁眼见到谢玉衡之日起便存在的好感。 然而,然而。 “少主。”王霸虎的语气当中带上哀求,“龙哥历来对您忠心耿耿,此番出来寻您,便是他一力主张。足足一个月工夫,他不舍昼夜地赶路,便是为了您能平安啊!” 我浑身一震。 有模糊画面闪入脑海,正是此前还在镇子上时我曾做过的一个梦。先是在一片房屋中行走,再往后,我推开一扇门,见到屋内一把金光灿灿、明亮若朝阳的弓。“坠日”两个字出现在我脑海当中,吸引我全部注意力。不过随着我靠近它,它开始暗淡,显露出旁侧的人影。 第42章 是谢玉衡,与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他们拿了弓便要走,可惜遇到了“太平门护法”——真的是“护法”吗?还是根本就是“我”? 我想告诉自己那只是梦境。既然我日有所思,夜间见到此番场面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讥讽,说“照你这么讲,那个谢玉衡被蜜蜂追着乱跑的场面也是梦里才有,你前面如何就相信了”。 我—— 我无法反驳。 手指颤抖,身上颤动。谢玉衡的笑容在脑海中一点点变化,从温暖喜悦化作冷酷嘲讽。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是“兴许他前面给我东西并非在关爱我,只是想让我离开。披上一层‘喜欢’的外衣,便能让我什么也不顾”。 “少主!”王霸虎又叫,“若非走投无路,龙哥定不会用到那信号的!……少主啊!” 我听在耳中,终是道:“去看看吧。” 不只是去救人。一片冰冷当中,我这么告诉自己。我要亲自去看,要亲耳去听。谢玉衡是爱我,是恨我。是真心对我,还是有意欺我瞒我…… 我都要知道。 “是,少主!”王霸虎却不知道我那样复杂的心思,见我同意,便振奋起身,予衍乄招呼身后群人,“咱们走!” 我深呼吸,收敛情绪,开始与他们一同行进。 这一路花了不少时候。还是那句话,林中路难走,信号出现的方位与我等也绝不临近。废了好大工夫,我们终于靠近烟火发出的地方,同时听到阵阵打斗声响。 此地林木倒是不如其他地方茂密。隔着一段距离,我已经能看到穿行在树干之间的玉色身影。 竟是不止一个。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眼皮又跳了跳,打起精神去分辨。 虽然穿着十分相似的衣服,但这些人高矮不同,还是很容易排除他们的身份。这个不是谢玉衡,那个也不是……啊,找到他了。 他是侧身对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对手身上,半点儿没察觉林中新出现的敌人。一柄长剑被他使得威风凛凛,转眼又给他身前之人添上新伤。后者本就虚弱踉跄,被他刺中手臂,更是连武器都拿不住。谢玉衡趁势将对方的刀打落,这还不是结束。长剑在空中闪出一道光影,再之后,直接没入那太平门人胸膛! 我瞳仁不禁收缩,胸前跟着微微一痛。 并非有人伤我,倒像身体被所见场景激出本能。来不及细这份疼痛为何如此清晰、仿佛是我真正经历过,身旁众人已经按捺不住,朝前扑去:“狗贼,拿命来!” 我来不及制止他们。不过,都到了这一步,我大约也不是真能、真要阻止他们。 正恍惚时,几道玉色的影子已经听到动静,朝我等转身。 其中包括谢玉衡。 他的剑仍在另一个人胸膛里,白皙的脸颊上沾着丝丝缕缕鲜红痕迹。 本是肃杀的样子,见到我,脸上的冷酷竟似裂开了一样……多奇怪,我竟然真能影响他吗? 我模糊地想,身子依然定定立在原地。因为疲惫,伤痛,或者只是因为心灰意冷。总归在此刻,我没有半点儿和他计较的力气。 这样情形当中,他却是朝我来了。先把手中剑拔了出来,又溅了自己一身鲜血,谢玉衡却半点儿都不在乎。在靠近我的过程中,他还拦住了另一道玉色身影。两人简单交锋,我没去听,没去分辨,只见他提着剑走向我。 他要杀我吗?——有这个认知的瞬间,我浑身的血流都奔向大脑。见他对我抬起兵器,然后……用自己身体挡住我,低声问:“沈浮,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谢玉衡:“是他们捉住你、胁迫你过来吗?不要怕,待会儿听我的就好。” 真奇怪。我想。都到了这种情况,他竟然还能露出与从前一般的、仿佛想要抬手摸摸我脑袋的姿态。只是动作到一半儿,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侧过脑袋往背后望了一眼。 我无师自通,淡淡说:“他们都打着呢,没心思注意你我。” 谢玉衡眨了眨眼睛,再扭过头时,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你还好吗?”他问。语气分明还是关心,可我已经从里面听出了其他东西,“那群太平门的恶人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 我打断他:“谢玉衡,我胸口有一道伤,是你干的吗?” 他一愣。 我清楚分辨出,在前头话音落下的瞬间,谢玉衡浑身一震,眼里审视在短短时间里变得更多、更清晰,像是已经认出我不再受他欺瞒,却又不知道如何对我。 这个念头让我又悲又怒。对他的感情不是假的,可愈是这样愈让我觉得自己可笑。细细想来,我对江湖、对太平门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他。他说太平门不是好人,我便相信了,与他一起逃跑。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没有接触到来自另一方的声音,始终被谢玉衡藏在隐秘之地。直到此刻,终于知道另一个角度的事情。 “你到太平门偷走神弓,”我平缓地、一字一顿地说,“被我发现,受我追杀。咱们一起坠落山崖,我伤重、神志不清,于是被你骗走。谢玉衡,可是这样?” 他开始后退了。 一句都不反驳我,就那么开始后退。光是看着这样的他,我便觉得自己的情绪意识被生生撕裂,所有苦闷愤怒都揉在一起。心头有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声音在尖叫,在喊他“谢玉衡,你说话啊,你告诉我王霸虎是在骗我,告诉我我并非那劳什子‘少主’,而是酒楼老板的孩子,告诉我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喜欢我,想让我被你师门上下接受想与我长长久久”。 第43章 可他不说。 非但不说,表情也越来越冷。不止如此,他还变换了拿剑的姿势。原本只是随意撇在身侧,到如今,手臂抬了起来,持剑于胸前,一副警惕模样,仿佛我要对他做些什么。 我简直要哭了。 眼睛酸涩,视线模糊。大约也是因为这个,我竟又从他的面孔中看出悲伤、看出痛苦。 “你在难过什么?”——我仿佛听到自己这么问他,可是到底不曾真正开口。 在那之前,王霸虎高声呵道:“少主在用‘通天诀’了!咱们速速前去!” 同时,一道玉色身影叫道:“玉衡,阻止他!别让他动手!” 我眼皮颤动。 “玉衡”,多亲密的称呼,我便从来无法如此亲密地叫他。 原先的难过当中多了妒忌,我缓缓转头,去看那呼喊谢玉衡的人。同时,大量内力在我身上奔涌,如若实质一样从我皮肤上逸散而出。细细去看,还能从中分辨出隐约红色。 兵器相撞的声音、太平门人的惨叫、谢玉衡师兄师妹的痛呼……这些交织在一起,一边震得我耳畔“隆隆”作响,另一边却让我浑身战栗,头脑不清,无法安稳。这时候,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是王霸虎。 不光是他,还有其他终于赶到我身侧的太平门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在我身侧左右排开,每个人都去触碰旁边人的肩头。以我为起点,所有人的内力开始交汇、一同涌动。更多红色雾气在我们身侧喷薄,我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响,忍不住转头去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王霸虎已经双目暴突,额角青筋不断跳跃,整个人皮肤都泛起一层赤红色。甚至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来不及细想,前方谢玉衡与他师兄师门们同样赶到。每一个人都神色凝重,为首之人还冷冷朝谢玉衡问了一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阻止他吗”。谢玉衡尚未回答,我已经冷笑一声,迈步上前! 肩膀上的手落了下去,王霸虎等人随我冲出。他们中许多人仍是一身伤痕,如今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出手便是诸多杀招。 谢玉衡身旁那些人应对不暇,自然也没有心思再去斥责他。至于谢玉衡本人,他原先正在和一名太平门人打斗,不过见我前去,那门人便似安心一般,扭身转去应对他人,把谢玉衡留给我。 这正是我要的。 大量内力仍然聚在我体内,如今稍逼出一些,便让我手掌泛起一片不详的红光。眼看谢玉衡再度提剑,我同样再度冷笑,要朝他一掌劈下。 谁让你骗我?谁叫你瞒我?让我那么情真意切地为你难过…… 怀抱种种心思,我的手落了下去。谢玉衡身侧,一棵长了不知百十年、十分粗壮的高树直接从中裂开,发出轰然爆响。 谢玉衡被震得一愣,先去看树,然后看我。他嘴唇又动一动,似是叫我的名字,我却没有心思听了。 倒不是气到连他讲话都不愿留意,而是……纯粹消耗过度,以至于头痛欲裂,身上更是仿佛寸寸血肉断开一样难受。只是我咬牙撑着,不愿意再在谢玉衡面前露出弱势,更不愿意让他再来害我。 心中苦涩:你如此看重他,到底也不愿伤他一丝一毫,他却那般不留情地对你……一剑穿胸,该有多疼?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依然不知道,不记得。 我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却猜到自己表情中出现挣扎。原因无他,谢玉衡也一样。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在那个镇子当中,我们曾有好些类似的时刻。然而到现在,一切都成了虚无。 最终,他吐出一口气,闪身前去旁人那里助阵。我则看着他,身体晃一下,再晃一下……到底是往后一步,寻了一棵树靠住,这才没有滑到。 耳畔的“嗡”声更大了,完全遮住了谢玉衡的喊声。不过,我能大约猜到,他大约在要其他人一起后撤。这也是难怪的,经过“通天诀”激发,所有太平门人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原先是谢玉衡师门众人对着他们压着打,如今情势完全逆转。眼看应对不过,可不是要逃走? 我没有力气指挥,更没力气阻止,总之是那么看着。见谢玉衡与旁人会和,也见他们越来越远。倒是有其他太平门人想要追去,不过王霸虎左右看看,还是将人拦下。 头脑更晕了。我低下头,用手指去捏眉心。动作之间,又感受到了几分嘲讽。直到现在,情况还和谢玉衡说的一样。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但我的身体记得。连此番用什么动作、按揉什么穴位能让自己稍稍舒服,都无师自通。 “少主……” 王霸虎来叫我。 我眼皮动了动,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在模糊的意识当中,自己仿佛只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周边便已经完全黑了。 我听到了火焰燃烧木柴时的噼爆声,嗅到屋子里的沉沉烟气。还有食物的味道,一群汉子聚在一起的汗臭味,与谢玉衡身上的香气完全不同。 啊,谢玉衡。 用力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我以手臂支撑地面缓缓坐起。这动静引来太平门人们的注意,立刻有围绕在火堆旁边的人回头看我。王霸虎是其一,另有一个与他坐得很近、容貌也有几分相似的人。硬要说的话,大约是五官上风霜更多,年岁明显更长。 第44章 他们一起朝我过来,我再听到“少主”两个字。最初并未回答,还是缓和了片刻后,我低声道:“你是王霸龙?” 王霸龙脸上浮现出激动,道:“回禀少主,正是!”一顿,“少主,阿虎前头说,您让那贼人害得记忆不清。如今,可是……” 我面无表情:“还是不清楚。”不过,既然知道你俩是兄弟,如何分不出你是谁? 对我来说很简单的事儿,如今说来,却明显让这兄弟两人,包括他们背后的其他太平门人一脸失望。我见状,眼睛微微眯起。也不追究他们,只问:“如今是什么状况?” 霸龙、霸虎兄弟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不知是和兄长达成了什么共识,又朝我说了句“少主稍等”便退走了。留下前者,满脸愧色地与我请罪,说他们虽拼尽全力,又有少主通天诀相助,却最终还是没有留下贼人。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得从前头抓住的那人身上寻找线索。于是,预备打道回门派了。 讲到后面,王霸龙还补充,说以上只是他们的粗浅判断。到底走不走,还得看少主决断。 我心烦意乱,又哪有什么决断?正斟酌要如何应答,旁侧忽然传来一声嘶喊。 我一哆嗦,好在火光被王霸龙挡住很多,身上一片阴影,这点小小动静自是无人留意。顺着声响发出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王霸虎提来一头鹿。 我眨眼看他。能猜到这鹿是从山林中抓来,更多却一无所知。正疑问见,见王霸虎从腰间摘下一把短刀,而后迅速手起刀落。 鹿来不及发出更多声音,更来不及挣扎一下,便成了他刀下亡魂。 我瞳仁微缩,喉咙也忍不住缩紧。这时候,王霸虎已经闪身去了旁侧,另有一人迎上前去,以一个坛子接住鹿血。不多时,已经盛了满满一坛。 这是……不等我想清,王霸虎又将血坛子接了过去,朝我走来。他背后,接血之人迅速又拿了一个坛子,继续去取鹿血。 眼看王霸虎朝我靠近,我心头无数思绪涌动,有疑惑也有紧绷。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只是心头并非全无想法。 正思索时,人已经来了。还是朝我半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将坛子捧到我身前,道:“少主请用!” 我:“……” 就这样?不加点盐吗? 和谢玉衡一起住的时候,我俩也曾吃过鸭血。那时我为养伤吃多了清淡食物,嘴巴里毫无味道,一心想尝些鲜明滋味儿。谢玉衡一面说“这样不好,你应该听大夫的”,一面经不住我纠缠,还是买了一块血回来。又被我指挥着将其切块、与诸多菜啊肉啊一起下到辣汤里。整个炊房都被呛人的味道充满,谢玉衡还和我抱怨,说他衣服都要沾上味道,后头洗起来不知道多麻烦。 我心想的确挺麻烦,有点对不住谢玉衡。但鸭血也是真好吃啊,又鲜又嫩,被我调好的料充分入味,一口下去迅速化开,半点儿腥气都没有,倒是很像豆腐,只是再多一点沙沙的口感。 “你先吃,先吃嘛。”一面琢磨,一面劝谢玉衡,“滋味当真很好,尝尝看?” 谢玉衡说不过我,还是吃了。别看他嘴巴上不服,身体却非常诚实。我后头琢磨,总觉得他一个人就吃了大半。到后面,嘴巴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眼睛很明亮,矜持地说:“的确还不错。” 我便笑,笑着又构思起明日要吃什么。多快活的一段时光,无知无觉,便敢想象天长地久。 “少主?”王霸虎又叫我,让我从回忆当中挣脱。仿佛是以为我不满意,他的脸上多了几分紧张,说:“如今咱们尚在郊野,属下也曾出门找寻,只是除了这鹿,便是些野鸡野兔。”说起来,鹿便是最好的东西了。 我心说,这听起来不是假话。鹿血嘛,也的确滋补。问题是,你也把它弄成结块的样子,这才好吃血豆腐啊。眼下这样,难道让我……呃。 视线往后方飘了飘。在我走神的时候,第二个血坛子也满了。鹿伤口一片殷红,周遭皮毛被完全打湿,身体却从原先的犹在抽动变成悄无声息。接替王霸虎的那个人往上挤了挤,大约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松了手,任由鹿跌在地上,自己则抱着坛子,开始将里面的血分给一众“兄弟”。 从中也能看出我地位超然。旁人只有一人一碗,我却有整整一坛。分到自己那一份,门人们立刻将其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唇边、下巴,乃至衣襟都带着鲜红颜色。 我:“……!” 竟还真是要直接喝! 我若被惊雷劈中,面皮抽动两下,缓缓从王霸虎手中接过东西。 王霸虎原先已经一脸惊慌,额头冒出细密汗珠。见我将坛子拿走,这才长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仿若虚脱。 我忍不住腹诽:“怎么回事?怕成这样,仿佛……”我要拿他怎么样似的。 又想:“难道鹿血滋味的确不错?呃,没喝过,没经验啊。” 不过,既然鸭血滋味好,其他动物血应该也差不多。再说了,仿佛还曾听到有人用这东西泡酒。 思索一番,我到底将坛子抱到身前,而后:“呕!” 好腥,怎么这么腥!浓浓的血气从坛口翻滚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我的鼻腔。别说喝了,就是这么一下,已经能让我直接把胃酸吐出来。 第45章 这如何是能喝的东西?真不知道那群太平门人是如何做到。“拿走,”我说,“快拿走!” “是。”王霸虎颤颤巍巍地应了,王霸龙也跪下为他的弟弟请罪,说他们日后一定不会拿这等粗劣之物给我。我听得更是心烦,加上腹中本有的饥饿,便道:“莫说这些废话了!有什么吃的吗,快些给我!还有那头鹿,莫要浪费,直接烤了吧。” 原先想再说说刷蜂蜜的烤肉方法,不过转念一想,这群人脸如此腥气的鹿血都能喝得下,实在不像是对食物有什么追求。既然这样,身上定不可能带有调味料了。 我心头长叹。不该怀念谢玉衡,却到底怀念谢玉衡。光是想到这个名字,便有无数情绪涌入脑海当中。不能再爱他了,看我又能恨他吗?他对我不好,可是……又真的对我很好。 繁复思绪之间,王霸龙、王霸虎拿着食物来了,到底不过一些干饼子。与谢玉衡在一起的时候,光是看着这些东西我都觉得嗓子疼。眼下却是被饥饿战胜矫情,粗略地将东西咬下、吞了,再喝了几口水,而后便又合眼睡了过去。王霸龙明显还想问问我对日后是怎样规划安排,我看得心烦,随口道:“明日再说。” 他们便听了。 胃里塞着不好吃的东西过了一夜,到第二日天亮,我仍然觉得肚子难受。可惜这次,不会有谢玉衡温温柔柔地帮我揉。 怎么又想到谢玉衡。 我心烦意乱。这时候,王霸虎发现我醒来,又朝我走近。我眨眨眼,在他手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血坛子。 不是吧,没完没了了?! 在我震惊的目光当中,王霸虎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坛子送了上来。看表情,他似乎对自己拿来的东西非常有信心。以至于我也跟着狐疑,琢磨:“不是吧,难道眼下这东西真能吃?呃,他是上哪儿捉了一只鸭子?” 不过,鸭血豆腐和鸭子血应该还是两回事儿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同时决定给他一个面子,第二次从他手里接过坛子。往后几个呼吸的工夫,我再度:“呕!” 这人有毛病吧。 平心而论,眼下的血是没有鹿血那么腥,可大约是我胃里本来就难受,再被这气息一逼,呕吐的感觉便愈是强烈。甚至不像昨日那样,只是几下干呕。肚子里的东西明显往上顾涌不断,我连把坛子还给他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趴在一边开始吐。 直到把胃清空了,终于感受到几分清爽。再往过一看,呃,坛子碎了,血撒了一地。王霸虎跪在血里磕头,脸上满满都是惶恐。 我看得发愣。在回神时,王霸龙也察觉动静、跟过来了,正在和他弟弟一起磕头。 后头又有其他人过来,细碎地议论起来,说“王霸虎惹怒了少主”“我便说那玩意儿不行,少主如何看得上”“少主的眼光历来很高” ……… 堪称鸡飞狗跳。 第22章 血食 我:“你们……” 王霸龙、王霸虎:“咚咚咚。” 他俩背后,一群人:“呱唧呱唧,叽呱叽呱。” 我:“我说,你们俩——” 龙虎兄弟继续:“咚咚咚。” 背后也继续:“呱唧呱唧,叽呱叽呱。” 我:“……够了!” 身体本来就不舒服,眼下又被这帮家伙吵得头疼。几度尝试制止失败后,我忍无可忍,直接朝在场所有人暴吼一声。 效果立竿见影。不光是龙虎兄弟,其他人也在霎时没了声响。一个个都紧张担忧地望着我,那眼神,好像我要把他们怎么样似的。 我一阵无语,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先问:“有水吗?” 尚且站着的人群当中,有人赶忙凑上前来,将一个水囊递给我:“少主,请用。” 我有心纠正一下对方弯腰驼背的姿态,却又被嘴巴里的酸味儿冲得一句多余话也不想说。摆摆手,便迈步往门口走。到了外间,将水灌进口中好生涮了涮,待酸味儿没了又喝了两口,这才重新回头。 原来昨夜是睡到了庙里……等等,庙? 我仰着脑袋,和屋内垂下双眸、神色悲悯的佛像对视,心情古怪。 没记错的话,昨夜王霸虎就是当着人大佛的面儿杀了那头鹿吧?就算江湖人放荡不羁,这也忒不讲究。 我默默吐槽,却并不打算把这话放在明面上说。视线缓缓从大佛身上挪开,太平门人们再度被我收入眼帘。没了打斗、伤痛、腹中不适,我终于有时间安静思索,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谢玉衡走了。 我再度记起。作为他的敌人、太平门的“少主”,我爱上一个绝不该爱上的人。可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分明是谢玉衡对我太好。与他那样相处,谁会不心动? 这或许就是谢玉衡的目的……等等,目的? 我手里依然捏着水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出神。细细回想谢玉衡这近一个月时光里的所作所为,帮我疗伤、为我烧饭、满足我各种愿望。待到他师门中的人赶来了,他初时也没打算将我带给他们,而是要我离去,自此隐姓埋名。 倒像是真的爱我了。如果胸口没有那道剑痕,我大约会信他的。 “少主。”思绪转动间,那个递给我水囊的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见我目光瞥去,他明显僵硬一下,这才继续说:“王霸龙、王霸虎两个蠢笨不堪,咱们其他兄弟,却一心听您吩咐呢。” 第46章 讲着话,他眼中泄出些许凶光。好像我只要开口,他就能直接把龙虎兄弟剁了。 我眼皮跳跳,半是无奈半是烦闷,说:“你们应该还带有干粮?备些普通吃食来垫肚子即可。王霸虎昨天弄来那头鹿,也可以一并烧了烤了。大家伙儿先吃过早饭,接下来——” 眼前的男人,包括那些还在庙里的太平门人都满脸专注,认真地看着我。我沉吟片刻,说:“坠日弓定是不在昨日那些人身上的。”谢玉衡之前给我说弓被第三方势力捡走,这话八成也是骗我,但昨天我确实没见到一点儿弓的影子,“咱们现在去追,一来不一定能追上,二来就算追上也不一定能打过,三来就算打过了,也的确从他们口中撬到答案,也到底浪费了好些时候。不如像你们昨日说的,先回门派。这么久了,那个前头抓住的人兴许已经吐露情报。” 这番话说下来,我收获了一连串“少主英明”。偶尔有人犹豫,嘟囔说“昨日分明是咱们把那伙儿人打走”,也迅速挨了旁边的人一肘子,强行给他消音。 我捕捉到这点细节,愈发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的地位。同时,昨日使用的奇怪功法也涌上心头。“通天诀”,看那状况,似乎我只要运功,就能同时提升周边接触者的工夫? 要是这样,也难怪他们尊敬我。 不动声色地琢磨片刻,我道:“行了,快不快去备吃食?” 门人们匆匆应下。我立在原地,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还是没能回到那个有血有呕吐物的空间,依然在外面站着。 后头吃饭的过程乏善可陈,总之就是一个“难吃,但能让人活着”。我惆怅,再度想到谢玉衡。转眼又摇摇头,提醒自己:不管怎么样,他从前想杀你是真的,而今也跟一群要杀你的人聚在一起也是真的。 要是真的喜爱我,愿意让我脱身,他怎么不与我一起走?一定还是觉得“我”比不得那些师兄师妹重要。 这个念头令我心头愈沉,更难过的却是即便走到如此地步,我依然不愿意让谢玉衡被抓、被拷打折磨。前头与太平门人说的那么多话,三点都极生硬,真正的答案却是“我想离谢玉衡远远的”,最好再不相见。 哦——倒也有值得一提的事。大约觉得龙虎兄弟惹怒我太多,其他人也自发地排挤起他俩。直到人人都填饱肚子,他俩依然在旁边跪着。 我尚有些摸不清太平门内诸人是如何相处,看他们胆战心惊的样子,还是心头阵阵不舒服。等到众人收拾行装、预备再度启程的时候,想了想,还是过去说:“以后莫要再拿这些东西给我了。” 龙虎兄弟因这话如蒙大赦,再度磕了数个响头。那动静听得我胆战心惊,等到他俩抬起脑袋,得,果然一脑门血。 我看得又开始头痛。难道失忆之前,我是个待下属极端苛责、让他们动辄惊惧至此的人吗?想不明白,也怪不适应。趁鸡皮疙瘩还没起来,我连忙跟着大部队开始挪动,跟着他们到了一群马旁边。 我眼皮又开始跳,那个递水囊的人则再度凑来,手上还牵着一匹颇英武的黑马,朝我讨好地笑笑:“少主,早给您准备好了!” 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孙二喜。是个眼角满是褶子、比我大至少十岁的汉子,却总拿一副谄媚面孔对我。我看得抽气,一边犹豫着接过缰绳,一边说:“你也是,莫要总这样子。” 孙二喜一愣,紧接着脸色发白,连嘴唇都在短短时间内变成青紫。 我原先还没留意,只一心去看身畔的马,琢磨要如何翻身骑到上头。等到终于回头,就见孙二喜一副病入膏肓马上快死的样子在我旁边发抖。 我:“……” 这难道也是因为我前面的话吗?正无语时,他一个激灵,猛地跪了下来、趴在我脚边,“少主赎罪,属下太过愚钝,这才没懂少主的心思。您请上马。” 啊? 啊?啊?啊? 孙二喜不会是想让我踩着他的背往上翻吧? 虽然不太愿意相信这个答案,但看他跪得平平整整地样子,这个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我更起鸡皮疙瘩了,身体抖了抖,连自己完全没练过马术一时都不记得。稀里糊涂地上去,稀里糊涂地拉起缰绳,稀里糊涂地:“驾!” 黑马不愧于它魁伟的外表,在机灵一道上也相当有建树。不用我多花心思,它已经开始往前走。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我终于有了些畅快。可惜的是,很快,我便意识到:“……王霸虎。” 王霸虎一脸受宠若惊,骑马到我身边:“少主!” 我道:“带路。” 他抖擞精神:“是!” 几句话工夫,人就明显鲜活起来。还开始和我“请罪”,说他不应该一心在意“血食”数量,而不关注质量,以后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被他说得又开始反胃了,艰难地笑了笑,说:“总之,莫要再拿那种东西给我。” 王霸虎气势颇足地应了声“是”。我看着他,心中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五个时辰后揭晓。待到夜幕降临,我们再度宿在野外,王霸虎一如既往地端了一坛血过来。 我先是吃惊,再是生气。想要斥责他,偏偏临开口时往周围望了一眼,忽地意识到,在场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对此事习以为常。再有,昨晚他们也都曾一人一碗鲜血。 第47章 照此判断,所谓“血食”应该是太平门中的某种特色。王霸虎并非违背我的要求,而是真正忠心耿耿待我。 如果我不喝,他一定又是诚惶诚恐,重复今早之事。 沉默片刻,我还是接过坛子。既是惯例,总有它的道理。是练功需要?还是单纯的“喝什么补什么”?不明白,但多尝试一番,兴许能让我找回一点记忆。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第三次将脑袋凑到坛口,然后第三次:“呕——唔!” 没吐出来。恶心感涌上之前,我及时刹车。屏住呼吸,脑袋暂且没抬起来。 首先——我心道——不喝的话这事儿过不去,就算装也得装出来。 其次——我又想——喝是不可能的,味道这么恶心,没有处理好的鸭血一半美味,也就那群完全没有尝过好东西的太平门人能咽的下去,我是绝对不行。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 我喉咙装模作样地滚了滚,再抬头的时候,王霸虎还是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早有预料,装模作样地和他说,这次的血食品质不错,可以过关。又说自己预备独自练功,让他距离我远一点。 王霸虎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我盘腿坐在原地,看他步步离开。等到人身影消失,立刻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开始挖土。 没错,今夜我们是宿在野外的。一群人仿佛早已习惯天为床地为被,也就我这个“少主”有点特殊待遇,身子下面铺着毯子。眼下我挖土的地方距离毯子有一段距离,待一个小坑出现,我果断将所有血都倒了进去。 消灭证据。 处理好这些,我心平气和。想想眼下的确没事可做,干脆真的盘腿调息起来。眼睛闭上,后头大约真的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其他人也睡了七七八八。 唯独两个守夜人在聊天。声音很轻,正常情况下以我的距离绝对听不到。可还是那句话,“内力”实在太好用。加上夜晚极静,他们的声音便像直接在我耳畔响起。一个说:“……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少主是找回来了,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咦,竟然是在讲我。 我更感兴趣了,同时也留意起自己的状态。眼睛重新闭上,假装调息尚未结束,不给他们怀疑的空间。耳朵却竖起来,分辨守夜人们的每一个字音。 另一个人正好开口,说:“少主就算不记得,身上功夫也没丢。脾气也比原先好了许多,这不是挺好?” 前者:“好?早知如此,我当日便留在门中。” 后者:“留?好,你现在就去投靠长老,也看他收不收!” 长老?要素察觉! 到现在为止,我对太平门的了解仍有一大半来自谢玉衡的解说。再其他的,就是前面听王霸虎他们听到的沈通掌门,对方也是我的养父。 “长老”两个字则是头一次听到,以那两人的话音判断,此人的身份怕是不低。他们又提到“留在门中”,换句话说,“长老”就是在坠日弓被谢玉衡偷走之后选择第一时间去通报掌门的人咯? 他好像和我不太对付,这才有下属们二选一的状况。想想也不奇怪,一方是掌门最看重的养子,另一方是门派当中地位不俗的存在,我俩多半存在利益冲突,手下人们则早已开始站队。 脑海里出现了一部能演十个时辰的《太平门内斗纪事》戏本子,我暂且将其压下,继续去分辨那两人的话音。可惜接下来,他们再未说出什么重点内容,翻来覆去就是一方觉得我不靠谱,无法继续带领他们殴打长老,另一方则认为我很有潜力,说不准哪天就能恢复原状。 再骂两句谢玉衡,说都怪他。要不是他,我怎么能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默默想:“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打喷嚏。要是打了,会不会冤枉我,说是我害他的。” 停顿片刻,思绪又转成:“兴许不是觉得我害他,只是认为我想他。” 我是真的很想他。 …… …… 原本以为“血食”的事已经解决了,结果到了第二天晚上,王霸虎又捧了个坛子给我。 我完全无语,再看他赤胆忠心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道:“也没必要天天喝吧?” 王霸虎义正词严,说还就应该天天喝,我从前就是这样。正是有如此滋补,才能年纪轻轻便掌握通天诀,能一次带动十数人血气翻涌。 原来真是补充营养的思路。我揉揉眉心,说:“那你也不要总直接给我这玩意儿啊,不能处理一下吗?”呃,以他们平日的伙食质量,要求这么多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我略有犹豫,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算过分。“这样,”踟蹰片刻后,我选择折中,“明日准备‘血食’的时候,你叫我一起,我教你怎么料理。” 再怎么愚笨不擅烹饪的人,学过一次也该知道血豆腐怎么做了。我认真盘算。 王霸虎听了这话,却不知是想到了哪里去,脸上露出振奋神色,“是,少主!” 我眼皮跳跳,回过头,正好见到孙二喜一脸幽怨地看我,于是眼皮跳得更严重了。 后来想想,这应该已经在预告后面的事情会超出我的掌控。可惜我对此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到第二天下午,王霸虎规规矩矩和我请示,问要不要现在便出发时,我点点头,欣然接受。 第48章 他便以一种胜利者的神色往前,昂首挺胸地自每一个太平门人面前经过。就连他哥哥王霸龙,这会儿也隐隐露出艳羡目光。 “属下已经探查过了。”离开众人落脚处,王霸虎低声和我汇报,“再不远处,便是一个村子。” 我一愣,问:“有村子?那咱们为什么不住进去?”而是又跑到荒郊野岭打地铺? 王霸虎也是一愣,“这……是不是太招摇了?” 我俩面面相觑,王霸虎熟练地开始冷汗白脸紫唇三步走。趁着他还没打哆嗦,我连忙道:“眼下睡得地方也行,哈哈,刚才我就是随口说说。” 王霸虎嘴巴跟着扯了扯,像是想要干笑,又实在笑不出来,表情怪异极了。 我看得更不舒服,赶忙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王霸虎倒是又费心思地开口,明显不太适应,但还是和我说,等到太平门功业大成,莫说一个村子,便是一个城、一个郡,都任由我随意住。 我在心头悄悄总结。懂了,太平门现在还没什么牌面。 “那就先承你吉言了。”拿这句话敷衍了下王霸虎,我又开始琢磨,接下来的“血食”采集工作要如何进行。王霸虎平时用的坛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装一只鸭子肯定不够,两只又太麻烦。照这么说,难道他取了羊血?也不错,仿佛有一道美食,便是用红薯粉加羊血加羊汤制成。 思绪深处飘来这种吃食的鲜香气,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声音让王霸虎听到,他明显更加紧绷,也更加以自己的工作为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一会儿,便和我指:“少主,取那只嫩羊来做今日血食怎么样?” 羊?嘿,看来我还真猜对了。 洋洋得意地顺着他的手往一边看,我已经盘算起待会儿顺道找个老乡买红薯粉。结果看来看去,都没从王霸虎说的方向看到能下锅的牲畜,只有一对母子在往村子里走。 母亲三十来岁,孩子十岁上下。大约是村中富户的孩子,脸颊圆乎乎,手上还带着银镯子。 谢玉衡……唉,怎么我这症状又加重了?压根和他没关系的场景,都能记起这个名字。 我晃晃脑袋,简单地纳闷:“你刚刚才说什么,我究竟往哪里看?” 这就是个字面意思的问题,可王霸虎又像被我打了一顿似的,三件套完了后身体也开始发抖,和我请罪,说他一定好好看看。 结果是什么呢?接下来一盏茶时间里,他又努力地和我指了好几只 “羊”。分别是一个正当壮年、扛着农具走在田间的青年,一个年纪颇轻、容貌挺不错的姑娘,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家跑出来、找不到爹娘的小孩儿。 指一个,我沉默片刻,摇头。再指一个,我再沉默片刻,摇头。 这么重复几次,王霸虎看起来要崩溃了,我心里也快崩溃了。 你再说说?昨晚我“喝”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今晚你打算给我喝的东西又是什么? 胃部重新翻腾起来,好在随着我俩的折腾,天色逐渐暗下。王霸虎应该看不见我脸色多难看,更不知道,我已经在琢磨趁其他人不在这儿跑路。 第23章 入梦 仔细想想,眼下确是个不错的逃离时机。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话对于王霸虎等太平门人而言具有绝对权威性。只要随意找个借口将人支走,我就能大摇大摆地离开此地。 虽然他们照旧会追来,但那毕竟是之后的事了。再有,现在不跑,难道要等我真的深入虎穴、抵达太平门之后吗? 说干就干。 我身体僵硬,嗓子发干,却还是尽量用上凶恶语气,对王霸虎说:“行了,知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已经有了主意,你莫要跟来,与我添乱!” 王霸虎都快哭了。多奇怪,他前一刻还在谋划夺取他人性命,如今却担忧成为我手下亡魂。 在听过他以残忍口吻评判“嫩羊”“幼羊”后,我是一丝同情都生不起。甚至冒出点模糊念头:反正这儿只有我们俩,要不然直接将他解决了,也算为民除害? 我颇为意动,但仔细想想,还是压下这个主意。 王霸虎怕我,那是“我”从前立威的结果。再有,太平门行事如此邪性,多半本身也有控制教众的手段。真要出手打斗,我没了记忆,未必是他的对手。 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我未再看王霸虎,扭身边直接离去。步子潇洒,心情却是十足紧绷。脑子乱哄哄的,里头尽是“他有没有追上来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要是被看出破绽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找人好像挺厉害的这次再被抓住得怎么解释”。 呸呸呸。我警告自己,不要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儿,走就完了! 一面前行,我也没忘打起精神,留意后方的声音。 王霸虎果真没有跟来。 意识到这点,我心下稍松。虽然仍然抱有忧虑,却总比从前轻松。 这么一路迁走,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好像大好自由光景朝我招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边没有谢玉衡…… 怎么又想到他了。 我拿自己没办法,摇摇脑袋,预备以其他事分去心神。这倒不难,左右看看,不知不觉时我已走入村中。天色愈深,夜幕逐渐笼罩大地。有些人家点了灯,有些人家却是黑黢黢的,多半里头的人已要安寝。 第49章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笑声。 是小孩儿的笑,清脆快活,边笑边叫“阿娘”。便有妇人应他,“慢些!仔细摔着。”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我的思绪被吸引过去,莫名又有些难过。 在谢玉衡编织的那个桃花源里,这分明是“我家”该有的场景。同样父母慈祥,家庭关系和睦,最大的苦恼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接受一个男的儿媳妇。可现在,一切都化作飞灰。 这也是另一个我不懂谢玉衡的地方。他要是当真怀有目的地接近我,难道不该想方设法让我恢复记忆,好套取情报吗?可事实上,他只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阿娘,”小孩儿又说,“咱们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两个大侠!他们提着兵器,看起来好生威武!” 妇人回答:“是啊。我们元宝长大以后,也是这样威武的汉子!” 小孩儿:“哈哈,到时候,我要保护阿娘!” 我心里:“多好的一对母子,多好的一家子……”王霸虎却想杀了他们,以他们的血肉来讨好我。 这念头让我脊背发凉,原本已经淡下的恐惧再度萌发。一个念头迟来地进入我脑海,是:“如果我今日没有跟来,王霸虎是不是已经捉了这个娃娃?……如果我失踪了,他们会不会一边找我,一边肆无忌惮地补充‘血食’?” 我脚步停下,大脑在这一瞬生生成了空白。身体不由地发抖,哪怕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怕是又一个“王霸虎”。 “不,不能这么想。”我自言自语,“沈浮,这不是你的错。太平门显然是一个魔教,魔教总是要害人的。你若有能力,定然要将他们统统捉了送去官府,问题是你没有!” 谢玉衡那边那么多人,都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何况是我孤身一个。就算前一次是我用特殊功法加强了王霸虎等人的武功,这也不妨碍他们人数众多,远超于我。 可是。 我又忍不住想:“王霸虎今日听了我的话,没有杀这个孩子。明日、后日呢?我找些借口,让他们不要胡乱杀人,他们是不是也会听从?……这不是我的错,我知道,但我明明能阻止啊!” 想着想着,眼眶便开始发热。我察觉到了眸中的湿润,心头情绪愈是难言。走了,未必海阔天空。留下,也不一定真能让百姓活命。 然而,然而。 我深吸一口气,扭身折返! 不会久留的。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几天,再想想办法。像是今天这样,我独自往外,不就没有人起疑心吗?说明情形未有前头想的那样糟,只要愿意,我依然随时能走。 想到这里,我总算稍稍放松。但还是迟疑,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待真正回到太平门人们安顿的地方,他们已经点好篝火。还有人在肆意嘲笑王霸虎,说他不是觉得少主宽容,已经原谅他了吗,怎么又惹怒了人家,灰溜溜地回来了呢? “要我说,少主就该直接把你做成血食!”一个经常与孙二喜凑在一块儿的门人道。我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的面容,记起此人名姓,刘松。 孙二喜早前“惹怒”了我,此刻没有接话,但也赞同地哼哼。 我默默地隐在林中,不愿靠近他们,又没法真正离开。只好继续听他们讲话,开始还是挖苦王霸虎,到后头,开始议论我从前的“手段”。 “少主如今失忆,是心慈手软不少。若是从前,怕早就把你们里头的有些人片出百千刀来。” “前头那个谁,朱大恒,不是没有做好少主吩咐的事儿?那时他老人家便说了,练过《通天诀》的人,才是最佳血食。于是特地教了他第一重功法,朱大恒还以为自己非但不曾受罚,还要得到重用了呢,有段时间走起路来都像是在飘。结果怎么着,没得意过三天,人已经成了一个缸子!” “你们说的这算什么?早些年,少主不过十三四岁,便曾设计出一个‘笑面佛’的刑罚。先点上罪奴笑穴,让人狂笑不止,再直接将他身上血肉剃掉。期间无论那人如何痛苦难当,都停不下笑响。到最后,一身肉都没了,唯独脑袋还是原状。加上脸上那笑,便像是一个佛陀。” “少主便是自那时起被掌门看重、带在身边教养的吧?” “是吗?但掌门大公无私,多半还是看重少主有练功天分。” “天分,唉,我也想有那天分……” “……” 他们下面再说什么,我都没有仔细去听了。 脑海里全是众人前头的议论。说我冷酷,说我残忍,说我以折磨旁人为乐。 说得绘声绘色。大部分人脸上毫无惧意,只有艳羡。唯独那几个自觉被我盯上了的人,不住地搓着胳膊。 他们定不知道,同样浑身发冷的还有我。原来我是这样的人,难怪谢玉衡要捅我一剑。倘若立场互换,是我知道他犯下如此罪行,恐怕无论再喜爱他,我依然…… 再细细想来,他待我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原先还是关怀,后面却成了冷漠。其中转变,仿佛就发生在我开始用《通天诀》的时候。 这个认知让我失魂落魄。想告诉自己,说“我不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是瞎说”。却又觉得这话苍白,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听听吧,刘松等人还在大谈特谈!我是个魔头,是个刽子手! 第50章 我便这么静静地站着,听了不知多久。终于腿脚麻痹,不留神地发出声音,要他们察觉踪迹。 意识到我归来,太平门人们脸上没有丝毫“背后说少主坏话被发现”的担忧。也对,依照他们的看法,前头众人做得事情恐怕相当于为我“歌功颂德”,是值得被我夸耀的大好事才对。细细想来,他们能不间断地讲这么久,兴许便是打着等我回来、恰好听到的主意。 我对这一切又是厌烦,又是恶心,冷着脸上前,没有一丝一毫和他们虚与委蛇的兴致,直接道:“都别说了,我要睡了。” 众人明显失望,开始交换眼神。我完全没耐烦去看,来到他们特地给我留的毯子上,合眼便要休息。 原先以为自己要睡不着,但真正到了此刻,倦意还是很快袭来。这是好事,可惜我到底心神不宁,在入睡的同时入了梦。 大约是想到谢玉衡太多次的缘故,这天晚上,他依然成了我梦境中的主角。初时我还没意识到这点,只觉得睁眼便是那个种了杏树的院子,之前发生的一切果真是噩梦。谢玉衡哪也没去,就在我身边守着。见我睁眼,他脸上立刻露出盈盈的笑来,说:“沈浮,咱们去吃早饭。” 很无聊的话题,却也是生活当中必须要有的话题。我原先只觉得这些对话平淡,有了“噩梦”中的经历才觉得一切不易,于是感动地随他下床,洗漱过后到了炊房。 锅子在冒热气,我见了便猜:谢玉衡是不是熬了热粥?……在我最初教他的皮蛋瘦肉粥外,这些日子,他也渐渐有自己的心思。把各种材料下到锅子里,要不了多久,便是一顿美餐。 “去看看。”他还是朝我笑,连讲话都显得温柔。我一步三回头,不知道该多看锅还是先看谢玉衡。心头美滋滋地想,既然太平门是“噩梦”,那“我是魔教掌门养子”一事便也是噩梦。换句话说,我仍有八成概率是酒楼老板的儿子。 悄悄下了“没事,我一定先搞定爸妈,然后再带谢玉衡去见家长”的决心,我终于来到灶台边,一把揭开锅盖。 然后被映入眼帘的场景骇得呆住。 只是刹那工夫,原先那个平凡普通,却又温馨十足的炊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炼狱般的场景。 我近乎崩溃,身体不断后退,想要自己忘记方才所见:锅里哪里是美味粥米?分明就是一池子暗色鲜血!它们不断翻涌,新鲜极了,像是刚从谁脖子里喷出来似的。 我让这个联想逼得更是惊乱,不曾留意脚下,直接跌倒在地上。这时候,耳畔又传来“咯咯”地笑。回头去看,原来是那个晚间随着母亲一起回家的孩子。他幼嫩的脸上满是鲜血,浑身只剩下一个脑袋带有血肉,白骨之上空荡荡地挂着一个银镯子。 我险些直接厥过去。在这最后关头,又想到带我来炊房的谢玉衡。 抬头去看,他并未站在原先的位置,而是已经走了。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转眼便要消失在我眼中。 我踉跄地起身,想要将他拉住,他却连一点袖子都不留给我。我更是崩溃,想要朝他喊“谢玉衡,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只能看他身影愈小,被遥远的白光吞没。至于我,则留在黑暗当中。 锅还在煮,里头鲜血鼓动,逐渐从灶边流下。我愣愣地看着,见鲜血越来越多,近乎将我淹没。 就这样吧。 一阵索然涌上心头,我感觉到了强烈的疲惫。 就这样吧,我放弃了。我是坏人,合该万死。如此被淹没在自己亲手造就的血泊当中,倒是罪有应得。 我恍惚地想着,也不挣扎了,直接在原地蹲下、抱着膝盖,脑袋也埋在上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一心觉得只要这样便有死亡来寻。偏偏最先来的不是死亡,而是一道柔和嗓音。 “沈浮,你不要总是多想……唉,这些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应声。 “在我看来,你就是那个家里开酒楼的沈浮。是不服气爹娘给你起了俗气名字,于是自己改名的沈浮。是打猎的时候见到母兔子,发觉它还在喂养孩子,于是给它治伤、将它放走的沈浮。” 我:“……” 谢玉衡? 我无比茫然地抬头,这才发觉,自己周围已经换了环境。这似乎是一个山洞,旁边燃着火堆。谢玉衡在我身畔,腰间是剑,脸上是谨慎和温柔。他看着我,见我终于愿意抬头回望,于是又笑了,说:“若说你不善心,那天底下就再没有善心的人了。总之,不要总想那些不好的事啊,想点开心的。” 我喉结滚动,缓缓问他:“可是,有什么事是开心的?” 谢玉衡想了想,回答:“再跟我说说你家里吧,我还挺爱听。” 我便和他讲起来……奇怪,我哪里记得自己家里的情况呢。 疑问升起一瞬,很快被梦境当中的逻辑冲散。我不断讲话,谢玉衡始终认真听着。到最后,也不知道是我哄睡了他,还是他哄睡了我。总之,在这样安静、祥和的环境中,我又一次睡着,睁眼便是天亮。 第24章 太平门 思绪是清明了,我却依然不愿意起身。半是逃避,半是仍沉浸在梦境当中谢玉衡的话语里。 说来奇怪。我想不起自己对他说了什么,可他的话却依然清晰。道我善心,道从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哪怕是梦醒后的当下,我依然能想到他说这些时的表情。没有半点偏见轻蔑,神情当中满是认真。眸中映着跃动的火焰,除此之外就是我。 第51章 我有种迟来地直觉:兴许在镇中养伤那会儿,我极喜爱被谢玉衡注视,便是因为曾经经历过这个。在自我怀疑、自我痛恨的时候,有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你、爱护你,谁能不因此动容呢? 来不及去想这份态度与胸口剑疤之间是否矛盾,我转而苦涩。谢玉衡会因偏爱我而这样说,我却不不能真的放下。 如果没有刘松等人的话,我还能用“或许我是被人贩子从父母身边拐走,这才模糊记得一个与‘魔教少主沈浮’相反的身世”来解释一切。可刘松分明也说了,过去,我是真的会因对别人的折磨为乐。 残忍,冷酷,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我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望着身前的繁茂树枝。 上面有鸟雀飞动,为生机碌碌。有一瞬间,我竟然很希望自己是它们当中的一份子。只求存活,再无心思去想更多。 可这毕竟是不可能的。 我睁眼的事,很快被王霸虎留意到。有了前面的事,他已经不敢不打招呼就来给我献“血食”,却依然殷切地想要讨好我。于是带着谨慎惶恐,一面伺候我洗漱,一面与我说起接下来太平门人们要经过的各个城镇状况。 我自然很厌恶与他接触——同时也带有慌乱,但这定不能表现出来——但想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老话,还是勉强命令自己忍耐着,听他细细去讲哪些“羊”更有利于我修行《通天诀》。 汇总一下。在这群魔教门徒眼里,最好的“血食”是年幼的孩子。他们带有上天所赐的生发之气,能让老迈者涤荡肉骨。再往后,则是健壮的成年男子。 年轻貌美的女子算是排行第三的选择。王霸虎一面嫌弃她们的血会让练功者变得软弱不堪,一面露出饱含恶意地垂涎。又提到,这些自然都该由我先享受。 我又有点想吐了。同时,也更意识到自己昨日的决定没错。 如果不留下来、找个理由约束这帮太平门人,谁能想见他们会在回去的路上做下多少恶事?沈浮,不要怕,他们怕你,你要的确身怀武功。 我暗暗捏紧拳头,面上还是尽量显得冷酷,说:“掌门之霸业皆系于神弓。可如今神弓丢失不说,我们连线索都不曾找回。这样情形里,不赶忙回去报信,而是再耽搁在路途中……” 很好,王霸虎的脸又白了,哪些悄悄在后面看他的太平门人神色也不太好看。 我能察觉到,这些人不光是在担忧自己回去之后受到责罚,还是在后悔与龙虎兄弟一同出来,上我这条破船。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论那位沈通掌门是以什么手段束缚他们,有一件事定切实存在。他们即便知道自己回去以后便有责罚,依然不敢离开。 这样也好。我心道。在场众人加上我,全砍了都找不出一个无辜者。如果沈通真要责罚他们,岂不是现成的狗咬狗?可惜人都有软弱性,就算知道自己该死,我也依然计划着走。 暗暗叹了口气,我又一次吩咐:“行了,上路吧。” 拿“必须快点赶回太平山”当借口,接下来一路我都催着他们竭力前行,争取让所有人在马背上累趴下,再没心思去找什么“血食”。 同时,也在思索自己要在什么时候摆脱他们,如何折返去找谢玉衡。 他是和师门中人走了,走时还对我颇失望。但他也说过,等到说服师兄师妹们,就会回紫云城找我。 必须早点回去,否则谢玉衡重归故地,却找不到我留下的信物,岂不是要以为我彻底成了魔教少主?……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我便毫无歇息的心思,在王霸虎等人犹犹豫豫望来的目光中冷声道:“还能动?那便继续赶路!” 话音落下,他们当中有人明显一个激灵。我心中微动,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立威的时候。眼前是一群恶人,用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来杀鸡儆猴,好像不是坏事。 但是—— 真正这么做之前,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阻止了我。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谢玉衡对我说了很多假话没错,可其中的实话也很多。其中一条,是我从前便会骑马。只要稍稍练习,一定能再度策马奔驰。 我信这是真的,因为只要稍稍摩挲一下,便能感觉到我掌心那层厚厚的茧子。“少主”沈浮是与无数同龄人一同厮杀过、从中脱颖而出了才被沈通教主看重,这样的人断不可能娇生惯养,骑一整日马手心也不会被缰绳磨得发痛。上面浸着汗水,以刘松等人的回忆来看还沾了许多人血。但是,至少在我的意识当中,它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他们该死。” 这是真的。 “若这样简单地杀了他们,那我……” 有许多道理在我脑海中冲撞,说以命偿命理所应当,说罪大恶极的魔教教徒人人得而诛之,说“我”从前杀了那么多好人,如今杀了恶人倒算稍稍抵消罪孽。但在这同时,我又觉得自己无法下手。 那毕竟是个人,而不是一只鸡。唉,我就说过,自己其实还是软弱。 “至少现在他们不会杀人。”我安慰自己,“只是需要再缓缓。对,再缓缓。” 这一缓,就到了太平山近在咫尺的时候。 我原先尚没意识到这点。只是周围人的情绪变化越来越大,引起了我的疑心。稍稍试探两句,答案即刻出现。我猛然发觉,原来前方那座看起来平平无奇、与周围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山便是传说中的魔教根据地。 第52章 看看尚且明亮的天色,“时间太晚,咱们在外头休整一夜,明日再回山上”的借口是肯定用不成了。我绞尽脑汁,想报出一个能与他们分开的理由。实在不行……嗯,就说我昨日没吃好,眼下闹了肚子? 这话很粗劣,但危机当前,其他事统统变得不再重要。眼看太平山越来越近,我们脚下的路都有了上坡趋势,我嘴巴一张,就要开口。 这时候,王霸虎不知道又从哪儿凑了出来,还是讨好地和我讲话,说:“少主一路辛劳。回去以后,定要就精细挑选血奴侍候。” 我一顿,语气微妙地应:“血奴?” 不等因这两个字而来的各样想想铺开,王霸虎已经迫不及待地做出解释。原来沈通掌门早有预见,若只靠在山下掳掠而得到“血食”实在效率低下、容易出错。相比之下,从人贩子那儿买到青年男女、幼龄孩童就划算多了。 人贩子们也并不在意自家货物到了外头是负责挖矿还是负责被人吃,有钱赚就好。 沈通掌门还很懂得可持续发展,那些青年男女并不是被白养着,而是时不时便要在太平门人们的逼迫下行夫妻之事。长此以往,山寨当中自然有孩童出生。到时候,这些婴孩便是掌门用来赏赐优秀下属的珍贵宝物。 我又一次开始想吐了。在大脑开始回想自己有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赏赐”之前,我断然道:“这样的血奴,在山上大约有多少个?” 王霸虎嘿嘿一笑,道:“这哪有个准数?人总是没得极快,好在从外头买来的补充也多。不过,一般情况下,二三十个是有的。” 二三十个。 里面可能有孕妇,有孩子。 我拉着缰绳的手在发抖,好在王霸虎一点儿都没察觉到,还在用心地畅想。说沈通掌门标准极高,我俩前头看到的村妇落在他眼中,他连单独看看都不会愿意。说这下子,少主一定不会再委屈自己。再有,他们兄弟也可以在少主用过血奴之后分一点余羹。 我沉默着,一直到真正开始上山了,都没有把那句“不好意思,肚子痛,你们先走”说出来。 就看看。 我心道。 只是看一看,知道有多少受害者,山上又有多少恶人把手。把这些都摸清楚,然后化成势力分布图放在附近城镇官员的桌案上。 一家不成找两家,两家不成找三家,总有人愿意出兵吧?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关要过。 作为掌门最喜爱的养子,前面沈通在闭关也就罢了,如今我们一行回到山上,听说养父果然已经出关,我自然需要前去见见。 原先还琢磨着问问王霸虎,至少了解一下沈通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单看提到此人名姓时龙虎兄弟的畏惧,我便知道此路不通。 那么…… 我挠挠脸,预备把失忆的说法再拿出来用。土气是土气了点儿,管用就行。 做了无数心理建设,我终于进到太平门议事堂当中。稍微回忆一下王霸虎等人朝我行礼的姿势,我朝堂上那个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男人跪了下去,口中道:“父亲,孩儿在此请罪。” 话音刚落,左臂便是一痛。 这痛意如烈火一样在我身上炸开,我被其中力道逼得别过身去。 余光扫过一条自身边闪过的阴影。是根鞭子。 沈通连话都没与我说,便抽了我一鞭。 第25章 沈通 他有能力杀了我。 他真的会杀了我! ——与疼痛一起炸开的,正是这般鲜明的意识。在经历了谢玉衡的爱护、太平门人的恐惧敬重后,我头次遇到了对自己抱有第三种态度的人。轻蔑而冷酷,仿佛我并不是王霸虎等人口中那个“掌门大人历来最看重的少主”,而是随意一个会被他信手杀去的奴仆! 这…… 说实话,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魔教魔教,哪里来的仁义礼智?再说了,我又不是沈通的亲儿子。就算死了,也有无数“弟兄”在后头欢呼雀跃。 但我还是回来了。想要救人是真的,抱有侥幸心理也是真的。如今后一个念头消失,前一个呢,已经是我来不及想的东西了。 沈通的第二鞭、第三鞭已经紧跟着抽了出来,气势磅礴地落在我身上。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惨叫不绝。可叫着叫着,竟喊出几分安心来。 痛是真的,作为逐渐对自己身体状况有把握的习武之人,知道沈通眼下不是在杀我也是真的。 不说他鞭子抽得毫无章法,明显只是纯粹发泄,只从王霸虎、孙二喜等人从前的话音态度琢磨,也能知道沈通的武功远高于我。再有,我私下猜测,正如我有手段控制下属,沈通一定也有手段控制我。 只是为了杀人,不必搞这么麻烦。而今场面越是声势浩大,越说明我能活着。 ……可道理是一回事,疼痛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开始向沈通求饶,话音之间还是不断说自己有错。至于具体错是什么,自然由沈通自己去脑补。 也偷偷用上谢玉衡教我的纾解疼痛法门。想当初,他见我一身伤口,换个药都难以忍受,这才以点穴、调息等诸多方式让我稍稍舒服。如今他不在,能用这些小招数的便只有我。 心头再度暗淡,我口中的动静依然没落。在“失忆”两个字被喊出来以后,沈通的鞭子停了,手上捏着杀器,人竟还能保持那副出尘气质,简直…… 第53章 太装了! 我心头骂了八百句“老畜生”,口中快速给自己补充。说我受奸人所害,有好长一段时日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何身份。好在王霸虎等人忠心,到底寻到了我。我自己也争气,虽然没有回复记忆,却在与王霸虎他们相处短短几炷香时间后就再度用出《通天诀》,打得奸贼们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唉,希望后头能有机会亲口给谢玉衡道歉,说我不该这么讲他。 默默想了一句,我又说:“这一路回来,孩儿从王霸虎等人那儿听了不少太平门之事。虽仍记不起从前,却也因此心潮澎湃。只欲早日归来,助父亲成就大业!” 王霸虎等人跪在我身畔。以余光看,一群寻常人躲闪不急的恶人,此刻竟因我的话露出许多与有荣焉。 我暗自冷笑,脸上表情却郑重坚决。沈通在前面看着,脸上头次露出意外。 “浮儿,”他叫我,“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赶紧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惭愧”,垂下脑袋、绷起肩膀,应他:“是。” “你不是酒楼小少爷,而是魔教少主。”这个念头自决定上山起,便一直围绕着我。加上刘松等人描绘出的人设,我的那些胡思乱想中,倒有大半都在于自己回到太平山后,应该是怎样态度。 虽然一场失忆让我心性大变,恨不得活剐了从前的自己,但到了太平门,还是应该以恶人们乖戾狠毒的风格行事。 起码装成这样。 再度告诫自己在场众人都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以最快的速度在所有议事堂中人面上扫了一眼。跟我回来的那些除外,余下便是沈通左右下手分坐的两个中年人,一壮一瘦,前者身形魁梧,神色阴郁,后者风吹就倒,满脸笑容。这应该就是王霸虎说过的两个护法,哦,也是谢玉衡故事当中与他交手的人。 虽然现在来看,这段也是假的,但这不妨碍我警惕他俩。 而在护法之后,则是一些我完全对不上号,却也在太平门中有些话语权的“长老”。再往后呢,有几个年纪轻轻,正因我的遭遇大喜过望的同龄人。 心头对他们的身份有了预估,我立刻阴森森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尽力在眼神里塞下“你们胆敢趁我不在对父亲胡说八道试图替代我的位置就不要怕了我的报复”“我还没死呢你们就算计到我人头上了,那不得让你们先死以便为我扫清障碍”等等威胁之语。大约是从前留下的积威仍在,还真有人在我视线当中缓缓转过头,脸色也有些发白。 我:“……” 好吧,再重复一遍。现在你就是魔头,还是尽力在沈通手底下活命的魔头。 现场状况观察完,我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一点儿窥探沈通神色的意思都没有。 倒是沈通,明显是从我的话里找到了“重点”,开始询问奸人谢玉衡都对我做了什么。我对此早有预计,将王霸虎等人知道的那部分稍稍扭曲,朝他汇报:“此人显然心怀不善。明知我已经失忆,话中却依然总要提起‘从前’,怕是想从孩儿这儿打听太平门状况!” 沈通高深莫测,回我一句:“嗯。” 我又在他听不到的角落骂了一句畜生,这才继续娓娓道来,说自己因祸得福,什么都不记得,反倒让奸贼无计可施。对方想要放下我吧,舍不得前面的付出。继续养着我吧,好处是得不到,反倒让我套出些他的状况。 “孩儿驽钝。”我惭愧地给沈通说,“不能趁此良机,打探更多。” 沈通的语调却有些变了,“浮儿,你都从那人口中知道了什么?” 我听着,眉毛抖了一下,语调却一点没变,说:“那个一直待在我身边的贼人与旁人是同出一师门,我从他们的口音、口味上判断,他们应该是北方人。师承不明,却人人都有不俗的本事。贼人本身是用剑,他师兄妹里,却还有人专攻医学。” 紧张吗?紧张。 退缩吗?那也得魔教徒们给我退的机会。眼下来看,显然没有。 我硬着头皮开始瞎编。从“同出一师门”往后其他事都是随口道来。但这“随口”也很讲究技巧,里面或许有地方模糊不清,却绝对不能前后矛盾。最后还要补充,说自己掌握的信息不够,很难判断这些话是真是假。好在当初另有一名俘虏被留在太平山,如果能将从他那儿得来的消息与我带回来的情报相互比对、得出最正确的那些部分。 用更简单的语言描述,我此刻在做的事很普通,就是甩锅。 真能对上,那是我运气极佳,上天庇佑。实在对不上,那也是谢玉衡狡猾,怪不到我。 虽然魔教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但总比没有道理强。 滔滔不绝良久,我明显发觉,从沈通到那两个护法,思绪都在因我的话而动。 在我“猜测”谢玉衡可能是某地之人后,壮护法眼睛都亮了。他右边,瘦护法扯起嘴巴笑了笑,本来就阴恻恻的面孔显得更加阴森。 如果沈通这会儿再抬手拿鞭子,我还能猜他们这幅表现是因为我讲得内容太离谱。但沈通只在不断要我“继续”,偶尔才询问一些细节,问完了又沉吟、与左右两边的人交换眼神。把这些看在眼里,我心头忽然有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他们信了! 不光信了,还开始认真分析,试图找出谢玉衡一群人的藏身之处。取回神弓,继续大业。 第54章 我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快、更猛烈。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极大胆的念头,或许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错的。尽快回到太平山,好从早前被俘虏的那人口中得到有关谢玉衡的线索,然后把他找出来?……理想很好,现实却早早走了分叉线。不出意外的话,在场众人知道的恐怕还没我知道的多!这还是在谢玉衡始终隐瞒我、对我没有一句实话的前提下。 再换个说法,在“魔教少主沈浮”离开的月余时光里,太平山上的审讯工作始终没有更大进展。门人们对此无可奈何,这时候,我闯了上来,给他们带来全新视角。 这可真是太好……个鬼了! 我大脑疯狂转动,用最快速度把前面说出的“实话”过了一遍。发现自己确实没说出什么能暴露谢玉衡身份的东西——毕竟我对此也是真的一头雾水——总算稍稍放心,但还是露出忐忑模样,再度强调,自己只负责转述,不负责分析。当然,那个俘虏的话一样重要。 话说到这儿,那个被捉住的倒霉蛋的去向自然该浮出水面。原先以为答案至多不过某个负责审讯的人下手太重,俘虏又受了伤,一时承受不住便气绝身亡。没想到,听了我的话,沈通冷笑一声,“他跑了。” 我愣住。 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任命为行动主力,带着太平门人气势汹汹下山,半道跑路,找官府出兵救出所有被困百姓的光明未来。 第26章 神仙丸 演戏这种事,只要上手了,经验就会飞速增长。 有前期和太平门人们的练习在,眼下我心头振奋不错,脸上却是十足忧虑,说:“这——!怎会如此,我听手下人说,那人当初被抓住的时候已经伤重濒死啊。” 说着,还以不太满意的目光朝沈通旁边的两个人看了一眼。 这些小表情下来,我自己是心头乱跳,觉得自己在崖顶蹦迪,随时有掉下去的风险。沈通却与我一个态度,唇角笑意愈是血腥残暴,道:“连个人都看不住,那些没用的东西自然没必要再留在山上。”听得我舌尖不由抵住上颚,视线快速在这老畜生唇边掠过,压下多余想法,再听他讲,“浮儿,追寻神弓下落一事,看来还得落在你身上。” 我便是这个目的,当即郑重神色,“孩儿定找回神弓,将功折罪!” 沈通神色里多了些欣慰,而这欣慰之中,又有些莫测。 好吧,老畜生不信我,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可无论他信不信,与谢玉衡相处日久、最有希望达成目的的人依然是我。无论他是如何心思,任务总会交来……等等。 我骤然升起不妙预感。前面想过许多次的“魔教控制教众的手段”猛然撞了过来,让我后牙发紧、心跳更快,连耳畔都多了“嗡”的一声。 也是这时候,沈通吩咐我:“浮儿,上前来。” 我喉结滚动,咽下唾沫,膝行往前。 这副识趣态度,明显让沈通面色和缓更多。在我目光当中,他右手伸进左边袖子,摸啊摸,掏出一个小瓶子来。 场面其实挺眼熟。和谢玉衡分别前,他也给我塞了很多小瓶子。可作为一个曾将我一剑穿胸的人,他给了我一堆伤药,还有关键时刻能保命用的迷魂散。我理论上的养父呢,递过来的却是毒药。 已经知道我失忆,沈通便没忘在我疑惑的目光中解释:“这便是咱们教众都在服用的神仙丸。一颗吃下,便是百毒消除。日后任谁想对浮儿你下手,都不能成功,算是为你接下来的行动添一份保障。” 我眨了两下眼睛,定定去看那颗被捧在自己掌心里、约有一拇指盖大小的棕色丸子。他距我的鼻子尚有一尺距离,却已经有浓浓苦味、腥气被我嗅到。胃部翻腾了一下,我本能去想:“这东西……又是以什么做的?” 又想,老畜生就是老畜生,这种时候都不对我说实话。神仙丸能救命,嗯,兴许不是假话。但我是个需要赎罪的人,而非太平门功臣。他能在这种时候拿出丸子,目的一定还是让我怀有畏惧。所以,这同时也会是毒药。 “半年时间。”沈通说,“把神弓找回来,此事便算了结。” 懂了。半年之后要是还找不回弓,我便会暴毙。 解读出这番意味,我嘴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脑子有茫然有不安。一面觉得:“什么毒药,竟然能精准到半年之后发作,那多一个时辰行不行?多上一天行不行?”另一面也觉得:“万一是真的,我……当真要吃吗?” 被鞭子抽中的那些地方还在作痛,我闭了闭眼睛,到底将药丸放入口中。 这是个很容易判断的问题。现在不吃,沈通现在就要杀了我。反倒是吃了,我才能多活半年,多做许多。 不是没想过“可否将药丸藏起”,可在我触碰它的整个过程中,沈通都紧盯着我。无论是让神仙丸落入袖子,还是将其藏在舌下,都完全不可能。 沈浮。我在心头叫自己的名字。你分明早就想过,以刘松口中你犯下的那些罪孽,死上百次、前次恐怕都不冤枉。只是你脾性软弱,不愿自尽。如今沈通给了你一劳永逸的办法,不是恰好吗? 我喉结一滚,到底将药丸咽了下去。除了喉咙被丸子塞得有点儿难受外,一点多余感觉都没有。 我默然,朝沈浮拱手,又说了一堆“绝不辱命”的废话。而后问他,我可否去早前关押俘虏的地方看看,兴许能再找些线索。 第55章 “早前那贼人接近我,便是心有不诡,”我再度强调,“他的话里怕是有极多虚言。还是要与那俘虏的状况对应一番,才好判断。” 沈通很温和地答应了,吩咐:“穆扬,你带浮儿去。” 那名阴森森的瘦护法拱手听令,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少主且随我来。” 我同样拱手:“有劳穆叔。” …… …… 干活儿是不可能的。再想见谢玉衡,我也知道不能真让太平门找上他。唯一的可能性,是我给官府送完消息、看官府剿灭魔教之后,用自己最后几个月时光和谢玉衡重逢,告诉他他可以放心了,我不会继续害人的。 因这个念头怅然过,我打起精神,跟着瘦护法在太平门中穿行。一路都显露好奇,仔细端详周遭建筑。 原本想过“我既然能梦到从前情形,前面见过的谢玉衡偷弓、被我捉住的场面兴许也是真的”,而这兴许能成为我画出太平山地图的助力。可惜到此刻才知道,当时见的场面与眼前山庄截然不同。 果然,外挂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我心头叹气,眼睛还是没停。脚步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引得穆扬幽幽开口,说:“少主,你我该以掌门命令为先。” 我收回目光,郑重地回答他:“穆叔,你说得很是。我方才便在想,咱们太平门门人众多,守卫无数。关押俘虏的囚牢又在如此深处,加上那人身上重伤,以常理计,他绝不可能逃跑!”一顿,“除非——” 穆扬眼神微凛:“除非?” 我高深莫测,“罢了,待会儿再说。穆叔,趁着还没到,你也和我讲讲,我走以后究竟是什么状况。” 穆扬眉尖压下一些,不知又转过去什么心思,但最终还是开口。 我这才知道,原来前面一同坐在议事堂中的另一名护法是新上任的。当初谢玉衡来,穆扬是与旁人一同对付他。后头谢玉衡的同伴被留下,也是另一个人负责审讯等一应事宜。 可惜不算成功。话没问出来几句,对方自杀也没成功阻止。后来更是发现,所谓“自杀”其实并非服毒,而是用上一种可以让人呈现假死姿态的药物。等到沈通察觉不对、再命人前往抛尸地点查看情况的时候,那人已经一点痕迹都没有。 整个过程,穆扬都在摇头叹气。但他流露出的遗憾仅仅是针对“俘虏跑了”这件事,剩下的,譬如“为了防止俘虏自杀,前任左护法早早挑断对方手筋脚筋还拔了对对方满口牙”“得知俘虏跑路之后掌门大怒,在前左护法的行动基础上还剁了对方的手脚,将人直接塞进罐子里再埋在树下”等事,穆扬一律轻描淡写,仿佛自己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吐,忍住。 穆扬:“闻说最初几日,从埋人的地方往过走的时候还能听到下面的呼救声,眼下倒是没了,总算不吵闹。” 我:“……”啊啊啊! 知道自己要没了以后,我的心态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改变不了,那还有什么必要谨小慎微? “好了。”我皮笑肉不笑地与穆扬说,“我只是要听那人是怎么死的,不是要听这些废话。” 然后,在穆扬反应过来之前,我又沉吟:“照这么说,那人能跑只是因为他狡诈,而不是门中有人助力?” 穆扬只道不知。在前左护法出错后,一应事宜便由沈掌门亲自处理。 我在心头换算:也就是说,整个太平山上,沈通都找不出一个他更信任的人。 这很好理解。他原先定是对那左护法颇为信任,这才将如此要事放在对方手上。可是对方没有好好完成任务,辜负了他。 再有,老畜生一定会反复考虑: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就算能离开“太平门”,又要如何离开“太平山”?……会不会还是有人帮助了他,而那个人此刻依然在山上? 谁都信不了,便只能自己行动了。倒是我,在没吃药、没完成任务的情况下还是回到山上,似乎意味着“此子虽办事不力,却毕竟有几分忠心”。不过,他毕竟有所警觉,这才将“神仙丸”给我。 理清这些,我抬起头,发觉自己被带到一处山窟前。 我眉尖稍稍挑起,恰好听穆扬说:“便是此处了。少主请进。” 第27章 线索 外间正是晌午,日头烈得惊人。光是在没树荫的地方走上两圈儿,都要觉得头皮、后背一起被烧得发痛。 山窟入口却是另一番情形。打眼一看,里头黑漆漆,望不出三丈距离。森森凉风从暗处透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影响,我总觉得这些风也带着血腥气。 “好了,沈浮,”我暗暗命令自己,“待会儿不论见到什么,你都不能露出异样!否则,就不是在救人,而是害人。” 有了这样的决心,我迈开步子,与穆扬一同进入。 倒不是摸黑走。太平门再怎么作恶多端、闯出罗刹凶名,说白了也不过一群人间恶徒。行到暗处,还是需要火光。 走了没两步,穆扬先凑到山壁间,取了架在上头的火把,点燃了才继续为我引路。 我看着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假装自己是个冷血残忍的少主。 这么走啊走,两边壁愈发宽,木栏杆也逐渐出现。 第56章 每片栏杆后面都是一个囚室。毕竟是依托自然而建的地方,这些囚室便也有大有小。相同的是里头传来的腐臭气息,各样秽物堆积久了,又在一个大体封闭的环境里。我被熏得眼睛都开始刺痛,忍不住去打量旁边那个真魔教教徒。见他撇着嘴、半垂着脑袋,人还是阴森森的,和在外头时一个样子。 “……”或许吃多了“血食”,人的嗅觉、味觉是会失灵的? 我眼皮跳跳,缓缓挪开目光,又去仔细看囚室中的景象。 做好了目睹人间惨剧的心理准备,可当我的视线真正适应黑暗,却发觉囚室当中是有许多堆积的杂草、不同形状的杂物,可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和“人”挂钩,那是真没见到。 再有,细细想来,进入此地到现在,我还没听到自己与穆扬的脚步、呼吸之外的动静。 一个念头冒了上来,我用带着古怪的口吻问那魔教护法:“穆叔,父亲养的那些血奴呢,莫非都……?” 我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穆扬明显明白。他语气比我更古怪,“血奴自然不住这地方。少主既然知道他们,怎么又?” 我俩鸡同鸭讲了半天,终于相互搞明白。原来再早些时候,这些囚室的确人满为患,但那都是壮护法前任的亲近手下。沈通就是在这儿,将他们杀了个血流成河。 但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此外,与我从前想象的不同,沈通是养了一群男女用作修炼邪功的储备,但他们并未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中。相反,太平门给他们的待遇着实不错。吃穿不说顶尖,却也能一日两顿干食,时不时还有肉吃。放在外头,这已经是一些富农才有的待遇。 穆扬还拿平平淡淡地口吻和我讲,许多人被卖来后压根不愿离开。毕竟掌门修行并非一口气要人性命,回到家中才可能是饿死结局。 至于孩子生下来便是一个死字,穆扬也有说法:“放在外头,孩子也没那么好养。一家兄弟五六个,活下来一个都是常事。既如此,他们就当把孩子早早埋了,不就完了?” 我听着,先是瞠目结舌,再是哑然。 “这?!”一个字音冒出来,意识到自己不该是这样态度,我匆匆改口:“咱们门中,哪来的钱财供养他们?” 穆扬没起疑心,只又一次阴测测地笑了,说掌门自有手段。 我默然,一时甚至升起几分茫然。“是吗,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人要饿死”“谢玉衡在镇子里从未有一天短我吃食,一日三餐顿顿能有肉吃,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不同念头交织着,又有一瞬,我甚至想到“若’血奴‘们当真是自愿留下,我一心要救他们,是不是在自讨没趣”。 后头那些想法迅速被我压了下去。 不管穆扬把那群人描述得再“自愿”,人吃人都是错的! 只是,看着穆扬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我又浮出一种全新的茫然。 按照王霸虎的说法,我在极年幼时就被沈通收养,身旁都是如他、如穆扬一般不把“血奴”当作同类的恶人。如此一来,我为何还能保持如今的心境,一心想要救人呢? “总不能,”我嘀咕,“是因为我喜欢上谢玉衡,顺道也喜欢了他待旁人的态度?……啊,那看来我是真的极喜欢他了,连自小受得教导都能忘掉。” “少主,”穆扬再度开口,打断我的思路,“前头抓住拿偷弓之人,就被关在此处。” 我眨眨眼睛,回过心神,应他:“你在外头掌好火把,我进去看看。” 穆扬回答:“是,少主。” 伴着跃动的火光,我第一次踏入囚室。 早知道里面没人,我虽还有些心理障碍,却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放缓呼吸,目光转动。片刻后,我轻轻“咦”了声。 原来就在我进入囚室的地方,手边阴影当中,摆着一个不大不小、差不多能有人半身高的柜子。 与囚室当中的凌乱相比,这个柜子便显得过分整洁了。忽略掉迸溅在上面、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的污痕,它简直与整个山窟格格不入。 抱着好奇心,我指头落在柜子上。触手没什么粘腻,让我愈是放心。稍稍摸索一下,就找到往外拉的把手。 “咔哒”。 抽屉在我手中打开。 穆扬非常识趣,把火把举了过来,让我正好看清里面的内容。 一颗、两颗……无数颗……人齿。 我浑身一震,前头的所有镇定在此刻轰然坍塌。眼里不光是小小的牙齿,还有它们上面粘连的、已经干涸了的血肉,是在抽屉壁的暗污上蠕动的白色蛆虫,是曾经发生在我身畔的一幕幕凄厉场面。这所有相加,让我双腿近乎虚软。若不是手上勉强算有支撑,我怕是要直接落在地上。 可也正是手上的支撑,让我有种强烈的、去寻水来将自己清洗干净的冲动。沈浮啊沈浮,你难道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吗?区区几颗牙,与你曾经发明出来的“笑面佛”相比算得了什么?……虚伪、佯装善良,你究竟—— “少主?” 穆扬在旁边叫我。 我又是一震,思绪回笼。眼睛眨动一下,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眶已经变得酸涩。听穆扬和我讲话,说:“徐护法前面自偷弓人身上取的东西该在下一层。” 我沉默片刻,“知道了。” 第57章 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嗓音是多么沙哑。心头警惕再起,我思索是不是再讲点什么,好让身旁的魔教徒不要起疑心。可念头转动间,又是数息过去。解释的话前头没讲出,后头也不便讲了。 只好沉默着去摸第二个抽屉。做好了再看到一堆人体残骸的心理准备,此番入眼的场面却意外正常。我见到了几个瓶子,五六枚飞镖,一堆奇奇怪怪、看起来便凶险的暗器,还在柜子旁的缝隙里见到一把长剑。 “把这些摆在明面上,就不怕被关的人夺了便跑吗”的念头还没来得及生出,我又记起来了。囚室深处堆了许多锁链,看了便知道它们的用途。加上手筋脚筋一起挑断的手段,将俘虏的一应兵器摆在这儿,便不是在给他提供助力,而是纯粹诛心。 太平门……我暗念这三个字,却隐隐麻木,没再生出更多感慨。 虽没打开瓶子,但从它们的颜色,我已经能猜出里面的药物。 飞镖在火光下透着奇异光色,明显淬了毒。 暗器也是一般。我小心翼翼避开那些针啊刺啊,只去取用来发射它们的器囊。似乎是某种皮子做的,触手意外柔软,可以非常服帖地裹在人手臂、腿上,半点不影响行动。 “少主,掌门与我等之前也曾检查过贼人留下的这些东西。”穆扬在一旁说,“并未看出它们的来头。” 巧了,我也看不出。 默默吐槽一句,我面上不动,心里却火速琢磨起来:前头是误打误撞,接下来我却必须找到些“线索”,才好光明正大下山。 至于“线索”从何而来……嘿,老东西不开口,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和他掰扯呢。 摆出自己最凝重的神色,我问他:“穆叔,你自己用的东西,上头可是这般?” 穆扬明显一愣,“我自己?” “对。”我认真问,“那些兵器、暗器,上面会不会有什么标志?这趟从外面回来,我用得最顺的两个手下是对兄弟,名字里分别有‘龙’‘虎’二字。他们便也偏爱龙虎,兵器上都带着相关纹样。” 穆扬不说话了,似是陷入沉思。 我达成目的,唇角挑起,信口开河:“这便是‘来头’!一群人来偷东西,可你们非但什么都审不出来,还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生生就让人跑了!普天之下,有几个人、几股势力能做到这般?看来,这次盯上咱们太平门的人,来头不小!” 穆扬目露惊愕,“这!” 我下巴抬起,道:“我不懂江湖大势,再余下的,怕还得父亲、叔叔们帮忙去想。而今,咱们先拿这话去禀告父亲。” 穆扬犹豫:“掌门眼下该在练功。” 哦,正好。我还是镇定,说:“那就晚些,正好我还有其他事要确认。” 总之,快点离开这臭地方。 第28章 无尘山庄 戏总要做全。离开山窟后,我又让穆扬引路,往太平门平日抛尸的地方走了一遭。 路上依然留意四侧景象,尽量完善脑海中的地图。 这按说不是易事,但我用了个取巧的法子:早在进入太平山的时候,我便开始数自己的脚步。从山脚到门派入口是多少,由门派入口到议事堂又是多少。辅以方向标记,到现在,虽然“地图”上仍有大片大片空白,却也显露几分条理。 在这同时,我嘴巴上也不闲着。以少主的身份,光明正大问起门派情形。 此地有多少弟子,多少血奴。多少人受前任左护法的影响被暂时禁足,多少人早前外出尚未归来。后者分别是怎样身份、在江湖上有何名声……部分信息已经从王霸虎他们口中听说,眼下不过再验证一遍。也有些内容是龙虎兄弟无从得知的,眼下一样被穆扬透露给我。 边走边记,不知不觉,我俩到了一处比别的地方都茂盛许多的林子。 察觉穆扬逐渐心不在焉,我心中微动,假惺惺道:“前头我不在,这几百号兄弟都要穆叔帮父亲一同管理,您实在辛苦。等眼下的事情解决了,穆叔定要好好休息些时候。”说着,视线转向四侧。 往上看,除了林荫甚密之外没什么好说的。往下看,情形变得有些不同。 看到在地上爬动、甲壳染着艳丽颜色的虫子,我不自觉地起了些鸡皮疙瘩。再细看,正在被那小玩意儿翻动的土壤下方,似乎有一小节…… 恶心感翻上来之前,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就是此处了。”穆扬在旁边说,“这地方一般没有人来,唯有山中野兽爱在此地游走争食。是以发觉那人‘尸身’没了后,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也有人说,其实他压根不是跑了,只是被虎狼吃去。” 我沉默,在心头总结:“后头我往外跑的时候,一定不能在这山上猎东西。” “少主。”穆扬又叫我,“您可要往里头细看?” 我听着,一个“不”字到了唇边。就像穆扬说的,在时间的作用下,我近乎不可能真正在此处找到什么线索。更何况,沈通一定早早来过。但凡他能发觉那人逃跑的痕迹,也轮不到我站在这儿、听穆扬啰嗦。 但我最终没这么说。 “去看看吧。”一道微沉的嗓音在耳畔响了起来,“总归已经来了。” 正是我在开口。 来都来了,便让我知道,自太平门出现至今,有多少人遭了他们毒手,有多少百姓再回不去家乡,多少儿女见不到爹娘…… 第58章 我厌恶这个地方,无数次想要不管不顾地离开。我觉得“血奴”不值得同情,以穆扬的话来说,他们难道不是心甘情愿留下。我知道自己只剩下半年光阴,自己挥霍都不够,如何能将它们用在其他人身上? 但我——我看到了…… 有小小的骨架沉睡在树下,甲虫在“它”的胸膛之间窸窸窣窣地爬; 有两具骨骼纠缠在一处,直到血肉腐烂剥落,无论太平门人还是凶恶猛兽都无法将“它们”分开; 有无数的、数不清的白骨被粗暴地扔进一个坑中,坑的边缘竟留有一道仿佛向上攀爬的痕迹,可惜并没有持续到顶部…… “回去吧。”走了良久,看了良久。我停下脚步,轻轻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穆扬站在我侧后方半步,在我话音落下后半晌,终于低低应了声。 这样的反应,让我不由多往他面上看了两眼。可惜当我望去时,他又是那副阴测测的狡诈样子。让我不由压下眉毛,浮出无数不妙猜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 再见沈通的时候,他换了一身衣服,脸色也仿佛比早前红润很多。 我半点不想知道这些变化是从何而来,只平铺直叙地讲出自己的分析——也就是胡说八道——总结一下,就是前头的贼人来头一定极大。他们出身的势力,在江湖上不可能没有名号。父亲与诸位叔叔不如好好想想,有什么人符合这个条件。 穆扬不说,沈通与那壮护法在短暂沉吟之后,似是相信了我的话,开始讨论。 我一面竖起耳朵、从他们的话中补充自己对外间状况的了解,一面暗暗好笑。其实哪有什么分析,我只不过是在从结果倒推缘由。“穆叔说了,山间虎狼甚多,那人即便受了徐护法帮助,想逃走也不是易事,可见此人却有几分实力”——也可能是帮他的人做得比沈通原先以为的更多,直接将人安安稳稳地打包离去;“那群人追着我不放的贼人容貌皆颇年轻,出手却配合得当、极有条理,想来是师承渊源”——远的不说,我就不信太平门里抽不出五六组人一样符合这些条件。 可惜沈通不知道我的真正心思。说了几句,竟真让他找到几个目标。我还从中听到了熟悉的名词,“无尘山庄”。 琢磨了下,谢玉衡曾讲过的一段往事出现在我脑海中。原来无尘山庄的庄主曾有一个同胞妹妹,早年嫁去了同属正道门派的霍家剑庄。奈何太平门不知怎么就盯上后者,硬生生下毒灭了霍家满门。 无论实力还是财力,包括对太平门的怨恨,这家子都很符合我说的那些条件。 我:“……”不是,你们还真找出来了啊!? 原先以为他们最多有一个模糊念头,后面还要我去细细探查,可这…… 我心头叫起不妙,绞尽脑汁地思索起要怎么帮无尘山庄摆脱嫌疑。这时,沈通已经咬牙切齿:“当初霍家人偷藏神弓,怕是聂无尘那老东西也得了消息。如今过去这么多时日,他们兴许已经得了坠日弓真正的秘密!” 竟还有这等往事。 我怔然,壮护法则跟着义愤填膺,朝沈通请愿:“掌门!我这便带人北上,除去无尘山庄,将坠日弓带回!” 我本能叫道:“父亲!请允孩儿北上,戴罪立功!” 沈通听着这些表态,看看我,再看看壮护法。 这之后,他的目光又转到穆扬身上。 我听到一声喉结滚动动静,紧接着便是穆扬同样请愿。只是与壮护法相比,他这番话总显得没那么积极。 不要着急。我低着脑袋,目光落在脚尖,再度分析起来。老畜生既然说过让我干活儿,这事多半还要落在我身上。只是他对我的能力依然抱有怀疑,穆扬、成于清——也就是壮护法——这两人中,他多半也要选一个随我一同前去。 于我而言,问题不过是从“在王霸虎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找借口离开”变成“在护法之一眼前找借口离开”。认真想想,里头应该没有太大区别。 无论最终出行的是他俩当中的哪个,在发觉我不见了后,都要面临“回太平山禀告”与“不管不顾继续赶路,以最快速度抵达无尘山庄”两个选择。前者是最好的情况,后者,考虑到路途遥远,我未必没有机会追上。只是在这当中,又要减去不少去找谢玉衡的时间。 想到最后一点,我心头缩紧一瞬,又觉得或许这样也好。如果他厌我,自然不愿意见我。如果他已经原谅我,甚至真如前面说的那样喜欢我。得知我只能活半年,不,到那时怕是只剩短短几个月,再与我相会,同样是重难过。倒不如趁此机会,再救几个人下来。 有了这些认知,我心头短暂恍惚。不知该轻松还是忧虑,仔细想来,还是释然更多。 “穆扬。”在我思索的时候,沈通大约也思量颇多,最终叫出一个名字,“你与浮儿一起。” “是。”穆扬应了。听语气,照旧不太积极。 这或许是他高明的地方。理清自己对谢玉衡的惦念后,我有更多心思判断眼下场面。在沈通四处怀疑、谁也不信的时候,一心任务自然得不了好。 成于清大约也意识到这点。我偷眼看他,发现他面色明显开始发白。 “于清,”沈通也转过话头,“你留下。另有其他事交予你。” 第59章 成于清脸颊显露紧绷,郑重拱手:“是!一切听掌门吩咐。” 沈通看他片刻,淡淡笑了。“自然。如今满门上下,我最能放心的,便是你们三个。”语毕,却没有说清“其他事”究竟是什么的意思。而是转了话音,要我多点些人,这次一并北上。 无尘山庄的规模比霍家更大。此番我们前去,虽然同样能够用毒。可有了亲妹妹一家的惨案,庄主聂无尘一定防备更多。到那一步,如果先手失效,便要以真正实力比拼了。 说到这儿,沈通又道:“今日已经晚了,自然不好下山。明日……浮儿,我知你立功心切,却也莫要心急。我先看看你修习《通天诀》的进度,若是顺利,正好教你后面的功法。” 我低下脑袋,恭敬地应:“是,父亲。” 心头则道:“恰好,有了时间,我能多在太平门走走转转,把地图再完善完善。” 第29章 试探 我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通天诀》本身于我而言未有多难。有了前面与谢玉衡师门众人对峙、为王霸虎等人激发一身血气的经历,到沈通考验我时,我找寻状态,轻轻松松便过关。 他对我颇是满意,一双总是冷沉沉的眼里有了真切笑意,像是真正对儿子宽和的父亲一样,对我多有勉力。 我听着,一面思索老畜生应该怎么死才大快人心,一面继续假惺惺:“父亲这样讲,倒让孩儿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扬我太平门威名,本就是孩儿应做之事啊。” “那些贼人,孩儿这趟定要将他们一一捉来,全都用作父亲的血奴!” 沈通更是快慰,连道了一串儿“好”字。还抬起手,在我肩头拍了两下。 力气极大,若非我也算习武之人,恐怕要被他这几巴掌拍碎骨头。即便此刻安然无恙,我心头仍又多了几句痛骂。 沈通是真没察觉,扭过脸便开始朝旁人吩咐,要给我赐奖赏来。 我听得一愣。虽不知道他打算给我什么,却还是下意识推拒:“父亲,孩儿尚未立功,如何便能受赏?” 沈通笑道:“浮儿莫要自谦。整个太平门中,也只有你修习《通天诀》的进度最佳。就连穆护法、成护法,都比不上你呢。” 我:“这……” 沈通不容置喙道:“行了,听我安排。”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我只能抿抿嘴,干巴巴应:“那,孩儿先谢过父亲。” “哈哈。”沈通笑了,“我的儿子,正该如此!” 他语调快活,我却半点儿欢喜不起。看穆扬远去,一股不妙预感在心头翻腾而上。 这等魔教……赏赐……等等,王霸虎是不是和我说起过这个话题?! 眼下没有铜镜,我照不出自己的脸色,却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看场景。幸亏沈通也在望着穆扬背影思索,一时并未察觉我的不妥。 等他回神,我同样收敛好神色。无论心下怎样默念“不要”,至少脸上看不出什么。 奈何老天并不随我所愿。没过多久,穆扬带着一对男女回来了。 打眼一看,便发觉他们都很年轻。我估摸自己大约是二十上下,他们大约也在类似年纪。可和与心上人分开、不知道往后人生是否能够再见的我不同,女子怀中已经抱了个娃娃。 那实在是个很小的孩子。不是刚出生,却也没来到时间多久。皮肤白皙中透着粉,眼睛闭着,无知无觉地睡在母亲怀中。 完全不知道,他的母亲正在朝我跪下、将他捧给我。 与女子一起跪下的还有婴孩的父亲。他倒是不必抬手,只要无比虔诚地将脑袋、手掌一起扣在地上。还在穆扬的示意下恭敬开口,管老畜生叫“掌门”,又将我叫“少主”。 老畜生笑道:“浮儿,如何?我知你最是挑剔,可眼下这血奴,便是我也要说一句好字。” 是好。我用王霸虎之前透露的标准评判。作为婴孩父母的男女年轻健壮,他们的血脉也长得极好。莫说放在山下村中,就算是去镇上城里,也一定是要被人人夸赞的漂亮娃娃。 可现在,这娃娃的父母把他送给我,脸上没有一点儿不舍。 ……等等。 仔细看了看,我又感觉到一些不同。原来无论是男子扣在地上的手掌,还是女子捧起婴孩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当然可以把这理解成他们紧张、疲惫,但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 心头斟酌,我开口:“父亲都说好,那自然是极好。” 沈通听着,脸上笑意更浓。 “只是。”我话锋一转,“如此好的赏赐,还是等孩儿事成归来之后,再由父亲赐予我吧。” “……”沈通神色又淡。 他若有所思地看我,我则毫不露怯地看他。 不是不能猜到,他兴许听说了我一路都未服下王霸虎等人猎来的“血食”的事儿,于是在这儿试探我。如若给不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等待我的,又是死亡一条路。 可难道只为这个,我就要对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下手吗?再有,他那对多半是我同龄人的父母。 做不到。 我要他们和我一起活着,哪怕这有可能触怒沈通。总归最坏的结果早就出现了,最多最多,是把原先那“半年”换成当下。 “到那时候。”我笑笑,“还要请父亲品鉴孩儿的新主意。” 第60章 沈通依然是淡淡地:“哦?” 我开动脑筋,以“笑面佛”为基础,为他口述了一个“笑面佛升级版”方案,正能用到旁边的一家三口。说着说着,能看到年轻男女的颤抖愈是剧烈,女子近乎抱不住怀中的孩子。 我侧过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没关系,这场惊吓后,我过关,他们便也一样过关,还是很划算的。 沈通果真被我讲动,表情重新变得欣慰,说:“为父果然没有看错你,浮儿,好!” 我满脸感动:“有父亲这句话,孩儿万死不辞。” 有了这个插曲,我意识到,自己最好还是早些下山。 说做就做。又梳理一遍脑海中的地图,我开始点人。 轻功好的通通不要,老家与无尘山庄接近的同样不要。一番筛选下来,龙虎兄弟顺利入队,同样在我面前混了个眼熟的刘松则遗憾落选。 穆扬那边似乎也在挑人。我有所留意,却没刻意打听。只等又一日后,他来找我,问我可否能走。 我听他讲话,手上熟练地给一只山鼠剥皮,又将预先准备好的各种调味植物涂抹在它身上。可惜不曾找到蜂蜜,可这老鼠着实肥硕,后头上火烧起来,很快滋滋冒油、飘香极远。坐着这些,顺道回答穆护法:“自然可以。穆叔,咱们明日启程?” 穆扬颔首,我又笑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便捉了些野味。穆叔,要不要尝尝?” 穆扬看看我,又看看我背后的林子。别误会,这会儿我可没跑到太平门平日抛尸的地方,可穆扬似乎还是有了不妙联想。 他摇摇头,说:“不必了,少主自用吧。” 讲过话,人扭头就走,还往不远处的山鼠皮上看了一眼。 我瞧着他的一番动作,不自觉地笑了笑。等到穆扬的身影消失在跟前,到底深呼吸一下,开始一点点撕扯手中的鼠肉。 撕下一点,便将那点鼠肉投入火焰。初时还有些焦糊味道,到后面,除了烧肉本身的气味外,所有气息都被山风吹散。 等到所有鼠肉消失在手中,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反胃感,自我安慰:“没事,下山之后,你先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呕!” ……对山上这些东西,莫要去看,更莫要去想。 干呕了半天,我慢吞吞地直起身。想了想,把山鼠皮一并丢进火里。至此,才算是“毁尸灭迹”完毕。 作为一个时常活动于炊房的人,别说杀只老鼠了,就连杀鸡、宰羊,对我来说都不是大问题。都说“君子远庖厨”,以这个标准看,我一定不算是个君子。 如今会有这种反应,主要还是想到山鼠如此肥硕的原因。可既会为此恶心、绝不打算吃它,我为何又要将它烹于火上,还恰好让穆扬瞧见? 两个原因。 一。杀人是不可能的,可为了让太平门众人安心,我手上多少得沾点血腥。 二。有些不确定的状况,在人身上实验不太厚道,效果显露也慢。山鼠不同,我刚用《通天诀》往它身上灌输内力,它便眼球爆裂、浑身出血而死。弄成这样,我可不得多增加几道工序,好让它别那么引人注目。 好吧,总结一下。 我扑灭火,喃喃自语:“就算我不找官府,《通天诀》练久了,这儿的人也都是一条死路。 “可沈通怎么会眼看自己去寻死路?唔,还是两种可能。要么他平常练的功法,可拿给别人的不是同一条路子。要么《v娱演通天诀》对身体真的有很大损伤,但沈通有办法能够弥补。 “弥补……会是平日杀人饮血吗?做这等事,还不如多拿铁锅炒两道菜吃。 “不对。” 虽然没法给“科学”一个准确的定义,可这儿的东西兴许的确不能拿这两个字来形容。 再有,在外头的时候,我不是听太平门弟子说过吗?修习《通天诀》的人,才是最好的“血食”。 “不想死,”我轻声开口,“就要吃人,还要吃练过这邪功的人。” 哈哈,好在我没那么怕死。 …… …… 月出月落,明日东升。 在龙虎兄弟、众多其他或眼生或面熟的弟子的簇拥下,我到底还是迎着朝阳下山了。 穆扬与我一道,却并不会和我一路同行。也不光是他,就连我自己点的人,也要分成数个不同小队。否则几十、上百人共同行路,就算此地官府再怎么废物,也要有所警惕。 我有意把龙虎兄弟和我留在一个队伍中。他们已经对我单独外出“猎食”一事接受良好,此番再听我提起,也丝毫不觉得意外。 我呢,口中说着“去去就回”,心头却想:“拜拜了,下辈子见吧诸位。” 第30章 玉衡 顺顺当当地脱离魔教队伍,我喜气洋洋,奔向东方。 早前便已经打听好。距离太平山最近的城在五十里外,名曰“景阳”。作为一城太守,那边的官员并无调兵权限。但无妨,他没能力,却有渠道。 再两百里外,正有一队剿匪军驻扎。只要景阳太守看重我的报信,与那大军联络,将他们引至太平山……嘿,事情不就成了! “不过,”我又记起什么,“若有人从山上逃走,日后照旧是一祸害。再有,那些‘血奴’……” 见过那对抱着孩子的夫妇后,我觉得“许多血奴都觉得山上待遇好,不愿归家”的说法只不过是魔教畜生们不要脸的自我美化。可万一呢,会不会真有人这么觉得,还认为前去营救的军队是害他? 第61章 罢了。又晃晃脑袋,我选择放下这份顾虑。无论他们感恩与否,这都是那些官员、将军应该操心的事。小小沈浮,将地图送上,便算是送佛送到西。 安慰完自己,余下便是赶路。初时还抱有一些担心,生怕自己的行动被其他分出的太平门人瞧见。可走着走着,我又开始理直气壮:对!本少主就是脱队了,预备去景阳城中捉个人吃,你有意见? 做好了趾高气扬地对人讲出这句话的心理准备,不过事实证明,我纯粹多虑。一路几次察觉动静、回头去看,都只见到山雀从林中飞起。 顺顺当当到了城门口,我摸摸胸口,从衣服中取出谢玉衡给我的路引。动作间,手指又碰到那些他一并交到我手上的瓶子。人不在了,我便只能以这些东西来怀念他。若是不出意外,六个月后,也是这些东西伴我长眠。 唉…… 我还是好喜欢谢玉衡。 怀抱着对他的惦念,我将路引交到守卫手中。他看过、将之递还给我。我嘴巴张一张,想要向他打听太守府邸在何处。话冒到喉咙了,又还是咽下去。 是急切,却也是不急于一时。理论上讲,景阳太守作为朝廷官员,定对太平门那种伤天理、害人命的地方深恶痛绝。然而双方之间的五十里路程,实在是个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距离。有些糟糕情况,必须事先考虑。 如果太守真的和沈通早有联络,甚至更进一步,我在此地露脸,就纯属自找麻烦了。 “多谢小哥。”我最终道。 守卫一愣,朝我笑了笑,“快进城吧。” 我点点头,迈步前去。 的确对此地不熟,但太守府又没长腿。一处固定在原处不动、想想便知道颇有规模的建筑,哪有那么难找。 在城中转了没半圈,我便锁定目标。再稍微绕绕,找到侧门。我发挥主观能动性,翻墙而入。 这一步总算出了些差错。我踩在墙上的时候,前方正好有两个小厮在走。好在他们是背对我,我动作又轻,这才没让二人察觉。 “……呼!好险好险!” 待小厮们远去,我赶忙从墙上跳下。紧接着,又有些眼晕。 好大的宅子。粗略一看,便有许多小道回廊。万一走错了地方,事情岂不是尴尬。 “其实直接去衙门也行。但那地方人多眼杂,指不定就要被谁逮着。”我挠挠脑袋,“再说,眼下还没把图画出来呢。总得找个有笔墨又安静的地方,先把这最大的事情解决了。” 照这么看,太守府邸的书房的确是更好的选择。他在衙门办公,我在这儿办公,谁也打扰不到谁。 总之,先走走看。 立了决心,我顺着小厮们前面行走的方向摸了过去。他们步子快,拐过回廊再看已经没了人影。我只好竖起耳朵,细细听哪边喧闹些,哪边则是安静。 这种时候,喧闹的自然是太守家的后院。安静的……稍微分辨一下方向,我选了条靠近府邸中心区域的路开始挪动。 很好,没人,冲! 等等,有人,闪避! 后背贴着墙皮,我压着呼吸,看花窗后又走过几个人影。他们口中还在讲话,说老爷在待客,不准任何人靠近。 字音从我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冒出。我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们,眼见人终于走远,便忙不迭挪动腿脚,继续往前走。 书房究竟在哪里?前面那个门口种着竹子的院子是不是?——读书人多爱讲究“君子之风”,应该很爱这种布置。再说,闲着没事儿了还能坐在前面格物致知,一竹多用…… 我认为这种考虑很有道理,于是加快了脚步。到了院门口,里头恰好门人。我心头喜悦,先把窗户戳了个口,往里看一眼,正是一片安静。 远处是书架,近处是书案。案上正是我寻找的笔墨纸砚,砚台旁边还有一个青瓷花瓶,其中插了开得正好的兰花。 清幽的香气扑入鼻尖,我心头愈喜,赶忙绕去一边、推门进入。 虽不知道太守什么时候回来,但事情自然完成越快越好。来不及再欣赏一下屋中布置,我直扑书案,抓起墨条就开始磨墨。 要感谢谢玉衡压着我做得那些功课。没有他的话,我这会儿就算到了地方也要抓瞎。 这才多长时间,已经是第二次想到谢玉衡……我握住笔,匆匆先在纸上落了“太平山”“魔教”“行事残忍”“害人无数”等字眼,又屏息静气,以景阳城为起点,画起构思了一路、数天的地图来。 为防止太守看不懂,将线条描上纸页的同时,我还在旁边留了许多备注。“此地有一颗老槐树”,“此地有数个分岔,只往右面走”。等到终于落笔,一眼看去,宣纸上已是密密麻麻。我兀自觉得不够,又取了一张,沉吟片刻,写起太平门中人员情况。 以沈通为首,接下来是穆扬、成于清。以防万一,我将自己也列了进去,还与其他人一样写了备注。“此子年纪虽轻,心狠手毒不输以上几人。又修以《通天诀》,定要仔细留意。” 差不多了。再往下,前面在议事堂见到的另几名手下,还有老畜生的其他养子……可惜我只学了写字,不太会画画。否则的话,怎么也得现场画出几张通缉令来。 一面挥毫,一面冥思苦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不知不觉,时间便长了。 第62章 我倒不是全无顾忌。只是看看窗外,始终觉得日头尚早。一城之官,不至于这么早就下班——且慢,外面是什么声音? 我握笔的手一顿,身体直起去看屋门。并非错觉,当真有人在一边讲话、一边朝书房靠近。 我瞳仁收缩,一句轻飘飘的话音不知从哪儿浮出,径直劈入我的脑海。 “——老爷在待客,不许任何人靠近……” 该死!能被太守府的丫鬟小厮称呼为“老爷”的还能有谁?合着答案早在先前便被透露给我,我却半点没过脑子。 快速将笔撇下,我扭头看起左右。从窗户出去按说是好选择,可是来人已经太近,开窗动静又大。那便只能藏了,好在太守书房并不空旷,起了心思,很快便能找到数个能躲的地方。 赶在来人进门前,我匆匆将自己塞在一面屏风后头。刚刚低头确认过脚下封闭、不会被人察出破绽,耳畔便响起“吱呀”声。 连带还有对话。从脚步判断,来人不算少,但开口的不过其二。一个在说:“还要劳祝太守多多费心。”另一个说:“哪里哪里,不过是听令行事。” 原来景阳的太守姓祝。 我在心头默默道。同时又想,那前一个说话的嗓音,好像有几分耳熟。 只是绞尽脑汁琢磨半晌,始终没记起什么。我暗暗叹息,更用心地收敛气息,争取熬到外面的人离开之后。 他们却不欲让我如愿,原本干巴巴地话越说越多。时间久了,不光是最初开口的那个,其他人也在讲:“……祝太守方调来景阳,对此地江湖势力不了解也算应当。只是时间长了,若还是这般,下一次的考评结果怕是不好。” “这天下毕竟是朝廷的天下,是皇爷的天下,而非那些江湖人的天下!” “是是是。”祝太守急急应,“您说得再对不过了。” “开阳。”最初开口的那人叫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是。”发出“天下归属论”的声音十分恭敬地应了。声音落在屏风后面,我歪歪脑袋,渐渐有谱。 这群人是官方的,并且对江湖势力怀有偏见?不是不能理解,但…… 对,那人名叫“开阳”? 这名字与前面的声音一样,叫我觉得耳熟。我不由低下脑袋,顺着那丝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细细考量。抽丝剥茧,愈发靠近—— “玉衡。”声音又叫道,“你在做什么呢?” “……!”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不再是寻常的“怦怦”声,而像是春雷震日一样“隆隆”作响。我近乎忘记如何呼吸,头脑眩晕,无法站立。 玉衡……谢玉衡……我的心上人啊。 我眼眶发热,鼻腔跟着发烫发酸。哪怕明知危险,依然忍不住悄悄探出脑袋,去看站在屋中的一群人。 没错!正在讲话的、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水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不正是那日我被太平门众人追上,又被引去看他们与之打斗的人? 是谢玉衡的师兄师妹!等等,朝廷,谢玉衡与朝廷有关吗? 我一时茫然,但更重要的是见到谢玉衡其人。视线不断在屋中搜寻,偏偏哪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我愈是焦灼,终于,有人顺着前人的话音开口。似是自己认了“玉衡”这个名字,回答:“你们瞧,那个窗户上是不是有个小洞。” 我怔怔望去。 说这话的人,分明有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孔。就连声音,也让我无比陌生。 第31章 诸多问题 或许是弄错了。 我艰难地梳理逻辑。虽然那人前面叫了“玉衡”,应声的却不一定是他。再说,或许谢玉衡根本没来,只是那人不小心讲错。 毕竟我已经一再确认,屋中确实没有谢玉衡的身影。 在我说服总控期间,人群被引到窗边。为首之人——我已经从别人的话音中知道,他叫“天枢”——背对我,语气难听,道:“祝太守,你前面刚说过府中下人乖觉,绝不会有意窥探,对否?” 祝太守语气打颤,回答:“是、正是如此。” “玉衡,”天枢又道,“这洞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意识到破洞存在的的年轻人道:“我不知晓。只是方才扭头来看,忽然觉得窗子不大对劲,这才察觉。” “……”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全都无法听清了。 脑子“嗡嗡”的,无数疑问充斥其中。到底怎么回事,那人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青年叫谢玉衡的名字,其他人还半点不觉得意外?难道弄错的人是我? 不,我又不瞎不聋,怎么会分不清自己的心上人。 那莫非是谢玉衡不只在我的身份上撒了谎,在与我相处的时候,他连容貌、声音都是假的? 同样不可能。我俩相处了几十天,不是几天。有多少个日夜我都与谢玉衡同床共枕,甚至是在他闭眼之后又悄悄凑近看他,接着月色数他睫毛,如此便心满意足。那一定是张真实面孔,我不至于分不清楚。 所以,排除一切可能之后,剩下的猜测再怎么不可思议,也都是答案了。 有两个“玉衡”。 “祝太守,这又是什么?” “这……” “咦,上面怎么写了‘太平门’?” 第63章 “原来祝太守早前便已经知道那魔教存在,还有意下手处置?” “不,不曾啊。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莫要愣着了,快出去追。” 我再回神的时候,恰好听到天枢这句吩咐。 屋门被打开,一串错落的脚步声距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依然立在屏风后面,得出一个解,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困惑。 为什么跟随天枢等人一同行动的不是我那个谢玉衡?他们既是同门师兄妹,会有两人起着一模一样的名字吗? 稍等,如果他们真的出身朝廷,“同门师兄妹”这说辞八成也是谢玉衡编出来骗我的。 “难道是有人知道咱们到了此处。”虽然很多人离开了,但也有人留下。他朝天枢提问,天枢立刻答:“不,我们行踪历来隐秘,如何会……兴许是巧合。” “巧合?”那人疑问。天枢安静片刻,这才继续说:“依照咱们前面的调查,太平门行事残忍,已在江湖上掀起诸多祸事。要除去这魔教的人自然不少,哪怕其中大半都是些草莽,却也总有些明事理的人在。这些人来向祝太守求援,也算情有可原。” “既然如此,”那人又说,“咱们为何还要——” “咱们也去追。”天枢打断他,“他既然能写画出这么多太平门的状况,想来还知晓更多细节,只是不便留下。将人找来,定会对接下来的行动有所帮助。” “是。”那人不再开口。脚步又起,自是天枢与他也到了外间。余下一个祝太守,人呆愣愣地站在屋内,像是反应不过来前面发生了什么。 “这,诸位!怎么忽然又没了?” 祝太守一并追去房门口。我原先还在思索这群人与谢玉衡的真正关系究竟是什么,忽然觉得屋内安静,没了半点人声。如若要走,眼下恐怕是最好的时候。 虽然还惦记着谢玉衡,我却知道自己身份不妥,一旦让天枢等人看到,等待我的定是一场恶战。别说见到心上人,恐怕要直接去见阎罗。 咬咬牙,我悄无声息地闪到窗边,翻窗而出。 祝太守还在门口跺脚,其余人则没了踪迹。我将这些收入眼底,不敢放松警惕,自始至终都提着心。一直到真正出了府邸,终于能稍稍吐一口气。 可是,谢玉衡…… 我仍牵挂着他。虽然早早做好不复相见的准备,可与他一道的人都距离我这么近,是不是说明他也在景阳城中,只是去做了别的任务?我们或许刚刚走过一样的路,正在呼吸一样的空气。 这样的联想让我心头发烫,赶紧拍拍脸颊、让自己冷静。再尽量想些别的,好让自己转换心情。 “‘天枢’,”我喃喃自语,“‘天璇’‘玉衡’……当真十分耳熟。” 可还是想不起来。 我忍不住叹气。叹完了,犹豫一下,决定先从太守府外离开。 不知道天枢等人眼下到了哪里。到处乱走,是很有可能碰到他们。但他们明显把祝太守这里当做大本营,留着不走,就是肯定要和他们迎面相对。 我没有刻意挑小道,而是尽量让自己混入人群中。这么躲了一通,思路也渐渐清楚。如果谢玉衡真的在,他与旁人一起时,应该很难抽身找我。但若真是单独做什么任务,我俩相会岂不也容易许多? 前提是,他得知道我在这里。 想个办法,给他留下记号。 至于“记号”是什么,前头他教会我的、据说是我教给他的标记,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打定主意,我这便准备动手。一座城最显眼的地方自是城墙,可那边有守卫盯着,很不方便我这计划。也无妨,景阳当中适合的地方还有很多。 我稍一考虑,脑海里便出现五六个地点,皆是前面在城中行走时留有印象的。有些位于主干道通往太守府邸的道路上,谢玉衡经过的概率很大。有些在生意极好的吃食铺子旁边,他那么爱吃的人,十有八九会留意到。 不过,真过去之前,我最好乔装打扮一下。不说大变活人,起码往脸上涂层灰吧。 摸摸面颊,我瞄准一个小巷子,预备往里面钻。运气倒是不错,天枢一伙儿人显然不在此处。我兴冲冲地在墙砖上擦了一手灰,便要将其擦给自己。偏偏这时候,身后传来一点风声。 所谓的“本能”又在这个时候起到作用。 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闪开的,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子一晃,眼前场面便大变样。面对巷墙变成背对,手上还抓着一条胳膊。 自然,那条胳膊没有被卸下来,而是依然连接在它主人的身上。 至于它的“主人”——定睛细看之前,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好在情况没那么糟糕。 只是,我依然惊讶:“怎么是你?” “……”来人神色紧绷,并不言语。 我看着他的表情,面容跟着一点点冷淡下去,嗓音也沉了许多:“穆叔,你当真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没错,竟然是穆扬!他不跟着其他太平门人埋头赶路,而是出现在此地。 我蓦地有种不妙预感。凝视着他,我问:“我到景阳城的路上,曾数次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难道那便是你在跟着?” 至此,穆扬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动。我能看出,他最初是想要负隅顽抗。可不知是我扣住他手臂的力气太大、让他表情微微扭曲,还是其他因素影响了他。总之,他点了头:“是我。” 第64章 我气沉丹田:“我不过出来猎些血食,就不必劳动穆叔前来护法了吧?” 穆扬面皮抽动一下,反问我:“少主,您真是来猎血食的?” 我俩目光相对,短时间中,没有一个人再开口。可事实上,在心头,我已经在拼命尖叫。 什么意思?!他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他难道……难道看到了我从祝太守府中走出来?那也不对啊,我完全可以解释成太守府中血食质量更好。 大约是见我沉默,穆扬表情又是数度变化,终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道:“少主,你这番,可有见到那个前头骗你月余的人?” 我瞳仁骤缩,不曾给他答复。 但这已经足够了。穆扬定定看我,我无法判断自己在他的视线中泄露了多少真实思绪。脑海当中有两个声音在疯狂打架,一个说此人对我接下来的计划威胁太大,必须要将他除掉。正好这不过是一个死有余辜的魔教教徒,我不必有半点过意不去。另一个则说,他再怎么罪该万死也应该被律法制裁,哪里轮得到你出手? “他不见了,是不是?”穆扬又说。他的神色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但是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所有武器,都被另一个人取走去用了,是不是?” 我还是沉默。 用怪异的眼神去看穆扬。 他怎么会知道?还知道的这么详细?简直就像与谢玉衡相处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猛地想起另一点细节:穆扬不可能和谢玉衡有更深入的交流,但太平山上不是有过一个俘虏吗?难道—— “徐护法果真是被冤枉的,放走那个俘虏的是你?” 我以为自己会这么开口。 可事实上,我真正说出来的话是:“对了!他们的名字是北斗七星!” 第32章 争锋 是了,早在第一次从谢玉衡口中听到“天璇”两个字的时候,我便隐约有了这二人名字耳熟,似有什么关联的念头。如今再加上一个“天枢”,终于让我从模糊的记忆中抓住线索。 再细细去想,前面进到祝太守书房里的可不正是七个人,恰恰与“七星”对上号。 有了这般突破,按说我该高兴。可事实上,此时此刻,我心头沉甸甸的,泛不出半点喜悦。 追究起来,应该还是因为穆扬前面那番话。果真就像他说的,谢玉衡的名字被另一个“玉衡”取走了吗?那他现在…… 这自然不能和穆扬说。我勉强按下焦灼,用最镇定的语气,把前面那句疑问说出口。 虽是问题,讲出时却显得非常笃定。话音还没落,我就看到了穆扬瞳仁中的收缩。 果然是他。我了然,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疑问,“为什么?” 穆扬眼神微晃,并未回答。 我知道,这是他还在斟酌利弊,不确定要不要和我亮出底牌。但主导权既已被我拿到手中,我便不会轻易放下。 “依照父亲的意思,”当着他的面,我干脆直接分析起来,“那俘虏是在受了好一番折磨之后才以假死的手段脱身。囚室里的那些人牙,里头应该也有他一份。穆叔,你那会儿分明不在意他遭逢这些,为什么后来又?难道是趁着徐护法、其他看守不在,给你许了什么条件吗?” 穆扬看起来很想让我闭嘴,但越是这样,我越要说。 加快语速,我一面留意他的另一只手、防止他趁势给我一掌,一面继续道:“能有什么条件,是能打动穆叔你,却打动不了徐护法的?他既是朝廷的人……”停下片刻,去看穆扬的表情。他喉结有了明显滚动,我了然,看来穆扬也知道这件事。 “大抵的确有许诺的本钱。可我看方才在太守府中那群人的形势,分明是看不起江湖草莽。太平门平日行事又极是无度,若说那人会许权势、地位给穆叔你,我不信。 “难道是钱财?”我又猜测,“不。身为太平门护法,穆叔不会缺少钱财。若说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嘛……看如今的模样,应该也不是这般。” 以人为食的事都做了,我不信这些魔教中人会对杀人劫财有心理负担。这一条原本就是讲出来凑数的,重点还在下面。 “若非以利诱之,难道,是那个人本身有所不同?” 说到这里,穆扬神色变动,明显抽了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莫非是穆叔的亲人?”我问。这算是明摆着的答案,毕竟穆扬与对方相处的时间较我与谢玉衡只会更短,两人当时的状态也不适合萌发一些微妙情感。倒是两人有亲缘关系的猜测十分靠谱,这是拉近双方距离、让穆扬不惜背叛沈通也要出手的就首选可能。 “不愧是少主。”又安静了片刻,穆扬终是叹服,“难怪如此得掌门器重。” 我假模假样,回答:“您谬赞。” “只是。”穆扬神色变化,手臂一甩,从我的控制当中挣脱,“少主与我说这么些话,而不是直接与我动手。想来,我前面说的同样不错?” “……”好吧,现在轮到我沉默。 “开阳是我弟弟。”看着我,穆扬主动道,“我从他肩上的胎记认出他,可那时他已经……我想办法支开姓徐的,单独去与开阳讲话。他原先还不信我,直到听我说起幼年之事,这才告诉我,他是奉了京城那位的命,到山上偷神弓。” 第65章 我复刻穆扬之前的表现,一言不发。头脑倒是还在赚,又想起谢玉衡提过的坠日弓传说。 好吧。我略有郁闷地想。他可能不是完全骗我,只是在说起时稍稍更改顺序。霍家山庄命案的事是真,但谢玉衡与他那“友人”为此上山却是假。两人目标明确,就是偷走坠日弓。只是在这过程里被护法……不,应该就是被我撞见,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我只有这一个弟弟。”穆扬淡淡说,“原先以为他在家中好好过活,现在才知道,我被卖掉之后没几年,家中又遭了灾,他也落入贩子手中。只是他运气比我好,是让官府的人买走。” 讲到这儿,他又沉默下来。我知道,这该是夺回话语权的好时候。可他几句话下来,又让我脑子开始“嗡嗡”。 对啊。如果谢玉衡与“天枢”“天璇”等人并非江湖人常道的师门兄妹,那他们是怎么聚到一处的?穆扬的弟弟被卖了过去,谢玉衡就会不会也与他一般? 我的心脏开始一抽一抽地难受。从前与谢玉衡谈天说地,听到他自小离家、拜入师门,我只顾着感叹“这便是江湖”,哪能想到他话中真正的意思?被卖被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剩,只落到一个随时可能别人代替的“玉衡” ………他究竟叫什么?他自己还记不记得? “且不说这些。”穆扬再开口,打断我的思绪。他目光一错不错,落在我脸上,与我说:“少主,我不在意你和那个人发生了什么、而今算是什么关系。只有一点,你想让他从那群人手里脱身吗?” 我很难不去回答:“想。” 穆扬笑了,继续问:“那少主,你可要与我合作?” 我没有回答“要”或“不要”,而是问他:“你是指什么?” 看穆扬这表情,他恐怕已经有了完整计划。果然,待我问出前头的五个字,他便开始款款而谈。说只要我俩设计引天枢等人上山,让太平门教众将他们围杀,岂不是除去祸患?到那会儿,也不怕不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他弟弟与谢玉衡的行踪。 我听完,想了想,提出两个问题。 “第一,穆叔,你之前不是还说过吗,那位小兄弟在徐护法审问他的时候宁死不屈。如今换做是你,难道你真有办法从他们那儿掏出东西?” 穆扬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第二,”不等他开口,我已经继续道,“就算咱们能把人带出来,你打算怎么和父亲解释?——我倒是还好,见过谢玉衡的人毕竟少,你却不同了。” 穆扬眼睛眯起来,沉沉道:“也就是说,少主不打算听我那建议?” 我腹诽,你哪里是在“建议”,分明是在胁迫。但我大度,不与你计较。 再仔细一想,此人跟我进城,总不可能是未卜先知,猜到天枢等人就在太守府中,从而从那群人身上推断出他弟弟与谢玉衡如今状况不妙。他原本的目的,怕是此刻压根没法讲。 “我是在告诉穆叔,真要把事情办了,得先抹平哪些状况。”我皮笑肉不笑道,“若连这种小事都弄不清,还谈什么找人?不如直接站出去,让他们捉住,兴许能将你带去你弟弟在的地方。”至于到时候是活着是死了,我才不和他打包票。 穆扬听着,面皮绷紧一点,倒像是开始思考了。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跟着琢磨起把他留在此地的可能性。 “……少主说的这两样,”过了会儿,穆扬缓缓开口,“其实都不是问题。想要他们上山,首先便要有‘诱饵’。只要我上前去,说明我与开阳的关系,他们自然会打起从我这儿获取山上状况的主意。到那时,我顺势问起开阳的状况,他们多半不会隐瞒。 “至于第二点,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找人、安顿,都是私下里能做的事儿,没必要将它们摆在明面上。少主,你说呢?” “我觉得,”我欣然应,“穆叔说得对,是要有一个诱饵。但这诱饵不该是你。” 穆扬皱眉,“嗯?为何?” 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捏了捏手,整理思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不认识你。” 穆扬道:“但我可以……” “和他们说‘开阳’在山上时碰到的事?穆叔,你扪心自问,那些细节有多少人能讲出?”我道,“我便不同了。只要见到这张脸,他们便知道这是太平门的人。毕竟早前在外头,我是真带着一帮子人和他们交过手。” 穆扬眉头压得更紧了些,像是在顺着我的话思索。我没给他考虑更长时间的机会,直接道:“再有,既然我能带着一群人,不正说明我身份特殊?就算‘少主’的事儿他们猜不到,也一定信我知道太平门上诸多安排。你便不同了,穆叔,你猜他们会不会觉得你是个掌门抛出来的饵?” 穆扬看起来有些被说服了,只是还有顾虑。 “穆叔如今不过是担忧救不出人。”我说,“可谢玉衡与‘开阳’都是没完成任务的七星,两人处境定也相差无几。你知道的,我前面不对你动手,说明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么那会儿还能笃定,如今却畏头畏尾了呢?” “……行!”他终于道,“此事便以少主为主,我竭力配合!” 第33章 谈判 有穆扬这句话,我与他的口舌争锋算是告一段落。乍看起来,我占了上风。但仔细想来,这未必不是穆扬想看到的结果。 第66章 说到底,以七星对太平门的态度,往他们面前露脸必然存在风险。我是已经坦然接受自己要死了的事实,旁人未必如此。 无妨。我虚假地朝穆扬笑笑,又与他商量起更多细节:在我去找七星的时候,他要如何行动?既要引那群人上山,是不是得事先和沈掌门打个招呼?——按照他的预计,我与穆扬光在路上就要耗费月余时光。哪里像现在,刚出门,就找回目标。 “也真是巧。”讲到这儿,穆扬也感怀。叹完了,又有忧心,“也不知道开阳究竟……唉。” 我看他,心想,以囚室中的状况判断,此人面对旁人时定也心狠手辣。对上“弟弟”,却成了这般心慈手软的样子,还怪好笑。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似乎没资格笑他。 心情沉郁了一瞬,我随口接话:“是啊,一环套这一环,兴许是上天都指望咱们能把人捞出来。” “定是如此。”穆扬低声说。随即话锋一转,向我提出,不如就让他去当那个给沈通报信的人吧。 音尾飘落,我俩目光又碰到一处。他藏着眼里的暴虐,我也藏着心头的厌倦。“好。”我点点头,“也该如此。” 正如七星不会信一个路人甲的报信,老畜生也不会信一个普通教众说“有人攻山”。 我顺道和穆扬说,要他把教众们也都带回去。他这会儿倒是犹豫,劝我留下一批人,好歹当做助力。 我道:“穆叔,我也考虑过这个。但后头再想,还是要演得足够真,才能让他们信服。” 穆扬:“演?” “是。”我说,“你想想,七星信我知道门中状况不难,信我甘愿将这些告诉他们却不简单,总得有个由头。我琢磨着,这由头就用父亲因前头没办好那些差事而罚我。我心下不忿,这才逃出。又走投无路,于是愿意投奔他们,利用他们去报复。” 穆扬若有所思。 我继续道:“如此一来,我不得身怀伤势、孤立无援?但凡有一人与我联络,事情便算是坏了。” 穆扬:“这……有些道理。” 好,这也是个没脑子的。 我暗暗在心头鉴定。作为“少主”,再怎么狼狈下山也得有一二助力吧?否则前头那么多年岂不是白白威风。但这符合剧本的状况,又不符合我半点儿不愿与太平门有更多牵扯的心境。 至于七星会不会不等我说完话,就对我痛下杀手,可能性是有,但考虑到他们这一趟来的目标,加上我能提供的东西,概率应该不是很大。 赌上一把。 “再说,”我又和穆扬瞎扯了几句,“此处别的不多,唯独人多。那七星既然来自朝廷,想来总要在乎百姓性命。真到了那时候,我随意扯几个过路人入局,不怕他们不忌惮。” “少主大义!”穆扬朝我拱手。我神色肃然,与他对着拱。 不久之后,他起来,再拿深深目光看我。我一样看他,看得眼睛都发酸了,心中腹诽:“此人事多!希望七星后头也不要放过他。” “行了,”在穆扬仿佛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及时打断了他,“穆叔,你快去吧!早些回山上,父亲也好早做准备!” “好!”穆扬重重点头,最后留下一句“少主一心为我太平门考虑,以上种种,我都会悉数报予掌门”,这才真正走人。 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半晌过去,抬手摸一摸下巴。 “他那眼神,”我犯嘀咕,“怪怪的……嗯,怎么像是觉得我在作死呢。” 虽然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有些作死。 罢了。晃晃脑袋,我左右看看,决定找个地方蹲等七星出现。 如果谢玉衡好好的,我或许能忍住不去见他,只在暗处看他为民除害。可现在,他有可能不好,我却是一定要见到他了。 七星最有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答案不做他想。 一炷香工夫后,我重新回到太守府门口。 两炷香工夫后,我见到一张熟悉面孔回来。可惜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依稀是“天权”“摇光”中的某一位。也有可能是穆扬口中的新“开阳”。 别说。我心头暗道。这对多年不见的兄弟还挺有缘分,一个给自己化名“穆扬”,另一个名字里正凑出与兄长一样的音节。 被自己逗笑一瞬,我快速地收敛了神色,继续在角落蹲好。 又不久后,天枢,新“玉衡”也回来了。 我百无聊赖,挠挠脑袋,开始瞎琢磨:“前头只知道穆扬弟弟和谢玉衡身上都揣着一模一样的药瓶子,现在看,他们身上都有的东西怕是不止那些。武器是不一样,材质乍看起来却差不多。此外,腰间都有一根竹筒……” 此前我却没在谢玉衡身上见过这玩意儿,为什么?里面的东西是消耗品,他在外面太久,已经用完了?或是从太平山上逃下来的一路太艰难,他那一份不慎丢失,后头碰到的“天璇”也没来得及给他补办? 说曹操,曹操到。 想天璇,天璇恰好出现。 我用比看旁人更仔细十分的态度看他。从谢玉衡的话中推断,此人擅医,我不能动弹时正是他给我包扎。再延伸一下,就可以得出三个猜测。 首先,他算是我的零点零一个救命恩人——剩下零点九九个是谢玉衡。 第67章 其次,他武功可能没那么好。 最后,他和谢玉衡的关系,可能比其他人与他稍微好些。 有了“救我一命”的前提,在我找上门时,他可能会更愿意听我把话讲完。学了医术,精力被消耗许多,放在武功上的部分就要相对减少。作为谢玉衡唯一和我提过的七星,两人若是真有交情,也利于我后头的计划。 三者相加,我垂下目光,看着掌心里刚刚备好的小小纸团,将它朝天璇的方向弹出。 正在进入太守府的男子袖子一荡,宛若被风吹起。可四周分明无风,天璇不至于感知不到这个。他定要意识到什么、定要低头查看。而在他果真垂下脑袋的时候,我身形一晃,快速没入周边人群。 顺道摸了摸肚子。 决定在纸团上写的见面时间到来之前,先去填饱它。 …… …… 再感叹一遍,景阳城是真的热闹。 这份热闹,从我进城那一刻开启,一直到夜幕降临时都没消散。 是的,考虑到自身的安全,我把见面时间选在夜晚。同时,为了增加几分保障,我将地点选在这个时候唯独有人的地方:城中勾栏院。 不得不说,踏入此处的时候,我的心情比原先以为的要糟糕许多。或许是因为四处飘散的酒气,也可能是掺杂在其中的胭脂味道,更有可能是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我毕竟有些紧张。 到了勾栏街上最热闹的一家,我麻利地取了银子,又和龟公说了暗号。对方心领神会地朝我点头,还悄悄对我说,他们家的娘子官人都极是可人,问我要不要加些乐子。 “……”我以为自己没见到“血食”,暂时不会想吐。事实证明,我错了。 兴许是因为我表情太难看,龟公也闭上嘴巴。我俩快速地、安静地走着,周边却不住有声音钻到我耳朵当中。到最后,我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 可是难过……我又是在难过什么? 不等我想清楚,龟公已经替我推开一间房子。往里面看,天璇果真已经站在其中。 我眨了眨眼,在门口看他。龟公在旁边搓一搓手,到底不死心,又开始给我推销药酒。 “闭嘴。”我说,“安静。” 龟公面皮抽抽,悻悻地走了。我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出步子。 “太平山上的所有状况,”在天璇面前站定,我道,“换玉衡——我是说之前那个‘玉衡’的方位。” 天璇一愣,明显意外。 我不知道他在意外什么,干脆补充:“就算有了我说的情况,你们也不要现在就上山。不说林中状况复杂,只说太平门教众,少说也是上百人。凭借你们几个,就算单独拎出来武艺高深,真陷到里面,还是不够一盘菜的。” 天璇眼皮动动,缓缓笑了,“玉衡——我也是说前一个——之前与我们说,你骗了他,说自己并非魔教要紧人物,只是掌门养的‘药人’。我们信了,没怎么为难他。可而今看,一个‘药人’,非但能够指挥魔教人物,还能在被带回之后来去自如。究竟是他骗了我们,还是你骗了他?” “这重要吗?”我说,“你们来了这儿,定也不是毫无凭仗。只是那份凭仗是多是少,够不够你们荡平太平门,都是未知。与其和我猜来猜去,不如大家开门见山。我要人,你们要死人,皆大欢喜。” 天璇:“……”表情愈发微妙。 我见了便知道,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一定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但他们也不吃亏。在天璇开口之前,我还真不知道,谢玉衡给我安排了个什么剧本。 双方差不多平手,唯独被踢出局的是穆扬。但我只和他说会引七星上山,又没说以什么手段、在什么时候、引共计多少人上山,到底不算骗他。 哪像谢玉衡。我神色微沉。就知道骗我! 第34章 竹筒 大约是我的表情给天璇带去某些错误联想,他又思索片刻,没说答应与否,而是道:“若是前面那个玉衡哪里得罪了你,我先给你赔个不是。” 我“啧”了声,“这就不劳你再费心。” 天璇慢吞吞道:“他虽不再与我等一同行动,大伙儿从前的交情却是真的。替他考虑,实在算不得什么‘费心’。” 话很好听,可说得透彻些,天璇无非是想知道谢玉衡从我身上“得到”了什么。 也对。除了那些沉溺情爱话本的痴男怨女,怕是很难相信有人能在短短月余的相处中对旁人情根深种。我又已经在太守府留下的纸页里写明身份,如今宁愿出卖太平门众人,也要换回谢玉衡,定是因为有所图。 可事实上,我哪里有什么目的。魔教少主沈浮或许所谋甚远,没了记忆、只当自己是酒楼少东家的沈浮却只有一个谢玉衡。我在乎他,想要他安全,仅此而已。 暗暗叹一口气,我脸上露出笑,问天璇:“所以,咱们的交易是做不成了?” 天璇:“……” 我忽略掉他脸上的“你怎么不按剧本走”,随口道:“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一顿,“无妨,我可以重新找人去问。” 把话撂下,我转身便走。只是脚步迈出去了,心头却默数:“三,二——” “且慢!”按说只有我与天璇二人在的屋内,忽地响起第三道嗓音。我唇角暗勾,扭身去看,略显夸张地“呀”了声:“这不是天枢前辈吗,你竟也在?” 第68章 说着,神色又一点点沉下,仿若自言自语地开口:“你既然在,其他人应该也距离不远。看来天璇兄与我说的,确实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也罢,有些事,终究强求不得。” 说完这句,我还是要走,步子比此前更坚决。但天枢既能拦我一次,便能拦我第二次。他照旧没自己出手,而是微微抬起下巴。我余光一闪,身前已经多出来道影子,正是天玑。 短短时间,已有三名七星出现,将我包围其中。 我挑剔地想:“真不知道朝廷挑人的时候是什么标准。这些人的模样,哪怕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谢玉衡一根头发。” 天枢尚且能说一句身材高大、容色沉肃,天璇却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面孔,顶破天也只能让人夸一句“温和秀气”。至于天枢,更是混在人群中都要让人认不出来。 出挑的唯有谢玉衡。我遇到的,喜欢上的,也只会是谢玉衡。 “什么意思?”心中念头再多,明面上,我还是沉下表情,“你们莫是觉得,我孤身一人,便拿你们没办法了?” 这话讲出来,他们脸上还真多了几分警惕。就像是针对我找谢玉衡一事阴谋论了许多一样,看着独自出现、实际绝对打不过他们七人联手的我,眼前的三颗星也只是扯着嘴巴笑了笑,说:“怎会。” 天枢给天璇使了个颜色,后者又开始唱红脸,说:“我们只是担忧玉衡,”话音柔和,仿佛自己之前不曾对着其他人叫这个名字,“若你定要寻他,不如与我们一道行动。等到太平门之事了解,我们自会带你去见他。” 我听着,细细看他,意识到从天璇到天枢、天机,眼下都是认真的。 可见一招虚张声势,当真被我玩儿出了门道。我心头好笑,脸上却露出斟酌神色,听天璇继续开口,对我晓之以情:他们与谢玉衡虽非手足,却也情同兄弟,如何能放心要我独自寻他?如果我并无恶意,后头与他们一道走,情况不也没什么区别? 天玑则冷言冷语,说:“要我看,此人便是不安好心!天枢,还是教我——” 天枢呵他:“够了!”又转头看我,“你的真正身份,我们并不知晓。但若当真能助我等除去魔教祸患,定能算你一功。到时候,无论是与玉衡相见,还是有其他要求,我们都能酌情满足。不过,若你要伤害玉衡,我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嗯嗯。” 天璇、天玑、天枢:“……?” 我都有不耐烦了。他们念唱做打那么长一串儿,不正是要向我说明“见谢玉衡”是个有价值、需要用贵重情报交换的条件。如今我答应,他们怎么还满脸发愣? 我礼貌地问:“那,咱们现在能开始了吗?你们要先听掌门的状况,还是山上其他人的?” 天枢看我,沉默片刻,说:“可以,先来说说沈通。” 我眼睛眯起一点,再度笑了:“原来你们已有渠道。” 天枢不置可否。我也不在意,假装思索片刻,便道:“要说此人,便要先说他修炼的魔功……” …… …… 在我想来,七星与我该是心照不宣。 他们明知我的身份,却还想多从我这儿打探一遍消息。我明知他们的承诺都是假话,却还额外费一番口舌。 都是演戏,只看谁技高一筹罢了。 我把写在纸上的东西改去三成,说给三星去听。讲着讲着,还提出自己口渴劳累,想要坐下。 他们自然不会不答应。我又笑笑,端起茶壶倒了四杯水,随机将其中三杯推给他们。 三星目光短暂相对,天玑先抬手喝茶。我口中还在讲话,视线却完全落在他身上。这一看,给了我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 天玑竟也在观察我。从我的袖子望到手腕,又去望一边的茶壶。原来我俩都在担心壶里被另一边下药,这…… 我喝了口茶,滋润自己说了太多话、隐隐冒烟的喉咙。天玑松一口气,也喝下一口。再之后,杯子上隐形的封印被解除,天枢、天璇也一一端起杯子。 我已经不在意这点。在纸上写过一遍的内容,如今讲来也没什么压力。更让我留意的,还是三星本身。 声声丝竹响动落入耳中,与之一起的还有各种笑声、吟诗声。与这些动静比较,我们的屋子显得尤其安静。在我停顿、闭上嘴巴的时候,屋中近乎分辨不出任何响动。以三星的武艺,他们自能把控自己的呼吸。 我胡乱想:“余下四个人,或许不是全部藏在附近,却也总有一两个正在待命。拢共四到五人,凑到一块儿,旁人就算原先没那心思,也不得不多想几分了。” 琢磨的同时,我又给他们倒了遍茶水。手收回来的时候,还揉了揉耳朵。 并非不舒服,只是从方才开始,便总觉得里头木木的,像是有东西在最深处堵着。 “……暂且就是这些。”不知不觉,我就把那天出现在议事堂的所有人都讲解了一遍。整个过程中,三星的表情都颇为凝重。我知道,他们待会儿定要疯狂交流,想弄清楚到底该相信我的话,还是相信纸页上的内容。 但在我面前,他们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又开始觉得好笑,没想到自己前头的作为到眼下依然能起到效果。想了想,干脆问:“不若我先出去,你们且议论些时候?” 第69章 天枢皱眉,天玑、天璇脸上也露出不赞同。我耸耸肩,和他们挑明:“你们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平白给你们送信吗?”言下之意,既然“找谢玉衡”的目的还没达成,我就不会走。 这算是一个理由。三人被说服,但天璇仍然站起来,和我讲:“我与你一同出去。” 我有意说:“我可是要去茅房的。” 天璇:“……我与你一同去。” 我抽气,“你也忒不君子!一点儿都不像玉衡。”他们都这样叫他,那我也要叫。 天璇没应这话,而是望着我,重复:“我与你一同去。” 我叹气:“好吧,那就这样。” 虽然有些尴尬,但我俩还是同进同出了一回。在我哼哼唧唧地解腰时,天璇犹豫了一下,跟着解开腰带。 我“嗤”地笑了声,要他之前喝那么多茶水呢。 具体过程按下不表。总之,我俩很快又从茅厕离开,站在院子里无聊地看月亮。 没看一会儿,我说:“我要找家客栈睡觉,你还跟着我吗?” 天璇皱眉,点头。 我说:“你不会还要找他们通风报信一回吧?——直接让跟在旁边的小兄弟去得了。” 天璇的表情微妙起来,似是沉吟片刻,到底对着某个方向的阴影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会儿才发现,开阳——也是“新的开阳”——当真一直跟着我们。动作极轻,半点儿声息都没有。 眼下他走了,我也一起走。天璇跟着我,看我找客栈、开房间。把银子推给掌柜的时候,我记起什么,很认真地说:“我是一个人住,这人不与我一道。” 天璇眼皮明显跳了跳,自己拿出银两。又犹豫了下,说:“两间房。” 我:“啧。”七个人,住两间,这出差补助不太够啊。 他明显不知道我在“啧”什么,莫名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则一点都不关注他,拿了掌柜推来的牌子,便开始上楼。 找到地方,麻溜儿地开门、关门,把天璇丢在外头。 “有什么事,”我对着门外的影子道,“明日再说。今天我已经很累了。” 外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天璇一动不动。 我也没有任何声音,就这么站着,像是融入黑暗之中。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眼皮动了动,鼻腔开始哼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小调。手则伸进袖子,缓缓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 若有其他人在房中,怕是会愕然发觉,我手上拿着的,赫然是那本该被天璇挂在腰间的竹筒! 早前在茅厕里,我用一根午饭后准备好的、尺寸颜色与之相差无几的竹筒从天璇腰间将它替换过来。夜深眼晕,前头又真的喝水太多,对方便一心解决需求,并未察觉我的小动作。 事实上,我到现在都不确定里面究竟有什么。只是觉得七星都带着它,里头定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于是想要赌一赌。 舔了舔嘴唇,我深吸一口气,将其打开。 霎时间,前头总萦绕在耳畔、若有若无的“嗡”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一只大出寻常许多的蜂子从竹筒中飞出,在我眼前振动翅膀。 第35章 演戏 原来是这个。 我忽地了然。前面和三星一起喝茶的时候,我耳朵的不适怕是正来自蜂子发出的响动。只是勾栏太吵,它的动静又谈不上大。我虽听到,却总辨不分明。到最后,也只含混地觉得“耳道深处很木”。 而现在—— 近乎就在看清蜂子的下一息,我飞速用竹筒将它扣上,盖子也妥帖落好。 屋内重回寂静,我本人却一点儿都不安宁。心脏“咚咚”作响,视线不自觉地往窗子的方向落。 脑海里全是当初在林中找到谢玉衡的那一幕。情况已经很分明了,他身上恐怕带有某种特殊的、正能吸引这特殊蜂子的东西。我虽只是抱着探究目的去取竹筒,可误打误撞,算是得偿所愿。 它便是让我找到谢玉衡的重要手段! 不过,眼下还不是能开心的时候。 “我要是直接走了。”舔了舔嘴唇,我一面在屋中踱步,一面快速思考,“他们发现我不在,同时发现蜂子不在,一定会想办法追来。再或者,是直接去到谢玉衡那边,想要守株待兔。我一个不认路的,哪能有他们的速度。所以,这招行不通。” 可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我又真不想浪费了。 垂眸斟酌良久,我终于咬咬牙:“罢,拼了!” 半个时辰后,伴随“吱呀”一声,我悄悄推开客房窗子。 别误会。我并非是要溜出客栈,相反,我是要从外头进到屋中。 方才出去一趟,我跑了不少路。也就是轻功不错,这才让我脸不红、心不跳。唯独担忧,不确定天璇或七星中的其他人有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是否已经发现天璇那边竹筒丢失,从而猜到我这趟出去,正是为了藏起蜂筒。 目前来看,好像没什么问题。 确定屋中无人,我从窗口跳进去,轻手轻脚地脱去鞋袜、睡到床上。 群敌环伺,按说我不该轻易睡下。可换个角度去想,我既能安安生生地从天枢眼皮子底下离开,还能溜达一圈儿、跑来客栈,正说明七星还需要我提供信息。换言之,他们不会伤我。 第70章 我闭上眼睛,心绪不算安稳,却还是慢慢沉入梦乡了。 睡着之前,脑海里计较着许多事:藏好蜂筒只是第一步。要七星对我放下警惕,哪怕眼看我离开,都不会怀疑我是去找谢玉衡则是第二步。急不得,慢慢来吧。 再有,我今日想了这么多与谢玉衡有关的事情,待会儿会不会梦见他呢? …… …… “笃笃!” 有人在敲门。 我倦意浓浓,扒拉扒拉怀中被褥,翻个身,继续睡觉。 “笃笃笃!” 敲门的声音更大了,我梦中的场面也开始不安稳。谢玉衡原本是在我怀里的,一转眼又到了门边。我不满地看着他,他就朝我笑,说有客人来,他要去开门了。 客人……我挠挠头,从床上坐起来,嘴巴却还是嘀嘀咕咕:“哪来的客人,不就是你那群关系不好的师兄师妹。他们来做什么,我不欢迎!” 谢玉衡歪着脑袋看我。我一会儿觉得他长得好看,一会儿又觉得他这般姿态十分可爱。便耐着性子,仔细和他解释:“他们欺负你、对你不好,所以嘛,我讨厌他们也很正常。” 听到这话,谢玉衡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朝我走过来,重新在我身边躺下。 我眼前一亮,高高兴兴把人抱住,预备与他一起睡个回笼觉。偏偏这时候,恼人的敲门声再度出现。这还不算,我怀里的谢玉衡摸起来也变得奇怪。指尖不再是皮肤的柔韧温热,而是布料的微涩。 “笃笃笃笃!” 我怨气极大地睁眼。 好嘛,怀里哪有心上人,有的只有客栈不知道有没有清洗到位的被子,难怪梦里那个谢玉衡闻着一点儿都不香。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琢磨琢磨,他身上的香气怕也有些怪异之处…… 等到后面见面,一定要与他问清楚。 我心头计较,同时穿了鞋子,慢吞吞地往门口走。到了地方,开门之前,还又往窗户方向看了一眼。 仿佛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我暗暗冷笑。这是担心我逃跑了?哈,七星的行事作风。 “怎么回事?”开了门,我把不快写在脸上。天璇对上我阴郁的神色,明显一愣,略有尴尬地说:“给你送些吃食。” 哦。 我干巴巴地说:“放在桌子上吧。”一顿,“你来送?” 天璇朝我笑笑。我见了,又开始挑剔:虽然你与谢玉衡认识的时间长,但相处的日子久,不代表你们关系好。看吧,同样是笑,你们都笑得一点都不一样。哪里像是我,前头在那镇子里的时候,我闲来无事时,曾对着院中水缸自照。一面照,一面喜滋滋想,谢玉衡与我一定大有姻缘发展的前景。看看我俩的神色,找个算命先生来,定要夸一句“夫妻相”。 “小二来送的。”天璇解释,“他正要敲门,我便来了,便让人先回去。” “那谁来给我打水洗漱?”我问他。天璇听着,又是一愣。 我开始和自己打赌。他是会被我怼得自己出门打水,还是会把小二重新找回来?再或者……行了,新“开阳”的面孔从外头一闪而过,明显是又领了任务。我看着他的背影身形,觉得前头在窗外晃悠的应该也是他。作为刚刚加入队伍的新人,接了诸多打杂任务。 “这趟过来,”天璇已经自如地切过话题,“我主要是想与你说说,昨日天枢他们议论出了什么结果。” “好,你说。”我把凳子拉出来、坐下,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也是在等水洗脸。 天璇看看我,再看看旁边另一个凳子,到底没有同样坐下。他站在原地,便开始娓娓道来。 简单来说,七星同意与我合作。但他们也强调,他们早有消息源,并且知道我在一些情报细节上说了谎。 讲到这儿的时候,天璇定定地看着我。他大约想从我面孔上捕捉到一些慌乱,可惜我已经经历过与沈通老畜生正面相对,挨了鞭子尚能平安度过。光是一个天璇,根本无法从我这儿查出破绽。 我笃定地说:“若是你们不信我的诚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 天璇眉尖压下一点,斟酌片刻,又要开口。这时候,我忽地打断他:“外面的小兄弟,水都端来了,还不快过来?” 天璇的话生生没了出处。我呢,则在洗漱结束、将脸埋在干净帕子中的时候暗暗笑了笑,确定一件事。 不论七星有没有发现天璇的蜂子丢失,至少眼下,他们不打算在这事儿上找我麻烦。 这就够了。 把帕子放好的时候,我顺口问道:“说来怎么光你们在,天枢他们呢?” 天璇眼睛眯了眯。我给他思考的时间,开始用非常感兴趣的目光去看他前面拿来的吃食。 其实没什么好看。不过是粥米,咸菜,再加上一个炊饼。我把饼子掰开,将咸菜夹进去,这就开始大快朵颐。过程中,见天璇走到墙边敲了敲。不久之后,天枢也出现在我眼前。 我让自己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态,还友好地邀请他们一同用餐。可惜被拒绝了,我只能叹息一声,说也对,这儿的吃食滋味的确不佳。 他们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一定不知道,我在前头说了那么多话,唯独这句最是真心。 只有谢玉衡会知道——再咽下最后一口毫无滋味儿的粥时,我这么想——可惜,我还不能去见他。 第71章 “天枢他们呢?”中午、晚上,我又分别问了这话一次。 前一次,天璇回答,天枢去找祝太守了。我“哦”了声,说让他回来之后过来找我。 “想到一些山上的新情况,”我道,“他应该是你们的头头吧?我和他细说。” 天璇点头。 而后一次,天璇的回答变了,“天枢有其他任务,暂时没在景阳城。” 我问他是什么,他拒绝回答。我皱眉,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烦躁。 天璇谨慎地看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新任务……你们一天到晚呆在这儿,这新任务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天璇滴水不漏,回答:“灵犀卫自有渠道。” 我眨眼。原来他们有名字。不是简单粗暴的“七星”,而是“灵犀”。 我在心头琢磨着这两个字,同时琢磨,明早再来一次,应该就够火候了。 “天枢到底去了哪里?”四个时辰后,我顶着用墙角灰涂出来的黑眼圈和天璇说话,“莫要敷衍,与我说清楚!” 天璇不答。 我用最不含善意的目光看他,见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扣在自己腰侧。 那儿也有一把剑,和谢玉衡那把不太相同,一样的是剑身都毫无花纹特色。 “还有天权,天玑,”我一一与他数,“开阳倒是还在外面守着吧?新的玉衡、摇光则是去找将军送信了。” 天璇还是不说话。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面已经是一片凶光。 嗯,我猜的。毕竟眼下没有镜子,我自己是看不清楚。 “他们是不是,”我轻轻地问,“已经上太平山了?” 天璇没有回答我。 他和我预想的一样,直接拔出了剑。 第36章 寻找 除了天璇当下的反应之外,我料中的事还有一件。 他的武功确实不太好。 别看朝我劈来得长剑来势汹汹,可我不过是侧了个身,就轻松避过。再之后,我又看准时机,点了他的肩井、膻中等穴位。天璇只来得及痛呼一声,便手臂垂落,连剑都跌在地上。 打得太容易,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是自己武功太高,还是他故意放水。不过,等到代替穆扬弟弟的那个“开阳”冲进来,我隐隐有了一些了悟。 答案应该是前者。开阳同样没在我手上撑过一盏茶时间,而在他和我打斗的时候,天璇还曾悄悄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想要将里头的东西撒出来。我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开阳踢到他身前,打断了他的动作。 很快,这两人都失去战斗力、被我抽出他们的腰带捆上手脚。 看着他们恨恨的表情,我摸摸下巴,很想问一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何就自信地觉得两个人就能应对我?是前头树林中的那场打斗给了你们信心,或者……谢玉衡给了你们什么错误线索? 想到心上人的名字,我情绪又是微微一荡。里头包含了对谢玉衡的欢喜,更包含对他处境的忧虑。 罢了。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些都压下去。当下最重要的是,经过昨天一番表演,我似乎已经成功让七星相信自己这趟找上门来是个阴谋,为的不过是拖延时间,好让他们近期不要上山。 虽然客观来说,我真没这个意思。要他们去找援军,完全是为了他们考虑。可一来七星对我信任有限,二来我也真的在误导他们。有了而今的结果,全不出乎意料。 眼下,戏已经到了“我被天璇看出目的,恼羞成怒,与他、开阳大打出手”。两人落败于此,我便应该赶回山上,继续护卫沈通平安。此刻出城,再不会有人疑惑,甚至不大会有人察觉…… 问题在于,我要拿这两个人怎么办? 摸下巴的手有了微微凝滞。我默然意识到,如果要确保自己的人设,甚至是确保日后不出变故,我应该……对他们下手。 这个念头浮出的时候,我脊背出现了久违的僵硬冰冷,连胃也开始翻江倒海。 “你已经杀过无数人了,这会儿还在装什么腔调?” 一个声音在心头问我。 “你过去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浮,你并没有那么想当个坏人……” 又有一个声音开始反驳。 我夹在它们之间,情绪从难捱化作木然。之后,我终于有了动作。 杀……坦白说,做不到。 他们是活生生的同类,不是太平山上的野稚。就算我心知肚明,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依然动不了手。 但也不能让他们安分。我回忆着谢玉衡曾告诉我的、他那一堆瓶瓶罐罐的用途,开始在天璇和开阳身上摸索。 所有装药的瓶子都拿出来,连带还有他们身上乱七八糟的暗器。开阳身上的竹筒我也没放过,想了想,天璇那个同样被我摘下来。 动作时,他们看我的眼神愈发凶残。我努力不去留意,专注于将那一个个瓶子打开,再将里面的内容物混合在一起。 嘴巴里也在放狠话。总结一下,中心思想是他们害得我太平门好苦,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舒服。都是出来混的,我当然能猜到他们带的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给他们吃下去,有什么后果,都是他们应得的。 死不了人。掐住天璇下颚的时候,我这么想。软筋散、蒙汗药嘛,最多是让人晕上一天两天。不过,我作为魔教少主的凶名也算得到了维护。 第72章 至于这么做是否太过心慈手软、是否根本不适合这个江湖……站起来的时候,我拍了拍手上的药粉渣渣,心道:“我问心无愧便好。” 而这原本就是最重要的。 到此刻,我依然没有直接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客栈的人到这会儿还没上来——我与两个灵犀卫打斗的动静绝对不小——但是,等到他们后头出现了,一定会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官府。四舍五入,祝太守知道,可不就是七星中剩下的人知道?就算这事儿肯定会发生,我依然需要先给自己一些保障。 于是,我又将天璇、开阳拖进旁边的衣柜当中,确保乍一看屋子完全瞧不见破绽,这才真正离开。 照旧是翻窗子。走得时候,还没忘记从房檐上拿走天璇原本那个竹筒。 是的,前天晚上我虽然跑了很远,近乎是把半个景阳城都转了一圈,可是这东西一直就被留在客栈。 我掂量一下筒子,又掂量一下开阳那个。两只蜂,应该能让我找到谢玉衡的概率增加很多吧? 怀揣这样的美好期待,我终于出城。 到了外头,放出蜂子,我才发觉情况可能不太按照我想的方向发展。景阳城里明显就有吸引它们的东西,看方向,可不就是天璇那两人?可我又确定,谢玉衡起码没被他们关在客栈里,毕竟那地方根本是我选的。 在原地愣了片刻,我叹了口气,喃喃说:“好吧,看来我得先有一个判断。” 让其他人来看,这一幕应该很奇怪。一个腰上带了两把剑、背着个装了一堆哐里哐当物件包袱的青年,对着两只长得怪异的蜂子自言自语。但我半点儿不留意这些,只一心思索:我才刚刚回太平山,这群人便已经到景阳城。换句话说,我们花在路途上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他们与我同是从紫云城过来,谢玉衡要么还留在那边,要么是在路上某个地点。 再或者,就是已经被带回京城、听候发落了。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性,我心头微微紧绷。“不,”我快速否认,“按照天璇的话,谢玉衡在他们面前应该也有为自己辩解。他们不相信他没错,但是应该也没有板上钉钉地判他死刑。有机会,我一定有机会。” 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出发了。 原先觉得,我一日当中思念谢玉衡的时候本就很多。这会儿上了路,才发现先前还是少了。魔教、传说中的掌门人、让人心惊肉跳的“血奴”“血食”,这一切都在侵占我的心神。不像如今,我将灵犀卫引去山上。朝廷的力量与江湖势力相对,后头的事情,再不是我能决定。 我可以真正放心地去想谢玉衡。 想他先前是如何买马,想他在我俩逃亡的时候是怎么对着干粮精打细算,想他最后在太平门人追上来时让我一人远走,自己独自面对…… 如果这次可以见到他,我一定要与他说,谢玉衡,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我也学会了买马,我现在也骑得很不错。咱们可以一起去外头闯荡,也可以一起找个小地方停下来生活。如果你喜欢游山玩水,咱们就去看春花秋月。你喜欢偏安一隅,咱们也可以关起门来,每日只用考虑一日三餐,人间烟火。 但是—— 我又想到,这些话,可能也不能说。 谢玉衡之前做的一切: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找回武功……说到底,他是想要我在离开他之后,依然能够生活。 我就不一样了。我很肯定,只要能从灵犀卫的控制下离开,谢玉衡一个人就能生活得很好。而我要做的,仅仅是像曾经的他一样,给自己未来某日的离去找一个不错的借口。 不能让他知道我会死。 他一定会难过。 …… …… 在路上行了十多天后,我有了一个颇振奋的发现。 蜂子们不再总在被放出时面对景阳城,而是呈现出一种略显呆滞的晕眩状态。 这说明天璇等人对它们的影响已经消失了。不过,谢玉衡的影响依然没有出现。 所以只是“振奋”,而不是全然的好消息。但我相信,只要接着走下去,它们一定可以真正为我引路。 抱着这样的期待,我又开始策马前行。不知不觉,也习惯了风吹在面颊上的微微刺痛,以及耳畔的猎猎声响。 偶有在城镇吃饭的时候,我也会竖起耳朵,想要从周围人口中听到一些“江湖”之上最新的动静。比如朝廷兵马究竟有没有围剿太平魔教,沈通那老畜生又是否已经被斩落人头。可惜的是,这个时代的消息传递速度毕竟有限,我又一直奔驰在跑路的最前端。听来听去,耳边还是一些陈年消息。 我只好抹一抹嘴巴,失望地结账离开。 这么走啊走,终于有一日,我看到了紫云城的影子。 我握着缰绳,定定去看视野尽头的城郭,心脏近乎要跳出喉咙。 再度拿出竹筒的时候,手甚至有细微的颤抖。 冷静,沈浮。 我在心头这样告诫自己,但还是一不小心,弄掉了竹筒的盖子。 看着那小东西掉在马蹄子下面,又被马蹄子直接踩碎,我阻止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又进不去,尴尬极了。 好在蜂子的动静很快拉回了我的心神。如我所想,它们此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扇着翅膀,“嗡嗡嗡”便向一个地方前去。 第73章 我定睛一看—— 不是去城中。 而是去城墙外头的某个地方。 我挠挠脑袋,先是手忙脚乱地将蜂子抓回来、随手撕了条衣服塞进竹筒中,而后揉揉脸颊,摆出最天真无邪的少侠面孔,抓一个路人请教:“阿叔,我与人约了去那边比武。请问一下,那边是什么地方。” 被抓住的阿叔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蹦出三个字:“乱葬岗。” 第37章 跟随 我:“……” 还是我:“……!” 依然是我:“……?” 大约是我反应太过强烈,阿叔脸上露出些许犹豫,讲:“伢子啊,若真有人与你约了那个地方,兴许只是逗你。还是别去了,平白去坟头,不吉利。” 这段话,里头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我只听了个半懂。不过,以他的内容来讲,半懂还是不懂其实都没区别。 我总是要去亲眼看看的。 谢过阿叔,我重新上了马。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只是这么一个动作,我便觉得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又与平常不同,这会儿自我额头上淌落的汗水冷得惊人,片刻便让我浑身僵硬战栗,连拉缰绳都不记得。 乱葬岗……谢玉衡—— “伢子。”阿叔又叫了我一声。我用力闭了闭眼,这才疑问地朝他看去。很奇怪,我竟然从一个陌生人脸上看出了担忧。 接下来,他也的确问我还好吗。我勉强笑了笑——好吧,这一定不是个好看的笑容,否则他脸上的忧色怎么更重……“没事的,”我说,话里带着一点鼻音,“阿叔,给你,拿去给家里娃娃买糖吃。” 我胡乱从怀里掏了几块碎银递出去。阿叔被我弄愣,过了会儿才叫喊:“伢子,你做什么!快快拿回去。”我却一点儿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骑马走了。 如果没有谢玉衡了。我想。留着钱财,其实也无用。 对接下来的六个月人生,我所有正面的幻想都和谢玉衡有关。一些负面的担忧也由他而起,不担心自己如何,只担心他会在我离去之后不快乐。 可现在,蜂子们却告诉我,让我一路惦念,一路期待的人,已经没了? 不信。坚决不信。 谢玉衡哪有那么容易死。作为一个大骗子,他兴许也能够一够“祸害遗千年”这话。 但是,他明明那么好,兴许算得上:“好人不长……” 等等,打住! 我怀着无比复杂、无比难过的心情,绕过城郭,去了紫云城北面的一片空处。 那里的确有一片坟茔。土包连着土包,许多时候连墓碑也没有,不知下面埋的人是纯粹家贫,还是犯了什么过错。 草却长得青绿。马见了,不住地低头。我的烦乱心绪被它打断,想要不快,又觉得自己对着它生气很没道理。说到底,是我来晚了,这才无法见到想见的人。 意识到这点,我跳下马,将它拴在一边,只身进入乱葬岗内。 蜂子被重新放出来,两只一起飞在我眼前,继续为我引路。 我脚下走着,心头排演:等见到属于谢玉衡的土包了,我便能告诉他,你从前一直放心不下的沈浮已经从魔教逃走。他以后自有天高海阔,而你……便安心吧。 “等回去了,得快点抽人去报信。”一道嗓音从远处飘了过来,打断我的愁思,“明明已经用上那么多药了,人竟然还是……唉!” 我一愣,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定睛前看。 是三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并排在走。一个忧心忡忡,一个脸上写满抱怨,另一个则居中调和。 前头讲话的便是忧心忡忡那个。抱怨的人则紧接着同伴开口,道:“那也是他没福气。不过,就算人活下来了,又能怎么样?他是有功劳,却又再回不到原先的位置上。等到‘开阳’回来,指不定是什么心思。” 我眼睛都瞪大了,赶忙蹲下身体,借着草丛的遮掩,去看那几个青年。 调和之人道:“行了,死者为大,你们都少说几句。” “死者”“开阳”——分辨着这些字音,我手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没错,他们说的便是穆扬的弟弟!蜂子并未带我找到谢玉衡,却是让我见到了其他“灵犀卫”。不过,考虑到七星位置有限,眼下的青年们倒不一定有同等身份。 再想想他们的话。据穆扬所说,前一任开阳在他的助力下逃走时,人已经虚弱到极点。当下是活了,后头却不好说。 穆扬为此十分担忧。我当时听了,跟着心有戚戚。到眼下,则是一面兔死狐悲,一面忍不住生出侥幸心思。 他们毕竟没有提到谢玉衡。 我愈是压下呼吸,谨慎地分辨他们的字音。 心脏还在不断“咚咚”。一下一下,震得我神思不宁。 “眼下‘开阳’倒是了却一桩心事。”忧虑之人又道,“只是不知‘玉衡’……” “他哪里用担心。”抱怨之人道,“不是说前头那个与魔教之人纠缠不清么?要不是开阳——那个开阳——回来,朝咱们说了真相,天璇还想不到他救的人便是魔教头子!有了这种前情,任前头那个说得天花乱坠,他也逃不开罪人身份。只是天枢等人急着去景阳一带,这才将他丢在这儿。唉,还劳咱们看守。” 第74章 什么,原来是穆扬弟弟在里头插了一脚,让我和谢玉衡被其他灵犀卫找上? 我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等变故。预备埋怨吧,人又已经没了。 默念了句“死者为大”,我拍拍自己胸膛。再抬头看,三个青年已经在讲话之间越走越远。我连忙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既要行路,又要防备被他们察觉,我很难再认真分辨他们的话音。但偶然还有零星言语落来,让我知道,原来在被冠以七星之名前,这些青年本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相互的称谓,不过是“戊廿八”,“庚三七”等。 由此来看,灵犀卫存在的时间一定不短。无数孤儿被卖到这个机构手中,年纪小小便开始训练、厮杀,以“七星”为目标努力。却不知道,即便自己真的摘得名号,于背后之人来说,仍然是一把随时可以替换的刀。 缀着三个青年,我进入城中。 身畔的人多了起来,让我行踪愈是隐秘。但也有不好的地方,一不留神,他们便要闪出我的视野。 我暗暗提心,但认真说来,也没太多担忧。已经确定谢玉衡就在城中,我大可以放出蜂子找他。眼下这样,不过图个方便。 与青年们一同七拐八拐,不多时,我们来到一条巷里。 发觉周围人声渐稀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又有些哭笑不得:该说谢玉衡果真是与他们一同训练出来的吗?……就连藏身时的习惯,都和这些人相差无几。 后头发生的事也完全不出我的意料。青年们找到一间邻里寂静、左右都没什么人居住的屋子,推门进入。 我这回停下了脚步,想了想,翻到隔壁院墙中。 能做邻居,两边的屋舍布置也相差无几。一进的小院子,入眼是主屋,旁侧有稍小一些的侧房,对面则是炊房。 谢玉衡会被他们关在哪里?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他饿瘦了没有。 脑海里思量着,我双脚又走动起来,悄然挪到墙边。 看不见另一个院中的场景,却也能从声音估量出里面的场面:三个青年——不,原来是四个。三个出去埋人,留下一个看守。这会儿正一面倒茶,一面说话,问起“前头那位是否老实”。得到“他还能怎么不老实,软筋散就没短过。真有什么动静,手筋脚筋给他一起挑了”的答案后,抱怨之人便笑了,说:“其实就该这样。” 等着吧。我沉着脸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手筋脚筋也挑了。 不过,谢玉衡,你就在距离我一墙之隔的地方吗? …… …… 我用了自己最大的耐心,在外等到天黑。 等到夜幕笼罩一切,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墙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两人守在侧屋门口。 他们并未看到黑暗里的我,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抱怨,显然并不愿意下而今的苦工。 这倒是个好状况。我从怀里摸出剩下的蒙汗药,也不费力气,只将它们洒到风中。不一会儿,抱怨的声音成了呵欠,又成了“天枢他们也是谨慎过头,能有什么事儿呢”。 就等这句。既然讲出来了,回屋睡觉,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叠叠鼾声从主屋响起来时候,我翻下墙,手发抖,脚发软,去推侧屋的门。 在“吱呀”的响声出来之前,我已经停下动作,将其止住。心神却早已飞走了,顺着门缝,去看里头的场景。 谢玉衡。 我又在心里叫那个惦念许久、记起来便一阵心酸的名字。花了好大力气,终于能安安静静地闪身进入。 在我和他分开的日子,时间已经迈入夏天。他整日开不了门,哪怕到了夜里,屋内仍有让人近乎喘不过气的暑意。 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床边去。愈是靠近,愈是不敢瞧床上的人影。如果从一开始我便搞错,如果那几个青年已经发现了我,眼下不过是陷阱。 “谢玉衡……” 我到底叫出来了。 在床边半跪下来,就着模糊的、只够让我看清床上人面颊轮廓的月光,去喊那个沉甸甸坠在心头的名字。 叫得喜悦、难过,像是要被截然不同的心绪撕裂。我终于找到了他,我太迟地找到了他。 谢玉衡。 第38章 计划 在复杂动荡的心情中沉浸良久,我逐渐察觉不对。 谢玉衡太安静了。从前我俩一起住,我半夜起身,都要听到他呼吸变化。可这会儿,身边多了个大活人,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发现让我不由紧张,伸手去试探他的呼吸。察觉到落在指头上的温热气息,才算松下一口气。 那几个看守是说过,谢玉衡被关在这儿的时日,一直被喂着药,难怪这会儿昏睡不醒。 我的心再度揪起。虽不知道“软筋散”究竟是个什么配方,可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啊!这还是在治病救人的时候。放在谢玉衡这会儿,原先的三分恐怕得增长到七分八分,对身体的损伤难以估量。 不行,得尽快带他离开。 捏了捏床上人的手,在“热的,活着”的认知中,我开始仔细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 来时太平门和灵犀卫打得热火朝天,根本没工夫理我,走时却不一样了。蜂子能让我找到谢玉衡,便也能让其他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好在这点不是完全无解,我已经从前头的经历中知道,在大约六百里路程的时候,蜂子会开始晕头转向。再多出一点,直接将距离拉到八百里以上,它们就再也无法察觉谢玉衡的行踪。 第75章 问题在于,要怎么才能跑出这八百里。 我继续捏谢玉衡的手,从指头一路揉到掌心,慢慢有点惊奇。单以肉眼看时,我只觉得他手指修长白皙,骨节都显得清俊。用指肚触碰,才会发现他指头、手心,包括掌侧都起了很多茧子。 再想想前头“指如有力气版削葱根”的第一印象,嗯……他可能只是单纯长得白? 我让自己的心思逗笑,前头的郁郁神思也淡下许多。摸了摸怀里,蒙汗药与软筋散都依然有剩。这便行了,站起身,我预备去隔壁屋子下药。 弄昏人只是第一步,接着还得摘走他们身上的蜂筒,让哪怕发觉谢玉衡失踪,一时也无法追来,只能往景阳城那边找灵犀卫求助。 可以两座城之间的距离,等到天枢等人听到消息,我和谢玉衡怕是早跑得无影无踪。 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计划,我深深觉得一切完备。偏偏扭过身子,却没走成。 我的衣服被人扯住。力道很轻,于我来说去似千钧,让我浑身一震,猛然回头。 “谢,”我极小声地叫,“谢玉衡?” 床上的人眼皮颤动,没有回应我的呼唤。没关系,我已经激动不已,重新扑到床边,再用力握住他的手。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我嘴巴里不断念叨,“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你瘦了好多……” “……”谢玉衡虚弱地、有气无力地看我。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嫌我话多。可我错了,这是从前那个健康、总是笑着的谢玉衡才会做的事。现在的他,只会用比我更低的声音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看错了。” 我张嘴,想把自己一路的经历告诉他。可话到喉咙,又开始犹豫。谢玉衡到底知不知道我之前多坏?有没有可能他真的被失忆前的我骗了,觉得我也是魔教手中的受害者?若是这样,我……不想让他讨厌我。 正犹豫呢,他又讲话,说:“沈浮,你逃出来就好。走吧,不要回来了,也不要管我。” 我眼睛一下子瞪大,说:“怎么可能?我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谢玉衡听了,用悲伤的目光看我。 多奇妙,明明屋内这么昏暗,只有一点模糊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入。我看不清他身下的床铺,看不清他衣服上的纹路,甚至看不清他究竟瘦削了多少,却能分辨出他在难过。 “带着我,”他说,“你永远都跑不掉的。” “不会!”我把自己关于蜂筒的发现告诉他,信誓旦旦,“咱们今晚就出发。我白天就看过了,这儿的城墙只有正面高,侧面就很普通。我轻功又好,带着你翻出去没问题的。到了外面,我的马就在野外拴着,咱们骑上就走。” 谢玉衡不说话了,好像也在思考这一套行动的可行性。 我见他心动,趁热打铁地补充:“我身上还有药呢!从天璇……呃,这就说来话长了,总之带了不少。待会儿就去隔壁,把他们统统放倒。” 谢玉衡缓缓眨了眨眼。我当他要答应,可他真正吐出来的,依然是一声叹息,说:“我只会拖累你的。” 我才不愿意听这话:“拖累?哪有我从前拖累。药性排干净之后,你起码能跑能跳吧?哪像是我,之前只能躺在床上,连吃饭都要你来喂呢——总之,”担心他再提出什么意见,我快刀斩乱麻,“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那些人!” 讲完话,我狠狠心,抽出与他相握的手。 他是真没力气。前面拉不住我,这会儿也留不下我。只能躺在屋子里,听我在外面轻手轻脚地动作。 不对,再纠正一下,得益于我对原有武功的进一步掌握,谢玉衡怕是一点儿听不到我的声音。与他一样的还有正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的那几个人,我在外头点起一个小小的火把,将软筋散包到里头,以最小的动静打开一点窗户缝,用刚摘的树叶把烟往里头扇。如此良久,里头的人鼾声愈沉,俨然是睡得人事不省。 我还嫌不够,又进了屋,捏着他们的鼻子,一人嘴巴里撒些蒙汗药。做完这些,才安心地四下搜寻起来。 很快,蜂筒到了我手上。我捏着那小小的竹节,想了想,将它和前头两位伙伴一并拴在腰间。 既然灵犀卫能用它们找谢玉衡,反过来想,它们也可以成为灵犀卫靠近时的一种预警。只是我只会炒菜,不会养小动物。万一偷不小心弄死一二就不妙了。还是多准备些,总有个后手。 再之后…… 我一不做,二不休,顺手摸走了屋里的所有财物、兵器,还把各处都翻得凌乱,努力营造出一种“沈浮没来,来的是个普通毛贼”的场面。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重新趴回心上人床边,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你觉得,我是抱着你出去,还是背着你出去?” “……”他又沉默。不过,和之前的纯粹消沉不同,我从他的态度里品出几分无语。 这是好事,证明谢玉衡开始恢复活力。我忍不住笑,话也变得更多,“待会儿顺便把床单撕开一点,把你直接捆在我身上。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你掉下去了。” 谢玉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缓缓抬起了手。 我疑惑地看他,看他一把捏住我的嘴巴。 “唔唔?”我动也不动地任由他捏,喉咙里却要冒出一点抗议,“谢唔唔你做什么?” 第76章 谢玉衡轻轻说:“既然要走,那就不要耽误了。” 我笑了,“早这么配合就好嘛。哎,我说真的。要是你能抱住我,就不用单子做背带了,我也不是很会。” 谢玉衡无奈,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臂,“我尽力。” 我:“尽力?那还是捆上更保险。” 谢玉衡:“……” 我“哈哈”笑了两声,一把抱起他。动作时有一点私心,左手在他背上,右手则在他腿弯。身子骤然凌空,谢玉衡明显很不适应,下意识来抱我肩膀。 我稍稍享受,但也没沉浸多久。他说的对,虽然隔壁的人肯定能呼呼大睡到明日下午,眼下还是不能耽搁。 可惜屋子空旷,连张板凳都找不到。我左看看、右看看,又将人搂紧一点,说:“谢玉衡,你自己来,先把褥子扯到地上,你就坐上头。” 谢玉衡:“我坐地上就……好吧。” 他没再和我争执,乖乖按照我的话去做。我笑笑,将他放下后,心头又动了动,在暗色中问他:“哎,就是,你之前说喜欢我,是权宜之计,还是认真的?” 谢玉衡面皮抽了抽,明显没想到我会这么突然袭击他。但他这么沉默,也算表明态度。 我大约是比之前以为的更失望些,低低地“哦”了声,说:“没事,你就算是骗我,也只是想让我快点走、快点安全,我也很高兴的。” 这是真心话。就算紧接着我便抽了抽鼻子,也不影响我的诚意。可谢玉衡明显心疼了,在我起身之前,又来拉我的衣袖,叫我:“沈浮——” 我侧头看他。 “不是权宜之计。”谢玉衡叹气,“你那么讨人喜欢,我与你相处日久,如何能……” 他没把话说完。 我心头快速计算: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俩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天造地设! 四舍五入,他已经算是我男朋友。 既然是男朋友,又有足够的感情基础,我亲他一口,应该也不过分吧? 没办法,我想做这事儿太久了。不光是眼下,还有我们在那个镇子里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在心头描摹过,觉得他唇形漂亮,触碰起来一定软软的。 现在,这些猜想能被验证了。 我有了答案:果然软软的。 第39章 跑路 一直到从翻出紫云城城墙,我嘴巴上都残留着方才那一吻的触感。稍稍想想,就忍不住微笑。 嘿嘿,我亲了谢玉衡,亲了! 除了软,另一个鲜明的印象是香。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浓浓花香,不,仿佛比我们分别的时候还要清晰许多。顺着我的鼻子钻进来,霸占我的所有嗅觉。 在屋中时,我还能浅尝辄止。可等到了城外,找到马匹——谢天谢地,它没有被人偷走——我顺理成章地提出:“你身上没力气,不如坐在前面,我在后头驾马。”而谢玉衡点了头后,情况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按在谢玉衡腰间。下巴埋在他肩膀上,能感觉到他头发蹭到面颊的痒。说来是和逃跑时一样的姿势,我的心情却已经完全不同。 很想说自己是个君子,绝不会趁人之危,更不会在还没真正脱离险境的时候心猿意马。可喜欢的人在怀里,我与他刚从各自的“过往”离开,奔向崭新天地。如何不快活,如何不思绪奔涌? 唉,冷静。沈浮,你要冷静。 考虑到概率极低、却毕竟存在的“那几个灵犀卫侯选半夜醒来,直接追上我俩”的可能性,我到底按下多余想法,开始专心骑马。 这一骑,就是整整一夜。我专注于前方的道路,零星其他心思也都给了谢玉衡,不想让他被颠簸得不舒服。如此一来,我连天边泛起的蒙蒙亮光都没察觉。 谢玉衡倒是看到了。他触碰我的手,说:“沈浮,天亮了。” 我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没听见,而是整个人的行动机制有点卡壳,无法把感知和行为联系到一处。 谢玉衡脸上透出担忧,用的力气也更大一点,近乎是在掰开我的指头,“你得休息!停下来吧。” 我眼皮猛地一抖,像是被从某种超然天地拉回红尘之中,慢半拍应:“你说什么?” 谢玉衡很耐心:“你得休息。咱们找个地方,你睡上两个时辰。别担心,我会警惕四周,到了时间就叫你。” 我简单道:“不用。” 谢玉衡:“……不要说‘不用’,你肯定不止一晚上没睡。” 我抿嘴,倒不意外他能看出这点。在找寻谢玉衡的路上,半晚不眠也是常事。但我此刻拒绝他,还有其他理由:“我真不困,可能是太高兴了?” 谢玉衡叹:“怎么会……你心跳那么快,再骑下去,出事了怎么办。” 怎么办?比预期的早死差不多五个月,那些被我害过的人知道,一定要开怀。 “不过,”谢玉衡又说,“若心情的确振奋,睡不着也不奇怪。手给我——嗯,还真是,就高兴成这样了?” 他摸了摸我的脉,不知怎就做出了判断。我再度“嘿嘿”笑了,答:“当然啊!你以后再也不用管灵犀卫那些事儿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是很值得开心嘛?” 谢玉衡跟着笑,侧过脑袋看我。朝霞照在他脸上,让他本就漂亮的五官之上镀了一层浅浅的光,眉目更有一种柔和安宁的味道。又距离我那样近,连睫毛颤动的样子都能被我清晰捕捉,看得我忘记心跳。 第77章 在我看呆的时候,谢玉衡:“我还以为,你是想到咱们可以一起过日子。” 我闭了闭眼睛,脑袋晕晕乎乎的,像是喝了酒。 可惜短暂雀跃之后,我又记起了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死亡阴影。心情骤然沉落,我答他“对,这个也很高兴”的时候,嗓音不免干涩。 谢玉衡一定是听出来了,看我的眼神中多了疑问。但他并没追问,而是岔开话题,提议由他给我一指头,好让我安然入眠。 我:“呃,不了吧。” 谢玉衡又说:“或者先停下来,咱们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多说说话,没准说着说着你就困了。” 果然,所谓的“一指头”只是在逗我。 我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理智也知道,自己眼下的状态不适合逞能,“好吧,休息休息。谢玉衡,你饿不饿,我还有些干粮。” 谢玉衡说:“还好,你先吃。” 我:“……这就不要推来推去了吧。就一块饼子,咱俩一起。” 谢玉衡又笑:“好。” 我们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停下,谢玉衡站在一边,看我拿剑简单整理地面,把大片大片杂草割去。差不多收拾出个平整地方,我赶忙唤他来做,又把水囊、饼子一股脑塞过去。 谢玉衡和我道谢,开始认真、缓慢地吃饼。我在他身前坐下,一样认真——认真地看他——一样咀嚼。 把一口干涩粗糙的吃食咽下去时,谢玉衡正好和我讲:“味道还不错。” 我说:“才不好吃。等咱们安顿好了,我给你做大餐。” 谢玉衡笑眯眯。有蝴蝶飞过来,停在他衣袖上。他一点儿都不在意,还是瞧着我,说好啊,他等着。 我悄悄腹诽:谢玉衡可能在我不留意的时候,把蝴蝶放到了我心口上。否则的话,我怎么觉得胸膛痒痒的,像是有羽毛在挠。 “说起来,”我用一种不太经意的语调开口,“你后面是个什么打算啊?……在灵犀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是有天离开了,是开家店,还是到处玩玩儿?” 谢玉衡眨眼,被我提醒:“你还没和我说,后头发生了什么?” “哦,也是。”我老老实实地点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到了太平山上,把那个老畜……老魔头忽悠过去,让他任命我当找回坠日弓的头头。等到下了山,又想了个办法把其他人甩开,去景阳城报信。” 谢玉衡点头,我继续和他讲。从最初只打算给官府提供点信息,到一不小心碰上灵犀卫们,再到使花招甩开他们。又顺口问:“其实那把弓是被天璇他们拿走了,对吧?” “对,”谢玉衡轻轻叹气,“拿到之后,他们立刻就着人把它送去京城。” 我咋舌:“那个独步天下的传说,难道是真的?” 谢玉衡说:“不是。” 我:“这……”那老畜牲怎么把弓看得那么紧?总不能纯粹是被传言忽悠瘸了吧。 我对沈通印象是很糟糕,可能把太平门发展到现在的规模,还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害了那么多人,他总不会真是这种蠢货。 想不明白,干脆把“虚心求教”写在脸上。谢玉衡瞅着我,沉吟了会儿,“这就道来话长了,得从本朝太`祖起事之时讲起。当年天下大乱,四处都有人起义,但也有许多人一意追随前朝幼帝。听说幼帝登基时不过三岁,自然是无力主持朝政的。所以真正的大权,落在了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们身上。” 我抽气,“等等,你别说了,这也太复杂!” 谢玉衡无语,抬手戳我脑袋:“不是你自己想知道吗?” 我抓住他的手,再度捏在掌心玩儿,“好吧,你继续说。” 谢玉衡组织一下语言,比前面更加简明扼要,“那些大臣中,说话最管用的人姓姜——” 我:“嗯嗯!” 谢玉衡叹气:“换个人,这会儿定是已经知道了。本朝的太`祖便是姓姜!” 我:“哇,我还以为姓曹。” 谢玉衡满脸问号。我捂住自己嘴巴:“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你继续。” 他无语地看我,倒是没问我为什么会有前头的反应,继续道:“你应该也猜到了,太`祖地帝位是幼帝‘让’给他的。在那之后,幼帝就因年少体弱、忧思过重而病逝了。不过,也有人说他没有死,只是被前朝忠臣带出京城。 “不过,不管他当时死没死,如今大几十年过去,人就算还活着也不过一个耄耋老人,不算威胁。问题是,有人说,他留下一方传国玉玺。” 我抢答:“玉玺?难道是坠日弓?”可那也不像啊。 谢玉衡摇摇头,说:“《易传》有言,圣王在上,则日光明而五色备。既然‘日’是明君之象,那‘坠日’呢?” 我眨巴眼睛,“嚯……”竟然还有这等含义。 谢玉衡总结:“拿到传国玉玺,便能号令前朝留下的所有势力。坠日弓之上虽无玉玺藏匿的空间,却可能藏了它所在之处的线索,是以朝廷绝不会让它落到其他人手上。 “太平门那边,不一定知道其中具体细节,可朝廷对那把弓的关注、各方势力的争夺都不是什么隐秘。”或许最开始时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和还是那句话,谁也不是傻子。既然有行动,便会在平静的水面上激出涟漪。“沈通要得到它,便也理所应当了。” 第78章 我喃喃:“没想到,后头的状况会这么复杂。”听得我心里一片沉重。 谢玉衡歪着头看我,还用被抓着的那只手挠了挠我掌心。“也别想太多啊。既然走了,这些就都和咱们都没关系。” 我“咦”了声,“也对——好好好,换个话题!咱们之前在说什么来着?” 谢玉衡回忆片刻:“你问我有什么日后打算。嗯,我听你的。” 我:“哎?” 谢玉衡笑了:“你救了我,应该以身相许嘛。” 我……我脸烫到要爆炸,嘴巴动了半天,也只吐出来一串儿“你”字。 怎么也看不出来,谢玉衡这么爱与我玩笑。但换个角度去想,他愿意玩笑了,也算状态越来越好。 见他一时恐怕真没什么主意,我仔细想了想,提议:“要不然,去找你的家人?” 谢玉衡愣住,像是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他迟疑,“这?” 我积极鼓动他:“你也是被卖到宫里的,对吧?既然这样,那肯定有原本的家人啊。想不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过得是好是坏?你要是有哥哥姐姐,兴许这会儿连侄子侄女都有了多好!” 而且,我暗暗想,有了家人,谢玉衡应该也会多一点生活的目标,不会在意我在几个月后离开他。 越是考虑,我越觉得这主意好极了。谢玉衡似也心动,只是还是不知要如何进行。 我看清这点,继续鼓励。说着说着,竟冒出一句“我是没脸见家人了,你不一样”。 谢玉衡又愣了,我也一样愣了。 “魔教少主沈浮”之前做过的事,一直是我我努力回避的部分。理智知道那不好,也不相信自己是那样的人,可总不能是太平门上下几百个人一起蒙我。 再说,谢玉衡也不一定不知道,他可是亲手捅过我一剑的。 我紧张地盯着他,预备他露出失望表情,就把自己马上要死的事情说出来,好让他知道祸害不会流入江湖。偏偏谢玉衡再开口时,只问我:“你相不相信借尸还魂?” 嘎?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40章 过往 借尸还魂。 四个字,每个我都能听清听懂。唯独组合在一起,让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当下出现。 谢玉衡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而我…… 我感动地说:“难道朝廷还有这种秘法?”有点难以想象,但这个世界都有隔着几百里也能追踪定位的蜂子存在了,各类武功也很超出我预料。由此出发,再有什么神秘术法也不奇怪。 “你想拿给我用,让我死上一次赎罪,再用旁人尸身复活?”说着说着,我眼眶都有一点红。听谢玉衡说“喜欢你”,和真切见他替我考虑,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可惜谢玉衡接下来的话打破了我的畅想。他明显愣了,脸上无语更多,“这,怎么可能?” 我眨巴眼睛,迷茫:“那你为什么说这个?难道,”我有了第二个猜测,登时紧张,“你你你,你是借尸还魂的,所以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谢玉衡,好可怜。 我伸出手,预备抱抱他。谢玉衡倒是没推开我,但动作也很僵硬。我倒不怪他,只是有点想叹气。背负这么大的秘密,他从前一定很辛苦。 “那就光咱们两个。”拍拍心上人的背,我安慰他,“出去玩,还是隐居山林,都随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从我肩膀上抬起脑袋,似是终于受不了了,“我是说你!” 我:“哎?” 谢玉衡深吸一口气,伸手来拉我的脸,把我脸颊揉得乱七八糟。 他脸有点红,眼睛却亮亮的,显得充满朝气,“哪儿来的这么多心思?秘法,我借尸还魂——你就不能想想,是不是你借尸还魂!” 我“啊”了声,有点委屈,嘟囔:“我头一个就说了,是你,”等一下等一下,“你是说我吗?我从前?” 谢玉衡终于放过我的脸,身体也直起来,认真点头:“对!你都没觉得不对吗,‘魔教少主’做的那些事儿,哪样是如你心思的?你落到太平门手里,看他们行事,不是天天都要难受吗?——可惜当时也没别的办法。追踪蜂已经找上我,它们来得那样快、那样多,说明天枢等人就在附近。天璇又认得你,要是让他们把你捉了,你定是……倒不如稍稍冒险,让你跟着太平门。只要聪明点儿,不被看出破绽,他们总能护你周全。” 一口气一大段话,他也不嫌口干。 “嗯,”谢玉衡又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端详,“是挺聪明,不但能和他们回去,还能跑出来。” 我:“嘿嘿。”开心。 “等等,”又想起来,“所以,我不是那个少主?那……” “你和我说过一些。”谢玉衡沉吟,“照实说,里头有大半东西我听不明白。但想来,你是从一个平和、富足的地方来。仿佛是在那边出了意外,你还在说,很担心爹娘。” 我被他说得心脏一跳一跳,有激动,还有不知从何而来、颇为深刻的难过。先是从鼻尖冒出来的一点点酸,接下来,愈多复杂、难以描述的东西充占了我的脑海。我被这些心绪弄得心头极乱,只记得眼巴巴看谢玉衡,问他:“你再和我说说,我,我爹娘是什么样子?” 他们是不是我在碰到沈通之前幻想的那样慈爱可亲?不,说不定一切都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真切存在。 第79章 谢玉衡:“我还是从头开始说吧。”我点点头,他:“之前给你说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假,不过不想让你知道……” 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我想问他,心头却是一动,意识到,他想隐瞒的正是此地“沈浮”的身份。 是为了我。 我进一步想明这个。 那小小的镇子是桃花源,里头不应该有血腥杀戮。我是傻乎乎的、开开心心的少侠沈浮,一心想要铲除奸凶。太平门带来的阴影并不存在,我也不必知道,这具身体有一双沾满罪孽的手。 我眼泪汪汪:“哇,谢玉衡,你、你对我太好了。” 谢玉衡:“……” 他又靠过来抱我。 以此刻天热,这其实是个让我俩都很不舒服的姿势。但谢玉衡不在乎这个,我更是一心只有“他好为我考虑,知道我要什么”。加上只要靠近他,就依然能嗅到的浓郁花香,我非但没挣扎,甚至想多抱一抱。 这话没说出口,谢玉衡已经满足我。他像是对待一个孩子,轻轻拍着我的背,说:“你做得非常好了。如果我是你,孤身一人到了不认识的地方,周围都是做坏事的人,未必能像你一样。” 讲着话,他似是犹豫一下,又侧过脑袋,轻轻亲了一下我的面颊。 软、软软的! 我说:“不要这个,亲嘴巴。” 谢玉衡:“……”笑了,果然来亲我嘴巴。 我又高兴起来,等他离开,还要得寸进尺,说:“我记得不光是这样!昨晚时间太紧,这才凑合一下。你得把牙齿打开,然后然后……” 谢玉衡说:“行了,还听不听故事。” “好吧。”我遗憾。谢玉衡眨眨眼睛,轻声说:“我从前只看别人这么做过,还不太会,以后慢慢来吧。” 我笑了:“好啊。” 他还是抱着我,我也顺势枕在他肩膀上,听他开口。 这一次,没有任何动静打断他。从谢玉衡口中,我听了一段漫长的、我与他共度的经历。 一开始,还是他和开阳潜入太平山,在那儿找到坠日弓。 “是把挺普通的弓,”他淡淡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和开阳都怀疑是情报出了错。但以老魔头的防守来看,那又的确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于是,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没走出去,碰到你和护法。我俩就和你们打起来了,开阳不慎被打伤,再不能行路,便要我带着弓快走。 “我便走了——灵犀卫便是这样,为了任务完成,任何事都能牺牲。如果那会儿受伤的人是我,也一定会那么做。 “可还是没能走脱。我在一处山崖被那少主追上,我给了他一剑,他也给了我一掌。这么缠斗着,我俩一起掉到了山崖下。原先是必死无疑的,但我运气好,摔下去的时候撞上了崖上的树,速度便慢了许多。真落在下头,也只是内伤极重,人还活着。 “他就不一样了。那会儿我动不了,却能看出他浑身筋骨碎了能有八成,身下一片血,按说绝不可能活着,但……” 谢玉衡的语气变得有些怪异。 斟酌了下,才说,“他竟又开始动了。” 动的不是魔教少主,而是我。 我那会儿刚刚穿越,用谢玉衡的话来说,“把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 我怀疑他根本是想说我傻,但他不讲,我便也当自己没有想到。 这么傻乎乎的我,睁眼之后先看周围环境,被吓到。发觉不远处有一个受伤的人,又被吓到。 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在饥饿和疼痛的逼迫下,我开始努力求生。 山下没有现成吃食,最初我也没有打猎的能力——就算有,也一时无法生火——于是只捡来一堆果子。都是青的,我默默地啃,又被酸得脸都发皱。 皱着皱着,想到不远处那个动弹不了的人。我挣扎、迟疑,挪到对方身边,分了几个果子给他。 大约是没想过谢玉衡能活,只是出于一种不想看到有人在身前闭眼的心态,一面丟果子一面念叨:“天灵灵地灵灵,之前的恩怨和我无关,我就是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 这话也属于谢玉衡“听不懂”的范畴。但我说多了,他到底有了一些猜测,也就是前头说的“借尸还魂”。 “本来是不信的,但你身上的衣服摔得破破烂烂,我便见到你胸口。直接把人捅穿的剑伤,竟在这么短的时候直接愈合了。其他摔下时蹭出擦伤,更是无影无踪。除了另一个生魂进入身体、以我不知晓的力量补全了那些伤外,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既然如此,谢玉衡便尝试开口,和我讲话。 他看出我心软,也看出我警惕,开口就是猛药。说对,是他杀了前身。还说前身罪有应得,附带少主做过的恶事若干。 后来谢玉衡十分后悔。他说少主杀人就够了,为什么要讲什么“笑面佛”。听得我把刚刚吃下的酸果子吐了个干干净净,脸比他一个重伤垂死之人还要苍白惨淡。 这也是后来在镇子上,他绝口不提过往的原由。他不想我再难过。 如此听着,听着,我心头有沉重,也有轻松。 原来之前做的那个梦是错的。坠日弓并不光华璀璨,我也没在屋中和谢玉衡交手。仅仅是我听了太多他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第80章 进一步讲,“魔教少主”也没有阴魂不散地徘徊在这具躯壳中。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完完整整属于我。 嗯,也可以属于谢玉衡。 谢玉衡:“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什么,”我连忙说,“只不过,嘿嘿。” 谢玉衡狐疑地看我。 第41章 寻踪蜂 我倒不是觉得想和男朋友贴贴这事儿难以启齿,可眼下还不算脱离危险,谢玉衡的身体状况也很有问题。最重要的是,我只剩最后半年…… 五个月的人生了。 这让我兀地生出一些罪恶感,神色也显得暗淡。照旧是没能在谢玉衡跟前掩饰,他担忧地摸摸我的脑袋。舒服极了,我不由提出:“你多摸摸嘛。” 也算是岔开话题。 谢玉衡一定看出来了,但还是答应我,甚至问我要不要枕在他腿上。 我被脑海里冒出的美好画面弄得熏熏然,有点别扭,但还是答应下来。 谢玉衡笑笑:“过来。” 我:“嗯……”很不熟练地往他身上挪动。身体倒在地上,耳朵试探着压上谢玉衡的大腿。这姿势比我的态度还要别扭,但对我来说,已经非常幸福。 谢玉衡却要精益求精。他扶着我的脑袋为我调整,肩膀、身子,包括两条腿的位置都指点我做了改变。一通活动后,我浑身筋骨都似松散开,人也真正有了昏昏欲睡的意思。 按说这点已经很好,谢玉衡却还觉得不够。在头上一松的时候,我才发现,谢玉衡解开了我的发冠,开始替我梳头。 没有梳子,于是专心用手指来梳理。指肚温柔地落在我头皮上,大约还找了穴位按揉。 我有心分辨一下,也算不辜负谢玉衡此前的悉心教导。但一波一波倦意涌上,像是浪潮一样淹没了我。来不及再做分辨,我已经睡着了。 入睡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担忧。 谢玉衡不会不叫我吧?他那么关心我,肯定希望我多休息。可我俩与紫云城仍不算远,万一让人发觉了…… 大约是受此影响,后来梦境中,我反复看到自己挣扎着睁眼、与谢玉衡说明的景象。连带的,还有我在安心之后又醒来,发现天色已经黑去,追兵也近在咫尺。 我在追兵“好汉饶命”的呼喊中“惊醒“——唔?好像哪里不对——再入睡。折腾良久,梦境中的内容总算变了。是我蹲在一堆篝火旁,对着上头正烧的野雉肉流口水。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样不雅观,于是默默把口水擦掉,扭头去招呼谢玉衡一起吃。 “一起吃?”谢玉衡笑了,人出现在我身边,“你还记得惦念我,不错啊。” 我和他比划:这肉一看就烤得很好,滋味一定极好。 谢玉衡说:“我也觉得。所以你醒醒,别光说梦话了,快点来吃吧。” 嗯?梦话? 我有点茫然,这时候,身体被轻轻晃了晃。 像是最后一根羽毛,落在即将结束的梦境上。我终是醒了,第一反应是看天空,发觉以此刻日头的位置,我绝对睡了不只“两个时辰”,便抽着气觉得谢玉衡果然骗我!漂亮的男人就是很会说谎的!接着,我鼻子动了动,瞄向一旁的火堆。 不等意识有所反应,喉咙已经自发地开始咽了。我又是欢喜,又是吃惊,问火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抽走在我脑袋下的腿的人,“谢玉衡,你弄的?” 他侧着面颊,眉眼弯起些,嘴巴也弯起来。我从这副表情中看出一点得意,但谢玉衡飞快又将这份得意掩饰起来,只矜持地和我说:“对。来吃吧。” 我大为吃惊:“你究竟——呀,怎么还有肉粥!” 他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说:“你前些日子累狠了,直接吃肉怕是要腹痛。先喝点带汤水的垫一垫,后头才能舒服。” 我脚步发飘地在他跟前坐下,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但肉粥的香气、烤肉的香气、谢玉衡身上的香气,都还在不住地往我鼻子钻去。 吸了吸空气中的气息,我喃喃自语:“啊,懂了。” 谢玉衡问:“懂什么?” 我一本正经:“其实你是一只妖精!本体是蓝色的猫!” 谢玉衡:“……” 一个巨大的问号缓缓从他头顶冒了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抬起的手掌。掌心要往我额头贴,看我有没有发烧。 我任由他动作,享受与他贴贴,顺道继续信口开河:“你的肚子上有一个奇怪的口袋,里头什么都有!咦,听起来好神奇,世上真有这样的猫吗?” 谢玉衡已经去摸他自己的额头了,闻言瞥我一眼,“这不得问你?又说奇怪的话,难道你原先生活的地方有这样的妖精?” 我老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谢玉衡便叹气,与我细说。他依然行动不便,身上毫无力气。看到野雉在旁边林中跳来跳去,便又是心动,又是可惜。这时候,忽然记起我从庚三七等人那儿摸来的几样东西。 那些太重的剑啊刀啊,早被我丢在路上,各种瓶瓶罐罐和暗器则还留着。里面又有一把小小的弩,很灵巧地坐成巴掌大,平日可以用一块皮子抱在人手臂上,正适合藏在暗处时用。谢玉衡便慢吞吞地把我的脑袋从他腿上挪开,慢吞吞地从马背着的小包袱里找出小弩,顺带找到的还有配套的箭。 第81章 手指长的一根,上头淬了不同的药,正有几根是和软筋散差不多的效果。换其他人过来,定是无法认清的,谢玉衡却不同。他轻描淡写,说自己此前还曾给那几个青年上过几堂课。 “那,”我问,“水呢?米呢?” 谢玉衡答:“和过路人换的。除了这些,还有那个熬粥的罐子。你瞧,我打了三只野雉,如今这儿只有一个。” 我感叹:“那……看来此地民风不错,他们看你无力,竟然不抢了就走。” 谢玉衡明显忍着笑,说:“就是。” 换我狐疑看他,心想,他肯定还做了些什么,前头梦里的奇怪之处兴许也是这么来的。但既然我俩无事,吃的也快做好,我便没多细想,“行,最后一个问题。” 谢玉衡:“什么?” 我:“筷子!勺子!咱们两个不至于要用手吃吧?” 谢玉衡“啊”了声,恍然,“是,方才忘记换了。”促狭起来,“你就凑合吃吃。” 凑合什么凑合。我坚决不吃手抓饭,从旁边树上折下两根细枝。并在一起,便成了此刻需要的筷子。 勺子是真没办法了,我俩只能计划着等肉粥凉一些再喝。可天太热,罐子又深,那边野雉都要烤焦了,这边粥水还是滚烫。谢玉衡干脆摘了一片旁侧树上的宽大叶子,很灵巧地用它凹出一个碗形,倒了一小部分出来给我。 我一面念叨“烫烫烫”,一面火速把叶子上东西吃完。大约是那“好心路人”准备实在充分,我还在里面尝到切得细细的姜丝。从前觉得这是饭食中的刺客,眼下,我却察觉了几分好处。 胃里暖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咱们肯定能越过越好。” 咽下最后一点粥米,我认真喝谢玉衡说。 谢玉衡笑了笑,和我点头:“巧了,我也觉得。” …… ……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俩的日子没什么好说。赶路,吃饭,睡觉,睡醒继续赶路罢了。 有谢玉衡的经验在,每到一个城镇,我俩就要换一匹马,穿着打扮上也要做出调整,争取让灵犀卫即便追来,也无法通过走访问询得到任何线索。 我也几次放出竹筒里的蜂子,想从它们的行动轨迹中判断是否有人缀在身后。结果胖头蜂们一出现,就一股脑往谢玉衡怀里撞,一点儿参考价值都没有,还得让我一个个往回抓。 我抓得颇有怨气,谢玉衡不帮忙就算了,还在一边笑。看得我深吸一口气,猛地转向他、伸出手—— 捏!揉!按! “哎呀。”谢玉衡任由自己的脸在我手心里被捏圆揉扁。不得不说,手感是真很不错。“这寻踪蜂飞得没那么快,但散开之后还是有些麻烦。你抓多了,能练身法。” 我“哼哼”两声,说:“知道。” 谢玉衡又说,想让它们忽略他也不难,只要一种特殊的药。我拿的那些瓶瓶罐罐里,就有,之前不吃,纯粹是这东西吃一点少一点,他想先顾以后。 “灵犀卫平日都要服它,就是防止有人叛离。中间拖得时间越长,那股引着寻踪蜂的气息就越浓。” 我喃喃说:“所以,你身上的花香……” 谢玉衡:“嗯哼。” 我有点恍然,又有点懊恼。既是这等情况,从前我总对谢玉衡说他“好香”,他听着,应该不算高兴。 “现在咱们有多少颗?”我问,得了个“总有两瓶子”的答案。在心头默默算了算了,这个数量,其实也就七八颗。 得在这七八颗用完之前,让谢玉衡彻底平安无事。我摇摇头,“算了,咱们还是再赶赶路。” 谢玉衡没什么意见,“好。” 除了买马卖马买吃食,我俩近乎不和其他人交流。半是警惕,半是的确没有精力。 不过,我不就山,山却就我。这一日,在与谢玉衡宿在城郊夜庙时,一队江湖人“呼啦啦”地进来了。人是和气,就是有点热情过头,主动招呼我们吃喝谈天。 我原先是要婉拒的,理由都想好了,赶路疲惫,没精力多谈。可“太平门”三个字从他们口中蹦了出来,瞬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第42章 消息 不光是我,谢玉衡也转过目光,眉尖稍稍拢起。 我俩一起向江湖人们请教,说自己这段时间另有事忙,以至于不曾去打听各项要闻。这太平门之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江湖人们听着,倒是有些吃惊:“怎么……原是这样么?我们还以为。” 以为什么? 那领头的汉子原先已经把话咽了下去,看到我和谢玉衡的表情,叹了口气,还是讲:“以为你们也是去京城救人的。” 我完全晕了。换个人来看,恐怕会发觉我眼睛里正在冒圈圈。“怎么还扯到救人?那太平门,我们虽不了解,却也曾听说,他们干的仿佛是些打家劫舍的事儿吧?” 考虑到江湖人们可能与太平门有旧,我左思右想,还是把“练邪门武功”的说法咽了下去。 至于他们不是要救沈老畜牲,而是义薄云天,要把天璇天枢等灵犀卫从老畜牲手中捞出来的情况,我也短暂想过。不过,既是去京城这种朝廷大本营,应该不会有这等状况。 “少侠有所不知啊。”江湖人却道,“那太平门自是死有余辜,我们听说朝廷发了兵时,也在暗暗叫好。谁能想到,后头朝廷官兵不光将那魔门杀得片甲不留,还将前去助阵的义士们也一并捉了,要拿他们问斩!” 第82章 我:“……” 啊这。 啊这这…… 我眼皮狂跳,忍不住又转头去看谢玉衡。他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从容神色,神色淡淡,跃动的火光映在瞳仁当中。 “我们听到这消息时,起先不信。可到后头,各路人都在议论此事,连无尘庄主被砍头的时间都穿出来了,就在下个月十五!这可如何是好?——于是商量一番,觉得这等大事,一定会让整个江湖都震荡一番。怕是有不少人已经出发前往京城,想在朝廷行刑之前将人救出。既然如此,我们终南剑派怎么可以毫无行动?” 他们说得慷慨激昂,我听着,却沉默了良久。 终南剑派…… 没听说过。从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来看,应该也不是什么很有钱的大门派。 不过,“无尘山庄”几个字,对我来说算得上如雷贯耳。 起先是从谢玉衡的话里听说此地,后头与沈通相对,我还把偷弓的锅甩刀他们头上。谁能想到呢,在太平门派人下山、气势汹汹去找无尘山庄麻烦的时候,他们也在赶去。想来是庄主那边终于拿到屠灭妻子一家满门的罪魁祸首的确切消息,于是前往报仇。 正碰到官兵上山、剿杀魔教的时候,他们应该还很高兴,觉得自己成了助力。谁能想到,后头竟是这样的结果。 我嗓子都有些哑,喃喃说:“朝廷为什么要这样?” 江湖人摇摇头,说:“我们如何知道?……兴许是他们并不了解庄主他老人家的事儿,只当所有江湖人都与魔教魔头一般。这可是天大的误会,聂庄主做过不少好事儿啊!当年他们那边闹灾荒,还是庄主出面,赈济百姓。” 像此类爱民之事,庄主老人家似还做过不少,江湖人随口就能说出七七八八。我听着,也不由感叹,的确是个英雄人物。 可事情真的就像他们猜的一样,是朝廷对江湖了解太少吗? 想想灵犀卫的行事,想想谢玉衡与我分说过的各样势力,我微微沉默。 并不。 他们明明很知道的。 待到时间更晚,江湖人们与我俩一左一右占据荒庙空处歇下后,我睁着眼睛,精神得不行。 “谢玉衡,”我小声叫,“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天枢他们为什么?” 谢玉衡没说话。 我以为他睡着了,只好自己继续叹气。连着好几声过去,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将我的手捉住。 我低低“呀”了声,侧过头去看他。见谢玉衡又睁开眼,用另一只手往庙外指了指。 我会意:这是有话和我说,又不想被其他人听到。于是点点头,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跟着谢玉衡往外溜达。 也没走多远。估摸着到了一个庙内人绝对听不到的位置后,谢玉衡停下来看我:“他们说那么多话,无非是想拉更多人去劫法场。沈浮,你不要掺和。” 我愣住,没想到他上来就这么说。后头缓过神了,才记得问:“所以,他们就是故意要杀那什么庄主?” 谢玉衡神色淡漠:“应该是。” 我看他,总觉得他还知道些什么。但谢玉衡一副“话说完了,该回去继续睡觉”的架势,抬脚就要走人。 我看得牙痒,干脆便扑上去咬他脸颊。谢玉衡“呀”了声,被我抱着不动,低低讲话:“怎么和小狗一样?” 我在他颈窝蹭蹭,说:“不许走,和我讲清楚嘛。” 谢玉衡揉我脑袋,手指又滑下来捏我下巴,甚至轻轻挠了两下,“好奇心怎么这么重?” 我听了知道,他此刻不讲的理由和前面一样。无论是不告诉我“你是其他地方来的,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恶贯满盈”,还是现在不说更多,都只是想让我轻松罢了。 可我又怎么能轻松?说到底,太平山的消息是我提供给灵犀卫的。纵然即便我不说,他们一样会打上去。可既然前头掺了一脚,此刻再置身事外,仿佛也说不过去。 “难道和老畜牲说得一样,霍家曾给庄主什么关于坠日弓的消息?——天枢他们分明已经拿到了弓,却依然不放过太平门,可见他们对所有长期持有那把弓的人都戒备极深。聂庄主若不出头,倒还好说。可他人都倒了太平山,天枢他们便觉得,聂庄主也是去抢夺神弓的?”见谢玉衡依然不开口,我干脆直接猜测。 谢玉衡听了,手上动作停下片刻,似是沉吟。 “这是原因之一,”他终于还是说了,“再有,聂无尘的名声实在太大了。你听前头那人说的,荒年时他甚至开了自家粮仓去救济百姓。这哪里是一个江湖人要做的?人人都感念他,朝廷又算什么?” 我愣住,“什么?……不应该是朝廷做得不好,所以他——” 后头的内容没说出来,我便沉默了。谢玉衡前头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聂庄主并非做得不好,而是做得太好。好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当地官员一定对他多有夸赞勉励。好到灾情缓和之后,他兴许还能拿到朝廷的赐银。只是这些夸赞、赏赐,并非完全出自真心,不过不得已而为之。等到几年过去,大伙儿差不多忘记前面的事,才是要算账的时候。 毕竟狡兔已死,养犬无用。飞鸟坠地,良弓自折。 我被这念头弄得浑身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聂庄主身上扩散开来,一并落到我、落到谢玉衡身上。让我的牙关都咬紧,喃喃说:“这样的朝廷,要来——”有什么用? 第83章 没讲完,就被谢玉衡捂住了嘴巴。 他还是站在距离我极近的地方,脸上还有一块可笑的、我刚刚咬上去的痕迹。可他神色平静从容,隽逸出尘的眉眼之中难得地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生气。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我,过了会儿,才轻声说:“你从前讲,说你来的地方没有皇帝,没有王侯,我还不明白,若是这样,天下岂不是乱了套。可现在看,这的确是真的,你一点儿对朝廷的敬畏都没有。” 讲到后面,他似是头疼,又叹了口气。并不是觉得我这样不对,而是纯然担心,“这话让我听到,倒还好说,要是给别人听见……” 我说:“不会,我又不是傻子。”再说,只剩下几个月能活的人,就算讲这些,又上哪儿再找一个能听的人。 谢玉衡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但总算把手拿开了,“既然弄清楚了,便回去睡吧。不过,你现在还睡得着吗?要我说,你还是不该那么好奇。” 我挠挠头,笑了:“是……唉,你说他们劫法场,有几成可能成功?” 谢玉衡回答:“没有。” 我“啊”了声,想到前头江湖人们豪爽地请我俩喝酒、吃肉,还让我直接喊领头者“陶叔”,说他家子侄差不多就是我和谢玉衡年纪的样子,心脏不由一揪。 “真没有吗?”我忍不住问,“他们应该很多人吧?不光这一队,其他门派、零散江湖客不都往京城去了?里头总有一两个武功高强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捞个人,也没有很难吧?” 谢玉衡答:“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咱们头一次听到的消息,他们这些比咱们在的位置距离景阳城更远的人,却早早知道、做出反应。” 我一愣,“是有点怪。但我不是往紫云城跑了一趟吗,或许是那段时候岔开了时间。” 谢玉衡摇摇头:“不会。就是朝廷在有意放出消息。等他们到了,正好一网打尽。”语气平和,说出的话却极是冷酷,“龙椅上坐着的大人物需要的是和平的江山,安稳缴税的百姓。江湖人呢,不老实种地做事就算了,还四处游走、招惹是非,有些甚至传出比官府还大的声名。沈浮,京城不会对这种情况坐视不理。” 第43章 争执 我又进入了那种奇怪的状态。 谢玉衡的话并不复杂,我能听明白,可以理解,但是…… 又想不通透。 哪有好人做了好事,反倒要被盯上、丢了性命的道理?就连那些想要帮助他的人,都得被一网打尽? 我努力把这样的想法传递给谢玉衡:“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难道不是朝廷出面,对他的做法大加表彰,好让其他人也来学习他的事迹吗?——还会有许多孩童拿他的事情写文章,说自己以后也要成为这样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谢玉衡平静地看着我。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我从他眼中看出几分恍惚。他又和我说那句话:“沈浮,你来的那个地方,一定很好。” 我沉默。 他脸上显露犹豫。身形往前,轻轻抱住我。 感受到他的动作,体温,还有对我的安慰时,我眼圈一下子有了热度。“谢玉衡,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谢玉衡说:“江湖与朝廷相比,到底还是朝廷之势更大。就拿太平门来说,他们从前如何作恶多端,碰上正规的官兵,还不是只有一条死路?” 我抽了一下鼻子。 谢玉衡的话打住了。过了会儿,他又说:“嗯……或许有人武功的确高,也的确机敏,可以救出几个聂家还在襁褓里的孩子。” 我说:“拿别人的孩子把他们换出来?就像……一样。” 我脑海里一定有类似的故事,只是又说不出具体细节。谢玉衡也没在这上面追究,只又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从这动作中知道,前头脱口而出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这念头让我浑身发冷,在盛夏夜间,气温算不上低的时候依然战栗,指尖都冰凉起来,徒劳地说:“怎么这样——这么这样!” 谢玉衡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反应,所以不想和你多说。” 我心头难过,不愿回应。 某种程度上,谢玉衡此刻的态度实在冷酷了些。他担心我,而非担心本应活下去的无尘山庄上下,哪怕后者可怜无辜至此。可是,我又怎么能责怪他。 他也是朝廷手段下的受害者,小小年纪便在灵犀卫的遴选过程中厮杀。这是一段黑暗过往,往前些日子,我曾带着对他的关怀好奇去问。可他只说了寥寥数语,就让我被吓到。到最后,还是谢玉衡无奈:“不该和你讲这些。没事,都过去了。” 怎么算“过去”?那些永远留在他身上、留在他心头的伤,在我走了以后,也会继续陪伴谢玉衡。现在,比起“对无尘庄主的经历作壁上观”,他其实更倾向于一种绝对悲观,认为事情不会有所改变。 我不说话,只被他抱着,感受他掌心缓缓贴着我的背脊滑动。 如此良久,月亮升到更高的地方,周边的虫鸣声一波一波地朝我们涌来。谢玉衡终于又讲话,说:“好啦,沈浮,咱们去睡觉吧?” 我低低“嗯”了一声。在他松开我、又来捉我的手的时候,冷不丁说:“我想去京城。” 谢玉衡一愣。 他眉毛瞬时拧了起来,脸上写满费解。对,是费解,而不是我不听他的话的生气。快速思索了下,他又要和我讲:“这么做的确没有意义。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真的完全被朝廷掌控。若是聂无尘还在他们山庄那片地方,此事都不算毫无机会,可是——” 第84章 我说:“谢玉衡,我觉得那些江湖人不是全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很多人会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本就是一种英雄会有的举动。 谢玉衡说:“可你不是他们。他们当中有人受过聂无尘的恩惠,有人想要以此事扬名,好让‘救聂无尘’这件事成就自己,还有人,对,是纯粹讲究江湖义气,可这么不管不顾地往过闯,最终不过是让自己和家人一并被盯上。” 我承认这些,同时和他讲:“那正好,我没有家人了。” 谢玉衡:“……” 他生气了。 眉毛压下去,嘴唇抿起来,整个人的气势看起来骤然不同。不过,即便这样,眉眼依旧漂亮,只是又加了一重锋利。 “你这么说,”他道,“这么说——” 我说:“你就不要和我去啦。好不容易能从天枢他们手底下逃出来,日后时间还长呢。咱们不是分析过吗,一个人吃东西的口味总和他们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你喜欢吃滋味重些的东西,同时又不太吃辣,所以家在北面的可能性更大。多打听打听,兴许真能知道家中爹娘是如何状况。他们一定还惦记着你。”可已经没有人惦记着我了。 谢玉衡依然:“……”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问我,“沈浮,那我算什么?我不算惦记着你吗?我——” 我说:“你当然算啊,但是,”我开始不知道怎么说,“但是。” 谢玉衡道:“你说啊!给我个理由!” 我沉默。 谢玉衡面颊抽动一下,我从他眸中察觉到悲伤。唉,也对,我从前的表现一直是喜欢他,所有时间都想要与他亲近。可现在,却似否认他对我的感情。 可又能怎么讲呢?说我其实很后悔在紫云城里挑明自己对他的心意吗。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怎么可以再平白耽误他。 这话自然不能出口。我只能再“但是”两声,而后彻底闭上嘴巴。 这更让谢玉衡难过了。我竟从他眼里看到几丝水光。 可他就连哭都显得很优雅。闭了闭双目,他在我面前转身,连那座庙也不回了,直接往我们来时的路走。 我大惊失色,赶忙去拉他的手臂。他挣了一下,若我没顶着“少主沈浮”的壳子,兴许就真的让他挣脱。但我也有内力在,强硬地锁住了他,叫道:“谢玉衡,你做什么!” 谢玉衡冷冰冰地说:“既然我不算对你上心,那你也不必对我上心了。” 我“啊”了声,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哪有。谢玉衡,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他说,“我怕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说:“你别这样。” 谢玉衡说:“别这样?沈浮,我真是一点都搞不明白你。” 我左右为难——这里头还有一个插曲,是庙里似乎有人起夜,但要出来了,察觉我和谢玉衡的动静,人又缩了回去——不告诉他我真正的心思,怕他难过。可什么也不说,同样是怕他难过。两边加起来,自己也算不清应该怎样,唯独可以徒劳地说:“谢玉衡,你不要走。” 他不动。 一时没有再迈步的打算,但也不准备和我回庙中。 仅仅是注视着我。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头依然带着些许水光,在月色下美极了。又那样专注,那样认真地看着我。我甚至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能真的拿出一个理由,谢玉衡一定会为了我赴汤蹈火。 所以我怎么能……怎么能…… “沈浮,”大约是看出了我的动摇,谢玉衡又讲话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有事情的时候,要一起面对。瞒着不说,才是让人难过。你想想,如果是我要去一个地方赴死,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告诉你缘由,你会如何?” 我脑子“嗡”的一下,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要崩溃,说:“我会把你关起来,谁也不许见,每天只能看到我。还要让你没有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唯独能想到我。” 谢玉衡一顿。 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空白,明显是因为我的话吃惊。 呃,其实别说是他了,就连我自己也有点吃惊,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么一番豪言壮语。 而在短暂消化之后,谢玉衡干巴巴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也会,嗯,这么做。” 我心想,你想的恐怕和我想的还不太一样。不过这绝对不是顺着话题深谈下去的时候,我的思绪又转回原先地方,踟蹰着,挣扎着,不知所措着。最终,还是败在了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沈浮,你也要相信我一点啊”的时候。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 谢玉衡方寸大乱,“哎,你怎么了?别哭?” 他从前人生里一定没有“安慰人”这样的选项,以至于他此刻的表情动作都显得很笨拙。原先是来抱我,后头又觉得不够,于是侧过头,轻轻地亲我。 我觉得这个吻滋味一定不好,毕竟我眼泪都被他一并吻去,绝对又咸又苦。他却一点都不在意,还在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沈浮,沈浮。 我终于道:“我吃了沈通给的药,他说我活不过六个月了。我、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一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不让你难过。谢玉衡,你一定不要难过,我,”我语无伦次,“你还有很长的人生呢。不要惦记我,去喜欢其他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原先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 第85章 我又说:“我觉得现在去京城是一举两得。能有个机会和你分开,也说不准真能救出一个好人。至于我,不管行动成不成功,都反正是要死的。” 类似这样的话,我叽里咕噜,说了好长一串。从最开始的紧张,到后头的纯然发泄。再到最后,我意识到不对,小声叫他的名字,问他,“谢玉衡,你怎么没有反应?” 谢玉衡歪了歪脑袋,抬起手,擦我的眼泪。 他很简单地讲:“我知道了。咱们一起去救人吧。” 我眼睛都瞪大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嗝,”哭嗝都出来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啊!都是这种时候了,别惹我生气。” “哦。”他漫不经心地给我擦眼泪,说:“没事,我原谅你。” 我目瞪口呆:“不是,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谢玉衡:“有。你骗我,我原谅你,因为我也骗你了。” 我:“呃?” 谢玉衡朝我笑,那张面孔好看得和天上下来的仙男一样,“我也快死了。那个药必须一个月吃一次,咱们只有六七颗。嗯,要是什么动静都没有的话,最多能比你多活一两个月吧。” 我:“……” 我:“……?” 第44章 主意 后来有一天,我突发感慨,和谢玉衡说:“我觉得咱俩真的特别配。” 谢玉衡:“嗯嗯。” 眼睛都没朝我看一下。 我觉得他敷衍我,于是去抱他逗他,要他必须说出三个我们般配的细节。谢玉衡被我弄得脸颊绯红,嗓音都不一样了,甜甜的,带了一点不常出现的颤音,说:“咱们……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我:“噶?” 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觉得这份回答不认真,又觉得谢玉衡绞尽脑汁思考的样子很可爱。欣赏了良久,还是决定放过他,说:“好啦,我给你几个答案,参考一下。” “……”具体说了什么,还是以后再讲。 当下,我脑海中只有混乱。 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宁愿觉得自己耳聋发疯。“哈哈,谢玉衡,哈哈,你还真不会开玩笑。” 心里期盼着,想要他说“对对,不好意思啊,我是没有幽默细胞”。可谢玉衡依然只是看着我,用他那双漂亮的、忧伤的眼睛映出我的影子,轻轻说:“沈浮。” 他大约又叹气了。可明明应该轻飘飘的气息,却像是刀子一样落在我心上,要我痛得浑身发抖,身体近乎要弓下去。 谢玉衡说:“原本打算陪你一段时间,然后想个理由离开。没想到,”停顿一下,再朝我笑,“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说不出话来。 整个上颌都变得又酸又痛,眼泪彻底控制不住,决堤而出。我不愿意相信,他吃了那么多苦头,明明应该有大好人生! “哭成这样。”我听到谢玉衡嘀咕,“果然不该……好好好,你前头不是说了吗,既然自己活不久了,用剩下的时间救下一个好人,这是功德啊!说不定,下辈子咱们还能投胎到一起。谁也不离开家,我天天去找你串门,你从树上摘杏子给我吃。” 到后头,他的话音有了一点停顿。 是也有些哽咽了。 但和我的情绪失控不同,谢玉衡很快又调整过来,再接再厉地和我画饼。在他说到“到时候你我一起考功名,去朝堂上做大官,再也不要让好人枉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纠正他:“人才不会有转世,这是一个唯物的世界。” 谢玉衡无奈:“又说我听不明白的东西。” 我抽抽噎噎:“就是,没有阴曹地府,都是假的。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呜呜。” 我才不会见到他,才不会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不会一岁的时候被两边娘亲带着坐在一起晒太阳,不会三岁的时候跌跌撞撞地看爹爹抓□□,不会五岁吃杏六岁启蒙七岁看花,更不会情窦初开的年纪再喜欢他。 “可是,”谢玉衡迟疑着说,“你现在这样子,又不像是没有神仙呀?” 我:“嗝……你说什么?” 谢玉衡说:“你看,前头那个魔教少主死了,然后你才过来的,对吧?你没失忆的时候,咱们还一起研究过呢。你说,兴许是因为两个世界的你都出事了,所以灵魂出窍,正好就被撞了过来。” 我沉默。 谢玉衡再揉揉我后背,轻声说:“抱歉啊,你没和我讲更多,我也不知道你在那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说:“骗子。” 谢玉衡:“……” 他被我顶住,连手上的动作都短暂停下。但我很快说:“我应该就是和你说过吧?但你不愿意告诉我。算了,反正你是不想让我难过才这么做,原谅你。” 谢玉衡笑:“啊,那谢谢你。” 我说:“所以,咱们肯定能转世。” 谢玉衡说:“对。” 我说:“你比我晚死一两个月,下辈子我是你兄长,你要叫我哥哥。” 谢玉衡:“好,沈浮哥哥。” 我听着,眼泪一点点被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害羞。 谢玉衡从前还一本正经地说,他肯定比我年纪大,现在却为了哄我,叫我哥哥。 那我也应该支棱一些,拿出些“哥哥”的气场——正这么想着,他从怀里摸了块手帕出来,仔仔细细给我擦脸。 第86章 我:“呀,谢玉衡,你。” 谢玉衡:“嗯嗯。” 我有点忘掉自己想说的话,过了会儿才低声说,“你真的好好看啊。” 谢玉衡笑了,说:“谢谢,我知道。” …… …… 我俩没再继续畅聊“下辈子”,而是回到庙里睡觉。 前头折腾那么一出,对体力的确是个消耗。眼睛闭上,我很快睡得昏天黑地。一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算蒙蒙苏醒。 谢玉衡已经起来了,我听到他在和陶叔他们讲话,婉拒他们一起上路的提议。 这话在陶叔听来,就是我们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京城的意思。他有些失望,但也仅仅如此,还豁达地安慰谢玉衡,说此事的确危险,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也跟着跑过去了,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是很不值当。 我听着他的语气,莫名有种感觉。虽然昨夜他们都说朝廷应该是弄错了、误以为无尘山庄的人也是和太平门一伙儿,可或许这并非终南剑派众人的真正想法,至少不是所有人的。 谢玉衡没有纠正这话,而是再叹气,说我俩这趟也的确是另有要事——哪有啊,我们已经讲好了。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谢玉衡的心思。无非是觉得他作为灵犀卫中出来的人,即便救人,也不会和江湖客们走同一条路子。既然这样,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牵扯太多。 我却不这么觉得。 用力揉了揉脸,我坐起来,叫:“等等!陶叔,我俩和你们一起走。” 那边两人一起转头看来。谢玉衡明显愣了,眉毛拧起来,一脸困惑地看着我。陶叔也愣,嘴巴里安慰的话还没讲完,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一面穿衣穿鞋一面朝他们走,顺道解释:“不瞒您说,我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无尘庄主,却也听过他们的名声。昨夜到外面商量一番,”这事儿没必要憋着,反正他们当中本就有人知道,“是想着提前去京城,看能否有什么作为。不过,我方才半梦半醒的时候,忽而有了些新想法。” 谢玉衡还是那副表情,陶叔则道:“新想法?”眼前一亮,“小沈兄弟,莫非你有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谦虚,道:“不敢当,只是一个思路。若是哪里讲得不好,陶叔,诸位叔伯,你们可一定别笑话我。” 陶叔连忙道:“怎会,你说。” 我:“……稍等,容小侄先洁面漱口。” 陶叔说:“哎呀,咱们江湖人,不讲究这么多!”话虽如此,最后还是尊重我。 洗脸刷牙的时候,谢玉衡跟了上来,小声问:“沈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从水囊里灌了一口水进嘴巴,“咕噜咕噜”一会儿,才把混了青盐的浊液一起吐出去。 “真的是突然想到,”擦了擦嘴边的水痕,我道,“之前聂庄主一直在他们那边儿,朝廷怎么不直接去抓?” 谢玉衡一愣,“还能是就为什么?聂庄主在他们那边有名声,真去抓了人,哪怕现在百姓已经不是天天念一句他的好,也一定会有人要说法。” 我说:“还有呢?” 谢玉衡皱眉:“还有?” 我说:“是没有罪名啊!他们现在抓聂庄主,用的理由肯定也不是‘你在那边救了人,我们看你不爽很久了’吧?”这种道理,谢玉衡不会想不到,但对他而言“网罗罪名”是个非常平常的事,以至于落入思维盲区,“必须得是他们和太平魔教一伙儿,都干杀人劫货、谋财害命的勾当,对吧?” 谢玉衡:“嗯……” 对,所以呢? 他拿眼神这么问我,我组织一下语言,继续说:“我觉得,大部分江湖上的兄弟的心态都和陶叔他们差不多。能‘解除误会’,直接把聂庄主他们放出来是最好的。但要是走不到这一步,他们也不怕和朝廷对上。但你也说了,这才是顺了朝廷的意,让朝廷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都列为反贼、一网打尽。 “但是。”我咬重字音,“有没有办法,让他们既不劫法场,也能救下来人呢?” 谢玉衡沉默片刻,说:“这不就绕回去了吗?” 我理解他的意思:如此一来,其实还是寄希望于皇帝转变态度。但是,杀以聂庄主为首的名望深重之人,原本就是他的目的所在。我们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 谢玉衡开始畅想:“若是能潜入宫中,直接威胁——唔!” 我捂住他的嘴巴,一面觉得他嘴唇软软的按着好舒服,一面说:“你这不还是往反贼路上走?” 谢玉衡晃晃脑袋,把我的手抓下去,说:“别卖关子了,沈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民意如水,可以载舟,亦能覆舟。古人曾经说过,一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 谢玉衡眼神复杂:“古人?你们那儿的古人吗?” 我不理他,继续道:“皇帝要杀聂庄主,咱们却能让百姓们知道,聂庄主是好人!既是好人,就不该杀,要好好活着! “至于为什么要和陶叔他们一起走—— “光凭咱俩,”一个前魔教少主,一个前朝廷走狗,哪个都没有正经江湖身份,“肯定说服不了后头来的义士们。所以呢,咱们得先说服陶叔,再让他们出面,说服其他人。” 第45章 说服 第87章 谢玉衡同意了我的计划。 说得再准确点儿,他似乎是被我那几句“群众”弄懵了。后来再上路,我都时不时瞄到他一边骑马,一边偷偷嘀咕。 我眨巴眼睛看他,脑子里又飘出来几句:“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预备找个机会说给谢玉衡听。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让终南剑派一并同意我的计划。 这可比让谢玉衡点头难多了。他们都算“武林前辈”,拉我俩入伙儿时的豪气干云是真的,不太能听得进去劝也是真的。好在此刻距离京城路程还长,纵然白日总要拼命赶路,无暇顾及其他,夜间也总有时间“聊天”。 我又看出陶叔在这群人里的确最受尊重,于是直接瞄准他。逮着机会,就和他讲话:“走这条路子,的确需要抛头露面、道明身份,可这也是真把自己当做寻常百姓!到时候,官兵要拿你们,其他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再说,不还有‘天下幽幽之口’嘛。 “上去就打劫却不同了。官兵捉你们,旁边人还得一边躲闪一边叫好。万一,我是说万一,真有几个兄弟一时不慎,被他们擒住,岂不是一世清名被毁,直接被朝廷一并定性成太平门魔头?说句难听的,到时候就算给他们收尸,都……” 话没说完。 陶叔朝我看来了。人明显不快,眉头压着嘴唇抿着,眼里迸出些许凶光。 我识趣地闭嘴。过了会儿,他神色稍稍和缓了,我才抓紧时间,补充:“总之,陶叔,你好好想想吧。” 如果实在想不通——我心想——现在这个时间,我们应该会被行刑早上数日、乃至十来日抵达京城。到那时候,我自然会物色起其他江湖人,转去尝试说服他们。反正只要和终南剑派一起亮相,我和谢玉衡的身份就算洗白大半。 不过,事实证明,陶叔已经动摇了。 他平常其实算得上话多,接下来一段时间却总显得沉默。每次看他,都能看到他眉毛间的“川”字。 我知道他在挣扎。不单单是因为我的话,也是因为这个世界存在的主流思想:皇帝至高无上,百姓应该臣服。我的话,其实算是明白地告诉他,这是错的。皇帝也会残忍、也会冷酷,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让无辜者被折磨。他没抓我去告发,已经算是讲道义。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比起他们,我自然更相信谢玉衡对朝廷的判断。再说,他兴许根本不是在“判断”,而是真的曾接到什么命令,甚至从庚三九他们那儿听到过准确消息。我给终南剑派指的看似是一条危险的路,事实上,却是唯一的活路。 终于,在京城越来越近、我们开始碰到其他赶来的门派时,陶叔与他们相处过,被他们“潜入大狱,救出庄主”“脸一蒙,冲入法场,带上人就走”“要我说,干脆直接摸去皇宫,与皇帝陈情”的计划弄得心惊肉跳,他终于在一个夜晚叫了我的名字,道:“沈小兄弟,把你的计划与咱们剑派的人好生说说。” 我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成了。 “好。”脸上,我还是谨慎而礼貌,“诸位前辈,小子不才,只是这么一想。若有什么旁的见解,也请说出来,咱们好生商量。” 话刚说完,陶叔就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说:“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这么客气。”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不是隔墙有耳嘛。你老人家能管住这些师弟师妹,其他人那边却不一定。 “前头那些方案,在我看来,通通有不可行之处。不过,我这法子,的确也有风险。” 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参与人数。若是太少,落在旁人眼中,这便不是“民意”,而是江湖客又闹事了。 好在还有时间,只要有一批人明确加入,我就有些想法能去执行。 一面思索,一面阐述。关乎人命的事儿,我一点不敢马虎。 最先只有终南剑派的人在听,到后面,共宿庄中的其他人缓缓加入。 如何让更多人一起,如何分散在人群中相互应和,如何事先给京城乃至周遭百姓们传递“这是好人,不该枉死”的观念……我讲了很多,说话的时候,也在仔细观察江湖客们的神色。 听的人是不少,可赞同的人得砍去一半儿数字。等我话音落下,立刻有人反驳:“你这小儿,果真是不知轻重!若当真像你说的那样自报家门,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定睛去看,见开口的是个比陶叔年纪更大些、头发已经是黑白相间的阿伯。岁数在他身上不是枯长,此人光是坐在那儿,气势就与旁人不同。我猜测他应该功夫极高、在武林中也颇有名望。果然,人群中很快传来声响,叫他:“是黄大侠!” 细听起来,此人似乎还有一个“黄鹤道人”的名号,似是和他的师门、武功路数有关。我没细细分辨,而是反问:“那依照您看,应该如何?” 黄鹤道人:“计划愈多,变故也愈多!在我看,哪有这样麻烦?进到狱里,抢了人就走便很好。” 我眼皮一跳,心想,和着我前头的话您是半点儿都没听进去啊。 “前辈,”我叫他,“这……” 话没说完,被谢玉衡打断了。 第88章 他前头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我旁边,最多是顺手擦一擦手中的剑。此刻却抬起目光,直视黄鹤道人,说:“这位前辈的话听来,仿佛是对京城大狱有些研究?” 黄鹤道人一愣:“什么研究?” 谢玉衡正正经经地说:“既然要进入其中,总得知道它方位所在。” 黄鹤道人面皮抽动一下,说:“方位——这等事,去了京城再打听不就是了!” 他旁边隐隐有人点头,谢玉衡一定看到,却还是面不改色,说:“这话倒也没错。既是京中之人,定是知道这等细节的。不过,前辈真去打听时定要小心,莫要让人直接举报给官府。” 黄鹤道人:“……” 那些前面点头的人里,有一部分开始皱眉毛了。 我把这些收入眼中,哪里不知道,谢玉衡正说到他们心上。 “再有,”谢玉衡又道,“寻常人犯事,官员犯事,宗室犯法,去的都不是一个地方。刑部大狱,大理寺监牢,宗人府……若是最初便找错了,后头的事情怕是无法推进。” 不少江湖客露出眼晕模样。 谢玉衡:“另外,除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牢狱外,皇帝手下另有更私密的、用来关那些情况特殊的犯人的地方。照我看,这才是真正重点。毕竟诸位也知道,无论是魔头沈通,还是无尘山庄上下,都武功不俗,寻常狱卒定看管不住。可这更私密之处,绝非找京城中一百姓便能打听出来。” 那些眼晕的江湖客里,有一部分不由自主地顺着谢玉衡的话点起了头。 就连黄鹤道人,同样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是,在这儿聚起的人不论是何目的,救出聂庄主的心都是真的。 “那,照这位小兄弟看,要如何才能找出此地?” 黄鹤道人朝谢玉衡拱手。谢玉衡神色不变,朝对方回礼,同时说:“如若找出来,前辈还是要去其中救人吗?除了您,还有谁要同去?” 黄鹤道人说:“自然要去。我前头也说了,真等到皇帝行刑那天,那是黄花菜都凉了。至于还有谁同往,”环顾四周,嗓音抬高,“有谁愿与老夫同行?” 在“已知确切地点“的前提下,不少人举手、起身示意。不过,我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地发现,终南剑派里没一个人去凑热闹。 是他们自知武功不足,还是已经被我说动?我正琢磨呢,谢玉衡说:“去的人越多,动静便越大,事先被发现的概率同样越大。” 黄鹤道人皱眉。 谢玉衡没给他思索的机会,直接道:“去的人少了,同样不是什么好事。我不知聂庄主如今是何状况,可朝廷要控制他,各种药是少不了的。另外,他的手脚说不定也……” 眼看江湖客们表情愈发难看,谢玉衡打住话音,没再往下讲。但他说的并非什么不存在的可能性,众人不得不顺着这条思路去考虑。 我也心道:谢玉衡这块儿也讲到重点了。如果他们救出来的人不是战力,而是需要他们分出人手带着前行。多救一个,就相当于废掉一个助力…… 无尘山庄上下起码数十人,其他前去助阵、一并被抓的义士更是不知多少。哪怕每个人过去了都只带一个走呢,起码也得有超过五十名江湖客一起行动。灵犀卫又不是瞎子,能察觉不到? 黄鹤道人深吸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此事却是行不通。但你们那法子,又如何能成?” 讲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看我,像是要拿眼神将我烧穿。 第46章 继续说服 终于到了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有一次觉得魔教少主前身死得很好。要不是谢玉衡刺死了他,我哪儿能继承这一身武功,从而做到在一个武林高手内力外泄、连周侧江湖客的衣摆都飘起的情况下岿然不动? “我这计划,自然也不一定能成。”面对众多看来的目光,说不紧张是假的。可细细去想,一个马上要死、如今也打算“作死”的人,要是连一场演说都撑不住,便还不如早早打道回府。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等死。 “不过,”赶在黄鹤道人再开口前,我又道,“在场前辈们应该都知道,此行一定满是艰难险阻。咱们要做的,则是在死境中挣出一条生路! “这条生路,是藏来躲去、不见天日,还是光明正大、坦荡磊落?是畏首畏尾,生怕自己被朝廷捉到,牵连师门父母,还是名正言顺,纵然被朝廷视为眼中钉,也至少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 “毕竟,”我说,“聂庄主从前行的那些善事都是真的,合该被宣扬出去,让更多人知道!甚至在场前辈里,也一定有许多做过行侠仗义、铲恶锄奸之举。若是这样的侠士,不过是为另一个侠士申冤便被朝廷拿去……” 不少人露出了愤愤神色。 我止住话音,目光缓缓从身前一张张面孔上扫过。 能看出来,他们当中已经有不少被说动了。但心头激昂是真的,还是不能确切点头也是真的。毕竟无论我说得怎样天花乱坠,“直接在官兵面前暴露身份”这一项还是够众人踟蹰。 “再有,”在我斟酌起接下来话语的时候,旁边又插来了谢玉衡的嗓音,“沈兄这打算,其实早有先例。” 咦? 我看他,其他人也看他。 其他人是感兴趣,我这是直接愣住。缓过神了,眼睛还要眨巴眨巴。 第89章 谢玉衡叫我“沈兄”哎。虽然没有“沈浮哥哥”好听,却还是让我心跳加速。 他倒是从从容容,开口便以先帝在时的状况做引。当年有位官员清正廉洁,不与贪官同流合污,偏偏因此被贪官陷害,全家上下都陷入狱中。这时候,便是他的学生冒险赶回他曾经主持政务的几处县城,请那儿的百姓在自己写好的诉状上按上手印…… “是杜其昌大人!”有江湖客叫到,其他开口慢了的人纷纷点头。 我又是一愣。未曾想到,这位大人名气如此之大。谢玉衡则点点头,“是。那年杜大人的学生带着诉状赶回京城,正好撞上他老人家一家子被流放的场面。众人不敢耽搁,当即联名扣阙。先帝看了诉状上成百上千的指印,大为动容,下令重查杜大人贪污一案。” “正是如此!”江湖客们相互叹道,“我看过讲此事的戏文。虽说托了前朝背景,可大伙儿都知道那是说谁。” 我心中一动:这么说来,等事情了结了,我们是不是也能排几出戏文?制造舆论环境嘛! 但这事儿只能由别人动手了,我和谢玉衡估计撑不到那个时候。 “除了杜大人外,”谢玉衡又不紧不慢地说,“此类事,还有过几例,只是动静小上许多。” “太宗年间…… “太祖年间…… “乃至前朝。” 灵犀卫出身,注定让谢玉衡能了解到许多外人难知的东西。或许来自江湖客们不曾去看的史书,或许干脆是他在朝堂上亲眼所见。 若说我的话是给了这些武林人士一个方向,谢玉衡的话,就是给了他们一针强心剂。让他们知道,此事很有可能成功。 哪怕退一步,即使不能成功,朝廷也不会对他们如何。 足够了。本就被我说服七七八八的终南剑派第一个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会与我一同行动:“就按照沈小兄弟说得办!” 往后,更多人也站起来,应道:“正该如此!老子行端坐正,一辈子都没干过亏心事,凭什么要为朝廷抓错人的事儿毁掉自己清名?” “沈小兄弟说的是。早些年,我也曾与聂庄主打过交道。以庄主的心性,怎愿意陷于朝廷污蔑,以旁的身份苟活?可惜现在时间有所不及,不能赶回无尘山庄所在,如杜其昌大人的学生一般做副万民诉状出来。” 我听到这里,笑一笑,说:“前辈勿要遗憾,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不比诉状上的手印更能说明庄主品行?” 那江湖客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点头。 我在心头默默记着这些人的名字。结伴而来的门派子弟,独自出现的江湖游侠,还有原先提了异议,如今却也点头,主动说自己可以承担一部分说服其他人的职责的黄鹤道人。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心头浮动,让我情绪激荡。良久良久,旁人的声音逐渐轻下,我终于回神,道:“多谢诸位前辈信任!小子对接下来的事也有些看法,请前辈们提提意见。” 说罢,我娓娓道来。 聚在这庄子里的义士是很多,可之于为了聂庄主赶到京城的各路人马,依然只有十之一二。剩下的人,说不准依然抱有劫狱劫囚的想法。 要真是这样,自然是给了朝廷一个将我们判定成“出来扰人视线的同党”,将我等一网打尽的理由。 所以,需要在场众人里名声好、威望高的前辈出面,将今日的决定告诉他们,请他们一同加入。哪怕不愿到时候和我们一道行动呢,起码也别拖后腿。 这是其一。 其二,可以想见的是,如今的京城当中一定已经暗暗布置下大量人手,预备拿下所有带有救人想法的江湖人。 如此一来,我们自然不能在酒馆、茶楼这种惯常的消息传递场所搭台子,而是要以其他方式传播聂庄主美名,为后头的行动做出铺垫。 “所以,”黄鹤道人问,“究竟要如何做?” “有句老话,”我回答,“农村包围城市,武装……” 呃,后头的内容好像不太适合说。 我及时把“夺取政权”几个字咽回去,擦一擦额角的冷汗,心知这肯定又是我老家的话——咦,依然可以简称“老话”——尽量自然地转入后面的内容。 “城中咱们不方便去,城外却依然有广阔天地,让咱们大展拳脚! “能住京城之郊,说不准便有几个城中的亲戚。哪怕没有,平日也总会去城中走走转转,乃至做些小生意。咱们把聂庄主的事儿讲给农户们听,虽然曲折了些,却也不失为一条途径。 “再有,过往的商队、戏班,他们往四面八方去,自然也会把聂庄主的故事带到四面八方去。若此事能成,自是最好。若此事最终还是不成,至少……” 也让天下知道,聂庄主是个英雄。 不枉这些人来京城一场。 …… …… 有了思路,后面就是具体施行。 黄鹤道人毫无疑问地加入了劝说新人组,终南剑派则商量一番,觉得往各个村庄去。 我原先还在考虑,觉得他们到了地方,也不能开口就是“你们听没听说过朝廷乱抓人”,得有个更巧妙的说法。结果陶叔他们比我考虑得更细,直接道:“恰是麦收时节,我们便去当麦客。” 原来他们本身就会在每年夏时派弟子下山,为周围百姓割麦。到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点。 第90章 而在割完麦后,百姓自然会请他们吃顿饱饭,这不就是最好的谈天时刻? 我听得恍然,压在心头的石块松了松,又觉得自己好笑。 纵然有些来自其他地方的见解,又有谢玉衡这个懂朝廷的外挂,眼前这些人,照旧比我多走了许多路、多吃了许多盐,如何用我处处教呢? 我安心起来,转而开始为自己规划:距离问斩的日子还有些天,在这些天中,我也不能闲着。 唔,还有谢玉衡。 瞅瞅身边的人,在江湖客们热火朝天的讨论里,我小声问他:“谢玉衡谢玉衡,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也去农村组吗?” 谢玉衡面皮抽了抽,狐疑地看我:“你刚才到底是想说……”一顿,到底没问出来。 只是嗓音轻了些,目光抬起,望向京城方向。 “我在想,要不要先去暗狱看看。” 我:“什么?你说哪里?” 谢玉衡:“……就是灵犀卫关人的地方。” 我一下子忧心,“能去吗?”谢玉衡肯定是知道位置的,但想也知道,那块儿定有重重把守,专防着预备往里钻的外来者。 “我可以先观望观望。”谢玉衡轻声道,“若是太危险,就不进去了。若是状况还好,便能去瞧瞧聂庄主他们现在是如何状况。 “万一,我是说万一,灵犀卫已经把人弄没了,问斩那天只拿一个替身来当诱饵,你要怎么办?” 我听着,轻轻抽了口气。 不愧是谢玉衡,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猜测。 “那,”我还是犹豫,“那行吧,我跟你一起?” “你就算了。”谢玉衡笑,“我还得照顾你。” “……”不得不承认,这话是对的。 我被他说服,简简单单地点了头。 两天以后,我开始深深恼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点头。 谢玉衡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第47章 找到他 月亮挂上枝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贴了两片假胡子,又以妆粉在脸颊上扫出些阴影,便预备出门去找谢玉衡。 不是不知道这举动危险。踏出门前,我抓了同样住在院中的江湖客,和他叮嘱:“要是我与谢玉衡一直不回来,你们大概能在法场上一并看到我俩。到时候别太在意,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即可。” 江湖客眼睛一点点瞪大,听了片刻才说:“原来是沈小兄弟——你还有一手易容术!?” 我道:“没有,随便画了画。”说着便把人松开。结果他反过来把我抓住,又叫:“等等,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谢玉衡打听到一点聂庄主被关押之处的线索,走时和我说他要前去探探状况。这一探,就没回得来。” 那中年汉子脸都白了,立刻道:“我与你一起!” “不必,”我道,“龚前辈,你也知道,我轻功比这儿的大部分人都好。” 前辈沉默了。的确,来了京城后,我们虽然一直各自忙碌,但总有碰面的时候。都是江湖人,碰了面便开始比武,很正常。 作为提供眼下落脚点的北灵剑派一员,他主要负责后勤工作,最大的任务就是安置好需要进城的江湖客们。故而他待在院子里的时间很长,近乎是看着我一个个比试过去,最知道我的实力。 “那、那好。”前辈像我前些日子答应谢玉衡一样答应我,同时说:“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 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果是最坏的情况,所有待在院子里的人恐怕都要转移。 一阵淡淡愧疚从我心底涌来,但谢玉衡更重要。我深吸一口气,和前辈拱了拱手,“保重!” 前辈也朝我拱手:“一路小心!” …… …… 谢玉衡走的时候,并未和我说起暗狱方位,但这难不倒我。 前头从天璇、庚三九他们那儿顺来的蜂子还有一只活着。我是真不擅长养这玩意儿,谢玉衡到知道只需让它们时不时出筒放风。可惜到我和他相会的时候,天璇蜂和开阳蜂已经无比虚弱,到底没坚持住。再往后点儿,在紫云城得来的几只也追随而去,给我留了个独苗。 小心翼翼地取下腰间竹筒、将里头的东西放出来,我屏住呼吸,看那瘦头蜂有气无力地煽动翅膀,在空中转了个十分虚软的圈儿。而后,到底找了个地方跌跌撞撞地飞去。 我立刻跟着上前。 不指望它找到谢玉衡。进入京城前他便服了药,如今正在身上气息最寡淡的时候。唯独和他极为贴近,才能在他颈间嗅到一点浅浅的香。相比之下,其他灵犀卫明显更能吸引寻踪蜂。 而放眼整个京城,灵犀卫最多、香气最浓郁的地方在哪里?可不就是他们那暗狱! 我想得十分笃定,预备以蜂子停下的地方作为出发点,一路去找谢玉衡的踪迹。最糟的情况也在心理准备中,谢玉衡可能真的是陷了进去。那么,我也要孤身进入敌营。 我考虑许多,脚下一路轻点。并非自夸,可在夜色的遮掩下,就连野猫燕雀都比我的动静更大一点。 这样走啊走,我逐渐来到西市。而后,我眼前出现一条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在宵禁后依然灯火通明的街。 我沉默了。 第91章 瘦头蜂还在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在它飞出我的视野前,我连忙把它抓住,脑子里是深深的迷惑:“怎么觉得这个场面有的眼熟……” 当然眼熟啊!当初在景阳城,我考虑勾栏院人多、安全,于是把和天璇约的见面地点定在那里。如今呢,我哪怕没有真正走入那条街,依然嗅到脂粉香气与酒味扑面。照旧有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前楼上张罗,丝竹声袅袅传来。 真不是瘦头蜂太过虚弱,以至于弄错了?我强烈怀疑。但让它在竹筒中冷静冷静,再把蜂子放出来,它晕乎了阵儿,依然要往里冲。 我不由思索:藏住一片叶子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藏住一团香气最好的地方同理。再有,从谢玉衡前前后后透露的那些消息看,灵犀卫最初其实是个监视官员的组织,后来才在皇帝的看重下拓展业务。那么,什么地方能让官员们最不设防地说出心里话呢? 我深深注视着正在朝一个大腹便便老爷靠过去的小郎。他眉眼其实谈不上多好看,只是清秀罢了,这份清秀还被淹没在厚厚粉间。看年纪,他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乃至五六岁,却…… 谢玉衡的嗓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他说:“沈浮,你一定是从一个很好的地方来。” 什么算“很好”?不会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倚栏卖笑,不会有皇帝为了自己的掌控力冤杀好人。再进一步,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有学上。 我因这样的联想停顿片刻,再抬眼时,无论是小郎还是富商都不见了。 强烈的难受感又一次涌来,我废了些力气才将它压下。深吸一口气,到底又将寻踪蜂放出来,跟着它朝光华璀璨、藏污纳垢的街道走去。 考虑附近可能已经有灵犀卫,我特地拉远了自己与蜂子之间的距离。还顺道在街边买了一壶酒,洒在自己身上,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假装自己是来作乐买醉的纨绔。 这一招有用过了头,好在我脚下功夫了得,这才没被靠来的女子小郎们拉走。一路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清白,我终是到了街巷深处。 蜂子飞入门中,里头传来的依然是乐声歌声。我能瞧见有人在台上跳舞,轻盈的身体在几面高高低低的鼓面上来来去去。下方许多人欣赏,喝酒,喝彩,还会趁着舞者靠近时凑上前,摸一把对方小腿,换来又一个笑。 整个场面荒诞而正常。蜂子还在飞去,缓缓落在一面鼓上。 我远远看着那鼓。有这样的距离,其实瞧不太清。只觉得暖色光晕之下,鼓皮莹白而细腻,随着舞者的起伏而颤动。 像是在呼吸。 这个念头出来,我猛然激灵。分明没有真正喝酒,却觉得自己醉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酒气里,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好在这时候,鼓面上的蜂子又起来了。还是和前面一样晃悠悠地飞,去往这“快绿阁”更深的地方。我遥遥凝视它,直到它彻底离开舞台,终于胸膛一松。吐出一口气,绕去后方,预备直接翻墙进入院子。 这么做是有风险,我十有八九再难找到寻踪蜂的方位。可相应的,也能避开前头那些人的目光。 等到双脚落在地上——果然,一点蜂子的影子也见不着。我没放在心上,抬起眼,细细打量起周遭。 有树有花,还有花树之后的回廊。 廊间挂着灯笼,有人在其间走过,身畔总有年轻的郎君女郎。 我深吸一口气,一并靠了过去。如果这里果真通向灵犀卫的据点,他们一定不会将入口放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得往更深处去…… 走啊走,大部分时候,我还是避着人的。偶尔实在避不过,我心一横,一手撑在墙壁上,“呕!” 有试图朝我靠近的男女立刻撤退,趁这个空档,我再度跑路。 慢慢到了后方的屋舍前,原先的丝竹声轻下去,换做各样男男女女的声音。我揉了揉自己难受的胃,抬起目光,细细打量周遭。 那些声响巨大的屋子先排除,安静地则让我一一看过。愈看愈是焦灼,空屋见了,一群人睡死的屋也见了,唯独没有见到谢玉衡。 我心头涌出了可怕的猜测:或许我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谢玉衡并不在此处……脑子开始“嗡”响,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咬咬牙,压下这些心绪,继续往前走。 你没错。 我告诉自己。 京城这么大,在对暗狱一无所知的时候,跟着蜂子走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把这个地方找完了。别说谢玉衡,就连一个庚三九那样明显习过武功的人都没见到。果真是错了吧?我耽搁了时间,我…… 在我心绪越来越烦乱的时候,又一扇门被我推开了。 里头黑漆漆的,不曾点上烛火。 我熟练地先看床铺,再看衣橱。手指屈起来,在木板上敲敲打打,想知道里头有没有密道。结论还是“无”,我再抑制不住,一拳砸在上头。 这时候,我听到了旁侧的呼吸声。 危机感在瞬时炸起,我内力聚向四肢,以最快的速度拧身去喝:“谁?……谢、谢玉衡!” “沈浮,”他朝我叹了口气,举起手,让我看到上面的瘦头蜂,“我看到这个,就知道你来了。” 停了停,又说:“你来做什么呢?不是都讲好了……” 第92章 后头的话没说完。是我不给他机会,直接上前,把人扣入怀中。 情绪大落大起,最终定格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上。我用力抱紧他,恨不能直接与自己的心上人合为一体。谢玉衡僵了僵,倒也随我。 然后,我便发现不对了。 如今是盛夏,衣服都穿得轻薄。我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谢玉衡身上渗透过来,同样打湿了我的衣服。 低头去看,见到满眼暗色。 我心头有了猜测,不敢相信,于是又伸手去摸。 这下不得不信了,我的手指都是红的。 “谢玉衡,”我喉咙发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受伤了?” 第48章 商量 他何止是受伤,根本是半边身子都被染上血色。 只是身处黑暗的屋子,又穿了身方便行动的深色衣服,血色便十分不显。若非方才抱他,兴许都无法发现。 “是谁?”我满心只有这个念头,“是谁伤了谢玉衡?他现在在哪儿,我要砍回来!” 前所未有的怒意在我心头奔涌,以至于我浑身的内力都开始躁动。这种感觉很像前一次和谢玉衡分别的时候,王霸虎等人惊喜地叫,少主正在运起《通天诀》功法。 不,我不是他们的少主——但这具身体是我的,他的武功也是我的。他拿武功作恶,我却不过是想给心上人报仇。 多种思绪在我心头争斗,很快还是怒意占据上风。内力开始膨胀,我的袖子因之鼓起,连束在脑袋后面的头发也无风自起,哗啦糊了旁边谢玉衡满脸。 等等,不是要这样子。 原先的情绪遭遇一瞬间卡顿,我手忙脚乱地去扒拉谢玉衡脸上的头发。但他速度比我更快一点,晃晃脑袋就把自己的漂亮脸蛋解救出来。还抬起手,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砍什么砍。”谢玉衡恹恹地说,“这也不都是我的血。再说,咱们能顺顺当当出去就不错了,哪来的功夫主动往前凑。” 我愣住,意识到:“灵犀卫的暗狱果然在这里?他们现在还在外头找你?” 谢玉衡说:“对,都对——寓家vip嘶,你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我道,“别动,我拿了药。” 在屋子里待久了,我的眼睛愈发适应此地暗色。靠近的时候,也能直接分辨出谢玉衡衣服上哪里是血,哪里还是从前的颜色。 虽然他骗人前科很多,但这会儿或许能相信他。毕竟是正牌灵犀卫出身,他武功的确不差,自然也可以给旁人留伤。 我这样告诉自己,很快却又推翻这念头。当把谢玉衡的腰带解开、外衫褪下,里头那件白色中衣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血以他的腰腹左侧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最中心的地方已经有些干了,颜色浓郁得近乎成了黑。 我指头发抖,继续剥他衣服。心里是更多更浓的懊悔,一个声音反复在说:你怎么能让他孤身离开?他走的时候,你就应该能想到这个结果!现在再来心疼,是不是太晚了? 接着,我终于看到他真正的伤处。谢玉衡倒也不傻,早在我来之前已经粗略包扎。我能想象到他把上衣脱掉半边袖子,再从衣摆扯下一片,咬着牙往自己身上裹的画面。只是看眼前状况,他这份补救效果显然不怎么样。 沉着脸,我自己也撕下衣摆的一片。再把浸满了鲜血的布料扔到一边,给他换药,换布。 眼看厚厚的药粉覆盖他的伤口,似乎也让那还在流血的地方安分些,我终于安心一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指尖冰凉。 整个过程里,谢玉衡都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配合我。不过,在包扎结束、我拎着他原先那套衣服犹豫的时候,他主动开了口:“你前头检查那个柜子,里头不是有这地方备给客人的衣服吗?”看我看他,又多解释了两句,“我原本想着,若是把沾了血的东西留下,定会让人警觉。但现在已经这样了,不如换身新的,说不准还能掩盖一二。” 我便去为他取衣服。 拿之前,先伸手摸了摸。手指碰到的布料有种崭崭新的微硬,也是,客人们怕也不愿意拿旁人穿过的衣物将就。 等把衣服抖开了,我示意谢玉衡抬起手臂。谢玉衡似乎无奈,虽然照做,但也抱怨:“我也没到连衣服都穿不了的地步吧?” 我听着,抬眼看他。 其实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样神色,可谢玉衡明显是因我的表情显露心疼,又来摸我的脸颊,“唉,真不打紧,你别太担心了。” “谢玉衡,”我叫他的名字,幽幽地说,“可惜你没练《通天诀》,没法用我的血直接补充血气。” 他一愣,随即沉默。 我很满意他此刻的安静,又低头忙活了起来。先把旧衣服从谢玉衡身上彻底扯掉,再将新衣披在他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还想要打水为他清洗身上血痕。其中很多地方已经干了,手指摸上去,便有扑簌簌的红灰落下来。 可惜水井距离此地太远,现在单独出去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我只能忍耐,细细为谢玉衡穿好衣裳。 大约是觉得屋内太沉默,在我研究腰带要怎么系的时候,谢玉衡开始讲他前头遇到的事情。他拿轻松口吻,说自己打探到了好消息,聂庄主人还活着。虽然伤得有点重,但他找着机会为他摸了脉,确定只要好好养着,庄主的身体、武功都能恢复。 第93章 我听出他这话没有说完。什么算“恢复”?八成九成算,一成两成也算。不过,人还活着,的确有了希望。 我唇角有了点笑,谢玉衡看了,再接再厉,说除了聂庄主本人,他的两个儿子状况也还好。至于夫人、女儿,因男囚女囚不在一边,时间紧迫之下,谢玉衡没来得及去他们那边瞧。但他有经验,只要不是女眷亲自犯事,灵犀卫们没多少折腾她们的兴趣。除了最后偿命外,她们在暗狱过得没准比在普通监狱还舒服些。 “这么顺利,”我说,“那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谢玉衡一僵。 我放下系好的腰带,轻轻拍了拍手。更多血灰落了下去,让我失去摸摸谢玉衡脸颊的兴致。 “总不能是你觉得事情太简单,所以主动朝守在狱里头的人暴露了吧?”我问,“谢玉衡,你能别再避重就轻了吗?我看起来有那么好糊弄吗?” 他被我说得沉默。 我看着他,心头又怜又恨,而这些情绪又汇融成了更多的爱。“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谢玉衡藏在里面”的念头冒上来,还没来得及变得更清晰,就被他的话音打断。 我总是更在意他的,于是他一开口,我的心思就被完全吸引,听他讲,他其实是被聂无尘的一名弟子出卖。 “我其实并未和聂庄主有什么交流,可即便如此,我停留的时间也的确多了些,待他的态度也的确比其他人和缓些……要走的时候碰到个后辈,原先已经对付过去了,可那弟子突然扑到栏杆前,说他有线索可以举报,求朝廷不杀他。 “我虽有易容,不至于直接被认出来,可身份本就经不住推敲。那后辈要带我去验证,这如何能成?自然是找到机会就跑,可惜没跑利索。 ”可惜了聂庄主,分明是个磊落人物,却有这么一个徒弟。”能和聂无尘一起被抓被关,对方初时定也不会抱有坏心思。只是在见识过灵犀卫的手段之后被骇破胆子,要“弃暗投明”。 我神色沉下去,问他:“朝廷真的会不杀他吗?” 如果会的话,他也会在我“以牙还牙”的名单上。 扪心自问,我依然做不到像这个世界的很多人一样轻视人命,哪怕拥有一身高超武艺也不愿真正手染鲜血。但当下,总不能任人欺负却不还手。 谢玉衡却淡淡回答:“当然会。” 我默然片刻,甩甩脑袋,“那就不说这些了。外头大约有多少人盯着?他们现在是没搜到这儿,咱们却也不能留太久。你和我说说明白,咱们有个章程。” 谢玉衡点头,神色也变得凝重。“追我出来的后背共有三名,两个已经被我废了,还有一个该是回去找人。你说得对,他们如今怕是正在附近搜查。若是直接离去,定要引起注意。” 我提议:“若是扮作这地方的客人呢?” 谢玉衡无奈:“你当他们为何要夜宿此处?自然是因为回不去。” “宵禁”两个字被他灌输给我。我晃晃脑袋,明白了,“就没有什么斡旋余地吗?” ”那到不是。“谢玉衡沉吟,”若是宫中有紧急政务,或者家里有生死大事……” 很好理解。皇帝的活儿得接着,大晚上重病了生娃娃了得让人找大夫。 可这些情况与我俩都对不上。谢玉衡说着,嘴巴抿了起来,露出一点为难模样。我倒是冷不丁讲话,说:“若是这地方出了事,让人待不下去呢?” 谢玉衡侧过头看我。 我咬了咬自己嘴巴,自己否认:“不行。真出了事,万一牵连了无辜……”以这个地方的道德评判,来喝花酒的人大约的确是“无辜”的。再有,哪怕不说他们,还有那些跟在他们身边的年轻男女。 “是个思路。”谢玉衡却说,“你若担心有所牵连,大不了,咱们多布置布置也就是了。” 我眨眨眼睛,“嗯?此话怎讲。” 谢玉衡低声说了几句。我听着,渐渐恍然:“有道理,就这么做。” 两炷香工夫后。 冲天的黑色浓烟从我前头经过的院子里飘起,我拿湿帕子捂住口鼻,躲在一旁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跑!” 第49章 拦路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来原本守在前厅的龟公。只见一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挽着袖子、气势汹汹便出来了。走到一半儿,又神色大变,奔回去复读我的话:“走水,快逃啊!” 我躲在烟雾后头,竖起耳朵,去听前头混乱的声响。果然,面对这等危害到生命的大事,没人能镇定下来。各种脚步声,杯子盘子摔碎的声音,包括桌子翻倒的声音一并传了过来。让我心神大定,扭过头,又朝背后的“客房”奔去。 照就是一路跑,一路嚎,果真又惊动了不少人。捂住被不穿衣服的老男人辣到的眼睛,我暗暗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在谢玉衡身上饱回眼福。至于在那之前,当然是—— “仿佛是前院走水,”我“惊慌失措”地喊,“咱们从后门跑!” “好好,后门!”跟着老男人的小郎提起速度,一溜烟儿超过了他。 类似的场面还有不少,可惜他们都没仔细朝院中看。若是瞧了,自然会发觉,浓烟只不过是从几个压根和建筑不相连的边角冒出来。 为了达成这种效果,我特地砍了几根院中树。那会儿前头的人专心看歌舞,后头的人更有大事要忙,我武功又好,竟真做到了一路安静,只有树往下倒的时候发出声响。也无妨,这动静早被其他声音盖了过去。 第94章 收拾好后,又往上头倒了几罐酒,确保能烧着。快绿阁不缺这东西,烟自然就起来了,倒是少见明火。 这也在我和谢玉衡的意料之内。或者说,干脆是我们的目标。没有明火,周围的建筑便不会被牵连,真正酿出大祸。烟倒是不怕,我刚说了句“可火灾死亡的大部分人其实是被熏死”,就记起院子是个敞开的地方。风吹过来,很快就能将浓烟带走。 顺道进一步帮我们营造效果。 总的来说,一直到现在,事情都在我和谢玉衡的掌握之中。 眼见一波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跑走,我回到屋子里,预备架起谢玉衡:“咱们也走!” 谢玉衡点点头。 这个时间点也是我们讨论过的。不能与第一波人一起出去,因为守在外头的灵犀卫一定会分出人手追赶他们。但也不能留下,谢玉衡躲在这条街上,恰好街上一家经营场所走水,有脑子没脑子都能想到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加上“火势”本也就那样,初时能让人惊慌,可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就能很容易看穿其中虚实——也更能佐证,这就是谢玉衡折腾出来的乱子。 现在就很不错。 谢玉衡拒绝了我架起他的提议,说他自己还能走。我想到他肚子上的伤就心惊肉跳,他却说,有了我的包扎,那伤口能坚持些时候。 “不要再耽搁了。”他说,“会来不及的。” 我沉思:“有没有可能,咱们干脆跑到旁边其他楼里。” 谢玉衡无语地看我:“然后等明天官兵真的过来?理由都是咱们帮忙找的。” 出了走水这种事,自然得有人来调查。 我“呃”了声,也意识到自己前头的念头不靠谱。“那行,你要是不舒服了,一定要——” “告诉你。”谢玉衡说,“放心吧。之前不知道咱俩都快死了,我是一直想着找个时间走。但现在知道了,你我都只剩下寥寥几个月,眼下更是可能直接搭在这大事里,我便又想起码把事儿做完再走。” 索然很不应该,我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收敛起来,喃喃说:“那你现在换了衣服倒是恰好,只是我,”在前头的拥抱里,身上多少沾了些谢玉衡的血,“等等,我立马处理。” 不用再换新衣服,只是把原先穿的解开、弄乱,把带血的地方都盖下去。 这才是更符合逃难客人的姿态。我很快搞定,再把自己的胡子扯下来,贴在谢玉衡脸上,“走走,不能再耽搁了!” 如我俩所想,后门外果然挺空旷,早走的“前辈”们正在前头狂奔。 还有个意外收获。这边人虽少,却也总有那么两个。他们瞧了跑路的人,自然要问一句发生什么,再得到惊慌失措的回答。 奔出来的人立刻更多。我和谢玉衡混入其中,愈是不引人注目。 我却不曾因此安心。纵然一时逃脱了灵犀卫的视线,后头还有巡夜兵等着。见到这么多人从巷子里奔出去,他们自要有前来盘问。要是那会儿耽搁了时候,我俩怕是照样要落在灵犀卫手中。 不过,眼下状况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怀着忧虑,我继续往前。再走些时候,果然看到了最不想见到的场景:最先出去的那老男人与小郎已经与一队身着盔甲的官兵相对,他们后头的人也停下脚步,乖乖候着。 我的眼神不由往旁侧飘去,思索起自己这会儿应往何处躲藏。若是城中其他地方,这倒也不是什么难题。偏偏烟柳巷子里一不缺的是酒水,二不缺的便是灯火。灯笼光明晃晃地照在我和谢玉衡身上,人还没靠近呢,已经有人喊我俩:“你们又是何等身份?” “这……”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官兵没有一皱,当即分出一人朝我俩走来。我面皮轻轻抽了一下,认真计划起这会儿能否飞身上房。这时候,身畔忽而多了一道重量。 是谢玉衡! 他身子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 这是怎么了?莫非伤势终于支撑不住?——我心头正是惊忧交加,忽听谢玉衡的话音在耳畔响起。声响很轻,不过是一道吐息的动静。字音却还是很分明,道了两个名姓不算,还有家址、家中是何营生。 原来是给我作弊的。 我压住心头喜悦情绪,尽量镇定地和眼前的巡夜兵道:“回禀大人,小人住在城南的顺平巷子,平日做些小生意罢了。这是小人义兄,”说着,朝歪在我身上的谢玉衡看了一眼,以一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态度开口,一并讲了谢玉衡教会我的那些台词,“原先只是出来喝酒耍耍,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唉!” 后头还加了两句自我发挥。显然,这两句话很有用,官兵脸上也浮出了深夜加班的怨气。又看了眼我俩,便说:“行了,一并等着吧。” 我提心:“等……着?” 官兵不耐烦道:“自然要给你们写了令条,才好离去。” 我默然,心道这倒是他们行事有章法了。城中不光这一队人马在巡逻,我们就这么走了,撞上其他巡夜兵怕是说不清。因这个,其他人都在前头安安生生地等。倒也有那不耐的,人已经朝旁侧其他馆子去了,我和谢玉衡却不能效仿他们。 只好耐下性子等,好在官兵们备令条的速度很快。他们手中本有模板,将人的名姓住址填上去就行。不久便轮到我们,我一面踩脚一面盯着那个拿笔的,看他朝我俩问名字中的字是怎么写,恨不能直接将笔抢来。 第95章 好在直到条子到手,都没人从后面追来。我连忙扶着谢玉衡往远处走,只等再拉开些距离,就背着谢玉衡躲起来。最好是个医馆,能让我再给他处理一遍伤势。 “回落脚处”的选项并未出现,我也没那么傻。 等拐过街角,烟柳巷的灯火彻底消失在身后,我扭头安慰谢玉衡:“没事儿了,今晚咱们……” 谢玉衡没有回应我。 他缓缓直起身子,看向前方。 我心头一凛,同样转头去看前方,却见一道身影立在黑暗中。见我俩发现了他,这才缓缓现身。 那张面孔我再熟悉不过,正是两个月前与我在景阳城里打过交道的天枢! 他竟守在此处,只等我与谢玉衡投入落网! 我心头一震,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抽出腰间长剑。同时往前一步,将谢玉衡挡在身后。 没说多余的话,我知道谢玉衡不会走。此刻要么我战胜天枢,与心上人共同离去,要么我们一起留在此处。 天枢同样不曾废话,我俩顷刻间缠斗在一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响落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有夜惊百姓偷偷开窗。 我本能地留意到这些,却完全没心思去理会。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天枢的兵器上,防备他,打杀他,要他再也不能成为挡在我与谢玉衡身前的阻碍! 我渐处上风,天枢的神色则越来越糟。 这怪他运气不好。如果仍在景阳城里,我多半不是他的对手。可经历了与终南剑派同行、与众多江湖客同路,我对武功有了更进一步领悟。不多时,我将他压在剑下。 天枢艰难地用手摸索挂在颈间的哨子。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他手腕折断,又将哨子丢走。 天枢凶狠地瞪我,张口便要开骂。我顺手又卸了他的下巴,再将他双腿一并折断。 做这些的时候,我脑子清醒得可怕。这不是在有意害人,只是我不伤他,他必杀我。我已经接受死亡,但我不接受死在此处! 确定天枢已经没有追杀的能力后,我站起来,预备带着谢玉衡继续走。偏偏不等我扭头,耳畔传来了风声。 我头皮一炸,这才意识到自己太专注于对付天枢,以至于忽略了身畔环境。好在射来的暗器准头不好,仅仅是从我左臂上掠了过去,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我皱皱眉头,握剑的右手更用力一些,豁然转身,准备再度迎敌。没想到,只见到端着暗器匣的谢玉衡。 他背对我,一只手操控匣子,另一只手只垂落在身份。 我凝神去看,忽然明白方才那暗器因为准头不好。 因为它先从谢玉衡的掌心穿过一遭了。 第50章 噩梦 这晚的月光明明并不明亮,无数薄云遮掩着天上银轮。视野暗淡,连前路都显得模糊。我却在这一刻清楚地看到了正从谢玉衡手上滴落的血,见那鲜红的珠子跌在地上,变成破碎的一滩。 无边无际的怒火从我心头燃烧起来,让我冲上前去,想要将那个伤了谢玉衡的人抓住。动作之快,连谢玉衡本人也没察觉到。以至于当我从身旁奔过,他只来得及喊:“沈——” 后头的字音被咽下去了。 确切地说,是化作一声疼痛的抽气。原来他除了喊话,也尝试伸手来阻止我。一只手被暗器匣占着,能抬起的唯有前头受伤那边。这自然无法将我拉住,只让谢玉衡发出痛呼。 偏偏是这声痛呼,若一根铁棒似的蓦然敲醒我,告诉我:在此刻逞一时之快,只会让我和谢玉衡就真正落入灵犀卫的控制之中。 我脚步停下,在原地深深吸气。沸腾的内功冲刷着我浑身经络,原先的奔涌之势被生生打住,它们便若翻倒的潮水一样朝我自身扑来。我浑身疼痛难当,咬牙坚持,这时候,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臂。 我连忙回头。 是谢玉衡——还好,我稍稍松懈——用他不曾受伤的那只手拉我。 “暗处仿佛是开阳,”他快速而轻声地说,“咱们得走!我方才是击中他,但他只是暂且动弹不得。若等他稍稍恢复气力——” 吹响那哨子。 不等谢玉衡讲完话,我直接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这个角度自然看不清谢玉衡的神色,他却已经懂得我的心思,直接趴在我的背上。 不顾身上翻滚的痛意,我拔腿就跑! 原先只是横冲直撞,谢玉衡却毕竟比我更加了解这四九城。他时不时在我耳畔开口,为我指出左右。还能耳听八方,让我及时躲避巡夜卫兵。有需要的时候,不妨藏入身旁某家院子里。 就这样,不知不觉见,到了雄鸡唱白的时候。我和谢玉衡确保自己摆脱了追兵,终于回到原先躲藏的院中。 到了地方,却见整个院子都空空落落,唯有前辈龚叔留下接应。 他原先正满目焦灼地在院中徘徊,见我们出现,脸色当即大变。不等我或谢玉衡开口,便说:“快快进屋!我瞧你们彻夜不归,便觉得情况定然不妙,于是准备了药。” 这正是我俩现在需要的。匆匆到了一句谢,我抬腿进屋子,仔细而小心地将谢玉衡放在床上。而后,竟是来不及让自己也坐在上头,便膝盖一软,直接倒下。 整整一夜的躲避,这还是在内力反伤了自己的情况下,对我的消耗还是太大了。 第96章 见到龚前辈之前,我不敢有一星半点的放松。到此刻,却知道有人能帮助谢玉衡。提了一晚上的心弦霎时松开,我只来得及听谢玉衡惊叫一声“沈浮”,再之后,竟是直接失去了意识。 “沈浮,沈浮!”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很宇未岩想去回应,可是身体太沉,眼皮太重,费尽全力,也没能给出哪怕一声“嗯”。 “沈浮……呜呜——” 前头叫我的人竟然开始哭了。我听着,半是无奈半是茫然,心想:“原来谢玉衡也有这样的时候……”有一刹那,我竟开始觉得其实他要与我一同离开也不错。可过了会儿,我又开始憋闷。人生那么长,纵然在我走的最初那些时候会有伤悲,可日子一长,总能找到更多开心开怀的事物。自然,要是他真的放下我,我会很难过。可难过之后,总还是要高兴的。 喜爱一个人,怎么会就不因他的开怀而欢喜呢? 可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过了片刻,我又开始发现不对。 在耳畔喊我的仿佛不光是一个人。有男有女,听起来年纪都不轻了。他们里头没有谢玉衡。 我起先是着急,可到后面,一个大胆、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极端的难过跟着涌上,一个称呼已经到了我唇边,又被我的伤势压制住,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其吐出。 给不出回应,总能让我瞧上一瞧吧? 怀抱这样的心思,我开始努力地睁开眼睛。这一次,身体没再辜负我,一点细微的光线从眼前照了进来。我由此看到大片大片的红色,再仔细一琢磨,似乎是自己的血流到了眼睛上。然而,与谢玉衡一起从外面逃回的时候,我身上一定是没有这么多血的。 所以,这是—— 我愈发努力了,耳畔的哭声与喊声也愈发清晰起来。他们在叫:“我家孩子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不醒来?他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在哭:“医生,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他今年才刚刚考上大学啊!” 大学。 我在心头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很快,一股熟悉的感觉涌入脑海。我看到了在春日里灿烂盛开的花树,听到自己“为什么今天又要早八”的抱怨,还有“学校门口新开的那家自助火锅不错,咱们什么时候去吃一顿”的乐呵邀请。 “我们会尽力。”有陌生的声音说。再之后,我听到了更多、更杂乱的声音。滴滴答答,答答滴滴。 “出血量太大了。” “器脏破裂!” “输血,快点输血——” “要好好的啊,要好起来……” 我眼睛到底又闭了回去。可是,已经有一副画面牢牢定格在心头了。 爸爸妈妈。 在我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们带着伤,却跑在我旁边。 他们没事。 太好了。 我慢慢地、轻松地想。 意识越来越黑,越来越沉。 飘飘落落,不知道要跌到什么地方去。 四面八方,头上脚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黑暗,纯粹的黑暗。 “哗啦——” 有新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畔。 与之一起的,还有全新的触感。 温热的、柔软的布料贴在我的面颊上,为我擦去汗水血水。动作非常仔细,很明显,做这些的人心头带有对我深切的关怀。 我近乎要为此享受,原本无知无觉在虚空当中跌落的意识也为此挣扎起来,拼命想要从黑暗当中浮出,好看清楚照料我的人的面孔。 不过,其实哪怕不去看,我也知道答案了。会擦着擦着就吐出一口气,再直接来捏我脸颊的人还能有谁?一个名字回荡在我的心田之间,气势颇为磅礴,只差让我睁眼大喊:“谢!玉!衡!” “啊!谢小兄弟!”可惜的是,我的眼睛到现在还是没能真正睁开,喊话的事情也只能交给别人代劳。对方明显带了很多慌乱失措,连声音都是在打飘的,说:“你怎么起来了!快快躺下去!” 我一愣,倏忽想了起来:如果要在我和谢玉衡之间选择一个更需要休息的人,那答案非他莫属!结果呢,现在我躺在床上睡大觉,他却闲不住地爬起来给我擦身上? 意识到这点,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来,一样喊他的名字:“谢——哎哟哎哟!” 我捂住自己的脑门,忍不住地叫了出来。两句之后,又想起什么,赶忙抬起头来看面前的人。便见谢玉衡正在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看着我,而后缓缓抬起手——又放了下去,可惜没有真正放下,我瞧见了缠在他手上的纱布,赶忙将他拉了过来。 自然是动作很轻很轻,也只碰到了谢玉衡的手腕。来不及再回想一番梦中的场面,我的心绪被谢玉衡背对着我,手臂垂落身畔,掌心汩汩流血的场面完全侵占。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甚至想要把纱布打开,仔细研究一下谢玉衡究竟伤得多重,到底又被理智阻止。 “你,”我抬起头看他,脑海里有太多话想说了,最终却只能汇聚成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字,“你到底——” 谢玉衡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我还在努力地想办法表达,这时候,他已经向我靠近。 我愣愣地待在原处,一直到被他搂进怀里。 “没事了。”谢玉衡说,“咱们现在都安全了。” 第97章 我一动不动。经历了一场混乱的梦境,于是自然也怀疑眼下的一切是否同样是梦境。 谢玉衡还在安慰我,说:“是我太过大意,明知道暗狱危险,竟然还要前去。” 到这里,我听出他话音当中的反思,立刻反驳:“你哪里有大意!谢玉衡,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聂庄主真的已经死了,等着咱们这么多人的会是什么?” 抱着我的人微微一愣,我感觉到,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是,我没有你那么了解皇帝,但最起码的逻辑还是有的。如果聂庄主还活着,上头是有可能在‘民心’的压制之下答应放人。哪怕他心里不爽快,预备后头再做些什么呢,起码大伙儿都能安安稳稳地离开京城。 “可是,如果聂庄主已经死了——” 出现在四九城中、想要为他伸冤的江湖客们,便不可能有“乱党”之外的第二个身份。 所以,谢玉衡非但没有莽撞,还取回了我们最需要的情报。 第51章 当日 不止如此。 此前我便模模糊糊地想过:目前来说,大部分抵达京城的江湖客都被拦了下来。要么被说服,甘心加入我们的计划。要么并不赞同,却也被黄鹤道人等人盯着,迄今为止都没有什么行动。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对于灵犀卫而言,恐怕是一场“怪事”。 如果无尘山庄不足以成为吸引江湖客们的筹码,他们是否会有什么新的举措?……线索太少,无法判断。唯独能确定的是,谢玉衡的现身,打破了这份持续太久的平静。 既然“陷阱”有用,灵犀卫便无需再有什么新的布置,一切都会按照原有的轨迹进行。 我叽哩哇啦,飞速把这一切和谢玉衡分析清楚。顺道也直起身体,仔细看他的表情,防止他虽不赞同,却敷衍地点头。 这种情况倒没发生。谢玉衡在我的话音中神色变化,从初时的哑然到后头的若有所思。最后,他看看自己手上、腹上的伤处,笑着说:“这么一来,我便觉得值得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皱眉头,“无论如何,你受伤都不是好事。” 谢玉衡的笑意扩大一点:“心疼我?” “……”他绝对已经没事了——我腹诽——竟然这就开始调戏我。 不过,讲实话,看他能振作起来,我还是挺开心的。 于是,虽然耳根发烫,讲话也有点磕巴,我却还是勇敢地说:“对。你是我男朋友嘛,我当然心疼你。”又补充,“‘男朋友’在我老家就是‘已经确定关系的心上人’的意思。” 谢玉衡眨眼,举一反三,“那,你也是我的‘男朋友’?” “嗯嗯。”我脸红地点头。 谢玉衡仿佛很喜欢我这样子,愈是笑盈盈地看我。我被他的目光弄得晕晕乎乎,缓缓凑上前去,在他嘴巴上咬了一口。 谢玉衡坐在原处不动,任由我来动作。我其实还很生疏,却能循着记忆里的样子,先是用嘴唇去触碰,再用舌尖去撬他的牙齿——他很配合地张开了,我便也碰到他的舌尖。这个瞬间,谢玉衡的身体仿佛轻轻颤了一下。是很细微的动作,却像是给了我无穷的勇气似的,让我一把搂住他,开始深深地吻他。 他则在最初的安静后,同样开始回应我。 我俩认真地接吻,全身心沉浸其中,以至于连龚前辈进门的声响都没听到。还是他因惊讶叫出声来,我俩才猛然分开,扭头看向门口。 纠正一下。 龚前辈应该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一不留神洒了药汤出来,把自己的手烫到,这才叫了一声。 谢玉衡连忙站起来,想要从他手中接过药碗。龚前辈却是坚决不同意的,还抽了口气,又着急又担心地问谢玉衡,怎么这就起身了。前头不是说了吗,他那伤势,还需要些时候静养。 谢玉衡摸了摸鼻尖,说:“我也躺不住。而且,沈浮刚刚才做了噩梦。” 龚前辈便看我,我立刻说:“已经没事儿了,真的!” “唉。”前辈叹气,“你们两个……行了,这个药是沈小兄弟的。谢小兄弟,你的药待会儿才能好,我再去看着炉子。” 我听着,诚心诚意地朝前辈道谢,谢玉衡也一样。 等到前辈离开了,我阻止谢玉衡的动作,自己端起药碗来喝。同时,也提醒谢玉衡:“你也记得你‘那个’药,要好好算时间啊。”本来是一个月吃一回,但在进进城的时候,为防万一,他还吃了一回。若是因此弄错了下一枚药丸的时间,可就很是不妙了。 谢玉衡听着,轻轻“嗯”了声。我极度怀疑他在敷衍我,瞧瞧,这会儿人眼神都是飘的。没办法,我只能自己默默在心头算了时间,预备到了日子便提醒他。 不过,说到“到日子”,首先到来的,还是朝廷要斩聂庄主的日子。 我、谢玉衡、众多江湖客既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在京城的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好像只是一眨眼,已经到了时候。 天边刚泛起一层蒙蒙的光亮,我已经再睡不着。原先还小心翼翼的,不想让自己的动静影响到谢玉衡。没想到,只是几个呼吸之后,旁边便传来一道声响。是谢玉衡讲话,说:“沈浮,既然醒了,就起来准备吧。” 我轻轻“啊”了声,扭过脑袋看他:“你也醒着?”一顿,“你昨晚睡着了吧?” 第98章 谢玉衡唇角弯起一点,说“当然”。我心想,他这副样子,一定只是欺骗我、让我安心的假象。但不得不说,我的确因此镇定不少。 “好!”从床上坐起来,我给自己打气,“做了那么多准备,就等这一天了!一定救聂庄主出来!” 谢玉衡也坐起来。我扭头看他,等他也喊句口号。可惜谢玉衡没有领会到我的心思,只忙着从旁边拿了昨夜脱下的外衫递到我手上。过了会儿,见我动,又疑问地叫我的名字:“沈浮,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连忙把外衫接过。犹豫一下,又问谢玉衡,“你说,今天会有多少人配合咱们呀?” ——不说那些在听到计划之后,就怒斥“你们真是疯了,等等,你们莫非已经成了朝廷走狗”的江湖客,只说原先点头那些人,他们会不会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改变主意,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出头,好日后不牵累宗门、牵累亲朋?……说实话,很有可能。 毕竟很少有人像我和谢玉衡一样,早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再无牵挂。 我理解他们,也并不想评判其中对错。一定要说的话,眼下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 谢玉衡一定也很懂我。他握住我的手,注视我的眼睛,说:“总之,咱们两个一直坚持到最后。” 我眨眨眼,一下子笑了。 “谢玉衡。” 我又叫他的名字。 他温温柔柔地应我:“怎么了?——转过去,我给你梳头。” 我老老实实地转身,人坐在床边,一边踢鞋子,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以防万一,嗯,我真的是以防万一啊。如果情况不是很好,那你能不能……” 谢玉衡很熟练地将我的头发抓起来,又用发带将它们扎成马尾。此刻大约是正咬着我的发带,于是声音显得含含糊糊,问我:“什么?你说清楚。” 我小声说:“待会儿先亲我一下。唉,要是不顺利的话,这应该就是你亲我的最后一下了。” 可怜我沈浮,到死都处男身。 从前不是没想过和谢玉衡多亲近亲近,只是总没有一个合适的时候。 我是很认真、很悲壮地说这话。可惜的是,一直很能领会我心情的谢玉衡,到此刻偏偏不来理解我。而是深深地吸气、吐气,然后捏我脸颊:“沈浮!”他没有用什么力气,还是和我玩笑的意思更多,“想什么呢?啊?” 我晃晃脑袋,察觉他的手已经松开了,于是扭过头,眼巴巴看他,嘴巴也撅起来:“快来。” 谢玉衡一脸一言难尽,我觉得他非常不愿意接这个不妙的flag,可在我的目光攻势之下,他到底心软了,低下头来吻我。 …… …… 早在我们一行人入京的时候,便见四处都张贴了太平门的恶性。听那些时常去酒楼的前辈们说,许多寻常百姓吃饭谈天的时候都要说一句,朝廷这一次做得极好,让大伙儿过日子都安心不少。 因这个,在“沈通及其同党”要被处斩的时候,刑场外早早就有了围观的人。我原先以为我们已经到的足够早,去了地方才知道,若不是有黄鹤道人等前辈抢在最前头,我差点都没有第一排的位置。 好在有他们招呼,我和谢玉衡赶紧到了旁侧。相互供一拱手,我深呼吸,严阵以待,心头又开始背稿子。 顺道苦中作乐地想,这感觉,很像是在学校里做发表。可惜我现在想起来的内容还不够多,能分享给谢玉衡的“另一个世界状况”也不够详细——话说回来,如果我是因为在那边死掉了,所以能来此处。谢玉衡呢,如果,如果他的确要有什么意外,他能不能在那个他向往的世界重新活过。 呸呸呸。 我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认真地警告自己,不许用这种糟糕心思去想谢玉衡。 周围的人疑惑地看看我。我连忙正经了神色,继续在心里念聂庄主做过的好人好事八百篇。这个时候,黄鹤道人忽地开口,说:“沈小兄弟,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一愣,转过脑袋看他,第一反应是:“前辈,如今时间还早。现在离去,应该不会被人发觉。” 黄鹤道人:“……”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一言难尽。我见了,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前辈,是我想错了。” 他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提出来,待会儿不如让他来当领头者。原因嘛,他毕竟在江湖上更有名声,这次的许多豪侠也是被他说服…… 讲了一大串儿,我却知道其中真正重点的是什么。 “前辈,不必如此。”我冷静地反驳,“其实我早前被奸人下了毒,还有几个月就要死了。哦,谢玉衡也一样。” 黄鹤道人再度:“……” 他的表情实在是精彩极了。如果不是我以余光见到了人群中的天璇,此时此刻,我一定要再和他聊上几句的。但既然见到了,我便正经了神色,低声讲:“朝廷的人已经守在旁侧了。大伙儿且少说几句,莫要让他们猜中咱们的计划。” 第52章 死结 黄鹤道人欲言又止。 不光是他,旁侧的龚前辈、陶叔等人一样露出了复杂难言的神色。也不奇怪,相识这样久,我和谢玉衡从未和他说起这些。 可无论他们是否想要追问,眼下都不是讲话的时候。如我所言,灵犀卫已经虎视眈眈。 第99章 众人只好压下那些疑问关怀,相互看看,如前头讲好的那样在人群中散开。 半是紧张,半是刑场气氛本就肃穆,一时再无人开口。寂静当中,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一点点升高,街头终于传来喧闹声。 是犯人来了! 我回头看去,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只见囚车缓缓行来,整个街道都随之“苏醒”。百姓们从手上的篮子里掏出烂菜叶,义愤填膺地砸在那些人头上。 我远远看着,认出为首之人正是穆扬。他的脑袋垂着,许多露出来的皮肤都带着伤,看了便知道在狱中经受了不少严刑拷打。这是好事,我始终以真容、真正名姓与江湖客们交往,他们当中或许有人曾听过魔教少主的残忍名声,只是很难将那联想到我头上。古代又没有相机互联网,更是让他们无法对应这两个身份的面容。穆扬却不同,他认得我。万一喊出来,又是一桩麻烦事。 虽然我想好了“他是在污蔑,扰乱大伙儿心思”的理由,麻烦还是越少越好。 至于沈通,谢玉衡和我提过,他不曾在暗狱中瞧见这老畜生的身影。“十有八九已经死了,”谢玉衡合理推断,“以此人的武功,纵然已经被废,带回京城的一路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再有,他在魔教中的威望也是个麻烦。不如直接在太平山解决,带个脑袋回来复命即可。” 我觉得他讲得极有道理,于是把目光从穆扬身上挪开,尝试去看他后面其他车子。 聂庄主也在其中,只是一时无法分辨。还是又过了些时候,那一个个身影被绑上刑场,谢玉衡指给我了,我才认得。 与原先想象里的气宇轩昂不同,声名赫赫的无尘山庄之主有一张非常普通的面孔。兴许因为前头的折磨,他此刻气色也极糟,脸色蜡黄,身形瘦削。然而,我很快又从他身上察觉到不同的地方——从始至终,他都挺直脊梁。 哪怕带着沉重的枷锁,哪怕被天权一脚踢在膝盖后、聂庄主都没有弯腰。 我看在眼里,不由也挺直腰杆,察觉聂庄主的目光从我等身上扫过。 他一定认出了许多朋友。我心想。那些人曾与他一同行走江湖,一起名扬天下,在同一家客栈喝同一场酒,为了同样的大义奋斗拼搏。到头来,他跪在此处,朋友们来救他。聂庄主却不像为此高兴,越是看,他眉头皱得越深。我与他距离虽远,却似能听到他的叹气声。 “何必如此呢?”庄主的眼神似乎在讲,“你们分明还有大好前途。为了我一介罪人,如何值得。” 我眨眨眼,错开目光,开始仔细端详灵犀卫们如今的排布。 值不值得这种事,就像是人喝水一样。是冷是暖,只有自己知道。 …… …… 太阳更高了,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 天璇等人守了半天,此刻又凑在一起,拿疑问而警惕的目光看向江湖客们。 我知道,他们在疑心我们为何还不出手。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自然是要等围观的百姓更多的时候。 现在,我再看四侧,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恰好,负责监斩的官员也已经到了。谢玉衡曾给我讲过他的名字,我听了,觉得陌生,于是没有记住。只是打眼去看,觉得无论是他,还是他身后跟着的副手都是身材高大、威风堂堂的模样——聂庄主从前也是这样。 他们开始核对场上人名姓。到穆扬时,他还是那副快死了的模样,另一个护法与他相差无几。我没太在意,目光死死落在聂庄主身畔。待轮到他,我深吸一口气,高声开口:“大人且慢!” 虽是简简单单四个字,里头却带着内力。受其催动,我的嗓音若洪钟撞响,往四面八方传去! 所有灵犀卫一起迈开步子、朝我走来,四周的百姓同样朝我投来目光。 从前以为自己在这时候会紧张,可真到眼下,我心头只有冷静,快速而清晰地道:“太平门上下恶人自是罪该万死,可无尘山庄众人不过是前去讨伐魔教、为庄主夫人霍女侠的家人报仇,又有何错?何至于与魔教恶徒一同被问斩!” 说到这儿,天璇正好来到我身前。他神色冰冷,伸手便要拿我。看他肌肉紧绷的模样,应该是做好了我会反抗,而他要与我交手的心理准备。然而事实上,我近乎是束手就擒,只是嘴巴里还在不断说:“好!因我说聂庄主无辜,所以连我也要被一并拿下!只是不知道那年秦州水灾,无尘山庄开仓放粮,救济无数百姓之时,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那些被他救下的人,知不知道自己的恩人被朝廷算作魔教之人一同捉来——!”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天权也来到我身畔。他毫不客气地从袖上撕下一节不了布料,要用它将我的嘴巴堵上。我“唔唔”了两声,照旧不和他动手。话音也如天权所愿一般中断,但是无妨。我以后,自有其他人继续讲述。 谢玉衡说聂庄主在无尘山庄所在之处兴办学堂,除了山庄子弟之外,附近农户家的孩子也可以去听课。若是家贫,甚至可以不用束脩。 陶叔说聂庄主每逢初一十五便请来大夫为周边村落的人免费看诊,一应药物都由无尘山庄提供。 龚前辈说庄主掏钱修路,黄鹤道人道庄主每年都令弟子们帮农户抢收。一个人一个人被捉住,又有一个又一个人接着开口。 第100章 到后头,现身的灵犀卫愈多,许多人甚至只来得及道出两三个字,就要被他们按在地上。但也无妨,聂庄主做了足够多的好事,此刻便也有足够多的人愿意为他站出。 说的都是最简单平实的语言,内容却能轻易落在所有人心头。 能够住在皇城的百姓,本就是日子过得最好的一批。他们有衣穿,有饭吃,能攒下钱送自家孩子读书,抱上一个金榜题名的美梦。但他们同样知道,若有灾害临头,自己有可能失去所有。 到那时候,若有一个像聂庄主一样的人帮他救他…… 百姓的神色明显松动。 我耳朵灵,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先是恍然,原来早些时候他们从亲朋口中听到的“聂大侠”便跪在前方刑场上。又是疑惑,这样的好人,朝廷为什么要拿他? “是不是弄错了。” “对,一定是弄错!” 初时,这些声音很细很小。唯有讲话人身畔一二亲朋能听清楚。可随着开口的人越来越多,传来的声响也越来越大。不知是谁先有了勇气——也有可能是某个混在里头的江湖客——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喊叫:“放了他!” 场面倏忽寂静。 我人被制着,只能竖起耳朵分辨。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不过,很快也轮不到我去分辨了。以此为起点,一声声“放人”被不同方向、不同身份、不同年纪性别的人叫出来。我听出了老者嗓音里的嘶哑,听出孩童声音中的稚嫩,这些不同声线又交织在一起,成了一片席卷所有人的浪潮。 “放了他!放了好人!” “放了好人!放了!” 台上,监斩官的神色明显变化。他身侧,两个副手更是相互看看,不知对长官说了些什么。 一面是民意汹汹,一面是下属的建言……监斩官脸上露出明显的沉吟神色,站起身来,似是要讲些什么。 有站在靠前位置的百姓留意到了,声音渐低,也扭过头去要后头的人安静。只是这样一层一层的传话,速度还是慢些,耳边便还是嘈杂动静。 总的来说,事情算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也松一口气,心头琢磨:危险算是过去大半了。大庭广众的,不论无尘山庄上下能否脱困,灵犀卫们起码不会给发声的江湖客们平白去安罪名。 正琢磨时,我双肩一麻,是天璇趁我不被,伸手点上穴道。接着,他拎着暂且失去行动能力的我,一跃来到刑台上! 我瞳仁骤缩,猛地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果真,上台以后,天璇第一时间朝监斩官比出一个阻拦的手势,再回过头去、面向众人,沉声道:“诸位!且听我说!” 他同样用了内力,同样让声音在最短时间内传到所有人耳中。百姓们霎时安静,江湖客们则有躁动。然而,天璇紧接着说出的话,却让他们也跟着被定住。 “此人,便是方才头一个出声,为‘无尘山庄’鸣冤之人。”天璇嗓音极冷,“诸位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无人应声。 天璇冷笑:“没人知道,你们便敢与他一同行事!好,我告诉你们,他名为沈浮。太平门教主沈通,便是他的养父!” “什么——” “怎会!” 一时之间,无数人同时看向终南剑派之人。而终南剑派的人,上至管事的陶叔,下至寻常弟子,则以无比震惊的目光看向我。 天璇语气和缓些,又说:“我知道,下头有许多是被他煽动,这才在此时闹事。但你们也要想想,这魔教少主隐瞒身份、混入你们当中,又是什么居心? “莫要被他利用,无知无觉便做了他人手上的刀!” 话音落下,不少江湖客浑身一震,看我的目光里多了愤怒,其中不乏前夜还与我相互鼓劲、道“明日一定事成”的人。可能说他们不信任我吗?不能,是我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身份。能说天璇挑拨离间吗?难讲,他此刻吐露的到底都是事实。能说我明知自己来路不正,却偏偏要站在头一个吗?——若作为首倡者的我都不一马当先,又有谁会信这计策? 这是个死结,好在我同样想过解法。“你只来讲我,不去讲聂庄主,莫非也知道聂庄主无辜?”一句话,只待我吐出布条,便好讲出口。偏偏这时候,台下又多了一道嗓音,说:“我记得他——他在那魔教里救了我!” 我一愣,天璇同样一愣,四下的江湖客们更是朝声音传来方向看去。 众人视野当中,一名妇人先是瑟缩,随即又咬咬牙,鼓起勇气:“对,就是他帮我活命!我能作证!” 第53章 监斩官 说是妇人,可真看到出声者面孔的时候,我又察觉她很年轻。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若是在我老家,多半还是个学生。可在这边,已经连孩子都有了。 这也是她说的。迎着众人的目光,她连珠炮似的讲了一串儿话。说自己去岁孕时与夫君一同回娘家,却在路上被人掳走,正被带到太平山上。大约因为她即将生产的缘故,魔教恶人没对她下杀手,两人却也在山上担惊受怕。尤其是在孩子出生之后,他们听人说起,这等小小婴孩,正是恶人们最喜爱的“血食”。 我听着,眨了眨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对男女跪在我身前,女子抬起手,将她手中的娃娃捧给我。 第101章 她的身体在颤抖,旁侧男人则是手指死死扣在地上,指尖都透出白色。两人在怒在怨,在惊在惧,万般不舍,却还是选择将孩子交出。 哪怕那孩子懂事乖巧,明明身处魔教却还是长得极好,粉嫩白皙,丝毫不知危险近在眼前。 “……往后一日,他们果然找我前去。原本以为孩子定是保不住了,也想过与他们鱼死网破。可真那样子,不过是我们一家三口都死在那处。” 妇人字字泣血。说到痛极处,嗓音都在发颤。 她的话被周围百姓、江湖客们听去,引得许多人脸上俱是愤慨。就连我旁边的天璇,也皱了皱眉头。 “但是,”到这里,妇人话锋又是一转,显露些许如释重负,“真到了地方,那老魔说了要把我家孩儿送给此人之后,他却说,要孩儿先活着。等他事成之后,再回来‘领赏’。 “最初那会儿,我与夫君还在惊怕,日日担忧他回到山上。可那以后不久,朝廷官兵便打过去了。一片乱子里,我听他们说起,官兵正是被此人引上山的!” 啊这。 我倒没料到这出。不过,由妇人话音推断,当时的场面也不难想见。无非是灵犀卫们拿这话扰乱太平门众的心思,告诉他们你们少主叛了,你们也早早束手就擒吧。 天璇等人说起这些时,应该是咬牙切齿。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话落在“血奴”们耳中,成了不同的意思。再到此刻,听了妇人的话,百姓与江湖客们也显出恍然,一个个叹起:“原来还有这等事。” “照这么说,沈小兄弟的意思其实是,等他引去官兵、救下所有被掳之人后,他们的孩子自然不用死了?” 也对吧。我心想。 台下议论愈多,其中自然不光是为我说话的,还有人想起“魔教少主沈浮”从前那残暴名声。我耳朵抖抖,确定自己又听到了“笑面佛”三个字。但转而又有人低声道,“这两边儿,当真是一个人吗?我这些日子与沈小兄弟相处,是真正心善还是假装,不是完全看不出。” 话题逐渐跑偏。原先出头的女子抿了抿嘴巴,最后说了一句:“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诸位考量的大事。前头说的状况,也是与夫君琢磨了许久,这才有一些思路。而今讲出来,便算是无愧于心了。” 说罢,她退回人群。旁侧正有一男子,我看他们时,两人还是紧张,只对视过就挪开视线。但我留意到,从始至终,两人袖下的手都扣在一起。 他们当真早早便是夫妇吗?不一定。可一同经历了磨难,一同孕育了子嗣,又一同从魔窟中逃出。感情步步累积,步步加深,又要为名声考量,干脆说成自己二人本就已经成亲,仿佛也没什么奇怪 能活就好。 在妇人争取来的时间里,我抓紧把嘴里的布条吐出去。眼看众人目露犹豫,连天璇也被转移注意力、不再加紧对我的桎梏,便连忙开口,再给他们心头添一把火。 “正是如此!”这话是对天璇说的,“我早早便提起,自己不过是那魔教里的一名药人,这话谢玉衡也转述与你们听过。拿我线索的时候,不见你们对我喊打喊杀。到了此刻,却要把那糟污身份扣给我!做这等事,莫非也是知道,聂庄主属实清白无辜,你们拿他的罪名是莫须有?” 里头自然有很多假话,但我确不虚心,说得理直气壮。下方未被制住的江湖客们由此一震,想起此行真正目的。“正是,无论沈浮是何身份,是恶是善,都和聂庄主被冤没有关系!” “这话没错!莫要被那人带跑,现在的要紧事是救下聂庄主!” “我听这位夫人的话,”还有人朝妇人的方向遥遥拱手,“沈小兄弟被魔教威迫,却还能竭力搭救无辜,这不正说明他绝无害人心思?” 咦,此人…… 我眼睛眯起一点,定睛看去,很快记起:这最后说话、声音最大的剑客也是终南剑派出身。前头我和他一同聊天,不知说起什么,他还道我“妇人之仁”。 我那会儿很不赞同这话,但只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站出来,为我说话。 一点奇妙情绪涌上心头,带着酸,带着胀,一路往我鼻尖涌。 这个世界是没有老家好,但我在这儿遇见谢玉衡,还遇见许多侠肝义胆的兄弟、朋友。我忽然觉得,其实这里也不是完全不值得。 思绪因动容跑走一些,好在理智把我拉回来,告诉我,还没到感动的时候。 我暗暗提气,再度继续开口。可惜天璇已经回过神来,冷着脸捡起布条,又要对我的嘴下手。 我看出他的动作,身上不挣扎,脸上摆出似怒似笑的样子,说:“好,还是不让我……唔!” 在我的话音里,天璇的呼吸声明显加重了。他被我激怒,手上动作失了力道,险些直接卸掉我的下巴。 如果我想,直接反手把他胳膊手腕一起卸了也并非难事,毕竟他武功也是真不如我。但这并非逞快的时候,我拿着“被迫害的义士”剧本,还是毫不反抗,唯独脸上做出不屈神色。 这一招很成功。下方百姓又被触动,他们不敢明面上和朝廷叫板,脸上表情却已经透出不赞同。江湖客们更是按捺不住,一个两个都差点直接冲到台上——等等——我看出他们的动作,心头大叫,拼命朝他使眼色:“兄弟,你可千万别真来了!” 第102章 也不知那几个江湖客有没有看出我的态度。人是停了,但都是被旁边其他人拉住的,脸上的忿忿也还在。 我勉强松一口气,心头祈祷旁侧的人不要松手。制造氛围是一回事,真上来冲撞便是另一回事了。以灵犀卫的作风,到了那一步,少不得要将人抓住论罪。 可场面却因此僵住。我自不必说,天璇一副要将我就地处决的样子,碍于前头的状况,又不好真正动手,只能继续咬着牙喘气。我听着耳畔的“呼哧”声,心头琢磨:指望下头的人打破僵局是不可能了。既然这样,岂不是只剩下—— 思绪转动到这里,身后恰好传来声响。是陌生嗓音,用了平稳、冷静又不失恭敬的语调,说:“郭大人,无论此人是何身份,他与其他江湖人前面那些话却是言之凿凿。若放粮、办学、义诊的事都是真的,那姓聂的江湖人……”开口者稍稍停顿片刻,“也确实只是去魔教找沈通等人报仇。他的判处,是不是该奏请圣上,再行斟酌?” 这话说的。 我没法回头,看不见讲话的人是谁,脑子却已经转了起来。“郭”正是监斩官的姓氏,而这开口的人嘛…… “杜大人这般想?”另一道嗓音给出回应,“今日斩这些人,本就是圣上所准。” 没把话点透,但已经说得颇直白。我甚至有点惊诧,下属对这监斩官提了他反对的意见,监斩官却还能和和气气讲话。这究竟是本朝官员素质太高,还是另有缘故? “是圣上所准不错,但我此前看了判书,上头只列了太平门穆扬等人的罪名。于聂无尘等,却只泛泛地说他们同属作乱的江湖势力。”先开口的人回道,“若他们当真有罪,眼下不过是给判书做些补充。若是无罪,也不至于冤枉了好人。” 我心头动了动,模糊地想到什么。 “杜”。 他这姓氏,和谢玉衡故事里的杜其昌大人有没有关系? 当然,从前头我看到的官员年纪来看,纵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他也不可能是杜其昌本人。但有此背景,他敢这么反驳长官便不奇怪。 退一步讲,哪怕不是,此人话说得也挺有水平。从头到尾都没去挑皇上的刺儿,而是隐隐把矛头指向负责此案的人,暗道灵犀卫欺上。 以江湖客们的角度,灵犀卫是皇上的人,“皇上”和“朝廷”又是全然一体,可事实当真如此吗?——谢玉衡可是和我讲过的,这个组织最初出现,就是皇帝设来监视百官。作为同样被他们盯着的官员,碰到参灵犀卫一本的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电光石火的工夫,我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思绪。再去瞄旁侧的天璇,他的脸色比前头更难看,像是被“杜大人”说中要害。 有趣。 哪怕场合不对,我依然忍不住扯起唇角。恰好这个时候,尚站在人群里、被天权制住的谢玉衡也在看我。我俩一上一下,目光相对。他神色当中都是担心,我瞧了,朝他眨眨眼睛。他面皮抽抽,原先的担忧成了无奈。 “杜大人所言有理。”监斩官的声音又从我身后传来,“如此,便奏予宫中吧。” 第54章 接连不断 成了! 我心头大喜,知道有了“奏予宫中”的话,聂庄主所行所为便不会与太平门纠缠一处。以他的品行,活下命来,是板上钉钉的事! 此行目的算是达成,我整个人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连监斩官后头的话都不曾听清楚。过了片刻,才发觉他也走到我旁侧,面对满场的百姓、江湖客,询问可有人要替无尘山庄之外的人鸣冤。 倒是也有。 与太平门无关,而是无尘山庄上下赶赴太平门报仇时,另有其他江湖客加入其中。这部分我是不大清楚,便继续闭着嘴巴,等下头其他人向监斩官陈明。 郭大人、杜大人一一细听,期间皆是神色肃穆,还取了纸币来记。待到再无人开口,他们方收了纸笔,低声商议:虽然部分人的判决出了疑议,魔教上下却是毋庸置疑的该死。既然这样,他们的斩决依然继续——恰好,也快到午时了。 其他人的状况,则由郭大人入宫禀告皇帝。里头还牵扯了些官职大小、进宫方便与否的讨论,我仗着距离近,同样听得一清二楚。可惜此地官位名字和老家很不一样,一堆陌生名词塞得我脑袋都胀掉,最后仅记了个结论:郭大人走后,杜大人会继续盯着现场,确保每一个太平门教众的脑袋都落在地上。 我脖子后面有点发凉,开始琢磨:前头那些话,算是把我撇清了吗? 时至今日,我不能说自己愿意死,但的确没那么怕死,唯独不希望自己背着这具壳子前任主人造下的污名离开人世。 可惜天不遂我所愿。旁人是被转移了注意力,天璇却还记得我。他皮笑肉不笑地朝监斩官们瞧了片刻,倒没提出异议,而是轻轻巧巧地说:“如此也好。既顾了民心,也全了圣断。” 说着,就要把我拎到穆扬身边去。 我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唔,唔唔!” 下方的江湖客们再度站不住。谢玉衡开始挣动,终南剑派那些没被擒住的人也从人群中显露出来。我把这些收入眼底,更加着急:你们跟着动个什么! 天璇玩儿的是阳谋。先给我扣上魔教同党的名头,下一步就是把所有想救我的人一并列入太平门里,再赶在郭大人回来前将他们处死!——喂喂,说得就是你们几个,赶紧回去! 第103章 情急之下,我连自己出发时定下的“绝不与朝廷官兵真正动手”的规矩都顾不上了,只想着牺牲我一个,拯救所有江湖客。好在在那之前,郭大人、杜大人一起侧头看了过来,后者还压下眉宇,道:“这又是做什么。” 面对朝臣,天璇倒很恭敬。动作也停下,回答:“两位大人,此人就算在围剿魔教一事上立了功,也抵不过他从前在魔门那些恶行,自然要一同处死。”一顿,“这也是您二位的意思。” 我哪能认这话?登时“唔”得更大声。杜大人也有不快,都是官场上的人精,谁听不出天璇的阴阳怪气?他眼睛眯起一点,道:“这么说,灵犀卫手中一定也有证据?” 问得好! 我又“唔”了声,算是给他加油鼓劲。天璇也愣住,过了会儿才应:“这满场跪着的,便是人证!” “同知说笑了。”这一回,换杜大人皮笑肉不笑,“你前头才认过,太平门覆灭,皆因此人主动上门、与你们合作。如今,却又要拿这魔门之人的话来决定此人生死。莫非是觉得,他们还能让自己掉脑袋的‘祸首’活命吗?” 这话说的。 连我都觉得杜大人在强词夺理,何况天璇,偏偏他一时真拿不出“物证”。 这也是当然的,灵犀卫就不是讲究证据的组织。依照谢玉衡对我描述过的,这地方应该和老家历史上东厂相差无几,只是里头的人都还算健全。我甚至可以大胆猜测,连判书上写的那些内容,也是为了让公开处斩的程序更妥当,沈通等人的罪过又实在铁证如山,这才临时拼凑而来。 此刻,天璇呼吸更乱,情绪更糟,却也真拿不出什么“物证”,只能压着怒意去看杜大人。 我被夹在他俩中间,知道他们那口中是在讲我,实际争执却早已脱离我。看来京城的水远比此前所想要深,若是此番能够顺利脱出,最后几个月时光里,我和谢玉衡一定要远离此处。 唉,“若是”。 稍稍消沉片刻,我又打起精神,继续努力“唔唔”。 杜大人的注意力被我引来。看他神色,似乎觉得我很不识趣。可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虽只是个小人物,此刻却能成为朝臣对上灵犀卫的一把刀。加上前头妇人从人群中站出作证一事,让他对我的印象尚可,他还是用温和语调和我讲话,“你这样子,是有话要说?” 我点头。 杜大人跟着点点头,在天璇反对的目光中,伸手揪出我口中的布条。 总算没那么憋闷,我吐出一口气,没浪费更多时间,径自开口:“若我曾害过一个人,便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杜大人挑眉,天璇则是冷笑。 我不在意这些,“在太平门时,我或许的确做过一些违心之事。可若说伤及无辜,我绝未…… “江湖上或许有一些风声,但你们既拿了太平门那么多魔头,自然知道,沈通手底下有不少养子。里头是有人残忍嗜杀,却并非是我。” 话说到这儿,天璇已经不耐烦了,就连杜大人也显得兴致缺缺。 眼下不是讲究“人生而平等”的地方,哪怕是有慈心的官员,与江湖客也并非一路人。 我深知这点,赶在他们打断之前转换话音,“若朝廷真要因我的出身杀我,我无话可说。只是那些要为我出头的人,却是无辜。” 语罢,不等两人有所反应,我便开始点下方众人。虽然相处的时候不多,他们平日也不会把自己的事迹挂在嘴边。可大伙儿见了面,相互总要有几句夸赞。我当时觉得自己并未认真去听,此刻却发现,各个门派所行、侠客所为,其实都已经深深烙在我脑海当中。 聂庄主是大侠,那些会因他的品行敬仰他、不远千里前来救他的人又何尝不是呢?村学,许多门派都在办。助人之事,大多门派也都有做。平日走在路上,碰到什么可怜人,便将身上银两全都送出去,自己再想其他办法来筹路费的人太多太多。 他们将这当作睡前笑谈,我却从中看到光辉之处。此刻一一讲予杜大人,慢慢的,他脸上也出现动容。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没想到,刑台之下,忽有人开口:“小兄弟,你前头说的无量门,可位于西南地方?” 我微微一愣,转过脑袋去看声音传来方向,见到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 他满脸郑重,见众人看他,又道:“若是如此,我今日便算与恩人重逢。等此事了解,还请恩人们到我家中一坐,由我招待。” 讲着话,男子环顾四周。在看到几个人影的时候,脸上露出清晰亮色:“便是这身衣裳!那年我去西南行商,路上却被山匪拦下。若非贵派弟子出手救我,还一路送我入城,莫说今日家财了,我怕是根本没法站在这儿呢!” 这又是哪出? 我先有意外,待听完他的话,又觉得理所当然。 以此人穿着来看,他不说豪商巨贾,也的确是富甲一方。这样的人,为逐利而来京城做买卖,实在正常。至于在这儿碰到曾经的恩人,于他是意外之喜,于我们也是好事。空口说的话,哪有这样得了实证的更令人信服? 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我大约会发觉自己比他神色还亮。更没想到的是,待此人与无量门弟子相互见礼,人群里又有第二个人犹豫着站出。定睛去看,他竟是书生打扮:“杜大人,学生今年春时进京赶考,可惜名落孙山。原先以为,这趟入京是一无所获。没想到,还有此事在等学生。” 第104章 书生也开始娓娓道来。 京中一切都贵,可回家也要不少盘缠,更有可能途中遇险。他斟酌百般,到底选择留下抄书赚钱,顺道准备三年后又一场春闱。 而这一切,都多亏了年幼时曾在秋水剑门所办村学听课的经历。 若非剑门免去他的束脩,家中一定没有钱财让他读书。时至今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农夫。哪里像是现在,能为恩人开口。 话讲出来,人群中几个统一穿着褐色衣袍的江湖客相互看看,走出来朝他拱手,“先生能有今日,便是掌门最欣慰之事。” 书生笑了笑,退回人群中。 而他依然不是结束。 “那年我娘病重,我去求镇中医馆,他们说一副药要五两银子,便是将我家祖屋卖去也付不起,不如趁早放弃。是几个和那边大侠一样穿着青色莲花袍子的人路过,将他们的剑当了,给我娘看病吃药。再几天后,我在码头看到他们扛包。那会儿羞于上前与恩人想见,此刻却不能再退缩。” “我年幼时曾叫拐子带走,当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脑晕晕乎乎,不知不觉就不见家人。那会儿正是几个江湖大侠察觉不对,将我从拐子手里救出,还将那恶人扭送官府!待到长大些,再想此事,我是骇出一身冷汗。对,我家阿爹阿娘提过,带我回家的人是个道士,名叫黄鹤!方才仿佛正听到恩人名头?” “我家女儿……” “我年幼时也读过旁边门派办的学堂!可惜不及那位书生相公头脑好,到今日也只能做些买卖。” “我……” “还有我……” 一个一个人站出来,烈烈日头照着他们,照不灭他们眼里的坚决。 也照不灭江湖客们眼眶的红色。 初时或许还有和谢玉衡提过的一样、不过图谋名声才来京城的人。但在听说众人准备以真面目与朝堂相对时,这些人自然是灰溜溜地离开了。留下的,不说心怀大义,也的确一心助人。 出手的时候是不求回报,可当“回报”当真出现,他们自是感动。 “这些事,待郭大人回来,本官皆会报予。” 我身旁,杜大人郑重地说。 语罢,他深深躬身,朝下方江湖客们落下一礼。再起身时,我留意到,他眸中也有水色。 第55章 起落 有了杜大人这番表现,灵犀卫再扣着人便不合适了。 众多前面被押住的江湖客得了自由,倒都记得大局为重。我一眼扫过去,基本没人和前面制着自己的灵犀卫起冲突。有那道行深的,甚至能朝对方笑一笑。道行浅的,也不过是瞪一眼、哼哼两声。 灵犀卫那边的表现也差不多,甚至显得脾气更好些。在上头的示意下放了人,便再没往江湖客们身上看一眼。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往自己原先的位置挪动。 不对…… 我眼睛眯起一点,更仔细地去分辨。 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我记性不算太好。面对许多陌生人,要确定他们原先站在何方也是难事。不过,仔细观察了会儿,我还是察觉到:那些顶着不同代号、尚且没有“天权”“天枢”等正式名字的年轻人,乍看起来是往人群里散开了,但有几个地方,他们分布得格外密集。 可不就是我与谢玉衡所在!? …… …… 日头还在继续爬高。 看客当中,不少人开始用袖子、帕子擦汗。 杜大人抬头看了看,大约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于是侧过头,与留下的另一名监斩官商量了两句,又朝身侧的下属们吩咐起来。 不少人因这动静屏住呼吸,连擦汗的动作都稍稍停下。身子不由前倾,脸上、眼中写满了一句话:这是要开始了? 的确。在众人目光中,太平门人与无尘山庄上下、其他被卷入的江湖客被分别带到刑场两侧,刽子手拎着磨得锋利的大刀上来,旁侧自有人喊:“午时已到——” 杜大人念起判书。别看他长得瘦,嗓音却是让我意外的洪亮。一个个名字落在在场众人耳畔,其中大多在我听来都十分陌生,于百姓们来说恐怕更是如此。他们脸上却露出许多畅快,只要恶人被惩罚,便算大快人心了。 如此情形之中,刽子手们举起大刀。 一起,一落! 无数太平门人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我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本以为自己已经算见多识广,可真到了鲜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本能反应还是将眼睛闭上。心脏“咚咚”狂跳起来,灼热的空气将血气烘得更腥更烈,一股脑地往人鼻子里钻。我近乎作呕,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人血,不是人血,是我在家里帮老爸杀鸡杀鱼呢。” 如此自我催眠良久,我总算能睁开眼睛。却也不是望向前方,而是别扭地偏着视线,你家里忽略刑台上的场面。 这么一来,目光竟是转到天璇身上。和同僚们一样,他也已经把我放开了。只是放得不情不愿,人继续杵在一旁,看我的眼神里也带着厌恶仇怨。 我皱皱眉头,干脆只看自己脚尖,顺道盘算起眼下状况。 没大意外的话,其他江湖客算是安稳了。至于聂庄主那边,他与无尘山庄上下如何,还得看皇帝最终如何决断。唯一能影响到此事的是郭大人,可他会说什么话、有什么行动全非我能影响,考虑也是白考虑。 第105章 眼下,能受我左右、事关重大的事儿其实只有一件: 谢玉衡要怎么脱身。 我深吸一口气,心跳又一次开始加快。 作为灵犀卫的叛徒,之前我们费尽力气,终于要他逃脱。眼下,我俩倒是主动凑到天璇等人眼皮子底下了,无怪他们会隐隐将我俩包围。 可与我要为诸江湖客领头一样,谢玉衡在此出现,同样是不可避免。他不会放下我,我也不会在知道他中了毒后由他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独活。黄泉路上两人相伴,总没那么寂寞。 但是,再怎么相伴,也该是数月后的事儿。至少今天,我俩都要平安离开! 暗暗下了决意,我先抬起眼皮,去瞄谢玉衡的状况。这一看,不由抽了口气。 好你个谢玉衡!——我心头叫——我一门心思担忧你,你怎么倒像是魂走天外,整个人都是副无神样子? 可惜我俩距离太远,直接踢走天璇、冲上前把谢玉衡抢走也不是事儿。我只好压住苦恼,转起脑筋。 灵犀卫明明随时都能擒住谢玉衡,此刻却不行动,为何如此? 答案显而易见。 我舌尖抵着上颚,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自言自语,“因为这儿到处都是人,而且到处都是谢玉衡近日结交的人,又有一个专和他们打机锋的杜大人在。硬要拿谢玉衡的话,可能会让场面直接失控。 “里头最重要的还是杜大人。对灵犀卫而言,江湖客们因谢玉衡闹事未必是坏事儿,只算用他来达成原本要用我达成的目的,表明江湖人到底于朝廷有碍。但若谢玉衡当着杜大人的面喊出什么,事情恐怕不好收场。 “呃,难道正因为想到了这些,谢玉衡才有恃无恐?”顺着这个念头想了片刻,我还是觉得他觉得事情做完了、开始不在乎自己性命的概率很大。只能皱皱眉头,盘算起脱身以后要怎么跟他“谈心”。 至于那之前,我暗暗定了方针:只要灵犀卫有忌惮、不当着所有人的面闹起来就是好事。谢玉衡大可找到时机混入人群之中,大摇大摆离去。虽然日后麻烦了些,我俩又要花时间从天璇等人手上逃走,可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嘛。 心头放松了,耳畔的声音也重新变得清晰。一片拖动重物的响动朝我钻来,我一忍再忍,还是抬起了眼皮。该掉的脑袋都已经掉了,看来杀人果真比杀鸡要简单。正有专门的人熟练地去拖尸体,要把那些人头和身子送到城外乱葬岗。 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目力好是坏事。穆扬之外,另一个护法,还有曾在议事堂见过的其他沈通义子……一个个的,脑袋或还滚在地上,或让人拎着头发。眼睛倒全部闭着,没一个露出“死不瞑目”的面容来。 也是。他们被带到此地不过是要走个过场、彰显一番朝廷威严。 而在紧闭的眼下不远,就是他们的脖子上的豁口。白惨惨的骨茬露在一片鲜红血肉中间,若拎着脑袋的人手不稳,血珠子便要成串儿地溅在四周。 我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不由缩缩肩膀,重新去看自己脚尖。这时候,身畔传来一声“哈”的响动。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是天璇在旁边冷笑。 他显然是误会了,觉得我这是在兔死狐悲。可惜我纵去解释,此人也不会相信,只好私下犯嘀咕:这群在暗狱里见多识广的灵犀卫也就罢了,走南闯北经过诸多大风大浪的江湖客也能理解。周围百姓呢,他们看了这场面也不怕?古人的心理素质莫非都这么好吗。 这么感慨过,台上依然在不急不缓、极有条理地收拾,下面的人却有些站不住了。太阳本就毒辣,最重要的场面也已经结束。无辜的江湖客们是什么结局固然令人挂心,但百姓们的生计想来也不能落下。于是,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开。那些前头站出的人倒都稳稳立在原处,皆是要与恩人共同进退的态度。 灵犀卫们紧张起来,天璇朝周围人使了好几个眼色。众人排布又开始变化,我看得眼前微亮,意识到:是个机会! 无独有偶,谢玉衡也朝我看来。 我俩视线对在一处,他轻轻点头。我心绪便定,开始朝谢玉衡的方向挪动。 天璇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要来拦我。我身形灵巧地避开,快速说:“急什么?郭大人没回来,我们又不走!聚在一起,不还能给你们减点人手?” 这话说得天璇一愣,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匪夷所思。我能猜到他的念头,无非是觉得作为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我此刻摆出的面目一定是种伪装,私下必须别有阴谋。但这点真的是他想多,我最大的阴谋,不过是和谢玉衡会和。 在天璇眼皮子底下,我拉住谢玉衡的衣袖。正要仔细端详他,看前头被拿住那会儿旁人有没有在他身上动手脚,谢玉衡手一翻,竟是将我推到他身后。 我一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么一变换,就成了他和天璇等人正面相对,而我被他护得牢牢的。 谢玉衡。 三个字在我心头不断重复,里面包含的感情越来越多。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 无数情绪在我心头涌动,让我光是看着他的背影,心头都要不断坚定“就是这个人了,他就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大的收获”的念头。若非情形不合适,我兴许已经从背后将他抱住。 第106章 这时候,我的心上人开口了。他是对追来的天璇讲话,开口就是维护我:“从前便说你眼神不好,除了认药材外一无是处,眼下看,竟还是没有进步。” 天璇神色微变,目光沉下,“你莫非是当真觉得有杜钧明护着,便能有恃无恐?” “呵。”这回,冷笑的人成了谢玉衡。“小杜大人护着的何曾是我俩?不过是那些要被你们冤枉的江湖人罢了。” 顿了顿,赶在天璇下一句之前,他又开口。 “所有人里,唯独你和沈浮相处过。难道还看不出,他就是个傻子?” 听前半句,我努力点头,给谢玉衡壮声势。到后半句,我:“……啊?” 谢玉衡:“一个马快死了都不忍心,看了些血就差点晕倒的人,你竟觉得他是魔教狂徒?莫不是剿灭太平门的时候有所遗漏,不好交代,于是有意要杀良冒功?” 天璇:“……” 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谢玉衡拖到自己身后。他是想反抗的,但我用他教我的手段,掐住他腕上穴道。内力送进去,莫说是继续和天璇吵架了,他能不瘫软到我怀里,都是因为武功底子好。 再看天璇。不光是他,旁边天权脸色也黑得吓人。我想了想,开口:“你们……” 话还没说出来,身后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与马蹄一起的,还有道带着嘶哑的嗓音,正在叫:“且慢行刑!” 我瞳仁微震,顾不得身前两人,只记得与在场所有人一同回身。映入眼帘的场面,让我脱口而出:“回来了!” 郭大人终是回来了! 不止如此。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道明黄色的圣旨!——若是维持原判,他怎会拿这东西?怎会叫前面那声“且慢”? 答案只有一个。 第56章 时机 “哒哒”声中,郭大人所开方向路口方向的百姓纷纷散开,给策马归来的监斩官让出位置。 不过数个呼吸的工夫,他已经来到刑台之前。高头骏马身上的缰绳被郭大人猛然扯住,后蹄停了,前蹄却还在止不住地高抬。若是寻常文官,怕是要被这场面骇得直接跌在地上。郭大人却是真的骁勇,不过又将缰绳往手中缠了缠,身子与马头一同重重落下。 随后,他扯开手中圣旨。到这时候,不等郭大人开口宣读,周遭人群已经“哗啦啦”地跪了下去。杜钧明大人、另一位监斩官,加上天璇、天权等我能道出名字的灵犀卫更是已经上前,直接跪在郭大人的马边。 我原先一心关注圣旨中的内容,想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到此刻,却是微微一愣。 如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接下来的旨意之上——也是,就连灵犀卫们也想不到,此刻竟然还能有个分心的家伙——我往谢玉衡的方向凑了凑,让两人之间本就贴近的距离变得更是毫无缝隙,随后开口:“和我来!” 他明显一愣。我扯他手臂,他也没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我心头着急,不由又扯了一下,还说:“这是唯一的机会!谢玉衡,你不会真想和天璇他们回那暗狱吧?你想当寡夫,我还不想当鳏夫呢。” 谢玉衡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我。我眨巴两下眼睛,朝他笑笑,露出八颗牙齿。 在我爽朗……不是,真诚的目光之下,谢玉衡总算动了。他倒比我谨慎许多,大约还是天然怀有对皇权的敬畏之故,分明挪动得悄无声息,依然止不住地抬头去瞧正在宣旨的郭大人。我被他带得同样抬头去看,随后“嘿”得笑了,心想:“就说吧。别人认真听旨是真的,郭大人认真读旨、一个字也不能出错也是真的。定要评判的话,他可是比旁人都不能分散注意力。如此一来,还有谁能注意我和谢玉衡?” 必须好好把握这段时候! 带着谢玉衡,我们一起挪动到终南剑派众人集中的位置。而后,在陶叔讶然的目光里,我低声道:“叔,咱们换一下衣服。” 陶叔:“……” 陶叔:“好!来。” 他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是明白。天璇前头对我的针对那么明确,我想从此地安稳走出,是需要使些手段。 不过,陶叔不曾多问,其他终南剑派之人却还是怀有疑心。一个伯伯看了我半天,我外衫都脱完、要将陶叔外衫披在身上了,他终是忍不住开口,说:“你当真与魔教无关?” 我说:“有关。” 他一愣,陶叔也一愣。我看看周边,干脆连内衫也抖下去点儿,给他们看背后已经愈合,却还是留有痕迹的鞭痕。 谢玉衡的额角明显突突,扯我:“沈浮,你做什么!” 我看他不高兴,赶忙把衣服又穿回去,小声说:“放心放心,以后只给你看。”男朋友嘛,总是有些特权,“还有啊,之前给黄叔说我中毒了,那毒也是沈通老畜生下的。他让我去找聂庄主麻烦,嘿,我转头就去景阳城报官了,也是那会儿遇到那群人模狗样的家伙。” 一顿。 看看谢玉衡表情。好像只是无语,不是生气,于是放下心来。还有余裕琢磨:如果我们在什么漫画动画里,他额头上一定已经飘起一串儿小点。 可惜我这边表现轻松,陶叔他们脸上却多了担忧。他们问我,那究竟是什么毒。 我说:“不知道啊,沈通神神秘秘的,光说那叫‘神仙丸’。一定时间内可解百毒,时日过了就要变成剧毒,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纯属吓我。” 第107章 陶叔等人的表情凝重起来。这时候,郭大人的圣旨仿佛也读到尾声。 我抓紧时间,系好腰带之后,又去怀里摸来胡子,往自己、谢玉衡脸上分别一粘。 这还不够。 想了想,我伸手去摸地面。地上都是黄土,轻易便抹了两指头上来。而后,我对准谢玉衡的脸:“你别动,别动,我给你化化妆。” 虽然不常刷到美妆视频,可人在互联网上走,总有被推送到的时候。额头、鼻梁、脸侧……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那些教程,我信心还算足,指尖碰上谢玉衡的脸颊。 谢玉衡面皮抽抽,看起来很想躲开,可最终还是没有躲。 我专注地涂抹,他则专注地看我。直到我这边大功告成,视线再抬起来,终于与他对到一处。 陶叔等终南剑派的人在旁边惊呼,说他们此前是从龚前辈那儿听说过我会易容术,没想过效果会这么好。不过几个粗略动作,就让谢玉衡乍看起来完全不同。 我觉得他们在夸张,但由此也能看出,我的技术是真的不错。 如果谢玉衡没那样安静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我一定会自得。可有了他的目光,我便只有害羞。刚从他脸上放下的手指颤了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他脸颊肉的柔软。如果是其他时候,我大约会用手捧起他的脸……等等—— “谢玉衡,”我惊慌失措,却还得压低嗓音,“你在做什么?” 他竟然也去摸地面、也来往我脸上抹土! “你也得易容。”谢玉衡言简意赅,“那群……咳,朝廷走狗本来也是针对你的。” 这话明显是顺着我前头的借口,特地讲给陶叔他们听。我半点儿不能反驳,只能“哦”一声,乖乖任由他动作。 “不过,”我小声叨叨,“你会不会啊?” 谢玉衡眼睛眯起一点,“怎么不会?”旁边陶叔也跟着点头。 这大约就是谢玉衡手法不错、得了认可的意思。我跟着放松了些,心想,灵犀卫的上岗培训里应该也带着这方面内容。 谢玉衡大约在因这份配合高兴。他笑眯眯的,眼睛都弯起来,更仔细地在我脸上揉来捏去。 等等,这不是化妆的样子吧?——我试图抗议,可谢玉衡忽地开口,“沈浮,我之前说没说过,你长得也挺不错?” 我脸红红,原先的气势一下子减弱,小声讲:“说过。” 谢玉衡轻轻点头。我觉得他是有意的,下一秒,他的手指就从我嘴唇上碰过。 拇指,没带土。 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我大脑却变得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谢玉衡已经停了下来,耳边的声音也止息了。郭大人宣布完放人、从马上翻身下来,杜大人等自然与他配合,匆匆回到刑台上,为聂庄主等人解开枷锁。 是该振奋的时刻,我也的确因这样的场面快活。唇角扯起来,又扯得更高一些,耳畔像是有个声音在说:“沈浮,这是你的功劳!” 你用做出来的大半年生命,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遇到了真心相爱的人,救下了不该去死的人,还让监斩官看到了江湖客们行过的善事。相信从今以后,朝堂上会多出不同的、关于他们的声音。 “我过了很好的几个月。” 耳畔的声音又变得平和。我恍然发现,那分明就是自己在开口。 “接下来,还有很好的几个月。和谢玉衡一起,痛痛快快,再没有什么操心的事情……” 心情像是飘在云上,我忍不住地“嘿嘿“笑出来,边笑边看谢玉衡。 谢玉衡歪了歪脑袋,伸手来敲我额头。随后,他连“哎哟”的时间都不给我,直接拽着我的袖子,将我带到人群中。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天璇已经发现我和谢玉衡“失踪”的事,开始指挥灵犀卫们找人了。这却也不容易,随着无尘山庄并其他江湖客身上的束缚被解开,许多人自发地上前去扶他们。人群混乱,恰给了我和谢玉衡机会。 不知不觉便走出颇远。回头去看,正见到天璇停在陶叔他们面前。有距离和人声的双重原因在,我并不能听清双方在说什么。但看陶叔轻松的样子,也知道他未将天璇的威胁放在心上。 ——你说我帮人逃跑?怎么可能,我原先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你说不是?不好意思,有证据吗?圣上他老人家刚刚为我等平民百姓做过主,我不怕你再指鹿为马! 天璇被气得够呛,可是真的毫无办法。天权还在后头拉他,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更是无法探明。 “前头都说好了,”我转过头,和谢玉衡说,“事情结束后,大伙儿到城外北灵山上会和,龚前辈师门的人自会接应。如今一切顺利,倒不用像原本计划的那样匆匆忙忙。不过,咱们俩可以先走。” 谢玉衡点头。 我想了想,又说:“而且……我觉得吧,咱们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了,不会和、只留封信过去也好。你我时间都不多啦,”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以轻松口吻说出这话,“还是不要再耽搁,你说是吧?” 谢玉衡说:“是。” 我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容色,又有些想抱他。心里也是惊奇的,如果说对着从前的谢玉衡,我多少有点“见色起意“的意思,可眼下,他变得灰扑扑,我竟还是那么想去亲近他。好像只要他存在于此,便是一块吸引我的巨大糖果。 第108章 “咕嘟”。 我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肯定没发现,还在和我手拉手、一起往人流里躲。 “还有,”我再开口,“我想过了,京城是灵犀卫的大本营,他们在这儿用蜂找你肯定不准,咱们能用这空子,跑上好些时候。待这段时间过去,你也差不多该吃药……” 是个沉重话题。不过,有了药之后,谢玉衡对寻踪蜂的吸引力会减轻许多,算是半个安全时段。 我兴致勃勃地计划,谢玉衡则从始至终都含着笑意看我。 真好。我觉得幸福,甚至因这份幸福开始晕乎。 我们的时间很短,那就让这短暂时间里每天都快快活活。 第57章 留信 后头的事,和我前面说得差不多。江湖客们自有他们的道义要叙,我和谢玉衡却只想过段安宁平静的日子。所以,就由他留信了一封信在北灵山,说明我俩自忖完成任务,预备退隐江湖,做对双宿双飞的神仙眷侣…… 他将毛笔放下、抬起纸页让风吹拂的时候,我便坐在一边,撑着下巴朝他笑。谢玉衡原先还能一门心思关心墨水什么时候干,在我的笑意中,他到底转过心思看我,“怎么这么开心?” “开心吗?”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其实也没有。可这话不能和谢玉衡直说,本就活不长了,要是再把剩下的时间都用在凄风苦雨的气氛中,便是真的白活。 所以我说了半句实话:“刚刚就是觉得,你怎么无论做什么都那么好看。要是在我老家,没准儿能当个大明星。” 谢玉衡不解:“明星?和灵犀卫一样吗?” 我一愣,随即乐了:对哦。无论是作为“玉衡”的他,还是天璇、天枢等人,都是拿北斗七星当自己的名字,难怪谢玉衡会有这样的误解。 但这个词儿的真正含义肯定与那无关。乐过之后,我摇摇头,仔细和他解释:“没,我们那儿连皇帝都没有,怎么可能还有这种给皇帝打下手的机构?刚才说的,是一种负责演戏、唱歌的职业,特别受人欢迎。走在路上,如果被人认出来了,也要找你签名的。” 谢玉衡听着,先是眉毛拧起,随后连手上的纸也放了下去。明显不是开心的样子,我眨巴两下眼睛,反应过来了:“哦……在你们这儿,那好像叫‘戏子’?”不是什么受人尊重的职业,“但在我老家不一样的,大家都是真的喜欢他们,社会地位也不错。” 谢玉衡看看我,缓缓摇头:“我在意地位做什么?”话没有说透,我却还是听懂了。从小就被人卖到皇宫里,做得都是一些阴私活儿,在谢玉衡看来,戏子兴许都比他要自由。 我因此多了些心疼,搜肠刮肚地想琢磨出一些话来安慰他,谢玉衡却又道:“我早起便觉得不对了。沈浮,你是不是——” 他定定地注视着我。 在那双清凌凌的瞳仁中,我一点儿秘密都藏不住。不等他把话问完,已经主动道:“对,我想起来了。” 谢玉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头已经满满都是对我的心疼。 “怎么不说?”他问,“之前那个沈浮做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记不记得?” 我笑了。若不是我俩这会儿只是找了北灵山脚处镇子上的一个书信抄写摊子来写信,周围都是往来的人群,摊主还时不时往过看一眼,我兴许已经把谢玉衡拉到怀中。 “记得。”先肯定了他的话,我又开始补充,“其实到现在也不算全都想起来。就是,嗯,你去找暗狱回来的那天,我不是晕了些时候吗?那会儿就有些记起就老家的事情了,不过不多,事情也都是模模糊糊地。大事儿马上就要到了,我也担心你为这个分心,所以没直接说。 “后面嘛,就是每天晚上都做梦,每次做梦都要再看到一些事情。原来我家真的是开酒楼的,”准确地说,是连锁快餐店,“可惜有好多食材你们这儿没有,否则的话,我还能多给你漏几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始终用着轻松口吻,而谢玉衡一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一定还是放不下心。也难怪,在我刚刚穿来、从他口中得知魔教少主沈浮曾经做过的事情后的那段时间,我的确每天都要吐好几次。 “真没事。”再次拉住他的手,我又一次强调,“你与其的担心那个,不如担心我前头看到太平门那些人被杀头的场面之后会不会做噩梦。给你说啊,在我老家,死刑犯被执行的时候非但不会把人拉到大庭广众之下给普通人看,用的手段也不一样。只要给人身上炸一根针,那些犯人就没了,也是考虑狱警,呃,就是你们这边的刽子手的心理健康。” “心理健康?”谢玉衡歪了歪就脑袋,大约是觉得这个词陌生。我也意识到这点,有点苦恼,“还说呢,幸亏咱们不打算再和前辈们待在一起了。否则就我这张嘴,估计要不了两天,他们就要把我当成什么附身的孤魂野鬼打走。” 谢玉衡眨眨眼睛,似乎正在脑补我口中描述的画面。我又一次觉得他的两只眸子好看,于是有意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只希望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更长一点。 这显然是奏效了。谢玉衡不光一直望着我,还伸出手来摸一摸我脑袋。我一面任由他动作,一面悄悄地计划: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要走,那这事儿是绝对不可能和谢玉衡提的,我才不希望他后头对我惦念太多。但是,既然是我俩会一同离去…… 第109章 总要少些遗憾才好。 我暗暗计划,过了会儿才发觉,谢玉衡的手已经不动了。 倒也没从我身上拿开,而是滑下来,轻轻捏着我的下巴。 我心里尖叫,说好啊,谢玉衡,你竟然这么会了,一群人看着呢就要调戏良家妇男。没关系,在我这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这时候,看他抽了一口气,说:“沈浮,你怎么流血了?” 我“啊”了声,终于从嘴唇、下巴上细微的痒痒感上得知,自己在流鼻血。 我:“……” 沈小浮! 一面手忙脚乱地接过谢玉衡用信纸揉搓成的团子、将其塞子鼻子里,我一面恨铁不成钢地在心头叫自己。 这也太不争气了,能不能在谢玉衡面前威武雄壮一点儿啊? “是不是天气太热?”谢玉衡找隔壁的茶摊买了水,又拿帕子温柔地帮我擦下巴、擦脸颊。末了又用手掌贴一贴我的额头,袖子里都带着清香。 我迅速地再度神魂颠倒,过了会儿,才记得说:“你前一次吃的药仿佛比先前所有都要有用,这都过去半个月了吧,一直都没有花香气。” 前头说的“清香”要淡雅许多,不是凑到袖口这样隐秘的地方,根本无法分辨清楚。我无法给这新的气息一种定义,只是觉得嗅着便很舒服。像是来到了山头、旷野,又是在阳光之下,整个人都有一种安全而晕乎的感觉。就像是每次看到谢玉衡那张漂亮的面颊的时候。 那大约是谢玉衡本身的气息吧。我心头悄然道。刚刚想完,脸颊就被谢玉衡捏了一下。 我有意“哎哟”一声,想要谢玉衡再来心疼我。这一次,他却很不吃我这一套,仅仅是放下帕子和碗,说:“看来已经好全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上山去送信吧。” 有了后面半句,原本还想再作些妖的我:“好!” 将信封递给北灵剑派留守弟子之事进展顺利,满打满算,我俩就在山上耽搁了半天。下来的时候,江湖客们甚至还没从京城出来。 我一身轻松,问谢玉衡,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谢玉衡不知在琢磨什么,竟然走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回答我:“都可以。” 我说:“喂喂,知不知道你这个回答很不负责任?” “……?”谢玉衡很茫然地看我。 我被他瞧着,又是喜欢又是想要恶作剧。于是带着点促狭,说:“在我老家,你现在应该回答:‘我不叫喂,我叫谢玉衡’。” 谢玉衡面皮抽了一下。我以为他又要伸手来敲我的脑袋,甚至做好了躲避的准备。可是到最后,他仅仅是说:“你的世界一定非常轻松。”一顿,“再和我说说那边的事情吧。” 我微微一愣:“好。你想听什么?” 谢玉衡说:“不晓得,你看着来吧。” 是个和“我俩如今要去向何方”问题里一样让人没有头绪的回答,好在我刚刚高考过不久。虽然是理科生,却也经历了前一年的会考,于是信口便能说出老家的五千年历史。 我在心头盘算一下,“行,那就从最前头的朝代开始讲。”其实也可以只和他说现代的大事小事,可总觉得这样缺少了几分条理,“不过在那之前,咱们先来抓个阄。” 谢玉衡:“抓阄?做什么?” 他自然不是不明白这是见什么事儿,只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在此刻提起。 看到他困惑地样子,我克制半天,到底还是没能耐住。像是谢玉衡前面对我一样,伸出手来,在他脸颊上扯一扯。 再这种亲近的小事上,谢玉衡倒是从始至终都非常配合我。在我的手改换方位时,他甚至会把另一边的面颊侧过来,任由我动作。 我越是捏,越是喜欢,甚至冒出将他整个人都揉到怀里的冲动。好在脑子还在站岗,仍能记得两人前头的话题是什么,匆匆回答:“自然是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了。” 因这句话,一盏茶工夫后,我抓了四个纸条,要谢玉衡在我掌心摸。 他配合地摸出来一张。我看过,笑了,“行,咱们往南面去。” 这个季节,倒不是不好往北。可再走些时候,周边不免要越来越冷。往南倒是没这苦恼,运气好的话,还能看一场江南风光。 我近乎是喜气洋洋地把这些话说给谢玉衡。他安静地听着,听完就笑了,“是不错。好,咱们去买马。” 第58章 快乐 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眼下遇到马贩子,我已经能熟练地去看马的牙齿、蹄子,甚至能粗略判断它们的岁数。 再把这些判断说给谢玉衡听,他还是笑着点点头。不光如此,后头我们买干粮、正式上路……一路上,但凡我回头看他,十次有八次能撞见他在看我。 受到心上人这样的看重,我一面是高兴,一面也有些难为情。等到晚上歇息,我挠挠头,把两只脚从盆子里拿出来,小声和谢玉衡说:“我那天的表现是不是真的特别帅啊?” 谢玉衡一愣。看样子,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也跟着愣了,迷惑地问他:“嗯?你不是觉得我那天特别帅,所以更喜欢我了一点儿吗?”因为这个,所以才要止不住地看我。 谢玉衡听了,原本的不解成了哭笑不得,点点头:“对,特别帅,我甚是喜欢。” 第110章 我才不会被他敷衍到,当即伸出两只手,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去挠他痒痒。谢玉衡“哎哟”一声,被我毫不费力地擒到,随后便叫我压在床上、边笑边躲。 “我这不是、不是,”“哈哈”的声音里,他连讲话都变得断断续续,“顺着你的话来讲吗?怎么还不高兴了?” “没不高兴,”我说,“就是想挠你。不许动,让我好好地挠。” 谢玉衡自然不配合——好吧,大约只是嘴巴上不配合,实际行动里他可一直没有挣脱——回答:“这也太霸道了,我才不答应。” 我说:“你都喜欢我了,配合一下能怎么样嘛。” 他眼睛转一转,回答:“你也喜欢我啊,照这么说,便也该听我的话。” 我眼睛眨巴眨巴,心想,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于是收起原先的姿态,自己坐起来,想了想,还把谢玉衡一并扶起,问他:“好啊,我听话,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 谢玉衡:“……”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从原先的带着笑,到“你怎么是这种反应”。 我有意问:“快说嘛,你不想让我挠你,然后呢?总得有点想法才对,否则拦我做什么。” 谢玉衡视线开始乱飘,欲言又止。 换我笑眯眯地看他,还要数:“不说吗?我数上三下,再不讲给我听,那就还是要听我的。” 说完,当真开始“一”“二”地数。却毕竟没有到“三”,下一个字音还没有出口,谢玉衡已经朝我撞了过来。 他显得非常没有条理,嘴唇近乎磕到我的牙齿上。还是我反应及时,扶住他的肩膀,这才避免了我俩互相伤害。 原先是想就这点再笑笑他的,可在对上谢玉衡眼睛的一刻,我发现自己压根生不起那份心思。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是“我俩相互喜欢,又没有更多时间,接下来的分分秒秒都应该交给我们缠绵”。 既然如此。 那就这样吧。 周边没有一面镜子,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不过,由我来推断,此时此刻,我的眸子一定是惊人的明亮。 因为这个,谢玉衡才会忍耐不住地抬起手,将我的双眼捂住。 我愣了愣,下意识问:“谢玉衡?” 话音落下,就从他指缝中见到他侧过头,露出耳后、脖颈上的大片绯红颜色。 原本就知道他长得好看 ,眼前场景更是美不胜收。好在有了在北岭山上的经验,后头买干粮的时候,我顺手买了能够下火的金银花,后头住客店时特地找小二泡了水来喝,这才没有再一次鼻腔发热。 “好好好,”我笑着说,“不看你了。不过,你得看着我。” 他没有反应。我原先觉得自己是个挺有耐心的人,这会儿却发现这份判断出错。谢玉衡一秒钟不回答我,我便要直接去催促:“听到了吗?谢玉衡,你听到——唔!” 他竟然咬我。 我脸色都变了,嘴巴扯起来,嘀咕一句“好啊你,绝对不让你好过”,随后就也俯下身去咬他。谢玉衡一定是后悔了,很快开始向我求饶。我得意洋洋,才不那么轻易地松口。还是等后面,觉得他实在可怜,嗓音里甚至多了一些哭腔,终于将他放过。 这时候,外间月亮已经高悬于空。毕竟还在夏天,我俩都汗津津的,很不舒服。干脆又跑到后院打了水,擦洗过身体,这才相拥着睡下了。 不对,里头还有一点插曲。 闭上眼睛之后,大约有十分钟了,我又一次将眼睛睁开。 “谢玉衡,”我叫怀里的人的名字,“你怎么还在看我?” 他呼吸平稳,眼睛也闭着,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听见我的话音。 我才不相信这份伪装,十分直白地问:“你是现在说,还是等我把你叫起来了再说。” 有了这话,他面皮抽动一下,到底睁开目光看我。 “我在想,”他表情有点复杂,“你不是说……从来没有过吗?” 怎么还挺熟练的。 后头半句他没有讲出口,我却还是从心上人的眼神里读出这份意思。如此一来,他前面十分钟里到底在想写什么,也就呼之欲出。 我脸颊瞬时滚烫,连说话都显得磕磕巴巴,抓紧时间给自己澄清:“当然啊!你不知道,在我老家那边,十八岁以下都是要好好读书、禁止谈恋爱的,”不能说没有早恋的情况,但我身上的确没有,余下的例外也就没必要在此刻说给谢玉衡,“上了大学以后,有的家长还是要求自家孩子好好学习。我爸妈倒是没这些想法,但那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嘛。” 谢玉衡听着,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我分辨不出他是相信了没有,只能再把情况说得更明白一些:“不过,没有吃过猪肉,总还是见过猪跑的。呃,也不对,我甜甜吃猪肉,不过确实没有见过猪跑。” 怎么回事儿?说来说去,竟然有些把自己绕进去的架势。 发觉这点之后,我也不用那些俗语比喻句了,直接把最要紧的内容说出来:“总之,我是有看过一些‘学习教程’啦,但那会儿压根没想到自己能用上。刚刚你觉得我表现好?嘿嘿,那有可能是天赋异禀吧。” 讲到最后,我又有点高兴。无论如何,能给自己喜欢的人快乐,自然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第111章 谢玉衡大约是相信了,伸手来摸一摸我的面颊。不同于前面玩笑一样捏脸的时候,这一次,他仅仅是用掌心贴着我的侧脸摩挲。 我屏住呼吸,任由他动作。过了会儿,见他凑过来吻我。 这、这么纯情的吗? 我再度开始难为情。一方面是因为谢玉衡表现出的温柔,另一方面,则是发觉自己在这样简单的触碰下,心跳也能加速。大约还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哪怕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落在我额头上的吻,都让我浑身滚烫,指尖都像点燃了火。 “谢玉衡。”我再度小声地叫他的名字,“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 半晌,他轻轻地“嗯”了声,说:“我在这儿呢,沈浮。” …… …… 我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之前一直想问。你在灵犀卫里的代号是‘玉衡’,这个我知道,姓又是从哪儿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俩重新骑马上路,天璇等人暂且没有追来的驾驶,我虽然不算完全放心,却也觉得不能把我俩仅剩的时间全都放在忧虑上,于是找了话题开口。 问的也确实是自己在意的事情。最开始叫他名字,我仅仅是觉得顺口。后来再叫,却是抱了“‘玉衡’只是一个身份,前前后后不知道存在多少个‘玉衡’,‘谢玉衡’才是他这个人”的心思。不过,天底下那么多姓氏,谢玉衡唯独做出这样的选择,里头说不准会有什么缘由。 他果然抬了抬下巴,说:“是我原本的姓。” 我:“……啊。” 拉着缰绳的手停顿住。 竟然是这么简单的答案。我忍不住叫出声来,紧接着便问:“所、所以,咱们不是想过吗,去找和你口味最合的地方,找找那边十几年前丢孩子的、姓谢的人家,兴许……” 说着说着,我自己的声音减轻了下来。起先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再看谢玉衡的眉眼,他倒是比我还要淡然许多。“没必要,”我的心上人讲,“马上就要死了,哪怕真认了亲,也不过是徒增难受。”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我却还是为他觉得不值得。同时,又想,那他岂不是在和我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真正姓氏告诉我? 谢玉衡信任我、喜欢我的时间,兴许比我原本预计的要早很多。 我不该因此高兴的,可这的确是个让我欢喜的消息。又实在不好表现出来,于是我搜肠刮肚,思索着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的心情稳定下去。 还真被我琢磨出一件。“谢玉衡,”我又叫他,“再过几天,你是不是又该吃药了?” 讲着话,我原本勾起的唇角成了撇下,难过情绪跟着涌出。 命运对谢玉衡太不公平。同样是中毒,我是在死后得到新生,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谢玉衡不同,除了我还不了解的童年时光,他被拐走、被卖给灵犀卫之后,连一天真正自由的日子都没有。到现在,还要与我一起数日子。 越是想,我越是难过。难过之余,也没忘记提醒谢玉衡:“咱们出京也有些时日了。你不是说每个月都要吃吗?可别忘了时候。” 谢玉衡听了,却没有直接点头,而是露出犹豫神色。 我看在眼里,心头“咯噔”一下,不妙心绪涌动。 “喂喂,”我叫他,“怎么了?别吓我啊,有话就说。有什么麻烦了,咱们也要一起解决嘛。” 因这话,谢玉衡侧头看我。我在他的目光中愈是着急,干脆伸手去拉他袖子,催促:“快说 ,快说!” 他终是叹了口气:“沈浮,我又骗了你一次。” 我干巴巴地答:“骗我……就骗我呗,我都习惯了。你好好吃药就行,等我死的时候,你还得负责埋我呢,哈哈。” 谢玉衡没有点头,摇头,而是悲伤地看着我。 我心头忽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慌,“到底怎么回事?”追问又冒了出来,“你告诉我,快点告诉我,谢玉衡!” 他还是说了。 “药,在我回暗狱那天,就已经掉了。 “沈浮,我大概只剩下四五天了……” 我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只觉得他嘴唇在动,发出的声音却是一点儿都钻不进我耳朵。 第59章 最后时刻 再回过神的时候,谢玉衡已经翻到了我的马上,从背后抱着我。 他不断地念叨着什么话,落在我耳边却全是一片“嗡嗡”。花了不知多长时间,才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谢玉衡,”我侧过头去看他,口中叫他的名字,“这不好笑,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话讲出来的时候,嗓子是干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刹那间,我甚至生出一种“谢玉衡实在太坏了,总要这么欺负我,我再不要理他了”的心思。 可又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光是抱有这样的念头,我便连呼吸都做不到了,眼泪也是控制不住地流。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好像隔三差五就要哭一次,每次哭都是因为谢玉衡。 可是——在他吻上来的时候,我又想——这难道能怪他吗?又不是他想把药弄掉!又不是他愿意中毒!又不是他希望在小小年纪就被灵犀卫训成朝廷的凶器!又不是他…… 我也去抱他,也去吻他。 第112章 这是个很别扭的姿势,我都没有留意到,谢玉衡却表现出在乎。他一手轻轻按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则拍着我的背,吻也变得断断续续,空出的时间,全被他拿来叫我的名字。 “沈浮,”他说,“好啦,不要难过……我还有好多事要叮嘱你呢,之前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是得说出来了。” 我在他的话里拼命眨眼,想要收起眼泪。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工作,可我还是做到了。只因想到:“谢玉衡多难啊,明明最该痛苦的是他,结果他还在安慰我。” 沈浮,你真是个糟糕的男朋友。 如果谢玉衡只剩下四五天时间,你应该做的,是尽你所能在这短暂日子里让他快活。 “你,”我道,“你说。” 我一边揉眼睛,一边讲话。谢玉衡歪着脑袋看我,喃喃说:“什么小花狗。”然后,又来吻我的眼泪。 我让他弄得心头酸酸软软,又想要哭了。没法子,只能在心里拼命回想在高数课上崩溃的时候,终于压住一切悲伤,说:“我真的没事了。你和我讲嘛。” 谢玉衡退开一点,仔仔细细地看我。半晌,终于笑了,说:“等我走了以后,你给我立一块墓碑,上面写‘谢家子’即可,我不想到了地府也抱着这个代号。” 我回答:“好。”虽然本能在告诉我,世界上没有地府,但谢玉衡说什么都是对的。再着,我都能穿越了,这地方有没有地府还真说不定呢。 谢玉衡又说:“你还有几个月时间,大约也没心情看风景吧,不如满足一下我未完成的心愿。” 我连忙点头:“好啊,你说!” 谢玉衡:“我从前虽然去过很多地方,可那些名山大川总是没什么心思去赏的。你割一段我的头发下来,见到什么五岳啊,名湖啊,就往里面埋几根、撒几根,权当我去过了。” 我听懂了,回答:“你是不是担心我直接追着你去了?”看他哑然的神色,“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浪费接下来的日子。好不容易有这番奇遇,我得好好过呀。若是碰到什么孤寡弱小,我就去帮。遇到坏事了,我就去行侠仗义。后头阎王算功德,也不知道会不会把我和那个少主算到一块儿去。若是真到了一块儿,我好歹稍稍弥补两下。” 谢玉衡笑:“你考虑这么清楚,我就安心啦。” 我闷闷地想:“你安心什么……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但是。我又想。在这最后时刻,谢玉衡不笑,莫非还要哭着度过?……这自然是更难过。 我又讲话:“你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吧?”看他点头,“行,那接下来轮到我说了。” 谢玉衡的表情里带出一点奇怪,倒也乖乖任由我安排。 “既然是四五天,那咱们也别把这个时间浪费在跑路上了。”我沉吟,“周边虽然不见名山大川,但也有湖水、有小山。前头咱们打听的时候,不是说再走不远还有城镇吗?咱们就歇歇脚,放放松,赏赏风景。” 谢玉衡欲言又止。 我说:“你早说药丢了,我可能根本不会跑这么久。兴许天璇他们知道你活不了几天,压根没追来呢。” “……”谢玉衡看起来不太赞同,但还是朝我妥协。我满意地笑笑,心里却知道,前头说的可能性的确是有,但也可能我们刚刚停下,就被找上门了。 没关系。谢玉衡没多少日子了,被抓了也不怕。我的话,心上人没了,大不了陪他一块儿去嘛。 谢玉衡骗我那么多次,我当然也能骗他。再说,那也不一定是骗。如果灵犀卫们果真没来拿我,我是真会像前头和谢玉衡讲的一样去做。也得感谢这个世界不存在天网,逃出灵犀卫的关注,便没什么后患了。 “那咱们安排一下。”我认认真真地说,“首先呢,你先确定一下,到底是四天还是五天?” 谢玉衡迟疑一下,“五天吧。” 我怀疑他压根没细想,不过希望我高兴,于是随口乱说。好在我不和他计较,还愿意和他点头:“行。一天游湖,一天爬山,一天在城镇中逛逛。还有两天,咱们到了镇子里打听打听再说。若最近有什么活动,咱们岂不是赚了。” 谢玉衡看我的表情更是无奈。大约是不想反驳我,到底点了头。 我笑了,拿出最快活的语气:“行,这便走吧。” 到最后,也没问他为何不在京城那会儿就把丢药的事情说出来。 没有其他答案。谢玉衡知道,真开了口,我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回暗狱找寻。那近乎是一条死路,可我愿意为了心爱的人赴汤蹈火。 谢玉衡也一样。哪怕明知我能活的时间不长,他依然愿意用自己的死,换我多看几天世间景象。 …… …… 我俩运气是真不错。到了临近的丰城一打听,便得知这两日正有一场庆典。再问名头,和我俩讲话的大娘一下子笑了,说:“今日已经是七月六了!” 我不由“啊”了声,反应过来:“那明日岂不是七月七!” 大娘拿“孺子可教”的目光看我,我开开心心和她道谢,扭过头,眼睛亮亮地看谢玉衡。 “要不怎么说咱俩合该在一起呢。”我说,“你们这儿是有很多事和我老家不一样,但也有挺多一样的地方。七月七,该有情人一起过,是吧?” 第113章 看谢玉衡点了头,我又问他,这好日子有什么习俗。 脑海里快速过了许多答案。女郎乞巧,郎君则求文曲星关照。正琢磨呢,听谢玉衡说:“是要放灯的。” 我虚心求教:“放灯?往天上,还是往河里?” 谢玉衡说:“河里。往天上走,容易走水。” 我点点头,心道这个答案倒是不出意外。眼下的世界也有类似“孔明灯”的东西,可那玩意儿放到现代都时常出事,何况是这到处都是易燃物的时候。往河水中送,人要安心许多。 “那有没有什么讲究,”我又问,“放什么样式,上面是不是要写字?” 谢玉衡一一告诉我。我听着,在心头默念“放桃花灯,便是求桃花娘娘祝福”的说法,一锤定音:“那咱们也弄这个。你会不会做?我想着,去外头买的,总没有自己做的心诚。” 扪心自问,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为了和谢玉衡下辈子当竹马,信信本土月老也无妨。 谢玉衡却摇头。我失望,嘀咕“还以为你什么都会呢”。话音落下,被他一指头戳在脸上。 戳吧戳吧。我心想。你也就这点儿爱好了,我还能不满足? 正想着,他手指卸了力气,改用掌心贴我面颊,柔和地说:“虽没做过,可看那样式应该不难,咱们一块儿学学就是了。” “好!”我满口答应,“咱们这就去买材料。有了东西,再找家客栈做灯。” 谢玉衡含笑点头。 这时候,我以为接下来的工作会很顺利。毕竟无论是我还是谢玉衡,都绝不算什么手笨的人。 却没想到,差错也正出在这上面。到了安静的、只有我和谢玉衡在的屋内,我的心思只在彩纸和竹片上停留了短短几秒,再后头,就通通落在谢玉衡灵巧翻飞的手指上。 像是蝴蝶。我撑着下巴看他,手上的活儿早被抛到九霄云外,满眼都只剩下谢玉衡修长好看的指头。原先只是单纯觉得他不光人漂亮,连手指也漂亮,慢慢地,却想起夜间景象。他的手指不曾触碰彩纸,而是落在我身上。 我悄悄咽唾沫,思绪乱七八糟,还暗暗去抱怨天气闷热。这时候,小腿忽然一痒。 我浑身一震,抬眼去看谢玉衡。他竟也放下手上的纸,坐在桌子另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这还不算,他的鞋子分明是被踢掉了,脚正在我腿上一下一下撩拨…… 这会儿还能忍的,是不是男人我不知道,却一定不是我沈浮。 我果断扑过去,把谢玉衡一起带到床榻上。他再下床,已经是第二天黄昏时候。 我有些心虚,很快又变得理直气壮。谢玉衡自己觉得自己体力好,也不是我一定要他主动。成了现在这样子,是他应得的。 紧跟着,又觉得他坐起来、轻轻抽气的样子比昨日还要漂亮。正神魂颠倒,见他朝我招招手。 “好你个沈小浮,”他“咬牙切齿”地捏我脸,“还挺有本事。” “没有没有。”我立刻谦逊地回答,“主要是你有本事……哎哟!” 他又来敲我额头。我一点儿都不痛,却还是要委屈巴巴看他。他果然不忍心了,又凑来亲亲我。 我顺势抱住他,心里不断地念他的名字。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看重的、最爱的人,我马上就要失去的人……不行,沈浮,都到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哭? 在谢玉衡看不见的角度,我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再之后,就是和他一起来到城外河边,在黑夜里与周边百姓一起送去满河灯火。 到底没来得及做一盏特殊的桃花灯,只能花钱购入。可我又觉得,写了我俩名字的那一盏本身已经足够特别了。它承载着我的期望,承载着谢玉衡的期望,一起去了遥远地方。 “桃花娘娘,”我和周围所有人一起祈祷,“你一定要看到、要实现我的愿望!” 距离谢玉衡离开我只剩下三天了。 …… …… 有了牵头的“经验”,剩下两天,我们几乎也是在客栈度过的。 总是接触不够,总觉得从前错过太多。我听着他的心跳,他感受着我的体温。慢慢地,骨血都交融到一处。 到了第四天黄昏,谢玉衡亲手推开了窗户。他披着薄薄的内衫,肩膀同时带着晚霞,转过头来看我:“沈浮,咱们去爬山吧。” 我闭了闭眼睛,答应他。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自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城外有野兽,有匪徒,哪怕不遇到这些,只是在黑夜里跌了跤也让人不舒服。可谢玉衡只有这么点愿望了,我怎么可以、怎么能不答应他呢? 我俩一起去了城外丰山。这些日子其实总见到它,那日放灯的丰水便是自它身上奔涌而下,客栈窗户退开时也总见到它。 我一路都在留意谢玉衡的身体状况,好在情形还好。他非但不显得虚弱,翻到神采奕奕。这没让我欣慰,只让我更担心,满心都是“回光返照”几个字。 我把这些压下来,赶在天亮之前,与谢玉衡抵达山顶。 距离日出还有些时候,明月星光笼罩我俩。他洒脱地找了块空处坐下,还说:“可惜没有带酒。” 我说:“你想喝吗?我去城里买。” 谢玉衡笑着说:“你不想陪我最后一程?” 第114章 我沉默。 谢玉衡温柔地看我,轻轻说:“沈浮,不如你现在就走……我见过百花丹发作的时候,要不了多久,我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想到你瞧见我那副样子,我就……” 他在发抖。 在我面前历来可靠、无畏,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将他击倒的谢玉衡,竟然在因他话中勾勒出的可能性发抖。 意识到这点,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上前将他抱住。 “不走,”我说,“我才不走!谢玉衡,你别想赶我!” 他怔然片刻,微微笑了:“好,”我听到便知道,前面说让我离去的话恐怕没那么真心,他还是想要我陪着,“你前头给我讲你老家的故事,说到哪儿了来着?再来让我听听吧。” 我抽抽鼻子,细细与他说:“也该给你讲完,正到没有皇帝那段儿了!” 就这样,在我的滔滔不绝里,我俩赏了灿烂日出,看了绚丽日暮。 谢玉衡始终睁着眼睛看我,听得认真而专注。我亦是眼神一错不错地看他,生怕自己错过心上人最后的时刻。 这么说着、看着…… “咕噜噜”。 谢玉衡什么事儿也没有。 一定要揪点毛病的话,就是我俩肚子一起叫了。 第60章 正文完 这里的黄昏静悄悄。 这里的肚子呱呱呱。 我俩面面相觑。以我的角度,怎么瞧都觉得谢玉衡脸颊红润、精神头颇好。要么是他算错了时间,毒发压根不是今天,要么…… 我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一个极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太好太美,以至于我压根不敢相信。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我何曾有过什么幸运?被抓、受伤、逃亡……所有经历都是这几件事的反复。唯一的幸运,也只落在遇见谢玉衡一件事上,他却马上就要离开了。 可是。 我又想。 如果他可以不离开呢?如果他能如我期望的那样拥有自由自在、再无忧虑的人生呢?如果—— “咕咕咕”“咕咕咕”。 好吧,无论有什么远大抱负,都得等填饱肚子以后。 我认命地站起来。昨夜走得太急,又满脑子都被“谢玉衡马上就要出事”一个念头占据,连消愁的酒都没带,何况其他东西? 好在眼下季节中,山上正有许多成熟果子。顺着来时路去找,没一会儿,我俩已经摘了满兜。这还不够,我盯着黑暗里的一处舔舔嘴巴,小声说:“你去找溪水,找到之后给我个信号。” 谢玉衡瞧我,我“嘿嘿”地笑笑,推他:“快去。” 谢玉衡“啧”了声,说:“你仿佛……” 仿佛什么?我能猜到点儿,但他既然不说,我就全当不知道了。 暂且和谢玉衡告别后,我轻手轻脚地往自己原先盯着的地方去。不一会儿,大有收获。 等顺着谢玉衡的哨音找到他,他左手是果子,右手是鱼。我看了便乐了,也给他展示收获:一只山雀,以及五六个鸟蛋。 “看来咱们能大吃一顿。”我快活地说,“蛋白质、维生素都有了!还缺点主食,嗯,待会儿我煎个蛋饼吧。” 谢玉衡看我,大约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心情还是好,和他哼哼唧唧,“回来的路上,我还瞧见好多能调味的草。可惜没有蜂蜜,唉……这样,你先把这些处理一下,我回去摘草。” 谢玉衡眼里困惑更重,但他又露出些开怀,笑出八颗牙齿和我点头,还承诺:“我会生好火。” 我说:“行,那你先生,我顺道捡点儿干柴回来。对了,记得先把周围杂草收拾一下。” 谢玉衡答应了。看他的表情,似乎是觉得我话太多。也对,以谢玉衡的江湖经验,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个。 我也该想到的,可是他没事,我便太高兴,这才一时多话。 要说分辨哪些植物能吃,这还是谢玉衡交给我的。在老家的时候,用的都是现成的调味粉,哪有眼下这样天然滋味。 我一面哼歌,一面蹲着摘草。摘着摘着,又把脑袋埋在手臂当中,身体有点发抖,小声和自己说:“肯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谢玉衡已经没事了,哈哈……” 但是,他没事了,我呢? 收拾好心情,再回到谢玉衡身边时,我已经又是平常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惊喜地叫:“你还把果子切了?” 切成一块一块,大约只有拇指大的果条,上面还扎了小小的树枝,像是老家的果盘一样。在那个镇子里的时候,我曾和谢玉衡撒娇,要他这么准备给我。眼下,竟又复刻了那会儿的场面。 我愈是喜悦,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挽起袖子:“行,后头就看我的——唔!” 话都没说完,嘴巴里被谢玉衡塞了果条。我怀疑他是事先尝过,只把滋味最好的留下。此刻送到我这儿,一口下去,就是满满甜香。 我喜欢。谢玉衡也能瞧出我喜欢,后头我手上忙活,他就待在旁边投喂我。直到我求饶:“等等,等等,再接着塞我就饱了!” 谢玉衡这才收手。临去前,还又在我脸上摸了摸。 我脸颊还是鼓的,他明显喜欢,眼睛里都是亮色。我瞧着,心头跟着甜滋滋,像是要飘飘飞起。脑子里又全都是他的名字,谢玉衡,谢玉衡……完了,一朝穿越,我怎么还成了个恋爱脑。 第115章 我完全不认真地在心里惊叫,手上一直没有停下。小时候家里不是连锁店,仅仅是小区门口的小饭馆,我放了学,总是作业都没来得及写,就冲进厨房看爸爸妈妈忙活。那会儿他们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干脆利落。我瞧着,偷偷觉得他们也是电视里那种神功盖世的大侠,这才能轻轻巧巧就剥掉鱼刺、拆掉鸡骨头。 后头家里的店换了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我还是很喜欢进厨房。爸爸妈妈都说,我才是天生要吃这碗饭的。讲话的时候温柔地看着我,眼里都是对我的骄傲…… 他们很爱我。 我抽抽鼻子,想,虽然我没了,但他们还好好的,我便也高兴了。 等到山雀、鱼肉一起烤好,蛋饼也香喷喷地躺在石板上时,我终于和谢玉衡讲话:“你们调查沈通的时候,应该也查过他的手段吧?”谢玉衡点点头,“那你们知不知道,他那神仙丸是什么来头?” 谢玉衡沉吟片刻,这才回答:“他一心求长生,早年炼过许多丹药,却都算失败了。直到出了神仙丸,这才停手。 “虽叫这么个名字,实际却和灵犀卫的百花丹差不多作用。人服下后乍看还好,日子久了,却要毒发身亡。 “听说是比百花丹能坚持的时间长些,为这个,天枢还说过想要拿到配方。” 我点点头,“是这么回事,但你们漏了一点。” 谢玉衡挑眉,我便继续道:“这药,还能拿来解毒!” 谢玉衡:“这……” 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便也静心去等。片刻后,他组织好了语言,告诉我:“潜入太平门前,我们曾抓去一些魔教教徒,是从他们口中听说此事。但那会儿我们分析一番,觉得这该是沈通的托词。直接给手下喂毒药,下头的人定要不服。加个解毒的说法,情况就好很多了。” 我意外,“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顺着这个思路去想,似乎也讲得过去。 我为之沉吟,片刻后,还是摇头:“绕进去了。谢玉衡,你记不记得身上香味儿是什么时候没的?” 谢玉衡眨眼睛。我觉得这副样子可爱,又开始蠢蠢欲动。 “不记得了。”他却回答,“我们长久服药,早就习惯百花丹带来的气味,哪里分得清楚?” 也是。在那个镇子的时候,也是我提醒了谢玉衡,他才发现自己身上香气已经浓郁到一定程度。 “大约是在去刑场之后,”我说,“咱们去北灵山前,对,在那个摊子上写信的时候!” 顺着话音,记忆跟着复苏。 我流了鼻血,谢玉衡帮我擦面颊。他的袖子落在我鼻尖,我心想,他身上的香气仿佛有了变化。 “在那之前呢,”我喃喃说,“我……想不起来了。但就从那天往前数,和你有关的大事,只有去探暗狱那次吧?” 谢玉衡点头。我留意到,他的嘴唇抿了起来,神色中有紧张,谨慎,还有不易察觉的喜悦。我便也跟着高兴,如果谢玉衡能摆脱身亡的命运,我定要放鞭炮来庆祝。 “总不能是其他人发了善心,偷偷塞药给你。所以我想……会不会是那天你受了伤,我也受了伤,”我轻轻地说,“咱们的血汇到了一起,神仙丸的留效便解了你的毒。” 谢玉衡怔然。良久,他说:“会有这种事吗?” 我说:“只是个想法。”笑着朝他摊手,“你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对吧?再说,就算猜错了也没关系。重点是你身上真的不香了,我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哈哈,谢玉衡,你真的自由了!” 我太高兴,太高兴,甚至为此忽略了谢玉衡的表情。过了好些时候,才因他猛然抓来的手回身,听他说:“沈浮,那你呢?” “我?”我不解地看他,见他难得语无伦次,问我:“如果真是那样,那、那那天不光是你的血给了我,我的血也到了你身上啊,那你呢?你身上岂不是也有了百花丹的效果?” 我迟缓地反应过来:“也是——嗯?” 谢玉衡定定地看我,抓我的手头开始抖。我则低下脑袋,有点费劲地琢磨:“总之,百花丹的药效和神仙丸可以相聚抵消……啊,那我也没事了?”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谢玉衡一定也想到了,所以他脸上那浅浅的、本就不易察觉的喜悦淡了下去,成了纯然凝重。 “三个月。”我说,“距离我吃下那颗药,已经过了三个月。无论最后是什么状况,三个月后,咱们就都知道啦。” 谢玉衡深吸一口气,点头。 …… …… 天再一次亮起的时候,我们回到丰城,到客栈牵马,还给小二补了一日的草料费用。 没了之前的紧迫,我俩并肩骑马,再次上路。 运气好一点,我们都能活下去。运气差一点,起码我的心上人能安然活过。 怎么想,我都觉得这局面极好,坐在马上也要为此笑出声。 谢玉衡最先是无奈,后来也被我带动,也跟着笑了。 不过,这只是他白天的样子。到了夜里,我许多次半梦半醒,察觉旁边的人看来的目光。 还是武功高了,直觉也跟着敏锐的缘故。发觉这点后,我自己也十分无奈。只能翻个身,把谢玉衡往怀里搂一搂。 第116章 到了白天,还要和他念叨,说眼下算是没了顾虑,他总算能去寻亲了……我俩都不愿意直言,心里却都有担忧。如果没事的只是谢玉衡,我却还是要离他而去,那他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度过? 这份忧虑在最后那个月达到了顶峰。 到了白日,谢玉衡根本遮掩不住眼下青黑,人也变得恍惚憔悴。我看在眼里,干脆提议:“咱们再找个院子住。” 谢玉衡答应了。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状态太糟,他还开始有意调整。一天天下来,脸色是好看不少。如果不是我半夜醒来的次数增加,每次醒来都觉得他在摸我脉搏,说不定就真信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有天清晨,我忽然和他说:“这是倒数第三天了,你给我做之前那个肉丝卷吧。” 谢玉衡自然点头。 我们吃了肉丝卷,又在房子里腻歪很久。不知不觉就是一天过去,再清晨时,我又点菜,说想吃萝卜宴。 这会儿没有初春的白萝卜,另一种当地萝卜倒是不错。我俩大吃一顿,邻家孩童还被炸丸子的香气吸引。我笑嘻嘻地分了他们一碗,换来他们开开心心道谢。 回头看到谢玉衡,我叫:“明天想吃鸡蛋糕。” 他瞳仁收缩一下,慢慢慢慢地点头。第二日天还没亮,人就起来忙活。 我去厨房抓他,从背后将人抱住,说:“一大早睁眼,你人都没了,快让我……呀,谢玉衡,你怎么哭了?” 他的确在哭,眼泪一颗颗地从面颊上滑落,看得我心痛。 “谢玉衡,”我叫他,“其实……嗯,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也骗你一次,这才公平吧?” 他依然在哭,我怀疑他压根没听到我讲话。只能加快语速,继续说:“其实昨天就是六个月的最后一天,我应该真的没事了。想着推迟一天讲,你能少紧张一点……你、你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不光是“更厉害”,他还转过身来抱我。脑袋埋在我颈窝,不一会儿,我便察觉肩头湿透。 我因他的表现情绪涌动,过了半天才记得继续说:“在我老家,蛋糕是庆祝的时候吃的。咱们今天一起吃,算是庆祝你和我一起重获新生。” 良久良久。 他用力地、如释重负地“嗯”了一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