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一章 征辟 雨后乍晴,霞满西天。 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着几个人,似乎在欣赏夕阳。 其中一位身穿白色绸袍、神态飘逸的中年汉子,嘴里说个不停,神色微微有些激动,声音都大了起来:“冏既得志,骄奢擅权,耽于宴乐,大起府第,坏公私庐舍数以百计,中外失望。在这件事上,子美也是吃了亏的。司空征辟侄儿,为何拦着不让出仕?” 话说得慷慨激昂。观此人神情,浓眉紧锁,怒目圆睁,右手下意识紧握成拳,端地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默不作声,只摇头叹息。 他很熟悉这位本家兄弟,平日无所事事,空好清谈,忧国忧民绝对不是他的风格。此番前来劝他放儿子出仕,言辞神色间如此急切,看样子与司空纠葛很深了。 “子美。”见人不说话,中年男子缓了缓口气,道:“司空开府,从者如云,皆一时俊彦,门第甚高。元规侄男若应辟出仕,与他们多多来往,以侄男的才学,定能在士族中名声大噪,这对提高家望是大有好处的。” 对面之人似乎有些意动,半晌后问了一句:“司空开府,都有哪些掾属?” 中年文士一听有戏,脸色大大缓和,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沛国曹尚书馥,听闻已接受司空延请,入府为军司。” “还有呢?”子美本来还在等着,却听不到下文,有些奇怪,追问道。 中年文士略有些尴尬,道:“东海刘洽,为左司马。” “广陵戴渊,为军咨祭酒。” “东海糜晃,出任督护之职。” …… “说来说去,除了曹尚书外,都是些小姓、寒素罢了。刘洽更是没听说过门第。”子美叹了口气,随即又自嘲:“其实我家又比他们强得到哪去?” “既如此,就更该把握住难得的机会啊。”中年文士劝道。 庾子美踌躇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先回屋再说吧。” 中年文士一窒,随口附和道:“也好,咱们好好谈谈。” 一行人便往前走。 中年文士身后还跟着几名军汉,年岁都不大。 为首一人更是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目光沉稳甚至有些大胆,一点不像普通军汉那般畏缩、自卑,让庾子美微微有些不喜。 司空真是昏了头,封国之内人都死绝了吗?连少年兵都征召,让他心中更是犹豫。 军汉名叫邵勋,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走着,唯脸上透露着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沧桑神情。 系统?不存在的!这么高端的东西,与他无缘。 诸般武艺、骑术倒是不错,但也仅仅是经验和见识罢了,肌肉记忆完全没有,目前靠苦练恢复了一部分,很不容易。 老实说,他不太清楚这些本事哪来的,感觉像是自己的,又感觉不像是。 老天爷让我穿越到这时候,玩我呢?搞笑呢? 还不如送我一大笔钱财,一个高贵的门第,再塞一堆美女,让我潇洒一生,那就勉强不生气了。 只是——算了,木已成舟,说那些没意思。 一行数人很快进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宅子。 宅第不大,看样子以前是某个土财主的。如今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官员、士族尚且自身难保,没有任何根基的土财主,又算得了什么? 洛阳左近反复易主的宅子多了去了,鬼知道主人是怎么死的。 宅中住着一大家子十余口,外加七八个护院、仆婢之流。 老实说,有点寒酸啊,对不起他们的门第。 都怪司马家的畜生们! 庾子美领着客人入内,其妻毌丘氏出来见礼。 邵勋留在了院中,抱着双臂,扫视着周围。 他需要负责那个名叫庾敳(ái)的中年文士的安全,毕竟是司空看重拉拢的人,如果还想在这个乱世中混碗饭吃,就得卖点力。 跟着他一起来的四名军汉都是东海人,年纪相仿,十七八的样子,此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散开,持械肃立。 邵勋哂笑一声。 这几个少年军户,武艺荒疏。他随口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他们错误的习惯和动作,立刻令其敬畏万分。 当然,自己是他们的直属什长,这一点也很重要。 乱世么,有本事的人还是吃得开的。 院中还有几个穿着粗麻布衣服的汉子,一板一眼的练着武艺。 邵勋看了一眼,没甚兴趣,水平太差了。 他还看到了几个身穿锦袍的少年在劈柴,一个小女孩忙前忙后,给人递水,有时候还说笑一番,看着十分亲密,应是兄弟姐妹无疑了。 唉,作为士族,他们也没想到过有一天还得干粗活吧? 等着吧,后面乐子还多呢。不光要干粗活,还会饿肚子甚至死。 公卿贵女,还被人贩卖为奴,惊喜不?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不由得叹息连连。 他的处境,未必比人家好吧?甚至更糟。 洛阳附近,乱七八糟的部队太多了,且互不统属,各怀鬼胎。一个不好,哪天就火并起来,他一个人还能抵挡大势不成? 难绷。 “你要不要喝水呀?”小女孩提着裙摆,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邵勋看了她一眼,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明眸皓齿,颇有几分美人胚子的感觉。 但她最吸引人的其实不是容貌,而是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好奇的光芒,仿佛刚刚初生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般。 “不用了。”邵勋笑了笑,回道。 小女孩也笑了笑,嘴角微微翘起,大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一点看不出生气或失落的表情。 只见她又端着瓷碗,一一询问其他四名军士,四人纷纷摆手拒绝,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邵勋暗赞一声,小女娃倒是挺心善的,在这个贵贱分明的社会很难得。 不过,这样的善人,在乱世之中又有何人怜惜呢?遇到凶残的人,左不过一刀的事情。 他突然间有些烦躁。 想开摆都不行,这狗日的世道。 他不过是东海一军户,和身边其他四名军汉是一样的身份,没有任何出身、门第,在如今这个社会,卑贱如尘泥。 他护送而来的庾敳,就是正儿八经的士族,都不带正眼看他一下的,态度十分明显。 现实摆在这里,如果不想摆烂的话,其实选择很少了。 像石勒一样,投靠流民帅汲桑,期望混出头——没有门第出身的人,投靠农民起义军是一条很不错的路子。 但汲桑实力不行,农民军就是帮乌合之众,战场上被暴打是大概率的事情,去了九死一生,结果难料。 那么投靠刘渊呢?先不说人家愿不愿意接收,就是自个也不太乐意啊。 得了,还是边走边看吧。 东海王司马越刚刚当上司空没多久,正处于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 甚至于,他连兵权都没有,最近正想方设法征调外州军户入京。 混得这么惨,也是没谁了。 “嗖!”一箭飞出,脱靶了…… 庾府的一名护院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步弓,嗫嚅不语。 邵勋见了,忍不住说道:“以前没练过么?身体前倾,左臂下沉,肘向内……” 护院若有所思。 邵勋上前,一把夺过步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嗖!”正中靶心。 护院们傻傻地看向他,眼神十分复杂。 “看清楚了么?”邵勋问道。 护院摇了摇头。 邵勋放慢了动作,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还没看清?”他又问了一句,不待人回答,射出第三箭,还是正中靶心。 护院们麻木了。 “罢了,这个只能靠多练。”邵勋摇了摇头,将弓弦解开,连同弓梢一起递了过去,道:“弦该换了。” 说完,走回到了墙边,斜倚在那里,默默想着事情。 他对射箭有种发自本能的熟悉。无论是步弓还是骑弓,摸到手里时,全身细胞仿佛都在欢呼雀跃,各种动作在脑海中翻腾不休。 披甲步射、左右开弓、走马骑射、卧射背射等等,熟悉得仿佛上辈子就是个神射手一样。 但他没有任何上辈子的记忆,印象中只有现代社会的种种经历。 穿越的这具身体虽然是军户,但只练过寥寥几次射箭,成绩还很一般,大部分时间在种地,不可能是这一世带来的。 思来想去,大概是天赋吧,又或者其间存在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管他呢!这是好事对吧? 就算自己上辈子真是神射手,那又如何?完全不记得了,这一世又是一段新的人生,身体、性格、家境以及社会关系完全不一样,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真乃神射!”院中劈柴的几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互相看了一眼,面露讶色。 洛阳中军数万众,不是没有神射之辈,但他们一般很难接触到,都被各位宗王把在手里。 庾家这一支,如今没落得很。 如果说主脉勉强算士族的话,他们这个支脉只能算是小姓,且有向寒素滑落的危险——如果家族中再没人能身居高位的话。 如今这个世道,洛阳和龙潭虎穴也差不多了,以前不被人看重的杀伐军汉,如果技艺高超,已经不能用仆役的身份来对待了。 像他们这种小姓门第,甚至需要用宾客之礼来拉拢,虽然他们多半无法吸引到这类虎士锐卒——严格来说,宾客也是仆役,只不过是最高级的那种罢了。 可惜了。 “你刚才好凶呀。”小女孩又走了过来。 邵勋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凶,有什么用?” 小女孩反驳道:“阿兄就不凶。” “一家之中,总得有人凶才行。”邵勋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点无礼。”小女孩笑着摇了摇头,不说。 邵勋亦笑。 “你为何如此大胆?”小女孩问道:“奴方才找他们说话,他们支支吾吾,都不敢正眼看奴。” 说完,她看了看另外四名军士。 邵勋也被问住了,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或许和社会风气、传统有关吧。 公卿贵族与底层下民之间,有条看不见的鸿沟,已经是两个“物种”了吧,都存在生殖隔离了。 有人趾高气扬习惯了,有人低三下四习惯了,就这么过了数百年,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样才是对的。 离了个大谱!难怪被刘渊、石勒之辈教训。 至于自己为何不低三下四,这是能说的吗? “你告诉我名字,我就告诉你原因。”邵勋开玩笑道。 小女孩又眯起了小月牙,捂着嘴偷笑,但还是摇了摇头。 “子美,你会后悔的,唉!”邵勋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见正厅那边传来了声音。 庾敳有些不高兴,拂袖走了出来,看来没能劝说成功。 他看也不看邵勋五人,径直出了门。 邵勋以目示意,另外四人立刻跟了上来,不一会儿,一行人就离开了庾府。 “文君,该练琴了。”堂屋内传出了声音。 小女孩应了一声,提着裙摆进了屋。 第二章 军户 长亭古道,荒草连天。 南风之中,隐隐传来饭菜香味。 甑中的粟米饭已经蒸好,士兵们拿着木碗,挨个领取饭食。 饭食卖相很差,可能还夹杂着谷壳、沙子。 菜是没有的,有点豆豉、咸菜佐食就不错了。 众人的碗也黑乎乎的,底部还有可疑的脏污,但没人在乎,狼吞虎咽地吃着。 左司马刘洽有些忧心,带过来的士兵数量近五百,但都是什么货色? 出发之前,糜晃和他提及:“凡兵四百九十人,七八岁以上、十六七以下,百五十余人;年在耳顺,逾矩之下,二百余人……” 简而言之,十六七岁以下的孩童占三分之一,六七十岁的老人超过四成,真正正值青壮年的,不过百来个。 这兵员质量,差到没边了! “刘司马。”督护糜晃走了过来,与刘洽互相见礼之后,便道:“明日就要进京了,该如何与司空分说?” 刘洽愕然,半晌后才问道:“糜督护,你觉得这些兵——堪用么?” 糜晃性直,实话实说道:“耳顺之上二百人,仅可食饭糜,有些人甚至盲聋昏聩,眼不能视,无法御寇,只可粗警小盗。至于那些孩童,大约可以驱护鸟雀吧。” 刘洽叹了口气。 东海国是有兵的,规模在两千人上下。 王国兵分三等。 大国置中军两千人、上下军各一千五百人,总计五千人。 次国置上军两千人、下军千人,总计三千人。 小国只有上军两千人。 这些兵都是世兵,也就是军户,子承父业,世代当兵,平时务农,闲时训练,战时出征,相当于晚唐的土团乡夫之流——甚至还不如,因为他们仗打得少,自灭吴之后,已是多年未曾出征,战斗力下降得厉害。 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不便调遣东海国兵入洛阳,于是走了关系,让徐州都督(亦叫青徐都督)司马楙(mào)帮忙,卖他个面子,征调一幢兵过来,为他撑场面。 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他在司马楙那里根本没面子,到了最后,人家给送来了这么一批货色,让刘洽、糜晃二人相当地无语——司马楙实在太过分了,就这样糊弄司空,日后定教他好看! 吃完饭后,糜晃分派人手布置营地。 以这一幢人的素质,严格按照军法下营是不可能了,糜晃思来想去,只能让人把马车、牛车围起来,贵人住在中间,由他亲自带人保护,其余人以队为单位分散在各处。 安排好这一切后,他来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前。 “可已安排妥当?”马车车帘掀开,一看起来二十二三岁的妇人问道。 婢女们围在车外,放下了几张案几。 案几上放置着十余件食器。 七名仆人排成一排,各执瓶、碗、樽、勺、提魁等物事,供主人随时取用。 还有一人跪坐于前,平举着第一道菜肴,递进饮食。 野外宿营,就只能“简单”点了,不能乱讲排场,凑合凑合得了。 “王妃放心,皆已安排妥当。”糜晃低着头,应道。 妇人点了点头,轻启樱唇:“糜君辛苦了。” 妇人容貌姣好,许是自小养尊处优,肌肤雪白,娇嫩可人。此时身子略有前倾,胸前便像兜不住一般,似乎要倾泻而下。 及至腰间,身体曲线又以夸张的弧度收束了下去,堪称盈盈一握。 这妇人,有点东西。 许是无聊,妇人又开口问道:“糜君一路行来,将兵颇有方略,却不知此兵如何?” 糜晃犹豫了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正如王妃所见,多不堪用。” 王妃沉默了一会,旋又问道:“去岁大王在国中征募勇士入京,可有堪用之辈?” “倒有那么几个。”糜晃回道:“有勇少年名邵勋者,朐人,年十五,箭术通神,刀矛之术亦可圈可点,或堪大用。” “这又是哪家子弟?”王妃感兴趣地问道。 “这……”糜晃顿了下,说道:“邵勋祖上世代为兵。” “原来是士息。”王妃脸色恢复淡然,失了兴趣。 士息,士兵息子的意思。 邵勋的身份太过低贱。 如果是世家子,倒可以好好拉拢栽培一番,可惜了。 见王妃不再说话,糜晃行礼告辞,巡视营地去了。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风拂过营地,吹向远方的村落。 倾颓的屋舍中,鬼火磷磷,狐鼠出没其间。 仅有的几户人家,也不敢张火,早早就将房门紧闭,免得惹上麻烦。 洛阳首善之地,已是这副模样,可怜可叹。 ****** 第二天,这支“引人注目”的队伍开进了洛阳城。 市人百姓看军士们老的老,小的小,即便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依然被逗乐了。 但仔细想想,驻扎在城内外的大军之中,老人、孩童似乎也不少,只不过不像眼前这一幢那么集中罢了。 大晋世兵制中,曾明文规定十七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军户不得征召。 但律令是一回事,实际则是另一回事。 武帝时,诏令六十岁以上老兵归家,可见实际执行之中,军将们并不完全按照朝廷律令行事,他们只管凑足人头。 世兵制下,父死子继,抽到你这一家,你就得出一男,哪怕花钱请人代役,你也得给我弄一个人过来。 其实不光大晋了,魏时曹植就曾上疏,直言征召的军士中,竟有不少七八岁的孩童,闻之骇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晋休养生息多年,应不至于再出现这种事了。 司空征召的这一幢人,应该是被人甩脸子的结果。那么多老人集中在一幢之中,实在少见。 司马氏这帮子孙,骨肉相残,貌合神离,苦的都是百姓,唉。 军士们很快入住一处空荡荡的军营。 洛阳中军本有十万余众,是大晋相对最为精锐、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其中不光有世兵,还有募兵,即职业武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多年来一直是威压诸胡乃至世家门阀的定海神针。 有一说一,在这个年代,晋军对外战绩还看得过去,不是晋军多强,而是胡人骑兵的战斗力太差了。 二十多年前,马隆率三千五百步兵,在陷入包围,外无补给,断绝消息的情况下,行军千余里,抵达凉州,前后杀胡骑数万,让秃发树机能欲哭无泪。 在铺天盖地的草原骑兵面前,技艺娴熟、意志坚定的精锐步兵就是这么豪横。 但最近几年,天下大乱,晋室宗亲各引兵马,在洛阳附近反复厮杀。精锐的洛阳禁卫军也分成几派,在内战中消耗了很多,于是便空出了不少军营。 邵勋此时就住在军营内。 世兵有“分休”之制,即不是什么时候都处于值守、出征状态,他们是轮换休息的。 休息时间有长有短,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期间可以回家,但需在指定时间内回返,违者以逃亡论处,不但本人有罪,全家亦坐罪当死,非常严苛。 此时身在洛阳,分休不可能回家,也不会有多长的分休时间,撑死了与其他几什人轮换值守司空府罢了——去年东海王在封国内征募了四十名世兵,正好分两批轮换。 新人入营之后,吵吵嚷嚷,乱糟糟的。 邵勋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十几个少年,厉声道:“与尔等无关,继续认字。” “是。”周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声音,却是那十余拿着树枝,在地上反复练字的少年所答。 邵勋站起身,看着那些新来的老老少少,有些愕然。 几个伍长、什长也走了过来,同样目瞪口呆,纷纷看向邵勋。 “作孽啊。”邵勋叹息一声。 伍长、什长纷纷开口:“确实作孽。” 邵勋虽然只是什长,更只有十五岁,但技艺确实精湛,又身强力壮的,持械拼掉他们几个人不在话下。 自家人知自家事。 世兵世兵,世代为兵,说得好听,其实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在种地。 有人不会射箭。 有人只会用长矛,不会耍刀剑。 有人连金鼓旗号都不太清楚。 说穿了,他们就是一帮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农夫罢了。 邵勋的身手,在他们之中简直鹤立鸡群。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多方打听,最后也没问出什么名堂。 朐县老邵家,仿佛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勇武绝伦之辈,一身厮杀本事堪称天授,让人羡慕得不行。 底层军营是个很现实的地方,比的就是谁拳头硬。 邵勋如此勇猛,其他三个什长郑狗儿、杨宝、秦三都不敢挑衅,至于暗地里怎么想的,就只有天知道了。 邵勋提议分休的时候,带着那些年岁不大的少年兵认字,没人阻止,相反更是惊为天人——这厮居然认字?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怀疑朐县邵氏祖上是不是寒素门第,家道中落后沦为军户? 你别说,这个论调还是有市场的,很多人深信不疑。 邵勋懒得管他们怎么想,此时只定定看着新来的那批人。 一百多个孩童,还多是东海乡党…… “做时间的朋友。”这是他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有点意思。 第三章 潘园(给盟主Nelson加更) 重阳节过后,天气转凉。 军制有云:每队五十人,队主一人,十队由一将统领,持幢一人。 幢是一种旗帜,十队五百士兵得一面幢旗,因此这五百人俗称“一幢”,统领一幢人的将领也被称为“幢主”。 幢主不是什么大官。 高级将领基本被世家大族垄断,中层将领也多为高门子弟,少数杰出的底层出身的将领通过自己努力,再来点运气,或许也可以位列其中。 至于幢一级,如果不是私兵部曲,而是朝廷经制之军的话,世家子弟较少,多为普通人担任。 但普通人也分三六九等。如果不出意外,幢主多为乡间土豪的自留地。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的关系网发达,子弟有较好的武学教育资源,起点就不一样,竞争力自然极强。 新幢主的人选最终确定了,就是司空府的都护糜晃。 据邵勋观察,糜晃能力有限,并不是很合适的幢主人选。 这从日常训练就可以看得出来,所有内容全部照本宣科,生搬硬套,他完全没有军旅经验,不熟悉全幢的基本情况,针对性训练更是无从谈起。 司马越手里的可用之人,真的太少了。而他又疑神疑鬼,不愿意把这幢兵交到外人手里,只想在东海国内部挖潜,最终就成了这副模样。 十天下来,那批老人练死了十来个,糜晃终于知道不对了。 他将青壮单独编为三队,作为本幢的“精锐”。 老人、小孩亦单独编队,同时奏请司空,抽调护兵壮士出任各级军官。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勋与本什几名心腹军士,居然混到了队主、什长的职位,虽然他们统带的只是一群小孩。 九月十五,破败不堪的驿道上,长长的队伍迤逦东行。 一路之上,秋风飒飒,天高云淡。 邵勋仔细注视着队里的军士,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六七岁,一个个脸上既充满了好奇,又多有疲惫之色。 从司空府护卫什长变成“孩子头”,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辩证来看,凡事有利必有弊,如果有机会经营——这一点很重要——也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就看老天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王豹冤得很,此人虽被杀,齐王、长沙王怕是也撕破脸了。” “祸乱不远矣……就是不知主公会选哪一方。” 两骑并辔而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至耳边。 邵勋一边喝令本队军士保持队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王豹在洛阳大大有名,乃当权者大司马、齐王司马冏的主簿,他居然被杀了? 马蹄声渐近,却是军咨祭酒戴渊和左司马刘洽。 “听闻王豹临死之前,大呼悬其首于大司马门,他要眼睁睁看着外军攻齐王府。” “其实王豹是有才学的,所献之方略颇有可行之处,无奈齐王昏聩。” “这是好事啊。若真按王豹所献之策,诸王离京,洛阳可就完全操控于齐王之手了。” “齐王还没说什么,主公倒是有些怕了,不敢留党羽在京。” “长沙王呢?” “据说留了党羽百余人,余众悉数发往城外。” “他倒是强项。不过,用一个王豹,换得诸王党羽、武士出京,倒也不算亏。” “王豹有大才,齐王如此做派,怕是寒了士人之心啊。” “管他呢!这几日多费些心思,齐王府多半有人出走,正好延揽。王承王子期,出身太原高第,弱冠知名。丹阳纪瞻,江东五俊之一……” 声音渐行渐远。 邵勋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无语。 再扭头看向本队及邻队之人,几乎无人感兴趣。 这就是西晋啊! 世家门阀垄断诸般资源是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权势、人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着知识。 戴渊、刘洽敢在路上谈论这些敏感的事情,说白了还不是不把他们这些军士当人? 几乎每个人都不识字,愚昧无知,思维迟钝,没有任何阅历,没法有效思考,对天下大势只有粗浅的认知,你就算当面告诉他机密之事,他都不能很好地分析。 在这个年月,不用世家大族的人才,你又能用谁呢? 队伍继续前行,入夜前抵达了一座处于半废弃状态的农庄别院。 庄园内荒草萋萋,狐鼠出没,看着十分荒凉。 “这是潘园,原属黄门侍郎潘岳所有。”四队队主吴前睁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庭院中找寻着什么,片刻后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懊恼地骂了一声:“抄家的兔崽子们一点东西都没留下,全弄走了。”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一直觉得吴老头的名字不好,吴前不就是“无钱”么?怪不得终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似的。 潘园的来历,听老吴这么一说,他大概清楚了。 两年前,赵王司马伦捕杀潘岳,夷其三族,家产充公,其中就包括洛阳城内的潘家宅园及城外农庄。 抄家的公人都是老手,如何会给你遗落什么宝贝? “吴前你若有胆,自可去劫道,保管富贵无忧。”队主杨宝从旁边路过,哈哈笑了两声,趾高气昂地走过。 他身后跟着五十名士卒,多为精壮,横戈持矛,看着像那么回事。 邵勋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笑。 杨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一个哆嗦。旋又想起身后的士卒,胆气大壮,挑衅地看了一眼邵勋,走了。 糜晃将全军分为十队,一二三队多为孩童少年,邵勋便是一队队主;四五六七队多为老人,吴前为四队队主,今年五十整;八九十队为精壮,这杨宝就是八队队正。 “杨宝欠收拾,邵郎君多揍他几顿,就老实了。”吴前咧着缺了牙的大嘴,嘿嘿笑道。 “军中禁私斗。”邵勋回了一句。 “邵队主这么说就见外了。”吴前不满道:“上月大槐树下,你一打二,把杨宝、秦三都揍趴下了,杨宝还好,秦三跪地求饶了吧?” 邵勋愕然,没想到事情传得那么快。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们这幢人,在征发之前都是农兵,以他现在的武艺底子,干挺杨宝、秦三二人简单得很。另者,军法固然严禁私斗,但说实话,这种事哪天少了?一群大男人经年累月凑在一起,不打架才是怪事呢。 “郎君揍得好,揍得妙啊。”吴前笑道:“将来提拔军官,郎君希望就更大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多多照拂老朽。” “没影的事,念叨作甚?”邵勋摇了摇头,道。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吴前说道:“低级军将,没有世家子愿意来当的。也不需要你懂什么兵法谋略,就一条,敢打敢拼,武艺出众。咱们这些歪瓜裂枣,盘算来盘算去,就那么几个人有希望,郎君你多揍杨宝他们几顿,在军中闯出名气,将来设督伯,上官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你。” 邵勋不置可否。 其实,谁不想升官呢?这是一个阶层分明的世界,每高一级,享用的资源就多一点。更别说这会是乱世了,底层小兵就是炮灰的命运。低级军官虽说也是炮灰,但如果继续往上爬呢?爬到幢主的天花板,生命保障就多了很多。 “不过——”吴前看了看周围,悄悄凑了过来,低声道:“听闻杨宝是刘司马的亲族,可能会使阴招,邵郎君还是多留一份心眼为好。” “刘洽?”邵勋皱了皱眉头,不解道。 “就是刘洽。”吴前重重地点了点头,道。 “军户怎么可能与外人结亲?是不是弄错了?”邵勋疑惑道。 世兵世兵,世代为兵,即所谓兵家子也。 他们只能内部婚配,不可与外界结亲。 其实也不独世兵了,整个社会多多少少都有这种现状,即所谓“身分内婚制”,意思是只与自己身份对等的人结婚。 军户的待遇很差,平时种地,绝大部分收入要贡献给朝廷,战时还要打仗,生死难料。因此很多人不愿意当世兵,世兵家的女儿也想外嫁,让自己的后代摆脱军户身份。 晋武帝司马炎时期,因为一时管制较松,大量军户家庭出身的女子外嫁,与普通民家子结婚。朝廷闻知后,下令整顿,将这些女子从她们丈夫身边夺走,配给世兵光棍为妻,造成了西晋史上最大的官方牛头人行为。 律令之严苛,可见一斑。 “总有例外的嘛。”吴前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大晋朝“种姓制度”,好啊,妙啊。 如果不把这狗屁玩意砸烂,自己岂不是也只能与军户家庭女子成婚? 他回忆了下以前见到过的那些军户女子,心中更是无语。 “你这身板、武艺、见识,不当督伯可惜了。”吴前嘟囔了一句,快步走了。 第四章 总要种地的(加更一章) 在潘园安顿下来后,众人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清理行动。 房屋粗粗修缮了一番。 杂草被清除干净。 农田被整饬出来。 水碓被修复。 幢主糜晃甚至让人赶来了一大批牲畜。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永宁二年(302)十月,晴。 旷野之中,数百人弯着腰,手挥大镰,奋力收割草料。 邵勋直起腰来,擦了擦汗。 在这个年月,军士是要干活的。甚至于,世兵一生中绝大多数时间在料理农活。 耽误训练?那就耽误好了。 训练多了,吃得就多,开销就大。 至于战斗力不行,那更无所谓了。大家都这样,比烂就行了。 去岁诛逆贼司马伦,洛阳左近十三岁以上男子悉数征发,这些征来的兵有战斗力吗?显然是没多少的,还不是一样上阵打仗? 真正不用干活的,其实就洛阳禁卫军的一部分人。他们是募兵,大部分时间在锤炼杀人的技艺,无需在田间地头劳作。 尤其是几个骑督辖下的具装甲骑,啧啧,那叫一个威武。一人三匹马,人马俱披重铠,冲锋陷阵,所向无敌,普通世兵抵得上人家一根腿毛吗? “需要贵人提携啊。”邵勋默默叹了口气。 没有贵人赏识,这日子是真的难熬。 嗟叹一番后,正待继续干活,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血迹。 “且住。”邵勋按住了一名少年的肩膀,仔细看了看后,从腰间解下牛皮水囊,让他坐下。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颤颤巍巍地坐到地上。 邵勋拿水清洗了一下。 少年的脚踝不慎被镰刀割伤,鲜血淋漓,看着很是吓人。 清洗完伤口,邵勋从身上扯下一段布,仔细包扎完毕后,说道:“去那边树下休息。” “队主……”少年嗫嚅道。 他今年只有十岁,离乡万里,心中彷徨不已。受了伤只能自己默默舔舐伤口,想家的时候,还会一个人偷偷哭泣。 终究还是孩子啊。 “无妨。”邵勋温言道:“在我的队里,大伙本就应互相帮扶。” 说完,他喊来了另外两名少年,道:“将毛二搀扶过去,你等今日就照料他。” “队主,还要割草呢……”有少年说道。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队还有四十七人,一人匀一点,很容易就完成了,去吧,听令。” “诺。”二人领命,搀着毛二离开。 三人渐渐远去,毛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邵勋笑了笑,大声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谁都不希望自己被抛弃。一起割草,一起杀敌,一起吃肉,谁都不能落下。” 说完,他弯下腰,奋力挥舞镰刀。 众人听了,有些懵懂。 他们年纪还小,普遍不太能理解话语中的意思,但在队主示范之下,都下意识加快了动作。 邵勋哈哈大笑,镰刀上下飞舞,快如疾风。 光靠这一件事情,是无法改变一群人的观念的。好在他还有时间,在长期的相处中,可以通过一件又一件事情加深印象,最终捏合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团体。 辛苦的劳动持续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邵勋让人把一束束草料堆到路旁,自己则拄着刀鞘,眺望西边的红霞。 捆扎草料的是潘园的庄客,邵勋认识几个,笑着打了招呼。 不过这些人都很木讷,唯有一老者愿意与他寒暄几句。 “长者身子骨还算硬朗。”邵勋笑道。 “不硬朗可不成啊。”老者叹了口气,一边熟练地堆放草料,一边说道:“没力气种地摘菜,不得饿死?” 邵勋沉默,旋又问道:“年年打仗,种地还不能糊口,种得有甚意思?” “总要种地的。”老者说道:“粟米、小麦、胡瓜、蒲桃,年年忙活。我的家就在这里,谁来了都要种地的人。哪怕一年比一年种得少,也总要种地的……” “总要种地的”这句话,在邵勋脑海中反复盘旋。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短短一句话,既悲凉绝望,又似乎充满着不屈不挠的旺盛生机。 这个天下,这个民族,或许就是在这句“总要种地的”坚韧话语之下,才能克服重重磨难,一次次浴火重生吧。 可惜有人不珍惜,乱世又将大至,胡人、流民、乱军屠刀之下,又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但——确实,总要种地的。 ****** 天色将晚,宅园之内,糜晃带着人清点草料。 农庄本有不少庄客部曲,潘家失势后,一部分逃亡,一部分在过去两年的战争中战死,剩下的不过寥寥三四十家罢了,如今都在庄园所属的田地内耕作。 糜晃管不了这些庄客,因为王妃已经遣亲信管理了,他能管的只有这一幢兵——如今还剩四百七十余。 老的老,小的小,不好搞啊。 糜晃知道自己不具备这方面的才能,无奈司空囊中更乏人才,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月余下来,心力交瘁,干脆不怎么管了,让各队队主自己看着办。 他只在考核的时候才出现。 潘园内养了一批牲畜,马上就要过冬了,需得准备草料,这是王妃吩咐下来的,属于必须完成的任务,于是他离开了清谈会场,乘坐牛车过来督促、清点。 但只清点了一半,他就没甚兴趣了,一边随意看着,一边与客人闲聊。 “人不服石,庶事不佳。”糜晃打了个哈欠,挤掉了两滴眼泪,道:“只一会就乏了。” “谁让你走得这么早?”客人裴盾笑道:“曹尚书难得拿出珍藏,分予众人。服完药散之后,还有美婢歌舞助兴,啧啧,结果你竟然跑了。” “军务在身啊……”糜晃叹了口气:“再者,我担心服完药后放浪形骸,那就不美了。” 裴盾哈哈大笑,道:“君真乃实诚人。” 糜晃赧颜一笑。 服药就算了,如果再在人家府上放浪形骸,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曹尚书也不会介意。 有时候他也很迷茫。 士大夫们放浪形骸,空谈玄学,为了聚会,经常不理军务、政事,甩手给下面人做。至于民生疾苦、百姓死活,那更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下去,国家真的会好吗? 他有点不敢想这些事情,下意识在逃避。而且,周围人都这样,他能怎么办?糜家不是什么大门第,你若不合群,就无法融入别人的圈子,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世道,唉。 “可曾见得王妃?”糜晃突然问道。 裴盾点了点头,道:“在京中见了,捎了一封家书,还被骂了一通。” 糜晃无语。 他知道裴盾虽然是兄长,但有点怕这个妹妹,可能不仅仅因为妹妹是东海王妃,还有别的因素——王妃其实是很厉害的一个人。 裴盾另有一妹,嫁给了济阴卞壸(kun)。 卞氏是标标准准的豪门大族,壸父卞粹现为中书令,爵封成阳县公,兄弟六人“并登宰府”,人称“卞氏六龙”。 卞壸的母亲又是曾担任宰相的中书令张华之女,这家世简直了,难怪与闻喜裴氏联姻。 壸少有贤名,曾被齐王司马冏征辟,但拒绝了,如今还在京师闲逛,参加各种聚会,等待时机。 糜晃是真的有点羡慕。 士族子弟,根本不急着当官,因为他们的机会太多了,可以拒绝一个又一个,直到自己愿意为止。 有时候当官当得不顺心,或者觉得公务过于繁忙,影响到自己参加聚会,干脆弃官不干了。回去休息一阵后,换个地方当官,轻轻松松,好像那些官位本来就是为他们预留的一样。 东海糜氏只能算是寒素门第,却不能像士族那么任性了,机会要少很多。 他的同僚刘洽,更是没有门第,轻易不敢离开司空府,因为别人未必会接纳他。换成士族,完全可以今天在齐王府中当官,过阵子去长沙王那里做幕僚,没有太多阻力,转换自如。 齐王、长沙王等贵胄不但不能生气,还得着意拉拢,因为他们需要依靠士族的力量来稳固权势。 这就是现实,惨淡的现实。 好在糜晃心态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东海王无人可用,给了他这个机会,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干活了! 他打起精神,继续监督。 第五章 学生(给盟主王若愚加更) 时间过得飞快,潘园之中,已是白霜遍地,寒意逼人。 越冬小麦早就种下,甚至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 牲畜做好了过冬的准备,干草堆积如山。 商队来过一次,待了两天后就走了,似乎一切正常。 邵勋的日子过得很单调。 干活、练兵以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教了这么久,还是记不住,自领鞭笞一下。”邵勋看了眼某位少年写在地上的字,板着脸说道。 蹲在地上的少年灰溜溜起身,来到门口。 大门外,什长黄彪冷笑一声,少年自觉脱下裤子——满裆裤,裤腿较瘦,裆部缝在一起,由草原胡人传入,在此之前,汉人所穿裤子两条裤腿是分开的,裆部并未缝合,即只有裤管,没有裤裆、裤腰,主要起腿部保暖作用,但胡人需要骑马,不穿合裆裤、满裆裤很难受。 “啪!”鞭子重重甩下,一条清晰的血痕浮现出来。 挨完打后,少年整理好衣物,再度走了回来,询问左右袍泽这几个字怎么写。 邵勋继续检查其他少年的作业。 遇到不合格的,没说的,直接上鞭子。 少年们虽然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但不傻。他们都知道,识字是一种多么宝贵的本事,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甚至于,很多人愿意付出代价,却苦无门路,找不到可以学习的地方。 队主愿意教他们识字,且尽心尽力,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因此,即便学习起来非常吃力,大伙依然没有怨言。 即便有那么些真不愿意学的,在看到别人如饥似渴地学习之后,也会怀疑自己这样吊儿郎当是不是太过分了,被迫硬着头皮学习。 邵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所有学生的“作业”看完,然后总结一番,表扬了几个人,批评了几个人,各有赏罚——主要是吃食方面。 总结完后,继续教学:“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他用炭笔在白板上写下这几个字,然后让学生仔细辨认,全体朗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一开始声音不是很齐,反复多遍之后,渐渐整齐。 邵勋耐心地一遍遍领读,心中平静无波。 他不知道这种平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但只要他在一天,他就会对这帮孩子们负责。 况且,他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队主是一时的,学师则是一辈子的——三国时,有将士战死无后,曹操下令从战殁将士亲戚中搜罗孩童过继,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从那时候起,“学师”这个称呼就渐渐流行了起来,与“师”、“本师”、“师老”、“师傅”等称呼并列。 大晋王朝得国不正,没脸提“忠义”,于是非常注重孝顺父母、尊师重道,几十年推广下来,在这方面成绩斐然——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老师可比队主、幢主之类的分量重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邵勋曾经思考过,历史上西晋衣冠南渡之后,胡人为什么能在北方建立政权? 他想了一大堆原因,发现最重要的一条其实是胡人有“自己人”可以用。 建立政权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员的,胡人酋豪有部落作为基本盘,人口基数上去后,总会出些人才,帮着酋豪粗粗打理地方,缉捕盗贼、征收钱粮、拉丁入伍等等,都可以做。 诚然,部落出身的人可能水平不太够,但有部落作为基本盘,胡人酋豪就可以与汉人世家讨价还价,有了议价权,最终让渡部分利益,换取世家大族、土豪坞堡主们合作。至此,一个不太稳定的国家就初步建立起来了。 如果没有部落基本盘,或者部落整体文化水平低,真找不出那么多人才来,怎么办呢? 这就比较麻烦了,可能需要把全部基层让给世家大族、地方土豪。 当然,这样的部落一般也建立不起政权。 不是什么部落都能在混乱的北方长期立足的,门槛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然的话,农民起义军岂不是也能开国称制? 邵勋知道在北方立足的条件远不止这些,但多培养些自己人总是没错的。 他有时间,有精力,有热情,那么就多做些事。哪怕将来部队散了,他被调往他处,总还能结下点香火情分。至不济,也让这些少年们多了一技傍身,不美吗? 总要种地的…… 是啊,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他干的这些事,可比士族们嗑五石散强多了。在这一点上,他有充足的道德优越感。 ******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京师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有些人或灰心失望,或担惊受怕,悄悄离开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但绝大多数官员公卿并没有走,毕竟天下局势并未崩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最简单的表现就是,天子仍然是有那么点威严的,漕运没有断,地方官员的任免仍然有效,军队依然可以调动。 在潘园,更是一切照旧,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此时的校场之上,鼓声隆隆,喊声连天。 “击鼓进军,击钲停步,听不明白吗?”邵勋拿着鞭子,挨个抽打不尊号令的少年。 少年们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有的同袍挤眉弄眼,似在嘲笑。邵勋也抽了他们几鞭,这才老实下来。 从空中俯瞰而下的话,五十人分成了三部分。 三十人聚集在正中间,手持长矛,肃立不动。 十人位于右上角,十人位于左下角。 这个阵势,是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且非常熟悉,就像上辈子用过无数次一样。 他莫名其妙地知道,偃月阵攻守兼备,其精髓是利用厚实的中军抵挡敌人兵锋,然后靠旋转的月牙(右上角部分)侧击敌人,是一种非常经典的军阵。 他不知道历史上偃月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在唐代非常流行,尤其是晚唐五代。此阵攻守兼备,素为衙将们喜爱,重要战役之中多次出现。 于是,他首选此阵操练士卒,并且非常上心——五十人的队伍,或许不需要什么军阵,但他是把这些少年当做军官种子在培养,要求自然不一样。 校场上也有另外两队人在操练。 他们练的就比较简单了:只有队列。 此时晋军流行的是“八阵”。 所谓“八阵”,其实是方阵的变种,即各阵位于四面八方,“散而成八,复而为一”。 中央稍空,为主将所在位置。在这里,一般还留有最精锐的一部兵马,称为“余奇”,其实就是预备队,关键时刻堵漏,或者在敌人疲态尽显的时候,坚决投入,一锤定音。 比起八阵,偃月阵就比较复杂了,要求也更高。 对此,邵勋觉得无所谓。 他记得后世一件事。 某个舞蹈老师带着一帮孩子排练舞蹈,人数很多,有跳舞的,有演奏乐器的,非常复杂,配合要求也很高。 最终演出时,成年人看到一帮孩子的表演,十分震惊,因为就复杂程度而言,成年人都要练很久才能达到这个演出水平。 带队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告诉孩子们这有多难。” 是的,不要告诉他们这有多难! 你练得不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太笨了,赶紧给我用点心,咬牙苦练。 目前只是五十人的场面,将来如果有五百人、五千人一起操练,难度会几何级升高,到时候你们还要继续找自己的问题,继续苦练。 当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要想达到目标,始终离不开大量繁琐、细致的工作,以及持之以恒的决心。 最重要的,还要有贵人赏识,要有人罩着你,给你一个稳定的发挥空间。 “整队,再来一次。”邵勋转完一圈后,大声吩咐道。 “咚咚咚……”隆隆的战鼓声再度响起。 “杀!”五十名少年用稚嫩的嗓音齐声呼喊,复以矛杆击地,队列开始了移动。 邵勋目不转睛地看着行进的队列。 他很清楚,在这个年代,和平是意外,战争才是主流,任何一段太平时光都是十分宝贵的,必须牢牢抓紧。 尤其是这种有人“包吃包住”,提供训练场地、器械、耗材、食物等必需品的机会,不充分利用就太可惜了。 他的野心并不止于眼前这五十名少年,事实上他要求的东西很多。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点点来吧。 第六章 裴氏(给盟主2022数字巴拉巴拉加更) 清晨的薄雾非常恼人,东海王妃裴氏一大早就起来了,此时正坐在书案前,拆看着几封信件。 第一封信是父亲裴康写来的,没什么大事,主要是让她多多教导世子司马毗,以显“孝悌之义”。 裴氏看了心头有些烦躁。 世子才七岁,一向不甚听话。每次她想管,丈夫都不当回事。如此一来,世子愈发肆无忌惮。 说起丈夫,她更是一肚子老火。 府里骚货太多了,把大王勾引得五迷三道,宁愿把她这个娴熟端庄的王妃扔在封国。这次来了洛阳,只略略说了几句话,便又钻到那些骚货怀里了,让她很是气愤。 把信原样塞回去后,她又拆起下一封。 这是兄长裴盾写来的。他在信中请求妹妹帮忙吹吹枕头风,外放当个刺史。 裴氏看完后,幽幽叹了口气,同床共枕尚不可得,如何吹得了枕头风? 另外一位兄长裴邵也写了信过来,除叙家常之外,还提及了裴氏子弟的现状。 闻喜裴氏乃大门阀,亲朋故旧遍布军政两界。裴氏看完之后,略略思索了下,便开始写回信。 自家夫君的想法,她一清二楚。有野心,但限于实力,只能静观其变,寻找机会。 对此,她其实有点不以为然。 司马家的子孙多着呢,也没见个个削尖了脑袋往洛阳钻。东海王府的实力如此孱弱,实在是…… “花奴舟车劳顿,昨晚歇息得可好?”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笑着走了进来。 “夫君。”裴氏搁下笔,起身行礼。 休息得好不好? 心中只有苦笑,只是她已不再天真,懒得说这些事罢了。 司马越看着案几上的信件,若有所悟。 裴家是一个好助力,只不过人家现在还不敢在他身上下注,让他有些不喜,当然面上不会表露出来就是了,眼神只一瞟就转了过去,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夫妻二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居然没什么话讲。 片刻之后,还是裴氏打破了有点尴尬的气氛,问道:“夫君谈完事了?” “唔……”司马越双手倒背于后,长身而立,目光落在窗外的池塘上,故作沉吟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左不过待时而动罢了。” 裴氏低头不语。 他俩这副模样,不像是夫妻,倒更像是陌生人,充满着距离感。 她突然间有些泄气,拼命保养的姣好容颜,熟透了的身子,夫君看都不看,要么蝇营狗苟,策划着阴谋诡计,要么在狐媚子那里鬼混。 狐媚子不要脸,什么诱惑人的下贱手段都用。但她从小接受的是端庄有礼的仕女教育,却拉不下脸来做那些有损尊严的腌臜事情。 无趣就无趣吧,天之骄女自有天之骄女的骄傲,我也不会求着你。如今所想的,无非是相夫教子,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罢了。 只不过——唉,就这么点要求,如今看来也不是很容易。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夫君真要掺和洛阳之事?” 司马越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信件上,很快又转向了窗外,道:“司马冏取死有道,司马乂莽夫一个,如此良机,不搏一下委实可惜。若有助力,则把握大增。” 裴氏似乎没有听懂,只劝道:“今河间王屯兵关右,成都王镇于邺城,各拥兵众。长沙王身处肘腋之地,城外还有数万兵马呼应,夫君如何火中取栗?怕是倒了一个司马冏,又来一个司马乂,赵王伦旧事,不可不鉴。” 镇西将军、河间王司马颙(yong)获得了关中都督区的兵权,这会正屯兵长安,有众数万。 镇北大将军、平北将军、都督邺城守事、成都王司马颖(元康九年正月上任)镇邺城,控制着冀州都督区的大军,同样对洛阳虎视眈眈。 骠骑将军、长沙王司马乂这会就在洛阳城内,城外还有他带过来的兵马。 去年司马乂刚来洛阳时,兵众二十万,四方震怖,这会虽然大部分人都放散归家了,但怎么着还有几万人屯驻于洛阳近郊,与秉政的大司马、齐王司马冏带过来的豫州都督区的兵马遥遥相对,随时可能动手。 这般一触即发的局势,你一个无兵无权的东海王来凑什么热闹?司马冏是那么好对付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打倒了司马冏又如何? 司马冏之前,赵王司马伦秉政,诸王起义,大战一番,各方兵士死者不下十万。上台的司马冏怎样?还不是又一个司马伦! 如今即便杀了司马冏,中枢权力最大可能还是落入近在咫尺的长沙王司马乂手中,难不成还能轮到你? 裴王妃对局势的判断是非常精准的,只是这话司马越不爱听。 而且,这臭娘们一点不顾及夫妻之情,故意装听不懂他的话——值此关键时刻,就该拼命劝说河东裴家下注,投入本钱,以增大自己的胜算。 他背对着妻子,目光之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时而懊恼,时而生气,时而阴狠,时而恐惧,到最后,他有点忍不住了,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贤妻当知我这个东海王来得不容易。有的宗王食封十万户,我只得五千户,凭什么?就连东海国,都不全是我的,司马楙都敢不给我面子,凭什么?” 声音不大,但情绪很大。 裴氏像第一次认识自家夫君一样,有些愕然。 刚成婚那会,夫君素有谦逊的名声,她很满意。只是现在么,失望已极。 明明心里很想要裴家的帮助,却要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此谓虚伪。 司马冏、司马乂提着脑袋拼命,才得到如今的地位,夫君寸功未立,却心中不满,此谓嫉妒。 还有什么? 裴氏摇了摇头,道:“夫君,我们拥有的一切已经够了。杀来杀去,苦的是官员公卿、四方百姓,损失的是朝廷的精兵强将。打到最后,兵将打光了,国库打空了,一旦有变,怕是让胡人占了便宜。” “妇人之见!”司马越终于生气了,袍袖一甩,径直出了门,声音远远传来:“过些时日,王妃就去城东的别院住着吧。洛阳险地,你既然担心,不如躲得远远的。” 裴氏面无表情地跪坐于地。 没有办法了。 有些道理,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懂,夫君却当局者迷,利欲熏心,真是徒唤奈何。 ****** 裴妃伤心失望之下,倒也没耽搁多久,第二天就在糜晃、刘洽等人的陪同下,驱车前往潘园。 “杀!杀!杀!”稚嫩又齐整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听着颇有几分气势。 王妃掀开车帘,静静地看着校场上正在整训的军士。 他们年岁不大,但被操练得很好。 此时队列操练已近尾声,带队军官令军士们席地而坐,自己则抽出一把弓梢,快速上弦。 他嘴里在说着什么,应该是射箭的要领。 讲了一会后,直接拈弓搭箭,连发三矢。 箭矢呼啸而去,稳稳地落在远处的草人身上。 “哇!”到底是少年,席地而坐的他们情不自禁发出了惊叹。 王妃也有些惊讶。 “子恢,这般箭术,军中多见么?”她问道。 糜晃老老实实答道:“却不多见。” 王妃点了点头,放下车帘。 马车一晃而过,很快入了庄内。 刘洽得了个空,来到了校场上,看着不远处另一队正在操演的军士。 “姑夫。”杨宝瞧见了,对手下吩咐两句,一溜烟跑了过来,躬身行礼。 刘洽看了眼这个外侄。 其实,在四里八乡,杨宝也算个孔武有力之辈。因此,在东海王征召世兵的时候,他想办法把外侄加入名单,还给了个什长的职位。 他未必有多么长远的想法,只是下意识这么做罢了。毕竟乱世当头,兵荒马乱,什么权力都没有实打实的武力靠谱。 第二批世兵抵达洛阳后,在他的操作下,杨宝顺理成章当上了队主,带的还是精壮。 他知道,糜晃是不可能长久担任幢主的,他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精力。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将来杨宝顶替糜晃,出任幢主,并非不可能之事。只是——这个邵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给我说实话——”在外侄面前,刘洽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邵勋此人本领如何?” 杨宝犹豫了下。 “说实话!”刘洽板起脸,怒道。 “比我强。”杨宝垂头丧气道。 “强多少?” “强多了。” 刘洽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向外侄。 杨宝一个趔趄,又站直了,低着头挨训。 “给老子好好带兵!”刘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外侄一眼,拂袖而去。 杨宝灰溜溜离开。 刘洽在校场上转了许久,待到天色将暗,终于等到了离开庄园,准备返京的糜晃。 (太刺激了,今天到此为止,如果有欠的,明天加更) 第七章 阴结少年(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1/3) (榜一大哥打赏3个盟主,我麻了,必须意思下。今天加一更,明天补2更) “咦,刘司马竟还未离去?”糜晃从潘园内走出,远远看到了刘洽,奇道。 “正待与督护一同回返。”刘洽笑道。 糜晃亦笑,道:“走吧。” 他身后还跟着十余随从,都是司空幕府的低级属吏。大伙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刘洽有事与督护相商,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 “方才一直在观兵?”糜晃看着正在收兵回营的军士们,问道。 “稍微看了看。”刘洽说道。 “如何?” “都是你我一路带来的,你道如何?” 糜晃摇头苦笑,随后又不死心地问道:“整训有段时日了,竟无改观?” 刘洽叹了口气,道:“底子太差,能有多少改观?若强要说,也就队主杨宝所领的那队看着还不错,有点模样了。再好好打磨一下,将来或堪大用。” “杨宝……”糜晃念叨了两下,道:“今日晚了,待过些时日,我来看看杨宝此人如何。” “又要离京了?”刘洽奸计得售,心下暗爽,于是立刻开始了下一步。 “是啊,忙得很。”糜晃苦笑道:“去邻近几个郡转一转,为司空征辟干才。” 刘洽有些眼红。 糜晃的门第并不高,但他是司空封国的土著,这就弥补了出身上的缺陷。 自己也是东海土著,但没有出身,若不是入府很早,跟糜晃压根就没得比。 人比人,气死人啊。 “督护三天两头离京,潘园这边怎么办?”刘洽故作迟疑道。 “什么怎么办?”糜晃一愣,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道:“其实吧,这个幢主我是真不想干,但没办法,只能先兼着了。临行前,司空与我数语,潘园这边万事由王妃做主。王妃若愿找人管着这幢兵,那就让她管吧,我倒省心了。” “这……”刘洽心下一惊,道:“怕是不妥吧?王妃身边的仆役,管理田间地头、财货买卖是一把好手,管兵不行的吧?” 糜晃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么回事,我这不是还兼着幢主么?先让各队队主自决军务,待寻着合适人选,我再卸任。” “军务一刻疏忽不得。”刘洽摇了摇头,道:“督护不在的时候,最好有人代管。” “哦?”糜晃瞥了刘洽一眼,心中有些猜测,于是问道:“刘司马有何良策?” 刘洽知道自己有点急切了,但还是说道:“或可设一督伯,只管军纪、操训。如此一来,督护外出之时,军士们也不至于荒疏了技艺。” “哈哈。”糜晃笑了笑,道:“刘司马,我就实话实说吧,这幢兵什么模样,你我知道,司空也知道。他早就不对这些人抱以期望了,而今没罢遣他们回家,纯粹是出于面子,不想太难看。督伯,哈哈,老的老,小的小,就是练到天荒地老,又能练出什么模样?” “督护此言差矣。”刘洽说道:“洛阳的局势,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军态度暧昧,作壁上观,齐王冏声势浩大,唯长沙王能抗衡一二。司空则无兵无权,值此之际,哪怕只有一两百能战之兵,对司空都是很重要的。” 糜晃闻言停下了脚步,沉吟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随即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之前司空身边的四十名护兵中,有名邵勋者,勇武绝伦,技艺出众,你我也是见过的。他带兵如何?” 刘洽突然皱起了眉头,道:“依稀听人说,他广收义子,阴结少年,不知道想干些什么?” “竟有此事?”糜晃有些惊讶。 “传闻而已,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刘洽面无表情地说道。 糜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后,说道:“罢了,我没时间来查证。这事知会王妃一声,待回来后再做计较。” 刘洽心中一咯噔,事情捅到王妃那里,就要复杂化了。但他也没办法,只能点头附和。 “你这几日在京中,可曾探得什么消息?”糜晃继续向前,随口问道。 “京中啊……”刘洽脸上是真的浮现出了许多忧愁,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只听他说道:“怕是要动手了哦。” 糜晃心下一突,差点一个趔趄。 ****** 进入腊月之后,离过年就不远了。 但洛阳没有过年的气氛,一点都没有。 城内的公卿贵族们终于坐不住了。在没办法或舍不得离开洛阳的情况下,提前把家人子弟送到城外,似乎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潘园的日子依然平淡如水,没什么可多说的。但这种所谓的平淡,在紧张的时局之下,尤显弥足珍贵。 每一天都很宝贵,没有任何浪费的借口。 这个月轮到邵勋所在队值守宅园内部了,主要是后院部分。 他们接替了曾被糜晃评价为只可“粗警小盗”的老兵——真·老兵,年纪普遍在六十以上。 五十名少年手持器械,按部就班,在各处分派好岗哨。 邵勋细致地检查了一遍,颇为满意。 不说战斗力怎么样,就听话程度而言,这批少年是真的不错。 敢说怪话的刺头都被他收拾过了,老实得很。 即便没被收拾过的少年,也看到过校场之上,队主轻松击败邻队那些自夸勇武的壮士的英姿,全幢四百多人,好像没有他的对手…… 那还说个屁!不想挨鞭笞,就严格服从军令。 腊月十五,数辆牛车驶进了潘园。 许久未曾露面的王妃在后院中煮茶相待。 左思《娇女诗》中有“止为荼荈(chuǎn)据,吹嘘对鼎立”,说的就是此时上层士大夫阶级煮茶的情形。 来的是两位女眷,皆出身河东裴氏,一位是已故堂兄裴瓒之女,即王妃的侄女,另外一位则是王妃的妹妹,卞壸之妻。 三位女眷饮茶赏雪,倒也十分快意。聊着聊着,就谈起了侄女的婚事。 “奴奴十四岁了吧?再过年余,便可成婚了。”裴妃仔细看了一番这个侄女,笑道:“生得花容月貌,却不知哪家子弟有这福气。”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见侄女低头不语。 卞壸之妻裴婉在旁轻声解释:“阿姐有所不知,族中已决意将奴奴下嫁。” “如何个下嫁法?”裴妃有些惊讶,问道。 “说时局丧乱,不如择一坞堡帅结亲,以为奥援。”裴婉说道。 裴妃皱起了眉头。 其实,这件事不是不能理解。 实力强一点的坞堡帅,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不在话下。如果趁机吸纳了流民的话,上万人乃至数万人都可得。 确实不能用老眼光来看待了啊。 若国泰民安,四方升平,坞堡帅就是一条狗,杀之易也,根本不值得他们这些老牌士族正眼相看。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司马家骨肉相残,连番大战,国中四方动乱,流民蜂起,胡人还蠢蠢欲动,一副末世天下的景象!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坞堡帅的价值就大大提高了,关键时刻甚至可以救命。 “奴奴,你自己怎么想的?如果不愿意,姑姑来替你分说。”其实,裴妃内心之中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还是想听听侄女的看法。 如果真的不愿意,她不介意与堂兄弟们理论理论,劝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她已经替裴家牺牲过一次了,嫁到了东海王府,不想看到侄女也这般。 奴奴闻言,猛地抬起了头,神色间颇为意动。 在她的少女幻想中,当然是择一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士族子弟最好了。成婚后,她可以弹琴跳舞,夫君写写诗文,闲暇时分,两人一起踏青出游,会会朋友。 这大概就是她最美丽的幻想了,而不是嫁给粗鄙的坞堡帅。 但——意动半晌后,眼神又黯然了下去。 她从小锦衣玉食,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于百般呵护下,无病无灾长大,比一般人幸运太多了。 她不能这么自私,家族若有需要,哪怕是嫁给匈奴人,她也没有资格拒绝。 “不…不用了……”奴奴流下了眼泪,道:“坞堡帅也没什么不好的。家里总会为我挑个有门第的坞堡帅……” 裴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侄女,还是为了自己。 大势如此,裹挟了所有人。即便是世家大族,也有点身不由己的意味了。 裴婉的神情也有些哀伤。 在少女时代,谁没有过绯色的幻想?谁没有过默默喜欢的人?但那又如何? 时局若此,若想勉力支撑家族富贵,每个人都要付出,都要牺牲。 洛阳的局势已经不能用暗流涌动来形容了,可以说是一触即发。 有些嗅到风声的人,甚至举家出逃。 比如顾荣、张翰等人,经常谈论江东菜肴,有归去之意。 再比如颍川庾衮,前阵子带着妻儿逃入山中避祸。 而在外界,河间王司马颙(关中都督)、成都王司马颖(冀州都督)、新野王司马歆(荆州都督)、范阳王司马虓(豫州都督)等人纷纷上表,请罢司马冏。 他们并不仅仅上个奏疏,打打嘴仗就完事的,而是正儿八经地展开了武力恐吓。 其中,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河间王司马颙了,他遣李含为都督,率两万先锋自长安出发,直趋洛阳,自己则在关中大肆征兵,众至十余万,以为后备。 邺城方面也大肆征兵,甚至招募了匈奴、羯人、鲜卑蕃兵助战,持续向洛阳施压。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禁卫军似乎也不敢公然支持司马冏了,他们选择作壁上观,哪边都不掺和,坐看成败。 洛阳,很可能迎来一场规模不小的火并。 如果外军再杀过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雪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口令声,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裴妃看了一眼,原来是护卫后院的军士换防。 她突然间想起一件事,于是唤来仆役,吩咐一番。 仆役很快离去。 裴妃收敛心神,继续与妹妹、侄女闲谈。 第八章 你怎么报答我? 冷风呼啸,大雪漫天。 仆婢们煮起了第二壶茶,并且上了一些糕点。 裴氏女眷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阿姐,司空那边准备怎么做?”裴婉踌躇了下,问道。 裴妃淡淡一笑,目光转向远处的值守军士,看了半天后方道:“他么,胆子不小,但实力不足。齐王、长沙王谁能赢,他就依附谁。赢的那位也需要帮手,只要尘埃落定后积极表态,总能捞点不大不小的好处。” 裴婉的目光也落在了军士身上。 那是一群满脸稚气的少年,虽然士气还算可以,但真的能打吗? 小裴抬起头来,顺着姑姑的目光,看向一位挎刀执弓,正在雪地里巡视的武夫。 裴妃看了一眼侄女,道:“那是一位队主,有人告到糜晃那里,说他阴结少年,似有异志。糜晃是个不管事的,最终还得我来问。” 小裴“啊”了一声,惊讶不已。 裴婉也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比自家夫君高大、健壮,容貌看不太清楚,但应该还算周正。 大雪之中,身姿挺拔,龙行虎步,检查哨位一丝不苟。有时候甚至拿起哨兵腰间的佩刀,出鞘入鞘一番,看看有没有冻住。 “蛮细心的。”裴婉赞道:“如今这个形势,流民帅都有人招揽,何况自家府里出来的人呢?阿姐你是不知道,并州那边连年大旱,流民蜂起,胡虏作乱,不知多少公卿士女被掠走,不知所踪。听说甚至还有沦为果腹之物的……这位队主看着高大健壮,又有才能,不如高举轻放,收为己用。” 大晋士人尚柔之风盛行,自家夫君就柔柔弱弱的,有时出门还化个淡妆。 在裴婉的世界中,多的是这类人,早就审美疲劳了。这会乍一看到粗壮英武的军汉,心下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粗鄙难看,别有一番味道。 夫君恩爱之时,总喜欢歇一歇。这般粗壮军汉,应该可以一路蛮干到底吧?想到这里,脸有些红,暗啐自己真是太空虚了,都在想些什么。 裴妃闻言不置可否。 邵勋有野心吗?当然是有的。 他有能力吗?似乎也是有的。 时光倒退十几年,对这种人,裴妃觉得严厉处置才是正确的。但这会么,她有点犹豫,人心长草了,谁又不是个野心家呢? 终究不同往日了,她有些惆怅,更有些怨恨。方才与妹妹、侄女的一番话,对她的冲击有点大。 “并州到这般地步了吗?”她幽幽说道。 其实,不用妹妹回答,她早就有所耳闻了。 乞活军下河北,军众里面就有大量并州官员、军将和士族。而几年前的齐万年之乱,数万关中百姓经汉中南下蜀地乞活,至今尚未平息,相反越闹越大。 其间诸多惨状,家书中多有涉及。 她现在能在潘园云淡风轻地饮茶、吃糕点,但将来呢? 她有些惶恐,这种命运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阿姐,我的几个手帕交姐妹,已经很久没音讯了。”裴婉说道。 裴妃叹了口气,心下做出了某种决定。 ****** 客人早已离去,茶有些冷了。 裴妃看着茶碗上最后一丝袅袅雾气,怔怔出神。 这缕茶香,真像大晋那气若游丝的王气啊。 “参见王妃。”邵勋来到廊下,躬身行礼。 裴妃抬起头,看着这个本身也是少年的军士。 确实挺高大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着热忱,还有——野心。 双手垂于腰间,骨节宽大,手掌粗糙,似乎还有厚实的老茧。寒风劲吹之下,手指头冻得红肿了起来,甚至还有几处开裂。 这双手,与翩翩君子士大夫自然不能比。便是自家夫君,已经三十多了,但那双手白嫩得可与妇人相比,更别说那些二十啷当的世家子弟了。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痴男怨女间的风花雪月,有的只是底层黔首的挣扎求生。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游园集会上高谈阔论,有的只是汗摔八瓣的辛勤劳作。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优雅恣意的风度,有的只是直面锋刃的血腥。 两个世界之间,本有着牢不可破的藩篱,死死隔绝上下。但如今么,这道藩篱上的罅隙越来越多,整体也呈现崩解的趋势。 裴家女子,已经要择坞堡帅为婿了。 裴妃突然失去了很多气势。 她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辈,沉默片刻后,问道:“听闻你在教习孩童?” “是。”邵勋答道。 这种事情本来就瞒不住,早晚的事。但他也有些惶恐,似乎大意了啊。 穿越以来,还没融入这个世界么? 还没把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作本能么? 有些事情,后世看起来习以为常,但此时可不一定啊。 他站直了身子,静静等待下文。 “为何这么做?”裴妃问道。 “垂髫稚子、总角少年,本应承欢于父母膝下,却不得不手握干戈,军行千里,来到这是非之地。”邵勋答道:“仆夜中起身,听闻哭泣,心中颇是凄怆,便想着教其识字,即便将来退屯乡里,也多了一门本事。” “你倒是好心。”裴妃原本微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继续问道:“天下流离失所的孩童少年多着呢,你又能救得几个?” “能救一个是一个。” 裴妃的目光转向空旷的庭院,大雪之中,值守少年们冻得小脸通红,却依然肃立不动。 她想起了前些年洛阳城头变幻大王旗时,失败者仓皇出逃,多半抛弃妻子。 在别人看来,这或许不算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逃得一命,将来总有机会另娶新妇,生儿育女。 但她是女人,却不能像“大丈夫”们那样思考。 去岁司马伦事败,诸王兴兵六十余日,死者十万人,失败者妻女的惨状,她都不忍细想。即便没参与司马伦谋逆,但遭受战争波及的士人家庭,逃难过程中妻女被人贩卖为奴者,也比比皆是。 她不想落得这般下场。 “若予你方便,将来可会报答?”裴妃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少年。 脸庞之上满是日晒雨淋的痕迹,皮肤谈不上黝黑,但也是古铜之色。武夫么,自然比不得养尊处优的士人。但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这个双手布满厚茧、有着粗糙古铜色皮肤,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热情与野心的武夫,比那些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可靠多了。 “仆有恩必报。”邵勋心下一动,立刻答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裴妃微微颔首,刚要挥手让他退去,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报答谁?” 邵勋没有犹豫,回道:“报答王妃。” 裴妃的手下意识紧握了下,轻声问道:“如何报答?” “以死报之。” 裴妃转头看向庭院,枯树在风中摇曳不休,她洁白修长的脖子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几个队主之间,须得和睦。退下吧。”裴妃端起茶碗,道。 “诺。”邵勋心中明悟,原来是被人告黑状了。 他行了个礼,快步离去。 裴妃放下早已凉透的茶,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世道,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下意识想抓住救命稻草。 但世事无常,谁又是谁的救命稻草呢? 第九章 火并 潘园外的小池塘边,人头攒动,奔忙不休。 庄客、仆役、军士都被动员了起来,趁着冬日水浅,给水塘、陂池清淤。 这不是什么好活计,但又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河塘里清上来的淤泥可以肥田,而作为天然水库的河塘库容增大后,也能存留住更多的雨水,以灌溉农田——明年春播时,会额外播种一批闲田,以增加粮食产量。 “噼啪!”邵勋松开了夹子,一尾鲤鱼从淤泥中跃起,落在了草地上,跳动不已。 什长黄彪咧嘴笑了,一个箭步上前,将鱼拾起,扔进盆里。 木盆之中,泥鳅、小鱼钻来钻去,吐着泡泡。 毛二蹲在那里,“一二三四”数个不停。 另外一位什长张黑狗也出神地看着这些东西,喉结不自觉地蠕动着。 在他身后,已经有两位少年在杀鱼了。 他们一边抹着鼻涕,一边熟练地刮去鱼鳞,剖腹去除内脏。 再远处还有两位少年,乐呵呵地拿着杀好的鱼,准备回去炖汤。 “金三、王雀儿有口福了,好生照料,莫要大意。”邵勋跺了跺脚,水靠上满是污泥。 金三、王雀儿都是本队军士,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其实都是小孩。前两天生病了,这会正在营中休养。如今这个世道,想弄点补身子的鱼肉是真不容易,也就今天清理水塘才逮着机会了。 “诺。”俩小儿听到队主吩咐,行完礼后,飞快转身离去。 远近正在载运污泥的少年们听了,嘴角含笑,干起活来也更有劲了。 是的,他们平时只能吃点粗陋已极的食物——其实,习惯了之后,并不觉得粗陋,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见识过公卿士大夫们平日里吃的是什么——如麦粥、麦屑粥这类,都是用未磨的麦粒熬煮而成,嘴里淡出个鸟来。但在看到受伤或生病的人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后,并不嫉妒。每个人都会生病或受伤,现在金三、王雀儿能享受这种待遇,将来自己也能。 太阳洒下的金色光芒,照在人身上,仿佛也更暖洋洋了。 他们这个队,现在就让人觉得待着特舒服。 队主有本事,能教人读书识字,甚至还特意挑了几个聪明伶俐之人,额外教习算数。 如果实在学不进,队主也不强求,反而因材施教。 身强体壮的,就教授刀矛弓箭之术,以增加战场存活率。 心思细腻的,就管些杂事,比如领来的各类物资的分门别类、保管分发。 腿脚灵便的,还可以当个信使、传令兵什么的。 总之队主啥都会一点,武艺尤佳,处事公平,让人信服。 心肠也不错,夜中查营,还会给人掖掖被角。谁生病或训练受伤了,想方设法弄来鱼肉将养身子。 少年们私下里笑言,队主似“老父”,管着一帮“义儿”,他们这五十人像“义儿军”。不过,也就私下里说笑罢了,很多人都是有父母的,若再拜义父,还得亲生父母同意。 “哗啦!”邵勋又趟入了水中,继续挖取淤泥。 在他下去后,十来个少年也跟着下水,一边干活,一边摸着河蚌,嬉笑连连,状似欢快。 虽然已经接受了数月严格的军事训练,但他们到底还是孩子啊。 爱玩爱闹,这是天性。 相比较而言,世家大族的孩子们一个个像小大人一般,从小就学习各类课程,培养城府。 邵勋想起四个月前去过的庾府,听说他们家的嫡女才六岁,就会写诗了,这长大后又是一个才女啊。 这可真是…… 他这一世快十六岁了,虽然识字,但真不会写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最好的教育资源都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时候,除非你像曹孟德那样强行招募落魄读书人,给战死士兵的后人开课上学,不然普通人哪来的受教育机会。 再者,如今正值乱世,读书识字固然重要,但没以前那么重要了。有多少本钱干多少事,邵勋如今想的,是怎么在这个乱世活下去、活得好。 一天活干完之后,回到军营之时,司空府来了个几个人,给他们队送来了一批笔墨纸砚。 邵勋心下暗喜,王妃的马屁没白拍,这不是起效果了么? 司空府来人中,其中一个是老熟人刘洽,另外一个名叫王导,出身琅琊王氏,曾仕刘寔府,任东阁祭酒,最近刚被司马越招揽,在府中担任参军一职。 刘洽的脸上有几分疑惑,似乎在奇怪邵勋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王导则面色淡然,只是多打量了几眼邵勋,但并未多话,完成任务后就走了。 一个军户罢了,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邵勋则小心翼翼地把笔墨纸砚收起来。在地上写字,效率委实有点低,很不方便。 做完这些后,他来到了营房外,看着西边的晚霞。 这几天天气很好,虽然有些冷,但太阳出来后,照得人暖洋洋的。 潘园上下,趁着这阵好天气,加固了院墙,甚至增修了几个木质箭塔,终于有那么点坞堡的样子了。 院墙之外,水塘清淤、加深,灌溉水渠重新修缮,一些撂荒的农田也被清理掉了杂草,就等着明年春播。 他们能力有限,搞的工程量都不大,但所做的都是充满希望之事。 是的,就是希望。 邵勋甚至开始畅想,待到明年夏秋时节,粟麦丰收,菜畦内长满了青翠欲滴的果蔬,葡萄园内结出了累累硕果,可以晒制葡萄干、酿制葡萄酒,及至初冬,再宰杀一些猪羊,水塘里的鱼虾也长得又肥又大…… 这就是希望啊,乱世之中最美好的事物。 ****** “噗!噗!” 鲜血飚溅,几个满脸狰狞的头颅滚落在地。 “嗖!嗖!” 震天的哭喊声中,男女老幼纷纷走避。 刀枪无眼,箭矢无情。 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中数刀,惨叫着扑倒在地。 懵懵懂懂的孩童被箭矢带飞了好几步,钉死在地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哭喊一声,嘴角就满是血沫,稚嫩的小手下意识抓握着,似乎想牵住妈妈的手。 老人被撞倒在地,无数鞋靴踩过,很快就没了声息。 宫城之前的街道上,火光冲天,杀声震天。 司马家的好大儿们,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就在今天早上,长沙王司马乂直接冲进皇宫,挟持了天子和百官,宣布齐王谋逆。 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宫城守卫为什么没有阻拦? 也没人知道宫廷侍卫们为什么没有诛杀司马乂,因为他身边的人真的很少,只有一百多党羽,但最终的结果是:宫廷侍卫大部散去,少数为其所用。 齐王司马冏气急败坏,立刻命心腹将领董艾带着两千人攻打皇宫。 司马乂也是个狠人,押着帝后二人及文武百官充当挡箭牌,直接出了皇宫,攻打齐王府。 宫城以西,箭矢乱飞,火光熊熊。 北军中候下令关闭洛阳诸门,禁止城外军士入内。但司马冏、司马乂二人各有党羽发散钱财,招募亡命之徒,于是战斗规模越来越大,波及面越来越广。 二十五日,战场移到了上东门附近。 “嗖!嗖!”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惨叫声此起彼伏。 天子(晋惠帝)吓得从御辇上滚落了下来,两股战战,胯下骚味扑鼻。 在他面前,大臣们已经死伤了十几个。 御辇之上,一支羽箭兀自震颤不休。 皇后羊献容呆呆地看着擦肩而过的长箭,愣在了那里。 她知道这个天下好不了。 她知道天子其实算半个傀儡。 她知道文武大臣们各有心思。 她知道……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贵为皇后的她,居然离死亡如此之近。 司马乂眼里压根没有帝后,拿他们夫妻两个当挡箭牌。 司马冏眼里也没有帝后,居然直接朝御辇射箭。 在这一刻,她的心态崩了。 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与天街上死伤枕籍的士人百姓有两样吗? 这一通箭射下来,天家已经没有任何尊严。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宗王手里的玩物,就是军阀手里的傀儡。 天下诸州刺史、诸郡太守们,还有必要对傀儡恭恭敬敬吗?还有必要日夜转输钱粮进京吗? 这一通箭的后果,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皇后救我!”又一箭射来,稍稍偏出,天子却吓坏了,下意识要把皇后拉到身前挡箭。 羊献容轻轻一甩手:“不能保护妻儿,你算什么男人?” 箭矢还在飞舞,但她已经不在乎了。生死之际,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心里面有些东西被打碎了,再也难以拼接起来。 “皇后何出此言……”天子愕然,还有些惭愧。 羊献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她曾经以为,天底下男子其实都差不太多。与其挑来挑去,不如挑个合自己心意的。 何谓合心意呢? 长相英俊,满腹诗书,气度非凡,风度翩翩。 如果做不到这些,那就选个高门贵第,能给自己带来无上的威仪和耀眼的富贵。 但在这箭矢乱飞的战场之上,她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这些,都不是真男人!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谁能让她避免斧钺加身的厄运,谁能把她护得好好的,谁就是真男人。 她想笑,又想哭,她觉得自己变了。 或许,不仅仅是她变了吧。 这个世道,在一点点改变所有人的观念,用最残酷的方式。 “败了!败了!”前方响起了杂乱的呼喊,来自齐王那一侧。 长沙王帐下兵马士气大振,突然间就变得神勇无敌,大喊着冲了过去。 这场火并,似乎到了尾声。 但这真的意味着结束吗?不,或许只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吧。 第十章 乱兵(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2/3) 洛阳城内的火并只持续了三四天,很快就结束了。 齐王司马冏怎么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机,把诸王的亲随、党羽都请出了城外,结果是这么一个下场。 心腹将领董艾手下有两千门客,长沙王司马乂手下只有百余部曲,最后硬是让人家绝地翻盘,获得大胜。 临死之前的司马冏是憋屈的,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突然间良心发现。 自元康元年(291)贾南风召楚王司马玮进京杀外戚杨骏开始,这个天下就乱套了。 宰相杨骏、帝师卫瓘、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废太子司马遹、赵王司马伦等名臣宗王先后被杀,如今又轮到他齐王司马冏,或许还有他的弟弟北海王司马寔。 司马家的子孙,多死于司马家子孙之手。 司马家的兵马,多消耗在自相征伐之中。 司马家的天下,在逐渐崩溃。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惨笑两声,闭上双眼。 大刀迅疾砍下,司马冏的头颅滚落在阊阖门外。 他死之后,三个儿子被送往金墉城囚禁,党羽尽皆夷三族。 曾经烜赫一时的齐王司马冏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惊魂未定的天子大赦天下,甚至都等不及过完本年的最后几天,当即改元太安。 上台的长沙王司马乂,也是焦头烂额,他的首要任务是劝退已进军至洛阳西大门新安县的关中兵马,其次是安抚好尚在城外的数万豫州兵。 后者好处理,司马冏已死,朝廷发出退兵诏命,那些世兵军户们没有理由再为司马冏卖命,还不如趁早赶回家忙春耕。 况且,当初司马冏起兵讨逆后,为表示高风亮节,卸任了豫州都督的职务,如今坐镇许昌的是安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司马虓(xiāo),让他把兵领回去名正言顺。 前者就比较麻烦了,需要复杂的利益交换。 成都、河间二王原本是打算率军进京的。他们料司马乂无法解决司马冏,于是打着利用他的主意,制造洛阳混乱,然后长安、邺城大军蜂拥入京,攫取权柄。 但谁能想到,司马乂拼死一搏,竟然把司马冏给杀了,同时还控制了朝政,天子诏命一发,河间、成都二王失去了进京的合法性,此刻怕是正急得跳脚呢。 东海王司马越第一时间站队新的胜利者,依附长沙王司马乂。 老实说,稍稍有点难看,因为他在此次火并中啥也没做。不过他也有理由,身边只有五十名朝廷配发的侍从,无兵无权,能咋样? 许是司马乂需要拉拢宗王,于是给了司马越一点好处:增封三千户,并由其推荐一位属吏出任东海郡太守。 要知道,在此之前,虽然司马越食封六县,但并不代表这六个县就归他管了,因为他的食邑只有五千户,本人更没挂刺史、都督等职衔,与其他宗王比,差得有点多。 这次算是军政一把抓了,终于可以同其他宗王看齐。 其实吧,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处,但司马越什么都没做,不是么? 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敢像司马乂那样提前布局,更不敢像他那样手头只有一百多党羽就拼死一搏。 高风险高收益,低风险能有收益就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而洛阳城内的局势稳定后,城外的乱局才刚刚开始…… ****** 无边的旷野之中,到处是逃难的百姓。 他们是被乱兵驱赶的。 司马冏已死,来自豫州都督区的数万兵马茫然无措,不知何往,没等到许昌派人将他们领回,自己就乱了起来。 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 世兵不是募兵,没有军饷,穷困潦倒,回家是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在失去卖命的对象后,他们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洛阳。 在离开之前,一些“小机灵鬼”决定抢一把,毕竟连遣散费都没有么。而在他们开始行动后,更多乱兵加入了进来,劫掠现象开始蔓延。 驻于城外的部分牙门禁军得到北军中候的命令,大举出动戢乱。劫掠的豫州世兵抵挡不住,纷纷溃散,亡命奔逃。因此,洛阳周边的劫掠行为很快消弭,只剩下些许余波。 但就是这些余波,也够很多人喝一壶的…… 元宵节这天,潘园院墙之上军士林立,鼓声隆隆。 “嗖!”一箭飞出,将一名耀武扬威的乱兵钉死在地。 “嗖!”又一箭射出,再毙一人。 “嗖!嗖!” 邵勋在可容两三人并排行走的院墙上走来走去,时不时拈弓搭箭,基本不落空,杀得一股数百规模的乱兵胆寒不已。 洛阳的消息陆陆续续传过来了一些,没有全貌,只有零零碎碎的东西,还真假难辨。但那是对其他人而言,对邵勋这种穿越者来说,足够完善整个拼图了。 他最近一直在思考,过去一年间得到了什么? 思来想去,最大的成果就是从什长变成了队主,虽然管的都是一帮下至七八岁、上至十六七的少年。 这份成果有极大的可塑性、成长性,他一直在这个方向努力。 除此之外,第二大成果是获得了实际主管潘园的东海王妃的信任——他自认为。 王妃认可了他教授读书习字的行为,并不认为这是“阴结少年”,同时通过司空府的关系,送来了一大批笔墨纸砚。 这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邵勋种种行为的合法性。 他最近总琢磨,这份关系需要好好维系,深入挖潜。他已经感觉到了王妃的不安——事实上在这会,安全感是绝对的稀缺品、奢侈品——并下意识想做点什么,那么这就是他的机会了。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有些憋屈、悲哀,但这就是现实。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摆弄棋盘的,绝大部分人终究只是棋子罢了。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跟着司马越“进步”而“进步”。 司马越已经熬死司马伦、司马冏两位“大哥”,现在司马乂是他的第三位大哥,他会不会趁着混乱的局势,招揽人手,暗中布局呢? 他相信会的,因为这是历史的答案。 政坛党羽之外,军权想必也是司马越关注的重中之重。 司马伦之乱时,洛阳禁军深度参与,互相攻杀,损失惨重。 此次火并,禁军几乎全程作壁上观,关键时刻甚至还关闭洛阳城门。驻于城内的宿卫七军就像聋子、瞎子一样,既不保护天子,也不出兵平乱。屯于洛阳近郊的牙门诸军只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才大举出动,消灭趁乱劫掠的外地世兵。 他们的表现让人满意吗?不,没人满意。 无论是天子还是宗王,都很不满意。 北军中候大概率要被整了,禁军诸将势必要投靠司马乂。届时,司马越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有扩大私兵规模的强烈冲动呢? 这就是机会了。 虽然好处未必能落到自己头上,但机会就是机会,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似乎需要多多表现一下。 “嗖!”长箭破空而去,直接射翻了一名正挥舞着马鞭,驱赶乱军步卒的骑士。 院墙上的军兵们纷纷喝彩,喧闹不休。 邵勋放下步弓,下意识瞥了眼正在院门后等待的八队队主杨宝。 他怀疑是这孙子告了黑状,因为他曾经被自己收拾过,而八队又是所谓的主力队之一,队主当然想更进一步。 说起来,都是督伯惹的祸啊! 谁不想升官? 这就存在竞争关系了,发生什么事都很正常。 同时,邵勋也有点感慨。 就他们这充斥着歪瓜裂枣的一幢人,居然也争成这个鸟样,该说底层军户们太卷了么? 但大争之世,似乎就得当卷王,不然就是炮灰的命啊,虽然卷王也有极大可能卷死自己。 杨宝听着耳边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心中颇为不忿,更有些畏惧。 邵勋此贼,武艺确实了得,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 他曾亲眼看过,邵勋在摸到一柄长刀时,动作从一开始的滞涩,到逐渐熟练,再到出神入化。 他觉得邵贼不像是在学怎么用长刀,而是在找回使用长刀的感觉和记忆。 这个妖孽!杨宝啐了一口。 “咚咚……”鼓声隆隆响起。 “吱嘎……”院门缓缓打开。 整整两百军士鱼贯出门,倚墙而立。 “杀!”呼喝声骤然响起,吓了远处正在观望的乱兵们一跳,脸上渐渐生出迟疑、畏惧。 他们是想抢东西,但不是傻子。 眼前这个农庄,有高墙,有守卫,看样子士气也很不错,上下一心。 更可怕的是,有个神箭手在高处,闲庭信步般射杀任何敢于靠近的人,箭箭咬肉,精准无比,搞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主要军官们还在,即便对方有神射手,该攻打还是要攻打,毕竟军令难违。但这会么,军官们自己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谁还愿意提头卖命? 柿子当然是要挑软的捏了。 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舍弃要死很多人的坞堡,转而劫掠那些没有自保能力的零散村落,不好吗? 所以,他们是真的想走了。 “嗖!嗖!”高墙上又是两箭射出,杀一人,伤一人。 其他弓手们见了,士气大振,也开始拈弓搭箭,射杀靠得过近的贼人。 乱兵纷纷往后退却,人挤人之下,恐慌情绪稍有蔓延。 “杀!”院墙门口的两百军士排着整齐的队列,小步快跑,冲了过去。 “走!”几个有马的乱兵头子没有丝毫犹豫,当先而走。 “走!”其他人紧随其后,乱哄哄地向远方溃去。 邵勋放下了步弓。 贼人已无战心,没必要穷追猛打。 这一波危机,算是应付过去了。他们也成功地在乱世中保护了自己一次,是的,仅仅只是“一次”而已,未来的危机,只会比现在更大。 第十一章 人选(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3/3) “邵队主。” “邵队主神射!” “邵队主威武!” 潘园之内,每个遇到邵勋的伍长、什长、队主乃至典计、管事等,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谁的能力强,谁更能保护农庄的安全,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听说杨宝对邵勋很不服气,大伙就想笑。 杨宝什么本事?倚墙打打太平拳罢了,若无邵勋神射,乱兵能那么容易散去? 再说了,邵队主就算不用弓,单打独斗,你杨宝也不是对手啊。 邵勋含笑一一回应,状似谦逊。 吴前、黄彪二人跟在他身后,与有荣焉。 曾经被邵勋揍过的秦三也“叛变”了过来,一起跟在后面,说说笑笑。 “这次算是打出名气了!”黄彪得意洋洋地说道。 “整个正月,潘园这边应付了足足三拨乱兵潮,每次都少不了邵队主出力。”秦三笑道:“我寻思着,杨宝还别个屁的苗头啊!” “没那么简单呢。”吴前晃着手里的马鞭,低声说道:“上次那位王参军,听说来头很大。刘洽多有巴结,保不齐还得出什么幺蛾子。” “这……”黄彪一窒,怒道:“终日整这些阴私勾当。咱们厮杀汉,难道不是凭手里的家伙说话?”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吴前冷哼一声。 秦三有些傻眼。 自己刚刚对邵勋输诚,难道做错了? “我说——”邵勋没好气地看了几人一眼,道:“你们这般嚼舌头,哪点像杀伐武夫了?这乱糟糟的世道,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刘洽、杨宝再上蹿下跳,自个硬不起来,又于我何伤?安心整顿部伍,别想东想西的。” “诺。”几人纷纷应道。 邵勋想起了初见王妃的那个下午。 她当时似乎遭受了什么冲击,心绪有些不宁,下意识想拉拢他。 既如此,王妃应该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吧? 二月初十,在驱杀了最后一批百余乱兵后,潘园这边终于松快了下来。 众人抓紧时间,开始了春耕。 事情一件接一件,忙得让人目不暇接。 二月下旬,之前一直滞留在洛阳的司空府督护、幢主糜晃匆匆赶来潘园。 “子恢来得还算及时。”潘园正厅之内,王妃裴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妃见谅,最近忙于庶务,忽略了兵事。”糜晃有些尴尬地回道。 “糜君还真是老实人。”裴妃淡淡一笑。 要说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实如此,她能有什么办法?至少在夫君眼里,赶紧捞好处才是正理。这一点她理智上可以接受,但情感上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糜晃低下了头。 作为幢主,乱兵肆虐的时候不在场,潘园事实上缺失了最高军事长官——哪怕是名义上的——稍稍出点差错,整个农庄就毁了。 届时会发生什么?财货被劫掠一空,人员死伤惨重,王妃这种豪门贵妇下场更惨,很可能被贩卖为奴,这让东海王的脸往哪搁? 但事情就这么让人无奈。 世子司马毗在洛阳城内的司空府,东海王似乎就不怎么关注城外了。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拉拢“名士”上面。 最近两个月,有多人进入司空府任职。 丹阳薛兼,江东五俊之一,父祖皆仕东吴,世为显宦,为司空招揽,许诺参军之职。 丹阳甘卓,东吴名将甘宁曾孙、尚书甘述之孙、太子太傅甘昌之子,许诺参军之职。 如果算上火并之前刚刚招揽的王导,以及正在招揽的齐王司马冏的府掾祖逖,人就更多了。 总之很忙。 除此之外,对军权的争夺也日趋激烈。 司空府的人才比起去年是多了不少,但胃口也越来越大,事情自然越来越多。作为跟随司空多年的老人,糜晃最近一直忙着招募溃兵及亡命徒,甚至奉司空之命,暗地里与禁军将官接触,着意拉拢。 他也很忙啊! 潘园的这一幢人,老实说已经没人在意了。老的老,小的小,济得甚事?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全员东海乡党了——子弟兵嘛,信任度天然高一截。 东海王不是很看得上这幢兵,糜晃同样看不上。因此,他最近除了帮东海王四处延揽世家人才外,还在想办法招募兵士。 世兵制下,军士的地域性非常之强,不是那么好招募的。就比如刚刚溃散的数万豫州兵,他们在豫州诸郡有田地、有宅园、有家人,怎么可能跟你去外地当兵? 况且这也不合规矩。 征发一地世兵去外地戍守或打仗,不是不可以,但都有严格的流程。譬如,豫州世兵如果去淮南,那么理论上这叫“出征”。 出征有时间限制,一年、两年或三年,期间有“分休”,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团聚完再“出征”,直到彻底罢遣,结束此次军事行动。 说白了,他们属于古典的耕战之兵。说是军户,不如说是农民,主业是种地,副业是出征打仗,技艺不精,训练不足,战斗力也就那样。 与世兵相比,募兵是职业武人,不需要种地维持生计,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训练、打仗,只要粮饷充足,可以全天候作战,没有那么多限制。 糜晃招募军士,其实招的是募兵。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涉及到方方面面,够他忙活好一阵子了。 “京中局势如何?”裴妃把玩着一件狐皮半臂,随口问道。 “长沙王忙于收拾残局,大小事务必遣人发往邺城相询,十分恭敬。”糜晃说道:“长安那位,已令先锋大军撤回,洛阳危局,似已稍缓。” 裴妃闻言,不置可否,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却浮现出几丝嘲讽。 司马乂明明取得了洛阳的大权,为何还对远在邺城的司马颖毕恭毕敬,让他也实际参与到天下的治理当中?因为诸王势力还很强,又以邺城司马颖、长安司马颙为甚,不拉拢他们,司马乂是坐不稳位置的。 而这种所谓的平衡,在见多了大家族内部倾轧的裴妃看来,完全是与虎谋皮,双方的关系早晚会全面破裂。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都是司马家的子孙,谁不想效仿司马伦旧事,登基当皇帝呢? 能维持个半年和平,就很不错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大战一起,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资粮都带来了?”裴妃不再想那些烦忧,径直问起了她关心的事情。 糜晃松了一口气,连忙答道:“战马二十匹、走马六十匹、挽马百匹、铠五十领、甲三百副、弓梢百根、弓弦五百、长矛千二百杆……” 说完,下意识揪了揪乱糟糟的胡子,五官纠结在一起,道:“惭愧。仆身为幢主,懈怠良久,竟要王妃来提醒。” 确实,他这个幢主当得非常不合格。 大晋文武官员虽说经常在位而不谋其政,但像他这样动不动消失,为主公奔走其他事务的,却也少见。 他甚至连本幢还剩多少人都不知道,日常训练之类更是疏怠已久,连各队队主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了。 “子恢以后还是多来来吧。时局丧乱,将来如何,谁都不敢保证。”说这话时,裴妃眼睑低垂,十指轻轻绞在一起,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彷徨、恐惧,只听她说道:“潘园这一幢人,还是得抓起来。洛阳中军虽然紧要,但并不好拉拢啊。” “这……”糜晃迟疑了一下。 他似乎听出了王妃的语气,但并未起疑。妇人么,不就那样?任你再高贵、再睿智,遇事时沉不住气是很正常的事情。 之前王妃遣人至洛阳索要器械、资粮,王府诸幕僚不以为然,唯糜晃考虑到自己是幢主,王妃又身在潘园,故说了几句话,成功发送了一批器械过来——豫州兵溃走,散落的器械多不胜数,但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今日前来,先被王妃诘问,惭愧不已。现在看到王妃这么一副担忧、柔弱的模样,更是愧疚得不行,于是说道:“仆明日就上禀司空,选送一批募兵精壮过来。” 裴妃闻言,美目一抬,似乎有些惊喜,旋又有些迟疑:“募兵多为亡命徒,并非知根知底之辈,怕是不好管教。” “无妨。”糜晃胸有成竹地说道:“什长、队主仍由东海国兵充任,操训一段时日,就稳下来了。” “既如此,子恢还得多来几趟,主持整训。”裴妃说道。 “这……”糜晃又顿住了。 不是不想来,是真没时间啊。整训部伍,是需要吃住在军营的,像他这种大忙人,怎么可能做到? 裴妃见状,螓首低垂,似乎有些失望。 糜晃脸色纠结,想了想后,道:“仆自然是要常来的。不过——唉,不知这样可好?设一两个督伯,平日里由他们负责整顿、操演,仆有空就来,检阅军士……” “子恢此策甚好。”王妃舒了口气,眼底满是笑意,道:“微糜君,妾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糜晃舒了口气,打定主意回去后就向司空禀报,又随口问道:“不知王妃可有人选?潘园这边,终究还是看王妃的意思。” “妾一介妇人,如何懂得这些?”裴妃叹了口气,道:“正月以来,乱兵肆虐,妾深居庄内,惶恐不已,好在将士用命,最终有惊无险。府中仆婢私议,有队主名邵勋者,骁勇悍捷,箭毙贼兵二十余,功推第一,或可一用。” “仆亦听过此人名字。”糜晃脱口而出:“莫不是那个阴结少年之人?” 裴妃微微有些讶异,道:“竟是他?” 糜晃点了点头,道:“队主杨宝、秦三出首相告,言邵勋阴结少年,图谋不轨。仆未及查问,拖延至今,惭愧。此人……” 说到这里,糜晃神色一凛,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裴妃掩嘴轻笑。 “原来是他。”裴妃笑道:“妾想起来了。杨宝、秦三曾与邵勋比斗,听闻被一箭射散发髻,跪地讨饶,许是结下了仇怨,以至于此。” “竟有此隐情。”糜晃恍然大悟。 他是老实人,但不是傻子。裴妃言语之中对邵勋颇有维护,他便就坡下驴,道:“仆明日就回洛阳,禀报司空,请设督伯一职,整训部伍。若得允准,便提拔邵勋为督伯。” “若王府僚佐皆如子恢这般勤谨,何事不成。”裴妃微微颔首。 “王妃过誉了。”糜晃老脸一红,来之前还在卞府服了五石散,荒废了半日工夫,真当不起勤谨二字。 裴妃轻笑一声,没继续说这个,转而问道:“听闻令郎今岁已满十六?” “正是。”糜晃说道。 “不知可曾娶妻?” “未曾。” “糜家少年郎,定是不差的。”裴妃沉吟了下,道:“妾会留意此事,或可为令郎寻个出身大家的新妇。” 糜晃闻言,面现激动之色,当即起身一礼,道:“王妃厚爱,仆感激不尽。” “子恢何需如此?”裴妃双手虚抬,道:“东海糜氏,劳苦功高,大王日理万机,费心者乃国家大事,妾为内府之主,自然要为大王分忧。子恢,安心做事即可。” “是。”糜晃恭声应道。 糜晃离去之后,裴妃又仔细端详起了手里的半臂。 狐皮挺漂亮的,还是那位邵勋去山里猎得,进献上来。 他的射术,确实挺不错。施点小恩小惠,好好拉拢一番,乱世之中也能多一点保障。 对有才能、有本事的人而言,乱世让曾经极为坚固的社会秩序出现了极大松动,他们可能很喜欢吧? 有些人,死都不怕,就怕没机会啊。 “来人,把做好的戎服送过去。”裴妃站起身,看着放在案上的一套大红色戎服,吩咐道。 第十二章 争(给盟主囧囧木佐郎加更) (看了一下,今天又多四个盟主,谢谢读者老爷们支持。本来打算明天还加更欠账的,但这会已欠6次盟主加更,先还一更吧,剩下五更明天开始慢慢还。再次感谢。) “哗啦啦!”甲叶子铿然作响,听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还不错。”邵勋看着身上的铁铠,满意地笑道。 这是一领筩袖铠,是这会最流行的铁铠。 东汉后期出现,三国时诸葛亮曾对其进行工艺改良:“敕作部皆作五折刚铠,十折矛以给之。” 我们都知道,古代是很难进行技术保密的。于是,比原版更精良的诸葛筩袖铠很快流传了出去,风靡于三国两晋时期。 一直到南朝宋,依然视诸葛筩袖铠为珍品。 由后世出土资料可以看出,此铁铠呈鱼鳞状,胸、背连缀在一起,由肩部向下有筩袖,袖口收于肘部以上。 筩袖铠之外,还有一种用皮革制成的筩袖甲,整体呈龟背形状——所以,一般书中提到“甲士”,并不一定身着铁铠,也可能穿着皮甲等其他护具,铠和甲并不完全等同。 邵勋很满意身上这件筩袖铠,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他想起了昨天收到的几样物事。 一件大红色的戎服,是他特意列出款式,最后由庄园内工匠制成的。 戎服名櫜鞬(gāojiàn),“红帓首,靴袴,握刀左,右杂配,弓韔服,矢插房”。 简单来说,戎服左边佩刀,右边有盛放箭囊和弓梢的地方,再配上绑扎于额上的“绛帕”(红抹额,日军“月经带”原版,红色),下身穿着袴奴,脚蹬靴,非常实用,穿上后活脱脱一副中晚唐大将、节度使的造型。 魏晋军队有独立建制的“弓营”和“弩营”,他们没有专门设计适合弓手、弩手的作战服。唐代要求军士全员会射箭,全员参与近战搏杀,全员长短兵器都要会用,因此戎服设计较为复杂,弓这种每个人都要携带的标配武器更是重中之重——唐代尤其是中晚唐以后,部队里没有专门的弓营,因为理论上每个人都是弓箭手。 鬼知道邵勋怎么对櫜鞬服如此熟悉的,反正他自己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原因。 但这种作战服是真的好用,左边抽刀,右边拿起弓梢就上弦、校准,然后拈弓搭箭,左手手臂上还有专门绑扎小圆盾的地方,背上还可插一把长刀、重剑,没有使用步弓的时候,右手一般还拄着根长枪——如果嫌长枪太轻,可以专门打制一把步槊,接战时可以敲击、横扫敌人的长矛。 总之十分方便,武装到牙齿的感觉。 “队主穿上铁铠,果然英武。”什长黄彪笑得合不拢嘴,趾高气扬地站在他身旁,用挑衅的眼神扫着其他队,说道。 被他扫过的人,纷纷低头。 邵勋也瞟了一眼。 这些兵太温顺了,大概上级克扣他们粮饷,都不敢反抗的。 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在如今天下大乱的情况下,弊端更明显一些。 夫战,勇气也。 士兵没有心气,还指望他们爆种? 面对敌人的锋刃,你敢不敢扒了衣甲,赤膊上阵,肉袒冲锋? 全幢五百人,他看不到任何一个敢这么做的。 难搞。 “幢主来了。”突然有人喊道。 远处辚辚驶来一辆马车,很快停在阵前。 幢主糜晃不知道是从哪个聚会场所匆忙赶来,居然一副峨冠博带的装扮。 微风轻拂,衣袂飘飘,脚踩木屐,气度不凡。 就是这个味,太冲了。 有人很喜欢,觉得这才是士大夫该有的风范,凭风而立,衣袂飘飘,潇洒不羁,温润如玉。负手而立之下,算无遗策,木屐踢踏之中,顽敌顿破。 一定要有不食人间烟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感觉! 也有人很不喜欢。治军是系统、科学的工程,它需要繁琐细致的工作,需要倾注大量的心血,甚至需要你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浑身臭烘烘的。 出征之时,日晒雨淋,卧冰吃雪。 决胜之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误餐点误出胃病很正常。 冬天冻得双手开裂、流脓也很正常,岂不闻“都护铁衣冷难着”? 皮肤被风沙打磨得黝黑、粗糙,更是难以避免之事,毕竟“半夜军行戈相拨”之时,“风头如刀面如割”。 至于身上的伤疤,但凡上阵,就不可能避免。 糜晃这个样子,真的让人无语,相当不专业。但说句让人伤心的话,此时像他这种人太多了——不是没有愿意沉下心、脚踏实地做事的世家子,但真的很少。 清谈清谈,太特么不接地气了。 糜晃身后还有一人,便是之前来过的司空府参军王导了。 只见他倒背着双手,目光四下扫视,片刻后就收了回来,显然不感兴趣。 糜晃在他面前,倒像个随从一般,满脸堆笑说了几句话,远远听不真切。 王导耐着性子听了会,随后便摆了摆手,不言语了。 糜晃不以为意,踩着木屐来到阵前。 五百多人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包括前几日新送来的百名募兵。 糜晃的目光在他们那里多停留了一下,毕竟是他遣人送来的,且都是自愿当兵的精壮,素质比其他人好多了。 是不是自愿当兵,差别太大了。 昔年马隆在洛阳选募远征凉州的将士,定下了严格的考核标准,包括体格、力量、箭术、武艺、意志等多方面因素,综合选拔,得三千五百人。 这三千五百人就是自愿从军,想要搏一把富贵的,因此耐苦战、士气高、心理素质强,被胡人骑兵包围,与后方断绝音讯时,仍然能维持车阵,远行千余里,大量杀伤胡骑,成功冲破包围圈,抵达凉州。 如果是征发而来的耕战之兵,在后路断绝,完全陷入包围的状态下,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他们很容易慌乱,最终全军覆没——以步兵对付骑兵,步兵不慌乱,沉着战斗,是最基本的要求,可惜九成以上的步兵做不到。 “《魏武步战令》云‘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督伯杀之。’皇朝因之,故有督伯整训部伍,为幢主左膀右臂。”糜晃清了清嗓子,道:“我事务繁忙,不能亲理军务。短时尚可,时日长了则不太妥当,故上禀大王,得允准增设督伯二人……” 督伯,也称“督战伯长”。此非标准职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像是一幢之内的督战官,权责不小。到了晋代,伯长开始出现常设的苗头,有的督伯就管理百人队,有的管两百人。 一幢五百人中,伯长的数量也开始变得不固定,一般是一员,但两员、三员的情况也不鲜见,再往下发展,大概率会成为队主、幢主之间的一级常设职位。 糜晃原本只请设督伯一员,参军王导听说之后,认为不妥,应再增设一员,以为钳制。 司马越对这幢兵不是很关心,但他不会拂王导的面子,于是同意了。 两个督伯,各管一半人,互相监督,互相竞争,如此甚好。 “本幢之兵,人数杂乱,今有五百六十一人,故编为十二队。”糜晃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一二三队多为孩童少年,人员满编,稍有超出;四五六七队为老人,原本满编,现在缺编了二十多人;八九十队为精壮,同样不满编;十一、十二两队是新来的募兵,素质相对不错,处于满编状态。 “队主杨宝,向有忠义之心,拔为督伯。” “队主邵勋,武艺出众,带兵有方,亦拔为督伯。” 糜晃飞快地念完两个人的名字,随后看了一眼王导。 王导清了清嗓子,上前附耳说了几句。 糜晃面露难色,低声道:“杨宝此人,本事有限,怕是带不好兵。王参军过于抬举他了。” 王导皱了皱眉,貌似不悦。 这两个人他都见过。 杨宝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唯唯诺诺一武夫,撑死了有那么点武艺和带兵能力,算不得多高明。这类人,他见得多了。 邵勋此人就有点看不透了。虽然礼数不缺,但整个人就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一开始他没想明白,回去后一琢磨,反应过来了:不愿对他低三下四,没有谄媚的巴结,没有把自己摆在低贱下等人的位置上。 王导出身琅琊王氏,是北方最有名望的一批士族。日常生活中,他早就习惯了小姓、寒素门第对他的巴结,更习惯了普通人见到他时那种景仰、自卑的态度。 诚然,邵勋在礼节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在礼节之外呢?他没有额外或者说“多余”的表示景仰的巴结,在王导看来,这就是桀骜不驯,让他不太喜欢。 这是一种微妙的情绪,没法对外人言说,但确实存在着。 因此,在涉及到督伯问题时,他建言增设一员,互相钳制。在讨论两位督伯分管范围时,他再次插手,打算让邵勋分管一批老弱残兵。 这些,对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为之罢了。但他知道,对邵勋这类普通人而言,往往决定了命运——上层的一粒沙,落到底层,可能就是一座山,让人难以承受。 “王参军……”糜晃稍稍思虑了下,斟酌道:“其实,如今很多什伍并不堪战,或可裁并。譬如那些老人,武帝时便诏令归家。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却不能这么做,不如令其在坞堡屯田、警戒小盗,不再参与操训,明年放归家乡,也是一桩积德之事。年幼孩童,一般料理,如何?” 王导默然片刻,忽然一笑,道:“糜督护倒是有些急智。” 糜晃心中一突,觉得王导说话阴阳怪气的,不过在想起裴妃的许诺后,硬着头皮说道:“听闻王参军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王导闻言,双眼一凝,冷笑两声后,一甩袍袖,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此间之事,糜督护自决即可。” 琅琊王家族与琅琊王氏关系密切,多次联姻。 到了这一代,司马睿与王导本人更是知交好友。但司马睿现在阵营不明,其叔父司马繇甚至是邺城司马颖阵营的,而王导的主公司马越则是长沙王司马乂阵营的。 司马颖、司马乂目前看起来还算融洽,合作愉快,实则关系不睦,早晚要大打出手——司马乂刻意拉拢禁卫军,就是为了将来翻脸做准备。 糜晃此时把话说开,已然得罪了王导。就本心而言,其实有点惶恐。琅琊王氏这座大山,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不过,人已经得罪了,还能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做出了决定:将新招的百名募兵交给邵勋管带,其他该裁并就裁并。 人生,就是在不断地做取舍,如此而已。 第十三章 为什么那么熟练 校场上的风波尚未兴起,便在王导的退让下平息了。 糜晃亲自找来了邵勋,仔细打量一番后,笑道:“还算有点英武模样。如此,也不枉我与王参军力争了。” “督护厚爱,勋铭记心中。”邵勋不知道糜晃、王导方才的对话,但他不笨,很快就咂摸出了味道。 “不是我,是王妃的大恩大德。”糜晃严肃地说道。 “王妃有知遇之恩,督护有简拔之德,仆皆铭记于心。”邵勋回道。 糜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多余的话就不说了,这两队募兵交给你,好好整饬,勿令王妃失望。至于那些少年、老者,你可有想法?” “或可安置在庄内,做些力所能及之事。”邵勋回道:“兵贵精不贵多,上阵之时,这些孩童老者若一哄而散,反而会影响士气。” “你说得有道理。”糜晃沉吟片刻,道:“那便将他们悉数委于你统带,你看着安排吧。” “诺。”邵勋应道。 他对糜晃的印象有所改观。 在此之前,觉得这就是个典型的不接地气的士大夫。这一番接触下来,发现人家身上的闪光特质还是不少的。 首先是为人实诚。 提拔自己为督伯,这是一桩恩德,但他没揽在自己身上,而是实话实说。 其次是人比较聪明。 在知道自己教习孩童读书识字后,没有把他与这些人分割开,而是继续让他统带,充分考虑了他的个人意愿。 有些士大夫们只是喜欢摆烂,但人并不傻啊。 “走,我带你去见见新募之兵。”糜晃招了招手,道:“这是真正的精壮,身强体壮,熟习诸般器械,有的人甚至是被打散的中军士卒。还有一些亡命之徒……” 说到这里,糜晃看了眼邵勋。 嗯,确实身材高大,但毕竟只有十六岁,身子尚未完全长开,不知道能不能降住这些兵了。 邵勋默默跟在身后。 铁铠的甲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弓右刀之下,龙行虎步,意气昂扬,双眼之中充满自信,似乎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两人很快到了阵前。 整整一百人持矛而立,整齐肃然。 邵勋用专业的目光打量了一下。 这一百人,来源挺杂啊。 有些人看起来魁梧高大,孔武有力,但面相老实,眼神畏缩,一看就没上过战场,也没“欺负”过别人,就是个老实孩子啊。 后世曾有个广为流传的谣言:老实巴交的人是最优秀的兵员。但在西晋这会,时人在实践过后,早已否定了这种兵员,认为其“愚钝”、“暗弱”,不堪战。 邵勋也不认为这些人有多好,充其量是合格的兵员,而且还得加以改造,远非优秀的兵员。 还有些兵面色沉毅,一脸漠然,好像在乱世沉浮中早就消耗掉了最后一丝热情,磨灭了所有理想,而今不过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杀人机器,活一天算一天,死了算球。 他们一般是洛阳中军士卒,应该是司马伦之乱时溃散的,也不打算归队了,就在乱世中四处瞎混,随波逐流。 第三批人则凶相毕露,多为匪贼之流,可能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如今这个世道,匪贼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但凡还能抢劫商旅、掠杀百姓,混口吃食,他们又如何愿意来当兵受管束? “这些兵……”糜晃似乎清楚这些人的底细,说了半截后,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好好带一带,别闹出乱子。” “诺。”邵勋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有人下意识低头,有人平静地与他对视,还有人似乎不忿他的年纪,用略带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哈哈!有意思,老子就喜欢收拾你们这些刺头。 “邵督伯可以说两句。”糜晃咳嗽了一下,道。 “诺。”邵勋行了个礼。 只见他径直走入队列中,看着一位面相老实之辈,问道:“汝何名?” “章古。” “为何来当兵?” 章古犹豫了一下,道:“房子让齐王拆了,没处去。父母健在时,为我说了门亲事,本想去当上门女婿混口饭吃,奈何郑屠户已看不上我,退婚了。” 军中传来一阵哄笑,章古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你口齿还算伶俐,郑屠户却是走眼了。”邵勋亦笑道:“有什么本事?” “杀过猪羊,也杀过牛,手脚麻利,一刀毙命。”章古挺了挺胸,道:“剥皮也很快,还干净。” “杀过人吗?”邵勋问道。 “没。”章古脸色一白。 “杀人和杀猪没什么区别。”邵勋说道:“一刀下去,都会痛,都会死。区别就是猪被杀时,尖声嚎叫,屎尿齐流。人被杀时,他会反抗,会求饶。你现在当兵了,需要练杀人的本事。杀到别人害怕,杀到别人绕着你走,届时你到郑屠户面前,他就再也不敢轻视你了,明白吗?” 章古唯唯诺诺。 “瞧你那点出息!”邵勋嗤笑一声,道:“以后跟着我,我教你杀人的本事。异日功成名就,让郑屠户好好看看当初有多么走眼。” “诺。”章古应了一声。 邵勋锤了他一拳,道:“不要低头说话。我的兵,个顶个都是勇士,勇士岂能如此畏缩?昂首挺胸,不要害怕,杀猪是杀,杀人也是杀。你若再这般低三下四,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懂?” “懂!”章古大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走到另一名军士面前,直接拽起他的胳膊,摊开手掌。 “使弓几年了?”他问道。 “七八年了吧。” “以前在哪当兵?” “由基营。” “哪位将军辖下?” “右卫将军。” 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队被称为“宿卫七军”,分别由左卫将军、右卫将军、前军将军、后军将军、左军将军、右军将军、骁骑将军七人统率。 具体到方才提到的“右卫将军”,其辖下部队又可大致分为三部分: 三部司马统率的前驱营(重甲步兵,主官虎贲将军)、由基营(弓兵部队,主官积射将军)、强弩营(弩兵部队,主官积弩将军); 五部督统率的骑兵部队,分别是命中虎贲督、虎贲督、羽林督、上骑督、异力督; 殿中将军统率的部队,人数众多,大部分是步兵,只配有少量弓弩、骑兵部队。 这位玩弓七八年的禁军士卒出身右卫将军辖下的由基营,水平应是不错了——如果这支以大名鼎鼎的养由基命名的弓兵部队还没堕落的话。 “为何来当兵?”邵勋问道。 军士有些茫然,似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片刻后方答道:“家破人亡,无处可去。” “大丈夫何患无妻。”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瞧你年岁也不大,战阵之上奋勇杀敌,立下功勋之后,成家立业寻常事也,万不可自暴自弃。” 他知道,这些散落各处的禁军士卒,他不收拢的话,也会被别人收拢。 刘曜、刘聪、石勒之辈若来洛阳,大旗一挥,这些积年老卒投靠过去很正常。 给谁当兵不是当?还真讲民族大义呢?石勒帐下汉兵才是主力好不,羯人部落才多少人口?能出几个兵? “督伯这话,我记着了。”军士叹息一声,回道。 邵勋又来到一人面前,上下看了看,笑道:“匪里匪气,杀过不少人吧?” 这是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大汉,闻言硬邦邦地回了句:“十几个总是有的,还尝过官家小娘的滋味。” 江洋大盗就是不一样,看到邵勋年岁尚轻,心中就有点不服气,说话也不过脑子,压根没想过会不会被衙门逮回去拷打,交代犯罪事实。 邵勋脸色一落,直接上手扭住此人胳膊。 刀疤匪还待反抗,稀里糊涂就被反身压跪在地。 邵勋揪着他的发髻,从靴中抽出把小插子,抵在此人喉间,道:“督伯者,整肃军纪,练兵简卒。你忤逆上官,该受鞭笞之刑——服不服?” “服了,我服了。”刀疤匪菊花一紧,眼角余光瞄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大声道。 “自领鞭笞十下。”邵勋放开了他,道。 刀疤匪灰溜溜出列。黄彪带着两个少年上前,将其拖到一边。 少年们大概没见过这等凶人,手有些发抖,不过刀疤男也没反抗,顺从地被拉到旁边,扒了衣裤,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邵勋抽出腰间的弓梢,眼花缭乱地上好弦,然后看也不看,直接回身一射。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数十步外的草人。 “尔等尊奉号令,日后自有富贵。若敢违命,休怪我辣手无情。”邵勋收起步弓,说道。 众军士先是傻呆呆地看着,待听到邵勋的声音后,立刻齐声大呼:“诺!” 被打完屁股的刀疤男趴在地上,看着远处微微颤动的草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督伯有此本事,我陈有根保你又如何?”他麻溜地爬了起来,光着屁股就在他大喊。 “有根可有种?”邵勋瞄了一下陈有根的胯下,问道。 “督伯恁地小瞧人。”陈有根大叫道:“若没种杀敌,我直接割了这卵子。” 众人哈哈大笑。 糜晃也不禁莞尔。 恶人就得恶人来磨。这位新官上任的邵督伯,看样子确实有几分本事,有希望带好这支部队。 只是——他为什么那么熟练? 十六岁的少年,怎么跟个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武夫一样?搞不懂了。 第十四章 不快 糜晃、邵勋在整训部伍,王导则直接回了家。 待及家门口,他发现这里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顿时笑了起来。 他把心中的些许不快扔到了九霄云外,整了整衣袍,大笑着进门,道:“景文来矣!” 正在府中做客的琅琊王司马睿听到王导的声音,亦笑着出门,道:“等你多时了。” 二人相会于庭院之中,把臂言欢,大笑不已。 “夫君。”王导之妻曹淑行礼道。 司马睿前来拜访之时,王导不在,曹氏出面招待,这是通家之好了。 “速去置备酒席,我要与景文一醉方休。”王导拉着司马睿,坐到院中的石桌旁,吩咐道。 曹氏应了一声,离开了。 只要夫君不外出找女人,她还是很乖巧,很给面子的。 司马睿一点不注意形象,直接拿袍袖擦了擦石凳,坐了下来。 “这几日酒喝得委实有点多。”他苦笑道。 “就不能少喝点?”王导摇了摇头。 “不喝酒又能作甚?”司马睿轻叹一声。 “景文……”王导说道:“我知你内心苦闷,但时局若此,万不可灰心丧气,还是得振作啊。那些清谈,少去点吧。” “茂弘以前不是很喜欢清谈么?”司马睿诧异道。 “现在不喜欢了。”王导胖乎乎的手指在石桌上点来点去。 他知道司马睿内心忧惧、苦闷、彷徨。但说实话,如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大家都很迷茫啊。 他突然想起了玄学的历史。 自前汉末年出现萌芽后,后汉有所发展。到了后汉末年,朝政日益腐败,儒学日趋僵化,士人苦闷不已,信仰动摇,偏偏家里又有着庞大的财富,于是只能追求个人的觉醒与享乐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 玄学由此大发展。 如今的大晋天下,与后汉末年又有多少不同呢?诸王在洛阳周边打来打去,士人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你说苦闷不苦闷? 既然苦闷,那当然要逃避现实了。 如果有朝一日,乱子出现在我身边,连逃避现实都做不到,那我…我…我就渡江南下,找个江南好风景的地方,继续我挚爱的游乐、清谈、服石、弹琴、书画…… 总有地方可以逃避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王导就想着振作一番,觉得不能像往常那样胡闹下去了。 逃避现实是需要物质基础的,更需要政治上的庇护。不然的话,万贯家财、阡陌纵横、仆婢成群的庄园,早晚被别人夺去。 所以,他对那些到这会还在清谈游乐、醉生梦死的人多少有点恨其不争的感觉,遇到了就想点醒他们,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知交好友的时候。 “茂弘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司马睿仔细打量了一下王导,问道。 老友这几个月奔波多了,满脸疲惫之色,眉宇间更是有股化不开的郁气。 曾经明亮的双眼,也浑浊了不少。 司马睿其实很喜欢观察别人的眼睛,总觉得能从中读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王导与人清谈之时,眼神很纯粹,很执着,甚至能看到一股认真的劲头。但现在么,似乎多了很多委屈无奈,又多了不少阴谋算计,还有几丝恼怒不忿。 他纵身跳进了名利场的大染缸,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纯粹潇洒了,可以理解。 “先别急着问我。”王导摆了摆手,沉吟一番后,突然问道:“景文你为何还留在洛阳?” 司马睿一怔,下意识答道:“不在洛阳,又能在何处?” “琅琊国呢?不打算回封地?”王导问道。 司马睿有些沉默。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回去?但回去有用吗? 首先,卫将军、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东平王司马楙把持着这里的大权,充其量他只能管管琅琊的封地,且颇多限制。 其次,徐州附近的局势可不太稳,民变多发,乱成一团,琅琊国文恬武嬉,国兵连流民军都不一定打得过,太危险了。 第三,正如司马越留在洛阳寻找机会一样,他心底深处就没点想法吗?不可能的。 “行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王导瞟了他一眼,道:“不过我还是得劝一句,洛阳并非久留之地,没有机会的,早点走吧。” “去哪里?”司马睿问道。 王导的脸上露出几丝高深莫测的神情,半晌后,轻声说道:“东平王是走了司马冏的路子才当上徐州都督的,其人又恶了东海王,想想办法,把他顶掉,你去下邳。” “哦?可有把握?”司马睿有些兴奋。 大晋的军队构成,分为中军和外军两部分。 中军又称禁卫军,驻扎在城内的为宿卫七军,宿于城外的被统称为牙门军,原本有十万余众,现在还有五六万人。 外军主要是八个都督区的世兵,如徐州、冀州、关中、荆州等,总兵力当在三十万人上下,基本都是世兵军户,如今还剩多少人,很难说得清楚,可能一半都不到了。 战斗力也非常差劲,比如新野王统领的外军就刚刚被南方流民击败——武备废弛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真不是敌人多厉害,是自己太烂了。 可以说,如今整个天下的最强武力,就是洛阳中军还剩下的那五六万禁卫军了,器械好,编制满,经验丰富,兵种更是齐全,步骑皆有,具装甲骑都有千余。他们若是没了,大晋威压天下的武力也就不存在了。 王导建议司马睿去下邳,其实就是让他出任平东将军、徐州都督,而下邳则是徐州都督的理所。 “现在还没有把握。”王导粲然一笑,道:“慢慢等吧,会有机会的。” “茂弘为何如此笃定?”司马睿奇道。 王导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司马睿若有所悟,但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想清楚,想要开口询问,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能按捺住,装作明白的样子。 “说起来,下邳是个好地方,可进可退。”司马睿笑道:“只是,东面就是东海国,司空能答应么?听闻他在长沙王面前挺能说得上话的。” “等。”王导笑了笑,惜字如金。 司马睿暗恼。 王茂弘什么都好,就是太自负,说话云遮雾罩,在老朋友面前也不说开了,让他微微有些不痛快。 不过,他面上仍然维持着温暖、和煦的笑容,只听他说道:“其实,东海是小郡,关系不大。司空愈发得长沙王信任,想必能找到更好的封国,未必对东海多感兴趣。说起来,琅琊国与东海国还是接壤的,若我能出镇下邳,将徐州掌握在手中,那就太好了。” 王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在听到“东海”二字时,眉间又笼罩了一层阴翳。 司马睿一直悄悄关注着他的表情,见状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如果——” “其实没什么。”王导伸手截住了他下面的话,抬头看了会天,半晌后才说道:“东海有些小姓、寒素门第,如糜氏,还得小心对待。今日……” 王导顺势把今天在潘园的事情讲了一通。 司马睿听后颇不以为然:“我当是什么呢!糜晃怕是在培养班底吧?他的野心倒是不小,难道想捞个太守、刺史当当?至于那个叫邵勋的武夫,哈哈,整治他还不简单?找个由头杀了便是,谅也没人替他说话。实在不行的话,书信一封,让徐州官府逮了他的家人。” 王导闻言失笑。 他还不至于自降身份,专门请司空下令杀了邵勋。 一个小小的督伯罢了,卑贱的人儿,一辈子也别想对他琅琊王氏怎么样。他只是没达到目的,有些不快罢了。 若邵勋愿意跪在他面前,磕头道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若他不这么做,一门心思跟着糜晃往前走,以后若犯到他这边,随手捏死,轻轻松松。 说白了,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不值得特意针对,掉价。 司马睿见好友不说话,心中了然,随口道:“若觉得不值当大动干戈,那就请裴妃动手好了,责罚、褫职,再送回东海老家,届时不过一种地的田舍夫罢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王导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有些凝固。 他想起了某些事情。这个邵勋,真是糜晃的人吗? 裴妃,她到底想做什么? 京中有小道消息,裴妃兄长裴盾四处活动,想当徐州刺史。问题是,徐州刺史是由都督兼任的,难不成裴盾也瞄准了这个职位? 从名望、资历上来说,裴盾其实可以出任徐州刺史,但他不是司马氏的子孙,注定当不了徐州都督。 从门第上来讲,闻喜裴氏是北地一等门阀,三年前被杀的裴頠(wěi)更是士林领袖之一,影响力极大——裴頠之妻便出身琅琊王氏,其子裴该尚公主。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裴氏子孙的竞争力都很强啊。 王导突然就觉得里面的水很深,联想到堂兄王衍的谋划,心中愈发不快了。 第十五章 操控(给盟主寒风潇瑟加更) 大晋太安二年(303)三月初六,晴。 东海王司马越来了潘园一趟,很快又离去。 临走之前,他沿着潘园转了一圈,王导陪同在侧。 王导现在有些后悔入仕司马越幕府了,但思来想去,又觉得没有更好的去处。 司马乂这人,与他相性不合,实在不想过去凑热闹。况且,司马乂性格暴躁、鲁莽,解决问题的第一想法就是诉诸武力,看样子不像能在洛阳主政多久的样子。 只能先跟着司马越了,虽然此人也并非良主。 真的好难哟! “茂弘,你说裴盾有意到青徐任官,此事有几分可信?”司马越最近瘦了,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一点不像司马乂座前大红人的样子。 或许,日益膨胀的野心与窘迫无力的现实反复碰撞、拉扯,让他也感觉到心力交瘁吧。 “裴氏乃大王姻族,值此之际,不知可曾为大王提供助力?”王导反问道。 司马越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挤出了笑容,云淡风轻地说道:“裴家在那里,本身就是最大的助力。” 王导沉默,片刻后方道:“大王,徐州重地,非宗室不能任之。况河北(黄河以北)之人,多附邺城。” 司马越哑然。 “司马孔伟(司马楙)这人,我不喜欢。”他说道。 王导心下一动,感觉有机会,但他按捺住了,没有主动提出来,只是说道:“大王或可遣心腹拉拢,令其主动投效。” “有点难。”司马越叹了口气。 随即又是一阵恼怒,裴家还不肯在他身上下注,很烦啊。难道真像王导说的那样,河北、河南士族,有畛域之分? 但他不能真的动怒。 裴家上一代是士人领袖之一,这一代又有诸多子弟在朝为官,遍布军政两界。 而在并州,裴家还是超级大门阀,土地阡陌纵横,部曲成群结队,拉出一两万人的私兵不在话下。更别说,并州还有依附于裴家的各个小家族,他们也颇有实力,不可轻侮。 听闻裴家还在大力巩固这种关系网,通过联姻坞堡帅、寒素家族等手段,进一步扩大影响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论并州最后谁做主,都得与裴家合作啊。 不愧是能与琅琊王氏联姻的北地豪门,说难听点,裴妃嫁给东海王,真有那么点下嫁的味道了。在顶级士族眼里,司马氏也就那个样吧,更别说司马越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并不算特别近的宗室,身份有点差。 裴家,现在还不想下水。 “走吧,回京。”司马越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潘园,心中冷哼一声,走了。 王导慢慢踱着步子,跟在后面。 这盘棋局,他还得慢慢操控,见机行事。 很多人都没意识到一个问题,即大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 在王导看来,没希望了。 诸王还得在洛阳厮杀几个来回,届时怕是一片废墟,彻底毁掉这个首善之地。 若不是觉得洛阳朝廷还残存几分威望,能任免一些官员的话,他都懒得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小心行事,慢慢熬吧,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 司马越走后第二天,裴盾来访潘园。 是的,不下注是裴家整体的态度,但具体到个人,则有所不同。 裴盾还是比较热衷名利的,想要主动跳进洛阳权力场这个大漩涡。 他乘着马车而来,经过外面的斗场(校场)之时,突然下令停车。 军士们似乎在练习武艺。 军中操练,有单操、会操两种。 单操主要是训练个人技能,包括队列、武艺、旗号等等,频率很高。 会操频率稍低,需要军士们集结在一起,主要训练各种军阵。 眼前这个属于单操了,练的是长枪。 “不要觉得队列严整、军纪严明就够了。”邵勋手执马鞭,在场中转来转去,嘴里说道:“两军列阵厮杀,各执长枪刺击,谁更稳、准、快,就更容易刺杀当面敌人。每个人都做到的话,那么两军一交手,优势就很大了。” “敌军前几排会着铁铠,你若刺不准要害,趁早准备后事吧。” “握紧枪杆,不要抖。厮杀之时,当面之敌可能会敲击你的枪杆,你若脱手,就等死吧。” “为何刺得这么慢?你刺一下的工夫,敌人已刺两下。如此儿戏,当真不想活了吗?” “你这嗓门,没吃饱饭吗?当面刺杀之时,吼声如雷,可阻吓敌兵,让你多点胜算。” “眼角余光注意点脚下。交兵之后,尸横遍野,你若被绊倒,等死吧。” …… 裴盾饶有兴味地看着。 他还遣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那是位督伯,名叫邵勋,看样子挺负责任的,本事也不错。 这般不厌其烦地纠正士兵的动作,可谓尽心尽力。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对方聘过来当宾客了,好好教导一下家中的奴仆、部曲。 训练的场地位于小河边,河对岸还有百十个孩子在操演。 他们拿着去了枪头的木杆互相对练,一板一眼十分认真。但终究是孩子,练着练着就玩闹了起来,嘻嘻哈哈。 几个年长的伍长、什长拿着鞭子冲了过去,孩子们哭丧着脸,整理好队形后,继续对练。 再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大片的农田。 头发花白的老兵在田间锄草,时而直起腰来,含笑看着正在操练的少年们,指指点点,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这场面,竟然意外地和谐! 不过,树欲静风不止啊,他最近听到了一点风声…… ****** 潘园之内,繁花似锦,宾客如云。 正如重要节日之时,天子招待群臣,皇后会见命妇一样,如今的洛阳城内,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三天两头举办宴会,着意拉拢士族子弟,为其所用。作为他的贤内助,王妃裴氏自然也会举办一些活动,将士族女眷们邀请过来,加深关系——诚然,闻喜裴氏并没有给东海王提供足够的支持,但裴妃本人已经在尽心竭力帮助丈夫了。 今日阳光明媚,裴妃邀请了不少人来到潘园,踏青游艺,欢度春日。 裴盾悄然抵达之后,直接被拦住了。他并不着恼,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打听来的都有哪些人。 没过多久,之前见过一面的督伯邵勋远远走了过来,他有心起身寒暄两句,一想到两人间的身份差距,觉得太掉价,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邵勋也看到了他,但并不认识,径直走过,身边还跟着几名士卒。其中一人虎背熊腰,满脸虬髯,偏偏匪里匪气,看着就不像好人。 “此人便是督伯邵勋吧?他要去哪里?”裴盾唤来了潘园的一位典计(相当于管家),问道。 “回裴侍郎,邵督伯应是巡视去了。王妃正在招待贵客,听闻去陂池那边踏青了,可出不得乱子。”典计说道。 “原来如此。”裴盾点了点头。 他想起之前与糜晃闲谈,提到有人告发邵勋“阴结少年”,那时他才是一个队主吧?这才过了多久,居然升任督伯了。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有些堵。 一个军汉都能升官,他堂堂裴家子弟,却连个外州刺史都求不得,何也? 他还年轻,功名利禄之心,却是怎么也冷却不了。 “邵督伯很得王妃信任?”裴盾突然问道。 典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照实说道:“督伯勇武绝伦,令士卒畏服。值夜巡守,出行护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阖府信赖。” “你!”裴盾有些无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典计还是妹妹出嫁时从裴家带过去的,多年下来,居然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尽给他说没用的废话。 不过他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妹妹大概是比较信任的。再联想到最近听到的风声,司马乂试图兼领北军中候之职,在安定数月之后,洛阳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战争危机,妹妹这么做,大概也是想有点自保之力吧。 有本事的人,即便身份低微,在用人之际,也总能得到诸多优待。 不行!我得尽快跳出洛阳这个大火坑,谋个外州的好职位。 裴盾在前厅走来走去,半晌后对典计说道:“我去营区走走。王妃那边游艺结束了,你就遣人来唤我。” “遵命。”典计答道。 裴盾也不耽搁,举步向外,朝军士驻扎的营区方向而去。 (编辑和我说,更新有点快了……欠账只能慢慢还了,如果有推荐,就加更,压下速度。) 第十六章 游艺 邵勋抵达伊水之畔时,却见满地的莺莺燕燕,直让人看花了眼。 游艺这种活动,自秦汉时出现萌芽,发展到魏晋时代,已经颇具特点。 活动内容很多,如角抵、蹴鞠、投壶、下棋乃至百戏,其实就是趁着春暖花开、风景优美的好天气,大家一起到户外玩一玩罢了。 魏晋这会,因为门阀政治的极大发展以及士大夫尚柔之风的兴起,游艺活动开始更加偏向文艺,更加风雅。 摔跤、射箭、比武之类,一点都不“柔”,一点都不“风雅”好吗? 我们需要的是扑面而来的魏晋风度,需要的是文艺小清新,两个人滚在地上摔跤实在辣眼睛,不喜欢! 男人都这样了,女人自然更不喜欢这类活动,于是今日女眷们多在饮茶、奕棋、画画、写字以及诗赋唱和。 不要觉得她们文化水平低,事实上,魏晋时代士族女子的教育水平是要超过两汉的。 后汉年间,神学化的儒学处于大一统状态,强调“灭人欲”,男尊女卑的格局十分明显,极大压制了女子的教育,即便有,学的也多是礼教方面的内容。 魏晋仍然是男尊女卑,但女子却没那么“卑”了,封建伦理的压制得到部分解除。 儒教的僵化死板乃至向神学方向发展,政治上的腐败以及长年的战乱,极大冲击了原本的价值观体系。魏晋士人愈发怀疑人生,旧价值观逐渐崩溃,新的思想体系尚未建成,以至于社会上清谈成风、放浪形骸、奢靡无度,士人主张追求个性、自由,探索自我价值及生命的意义,在教育方面,“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主张得到大多数士人的认可。 于是乎,女子教育的成果开始显现,一大批既精通琴棋书画,又深谙诗赋歌舞的才女被批量制造出来。她们不再是只懂封建伦理的“纸片人”,而是更加立体,更加生动了。 似乎是好事吧?充气娃娃确实不太得劲呢。 邵勋远远看着,裴妃被众星捧月般围在正中间。 她穿着一套杂裾垂髾(shāo)服,整体呈现上短下宽,上俭下丰的风格。 上身是传统的汉代深衣修改而来,较为修身,硕大的车灯塞在里面鼓鼓囊囊,粮食之丰足,绝对不会苦了孩子。 腰部用帛带紧紧束着,纤细异常,伸手轻轻一揽,那感觉绝对上头。 帛带外还有一条围裳,可以理解为围裙一类的东西。围裳将整个腰臀包住,下沿有层层叠叠的尖角形装饰,紧贴裙身,垂及裙摆,是为“髾”。 微风拂来,裴妃身后的髾随风轻舞,煞是漂亮。 仔细一看,原来是两瓣臀实在挺翘,裙、髾被顶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风一吹起,就飘飘荡荡。 嗯,这个时候如果下一场雨,将裙摆淋湿,曲线、弧度会更明显。 想到此处,邵勋突然有些愧疚。 王妃对他有恩,是他的贵人,心里这般亵渎,着实不妥。但他这具身体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正处于精气勃发的阶段,王妃这种人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 少妇少妇,腾云驾雾,可不比那些身子都没长开的少女强多了? 难绷。 他的手下意识从刀柄上滑落,伸进戎袍里面,调整了下裤裆的姿态。 舒服多了,不再勒得慌,这才悄然远去,巡视四周。 “是你呀。”青青草地之上,一大一小两位少女正在采摘野花,见到邵勋路过,其中一人立刻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见过二位小娘。”邵勋行了个礼。 说是两位少女,但其中一个其实还是女孩,正是去年在庾家见到的那位小娘。 另外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亭亭玉立,气质娴静,给人一种空谷幽兰的感觉。她只抬头看了邵勋一眼,便转过了视线,看着手里的鲜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像她这种士人家庭的女子,对军汉们不屑一顾才是正常的,庾家那位明显年纪还小,还没领略到“种姓制度”的真谛,过于天真烂漫了。 “这位是梁将军家的姐姐。”庾文君像只欢快的云雀,仔细介绍她身边的女郎:“出身安定梁氏,马上要去当豫章王妃了哦。” 安定梁氏,其实也算是士族里面比较出名的存在了。 东汉年间,权臣梁冀威风无比,一门三皇后、六贵人、两个大将军,把持朝政二十年,先后立了三个皇帝。 魏晋以来有所衰落,但到目前为止,虽然谈不上顶级门阀,但仍在一流末尾徘徊,其实不错了。 “梁将军”应该就是卫将军梁芬了。 这个职务怎么说呢,理论上很高,但梁芬应该没有开府,在朝中权力有限。他最好的出路,其实还是谋一个地方职位,比如刺史、都督之类,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眼光了。 “你今日在巡视?”庾文君问道。 “天下鼎沸,时局丧乱,正要多加巡视。”邵勋答道。 “难得有个春日游玩的机会,却不知下一次是何年了。”庾文君像个小大人般叹了口气,眼角的小月牙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丝忧愁。 “战事不远矣。”邵勋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熬过去。” “啊?”庾文君惊讶地捂住嘴,娇艳的野花贴在脸上,颇有几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趣味了。 梁氏也看了他一眼,不过并未说话。 “洛阳这种风口之地,不知道怎么都喜欢留在这。”邵勋看了眼远处的山川、河流,道:“你若想年年赏花,不如搬到江南去。” “为什么?” “要打仗啊。”邵勋说道:“打来打去,人都死光了,最后怕不是让并州匈奴占了便宜。” 梁氏蹙眉,似乎有些忧愁,又好像不太喜欢这类灰心丧气的话。 庾文君下意识问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我家的部曲,没一个有你这么能打。” 邵勋失笑,道:“战阵之上,万箭齐发,再勇武又有何用?世间最厉害的本事是‘集众’,它有排山倒海、改天换地的无上威能。我——差得远了,不过是乱世之中随波逐流的小卒子罢了,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遑论其他。” 他这一番话,让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庾文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天真地问道:“你会帮我吗?” 邵勋失笑,认真地说道:“会。” “那就好。”庾文君的嘴角又翘了起来,大眼睛弯弯的,笑得很欢快。 梁氏没好气地看了小妹妹一眼,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今日两人同乘一车,路上遇到个怪道人,说她俩皆有“凤格”,未来贵不可言,或有皇后之命。 她虽不信,但庾家小妹妹和一个军户聊得这么开心,显然是当不成皇后的。 眼前这个军汉,甚至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和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邵勋眼神不差,见梁家的那位天之骄女不愿多言,便行礼告辞了。 庾文君遗憾地行礼作别。 她今年才七岁,虽说六岁就会写诗了,但见过的人少,历事更少。在她心目中,这个武夫大概是她所见过的人中武艺最出众,最有本事的了。 她的心思与别人不一样。从前年开始,懵懂之中就听着父兄们激烈的争论、反复的抱怨,隐隐约约知道如今的世道不好,天天要打仗。而既然打仗了,那么最直观的就是你武艺怎么样了,对七岁的她而言,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其他的,暂时想不到,也不愿意想。 和庾文君相比,已经十六七岁的梁兰璧就成熟多了,思考问题自然不会像小女孩那么简单。 她很清楚这个天下的权力和资源到底掌握在什么人手中。 若想在乱世中过得好,拥有更高的地位,结交更有价值的人才是真的。 豫章王,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当然,她也没有选择,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 邵勋离开二女后,先前一直沉默的陈有根咧开了大嘴巴,说道:“督伯是不是喜欢公卿士女?” “你想说什么?”邵勋瞥了他一眼。 “督伯如此英武,何必低三下四?”陈有根不以为然道:“若真喜欢官家小娘,督伯不妨放我离开月余,定给你扛一个回来。” 邵勋语塞。 其他几人也嗤笑不已。 陈有根莫名其妙,他在说正经的呢,没开玩笑。 有些乱得可以的地方,如并州,部分世家女子几乎沦为娼妓了,被人抢来抢去,一点不稀奇。 “去去去!”邵勋嫌弃地推了他一把,道:“去铁匠铺帮我盯着点,看看重剑打好了没有。” “诺。”陈有根胡乱行了个礼,离去了。 邵勋站到河堤上,看着远近春色。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自省。 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有哪些困难?离最终目标是远了还是近了? 总体来说,稳步前进,但上头似乎总有个天花板? 他想起了刘裕。 此君在三十七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五斗米道孙恩叛乱,东南八郡响应,局势糜烂。 到第二年,三十八岁的刘裕因为作战勇猛,战功卓著而崭露头角。 三十九岁的时候,终于积功当上了太守。 哈哈,快四十了,才有一郡之地。 那么,在三十九岁之前,他为什么没能出头? 天花板是真实存在的。 出身决定命运,而不是能力决定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操蛋。 还好,这里是北方,不是秩序稳定的南朝。 大乱之下,很多逻辑被颠覆了,机会或许要更大一些。 当然,这会的秩序还没彻底崩溃,还需要司马家的子孙们乃至胡人继续折腾,将笼罩在上空的黑幕彻底撕碎,把铁桶般的桎梏打破,给广大没有出身的人一个机会。 命运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啊。 第十七章 后路 游艺到下午差不多就结束了。各人各回各家,兴高采烈。 很意外地,裴妃令邵勋至正厅等候。 他没有犹豫,很快来到了厅中,却见一人已坐在那里。 那人就是裴盾了,他刚刚从军营内回来,若有所思,见到邵勋后,立刻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裴氏子弟,居然会对一个小小的督伯行礼,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他没有坐,就站在那里,打算静观其变。 裴妃在前呼后拥下来到了正厅。 她瞟了一眼兄长,随后又把目光落在邵勋身上。 这个军汉,今日在游艺会场附近巡视,在她眼帘中出现了好几次,总体还算勤谨。 这就可以了,用人之际,要的就是这样有本事又勤谨的人。 “阿妹……”裴盾站了起来,正欲说话,却被裴妃用眼神阻止了。 “邵督伯今日与庾文君、梁兰璧言谈甚欢,都聊了些什么?”裴妃坐了下来,问道。 裴盾愕然,不由自主地看了几眼邵勋,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却不知道笑些什么。 “聊大局。”邵勋回道。 原来那两个小娘叫庾文君和梁兰璧啊。 之前只知道人家的姓氏,这次算是从王妃嘴里知道名字了。 “大局如何?”裴妃问道。 “听闻江夏、扬州、蜀中、陇上皆征战不休,郡县划地自守,刺史互相攻伐,都督野心勃勃,不知可为真?”邵勋抬起头,看着裴妃,问道。 裴妃看着他询问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下午见到的场景。 一个言之凿凿对她“以死报之”的人,难道又想转投梁家或庾家么?心中微微有些不喜,好看的双眉也皱了起来,道:“是又何如?” 邵勋垂下眼睑,沉声道:“既如此,洛阳不妙矣。” 裴妃看着他,示意继续。 “并州有乱,冀州有乱,各地皆有乱,何人转输钱粮进京?”邵勋问道:“光靠洛阳周边,怕是养不起这么多军民。”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洛阳周边就太平吗?恰恰相反,可能比其他地方还要危险。纵然洛阳城内储备了大量钱财、粮食、军资,但坐吃山空之下,又能维持多久? 洛阳是个火坑,毫无疑问。只不过这个火坑中还有不少好货,有太多人不顾危险,想要火中取栗罢了。 “你是怎么想的?”裴妃顾不得纠结下午的事情了,事实上她知道这很无谓,这会注意力已经被成功地拉到了时局上面。 邵勋心下一动,他总算慢慢摸到司马越政治集团的边了。如果说以前是外围马仔的话,现在大概可以被人称一声“大哥”了——严格来说还没进入核心圈子,但已经可以参与一些事情了,这都有赖裴妃的提携。 “需得有后路。”邵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 裴盾心思一动,目光渐渐有些热烈起来。 “后路……”裴妃的双手又下意识绞在一起。 其实,最好的后路不就是东海国么?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资格当后路的。每个州郡,都有自己的地头蛇,都有各自的势力格局,外人骤然空降过去,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打开局面、稳住形势,更别说充分调动资源做大事了。 东海国经营多年,绝对是司马越集团最稳固的大后方。 但话又说回来了,东海国只有七个县,地方太小了,撑不起一个大势力。 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把后路做大做强,想想办法,将东海国周边的几个郡乃至整个徐州都督区都纳入己方势力范围,然后依托东海国,花时间、下大力气整饬,将其建设为自己稳固的基业。 司空府里的中下级幕僚,绝大多数都来自青、徐二州,他们是有很强烈的回到家乡的冲动的。故所谓的后路其实压根没太多选择,就当前的局势而言,司马楙统领的徐州都督区是最合适的——当然,如果局势骤变,整个北方都混不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妹,徐州……”裴盾又要说话,却被瞪了一眼。 裴妃站起身,在厅中缓缓踱步。 中堂正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少许字画、家什外,并没有什么奢华的物品。 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一尘不染,体现了女主人独特的偏好和习性。 “你觉得哪里作为后路为佳?”她踱步到了邵勋面前,问道。 鼻尖微微传来一阵馨香。 入目所见是乌黑的鬓发,云发之下是闪烁着复杂情绪的双眼,接着是高挺的鼻梁、秀气的小嘴。 胸前鼓鼓囊囊,柳腰纤细惹人怜爱。 裙摆在走动中微微飘动,就像那摇曳的风情。 “仆试言之,王妃姑且一听。”邵勋移开目光,说道。 裴妃嗯了一声。 “洛阳虽然危机四伏,但仍然是攫取好处的唯一途径。”邵勋说道。 正如他所说,谁都知道洛阳危险,但离开洛阳的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聚集在这里,甚至还有人在往洛阳赶,寻找机会。 原因很简单,朝廷发布的任官诏书仍然是有效的。要想当太守、刺史、都督什么的,还得在洛阳寻找机会。 “司空首要之务,乃寻求增封。”邵勋继续说道:“若能将兰陵、下邳、彭城等郡划入封国,与东海连成一片,则大有可为。” “若实在做不到,则退而求其次,谋取徐州刺史之位。” 兰陵以前就属于东海,十余年前,析东海五县置兰陵郡。 下邳、彭城在东海南边,这三个郡都隶于徐州。 三郡划入封国之内,可操作余地就大多了,同时也是一个可观的地盘,一旦成功消化,足以成为立身之基。 徐州刺史就要麻烦一些了,因为这是流官,理论上你是代朝廷管理地方,与封国完全是两个概念。 不过,看当下局势发展,流官和藩王之间的差别在逐渐缩小,倒也不失为一个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案。 “阿妹……”裴盾神情激动。 “你闭嘴!”裴妃头也不回地叱了一句,看着邵勋,问道:“如何得以增封?” “这就需要立点功劳了。”邵勋说道。 裴妃没有说话。 她明白邵勋的意思。像夫君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不做,谁赢他就帮谁,固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也别想有多少好处。 邵督伯其实说得很隐晦了,需要“功劳”,不然无论把持朝政的是谁,凭什么给你增封? 但这事——唉,又和她一直以来的想法相悖。 她是真觉得如今的局势太危险,自家夫君又没有多少本钱,掺和在洛阳这个危局里实在太危险了。 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夫君铁了心要在洛阳这个大泥潭中打滚,一旦失败,她也跑不掉。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支持了。 赌气发泄只会坏事,将本就不大的机会彻底葬送,连累己身,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邵督伯言之有理。”裴盾赞道,说完这句,他生怕被妹妹打断,气都不带喘地说道:“选来选去,只有徐州了。人都是现成的,管起来也方便。届时妹婿在洛阳秉政,阿妹坐镇下邳监察封国,我亦可在彭城协助一二,后路稳妥无比。” 说完,他又向邵勋颔首致意。 这个武夫,虽然仪容、风姿都不太符合士人的审美,在他看来着实不咋样,但提的建议都是切实可行的。 这个时候你去哪里都不合适。 并州?不说大旱造成的流民问题了,单说匈奴等胡人部落不断南下蚕食,就是个大问题。况且如今的并州刺史是司马腾,不方便动。 豫州?已经有人了,且真不太好取代,毕竟那是个都督区,且都督、刺史为司马虓。 冀州?并州流民已经大举侵入,有点乱,况且那是司马颖的地盘,如何让给你? 关中呢?那是河间王的地盘,一样不会给你。 荆州刚刚被反贼祸祸一通,现在还在激战中。 至于江南,人口、潜力都比较有限,暂时不考虑。 幽州则太远,更没有根基。 数来数去,也就兖州、青州、徐州比较合适了,考虑到基础的话,只能是徐州。 如今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运作此事,将其落实下来,这个有点难啊。 裴妃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转身回去坐了下来。 她想起了今日见过的世家女眷。 就打听到的消息而言,可谓触目惊心。 世道变了,好日子在一点点逝去,世家大族的观念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原本就苦闷已极的内心,疮痍更甚。 她也有点失望。 只不过想要个能够安宁生活的地方,都没法满足么? 我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也没有多少野心,只是想偏安一地,继续维持以前的生活,过完这一生罢了。 可能比较自私,毕竟百姓的生活更惨,但人与人本来就不一样,不是么? “邵督伯,你——很好。先回去吧,用心带兵。”裴妃很快调整好了心绪,展现出温婉的笑容,说道。 “诺。”邵勋行了个礼,躬身退下。 裴妃螓首低垂,笑容渐渐散去。 她感觉自己变了。 在以前,或许压根不会对这类低级军官假以辞色,但现在却有些过分的关心。 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似乎被纷纷扰扰的时局裹挟,方寸紊乱,骄傲、冷静、自律这些特质在离她远去,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厅中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十八章 自省(给盟主一木一浮生o加更) (又有新盟主,痛并快乐着,编辑的话先……不奉诏,加更一章,减轻点心理负担。) 外界风起云涌,潘园暂时还维持着相对安宁的状态。 邵勋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拿着树枝写来写去。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去年种下的冬小麦离收获越来越近。 成功越冬的牲畜们在万物勃发的季节成功繁衍,种群越来越大。 归他管理的三队孩童劳作、训练、学习三不误,所有人都在进步。 新来的两队募兵越来越服帖。在他的建议下,幢主糜晃委任李重(前洛阳中军老卒)、黄彪二人为队主,旦夕操练,已经有点模样了——其实,他们本来就颇具底子。 就连杨宝最近也很老实,或许督伯之位已经让他满意了吧。 一切都很好呢…… “目标。”邵勋在松软的泥地上写下这俩字。 其实,大方向他已经说过了,就是准备一条后路。 洛阳是死地,适合捞好处,不适合作为发育的根基。 在这一点上,他与司马越的利益是一致的。 不一致也没办法。 就他这个出身,这个地位,短期内想出人头地是做梦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壳上市”,先依附司马越集团发展,走一步看一步。 那么,我有终极目标吗? 自然是有的。 但现在说出去只是徒惹人发笑,自己也会尴尬地抠出一室三厅。 邵勋抬起脚,将刚刚写下的两个字擦掉,然后又写下“措施”二字。 如何为了目标而努力? 结交贵人,获得青睐是其一。 培养班底,为将来主政地方做准备是其二。 苦练军兵,博取战功,获得升迁资本是其三。 还有第四点,防范各种不确定的风险,挤掉竞争对手。 这是四个主要努力方向,其实还有一些次要的努力方向,但优先级比较低,精力有限的情况下,抓大放小是为正理。 想清楚之后,他很快擦掉字迹,然后写下了“困难”。 有哪些困难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出身原罪,这个无解。 譬如结婚这种可能获得岳家政治资源的大事,他的选择面就很窄:只能与军户女子结婚。 不是我邵某人嫌贫爱富,单就容貌和素养来说,军户女子真的不中啊! 想到两个多月前游艺会上看到的那群莺莺燕燕,再回想起自己在徐州见到的那些军户女子,他就很无语。 士族女子不干农活,皮肤好,保养好。 从小营养充足,身材好。 她们的老爹更容易占有美女,基因好,整体更漂亮一些。 更别说教育方面了,军户女子九成九是文盲,才艺更是没有,没法比。 当然,事情也没那么绝对。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很多规矩在慢慢打破中。神出鬼没的糜晃几天前来了一次,观阅完军士操练后,非常满意,闲谈时问及邵勋的婚事。 他隐约提及,从几年前开始,因为政局时常变化,一大群官员获罪,夷三族的都不在少数。有些士族女子嫁人了,本应随夫家一起处死,但因为娘家有关系,死罪得免,被接回去了。 但这些女子一时间也没人敢娶。 比如赵王司马伦篡位被杀后,伪太子妃刘氏(伪太子司马荂之妻)就没事,因为她的弟弟刘琨受到齐王司马冏的赏识。 但刘氏这种人,别看她是罪人,还是寡妇,也不是邵勋能得手的,他的地位还是太低了。不过比刘氏差一些的罪官家眷却并非不可能。 但他觉得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再等等。况且东海还有家人呢,这事也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困难啊……”邵勋用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脸:“这脸怕是用护肤品都救不回来了。仪容、风姿算是毁了。” 别笑,仪容、风姿是选官的重要标准。 邵勋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首先就不符合士大夫“尚柔”的风气,给人第一印象就不好——事实上他也很诧异为啥裴妃没觉得他“丑”。 其次,这日晒雨淋的脸、常年使用弓刀的手,哪一点符合标准? 完犊子! 有时候挺泄气的,并州匈奴人就对中原骁勇之士十分友好,给钱、给房子、给女人,妈的待遇不要太好。 若非后世穿越而来的他还有点民族大义,径直去投匈奴算球,就凭他弓马娴熟的本事,混个小帅问题不大。 可以说,绝大多数困难都是先天出身带来的。 血统论之下,后天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改变。 “沙沙……”邵勋用树枝将“困难”两字划了个七零八落,仿佛在发泄心中的不满一样。 这狗屁朝廷,还有保的必要吗? ****** 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 六月很快到来,裴妃穿了一件清凉的两裆衫,外罩纱衣,乘坐马车来到了田间地头。 两裆本是汉时甲胄,后来演化成了衣服,乃贴身内衣的一种。及至晋太康年间,士女流行内衣外穿,两裆衫大行其道,成了夏日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裴妃这种身材穿两裆衫,那真是好顶赞,让人吉尔不得放假。 她却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看着一垄垄收割完毕的小麦,面露笑容。 邵勋带着十名士卒护卫在侧,他也带着欣慰的目光看着那些奋力挥舞镰刀的年老世兵们——唔,杨宝那厮似乎正在田中干活。 “总要种地的……”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听到的这句话。 乱世之中,这大概是非常提振士气的事情了吧? 看老兵们的样子,似乎也更喜欢收获粮食,而不是上阵打打杀杀。 那么,到底是谁造成了如今这一切的混乱,以至于要让百来买单呢? 那些人心中就没点愧疚吗? 最气人的是,他们这会还在醉生梦死,嗑药清谈,大鱼大肉,美女环绕。 把北方折腾残了以后,见事不可为,干脆拍拍屁股南下。 在江南,他们有辉煌的宅第,有连片的土地,有成群的农奴,可以放心地偏安一隅,继续门户私计之类的丑恶勾当。 邵勋后世读史之时,看到的都是士大夫们的风花雪月,看到的多是士大夫们的魏晋风度,一度还觉得挺美好、挺文艺、挺浪漫,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让人沉醉不已。 但穿越过来后,却无法代入士大夫的视角了。 他现在觉得这些人都是有原罪的,需要改造。但悲哀的是,他还需要仰他们的鼻息过活,甚至巴结他们、迎合他们。 人啊,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取舍、不断妥协的。最终磨平了棱角,被涛涛大潮所淹没。 “督伯似有所感?”裴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夫战,资粮之重,当为首位。”邵勋回道:“而今天下诸州、郡、征、镇战乱不休,夫不得耕,妇不得织,百姓辗转沟壑,井邑化为废墟,长此以往,军馈定然不继。王妃打理潘园,诸事井井有条,仆佩服之至。上下近千军民,亦深感王妃之德。” “你倒是挺会说话。”裴妃淡淡一笑:“那日也是这般与梁兰璧、庾文君说的吧?” 邵勋愕然。 裴妃放下车帘,一时沉默了下来。 “启程去洛阳吧。”稍顷,她吩咐道。 “诺。”邵勋让人牵来马匹,翻身而上。 其他九人亦纷纷上马,散开在马车四周。 车驾缓缓而行,一路向西。 时值正午,日头正毒,只一小会,裴妃就又把车帘掀起透透气。 “梁兰璧之父、卫将军梁芬乃西州(关西)士人,与天水阎鼎等人相识,时常相聚。”辚辚车声中,裴妃温婉清丽的声音缓缓传出:“你既与糜晃糜子恢交好,就当谨慎从事。现时或没什么,可一旦局势有变,河南、河北、西州乃至吴地士人未必能意见一致,届时就会有影响了。你——稍稍注意点。” 邵勋悚然一惊,立刻答道:“谢王妃提点。” 果然,天下士人是有畛域之分的。 他其实隐约有这个意识,但没想到隔阂这么深。 衣冠南渡之时,好像河北(黄河以北)士人南下的就很少,河南士人南下的则很多。 至于关西士人,他还真不太清楚。 但似乎洛阳告破后,关西士人——主要是天水人阎鼎、武威人贾疋——将司马邺(晋愍帝)护送到长安,拥立为帝。 当时很多关东士人不愿去长安,要不要这样啊? 如果王妃不提醒,他还真可能踩这个雷。虽然未必会有多少负面影响,但他不是士族,对错误的冗余度很低,真没必要这样。 随后一路无话,在日头偏西之时,马车经上东门入城,直入司空府。 第十九章 火中取栗 “哈哈哈……”司空府内,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 确实,最近几个月司马越舔得很厉害。 用文雅点的词语来形容叫“恭俭退让”,用难听的话形容就是“阿谀奉承”。 但不管怎样,他舔到了。 司马乂非常高兴。 邺城的司马颖也没使绊子,甚至称赞过司马越几句,因为司马越暗中支持他担任皇太弟。 这就是左右逢源,墙头草,关键是还没暴露,不得不说是一种本事。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这不,范阳王司马虓已经被任命为征南将军,即将率军南下,处理荆州乱局。如果他有手段,当可趁势在荆州安插心腹。 司马虓、司马模、司马腾、司马越同为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之孙,关系自然不一般,绝对算是司马越的外援了。 至于原本的荆州都督(亦叫沔北都督)司马歆,因为军队多派往蜀中,无兵可用,刚被农民军大败于樊城,死。 “征南将军一至,张昌贼党不死何待?” “声势闹得挺大的,荆、扬、豫、徐、江五州之地,皆有波及,赶紧平灭了事,迟则生灵涂炭。” “江南诸州,武备废弛,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官军一触即溃,竟连流民都打不过。” “武帝削郡兵,地方仅有武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不用过苛。” “如今这个世道,该重建郡兵了。” …… 众人七嘴八舌,谈得很尽兴。 司马越频频举殇劝酒,众皆酣然。 王导放下酒樽,随口应付着他人,心中默默思考。 最近,堂兄王衍又召集在京王家子孙,举行了一次密会,王导去了。 会中,王敦指出朝廷威望日衰,诸州有方镇化的趋势,且不可逆。既如此,不如派自己人去各州,攫取地方权力,以为奥援。 王衍基本同意这个看法,并对在场的王导、王敦、王澄寄予厚望,认为他们三个是琅琊王氏这一代中比较出色的族人,要勇挑重任,为家业的兴旺发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王导对堂兄王衍比较尊敬,因为堂兄愿意留在洛阳这个龙潭虎穴,把弟弟们都送出去。 按照王氏子弟的规划,王导往徐州那个方向努力,争取自己出任刺史。如果做不到,就弄个宗王顶在前面,自己幕后操控一切。 王导选了好友司马睿。 司马景文至少从外表、性格来看,比较容易操控,是最适合的前台幌子。 但问题也存在着,闻喜裴氏的裴盾似乎对徐州刺史很感兴趣,这就面临着强大的竞争了。 王导最近心情的阴郁,一大半来源于此。 这会酒席上又听到范阳王司马虓担任征南将军,南下荆州平乱,心情就更是郁闷了。 征南征南,征完南之后呢?会不会派个心腹出任荆州刺史、都督?那样的话,荆州可就归司马越一系了。 烦躁!司马乂、司马颖就没点反应吗? “咳咳。”司马越清了清嗓子。 众人见了,纷纷放下酒樽,坐回自己的位置。 “今日参宴者,皆一时俊彦啊。”司马越笑道:“一年前,孤可没想过会有今日之局面。” “王之贤名,播于远近,四方俊彦纷纷来投,故有今日之盛景。”庾敳大声说道。 糜晃瞥了他一眼。庾敳其实并未加入司空幕府,只不过走得比较近罢了,却在此大放厥词,搞得好像他是首席幕僚一样,你把曹尚书放在哪里? 嗯,曹尚书正看着场中诸人,笑而不语。 曹尚书名曹馥,乃曹洪幼子,年逾七十,德高望重,现为幕府军司,头号僚佐。 “子嵩过矣。”司马越笑了笑,道:“而今河北名士径投邺府,西州士人多奔长安,河南、江东士人,多有依附长沙王者。孤这边,还差一些,差一些。” 他这话是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但也有几分真意。 幕府之中,虽然来了不少人,总体而言,人才还是匮乏。 吴地士人甘卓婉拒了他的招揽。 河北士人祖逖以母丧为由,并未入幕。 …… 说白了,人家要么投司马乂,要么投司马颖,为何投你呢? 名望、权势这种东西,可以影响很多人的选择,这就是现实。 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秉政的司马乂最近处理了一起谋刺事件。 简单来说,司马乂大事与邺城的司马颖商量,朝政由二人一起做主,但他忽略了屯兵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 要知道,当初对付齐王司马冏的时候,大伙可是说好了,事成后废帝,拥立成都王司马颖为天子,河间王司马颙则为宰相。 但司马冏直接被火并杀掉了,没劳烦长安、邺城二位帮太多忙,让这两位老哥十分失落。 好在长沙王司马乂脑子清醒,先稳住了邺城司马颖,一应大小事务都和他商量,并口头表示愿意拥司马颖为皇太弟,将来继承帝位。 这个条件无法完全满足司马颖。 人家要的是皇帝宝座,皇太弟什么鬼?再者,现在也没见到立他为皇太弟的诏书啊,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好在司马乂愿意与司马颖分享朝政大权,暂时稳住了他,没让他当场发飙,拖到了现在。 与司马颖相比,司马颙真没得到太多东西,故十分恼火,做掉司马乂的冲动十分强烈。 就在前阵子,洛阳看似一片太平的情况下,前司马颙幕府长史、现河南尹、陇西李氏出身的李含暗中联络侍中冯荪、中书令卞粹等人,阴谋刺杀司马乂。 邺城司马颖乐见其成,默许了。毕竟两个人共掌国政,总没有他一个人说了算好。 但李含谋事不密,被前齐王司马冏幕府参军、现长沙王司马乂幕府参军皇甫商得知,当场告密,李含、卞粹、冯荪三人被捕杀,骠骑从事诸葛玫、前司徒长史牵秀亡命奔逃邺城。 李含一死,意味着司马乂、司马颙二人正式撕破脸,邺城司马颖多半也没耐心继续玩什么共掌国政的把戏了,听闻他最近征发了大量兵众,又联络鲜卑、乌桓、匈奴部落,磨刀霍霍,南下的意图十分明显。 这件事,对中原百姓来说固然是噩耗,对长沙王司马乂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对东海王司马越来说,则未必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机会。 你们互相火并,拼到最后,剩下的不都是我的了么? 这话不能公然宣之于口,但在座众人,懂的都懂。 主公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 司马伦、司马冏都被他熬死了,在洛阳的局面一步步打开,如果司马乂再死,或许能更进一步,大伙也能跟着沾光,岂不美哉? ****** 司空府武库房外,邵勋意外碰到了两个人:何伦、王秉。 经旁人介绍,才得知他俩是东海国军将,这次带了一千多王国兵至洛阳,听大王号令。 “何将军、王将军。”邵勋立刻上前见礼。 “哎,何必多礼!”何伦上前两步,托住了邵勋的手臂,笑道:“都是乡党,在外就当互相帮助,今后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礼。” 邵勋有些意外,从军的世家子这么客气的吗? 与糜家一样,何家、王家也是东海士族。 何家新起,底蕴较弱。 王家则是老牌士族,后汉王朗之后,曾与天家联姻,家世比何家强上太多了。 不过,王家确实厉害,王秉则不一定。他如此热情客气,多半是支脉出身,小时候家境可能还不咋样,故没那么多骄娇之气。 “正是。”王秉也在一旁说道:“咱们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就得抱团。大王幕府之中多青徐士人,咱们军中也得多青徐兵将。邵君既是国人,就是自家兄弟,可以信任。” 邵勋再次行礼告谢。 有点离谱,他竟然感受到了家乡人的“温暖”,这是何等的卧槽! 地域、乡党,在中古时代,当真是极其重要的一种关系。 “二位将军率众而来,长沙王那边竟然可以通融?”邵勋问道。 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管得这么松了? 齐王司马冏那会,可是把诸王党羽都赶出了城去啊,结果何伦、王秉带着一千多兵马,大摇大摆地入城,竟然没有丝毫阻碍。 “长沙王怕是自顾不暇。”何伦比较谨慎,没说什么,但王秉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其实吧,他早就做好与邺城、长安大军厮杀的打算了,咱们这一千多人,固然不多,但也是份助力不是?” 见王秉的大嘴巴把什么话都说了,何伦也不再隐瞒,补充道:“长沙王拉拢禁卫军诸将,成果不是很显著,有些人暗通邺城、长安,有些人装疯卖傻,能为他所用的并不多。再者,禁卫军内部也很复杂,有些固然骁勇善战,有些部伍则滥竽充数,不堪一击。而今事急,自然能用的都要用起来了。” “原来如此。”邵勋再次告谢。 高级军将就是好啊,得到的消息比他多多了。这两人,今后还得多多结交。 “听闻邵君为督伯,代糜督护管着一幢兵?”王秉又问道。 “只管着二百余人。”邵勋说道:“两队丁壮,三队孩童少年,却不甚堪战。” “不少了。”王秉听完,脸色一松,继而劝道:“想办法多收拢些兵马。” “正是。”何伦也说道:“大王着我等招募亡散,扩军备战。邵督伯亦可效仿,洛阳重地,咱们自己人还是太少了啊。” “多谢二位将军提点。”邵勋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 二人见邵勋执礼甚恭,非常尊重前辈,心中满意。 司空已经召见过他俩,下令招募散乱在各地的溃卒,扩充部伍。基本是有多少人招多少人,钱粮他来想办法。 屯于潘园的那一幢兵,他们粗粗了解过,过半不堪战,再加上有护卫王妃的职责,于是便熄了吞并的心思。今日见到邵勋如此客气,心中愉悦,乡党情结一上来,便多说了两句。 邵勋大概也了解了他们的想法。 从东海国千里迢迢而来,若说没有彷徨、担忧,那是不可能的。而今确实该团结互助,为他们东海人在洛阳站住脚一起努力。 如此甚好。 第二十章 撤离 “督伯。”柴房之内,陈有根匆匆而来,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用神秘的语气说道:“要打仗了。” 正在擦拭器械的士卒们一听,手脚下意识慢了下来。 邵勋用眼神示意,很快有两人起身,持械出了柴房值守。 “说吧。”他点了点头。 “有人收到邺城家书,言成都王集兵二十多万,分批南下,欲图洛阳。”陈有根说道。 “二十多万?”邵勋无奈地摇了摇头。 冀州都督区最多四五万兵马,前几年还损失了些,眼下能有三万兵就不错了。 所谓二十多万兵马,更大可能是二十多万临时征发起来的丁壮,这其实也是此时主流的战争方式:菜鸡互啄。 当然,也不是说邺城大军没有精锐。 事实上冀州都督区世兵的战斗力,在“八大军区”中算是处于第一梯队,还可以。 而且,他也不确定司马颖有没有整顿部伍,招募精锐,组建新军——作为一个乱世野心家,他应该是做过的,不然还争屁的天下。 唉,说到底,自己地位还是低,没法获取有效的情报,别人也不一定会告诉他,以至于这等消息,居然还要靠陈有根从大街上获取。 “邺城到洛阳,几时可达?”邵勋问道。 “走得快的话,一个月差不多。”陈有根说道。 “你怎知晓?” 陈有根略有些尴尬,嗫嚅道:“去过。” 邵勋也不问他为何去邺城,闭目思索了一会,便道:“潘园那边不能待了,得尽快撤回洛阳城内。” “是极。”陈有根连连点头:“那些老者杖翁,根本上不了阵。孩童少年,也只配当人果腹之物。若不撤回城内,危矣。” “现在就吃人了?”邵勋有些惊讶。 乱世才刚开头,有零星吃人现象他可以理解,但听陈有根的意思,已经大范围吃人了? “督伯,你武艺出众,处事公平,我服。但你该到下面多走走,有些地方,连草贼山匪都不愿意去抢。”陈有根说道。 “为何不去抢?太穷了?难道不可以掠人贩卖吗?我听闻并州匈奴、羯人多被官吏捕捉贩卖。”邵勋问道。 “有些地方的百姓,又穷又横,啥都没有,就烂命一条。”陈有根摇了摇头,说道:“匪贼去了,还不一定打得过。运气差点,被他们捉了卖为奴隶,或者沦为果腹之物。并州、冀州流民军中有‘牛肉’,供给颇多。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牛?怕是一二分牛肉、八九分人肉。” “乱得比我想象中还厉害啊。”邵勋叹道。 自己的生活确实太过单一了。 自东海来到洛阳后,要么在司空府当值,要么在潘园护卫,生活场景单调,与外界接触不多,信息确实闭塞了。 他终究只见识了这个乱世的小小一角啊,还是相对“温柔”的一角。 “有根,听闻山林水泽之中多亡命之徒,你可了解?”邵勋想到了之前何伦、王秉所说之事,突然问道。 “那哪能不知道?”陈有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待看到邵勋严肃的面庞时,生生憋住了,转而说道:“自长安到洛阳,从河内至襄阳,贼匪多不胜数,都快没山林给他们落脚了。就我当年与弟兄们闲谈所得,一个小土包上都有贼人。或许未必是真贼,他们也种地,但贼事绝对做过不少。” “这些人习气如何?”邵勋问道。 “督伯,我知你意。”陈有根说道:“其实多是诸州溃兵,没法回家,落草为寇罢了。习气还行,不过时间一长就难说了。” “嗯,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要打仗了,你怕不怕?” “说不怕是骗人的。”陈有根叹了口气,道:“但如今到处都没活路,怕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拼一把,兴许能出人头地呢。”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士气就上去了。”邵勋笑道:“行了,这次邺城、长安大军杀来,咱们避无可避,只能见机行事了。若真不得不上阵,我丑话说在前头,未奉军令,临阵脱逃者死。”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又把目光投向其余几人,众人纷纷应诺。 ****** 裴妃在洛阳没待多久,两天后就返回了潘园。 一路护送之时,邵勋找机会提了自己的建议。 “此番入洛,我便为此事而来。”裴妃叹了口气,神色间黯淡了许多,不如以前那么有神采了。 战争,是人都怕,妇人尤甚。 别以为大晋官军多有纪律,事实上王朝末年的军队,就没几支军纪好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是常态。 至于门阀部曲、坞堡私兵、流民乞活等等,一个鸟样。 诸王之乱导致地方秩序遭到严重破坏,他们就趁机兴风作浪,杀的人可不少,抓的奴隶更是数不胜数,更别说吃下肚的“东西”了。 “王妃英明。”邵勋赞道。 跟着这么一个脑子清楚的上级就是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心里有谱,而且不拖泥带水,这性格很好。 “督伯不怕死么?我记得你就上过两次阵吧?”裴妃问道。 邵勋略微有些迷茫,不知该怎么回答。 战争,谁不害怕呢? 这不是打游戏,鼠标一点,兵就冲过去了。这是要你亲冒矢石,横身锋刃之端,用生命做赌注,奋力厮杀的。 事实上别看他对下面人讲得慷慨激昂,那是为了严申军纪,鼓舞士气。在内心之中,他的情绪波动并不小,毕竟穿越者也怕死啊。 而且,这种情绪波动还不能显露于外,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王妃于我有恩,我没资格害怕。”邵勋缓缓说道。 这话把裴妃干沉默了。 邵勋则看着前方的蓝天白云。 有些话,无法对外人讲。 小时候,他的胆子不是很大——不,可能只是他以为的胆子不大。 五岁那年,村中有一老人过世,他被父母带过去。尸体已经凉了,面目有些狰狞,手脚黯淡发青,还有深紫之色。他以为自己很害怕,但当站到尸体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上中学之时,亲戚家失火,有人被烧死。当人们从废墟中扒拉出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时,他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因为尸体的肚子都烧爆裂了,内脏显露在外,手指、脚趾融在一起,但他发现自己很平静,甚至在父母的要求下,给与自己同龄的尸体穿上了一件新衣裳。当时烂肉一块块往下掉,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 穿越之后,十四岁那年,镇压民变。此世父亲已老,弟妹年幼,他代父出征,亲手斩杀了一名乱民。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但当鲜血糊了一脸,亲自斩下头颅系在腰间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夜深人静,剖析内心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在战阵厮杀之时,他甚至会摒弃所有杂念,脑袋一热就冲上去。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变态,得了心理疾病。 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他真担心自己往变态的深渊一步步滑落啊。 所以,必须要找点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来冲淡自己的负面情绪。 建功立业、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废除大晋朝的许多骇人听闻的制度,让社会更加进步……等等等等。 如果没有这些崇高远大的理想照亮他的前路,充当锚定物,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黑暗中踟蹰行走的孤单旅人,最终会迷失方向,被黑暗吞没,成为石虎那类残暴之人吧。 “邵君这话,我能相信么?”裴妃轻声问道。 “王妃可拭目以待。” “好,我信你。” 一路无话,车驾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潘园。 撤退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各处,不出意外地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但撤退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庄园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粮食还需要一两天才能收获完毕,今晚很多人要星夜挥舞镰刀了。 收好的粮食还要趁着好天气,扬晒一番,不然很容易霉烂。 庄园内的财物、工具要收拾打包,牲畜要找地方安置,最好是洛阳外郭的羊马墙内,实在不行移到城内也可以,但要找好地方。 最后,上千口人住哪里?这是一个问题,需要提前协调好。 总之一堆事情,得尽快处理完毕,毕竟敌军不会等你。 六月十五,糜晃来到了潘园,撤退已是箭在弦上。 第二十一章 财富(给盟主难见温柔加更) 邵勋最近在忙着代写家书。 从来没学过繁体字的他,下笔时如有神助,就是字迹有些娟秀,让糜晃哑然失笑。 而且,他写的竟然是楷书字体,就更让人好奇了。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当他看到千恩万谢的士兵们时,什么话都没了。 威望怎么来的?就是从这些一点一滴的小事来的。 武艺出众,折服将士。 带兵有方,让人信服。 嘘寒问暖,令人感动。 还帮他们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比如代写家书,又收获一批好感。 糜晃看着那两队他亲手交到邵勋手上的募兵,见到他们恭敬驯服的模样,颇为感慨。 短短数月时间,军容焕然一新,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已经如臂指使。如果再花个一两年时间深入整顿,则可由表及里,达到真正的如臂指使。 把部队交给他,果然没错。 何伦、王秉之辈,本事固然不错,但和邵勋比,似乎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乱世之中,能捡到这么一个人才,运气着实不错。 “邵郎君过来一点。”见邵勋写完家书,糜晃招了招手,说道。 邵勋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心下激动,快步走了过来。 “这两队人,我从京中带来,交给你了。”糜晃指了指在不远处列队的百名士卒,说道。 “怎么来的?”邵勋看了眼,发现和之前送过来的人差不多,问道。 “比较杂。”糜晃解释道:“有些是失地流民,多为司州百姓;有些是溃散士卒,世兵、禁军都有;有些是豪门逃奴,你别担心,这个世道没人会追究了;还有些则是监狱中相对身强力壮的囚犯,许其维新自赎。” 说完,他有点尴尬,于是补充了句:“我好不容易从何伦、王秉那里抢过来的。” 潘园这边大撤退,并非所有人都去洛阳。 按照王妃的意思,一年前征发过来的东海世兵需要罢遣,主要是那些年岁较大的老兵,足足走了四队近一百六十人。 他们将带着潘园内部分工匠、仆婢乃至自愿东行的庄客总计三百余人,启程返回东海国。 就在昨天,甚至还有部分洛阳民户吵嚷着要跟着一起走,大概三百多户的样子。 裴妃知晓后,下令将庄园内收获的粮食交予他们带走,以供沿途吃用。 邵勋听闻,知道他之前献上的留后路建议起作用了,这就很好嘛——这些老兵西行,本就是一场闹剧,服役一年后能回家挺好。 至于那三队孩童少年,原本要一并罢遣,邵勋面见王妃后,这些人又留了下来。 他们已经耕读了一年之久,普遍认字不少,还有大约二十人跟着邵勋学习算术,亦小有所成。 比起他手里管带的成年士兵,邵勋觉得这些少年才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士兵是可以取代的,而且很容易,就像糜晃新送来的百人一样,好好整训一年半载,基本都听话了。 但这些少年的培养周期却很长,没那么容易取代,将来如果治理地方,这些少年就是他的管理团队,可以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的杀手锏。 “黄彪、李重!”邵勋喊了一声。 “在!”二人一溜小跑,前来听令。 “将新来之人打散,与你等手下混编为四队。”邵勋当场吩咐道,说完,又面向糜晃,道:“有国人周英、钟獾儿,忠勇老成,可为队主。” “就这么定了,首尾我来料理。”糜晃点了点头,道:“兵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练。” “诺。”看着糜晃满是希冀的神色,邵勋沉声应了下来。 ****** 六月十六,第一批车队离开潘园,往洛阳而去。 四队队主吴前没走,已经五十岁的他死皮赖脸留了下来,帮着收拾庄园。 邵勋干脆让他帮忙照看一二三队的孩童少年,有点类似“领队”,他欣然应命。 四五六七队全是募兵精壮,队主分别为李重、黄彪、周英、钟獾儿——说是募兵,其实军饷很少,除了管饭之外,逢年过节得到的赏赐并不多,寥寥几匹布罢了,但就这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 “毛二!金三!王雀儿!”看着即将远行的少年,邵勋喊道。 “督伯!” “邵师!” 三人立刻跑了过来,躬身行礼。 邵勋拉拉他们的手,又拍拍他们的肩膀,心绪涌动。 乱世破局的希望,就在这些少年们身上啊。 毛二今年十一岁,赣榆人。 金三十二岁、王雀儿十四岁,与邵勋一样,都是朐县人。 毛二相对较为聪明,读书认字之外,还额外学习算术。 金三则有点笨,认了一些字后,就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练武上了。 王雀儿中人之资,种田、训练之余,读书认字,与大多数人一样。 “你等先行几日,到洛阳后,听督护之命,先安顿下来。”邵勋嘱咐道:“虽只有数日,但也不能荒废了学业。那本手抄《千字文》,乃我花费心血编纂而成,一有闲暇,就要多多温习,切记,切记。” “诺。” “谨遵邵师之命。” 三人纷纷应道。 车队缓缓远去,最终消失在天际边。 邵勋又回首看向潘园这个住了一年的地方。 这里绿树成荫,红花遍地,在夏日之中争奇斗艳,分外妖娆,端地是一处好所在。 但这样的世外桃源之地,马上就要毁灭了。 两军交战,互相厮杀,潘园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不被乱兵洗掠? 正如方今这个天下,世外桃源一个接一个毁灭。 吴地、蜀地、关西、河北、河南,到处是战乱。说什么五胡闹起来才开始乱,那简直是扯淡,几年前就开始了好么? 八王之乱的战场,又何止洛阳一处!只不过这里最引人注目罢了。 感慨完之后,他整了整衣袍,入内面见王妃。 途中遇到了督伯杨宝。 秦三、郑狗儿、刘通三位队主向他点头哈腰。他们都是杨宝属下,但看见邵勋之时,从来不敢怠慢,礼数很足。 杨宝则有些尴尬。 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老实多了,因为他的姑夫、幕府左司马刘洽居然扳不倒眼前这个家伙,让人十分泄气。 于是他也行了个礼。 邵勋回礼,对他身后三人颔首致意后,便入了正厅。 王妃正在翻看《千字文》,见邵勋进来后,说道:“惜君没有门第,不然就凭这本书,我就能请族中德高望重之辈帮你点评一下。” “点评”可不仅仅是评论,它往往意味着名望、地位的提高,可以登上更高的舞台。 士族的后生子弟,就喜欢请德高望重之人点评,一旦获得好评,立刻名声大噪,获得被宗王、高官征辟的资格,可谓做官的捷径。 赵王司马伦的心腹孙秀(孙吴宗室,孙权侄孙),就曾得到王衍的点评,从而飞黄腾达,不可一世。而王衍也因为这桩无心之举——他本来没想给孙秀点评的——在赵王上台之后,得到了孙秀的礼遇。 所以,这些高门士人的能量超乎你想象。现行的选官制度,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一点不夸张。 闻喜裴氏地位与琅琊王氏相仿,后世曾有“八裴方八王”之说,若能得到裴家长辈点评,确实是一个做官捷径。 但邵勋是军户,很难就是了。 “不说这个了。”裴妃放下书,看着邵勋,说道:“去洛阳之后,我就管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仆未敢忘王妃提携、庇护之恩。”邵勋答道。 裴妃摆了摆手,轻叹一声,道:“邺城兵众二十余万,关中之兵亦有七八万人,以洛阳的情形,实乃以寡击众。万事不要逞强,安安稳稳即可。天塌下来,有禁卫军挡着呢。即便挡不住,司马颖、司马颙入了洛阳,也不会赶尽杀绝。你若有本事,自投成都、河间二王即可。” “王妃谬矣。”邵勋正色道:“仆出身寒微,在乱世中浮浮沉沉,飘零至今。若非王妃照拂,早已暴死他乡,曝尸荒野,又怎么可能有今日之地位?仆不懂什么大道理,亦无匡扶天下的资格,只知有恩必报。王妃待我恩重如山,仆自愿为王妃拼杀,纵死不恨!” 裴妃漂亮的双眼中有些惊讶,亦有些恍惚,沉默良久之后,轻声道:“去了洛阳之后,谨慎行事。其他的,我会想办法的。” “诺。”邵勋沉声应道。 裴妃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后再度拿起了案上的《千字文》。 第二十二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 洛阳建都始于周公营造洛邑,后周平王东迁,正式成为首都。 后汉光武中兴,兴建南北宫,毁于董卓之乱。 曹魏建立后,文帝、明帝相继修建洛阳,于故址建太极、昭阳等殿。 司马氏代魏,仍以洛阳为都。 洛阳并不大。 东西七里、南北九里,自汉以来差不多都是这个规格,与北魏时庞大的洛阳城不好比。 四面开有十二座城门,曰大夏门、宣阳门、开阳门、上东门、平昌门等。 洛阳城西北角有金墉城,乃曹魏时营建,分为三部分,联为一体,故称金墉三城,又名永昌宫。 修建金墉城的目的是“备不虞”,这个习惯应该起源于曹氏在邺城西垣北段修建铜雀三台。 金墉城的防御设施非常完善,与洛阳东北角的百尺楼一起作为全城的制高点。但在这会,却成为了废帝、废后及获罪宗室的羁押场所。 汉魏、西晋洛阳城之外,还有许多建筑,居住着大量百姓,甚至公卿士族也多住于此,如太尉府就曾位于城南,城东还有吴、蜀二主宅第。 就邵勋等人刚刚抵达的城南地区而言,灵台、明堂、辟雍、太学、国子学当是最显眼的“地标建筑”。 他们入驻的就是辟雍。 辟雍是公卿子弟学习礼仪、雅乐、舞蹈、诗文、骑射等技能的地方,这会已经停办,正好空了出来。 辟雍之北是国子学,南面是一片民宅,西面隔着开阳门大街(南北向)遥遥相对的是明堂。 此处离司空府不远,地方也算宽敞,正适合大军驻扎。 先期抵达的潘园庄客、仆婢就集中于此,乱哄哄的。 老实说,邵勋微微有些失望。很显然,裴妃并没有把他们弄进城内。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 洛阳城内要么是皇宫、诸衙、仓库、军营等官方设施,要么就是真正的巨室豪门、宗王宅邸。普通民房不是没有,但你至少得是曹魏营建洛阳城时的第一批居民,没这个时代红利的话,想住进去是有点困难的——未得圣命,乱糟糟的泥腿子、军士们如何能进城呢?尤其在紧张的局势下,人家还担心粮食不够吃呢。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了。 从抵达的第一天起,邵勋就开始观察附近的地形、建筑、道路。 还好,他发现敌军若来,还是可以打一打巷战的。 另外,从军事角度来说,他们钉在城外,可以与城内的驻军互为犄角,互相援应,让敌军放不开手脚,甚至前后夹击,还是很不错的,前提是城内驻军真的支援他们——可能吗?难说。 “而今有三件事。”邵勋看着围在身侧的李重、黄彪、周英、钟獾儿、吴前五人,说道:“其一乃修缮辟雍外墙,其二为囤积军资器械,其三乃摸清友邻部队情形。” 说完,他看向吴前,道:“修墙之事,你来办。所需劳力,就近征发。” “督伯,附近多公卿巨室,如何使唤得动他们?”吴前叫苦道。 “此事我会与幢主商议,你做好准备即可。”邵勋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若还摆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诺。”吴前放下了心,只要有人出头,他就是个奉命办差的人而已,不难。 二人说话间,开阳门大街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数百骑策马而行,如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 “这——骑战马赶路,莫非有紧急军情?”宿卫军出身的李重面色凝重道。 一般而言,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军中是严禁骑战马赶路的,抓到就要被鞭笞。 盖因马儿的体力很差,一天最多赶路两个时辰,其他时候要么休息,要么吃马料补充体力——反刍动物基本都这个德行,吃东西的时间很长。 如果骑战马赶路,却突然遇到敌人,当是时也,敌人马力充足,可反复厮杀,你的马儿却跑得体力不支,汗出如浆,还怎么打? 眼前这数百骑兵,很显然没有赶路用的骑乘马,只有战马,却依然风驰电掣般前出,肯定是有紧急军情了。 “没那么快来的。”邵勋安慰道:“至多是一些充当先锋的敌军游骑罢了,这队骑军应是出城驱赶的。或者,敌军尚未来,他们至外围部署。战洛阳,其实主要战的是外围啊。” 李重默默点头。 “只是游骑啊,那还好。” “游骑也很可怕,鲜卑还是乌桓?抑或是匈奴?” “出不了这三家吧。刚走的那批骑军,多半就是鲜卑人,只不过他们是禁军罢了。” “成都王麾下应该有很多骑兵吧?那可如何是好?” “只有拼了,拼死算球。”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邵勋皱了下眉头,他发现这些人很怕骑兵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毕竟将来可是要面对铺天盖地的胡骑的。 “我问你们,如果行军之时,在平原旷野之中遇敌骑,有什么办法应对?”他转过身来,看向众人,问道。 场中一时间有些沉默。 “督伯,或可学马西平故智,使用弓弩、车阵?”李重毕竟是禁卫军出身,谙熟军事,第一个想到。 “这个办法为何有效?”邵勋问道。 “车阵首尾相接,可阻敌骑冲阵。偏厢车一侧有挡板,弓手立于车上,朝外射击,可从容杀敌。”李重答道。 “听到没?”邵勋看了眼众人,说道。 “听到了。” 邵勋当场俯下身来,拿匕首在泥地上画图解释。 其实,核心就是制造障碍物,阻止骑兵直接冲过来。不一定要偏厢车,紧急时刻,辎重运粮车都可以,甚至可以用士兵单人能够携带的鹿角,临战之时掷于地上,这也不是没人用过,效果还很好。 当然了,偏厢车肯定是最专业的。 一侧有挡板,可阻止敌方骑射手的箭雨,挡板上还有射击孔,己方步弓手可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从容射击。 考虑到骑射的稳定性、精准度、射程、射速、威力都不如步弓,目标还很大(有马),在对射之时,骑射手相当吃亏,根本坚持不下去。 有偏厢车遮护,步兵还可以轮番休息,体力、精力得以恢复,能连续作战。到最后,怕是骑兵比步兵还累。 马隆就是用的这一招,创造了奇迹。 “但此法也有缺陷,谁来说说?”邵勋画完车阵示意图后,突然问道。 “督伯,敌方如果有悍勇敢战之步卒,车阵就危险了吧?”黄彪思索片刻,说道。 “不错。”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黄彪回答得很好,诸位再想一想,还有什么缺陷?” “用火箭攒射,或有危险?”有人问道。 “不,防火很容易做到,再想想。”邵勋摇了摇头,说道。 “截断粮道,此阵不攻自破。”有人说道。 “如果携带了足够的资粮呢?马隆当年随军带了足够三年所用之物资。”邵勋否定了,继续鼓励道:“再想想。” “挖断道路。” “填平道路很容易,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只能延缓车阵,而不能阻止。” “最主要的还是要挑选精锐步卒,马西平当年的三千五百人,都是精兵悍卒,诸般兵器都能使用,绝非乌合之众。”李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草原也不是人人有马,战马亦很宝贵,能当上骑兵的,一定是优中选优,不会是滥竽充数之辈。反观步兵,低劣的发根木矛就上了,临战之时极易慌乱,一旦溃逃,会令全军士气崩溃。” “很好!”邵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前阵子我让大家都学射箭,很多人还不以为然,现在知道好处了吧?” 说穿了,步兵的门槛太低,是人都能上,且世兵制下,大部分步兵的素质堪忧,训练非常不充分。 反观骑兵,因为马匹的宝贵,天生就有门槛,水平低的人还没资格入选呢。 一个国家,到底有多少马匹呢? 盛唐之时,官营牧场加驿站,总共七十多万匹马。 辽国的马政办得十分出色,但全国才百余万匹马。 养马很不经济,牧民不一定爱养。且很大一部分牧民没有马,他们的身份是牧奴,没什么个人财产,平时骑着贵人的马匹,帮贵人放牧牛羊马驼,如此而已。 在中古时代,骑兵、步兵的个人素质,天然就不对等,所以多次创造了骑兵击溃步兵的神话。但如果遇到与骑兵个人素质相当的精锐步兵,虽然仍很被动,但劣势会大大改善。 “射箭太难了,没几年练不出名堂。”李重沉吟道:“其实,草原引弓之国,牧人少时骑羊,大了骑马,每年还举办集体狩猎活动,在骑、射这两项上,他们的基础很好。一旦入主中原,会愈发难以对付。” 这会胡人的战斗力,其实也就那样,一般般。但如果他们入主中原,装备水平会大大提高,甚至能靠中原百姓供养,让所有人——至少是一部分人——脱产,不再耽于生计,可以心无旁骛地训练,战斗力会逐渐提高。 他们在骑术、射术上已经很有基础了,一旦全脱产训练,已经精通的部分能够精益求精,不太精通的短板会得到弥补,可谓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个时候如果中原王朝还用临时征发的耕战之兵去对付全脱产的职业草原骑兵,那就是笑话了。 “所以……”邵勋清了清嗓子,道:“我总结下。行军之时遇敌骑,首先要用大车阻止其冲锋,其次车阵士卒要挑选精锐敢战之人。滥竽充数之辈,绝对不能用,那只会害了所有人。战时携带百姓一起行军,更是大忌,绝对要不得。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几人齐声应道。 “回去后写心得,不认字的口述,找人代写。”邵勋补充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样的方式非常好,大家一起学习,印象更深刻,真遇到情况时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诺。” “还有,我再出个题。”邵勋又道:“如果来不及摆车阵,或者摆到一半,敌骑已近在眼前,该如何拒敌?每个人都要交一份方略上来。就这样吧,先散了。” “诺。” 众人陆续散去,李重走在最后,临离开之前,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邵勋几眼。 这人,可不像是啥都不懂的世兵啊。 相反,他看起来家学渊源,非常老练。以步拒骑本就很难,但他就是成竹在胸,仿佛经历过不止一次那样。 甚至于,李重深刻怀疑,如果让督伯来统领骑兵,他很可能还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骑兵将领,精通各种玩死步兵的战术。 真是奇人,莫非天授? 众人离开之后,邵勋爬上了辟雍外墙,俯瞰整条开阳门大街。 建筑鳞次栉比,房屋密密麻麻。 这个环境,无论骑兵还是步兵,都摆不开阵势。 一旦交战,只能是乱战。 兵多都不一定管用,因为接触面很小,前排厮杀的就那么点人。 如果一方兵众,但不甚精锐,前排被杀得站不住脚,仓皇后退之时,还可能会冲乱后方阵脚,造成大溃败,届时可就惨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这样一想,他对守住洛阳突然多了几分信心。 禁卫军的素质应该比邺城、关中那些兵要强。虽然听李重的意思,禁卫军中也有很多样子货、鱼腩部队,毕竟王朝末年了,可以理解。但整体应该还算可以吧?只要粮食、物资充足,洛阳完全可以守一守。 但问题来了,物资真的充足吗?一旦战争长期化,会不会粮尽呢? 他不知道。 他的层级很低,还接触不到这类核心机密,甚至裴妃、东海王都未必清楚,唯一掌握实情的,大概只有长沙王司马乂及幕府高级官员了吧? 蛋疼。 不管怎样,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练兵训卒,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第二十三章 按部就班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辟雍馆舍之内,则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算是大晋朝重点机构吧,居然破败成这副鬼样了,一如大晋朝那千疮百孔的江山。 粮食、军资被堆放在几个相对完好的屋舍内,糜晃亲自检查一番后,来到了廊下,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心绪不佳。 “前天,驻防于河内郡的几支牙门军倒戈降邺。”糜晃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有多少人?”邵勋问道。 “不下万人。” “精兵还是羸兵?” “算是能打的。”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其实,这也是邵勋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 赵王司马伦时期,禁卫军就自相攻伐。上一次他们整体作壁上观了,但你能保证这次还是吗? 长沙王上台之后,首要任务就是整顿禁卫军。他的动作很大,一度亲自兼任北军中候,想要完整地控制宿卫七军和牙门军,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但洛阳中军系统存在那么多年,已经自成一体,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于是乎,与成都、河间二王眉来眼去之辈不少,战力相对不错的禁卫军在事实上分裂了。 这次投降的万余人多半不是唯一一支,局势可以说相当严峻。 “这可真是让人泄气。”邵勋苦笑道:“这么一来,大都督(司马乂)怕是只能收缩战线,退回洛阳固守了。” “麻烦了。”糜晃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司马乂不再信任派驻于外的各支部队,那么就只能下令收缩,撤回洛阳附近,将各军置于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 但收缩战线不是没有后果的。 首先会伤损士气。 未战先却,你让别人如何看待?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这一点其实是非常致命的。 尤其是很多士人不懂军事,他们只会单纯从军队数量上来判断强弱,丝毫不会考虑士兵素质、装备水平、精锐程度这种东西。 三千人是比三万人少,但有时候三千精兵就能暴打三万乌合之众,俘斩一两万都不奇怪。 因此,单纯从兵员数量来判断各方实力是非常愚蠢的。 但战线不会骗人…… 你这一退,有问题啊,是不是怕了?是不是真的打不过? 第二个负面影响就是会导致外围大量据点的失陷。 这些据点并不是无足轻重的,有些非常关键,比如运输节点、水源、物资仓库甚至是牧场。 失去了这些地方,光靠洛阳一座孤零零的城市,却不知能坚持多久了。 以上两条都是很现实的困难。 糜晃虽然不怎么通晓军务,还是能想明白的。邵勋对行军打仗谙熟无比,看得就更清楚了。 有点难搞啊。 “想那么多作甚!过一天算一天了。”糜晃突然重重地跺了跺脚,准备离去,临走之前,他扭头道:“开阳门大街之百姓,我已奏请司空,征发了千余人,修墙筑垒不成问题。若材料不足,自拆民房可也。” “诺。”邵勋应道。 他愈发觉得糜晃这人不错。 说话客气,不像一般士人对他居高临下。 人实在,不跟你玩什么心眼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军事能力确实弱,也不经常待在军营,但你有什么问题,他知道后都尽力解决。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在幢主位上一天,就尽力负责。 这样的人很好了。 “修缮完外墙、馆舍,人放不放,你和杨宝商量着办吧。”糜晃抬脚走了两步,又补充说道。 所谓千余百姓,那是真·百姓,说人话就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至于世家豪门子弟、家人,这会留在洛阳的不多,都乌泱泱跑郊外避难去了。有的走得还很远,带着部曲僮仆,跑到了南边新城、陆浑一带的山里。 实在没法走的,想办法住进内城,或者几家、十几家合在一起,守望互助。 战争么,就是这个样子。 当乱军杀来时,谁也不比谁高贵,甚至豪门大户更易成为劫掠的目标。 ****** 月余时间一晃而过。 进入八月之后,风声越来越紧。 几乎每天都有部队调动出城,也有灰头土脸的部队撤下来。 很久没看到裴妃了。这些时日,只有一个王府典计过来,传达了些许消息: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无非是稍安勿躁,沉着冷静罢了。 邵勋趁机索要了大量箭矢、伤药、器械、粮食、布匹等物资,甚至就连笔墨纸砚都要了一大堆。 他继续按部就班地教导孩童少年,让他们不要管外界的事情,专心致志地学习。 当然,训练也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众人就在练习射箭。 之前邵勋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训练士兵。 这个时代的士兵,长枪兵就是长枪兵,除了拿枪戳人外,其他的技能都不太会。刀盾手就是刀盾手,就连弓手、弩手都有专门的部队——此谓“纯队”。 但军事水平是随时代不断发展的,到了唐代,要求就很高了,士兵必须全员会射箭。 长枪、步弓、横刀是每个人的标配武器,也就是说最差你也要精通三项技能,即刀、枪、弓。 事实上远远不止,一个标准营伍,还有长柄斧、钩镰枪(打骑兵用)、木棓、弩、重剑、陌刀之类的兵器,配发给一部分士兵。 晋军弩手射完之后,那也就射完了,没你啥事了。 唐军弩手射完之后,要拿着陌刀上前近战厮杀。 这被称作“花队”。 如果给士兵打分,纯队士兵的得分会比较低,花队士兵的得分则会很高,因为他们会的技能多,更适应复杂多变的战场,捡到武器就能用,军官能使用的战术更多。 但问题来了,花队训练成本太高,而且他们只能是当兵吃粮的募兵。传统的耕战世兵,他们要忙农活,无法脱产,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是现实的难题,涉及到军制改革。 在如今这场即将展开的洛阳保卫战中,很明显,花队士兵的优势被无限放大。 环境越复杂,越考验士兵的全面性和单兵作战能力。 邵勋想了想,就他手底下这些人的水平,让他们全面学会刀、剑、枪、斧、槊、弓来不及了,那么只能现实点,挑最重要的先学一下:射箭。 “就这么三十来个人会射箭。”临时开辟的斗场之上,邵勋看着正在反复练习箭术的士卒,吩咐道:“将他们单独编为一队吧,由李重担任队主。” “诺。”跟在旁边的李重立刻应道。 “另挑四名高大有勇力者,至我身前听令,就由——”说到这里,邵勋看向陈有根道:“你来管着,由你当伍长。厮杀之时,若有胆怯畏战者,立斩之。” “诺。”陈有根兴奋地说道。 “就用新制的重剑吧。”邵勋补充道。 他喜欢用重剑——或者叫长剑——这种双手武器。 此物在唐代由陌刀演变而来,晚唐之时十分流行,诸镇都有双手重剑部队,如黑云长剑都、左右长剑军等,一般是精锐部队。 重剑用得好的,名气很大,如淮南张神剑、魏博邵神剑等,人们甚至忘了他们本来名字。 重剑舍弃了防御,大开大合,以伤换伤,以命搏命,面对着敌人的长矛阵,挥舞着重剑就斩杀过去。 这是一款非常适合亡命徒的兵器。 在潘园的时候,邵勋亲自指导,让铁匠打制了一把双手重剑。 陈有根看到后,十分喜爱,于是又打制了两把,专门由他携带,以做备用——战斗之中,武器卷刃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好能随时更换。 抵达洛阳后,由糜晃出面,再找铁匠制了十把。 邵勋打算让陈有根带着四名高大魁梧、体力过人之辈,作为他的督战亲兵,人赐铁铠一副、弩机一具、重剑一把,终日跟着他——督伯么,本来就是“督战伯长”的意思。 “其余三队,每日抽出时间习练步弓。”邵勋继续吩咐道:“我亲自来教。记住,你们是募兵了。世兵一天到晚要忙农活,不会几门技艺情有可原,但募兵可不能如此松懈,要对得起自己那份粮饷。” “诺。”黄彪、周英、钟獾儿三人同时应道。 “练兵打仗,说到底练兵才是关键。”邵勋说道:“总有人拉着一帮从田里征发的丁壮,然后寄希望于奇谋妙策来获胜,这纯粹是赌博。诸位,哪怕明天就要上阵厮杀,今天也得给我好好操练。稍事休息,两炷香后,咱们继续练箭。” 众人休息之时,邵勋来到了一二三队的孩童少年身旁。 他们昨天练过了,今天主要学习文化知识。 看到督伯前来,少年们纷纷行礼。 “无需多礼,好生温习功课。”邵勋温言说道。 对这些孩童,他的态度相对而言是比较好的,虽然训练时也会抽鞭子。 流民军缺少的就是这些人啊。 没有储备干部,你就治理不了地方。治理不了地方,你就没法长期立足。 穿越者只有一个人,哪怕他有什么好点子、好想法,也需要人去执行。 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储备干部团队,才是穿越者意志能够有效推行的主要原因。 营中新来了几个教谕。 大战在即,物价飞涨,很多人衣食无着,尤其是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读书人——主要是商人或地方土豪子弟。 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暂时无法回乡,为了混口饭吃,便接受聘请,来到辟雍教授少年们读书识字。 这让邵勋的日常时间变得更加充裕。 他现在大多数时候只教算术、武艺,偶尔教一教《千字文》,不过少年们的日常管理他会深度参与,吴前就是他的代理人。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对人说的,这些少年就是他最大的本钱。以后如果有机会,他会在部队驻地附近开办随营学校,亲自担任校长,一批批“出产”军官种子、储备干部。 世家大族确实垄断了教育,也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你去打破。 没有世家大族之外的人才群体,你除了依赖他们,还能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比烂(给盟主欢悦加更) 到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战争的阴云已经完全笼罩在了洛阳上空。 九月初六,幢主糜晃再度来到军营——这次不走了,战争在即,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不可能不到场。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位名叫裴十六的王府仆役,听名字就知道是裴妃随嫁的媵臣,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严肃,神色谦恭。 糜晃借口巡视军营,先一步离开了。 裴十六行礼,道:“邵督伯。” “裴典计。”邵勋回礼。 “长话短说。”裴十六低声道:“两日后,司空、王妃要入内城暂避,由上军将军何伦率部护送。糜督护以及王秉将军所部千五百人,短期内无法入城。王妃关心督伯,着我送来一句话——” “贼军凶悍,多亡命之徒,王师士气低落,前锋数战不利。” “城内粮草只够支用半年,长期相持下去,必败无疑。” “万事不要逞强,更不要强自出头,静待局势出现转机。” 邵勋默默等待了一会,确认他说完了之后,又行一礼:“多谢王妃爱护。” 裴十六点了点头,飘然离去。 邵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慢慢直起身来,左手轻抚弓梢,右手握于刀柄之上。 消息不畅通啊。 作为下级军官,很难得窥战场全貌。 这就像是数万人阵列野战之时,军阵排出去几里地,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 有的方阵已经与敌人厮杀了,有的方阵士兵们还席地而坐,吃食水恢复体力。 前阵已经被击溃了,后阵还在兴高采烈地往前挺进,没收到丝毫消息。 试想一下,作为宽阔战场上的一个小卒,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不是只能尊奉旗号金鼓行事? 大旗一倒、谣言一出,如果士气不高,我管你什么,直接撒丫子跑路,“败了败了”不知道吗? 如今邵勋就面临着这么一个情况,消息闭塞,不知道战场进展,只能自己观察,或通过真假难辨的消息,结合大概历史进程猜测。 也只能猜个大概,细节是很难知道的,但有时候怕的就是细节。因为你的身板太弱,即便大方向不改,历史大潮的一个微小波动,都可能让你翻船。 难顶。 好在糜晃很快回来了。 “裴十六走了?”他问道。 “走了。” “那好,现在我来说,能说的都说,不能说的你也别问。”糜晃叹了口气,道:“放心,你我如今算是同舟共济,我还得靠你的本事活命呢,不至于坑你。” “先说第一件。”糜晃理了理思绪,道:“关中兵马来得很快,其先锋一部已在宜阳与王师交战。王师步骑万余,由皇甫商统帅,军报上说‘互有胜负’,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吃了不小的亏。” “西兵统帅是张方,有众七万,目前应到了两万余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邵勋,道:“这个张方,出身寒微已极,乃河间国人,有勇力、有才能,升官极速。去岁讨司马冏,他就来了,与李含共将两万军士。这次能统领七万大军,足见其人甚得河间王信任。” 邵勋听了心中一动。 河间王就是司马颙,坐镇长安,一直窥视洛阳宝器。 张方没有门第,居然能统率七万大军,一方面足见其才能,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如果机缘巧合,普通人也是可以走上高位的,虽然这种例子极少极少。 他的人生,好像有点励志啊。 “张方骁勇难敌,但为人残暴,也不喜欢约束军纪。兵进弘农郡后,大肆掳掠,甚至有杀人充作军粮之举,你——不要学。”糜晃继续说道:“皇甫商这会应在宜阳,一旦溃败,张方就能直扑洛阳。西兵,其实离得很近了。” “大都督为何不增援皇甫参军?”邵勋问道:“万把人有点少。西兵又不是泥捏的,难道真要把人放到洛阳来打?” 糜晃沉吟了一会,道:“据我所知,大都督执行的是‘西守东攻’之方略,即以偏师御西兵,以主力战邺师。” “值此之时,不该集中精兵强将,先击破关中之军,再携大胜之势,与河北大军决战么?”邵勋不解道。 关中军队只有七万人,邺城方面则有二十多万。 如果他来指挥,则会调集主力,先打垮七万关中兵,再以得胜之师的高昂士气,迎战邺城大军。而且,关中兵来得快,河北兵来得慢,中间正好有一个时间差。 怎么这司马乂打仗,像下棋一样?西军兵少,我就少派点军队防御,邺师兵多,我就多派军队阻截。他到底打没打过仗?他的幕府决策机构之中,难道都是士族,没一个军将? “你这样太冒险了吧……”糜晃有些惊讶。 “本就处于劣势,如果再不把握战机,只是等死罢了。”说完,邵勋缓了缓口气,道:“不过,或许有我等难以了解的内情。” 糜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邺师主帅是陆机。” 说完,又介绍了一下此人。 东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曾在司马伦府上为参军,后为成都王司马颖赏识,充任平原内史。 陆机其实没有任何统领大军的经验,军旅生涯也可忽略不计,但这会却一跃成为二十多万大军的统帅。 甚至于,邺城内部都有人不服,北中郎将王粹(晋灭吴主将王濬之孙)就是其中之一。 白沙督孙惠(东吴宗室、豫章太守孙贲曾孙)与陆机同属吴人,知道他能力有限,劝其放弃主帅之职,但被拒绝了。 邵勋听完只觉震撼…… 从来没有征战经验的人,一来就上强度,领二十多万大军,这么儿戏的吗? 就因为他是世家大族出身? 说真的,还不如司马颙安排的张方呢。人家虽然残暴,到底是从军队下层一步步爬上去的,虽然他沾了河间国人这个身份的光。 陆机有啥?撑死了指挥过家里的部曲吧? “邺师尚在大河以北,可能还要半个月才能渡河南下。”糜晃说道:“所以,咱们若要厮杀,第一批遇上的多半是张方的人。” “半个月,唉。”邵勋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时间差完全可以利用。 “别多想了。”糜晃看他的样子,笑了:“实话实说,我不会打仗,不知道你说的方略对不对。但大都督既然如此部署,军令便不可违。只要司空支持大都督一天,咱们就得听令。” 这话一说,邵勋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糜晃哈哈一笑,道:“你是聪明人,当知我意。” 邵勋苦笑了下,道:“这仗,莫名其妙。” 他费尽心机囤积物资、勘察地形、制定针对性战术,忙得屁滚尿流,合着有些人并不打算真打啊。 得,还是听裴妃的好。 “不要强自出头”、“静待转机”,话里有话,说得很清楚了——不过,若有人犯到他手上,且机会合适,他也不会放过就是了。 “谁说不是呢。”糜晃无奈道:“不过,邵郎君做事有模有样,有你在,我安心许多。老实说,司空府上不少参军高谈阔论,头头是道,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来狗屁不通。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没在营中住过一天,偏偏被奉为座上宾,参谋军事,这是要害死人啊。” 没在军营住过一天的人却能成为军事决策机构的关键人物,甚至是军队统帅,这能怪谁? 好像谁也怪不到,制度就是这样。 真要怪,就怪九品中正制吧,真的太离谱,太不专业了。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打来打去,都他妈是比烂。 “还有最后一件事。”糜晃正色道:“这几日,天子、大都督和满朝公卿在巡视各地驻军,可能会经过此处。不要懈怠,把军容整饬一番,别让人看低了。” “诺。”邵勋应道。 说是天子,其实就是大都督司马乂巡视各处罢了。只不过他想借着天子的名头,激励士气,坚定诸军守御的决心而已。 在这件事中,天子只是个工具人。 说曹操,曹操到。 九月初十,开阳门大街上仪仗如云,旌旗遮天蔽日。 天子司马衷、皇后羊献容、大都督司马乂及文武百官,在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南下巡视。 丑时初刻,过国子学,行至辟雍之外。 第二十五章 奉帝“出巡” 华丽的车辇之上,天子身着冕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等,凡十二章。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较为镇定,遇到欢呼的军民时,甚至挥手致意。 群臣穿着五时朝服,紧紧跟随。 因这会是秋季,看上去白花花一片,蔚为壮观——依制,五时朝服随季节变化而不同,春天为青色,夏天为朱红色,季夏(夏天第三个月,即六月)为黄袍,秋天为白袍,冬天则为皂色朝服。 比起天子,百官们的脸色就难看多了。 敌军若来,帝后未必会死,他们可不一定。 大家之所以留在洛阳,多抱的王衍那般心思,即自己在朝堂坚守,争权夺利,为家族谋官位,捞取好处。就本心而言,他们是真不愿意看到战争——投机者除外。 皇后羊献容穿着青色深衣,佩十二钿、步摇、大手髻,戴绶佩,姿容秀丽,风华绝代。 她的神色非常平静,仿佛是在春游一般。但仔细看她的嘴角,似乎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个女人,自从经历了生死之后,似乎已经坏掉了…… 她看不惯天子夫君,看不惯把持朝政的大都督司马乂,看不惯文武百官,看不惯公卿士族。 在她眼中,这些人本身就是笑话。 文不能安邦治国,武不能戡定叛乱,终日蝇营狗苟,如同傀儡一般上朝下朝,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可笑之语,背地里干着令人发指的男盗女娼之事,要他们何用? 尤其是司马乂,更是无耻、无能、无德之辈。 羊献容依然记得宫城外向她飞来的箭矢,她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司马乂还很虚伪,表面上对天子、皇后礼敬有加,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实际上早就把宫廷侍卫遣散,然后让自己的部队轮番宿卫宫城,还动不动恐吓天子,以逞其欲。 而这样一个看似极为强势的权臣,在碰到拥兵二十多万的司马颖之时,又低三下四,大小事务悉数发往邺城,不敢擅自做主。时至今日,当司马颖彻底与他翻脸之时,才敢下定决心厮杀,纯纯怂包一个。 呵呵,就司马家这些货色,凭什么让她张开腿? 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以一种超然的态度,仿佛在看一场大型情景喜剧——或者说是哑剧。 唔,辟雍大门外跪着群军将兵士。 为首一人身着白袍,呵,又是无用的士人。 在他身后,还有两人。 左边一位身着筩袖铠,头几乎低到了泥里面,战战兢兢。 右边那位就不太老实了。 身材看起来很高大,身着大红色戎服,腰间别着弓梢、环首刀,背后还插着一柄硕大的长剑,抑或是长刀? 头微微低着,但在用余光悄悄打量圣驾,显得十分放肆。 羊献容甚至能感觉到,此人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要远比天子长。 呵,好大的胆子!好龌龊的心思! 不过她懒得管了。 自稍稍长成,秀丽姿容现于世人面前后,她早就习惯了各色男人审视她的目光。其间夹杂着多少让人恶心的东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她以前很反感。 现在么,她很清楚自己的容貌、身段乃至身份也是一种资本,只不过没人可以配得上她罢了。 就连天子也不行了! 她瞄了一眼额头上隐有青肿的丈夫,那是被她拿花瓶砸的。 司马颙、司马颖之辈上表请诛尚书右仆射羊玄之(羊献容之父),他竟然认真与朝臣们讨论可行性。 这种男人有什么用? 泰山羊氏,什么时候这么被人踩了? 车驾很快过去了。 糜晃又等了一会,才慢慢起身。 邵勋眼疾手快,轻轻扶了一把,糜晃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杨宝则看傻了。 邵贼武艺这么好,居然还会察言观色,几百个心眼子,这他妈还是人吗? “回去。”糜晃大手一挥,招呼众人进了围墙。 “我昨夜得到消息,皇甫商已经战败,张方大军畅通无阻,可直入洛阳。我等好日子到头了,随时可能上阵厮杀。”糜晃说道:“你等做好准备吧。” “督护,营内尚有些许猪羊,不如宰了,大飨全军,提振一下士气。”邵勋建议道。 “此策甚好,你看着办吧。”糜晃心绪不佳,直接说道。 “诺。”邵勋应道。 “督护,贼兵既已击破皇甫商,那么今日大都督奉帝出巡,所为何意?莫不是要巡狩他处?”杨宝问道。 “哈哈。”糜晃大笑一番,拿手指点了点杨宝,道:“你啊你,都说些什么胡话?你看邵郎君就不会说这话。” “大都督奉帝出巡,依我看是在操演,将来还要奉帝出征呢。”邵勋笑道。 糜晃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杨宝,语重心长地说道:“邵督伯年岁比你小,但他看得很明白。去岁诛杀齐王囧时,大都督就拿天子做挡箭牌,其时帝后受到惊吓,百官死了十几个。此番大军压境,他不过是故伎重施,再次把天子拿来做挡箭牌罢了。毕竟,没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戕害天子,这就存在机会了。” 杨宝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原来司马乂的下限如此之低,这种事都敢干,怪不得能当大都督呢,果然够狠! 同时又有些嫉妒,幢主糜晃就看重邵勋,对他爱理不理,心中颇不爽利。 他心中这么想,却不懂得掩饰,直接在脸上表露了出来。 糜晃看到了,本不欲说什么,但很快想到,以邵勋的武艺、见识,若上了战场,杨宝这厮还不被他玩死?心中怜意顿生,转而对杨宝说道:“杨督伯,军中向来以本事说话。你有什么看法,我本不想管,但我得提点你一句,张方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带来的关中大军,虽说本是良民,但出征在外,张方又肆意放纵,他们会变成什么德行,想必你也很清楚。弘农那边已经在吃人、杀俘了,张方至洛阳,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跪地求饶有用吗?当下还得精诚团结,切勿自误。” 杨宝脸一白,讷讷不敢言。 “好好想想吧。”糜晃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 从九月中旬开始,战争陡然加速。 二十日,关中兵在弘农肆虐了一番后,愈发逼近,洛阳一片风声鹤唳。 二十五日,黑沉沉的夜幕之中,数条火把长龙迤逦而行。 军伍不是很严整,喧哗声也比较大。 落在后面的辎重车辆之上,满是坛坛罐罐,还有大包小包,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塞的什么东西。 军士们的情绪比较高昂,步伐轻快,面带笑容,看样子是得胜之师。 马蹄声骤然响起,滚滚向西,不一会儿停在了个草亭旁。 亭中围着十余人,盔甲鲜明,面色凶悍。 张方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嚼吃着“肉脯”。 他的凶名已经传遍弘农,现在又被洛阳士民所知。每每想到此事,心中就满是得意。 叫你们门阀士族看不起我! 哈哈,老子带着数万兵马杀过来了,你怕不怕? 驻兵弘农的时候,他抓了几个杨氏家眷,其中最可人者乃一对姑嫂。 嫂嫂风韵诱人,小姑子年幼稚嫩,日夜给他做饭、暖床,整整服侍了旬日,还是在他们兄长、父亲的注视下。 临走之前,他把这对姑嫂也做成了“饭”,那味道至今让他回味不已。 什么公卿士族,都是狗屁,长着两只脚的羊罢了! 张方都有些怀疑自己,年轻那会为何对他们毕恭毕敬,仰视无比? 他们能为了自己活命,主动献上妻女。 士女为了活命,小意服侍,骚浪无比,“神女”的形象都塌了好不? 这个世道好啊,哈哈,太合我意了! 马蹄声渐近,草亭外的军士纷纷掣刀捉弓,寻声望去。 不一会儿,一骑翻身下马,拜道:“都督,前锋已抵千金堨,并无伪太尉司马乂帐下兵马。” “好,先把千金堨占了,截断水渠。”张方一拍大腿,眼中凶光毕露,命令道。 “诺。”骑士领命而去。 张方将肉脯甩掉,在戎服上擦了擦手,笑道:“司马乂这会应在匆忙回援了吧?看不起我等西人啊,这次就让他好好瞧瞧,满朝公卿,可有一个会打仗,哈哈。” 亲兵亲将们也笑了起来,畅快不已。 千金堨是洛阳城西的大水陂,有多条石砌、砖券水渠通往城内,是内城、宫城的主要用水来源。这次给你截了,看你怎么喝水。 不得不说,张方为人虽然残暴,但打仗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并不是那种鲁莽之辈。 优势兵力之下,仍然小心翼翼,可比某些滥竽充数的世家子强多了。 “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张方起身,看着漆黑的天空,道:“连夜赶路,明早我要看到洛阳。” 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第二十六章 但随我行 大晋太安二年(303)九月,天子很忙。 九月十三,帝后在群臣簇拥下幸邙山。 十六日,至偃师。 二十二日,回师洛阳城东。皇后、百官自回城,但天子被司马乂扣着不能走。也是在这一天,曾经与司马乂合作非常愉快的尚书右仆射羊玄之“忧惧而死”。 但这并不能阻遏邺城、长安大军的攻势,人家合兵三十万,气势汹汹而来,死一个羊玄之有用吗? 二十五日,天子又被拉到了缑氏县。 从天子的行程轨迹,基本就可以看出司马乂与河北大军交战的地点。 天子几乎成了“劳模”,哪里发生战斗,他就到哪里“鼓舞士气”。最近一次就是了,他跑到缑氏县,御辇立于阵前,众军山呼万岁,邺城方面的冠军将军牵秀战不利,引军而走,王师趁势追击,斩首数千。 东面的局势似乎还可以——虽然只是暂时的,待邺城主力陆续赶到,还会有变化——但西边却快速恶化了。 张方在宜阳击溃皇甫商所部万余人后,洛阳又凑了数千兵马,外加征发的豪门家奴、僮仆、洛阳百姓,又是一万多人西行,与张方交战多次,互有胜负,但伤亡较大,最终溃走,关中兵一下子冲到了洛阳内城之下。 九月二十七日,开阳门大街上涌出了大股百姓,闹哄哄地向南疾走。 到了下午,数百关中兵涌了过来,挨家挨户撞门。 这一片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豪门大族的消息甚至比邵勋还灵通,早在十天前就陆陆续续南奔,往山里而去。但他们不可能带走所有财物,关中兵看重的就是这些了。 邵勋此时正趴在墙头,仔细观瞭贼势。 老实说,有些失望,或者说庆幸? 关中兵一路杀进洛阳,让他下意识以为敌军有多厉害呢。但这会一观察,大失所望。 这根本不是精兵强将的样子啊。 距离平蜀已经过去将近四十年,关中世兵才更替了两代人,居然就不行了。 当然,他们比起普通百姓还是要强不少的,但怎么说呢,邵勋的眼光太挑剔了,就是觉得这些人不行。 糜晃刚刚送走了一位信使,这会正仰首望天,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看向墙头,问道:“邵督伯觉得敌军如何?” 邵勋顺着梯子下到院中,道:“军容不整,又饱掠重负,无有战意。” “这是说——能打赢?”糜晃眼睛一亮,问道。 “我部战兵数百,驱杀乱跑乱撞的敌兵很容易,但要说打跑所有敌军,则不可能。” “也没说要打跑所有人,清剿开阳门大街上的贼众,能否做到?” “督护,最好联络驻灵台等地的友军,一同行动。” “唔,也有道理,但很难啊。” 二人一问一答,片刻后就没了声息。 糜晃不说话,邵勋则静静等待着。 “方才走的使者,是王矩派来的。”糜晃走到院中,看着披挂整齐、席地而坐、做好了出战准备的士卒们,道:“他是长沙国左常侍,扎营开阳门外,有众数千,我等皆从其节制。其实,之前他就已经派过家仆密来传讯,令我部向北进发,搜杀贼兵,被我顶回去了。这事,我没有说,你可知其中意味?” 邵勋点了点头。 “这次推搪不了了。有公卿至大都督营中哭诉,提及乱兵肆虐,苦不堪言。又,张方一面遣人截断水渠,一面扒开千金堨堤坝,将多余的水放掉。而今城中水碓干涸,甚至无法舂米。”糜晃说道:“所以,大都督要返回洛阳了,亲自部署,欲击破张方。” 混乱的战略!这就是邵勋此刻的看法。 简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嘛。 先前只有一个皇甫商带着万余杂兵对付张方,惨败后知道不对了,又四处搜罗兵众,像添油战术一样与张方大战,而今又溃了,终于急了,于是决定回师,亲自对付关中大军。 “督护,东面打得如何?”邵勋问道。 “还不错。”糜晃脸上的表情松了些,道:“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只隐约听闻王师胜多负少,邺城大军灰头土脸,故大都督有暇回师。” “大都督既回师,确实不宜推托下去了。”邵勋说道:“我等既非中军,又非长沙王嫡系,若问罪责罚,几乎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 “是这个理。”糜晃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把握打赢?” “督护,战阵厮杀,没人敢说一定赢。”邵勋回道:“我只有一句话,愿领精兵当先开道,督护紧随其后,总揽全局可也。” “好。”糜晃激动了起来,只见他上前一步,抓着邵勋的手,说道:“战若得胜,定与君把酒言欢。” 在糜晃心中,什么出身、门第,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战场之上,能并肩作战的袍泽才是真的,能保他性命的勇士才有价值。 命都没了,还谈个屁的门第! 残酷的洛阳战局,经历过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变。 糜晃已经变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东海老家的农庄、商铺、田地、部曲帮不上他一点忙,这里需要真刀真枪说话,门第再高,在张方眼里,也不过是釜中沉浮的几块肉罢了。 邵勋领命之后,便不再废话。 糜晃当场召集全幢伍长以上军官,将全权委任给他。 邵勋一把抓过还懵懵懂懂的督伯杨宝,让他滚回阵中。 “诸位,多余的话就不说了。”邵勋看着整齐排列的百余人,气定神闲地说道:“当兵吃粮,提头卖命,向来是厮杀汉的本分。” “诸位当兵的原因很多。有人只想混口饭吃的,这没错。但眼下这个局势,城中日蹙,斗米万钱,早晚吃不上饭。” “有人想博取富贵。这很好,都看到大肆劫掠的西人了吧?他们大包小包,鼓鼓囊囊,咱们抢过来,遍赏全军,岂不美哉?” “有人是衣食无着,无处可去,故来本幢为兵。我想说的是,待打完这仗,有了赏赐,你想去哪去哪,我绝不留难,说话算数。” “还有一些人觉得我武艺出众,处事公正,跟着我能活下去。我不想昧着良心说所有人一定都能活,但我可以保证,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不至于孤零零的。” “陈有根!”邵勋大声喊道。 “在!”陈有根大声应道。 他的脸色有些潮红,显然情绪激昂。 督伯的战前动员太对他胃口了。 有的军官就会空口白话,什么忠君爱国,全是狗屁,一点都不实在。 督伯就能对症下药,讲到人心坎里去,尽可能把所有人的士气都调动起来。 “我给你二什人,于阵后督战,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之。”邵勋命令道。 “诺!”陈有根杀气腾腾地扫了一眼所有人。 邵勋很快从一二三队中挑了二十名年岁较大的少年,与陈有根那伍汇合,充作督战队。 “有些话,我只讲一遍。”邵勋手抚刀柄,大声道:“士卒不进,伍长斩之。伍长不进,什长斩之。什长不进,队主斩之。队主不进,我斩之。我若不进,诸君可斩我首!” 糜晃在一旁静静看着,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军队,还真是冷酷无情。 他以前见过东海国上军将军何伦治军,可没这么严厉啊。 战前动员结束之后,军官们立刻下营,将士卒驱赶出来,排列整齐。 邵勋从容不迫地在阵前走着,令军士们给步弓上弦,检查铠甲、器械。 很快一阵抽刀入鞘声传来。 检查完毕之后,邵勋又在陈有根的帮助下穿戴完毕筩袖铠,佩上步弓、环首刀,在额头上绑好红抹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仿佛生命中有这么一种习惯,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一样。 吴前找来了王雀儿,将一柄重剑交到他手中,并附耳说了几句。 十四岁的少年重重点了点头,吃力地扛着重剑,站到邵勋身侧。 整整七队步卒三百五十人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他。 邵勋稍稍校准了下上好弦的步弓,执于手中,扫视了下众军,大手一挥:“但随我行!” 说罢,当先而走。 “但随我行!”黄彪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激动,他搞不太清楚了,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着督伯。 五十名甲士越众而出,跟在黄彪后面。 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 一队又一队鱼贯而出,在开阳门大街上重新列好阵势。 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远处的西兵还在肆意抢劫。 他们发出畅快的欢笑,间或传来几声咒骂,隐隐还有男人临死前的惨叫和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嗖!”一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指定了方向。 “杀!”邵勋大吼一声,举步而前。 “杀!”军士们以矛杆击地,斜举而前。 甲叶铿锵作响,军靴声动人心魄。 数百人如一道洪流般,逆流而上,直趋开阳门。 留守辟雍的孩童少年们纷纷涌到大门口,目光尽皆落在当先而走的“邵师”身上。 在这一刻,他是所有少年心中的英雄。 他无所畏惧,勇猛无前,把所有重担都挑在肩上。 有那年纪较小的孩子,甚至哭了出来。 稍大的少年,则紧紧抿着嘴唇,手用力握着刀柄,指关节都发白了。 邵师教他们读书识字。 邵师让他们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 邵师尽可能给他们弄来好吃的长身体。 邵师夜里巡视军营,会给顽皮的孩子掖好被角。 邵师甚至给最爱哭泣的孩子讲故事,缓解他们内心中的苦闷与焦虑。 他就像一道阳光,照进了所有远离家乡的孩子的内心,成为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什么狗屁朝廷,关我什么事?若非要在朝廷与邵师之中选一个的话,结果毫无悬念。 雨渐渐大了,开阳门大街之上,响起了几声猝不及防的惊呼与惨叫。 战斗开始了。 第二十七章 有亿点点病(给盟主莘逊加更) 细雨之中,箭矢突然破空而至。 正大包小包走出某个高门大院的西兵惨叫连连,纷纷扑倒在地。 包裹滚落在地,露出了美丽的丝绢一角,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有人大喊大叫,又想冲回来时的大院,不巧院中正有人往往涌,人人喜气洋洋,还扛着几个婢女妇人,顿时撞在一起。 “嗖!嗖!”箭矢再至,对密集的人群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西兵直接被射懵了,更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劫掠玩女人的时候,谁他妈的还着甲啊!这仗没法打,先跑了再说。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举枪!” “刺!” 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阵列,机械地按照命令递出长枪。 在这一刻,训练成果体现了出来。即便敌人没着甲,士兵们仍然下意识地往脸、脖子、大腿等部位扎去。 动作迅猛、有力、精准,瞬间造成了恐怖的杀伤。 三五成群的敌兵陷入了混乱之中。 有人想抵抗,招呼袍泽们结成战斗小组。 有人想逃跑,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转身狂奔而去。 还有人试图往大街两侧的民宅内躲藏,寄希望逃得一命。 “噗!”红抹额在凄风冷雨中轻舞飞扬,势大力沉的重剑从上方斜斩而下,只听“咔嚓”一声,一名西军小校的脖子被劈开了大半,随之而来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邵勋一脚踢开软掉了的敌人尸体,举步向前。 鲜血染红了他的甲胄,腥味扑鼻而至,令人作呕。 但强烈的刺激过后,他仿佛觉醒了什么基因一样,浑身涌起了无穷的力量,还有—— 暴虐的杀戮。 “咔嚓!”这次的头颅直接滚落在地,溜溜转了一圈后,停在一个泥水坑中,尚未闭合的双眼还带着恐惧和绝望。 黄彪快走两步,带着身后的甲士紧紧跟上,围护在邵勋身旁。 到处都是“噗噗”的声响,那是长矛捅入肉体后的死亡音符。 有敌人负隅顽抗,很快就被密集攒刺而来的长枪给捅了个对穿。 有贼众试图躲避,民房中的百姓拼死抵住大门,不让人进来。 “啊!”惨叫声响起,刚刚还趾高气昂的西人被长枪钉死在门板上。 没有任何悬念,数百兵像推土机一般,沿着并不宽阔的大街稳步向前。所过之处,尸体满地,鲜血汇如溪流。 “夫战,勇气也!你怕,敌人也怕。你狠,敌人就会逃跑。”邵勋哈哈大笑,还不忘鼓舞士气。 敌军长矛捅在他的铁铠之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看都不看,重剑劈斩而下,敌人的半个肩膀被整体卸下。 “啊!”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彻整条大街,鲜血如同喷泉般飞溅而出。 邵勋举着重剑,继续向前。 他的头脸之上满是鲜血,几乎糊住了眼睛。 雪亮的剑身之上,血迹斑驳,腥臭味冲天而起。 没有一丝害怕,浑身的细胞都在欢呼,久违的感觉不断复苏。 他甚至感觉到了身体的轻微颤抖,那是发自灵魂的兴奋。仿佛眼前的不是血肉地狱,而是饕餮盛宴一样。 怕不是有点大病! 但这种感觉来得刚刚好,娴熟的技艺、勇敢的意志以及残忍的杀心结合在一起,他化身为一台病态高效的杀戮机器。 他能预判敌人的动作,以至于敌人像是可笑地自动送到他的剑刃下一样——这是用节奏在杀人。 他总能打在敌人最难受的位置上,让他手忙脚乱,最后被斩于剑下——这是用经验在杀人。 他浑身浴血,吼声如雷,像是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一样,往往能夺人心魄,先手毙敌——这是用勇气在杀人。 他杀人的招数太多了,简直信手拈来,面对不同的敌人,瞬间就能使出最合理的方法,用最简练的动作、最快的速度,消耗最少的体力,解决当面之敌。 技艺娴熟的新人,或许也能杀死当面的敌人,但绝不可能像他那样举重若轻,体力消耗最少,动作一点不拖泥带水。 妈的,杀人都杀出艺术感了。 “饶命……”一名满脸稚气的敌兵哭丧着脸,踉跄后退,见到邵勋加快步伐,绝望地向前捅出长枪。 枪杆被邵勋夹在腋下,黄彪眼疾手快,刺出长枪。 “噗!”敌兵流着眼泪,捂着腹部,软倒在地。 无数军靴从他身上踏过,军阵一往无前。 黄彪用余光瞟了眼督伯邵勋,嘴角抽了抽。 他怕了,幸好督伯是自己人…… 杨宝在后面远远看着,只觉尾椎骨上生出一股寒意。 什么阴谋诡计,就是个笑话。你再智计百出,在邵勋这种残暴的实力面前,终究太过空洞——是的,在杨宝眼中,邵勋就是那种残忍暴虐的武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人都敢杀,让人发自内心地恐惧。 或许,他和张方是一类人吧。 ****** 雨越下越大,已经没人用弓了,战场上的一切都回归最原始的肉搏。 三百多战兵从辟雍出发,一路向北,过国子学、雨花寺、牛市等,杀出去了好几里地。 贼军屁滚尿流,遗尸数百,散乱得不成样子。 邵勋浑身已经湿透,血水顺着剑刃流下,滴答滴答,溅起一朵又一朵血花。 西面也响起了猛烈的喊杀声,那是平昌门大街。 驻扎在那一片的应是牙门军某部,人数不详。他们动手比这边晚,但终究是动手了。 听声辨战况,牙门军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杀声一直向北,往平昌门的方向延续。 能有人呼应,这种感觉真好。同时也从侧面说明,洛阳守军暂时还能拧成一股绳,大都督司马乂的命令还是管用的,至少部分管用。 邵勋回头看看跟随而来的军士们,发现第一排换了不少新面孔。 战争,总是会死人的,哪怕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依然会死不少人。 再后面,糜晃的幢旗还在,听那密集的脚步声,似乎多了不少人,莫非有城南百姓自发跟随? “打胜仗,容易不容易?”邵勋将重剑扔给王雀儿,换了一把新的,笑问道。 “有督伯在,何敌不可破?”黄彪避开了邵勋的眼神,大声回应道。 老实说,他有点害怕这种眼神。 凶狠、嗜血、暴虐,带有淡淡的血红之色,与往常平静、温和、睿智的模样完全不是一回事。 按鬼怪志异中所写,督伯莫不是被什么老鬼附身了? “督伯如此神勇,令人叹服。”弃弓捉刀的李重用略带崇敬的目光说道。 曾几何时,他虽被委任为队主,但一直板着张脸,没太多开心的模样。但经今日一战,看着邵勋身先士卒,一路砍翻西兵的勇烈场景,脸上突然有了几分笑意。 这般勇武之辈,在宿卫军、牙门军中当个幢主都够了。跟着这样的人厮杀,确实更容易活下来。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邵勋哈哈大笑,重剑往前一指,道:“但随我行!” “但随我行!”黄彪、李重二人热血冲头,扭头向身后大吼。 “但随我行!”军士们喊声破天,士气高昂得无以复加,纷纷应道。 “但随我行!”声浪一直向后,传出去很远。 夫战,勇气也。 他们这幢人的底子本就不错,又是自愿当兵,被邵勋前后整训了一年有余,军纪肃然。 如果说临战之前,还有些许紧张、怀疑的话,那么经过刚才这么一阵的冲杀,信心暴增,士气也达到了很高的程度。 菜鸡互啄的战争,在装备水平没有明显差异的情况下,谁的士气更高昂,谁的赢面就更大。 于是,深秋冷雨之下,数百热血男儿排成整齐的阵势,在军官的带领下,沿着开阳门大街,墙列而进。 雨水冲刷不尽刀枪上的鲜血。 仓促集结起来的敌人被他们一冲而散。 溃兵哭喊着向北逃窜,与迎头而来的援军撞在一起,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 没人给他们调整的时间。 三百多人加快了脚步,成列逐奔,鼓噪而进,将人数远超他们的西兵杀得狼奔豕突,抱头鼠窜。 邵勋哈哈大笑,提着滴血的重剑,朝正在拨转马首,试图逃窜的一名敌军将校用力斩下:“给我人马俱碎!” “噗!”冲天的血柱飚起,却是重剑斩在了马身之上。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将敌军将校甩落马下。 邵勋顾不得拔出卡在马身里面的重剑,抽出步弓,直接套在落地的敌将脖子之上,用力一勒。 “死吧!”他满脸狰狞之色,肌肉虬结的双臂猛然发力。 敌将的脊背被死死压着,挣扎不得,片刻之后,脸上满是青紫,舌头都伸了出来。 邵勋又抽出匕首,也不管敌将是死是活,一点一点就将头颅割了下来。 “督伯威武!”军士们见着,纷纷大呼。 当是时也,马血淋得邵勋满头满脸,深秋冷雨之下,竟然还冒着丝丝热气。 血泊之中,他拎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玩意面露微笑,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残存的敌军远远见着,发一声喊,惊恐散去。 这人怕是跟张都督一样,有点病。 “追!”邵勋将人头甩在一边,随手捡起一杆长矛,大踏步向前。 第二十八章 敬重 整个追击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 当邵勋站在壕沟边,看着百余名敌溃兵如下饺子般纵身跃入浑浊的河水之时,方才下令收兵。 真是孬种!宁愿投水也不敢返身拼命,这样的兵,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了。 黄彪抓了几个俘虏,这会用绳索捆着,押往后方。 邵勋拄着重剑,远远看着壕沟对岸的洛阳城。 壕沟是临时挖出来的,引入了河水,以做防御。 从军事角度来说,城南还是挺不错的。从城门到洛水也就十余里地,且建筑物繁多,不适合大军摆开阵势,这从敌军主攻洛阳东西两侧就能看得出来。 此时的平昌门、开阳门外军寨林立,刁斗森严。 城头亦有人走来走去,巡视不辍。 方才他们追杀敌军这么久,竟然没有守军出城配合,让他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守将不敢呢,还是接到了不准出击的命令。他懒得管了,或许衮衮诸公压根没把他们这些城外驻军当人吧。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邵勋转过身来,下令撤兵。 “诺!”几位队主纷纷应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执行力瞬间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杨督伯。”邵勋提着重剑,朝畏畏缩缩的杨宝走去。 杨宝面露恐惧,扭头看了看四周,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道:“邵督伯饶命。” 邵勋哈哈一笑,道:“你服了?” “服了。”杨宝连连说道。 “服了就好,滚。” “诺。”杨宝连忙爬起,见有些军士远远瞄了他一眼,顿时面红耳赤。 他知道,此战过后,邵勋的威望更上一层楼,他已没有丝毫可能竞争。 方才邵勋若提剑杀了他,往壕沟里面一扔,真不一定有人替他出头——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死个督伯又怎么了? 好在人家比较心善,终究不是那种残暴到底之人,把他当个屁一样放了。从今往后,老老实实算了,毕竟跪也跪了,为了活命,不寒碜。 “邵君……”幢主糜晃从后头赶了过来。 他全程目睹了整场战斗,情绪激荡不已。赶来的路上,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当见到浑身浴血,衣甲多有破损的邵勋之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督护来得正好。”邵勋笑眯眯地说道。 战斗结束之后,他整个人似乎正常了不少。之前那个样子真的有点“疯”,让人担心,更让人害怕。 “督护欲面见王都督吗?”邵勋看着隔着一条吊桥的开阳门,问道。 糜晃沉吟难决。 依本心而言,他是想要过去的,毕竟王矩是他名义上的长官。 但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又兵微将寡,万一渡壕北上,被要求率部留守,然后遇到敌大队人马,不但无法脱身,还可能当了替死鬼,那就对不起全幢弟兄们了。 邵勋看他犹豫的样子,心中感慨。 若换个人,早就撒丫子跑路,撤回去了。辟雍以及东面的太学都是各自独立的院落,占地面积适中,馆舍众多,院墙不矮,厚两到三米,是可以作为长期坚守的据点的。 相反,留在开阳门的话,还得自己重新搭建营寨,物资补给多半也很困难,一旦遇大队敌军,那真的是炮灰了。 但糜晃这人啊,居然主动从全局考虑,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该说他老实还是热心呢? 大晋朝若多几个这样的老实人,估计也不会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吧。只可惜,大家都想得太多,囿于门户私计,事情就搞不好了。 “罢了,我遣人过河一趟,向王常侍报捷。这边就——撤兵吧。”糜晃最终下定了决心,说道。 “诺。”邵勋应道。 见邵勋答应得这么干脆,糜晃倒有点不会了,脱口问道:“邵郎君,方才打得那么顺手,斩杀敌军不下五百,真就这么撤了?” 邵勋想了想,觉得该对糜晃解释一下,免得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说道:“督护有所不知。我军虽然打赢,但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糜晃下意识问道。 “贼军饱掠重负,战意不足,此其一也。” “贼军四散各处,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一盘散沙,此其二也。” “贼军初入洛阳,摸不清我方部署,以为有大军杀至,士气低落,此其三也。” “有此三条,敌不败若何?” “但若等他们缓过神来,整军再战,胜负可就两说了。咱们这兵,确实比西人强一些,可也强不了太多,更兼兵力寡弱,一旦贼势大炽,举众而来,怕是抵挡不住。” “所以不如归去,谨守门户,以拖待变。反正咱们已经完成任务,帮王常侍扫清了一条街,还想怎样?甚至就连王常侍本人,怕是也没动过彻底击败张方的念头吧?” “有道理。”糜晃点了点头,道:“就依郎君所言。” ****** 收兵回营之时,依原路返回。 刚打了胜仗的军士们兴高采烈,将敌人的器械、衣甲全部取走,作为自家储备。 他们当然没忘了西人劫掠的财货,一一收拢起来,装在大车上。 陈有根带着二十余名军士监督,不让任何人私藏。 而在他身后,赫然摆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不遵军令,私吞缴获的士兵,被查到后,当场斩首,没有任何宽宥。 邵督伯说得很清楚,劫掠是可以的,但不许私自行动,要有组织地劫掠——或者说派捐,即让被劫掠对象自己把钱财送上来。 劫掠所得钱财,一一清点入账,统一分发。 说白了,一切要有规矩,哪怕是劫掠的规矩。 有规矩,伤害就能降到最低。在搜刮百姓和养军之间达到一个平衡点,毕竟朝廷不可能总发下足额的钱粮。 邵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在大街上。 他的衣甲多有破损,战袍染满鲜血,重剑之上也遍布缺口。但精神很好,意气昂扬,睥睨四方。 “督伯。” “邵师。” “邵将军。” 所过之处,众人纷纷俯首行礼,恭敬异常。 邵勋笑了笑,这可太真实了! 任你平时展现再多的武艺,训练之中有再多的法度,都不如战场上的实际表现来得重要。 身先士卒,勇不可当,这是所有人都看见的。 更兼杀了一敌军将校,杀人过程还那么暴力血腥,让人兴不起任何对抗的念头。 大街上有不少穿着五花八门的百姓,手执木棍、柴刀、长矛等武器,此刻正排着整齐的队列,由军士领着,收敛尸体,打扫战场。 邵勋问了一下,原来是糜晃在后面收拢的,大概两三百人,多为豪门僮仆、奴婢,自发出来追杀敌军,结果被糜晃征发入伍,编组成军。 “不要放他们回去。”邵勋将王雀儿喊过来,让他去知会糜晃一声。 与豪门打交道,很显然还是世家出身的糜晃更合适,虽然他那个门第在洛阳豪门看来,多半还不够格。 戌时,大军陆陆续续回到辟雍。 邵勋走进大门时,但见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等在那里。 有潘园来的庄客,有潘园仆婢,有工匠,有马夫,有他的学生,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 “督伯威武!”众人齐声喊道,神色间颇为兴奋。 邵勋哈哈一笑,伸手下压,示意众人止住欢呼。 军官们站在他身后,个个与有荣焉,甚至就连一直和他闹别扭的杨宝,脸色也没那么黑了,嘴角甚至稍稍咧起。 “都愣着干什么?给儿郎们裹伤。”邵勋吩咐道。 “督伯,热水早就烧好了,伤药、布帛亦已齐备。”吴前挤出人群,一脸谄笑。 “你倒是机灵。”邵勋笑着指了指他,道:“厮杀半日,腹中饥饿,开饭吧。缴获的几匹伤马,你找人料理,炖烂了给受伤的儿郎们补补。马革想办法鞣制一下,存入库中。” “诺。”吴前应道。 就是邵勋不吩咐,他也想到了这些事,当下就点了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去干活。 邵勋在王雀儿的帮助下去掉甲胄,浑身活动了下,这才感觉到左臂、胸口有些撕裂般的疼痛,原来是受伤了。 “邵师。”学生们都围了过来,定定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王雀儿一溜小跑,打来热水,仔细清洗伤口。 毛二捧着干净的布帛、伤药,准备裹伤。 “呵呵。”邵勋笑了两声,看着众少年们,心中的戾气愈发消退。 “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任你如何技艺出众,也免不了受伤。”他说道:“不过,比起你们能安心读书、训练,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 “邵师……”有小孩双眼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作甚!”邵勋先是脸一板,教训道:“纵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是咱们武夫的宿命,何哀耶?” 说完这句,他脸色稍缓,换了一副语气道:“若真的过意不去,就好好学习,严加训练,在学业、武艺上精益求精,不断进步。如此,我心甚慰,拼杀起来也更有劲了。” “谨遵邵师教诲。”众人纷纷应道。 “一会都有肉汤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哈哈。”邵勋面不改色地等毛二包扎完伤口,便站起身,轻轻拍着孩童少年们的肩膀。 院中角落处,一身着锦袍的青年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之中多有讶异。 沉默片刻后,他举步向前,往邵勋走去。 第二十九章 规划 “邵督伯,颍川庾亮有礼了。”青年躬身一礼。 邵勋回了一礼。 他稍稍有些惊讶。这么多年来,也就糜晃、裴盾两个士人向他行过礼,这位自称庾亮的应该是第三个了。 出于什么原因,他心中有数。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人是需要展现出价值的,没有价值,啥都不是,有价值,就能出人头地,至少可以改善境遇。 当然,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只需要展现出一丁点价值,就能身居高位。 有些人则需要天大的价值,还得时机对头,才能前进那么一小步。 这就是门第的力量。 这就是现实。 “督伯可否行个方便?”庾亮直截了当地问道。 邵勋凝视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请随我来。” 说完,带着庾亮来到了西墙根下的凉亭内。 陈有根远远看着,自觉扛着重剑跑到凉亭外站岗,防止闲杂人等打扰。 “我们见过吧?”凉亭内什么都没有,邵勋拿着一个蒲团递给庾亮,招呼他坐下。 “去岁见过。”庾亮笑了笑,道:“当时我在劈柴,督伯应没注意。” 邵勋含笑点头,应是护卫庾敳那次了,于是又道:“不意君竟是名门之后。” 庾亮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寄人篱下罢了,更算不得士族名门。” 说完,他也不藏着掖着,为邵勋稍稍解释了一番。 颍川庾氏并非源于名门望族。 后汉年间,先祖庾乘在县衙做门吏。名士郭泰非常赏识他,“见而拔之,劝游学宫”。后来,庾乘因儒学出名,但拒绝了征辟,没有出仕。 庾乘有二子。 长曰庾嶷,魏时至太仆卿,后来又没落了,“其后支脉不显”。 次曰庾遁,魏时为太中大夫。 庾遁有四个儿子,因为家族主修儒学,故仕途坎坷,只有长子庾峻、次子庾纯出来做官,前者为太常博士,专门给皇帝讲讲经学,后者得罪了权贵贾充,被免官。 庾遁孙辈的情况差不多,因为“时重老庄而轻经史”,混得不上不下。 庾峻这一支相对好一些,长子庾珉担任颍川郡中正,三子庾敳出任吏部郎。 其他支脉就差多了,庾亮之父庾琛就只在朝中当个小官,声名不显。 上次邵勋护送庾敳的时候,见到庾琛一家在城内的宅第被司马冏征用毁坏,全家“蜗居”乡下,便是他们家地位的真实反应。 时人虽然没对门第有严格划分,但已经出现“士族”、“小姓”、“寒素”的说法了。 士族也被称为“世族”,影响力巨大,庾峻这一支传下来的庾敳便可勉强称为“士族”,因为他们至少在颍川郡还是颇有声望的。 但庾家大着呢,成员众多,其他支脉可就不行了。 像庾遁长兄庾嶷这一脉,在士人眼里,已经可称为“贫寒”,虽然他们依然衣食丰足。 庾琛、庾亮父子对外可借颍川庾氏的名号,但实际么,冷暖自知。 当然,以上是庾亮的说法,邵勋并不太相信。 即便支脉出身,只要不是相隔太远,总不至于太差的。 比如,去年逃入山中的庾衮(庾亮伯父),仅仅只是个一生未做官的“处士”,但他的老婆却出身荀氏。 再说庾亮的母亲毌丘氏,门第很差吗? 他们一家因为迫在眉睫的战争,最近从洛阳郊外搬到了城南,借住在族人庾敳的别院之内,故称“寄人篱下”。 说得可怜兮兮,但邵勋觉得他们家既然有护院、部曲,怎么着也不会太差了。撑死了在洛阳没啥东西罢了,若回到老家颍川,一般豪强的综合实力多半还比不过他们家。 如果得到机会,外放做官,那更不得了,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主家的乡品——颍川庾氏,被郡中正评定为第四品门第。 “庾君找我所为何事?”邵勋听完介绍后,耐着性子问道。 庾亮不意邵勋问话如此直接,稍稍愣了一会,苦笑道:“那就直说了。不知督伯可否将我家部曲放归?方才追杀逃敌,我为糜幢主、邵督伯大义感召,率僮仆、部曲三十余人出战,结果他们被糜幢主编入部伍,以军法管治,却回不得家了。” 原来是这事!邵勋感到有些好笑。 放人是不可能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豪门僮仆,一般而言身强力壮,而他们带过来的部曲,也是精挑细选的,至少体格不错,怎么可能放走?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庾君为何不找糜幢主?”邵勋奇道。 “只要督伯许可,幢主定无异议。”庾亮说道。 邵勋不由地又打量了一下此人。 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放在后世,怎么着也是个小鲜肉。不过气质上却比空洞无物的小鲜肉沉凝许多,此时眉头微皱,嘴唇紧紧抿着,顺着眼睛,还能找到几丝无奈和希冀——他似乎很清楚如今的处境。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 “实不相瞒,放人是不可能的。”邵勋说道:“若放归你一家僮仆,其他人也找过来怎么办?是不是都要放掉?我方才听幢主提及,因水碓尽废,大都督传下军令,征发豪门僮仆、奴婢舂米,以济军需。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办?” “竟有此令?”庾亮一惊,脸色黑了下来。 他知道,人是不可能要回去了。 如今洛阳乱成这个样子,武夫们的胆子大了许多,没以前那么好摆布了。若惹恼了他们,大乱之中悄悄杀了你全家,再推给张方,你能怎么样? 权力、家世,只有在秩序稳固的时候才有大用。一旦大乱,很多东西便大打折扣,眼前这个邵勋,会不会下黑手杀人?谁都不敢保证。 “别白费力气了。”邵勋站起身,说道:“你若信我,可邀请相熟家门子弟,带着部曲僮仆撤到辟雍。这里大着呢,住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少不了你等居处。若带来的丁壮较多,我还可以做主,给你们安排最好的馆舍,哪怕把我的住处让给你都行,如何?” “情势真如此危急?”庾亮亦站起身,低声问道。 “成都、河间二王合兵三十万,气势汹汹而来,是那么容易放手的吗?”邵勋问道:“如果大都督拼死一搏,洛阳定然是要打烂的,别存着侥幸心理。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我这里其实没多少兵,如果张方派遣大军而来,抵抗不了多久的。但如果能有千人上下,依托高墙守卫,还可勉力支撑。言尽于此,庾君可自决。” “受教了。”庾亮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 “啊……”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 黄彪拿着一把匕首,用力插在俘虏的大腿上,再用力一扯,狞笑道:“听闻你们在弘农整出了多种吃法,尤喜挖妇人双乳,言此肉最嫩。你胸前虽连二两肉都没有,但你信不信我把你心肝挖出来,那个还要更嫩啊。” 俘虏面色惨白,双唇颤抖不已,想说话却说不利索。 “废物!”黄彪拔出匕首,麻利地切掉了俘虏两个手指,又换了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再说!”黄彪怒道。 邵勋瞄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接过王雀儿递来的木碗,大口喝起肉汤。 “督伯。”吴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低声说道:“方才问出来了,下午被你斩杀的贼将名叫李易。” “无名之辈……”邵勋说道。 撑死了是个管一两个幢的军校,甚至是个幢主,没太多价值。 “黄队主还拷讯得知,张方在城北吃了个败仗,损兵三千余。”吴前又道。 “败于谁手?” “从事中郎苟晞率宿卫军一部击破之。” “此人是何来历?” “听糜督护所言,苟晞出身河内苟氏,曾为齐王司马冏幕府参军。司马冏伏诛后,又入长沙王幕府,任从事中郎。” “河内苟氏,有这个家族吗?”邵勋问道。 吴前皱眉思索了下,最终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怎么听过。” 邵勋明白了,河内苟氏多半已经不是士族。这个苟晞就是个普通人,又一个张方啊! 这让他有些兴奋,乱世还是有普通人机会的,虽然目前他只看到了张方、苟晞两个例子。 “苟晞大大落了张方的脸面,对我等而言不是坏事。”邵勋又道。 吴前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邵勋看了他一眼,道。 “督伯今日斩将破敌,固然大振声威,以后却不要这么做了。”吴前低声说道。 “为何这么说?” “我只问督伯一句,今所求何物?” 邵勋一怔,良久后说道:“官位。” “那督伯可知朝廷如何选官?” 邵勋点了点头。 这其实算是他最近一年最为关心的事情了,做过一定研究。 在西周时代,可简单概括为“世官制”。分封制之下,血统为尊,世代为官。 到了战国及秦代,有所进步,有荐举、军功、客卿、以吏入仕等多种渠道。 及至两汉、西晋,仕进途径的主体是察举、征辟。对普通人而言,其实不如战国、秦代那么友好了,阶层有所固化,反而开了历史倒车,也是离谱。 就本质而言,其实还是战国时太卷了,列国竞争太激烈,逮着人才就得用。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如果运气好,几代人经营下来,说不定就诞生一个新贵。 西晋是标标准准的贵族政治,血统论的天下。这会虽然已经开始逐渐崩溃,但惯性一时半会很难消失。 邵勋自忖,如果是在体制内发展,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属吏”。 是的,这时候的中高级官员有选举权、授官权,他们任命的官员,就是具备人身依附特征的“属吏”。 出身寒微的张方其实就是河间王司马颙的属吏。 司马越幕府的左司马刘洽同样没有门第,是普通人,他也是属吏。 但这种人太少了,没有门第相助,这条路走得太崎岖。 当然,你也可以在体制外发展。 如各种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等,他们是地方实力派。如果朝廷失去了对某些地方的控制,就有可能发一张纸,任命你为某某官,算是地图开疆了。 这种一般在东晋时期的北方比较多见。衣冠南渡之后,北方沦陷,对于心向朝廷的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晋廷不介意慷慨一点。 如果这些流民帅脑子不清楚,去了南方,那就是自寻死路。运气好的也就是当个炮灰,如北府兵军官等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流民帅如果留在北方,不一定混得下去,这个就难以评判了。 再狠一点的,直接搞农民起义军,这就是另立炉灶,当然可以不用鸟晋廷。 甚至投靠胡人,人家还是比较慷慨的,像黄皮子讨封一样,有地盘有部队就给官,可谓有求必应,一点不讲究。 邵勋觉得,他暂时可以尝试在“属吏”这条路上走一走。 属吏做到张方这种级别,其实已经非常牛逼了,他怀疑现在司马颙都不太好动他。 张方烧杀抢掠,吃人肉,玩弄公卿士女,屠戮豪门巨室,难道不是在削弱他主公司马颙的名声和影响力? 但司马颙现在还制得住他吗?很难说哦。 要想捕杀张方,得先把他手下的七万世兵解散,然后趁其不备,暗中下手。 做属吏做到让主公投鼠忌器的地步,张方值了。 张方的残暴固然不能学,但他有些东西是可以借鉴的。 至少,不能让主公一纸命令,就直接把你逮捕弄死。 说白了,你要有基本盘,只听命于你一人的基本盘,如此你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甚至让主公投鼠忌器,觉得打压你不值得、太危险,会把事情弄糟。 团结在张方身边一群残暴武夫是其基本盘,那么我的基本盘呢? “放心,我自有主张。”邵勋拍了拍吴前的肩膀,说道:“大争之世,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心里有数就好。”吴前点了点头,旋又道:“但身先士卒也太危险了。” 邵勋苦笑:“不拼,有机会也抓不住。” 吴前默然。 “你倒是有点想法的。”邵勋说道:“从东海来了那么多人,大部分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过一天算一天。你能出言提醒,我很承情,真的。” “督伯有大志,我早看出来了。”吴前笑了笑,道:“该说的已经说了,督伯万事小心。我能力有限,只能尽心竭力照看好那帮孩童。” “若能办好此事,功莫大焉。”邵勋说道:“他们才是破局之根本啊。” 第三十章 塑造(给盟主泪痕点点寄相思加更) 新人编入之后,自然不能与老人混为一队。 豪门僮仆、部曲总计二百四十余人,被整编为五队,各有队主——基本都是大家子弟。 这些人大多看过之前的战斗,表示情绪稳定。 从第二天开始,邵勋对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整训,并派人至城南各处,搜刮粮草,搬运回辟雍甚至隔壁的太学存放。 十月初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搬了过来,部分安置在辟雍,部分去了太学。 粗粗一看,倒也兵强马壮了起来。 初二,北边传来消息,张方吃了败仗后,放纵士兵在城西烧杀抢掠,以鼓舞士气,洛阳士民死者万计。 随后,张方率部攻洛阳正西的西明门,不克,退走。王师出城追击,斩首数千。 初三那天,大都督司马乂奉帝返回京城。数日后,牵秀率邺兵追至东阳门,战败,狼狈而走。 以上这些消息都是庾亮带过来的。 他想通了,说服了父亲庾琛,带着家人转移至辟雍暂居——事实上不来也不行,部曲都没了,无以自守。 “自九月以来,王师虽步步后退,但胜多负少,杀敌甚众。如此看来,洛阳之战或能取胜。”庾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幅临摹在丝绢上的洛阳舆图,在糜晃跟前侃侃而谈。 糜晃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振奋。 邵勋倚在廊柱上,静静看着。 作为辟雍守军事实上的核心,他虽然没说话,但无论是糜晃还是庾亮,都下意识关注着他的态度。 糜晃还好,早习惯了,但庾亮心中却有些淡淡的不爽。 其实,在这个社会环境下,他有这种不爽老正常了。 士族与平民之间,确实存在鸿沟。南方先不谈,北方的秩序虽然在逐渐崩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转过弯来的。 “战报可以骗人,战线不会。”邵勋突然说了一句。 糜晃、庾亮二人闻言有些愣怔。 “今日大胜,明日复大胜,后天还胜。赢赢赢,赢到最后,天子缩回皇宫了,大都督也撤回了洛阳。战场变成了西明门和东阳门,你就不觉得有问题么?”邵勋反问道。 “难道这些捷报都是假的么?”庾亮不可置信道。 “多半是真的。王师可能确实打了胜仗,杀伤敌军甚多,己方伤亡较小。这很正常,毕竟洛阳中军的战斗力还是可以信赖的。”邵勋说道:“但大都督无法给予敌人决定性的杀伤,即一战击破敌主力,俘斩五万以上,令其彻底胆寒。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你今日击溃一部,俘斩数千,贼众退走之后,收拾军心,重新整顿,复又杀来,你待如何?” “战术上不断胜利,战略上始终被动,这仗打得——问题很大。” “之前还在缑氏县、偃师县等地厮杀呢,现在退到洛阳城下了,我担心衮衮诸公会有想法啊。” “洛阳中军并非大都督嫡系,人家真的会为他一直卖命么?河间王、成都王若开出合适的价码,卖了大都督又如何?” “反正这么多年下来,赵王伦、齐王冏都被卖了,再卖一个长沙王乂又能怎么样呢?早卖完大都督,洛阳早日恢复平静,我还能踏雪寻梅,服石登仙,岂不快哉?” 糜晃听了默默叹气,显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庾亮虽然早慧,但他才十五岁,没经历过太多人心诡诈,这会直面如土色。 邵勋说完,直接扭头离开,检查新来之人的安置情况了。 其实他心中也很烦躁。 这仗打得不知所谓,而自己的前途也愈发莫测。 司马乂看似连战连胜,战术上取得了上风,打得司马颖、司马颙暗暗皱眉——讲道理,当他们尽起三十万大军征讨洛阳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被教训得这么惨,说到底,还是战斗力弱了一些,如今却只能靠体量来赢了。 但司马乂的死穴也很明显:后劲不足。 开打到现在一个月了,精锐主力完全放弃了洛阳郊县,开始依托都城及外围阵地,试图打防守反击。 但反击真打得起来么?很难说啊。 无解,无解。 邵勋一间间馆舍走过去,检查得非常仔细,重点询问有没有军士骚扰。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心中满意,他现在还是有威望的,说话比正牌幢主糜晃还好使。 “又见到你了。”玄堂之内,邵勋看着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女孩,笑道。 “是你呀。”小女孩将手里的书放下,起身行了一礼,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身边还有几个小姐妹,不知道是哪家的,欲言又止,装作没看见邵勋,低头做着女红。 “在做好吃的?”邵勋看着溢出香味的瓦罐、饭甑,问道。 “仆婢都被你抓走了,只能自己做了。”庾文君小声抱怨了一句。 邵勋哈哈一笑,道:“兵荒马乱的,学会做饭有好处。” “我本来就学的呀。”庾文君捡起那本书,炫耀似的在邵勋面前晃了晃。 邵勋看到了名字:《食疏》。 他本以为士人女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看来有点误会了,或者他真不了解这年头贵族女子的教育情况。 “妇人需修妇功,无不蕴习酒食。”庾文君自顾自地背着书里的内容:“侍奉舅姑、四时祭祀,不可任僮使,定要常手自亲。” 意思很明白,侍奉公婆、四时祭祀,女主人最好不要借手仆婢,要亲手制作饭食。 对于自家丈夫的饮食,也要时时关注,挑选《食疏》中合适的菜肴,更换口味,将养身体。 所以,做饭是“妇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妇功”也是贵族女子的必修课。 邵勋觉得挺好的。 贵族女子还要亲手做饭讨好公婆、夫君,至少比后世很多普通人家的小仙女强啊,属实是时代红利了。 “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他笑道。 庾文君脸上涌出淡淡的桃红,明亮的眼睛低垂着眨了眨。 “外面是不是打得很厉害?”她转移了话题,问道。 “你见过吗?” “从御街过来的时候,满地是血,闻之欲呕。” “害怕吗?” “这个天下——”庾文君突然仰起脸来,认真地问道:“是不是就这样了,一直好不了?” 邵勋突然发现,小女孩的目光还挺复杂,蕴含的意味很多。 似乎有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三月的春游大概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吧。战争的间歇给了她足够的温柔,让她对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产生了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似乎还有许多对现实的忧虑。 九月以来的战争足够残酷。尤其是张方所率领的关中兵,大大刷新了底线。开阳门御街上杂乱的尸体、腥臭的鲜血给她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这是与三月份春暖花开、游人如织的美好截然相反的画面——当时与她一起踏青出游的小姐妹们,应该已经有人永远地消失了吧? 永康以来的乱象,真的是重新塑造了一代人啊,连小女孩都没有放过,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顺着历史大潮,一路狂奔向黑夜。 “只要还有希望,就还有机会。”邵勋说道:“若一个个丧失希望,只想着逃避,那就难了。” “逃避?”庾文君问道:“你是说有人想去南方避乱吗?” 邵勋一怔。 按理说,没有经历过永嘉之乱,北方士人不至于彻底丧失信心啊。难不成,现在就有人判断八王之乱将造成巨大的破坏和难以挽回的损失,以至于悲观失望,想要南渡逃避了?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应该有这么些人,且他们的群体在不断壮大之中,但应该还没上升到主流吧? 庾家难道也想南渡了?不至于吧? 颍川老家那么大的家业,怎么可能说舍弃就舍弃?张方这人并未肆虐到豫州,匈奴更是尚未展露出野心,真不至于。 “我要去做饭了。”庾文君又行了一礼,向后走去。 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悄悄说着什么,还有人偷偷看向邵勋,应不是什么好话。 邵勋离开了玄堂,默默思考着刚才得到的讯息。 王雀儿被赶回去温习功课了,陈有根扛着重剑跟在他身后,抓耳挠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精英背叛了这个国家,嘿!”邵勋说了一句陈有根听不懂的话,兀自看着天空。 穿越者怎么混得这么艰难呢? 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实在太差了。 “督伯。”陈有根终于忍不住了。 “说。”邵勋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匪里匪气的亲随侍从。 “庾家小娘子虽然早慧,六岁就能诗文,但终究太小了。”陈有根说道:“她娘亲毌丘氏倒有几分姿色,督伯若喜欢……” “嘭!”邵勋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 老子又不炼铜,又不是变态,至于这么恶意地猜度么? 陈有根有些委屈地看了邵勋一眼,仿佛在说,你杀人的时候就是个变态,病得很深那种,以至于把吃人肉的西兵都吓得一哄而散。 “起来吧,装什么?”邵勋又踹了一脚他的屁股,笑骂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很不喜欢,但你说话的语气,我很欣慰,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很好,继续保持。” 陈有根懵了,督伯这是什么意思? 邵勋大笑着离开。 陈有根丝毫没把世家、朝廷放在眼里,对这些权威十分蔑视,只真心认同能让他服气的人。 这就很好嘛。 有的时候,两害相权取其轻。 邵勋以前觉得这人习气过重,不适合当兵。但现在看来,关键时刻,陈有根反倒是有很大可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那么,该到哪里去找更多的陈有根呢?这是他需要长期考虑的问题。 第三十一章 佯攻 洛阳城东,军旗猎猎,兵戈肃杀。 十余名武夫被五花大绑,踉踉跄跄走向刑场。 “都督饶命啊,再不敢了。” “陆机,你屡战屡败,却拿自己人撒气,就这点本事么?” “你也不得好死,我等着,哈哈。” “大王让这种人来当都督,大业毁于一旦啊。” “抢点东西怎么了?我们只要钱财,张方不但掠夺金帛,连妇人也抢。” “大丈夫死则死矣,哪来那么多废话?” 刑场上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都督陆机跪坐于案几之后,面无表情。 未战先掠,戕害百姓,惩治这些害群之马,我有错么? 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北中郎将王粹、白沙督孙惠以及次一级的将领王阐、郝昌、公师藩等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参军王彰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 “该行刑了。”陆机冷哼一声,正待下令,却听远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 陆机猛然抬头,有些惊讶。 他经验不足,无法从马蹄声判断出大概人数,但二十余万大军,绵延数十里,分布各处,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突进到自己的帅帐附近? 可若不是敌人,为何没得到通报?在中军大帐附近纵马驱驰,谁给的胆子?还有没有法度?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冲到了数十步外。 陆机长身而立,脸色难看。 是自己人,但这事更让他心塞。 百余骑直冲到十步外才停了下来,领头一将冷笑连连,直接下令道:“给儿郎们松绑。” “诺。”骑士纷纷下马,推开准备行刑的刽子手,一一解开囚犯身上的绳索,将其释放——这些囚犯,都是他们营里的袍泽,故来相救。 帅帐附近满是军将、士兵,却傻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 “孟超!”陆机大怒,道:“未奉军令,劫夺法场,谁给你的胆子?来人!” “哎,都督息怒。” “都督万勿动怒,孟将军也是一时冲动啊。” “大敌当前,当精诚团结。” 军将、幕僚们纷纷上前劝阻,还有人暗中给高踞马上的孟超打眼色,让他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僵。 不料孟超一点面子都不给,嗤笑两声,见犯事的囚兵都被救走后,持戟遥指陆机,问道:“这都是敢打敢拼的好儿郎,你却想杀了。貉奴,会当都督吗?” “你!”陆机怒不可遏,见左右无动于衷,没有帮他的意思,怒气冲心的他直欲晕倒。 孟超哈哈大笑,随后脸色一正,寒声道:“陆机,你的事发了!暗中勾结司马乂,莫不是想让二十万大军尽皆倾覆?” 众人大惊失色。 “过了,过了啊。” “陆都督虽偶有小败,说他要反过分了吧?” “我看不一定,打了月余,没占到什么便宜,反倒损兵折将,确实有问题。” “这话不能乱说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孟超不管他们,径自带人离去。临走之前,还拿大戟威胁了下陆机。 参军王彰、司马孙拯对视了一眼,都发现对方的脸色很难看。 陆机则一言不发,径直回了大帐。 孙拯心中忧虑,跟了进去。 “都督,军中还是有些忠义之士的,不如召其来帐中听令,稍后点齐兵马,将孟超捕杀。”孙拯建议道。 他是吴郡富春人,东吴孙皓在位时曾任黄门郎。东吴灭亡后,又出仕晋朝,担任涿县县令,现为陆机幕府司马。 今日孟超公然挑衅主帅的权威,影响十分恶劣,如果不严厉处置的话,以后还怎么号令全军?更何况,孟超骂陆机为“貉奴”,这是北人对南人的蔑称,孙拯心里也很不舒服。 陆机闻言,眼皮子跳了跳,没说什么。 “都督……”孙拯急道。 陆机伸手止住了他的话,沉默片刻后,道:“孟超对我发难,实是因为孟玖旧事。军中多为北人,素来不服我,若杀了孟超,或出大事。” 孙拯无语。 孟超的兄长孟玖是宦人,常年服侍成都王,非常得宠。之前,孟玖曾为其父求邯郸令,其他人都不敢发表意见,就陆机出言反对。他认为邯郸是重地,一定要仔细挑选有资格的人出任县令,怎么能让宦官之父来当呢? 梁子就此结下。 这次孟超的部队军纪涣散,四处烧杀抢掠,陆机派人严查,抓了十来个闹得最过分的士兵,打算明正典刑,以肃军纪。结果孟超率百余骑直冲法场,将人救走,公然打脸主帅,这梁子结得更深了。 “我自有主张。”陆机继续说道:“传令下去,明日诸营会攻建春门,不得有误。” 建春门也叫上东门,位于洛阳东段城墙。孙拯一听就明白,陆机这是想要通过攻破洛阳城来树立威望,进而令诸将俯首。 他没法评价这样做是对是错,只是提醒道:“都督,最好联络张方,东西夹攻,方有胜算。” “嗯,我省得。”陆机点了点头,道:“这就书信一封,送往城西。” ****** 古来攻城,要么围三阙一,降低守军抵抗的意志;要么四面合围,然后挑选重点做主攻,其他方向佯攻,分散守军注意力。 陆机欲攻建春门,想到的是让张方配合,在城西发动新一轮攻势,两相夹击。甚至于,南、北两个方向亦可派出少量部队佯攻,以做牵制。 张方答应了。 十月初八,陆机亲率大军屯于建春门外,张方当日也在城西发起攻势。 敌方两位“大佬”一西一东,对驻兵城南的王师而言,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但陆机派往这边佯攻的部队,却得认真应对——说是佯攻,可也有两万余兵马呢。 “督护,方才拷讯俘虏,得知贼将名孟超,有众三千余。”邵勋站在墙头,指着开阳门大街上密密麻麻的敌兵,说道:“看他们的意思,应当是想肃清城南,然后以此为基,攻开阳门、平昌门。” “只有孟超部?”糜晃问道。 “不止。督护请看那边——”邵勋拿弓梢指着远处的国子学等地,说道:“四处皆有烽烟,孟贼是来打咱们的。” 糜晃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敌军此番是正儿八经的进攻,不是先前张方所部的劫掠。处处有警,意味着敌军人多势众,己方的前途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但他也知道,这会千万不能表露出任何负面情绪,这对士气不利。 “邵督伯,辟雍全靠你了。”糜晃真心实意地说道:“我把随从也交给你统带,所有人都听你号令。此战若胜,将来就是豁出老脸,我也得为你请功。” “督护不必如此。”邵勋说道:“辟雍上下千余口人,自为一体,休戚与共。辟雍若破,谁又能独活呢?” “说得好!”糜晃的神色有些激动,道:“若用得着我,千万别客气。年少那会,粗粗学了点武艺,多厉害不敢说,与贼人比划两下还是可以的。” “督护且下墙头为我掠阵。”邵勋说道:“贼人已经杀过来了。” “好。”糜晃也不多话,三两下便下了梯子。 邵勋继续观察着。 辟雍对面是明堂,如果派驻一支军队,与辟雍守军互相援应的话,可以对敌军造成很大的困扰。 无奈辟雍这边的守军实在太少,而明堂又太大。邵勋思来想去,最后放弃了——分则力弱,让人各个击破就搞笑了。 齐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拨弄着人的心弦。 邵勋死死盯着敌军,心中默数,大概三千一二百人的样子,步骑皆有——这就很诡异了,巷战中居然还投入骑兵,虽然只有一百多骑。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兵为将有嘛,说不定这一百多骑兵就是孟超的私人部曲呢?他如何肯拨给别人使用? 整体军容还算整肃,但也就那样。 你不能对承平已久的世兵抱有太大期望。或许在战阵上厮杀几年后他们的战斗力会有所提升,目前显然不行。 “只能靠守了,先磨一磨敌军的士气,再图其他。”邵勋暗暗盘算着。 敌军慢慢加快了脚步,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面容以及带过来的五花八门的器械。 邵勋果断举起了一面皂旗。 正在庭中休整的李重一跃而起,带着已扩充至五十人的弓手快步上前。 第三十二章 磨人 “射!” 虽仅有五十人,居高临下的情况下,依然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他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散射,而是挑选好目标之后的精确射击。 对自己箭术自信的人,照着敌人面门来。 箭术一般的人,则挑着后排无甲或只有皮甲的人射击。 惨叫声不断响起。 箭矢如同疾风一样,反复摧折着衰草,敌人齐刷刷倒下了一大片,杀伤效果十分可观。 敌人也在反击。 邵勋立在墙上,陈有根、王雀儿二人举着大盾,左右遮护。 密集的箭矢之下,耳边尽是呼啸破空声,以及射在盾牌上的“哚哚”声。陈有根还好,气力较小的王雀儿已经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盾牌举得十分吃力。 “嗖!嗖!”邵勋的目光在人群中不断逡巡,找到目标之后,抬手就射,根本不瞄,全凭感觉,但命中率非常之高。 要不说军中射箭考核,抬手就射是加分项之一呢。训练中,有的人瞄来瞄去,邵勋上去就骂,再这么瞄下去,身上都被敌人射来的箭插满了。 “嗖!嗖!”抬手即射之后,邵勋又表演了左右开弓,箭矢飞出去,当场射倒一人,射落一人的兜盔。 他挑的都是有价值的目标,要么是军官,要么是旗手,要么是鼓吹之人,或者是飞快地跑来跑去的战场传令兵。 在他的操作之下,敌军很快就变得行动迟缓,阵型有些混乱。 往往第一拨扛着简易木梯爬墙的人被击退后,第二拨不能很快顶上来,白白浪费了前一批袍泽用命换来的成果。 但他们毕竟人多,在刀盾兵注重遮护之后,想射杀军官也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辟雍这边只有五十名弓手,人均射了十几箭后,手臂开始酸软,气力渐渐不支,于是射速变慢,精准度下降——简而言之,杀伤力下降。 又草草射了几轮后,趁着敌军退潮的当口,邵勋命令他们下去休息,换另一拨只会粗粗拈弓搭箭的人上来。 而这个时候,肉搏战也进入到了白热化程度。 “杀!”黄彪怒吼一声,闪电般刺出手里的长枪。 “杀!”军士们也纷纷刺出长枪。 刚冒头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迎面怼来的数杆长枪。 有人大声惨叫,有人摔跌了下去,有人则鼓起勇气,仗着身上厚实的坚甲,猛冲猛打。 对这种人,有专门手持木棓、大戟、长柄斧的人招呼。核心要点就是趁着他们立足未稳,重型钝器兜头盖脸砸上去,将人杀伤,或者打落高墙。 这就是守城战的优势。古时甚至有老兵勇士爬上城墙之后,被童子勾倒,被妇人砍死的。 不过辟雍的院墙不是正儿八经的城墙,没有专业的城防设施,很多守城器具摆不开,却是要艰难很多,直接反应到战局上,就是己方伤亡不小。 邵勋射了一会箭后,感觉已经有人盯上他了,体力消耗也很大,于是果断拿起一把长柄斧,换了个位置,双手挥舞,对着爬上来的人就是一通砸。 “去死!”手执环首刀的敌兵身披重甲,全身遮护得严严实实,双腿踏上墙头后,左腋夹住一杆刺来的长枪,右手挥刀劈断矛杆,然后避开照着面门刺来的森寒枪头,蹂身而上,撞入了人群之中,霎时一片混乱。 “噗!”长柄斧斜斩而下,力量奇大无比,敌兵被砸得踉跄几步,从另一头摔落墙内。正在休整的士兵一拥而上,手持短兵将其杀死。 “嘭!”邵勋动作不停,长柄斧又劈向一名刚爬上来的敌兵。 此人似乎批了三层甲,身材壮硕已极,怒目圆瞪之下,威风凛凛,杀气冲天。 斧子重重劈在他的脸上。来不及发出任何呼喊,脸就肉眼可见地改变了形状,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栽落墙根。 这还没完,左前方又有一全身重甲的勇士杀上来了,在他身后,还有两人身着皮甲,手脚并用,跃上了墙头。 当先那位勇士已经与守兵战成一团,邵勋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一斧劈向后面两人。 “噗!”锋利的斧刃切开皮肉,将人整条胳膊尽皆卸下,鲜血泉涌而出,喷在另外一人脸上,让他稍稍愣神了一下。 邵勋手脚不停,快上一步,撤斧横扫,将其扫落城下。 “啊!”侧后方也响起了惨叫,邵勋侧身一看,却见那位重甲勇士在杀一人、伤一人之后,被黄彪一刀割断了喉咙,无力地倒在城头。 “呼呼!”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面对面的厮杀,真的非常磨人,考验的就是刺刀见红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体力消耗速度会快过平时,会让你高度紧张,会让你——变态! “杀!”邵勋随手一斧,将又一名重甲勇士的兜盔砸瘪了下去,麻利地踹落墙根。 随后,他扛着斧子,到另一处情况危急的地方救火。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接替上来。 不知道杀伤多少人后,邵勋的身上已经插了好几支箭。受创都不重,甚至没能入肉,但也可见战斗激烈的程度。 要不要这样啊? 他们这里只是侧翼中的侧翼,却玩得这么刺激,下级武夫是真·炮灰! ****** 一天的战斗结束,高墙之内满是哀嚎。 邵勋卸了衣甲,王雀儿小心翼翼地给他裹伤。 糜晃、庾亮、杨宝等人围拢了过来,倾听着他的话语。 “无需慌乱。”邵勋皱着眉头,语气平静地说道:“攻守之战,前三天最为凶险,顶过这阵,基本就稳定了。” “今日敌军拣选了不少精锐,身披重甲,指望一鼓破城,结果被我们顶住了。选锋、精锐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待把这些人耗完,事情就好办了。” “想想看吧,若与敌阵列野战,这些选锋精锐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但现在被我们依托高墙轻易斩杀,岂非大赚?” “放心,贼众没有必须攻下咱们这里的打算。孟超此人,心里说不定还惦念着去城东捞战功呢。咱们死死守住,绝不投降,他见无计可施,舍不得损耗自家部曲精兵,也就退了。” “晚上都警醒着点,我会随时巡查。玩忽职守、怠慢军务者,没什么好说的,立斩无赦。” 邵勋侃侃而谈,一副主官的语气,但所有人——包括糜晃在内——都是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连连点头,大声应诺。 就连庾亮这类高门子弟,之前还对邵勋这种身份的人颇有微词呢,现在也老实了。邵督伯处处救火,今日怕不是杀了二十人以上,堪称神将。 若无他,辟雍什么结局真不好说。 就凭这点,所有人都没资格歧视他——真看不起,也得埋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全家老小都在这呢,可不敢发脾气。 “邵督伯言之有理,咱们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只能死扛到底了。从今日起,谁敢言降,休怪我不讲情面。”见邵勋说完,糜晃第一个表态支持,语气很严肃。 “诺。”不光督伯杨宝和几位队主应声,就连庾亮以及另外一位来自东海徐氏的少年也答话了。 邵勋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与糜氏一样,徐氏也是东海国本地士族。就此时的地位而言,其实算不得多高。至少,他在和颍川庾氏的庾亮答话时,很明显姿态放得很低,虽然庾氏也算不得什么大门阀。 这位少年名叫徐朗,今年十八岁,不知道为何来到京城。反正他是走了糜晃的路子跑到辟雍来避难的。 见过邵勋几次,没怎么说话,即便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一股子傲气。 大晋朝种姓社会遗毒不浅啊。 或许在徐朗心中,压根没觉得邵勋多厉害,我上我也行。毕竟这是陆机都能当二十多万大军统帅的年代,有这种想法不奇怪。 “既如此,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吧。”邵勋点了点头,看向庾亮、杨宝二人,道:“贼军多乌合之众,未必有夜战的本事,但不可不防,今夜就麻烦二位了。” “诺。”庾亮、杨宝二人立刻应下。 大体的情况他们也了解。 冀州都督区原本就四万世兵,如今一下子拉出来二十多万人马,绝大部分其实都是种地的农民,没有太多战斗力。 甚至于,就连世兵也已经腐化堕落不少了。不然的话,能让流民帅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四处乱窜?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辟雍守军的能力也不咋样,大家就是比烂罢了。今晚用心防一防,再磨敌人几天士气,差不多就结束了。 邵勋则想得比他们要更多一些…… 第三十三章 鼓起余勇(给盟主lixiaopang加更) 火盆噼里啪啦作响,照亮了漆黑如墨的夜空。 这个夜晚是寂静的,因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即便躺在地上睡觉,也会翻来覆去,心神不宁,生怕突然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这个夜晚又是喧嚣的,因为围墙内外经常传来喊杀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惊扰了满院的清梦。 邵勋起身好几次,救了一次火。 豪门僮仆的战斗力有点差劲,差点被从隔壁潜越而来的敌军击溃。若非邵勋带着巡逻队恰好赶到,大院可能已经被攻破了。 杀退敌军后,他绕着围墙走了一圈,然后便回去休息了。 庾亮看在眼里,不得不佩服邵督伯心志之坚韧。 他以前听人说,后汉时出塞征讨鲜卑,一般是洛阳中军出身的刀盾步兵与具装甲骑配合。 刀盾步兵赶着大车,夜晚休息时环车为营。 鲜卑骑兵日夜袭扰,刀盾步兵一部分人打仗,一部分人席地而坐待命,还有一部分人呼呼大睡。 想想看吧,箭矢横飞、杀声如雷的战场上,居然还睡得着,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积年老武夫吧——只可惜,这样的精锐在洛阳中军里面也是少数,大部分步兵的训练其实非常不充分。 邵勋此人,和他们有点类似了。 辟雍传闻他少遇神人,得授诸般文武技艺,庾亮以前不信,现在将信将疑了。 而这个心思一起,他对邵勋的观感再度起了变化。 现在,武艺军略的重要性被大大拔高了啊。清谈、风度、家世固然重要,邵勋在这方面确实差了很多,但已经足以让庾亮用更友好、更热情的态度对待他了。 人,就是如此现实。 邵勋没想那么多,睡醒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从榻上起身,听取了陈有根的小声汇报,知道今夜没啥大的问题了,于是让他去休息。 “目标。”陈有根离开后,邵勋拿出匕首,在泥地上划拉了几下,写下了这个词语。 定期自省又开始了。 通过最近几日与豪门子弟的接触,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现在的本钱全是在体制内积累的。 如果离开这个体制,有多少人愿意跟他走?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邵勋也不想做太过乐观的估计。 他现在只是处于崭露头角的阶段,通过战场上的表现得到了部分人的善意与追捧,但这种善意,能不能让他们有勇气冲破各种阻拦,追随他而去呢?或许有这种人,但绝对不多。 还是需要时间继续经营,等待大环境的变化,然后寻机获得官位——大环境的变化往往是促使很多人改变主意的重要原因。 想明白了这点,下面就是—— 邵勋又写下了“措施”俩字。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体制内往上爬需要“功劳”和“关系”两大要素,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这两者就更加不可或缺了。 就目前来看,他当上幢主的可能性很大,毕竟糜晃自己压根不想当,他更愿意在幕府体制内往上爬,那是他所擅长的。 但幢主再往上呢?比如混个将军之类,掌管一千乃至数千兵马,成为大晋朝的中层武官,这容不容易做到?需要哪些硬指标? 思来想去,邵勋觉得还是得在功劳和关系上做文章。 对庾家的态度,可以更亲密一些。 徐家那边,也可以尝试着破冰。 关键时刻世家子的一句话,抵得上你无数努力。 最后就是“困难”了,邵勋一笔一划写完,沉吟半晌。 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压制始终存在着,且一直是他面临的最大困难。 接下来就是明面上的敌人了:司马颖、司马颙的大军。 明面上的敌人好对付——相对而言——暗地里豪门政治这种根深蒂固的敌人,要难对付得多。 只能一步步来了。 邵勋伸脚擦掉了所有字,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拿了一块抹布,一点一点擦拭起来。 火光明灭不定,照在邵勋几乎凝固的面容上,莫名地让人想起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是的,在很多人眼里,他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英勇无畏,敢打敢拼,武艺出众,能打胜仗,杀起人来也十分酷烈,其血腥程度让很多习惯了服五石散的世家子感到不适。但他也确实保护了很多人,令他们免于劫掠、屠杀甚至沦为果腹之物。 世家子们还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 时代在改变。 ****** 这样一个夜晚,对于进攻方主帅孟超而言,同样是煎熬的。 他的兄长孟玖,很早就在成都王身边服侍了,深得信任,并为大王引荐了许多人才,如公师藩等。 可以说,正是因为兄长的苦心经营,才令孟氏在河北的根基愈发稳固,他孟超在军中也愈发如鱼得水。 这次对陆机发难,表面原因是陆机抓了他的人,但深层次的原因呢?或许有北人将官对吴地士族的不满吧。 简而言之,因为成都王这些年大力任用吴地士人,如孙氏、陆氏、顾氏子弟,导致河北士族非常不满,长期累积下来,矛盾已经很深了。 畛域之分、地域之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更别说是被征服的东吴余孽了,更让人瞧不起。 他们凭什么身居高位? 这不仅孟超想问,河北士人也想问。 陆机做得了都督吗?他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但话又说回来了,陆机毕竟是都督。你可以看不起他,挑衅他的权威,但在没被撤职前,大面上还是要服从调令的。 他被陆机排斥出了“容易立功”的主战场建春门,调到城南来担任佯攻,甚至还不是主帅,孟超虽然不满,还是接受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战斗,准备将辟雍攻破之后大肆屠戮降兵,以发泄心头怒火。但没想到啊,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死伤六七百人,什么也没捞到。 要知道,他是本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原则用兵的,前面几批派过去的都是他认为比较能打的部队,却无一例外碰了钉子,死伤惨重。 这会眼看着天亮了,一夜未睡的孟超焦躁无比,死死盯着墙头那影影绰绰的人影,恨不得亲自冲过去将其尽数斩杀。 但他知道这样没用。 敌人并不是可随意揉捏的软弱废物,事实上挺能打的,整体素质甚至还略高过他们一线。 孟超从河北带过来的这支部队,有世兵、有私兵,还有临时征发的丁壮。他们并不是毫无战斗经验,而是在河北镇压过几次民变,感受过战场氛围,出征前更是进行了一番集中整训。 守军是什么人? 听闻有东海国兵,有徐州都督区的世兵,有洛阳周边招募的溃散士卒,还有豪门僮仆、部曲,来源很杂,但居然被很好地捏合成了一个整体,并在能力出色的军官鼓舞下,顽强战斗,守御至今。 老实说,孟超都有些佩服那位叫邵勋的守将了,箭术通神,近战勇猛,还会带兵,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屈居督伯之位呢? “草莽之中有遗才啊。”孟超恨恨地甩了甩马鞭,道:“今日继续进攻,不得有误。” “诺。”部将脸色为难,但还是应道。 “别给我摆出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孟超执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骂道:“老子征战多年,自有分寸。昨日死伤是不少,但若拿不下辟雍,老子就没有颜面出现在貉奴面前。给我攻,若不成,提头来见。” “诺。”部将灰溜溜离开,其他人用同情的神色看了他一眼。 “咚咚咚……”没过多久,战鼓声在开阳门大街西侧的明堂内擂响,一队又一队军士走了出来,在无遮无挡的大街上列队。 军官们拿着鞭子、刀鞘,连劈带砸,令其排好阵势。 “嗖!嗖!”箭矢如影随形,破空而至,落在密集的人群之中。 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刚刚排好的阵型一下子乱了。 军官们狠下心来,直接抽刀杀人。 弓弩手有序上前,试图压制院墙上的守军弓手。 十月初九清晨的第一波攻势,就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展开了。 孟超本打算回去休息,但终究放不下战事,依然钉在前方,观摩战局。 他看得出来,因为昨日死伤了太多精锐,今日攻城的效率不会太高——军汉们士气低落,在军官和督战队屠刀的强压之下,勉力鼓起余勇,可想而知战斗力如何。 但他同样清楚,辟雍守军的伤亡也不会小到哪里去:至少两百人,兴许三百。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比的就是谁能咬牙坚持了。 司马越这个狗东西,待攻破洛阳,定拿你治罪,再好好玩弄一番你的妻女,以泄心头只恨。 就这样一边咒骂,一边死死看着血肉横飞的墙头,孟超的眼睛渐渐红了。 伤亡是真的有点大,再这样下去,本钱都要没了…… 第三十四章 噩耗 对邵勋来说,今天的战斗并不激烈,但异常血腥。 敌人看样子是没办法了,一窝蜂地往上冲。 弓手几乎不用瞄准,抬手乱射,落空的很少。 一架又一架梯子靠上墙头,然后被刀劈斧砍,或者火烧油浇,在墙根下制造了无数的惨案。 昨日的尸体未及清理,今天又摞上了一大堆,甚至到了阻碍进攻的地步。 敌军完全不惜命,死了一群再上一群。 邵勋的重剑都砍得卷刃了。拿出环首刀后,杀了四五个人,又满是缺口。 守军的伤亡开始慢慢增大。 杀到中午的时候,队主刘通战死、钟獾儿负伤,溃散了一帮人。 陈有根带着督战队弓弩连发,将顺着梯子溃下来的二十多人尽数射杀。 血流了一地,腥气冲天,同时也震撼了所有人。 “作孽啊……”吴前带着一帮孩童上前,将尸体一一收拢,埋在后院之内。 打了一天半,他们已经死伤二百余人,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伤亡。 有人还在坚持。 有人开始怀疑人生。 有人则当了逃兵。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邵督伯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 他用身先士卒凝聚了军心,用神勇无敌稳固了阵脚,用财货奖励提高了士气。 虽只有短短一天半的时间,他依然成功地整合了来源复杂的各支人马。 曾经只能欺负百姓的豪门僮仆在血火淬炼之后,活下来的人褪去了痞气、油滑,变得漠然、残忍。 曾经老实巴交的私兵部曲,在付出血的代价之后,变得更加干练、娴熟。 曾经失去信心的溃卒逃兵,在杀红了眼之后,慢慢找回了久违的勇气。 被邵督伯整顿最久的那两个队,现在简直是擎天玉柱一般,勇烈敢战。 他们当然有伤亡,但出现缺员后,从其他部伍抽调就是了。而这些新加入的人,在惨烈的战场之上根本来不及想东想西,只能机械般地融入整体,下意识服从命令厮杀。 战场,从来都是融合淬炼的优秀场所,前提是能活下来。 “此人,不过尔尔。”院墙之上,邵勋一刀斩下,劈断了敌兵的脖颈。 “此人,打过几年仗,但还差一些。”他闲庭信步般走到另外一人面前,在敌人刀势用老,来不及回撤防守的时候,奋力一捅,将其腹部绞烂。 “此人,怕是第一次上阵。”面对着一个只有十四五岁、嘴唇上长着淡淡绒毛的少年,邵勋怒目一瞪,摆出气势汹汹的模样,直接就令对方手忙脚乱,然后轻描淡写的一划,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庾亮在家兵的护卫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捅死了一名敌兵,在看到邵勋宛如艺术般的杀人动作之后,着实被震撼了。 尤其是最后那位毫无经验的少年敌兵,十成本事没能发挥出一成,就被邵勋用最省力的办法,稀里糊涂地割断了喉咙。 “敌兵退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最后的回光返照了。”邵勋将环首刀扔给王雀儿,换了一把重剑,看着如潮水般退走的敌兵,说道。 “督伯何不纵兵追击?”庾亮问道。 “若我手下都是敢打敢拼之辈,这会已经追杀出去了,可惜!”邵勋笑了笑,道:“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的意思是……”庾亮不解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邵勋说道:“孟超这么打,已经把自己的本钱折掉了一半,还是最有能力的那一半,他不心痛吗?今天上午这几次进攻,其实就是他不甘心,上头了,想再搏一把罢了。结果没搏到,反而损兵折将,现在他要认真考虑该怎么收场了。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有援军。” “这……”庾亮心中一惊,下意识问道:“会有援军吗?” “不知道。”邵勋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如果孟超得到援军,他觉得辟雍这边多半守不住,他本人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同时也是很现实的一件事。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生或死,不过是别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运气好,他能活下来。 运气不好,这趟就白穿越了。 “督伯不怕?”庾亮问道。 “怕有何用?”邵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生死大坎,唯有勇往直前,方能有一线生机。人事做到极致,若还是失败,那就是老天不眷顾你。死就死了,如此而已。” 庾亮默然。 人家就比他大一岁,却如此洒脱,不由得让他心生敬佩。 草莽之间亦有真英雄。 他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热忱、勇气和本领,在属于他们的时间,往往能创造让人惊叹的奇迹。 这个世界,并不是世家子独有的舞台。 氐人李雄,在蜀中攻城略地。 牧帅汲桑,在河北拥众一方。 蛮人张昌,在荆州连破州郡。 比他们次一等的势力更是数不胜数。 乱世将至——不,乱世已至——在这个时候,所有东西都将被重新定义。 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值得好好思考。 不知不觉间,庾亮的三观被小小地撬动了。 ****** 邵勋并没有想到,他预测中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建春门外一处叫石桥的地方,矢石横飞,铺天盖地攻来的邺兵狼狈退下,乱哄哄地往己方大营涌去。 将军马咸刚刚战死,不跑何待!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动地声。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群盔甲鲜明的骑士,远远望去,人、马俱披重铠,手执大戟,赫然是幽州突骑督的具装甲骑! 他们放下了面帘,斜举着长戟,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跟在溃兵后面。待时机差不多了之后,慢慢提速,平举着长戟,如同高速行驶的战车,直接撞进了正处于混乱之中的敌阵。 一千多具装甲骑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他们就像是一柄重锤,砸得河北人晕头转向。 长枪手扔掉了枪矛,转身便走。 弓弩手没有勇气射击,浑浑噩噩地夹杂在溃兵中,亡命奔逃。 有河北骑兵想要上前阻截,但被己方溃兵所阻,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被拉下马来,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司马颖重金招募的鲜卑、乌桓、匈奴骑兵飞快地绕行两侧,试图利用机动性玩死那些可怕的具装甲骑。 但在幽州突骑督身后,还有洛阳中军大将王瑚统率的数千长戟骑兵。他们不似具装甲骑那般笨重,相反轻捷快速,迎头就拦住了冲来的胡骑。 鲜卑骑兵还好,他们中许多人是长枪骑兵,在幽州时又与晋人接触较多,非常熟悉中原骑兵的战术,因此打得有来有回,一时半会不落下风。 但乌桓、匈奴骑兵就惨了。 他们以骑射为主,正面迎击之时,直接被大戟骑兵一冲而散,惨叫落马者不知凡几。 有人拍马逃跑,想拉开距离后再射箭,但一扭头,发现人家正挥舞着长戟追杀上来。 速度没优势,背射这种绝技也不是人人都会的,准头还不行,调头正面施射更是不敢,于是只能哀叹一声,往远处逃遁。 河北骑兵被压制之后,这仗就没悬念了。 洛阳中军的轻重骑兵轮番冲击,步兵趁势压上来,河北大军迅速崩溃,丢盔弃甲十余里。直到遇到先前倒戈的洛阳禁军上前阻截,才堪堪立住脚。 但惨重的损失已经产生了。 这仗,已经不止马咸一部的事了,诸军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冲击,死伤、溃散无数——不用仔细去数,三四万人的伤亡是难以避免的,数量更多的溃兵也得花较长时间收容。 将领方面,肯定不止死了马咸一个,看倒下的将旗就知道,不下十人,可以说伤筋动骨了。 而建春门外的惨败也第一时间传到了各处。 孟超得到消息时,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说高兴吧,全军大败,死者不知凡几,怎么高兴得起来? 你说难过吧,陆机吃瘪,损兵折将,下场堪忧,好像又挺高兴的。 总之,他愣神了好久,直到己方又一波攻势被辟雍守军击退后,他才反应过来。 现在该考虑的是自己如何脱身啊! 司马乂大胜,会不会发动全线反击?可能性很大。 那他们还留在城南就很危险了,必须尽快走人,以免被围歼。 “封锁消息,谁敢妄言建春门之败者,杀无赦!”孟超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另,把那批邯郸兵顶上去,再攻一阵。” “其余人,收拾行装。不,不要收了,尽快整顿部伍,往平昌门方向撤退。” “将军,要不要等晚上?”有人问道。 “怕是等不及了。”孟超看了一眼墙头,叹道:“建春门离这里才多远?冒不起这个险,速撤勿疑。” “诺。”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一时间鼓声隆隆,五百邯郸兵在军官的驱使下,垂头丧气发起了今天最后一波攻势。 而明堂之内,正在休整的守军默默整队,等待撤退的命令。 这场战斗,看似进入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最终却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第三十五章 追杀 撤退的事情瞒不住任何人。 孟超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用两个成语形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在一开始的时候,被留下来当替死鬼的邯郸兵确实没发觉,还在军官的督战下,奋力攻打辟雍,为此至少留下了百余具尸体。 但守军居高临下,在城头鏖战的督伯杨宝率先发现了敌军的动向,他稍稍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上报。 糜晃、邵勋闻讯,立刻上城头观瞭。 “确实在撤退。”邵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随即若有所思。 才攻城两天,就着急忙慌地撤退,甚至连晚上都等不及,其中一定有原因。 其实也很好猜。 一个是主观方面的因素,即孟超不想打了,不想拼光自己的实力,不值得。但这才过去两天不到,是不是过于仓促了? 另外一个则是客观因素了。其他战场的局势出现了不利于他们的重大变化,以至于不得不撤退。甚至于,形势很危急,晚走一点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这败得有点惨啊! “督护,八成建春门那边有结果了,王师大胜,贼军惨败。孟超畏惧,不得不撤。”邵勋当即说道:“仆请调兵追击。” 糜晃稍稍犹豫了一下。 有必要追击吗?万一敌人使诈呢?击退敌军,守住辟雍,即便无功,肯定也是无过的,就这样安安稳稳不好吗? 不过他没犹豫太久,很快就同意了:“你做主,我信你。” 如此干脆地答应,原因有二。 其一是之前答应军事方面邵勋做主,食言自肥不是他的风格。 其二是深层次的野望,他出身东海糜氏。这个门第在后汉末年首次发家,但那会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族,撑死了比较有钱,是个地方豪强、豪商,政治上的地位不高。 后来糜氏还分过一次家,一部分族人跟随刘备入蜀,一部分人留在徐州,就是糜晃的祖先了。 现在的东海糜氏,经过累代经营,勉强有了个门第,不过别说比不上琅琊王氏、闻喜裴氏这些第一等豪门了,离颍川庾氏都有很大的差距。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点自卑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让王导这种人看看,我糜晃也是能够建立功勋的。 老好人也有倔强,也有追求,关键时刻也能豁得出去! “那就请督护坐镇辟雍,为我掠阵。”邵勋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向杨宝,道:“杨督伯,立刻挑十余大嗓门军士上来呼喊……” 杨宝被他看得心中一突,下意识堆起笑容,道:“我这就去找人。” 不一会儿,十几个人顺着梯子登上墙头,在邵勋的指导下,冒着敌军的箭矢,大声呼喊道:“孟超跑了!孟超跑了!” 呼喊一出,开阳门大街上一片哗然。 那些邯郸兵早就攻不下去了,此时听到守军呼喊,下意识就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邵勋哈哈大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孟超从明堂那边跑路,并不难以求证,邯郸兵很快就能知道他们当了替死鬼的事实,届时不炸才有鬼了。 邵勋飞快下了城头,喊来陈有根、李重、黄彪、吴前、庾亮、徐朗等人,道:“把能动弹的都给我召集起来,出去追杀。” 众人一愣,但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喊人去了。 片刻之后,大概三百人集结完毕。 邵勋想了想,又让吴前挑了五十名年岁较大的少年,持械出战——仗打到这份上,也该锻炼锻炼他们了。 邵勋点兵的动静不小,安置在辟雍内部的百姓纷纷涌来,默默看着。 庾亮之父庾琛一贯深居简出,这会也带着家人出了玄堂,静静看着即将出战的军士们。 庾文君站在娘亲毌丘氏身后,亮晶晶的眼睛找啊找,最终锁定在一人身上。 “但随我行!”此人又扎起了红抹额,将重剑插在背后,手里提着弓,一副睥睨天下的做派。 几乎已经成为他亲兵的王雀儿甚至牵了两匹马过来,神情严肃。 庾文君捏紧了手里的绢帕。 战争对她而言是灰暗的,而那个人所带来的胜利消息,是灰暗日子中为数不多的色彩。 就像是一道阳光,刺破了所有黑暗。 他可别死啊。 “但随我行!但随我行!”陈有根等人齐声大呼。 庾亮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气氛到了,在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世家、豪强、军户、百姓之分了,所有人都是并肩杀敌的袍泽,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的。 徐朗的嘴跟着嗫嚅了几下,见没人注意他后,不再扭捏,呼喊的嗓门越来越大。 大门后的障碍很快被搬开,早就破损不堪、多有烧焦痕迹的木门被从内部打开。 陈有根抢在最前面,一跃而出。 ****** 邯郸兵是真的崩了。 拿不战自溃来形容他们都算轻的了,在得知自己当了替死鬼后,震惊之后便是绝望乃至愤怒。 一部分人沿着开阳门大街直接开溜,一部分人则冲进了明堂,嘴里咒骂不休。 辟雍守军紧随其后,大声喊杀,士气爆棚。 在这一刻,再懦弱的追兵也成了勇士。 在这一刻,再勇猛的河北人也成了懦夫。 局面从开始就是一边倒。 邵勋策马冲入明堂,左右开弓,接连射毙数人,很快追上了拥挤在西门处的河北逃兵。 门不大,逃跑的人又争先恐后,挤作一团。 河北骑兵都弃了马儿,扔掉甲胄,拿刀左劈右砍,在同袍的惨叫声中夺门而出。 邵勋翻身下马,抽出重剑,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冲了过去。 在他身后,大群勇士紧紧跟随,满脸狰狞,杀声震天。 河北兵挤得更猛了,压根没有抵抗的心思。 “墙列而进,墙列而进忘了吗?”李重看着阵型有些前后脱节的己方士兵,大吼道。 队列很快整好,锋利的长矛成列捅了过去。 闷哼、惨叫声不断响起。 有敌兵痛哭不已,很快就被一矛钉死在墙上。 有敌兵跪地求饶,当场就被枭首,血流了一地。 有敌兵拼命往前挤,背上很快就被长枪捅入,挤着挤着就无力倒下。 更多的人一哄而散,试图逃得一命。 邵勋的重剑上下飞舞,所到之处,残肢断臂满地都是。 陈有根换了一面大盾,护在邵勋前方,环首刀时不时来上一下,必有斩获。 说真的,他很久没遇到过如此痛快的厮杀了,敌人都不怎么反抗的。 他现在愈发感受到,跟对人是多么地重要,甚至可以改变命运。 那就——杀! 杀杀杀,谁跟督伯作对,我就杀他个底朝天。 杀到别人怕,杀到自己怕,看看能不能杀出个名堂。 少年王雀儿手持一杆长枪,立于邵勋右侧。 他不像陈有根那么勇力过人、生死不惧,更没有多少基础。他是邵勋当上队主之后,才正儿八经接触严格、科学的军事训练的。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督伯对他好,因此十分听话、百分感激,习文之时非常用心,训练之时苦学长枪刺杀之术。 是的,他的绝大部分精力花在长枪上面。数百个日日夜夜,就练习着那么十几个单调的动作,此刻在战场上,常年累月训练的成果展现了出来: 枪出如龙,简练、快捷、高效,这是“邵家班”的风格——不要浪费力气,战场上的体力是很宝贵的。 王雀儿毫不留情地刺杀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督伯的敌人,无论他有意还是被迫。 刺杀的人多了,他心中甚至升起了几点感悟,隐约觉得自己可以提前判断敌人行动的方向、下一步可能的动作。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通过敌人的步伐、表情,辅以战场上的大势,提前下手,一击毙命。 他尝试了几次都成功了,简直爱上了这种感觉。 督伯杀人,有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很多时候像是敌人把脖子送到他的刀上一样,王雀儿以前不明白,现在懵懵懂懂揭开了一层面纱。 邵勋靠的是经验积累,王雀儿却是天赋,二人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杀人机器。 明堂西门处的敌兵很快被清除一空。 邵勋踏着满是残肢断臂的血泊地狱,来到了平昌门大街上。 远处可见仓皇逃跑的敌军背影,孟超的将旗隐约夹杂其中。 “收拢马匹,给我送来!”他下令道。 第三十六章 莫敢敌者(给盟主举步難回加更) 战马很快送了过来,一共三十余匹。 邵勋看了看,状况还不错,都是孟超部骑兵遗弃的战马。 “会骑马的人出列,随我冲杀。”邵勋拉过一头最油光水滑的马儿,轻盈地翻身而上,抽出一把骑弓弓梢,熟练地上弦、校准。 陈有根、李重、杨宝三人会骑马,当场各挑一匹骑上。 此三人之外,还有十几个人站了出来,翻身上马。 这就是全部了。 大晋朝虽然不缺马,且在河南、河北多地养了大量官马,但普通世兵还真没机会练习骑术。除非你是豪强或富户子弟,不然还是老老实实当个步兵,马战你玩不来的。 不过,二十人似乎也够了。 邵勋舍弃了长戟,他是真不会用这种骑战武器,虽然此时非常流行。 他让人找来了一杆要几十年后才会大范围流行的马槊,提到手里时,挥舞自如,感觉非常亲切。 长戟、马槊都是中古时期流行的骑战武器。 前者盛行于汉代、西晋,后者盛行于南北朝、隋唐。 宋代以后,无论长戟、马槊都不太流行了,因为这两者是重型骑战武器,太重,不方便挂得胜钩上面,转而使用轻型骑战武器:骑枪。 但邵勋不太会用沉重的长戟,不太习惯用轻便的骑枪,他只对马槊情有独钟,挚爱非常。 敌人还在逃跑,他懒得想那许多了,直接大喝一声,道:“杀!” 陈有根等人刚杀出性子,士气正高,齐声喝道:“杀!” 正从明堂内源源不断涌出的步卒们也纷纷大喊:“杀!” 邵勋哈哈大笑,斜举马槊,当先拍马而去,其他人纷纷跟上,勇往直前。 敌人没跑多远,也没有任何秩序,更没有什么斗志。当邵勋追上落在后面的敌兵之时,没有任何人停下来反抗,全都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态度,亡命狂奔。 “死!”邵勋用马槊挑起一人,直接甩飞了出去。 尸体轰然落下,砸倒了好几个人。 标准的“剥洋葱”手法! 使用马槊的唐代骑兵,在围攻没有还手能力的步兵大队之时,经常绕着其外围冲杀,每过一次,就用马槊挑起一名步兵,甩入阵中。多过几次,步兵大阵会越来越“薄”,最终崩溃。 “孟超!”邵勋二度挑飞一人,眼望前方,大喝道。 在前面奔逃的孟超扭头一看,却见一红袍武将策马直冲,追杀而来。 “好嚣张的贼子!”孟超破口大骂。 他本身是个暴躁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做出当面打脸陆机的事情。 此时见到邵勋纵马杀来,心中又气又急,气的是他胆子那么大,根本不把他孟某人放在眼里,急的是这次失算了,让人撵着屁股追,损失惨重,而这一切,无疑都要怪邵勋了。 “将军,不能跑了。”骑督贾会勒马而驻,恳切道:“再跑下去,人都散了。” 孟超眼神一凝。 “将军,我带人冲下,杀杀敌人的锐气。”贾会扬了扬手里的长戟,道。 “好!你自冲杀,我收拢人马,确实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孟超点了点头,说道。 贾会不再多言,匆匆点了数十骑,返身冲杀而去。 隆隆马蹄声响起后,溃卒纷纷避往街道两侧,将中间空了出来,倒利于骑兵冲杀了。 邵勋马速不减,直奔贾会而去。 贾会心中怒甚,老子出身世族,从小锻炼骑术、武艺,还没见过哪个军户如此嚣张的,你当自己神人天授武艺么? 当下也不多话,大戟闪烁着寒光,直朝邵勋胸口而去。 邵勋侧身一避,马槊猛地横扫,瞬间将贾会扫落马下。 贾会身后,一骑持戟刺来。 邵勋弃了马槊,险之又险避过,将对方戟杆夹于腋下,左手抽出环首刀,错身而过之时,“咔嚓”一声,将敌斩落马下。 “孟超!”邵勋冲透阻截,丝毫不停顿,朝孟超所在方向直冲过去。 一个照面,击伤一人,斩杀一人,动作干脆利落,气势直冲云霄,孟超看了稍稍有些慌乱。 刚刚被他聚拢的步兵更是吓得发一声喊,四散而逃。 “尔母婢!”孟超恨恨地骂了一声,竟然拨转马首,转身逃走。 邵勋见了,奋力催马,挥舞着刚抢来的长戟,眼中只有孟超一人。 孟超拍马狂逃,头都不敢回。 二人就这样一追一逃,在平昌门大街上奔出去了数里地,直让双方尚存的千余将士做了背景板。 “孟超受死!”距离越拉越近,待到只有一个马身之时,邵勋挥戟横斩。 孟超恰好扭头看了一眼,瞳孔巨震,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伏于马背之上。 “呼!”锋利的戟刃几乎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将兜盔扫落。 披头散发的孟超吓得亡魂皆冒,发疯般夹着马腹,马儿吃痛,奋蹄狂奔。 邵勋因为挥舞兵器,马速稍稍下降,让孟超又拉开了点距离。但他并未放弃,同样狂催战马,死死缀着孟超。 双方很快冲到了长街尽头,平昌门已遥遥在望。 而恰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队乱哄哄的军士,看样子不下千人,正在匆忙撤退。 孟超见之大喜,这是己方人马,立刻大呼起来:“快来接应——啊!” 喊到一半,却吃痛惨呼,坠落马下。 原来是邵勋见快要追不上了,情急之下将长戟掷出,砸在了孟超背上。 长戟为铁铠所阻,并未对孟超造成致命伤害,但他也被打得口吐鲜血,一头栽落地面。 正在撤退的敌军面面相觑。有人认出了孟超,想要前出搭救。 邵勋已经杀红了眼,见状大怒,抽出上了弦的骑弓,甩手便射。 “嗖嗖!”箭矢破空而至,接连射倒三人。 敌阵之中一阵骚动,正往外奔的人竟然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邵勋勒马停下,手握锋利的环首刀,奔到正摇摇晃晃起身的孟超身侧,揪住他的头发,在喉间横着一抹,鲜血狂飙而出。 上千敌兵傻傻地看着,不知所措。 邵勋手下不停,来回几下,将孟超首级斩断之后,提在手中,哈哈大笑。 敌兵看着浑身浴血的邵勋,以及他手中血肉模糊的头颅,心胆俱寒。有人下意识往后退,而他们的动作,又影响了更多人,一时间上千人挤作一团。 “嘭!”邵勋将首级奋力掷出,落入人群之中。 “咚咚咚……”建昌门城楼之上响起了激越的战鼓之声。 “跑啊!”有人发一声喊,转身而走。 “跑!”敌军本就处在撤退状态,心慌意乱。前面的人转身而逃,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追兵来了,顿时没有二话,跑得比他们还快。 于是乎,奇景出现了:上千敌兵竟被一个头颅吓退,散得到处都是。 邵勋又返身上马,拿着骑弓,意态闲适地从背后点名。 平昌门大街上偶有敌溃骑奔出,见到他之时,竟然绕道而走。 邵勋也懒得追击了,就这样策马而立,时不时射几下箭,杀几个无头苍蝇般乱跑乱撞的敌兵。 没有人敢与他交手,当箭矢落下之时,慌乱的情绪就蔓延开来,原本还聚集一起的数人、十数人乃至数十人立刻四散而逃。 “嘚嘚!”凌乱的马蹄声渐渐传来,陈有根等人杀散敌军,冲出了平昌门大街。 “督伯在那!”陈有根长戟一指,惊喜道。 其他人纷纷望去。 彼时夕阳西下,血色阳光落在大地之上。邵督伯横刀立马,脚边扑着具无头尸体。 三三两两溃逃的敌兵见着他就跑,根本不敢招惹。 一时间,竟莫有敢敌者! 壮哉! 第三十七章 平昌楼 “那是谁的部将,竟如此勇猛。”平昌楼上,中垒将军裴廓出言问道。 此人年约三十,看起来刚毅俊朗,仪表不凡。若邵勋在此,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此君眉眼间与裴妃有些许相似之处。 方才那通起到了巨大作用的战鼓,就是他让人擂响的。 都是战场上的老伎俩了。 战鼓一响,贼军以为城内守军要出击,直接原地溃散。 “从平昌门御街而来,莫非是驻明堂、灵台一带的司州世兵?”裴遐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名堂,回道。 裴遐是裴廓的堂弟,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出仕。 河东裴氏是个大家族,真正登上政治舞台应该是后汉末年的裴茂了,他因率领关中诸将诛杀李傕而受封列侯。 裴茂有三子:裴潜、裴徽、裴辑,此三人在裴氏最辉煌的唐代(出了十七位宰相)被尊称为“三祖”。 裴潜在魏明帝时任尚书令,正始五年(244)去世。 潜子裴秀为大将军曹爽属吏。曹爽覆亡后,为司马昭属吏,晋时封钜鹿公,官至司空。 秀子頠为名士,因父亲去世时年岁尚幼,故投奔姨父贾充,不断得到提携,元康末为尚书左仆射、太子中庶子、侍中尚书。 因其表姐贾南风为皇后,裴頠身居高位,与张华等人共掌国政,后为赵王司马伦所杀。 经过这么一遭,裴潜这一脉算是元气大伤,不再成为河东裴氏政治上的代表。 裴茂次子裴徽字文秀,曾任曹魏冀州刺史。他有四个儿子:裴黎、裴康、裴楷、裴绰。 裴黎曾任游击将军,已逝,有二子裴苞和裴粹——这一支后世多在西凉地区发展。 裴康曾任太子左卫率,现已致仕。康有四子,即裴纯、裴盾、裴邵、裴廓,另有两个女儿,一嫁司马越,一嫁卞壸。 裴楷生有五子:裴舆、裴瓒、裴宪、裴礼、裴逊。 这一系原本发展较好,大有接替裴秀、裴頠父子,成为裴氏政治代言人的势头。但因为裴楷与贾充等人走得太近,其子裴瓒又是杨骏的女婿,故受到牵连,遭受重击,目前处于低调舔舐伤口的阶段。 裴绰字季舒,官至黄门侍郎,已逝,追赠长水校尉。裴遐就是裴绰的儿子。 总体而言,裴茂三个儿子中,属裴徽一脉发展最好,而唐代“西眷裴”也是由裴徽的子孙发展而来——因多在西凉地区仕官而得名。 裴徽四子中,目前看来裴绰这一支发展得不太顺利。不过到底是亲兄弟,裴康对已经亡故的四弟后人多有照拂,这就是裴遐跟在裴廓身边的主要原因。 “明堂、灵台的守兵早散了。”裴廓摇了摇头,道:“多半是从开阳门那边过来的。” 裴遐一想也是,那些司州兵多为新征,士气低落,听闻敌三十万大军杀来,不少部伍陆续溃散,在军官的带领下返回家乡,如何战至此时? 前些时日,堂妹的仆役裴十六从城南回来,言及辟雍守军糜晃部颇有章法,士气高昂,督伯邵勋有不世之勇,斩杀贼将李易,一路杀至开阳门外。 这一次,莫非还是糜晃立了大功?若是真的,他倒有几分本事,在幕府里面当督护太屈才了,参军事都没问题啊。 想到这里,裴遐心中一动,道:“此人定为越府家将,如此神勇,举世难得。兄长不如遣人探视下王妃,摸摸此人底细。” 裴廓看了眼堂弟,微微颔首。 他知道裴遐的意思,也知道裴遐心中苦闷,一直想出人头地。 妹夫司马越是个很好的投效对象吗?裴廓不敢这么说。 况且经历了裴秀、裴頠父子以及三叔裴楷这一支的两次劫难,裴家已经有点怕了,不愿再主动参与到皇室内部的权力倾轧之中。 至于子孙个人怎么选择,族老们不是很愿意管。只要不为家族招祸,多头下注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这本来就是世家大族的惯用手段。 就裴廓本人而言,妹妹是东海王妃,二哥裴盾也想走东海王的路子外放当刺史,有这两个人在越府已经够了。裴遐再靠过去,其实没多大意义,不过他也不会当面阻止就是了。 “下直后,你径去拜访下大妹,看看她怎么说。”裴廓突然说道。 裴遐心中一喜,不过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低声道:“诺。” 裴廓则默默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心神早不知道飞到了哪去。 王师连连大胜,但局势仍然扑朔迷离啊,因为他太清楚那些大家族的德性了。 ****** 建春门之战的惨败,极大影响了整场战局。 至少,陆机已经丧失了野战的信心。 一方面是怀疑自己。 另外一方面的问题则更为严重:诸将本来就轻视他,经此一败,谁还听他的命令? 包括贾崇、贾棱在内的十六员将领被王瑚斩杀,令这个出身寒门的太尉府司马名声大噪。 当其时也,王瑚先纵骑突击,杀将军马咸,然后席卷溃兵,果断投入轻重骑兵六千余,反复蹂躏,再压上步兵,最终一战功成。 洛阳中军骁勇彪悍之处,令人闻之变色。 石超、王粹、牵秀等人已经不听使唤,各领部曲扎营,守望互助。整个冀州军处于一种惶惑不安的状态,短时间内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必须好好整顿一下了。 而主力惨败若此,侧翼战场自然也好不了。 随着城北、城南的溃兵陆陆续续跑回来,陆机知道,又折了孟超! 他已经不再思考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只想着如何稳住局面。 “不能再浪战了。”司马孙拯连声哀叹:“为今之计,只能深沟高垒,以坚寨挫敌锐气,慢慢收拾军心,再图其他。” 他与陆机绑定得太深,不可能转投他人,只能认认真真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免得闯下更大的祸事。 胜机其实还是有的。 就一个字:耗。 “都督,只要我军不退,洛阳城就仍被死死包围着。”孙拯说道:“二十多万大军,损失个几万人,天塌不下来。咱们还有机会。” “你也知道咱们有二十万人马,每日消耗巨大,全靠河北百姓日夜转输粮草,方能维持军馈不断。”陆机亦叹道:“相持日久的话,大王可能会失去耐心。” “可现在战不了了啊,也没人听令。”孙拯急道:“石超、王粹、牵秀、公师藩等人已不受节度,私下里还在密议着什么。这个时候,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密议……”陆机苦笑了下。 全军大败,不光他主帅陆机有责任,这几位大将就没责任吗? 一看前军兵败如山倒,多员将领战死,牵秀是第一个跑的,接着是石超、王粹、公师藩,把友军全扔在了后面。 说件讽刺的事,反倒是战前临阵倒戈过来的洛阳中军发起了反冲锋,稍稍阻遏了王师的追杀,不然损失绝对不止这么点。 这几位,多半在密议如何推卸责任,让他陆机一个人扛下所有。 他仿佛已经能预见自己的结局了。 十几员将领战死,多为河北士人,他们的家人会怎么看自己? 大军出征的时候,邺城百姓欢天喜地,更有人吹嘘自魏以来,未有出师如此之盛者。现在败了,死了很多人,账总是要算的,到时候谁会为自己说话? “别想那么多了。”陆机抬起头来,看着天边血红的晚霞,半晌后说道:“只要我还当一天都督,只要大王一天没将我革职,我就有责任带好各支营伍。” “都督……”孙拯脸色黯然。 “就这样吧。”陆机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遣人至各营,好好说话,把诸将都请过来。你说得对,现在该深沟高垒,慢慢恢复军心士气。待整顿完毕之后,再步步为营,重新发起进攻。” “信心!”陆机加重了语气,道:“信心最重要。东西两个方向合兵仍有二十余万,一旦转入防御,司马乂是吃不下咱们的。若大王不耐烦,或者产生误解,我来解释。” “诺。”孙拯应下了,准备去传令。 临走之前,他忍不住多看了陆机一眼。 曾经意气风发的太康之英,现已满脸憔悴,身形甚至都有些佝偻了。 孙拯猛地转过头去,洒下了几滴眼泪。 当初,就不该离开吴郡的。 功名误,功名误啊! 第三十八章 转变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邺师一片愁云惨淡,从主帅陆机往下,诸将默默舔舐伤口,城南的王师则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督伯回来了。” “快快出门迎接。” “这么多年,竟没看到过如督伯一般勇猛之人。” “督伯是真男儿。” 吵吵嚷嚷之中,邵勋沿着平昌门大街南行,然后横穿过明堂,取来时的路线返回辟雍。 沿途不断有军士汇集而来,甚至还有少量溃散后躲藏起来的司州世兵、洛阳中军以及其他什么地方的军士。 有百姓打开房门,躬身行礼,这是感谢他们驱杀乱兵,令他们不至于陷入困厄。 陈有根撇了撇嘴,道:“先前不敢露面,现在倒不怕了。记住了,邵督伯斩杀贼将孟超,解尔等于危难,千万不要忘了。” “岂敢,岂敢。”百姓纷纷回道。 还有大家族遣仆役过来询问,“邵督伯”是哪家子弟,是否出身魏郡邵氏。 魏郡邵氏是河北一个小姓士族。有邵乘者,武帝时任散骑常侍,乘子续,质朴有志,通经史,晓天文,在魏郡名声不小,现为成都王司马颖参军。 陈有根听了还没什么反应,一路迎接而来的庾亮却悄悄扯了扯邵勋的衣角,低声道:“魏郡邵氏子弟邵续正仕官成都王幕府。” 邵勋一听就明白了,这不是给我挖坑么?随即哈哈一笑,道:“我出身东海,如何扯得上魏郡的关系?怎么不说我是吴人?昔年吴将邵顗率部降于羊太傅(羊祜),好像就安置在徐州吧?老实说,我还不屑于扯上这些关系。大丈夫横刀立马,驰骋天地间,建功立业,取自于一刀一枪,何必攀附假亲戚?” “督伯又岂是貉奴可比?”庾亮笑了笑。 邵勋明白就好。 这年头,攀附亲戚的人不在少数。有些大家族,出于种种原因,并不介意这种事情。如果魏郡邵氏愿意认这门亲戚,将邵勋之名列于族谱之上,对军户出身的他助力不小——当然,魏郡邵氏这会未必愿意这么做,因为邵勋的价值还不够大,即便他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武。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事关家族存亡的事上,有些规矩、脸面、传统就不值一提了。 刚刚被张方祸害的弘农杨氏,你不妨遣人问问,如果有个姓杨的外人勇武绝伦,领大军无数,可以庇护他们安全,愿不愿意认下这门亲戚——以前或许自恃清高不愿意,但现在么,哈哈…… 庾亮突然想起了自己家。 话说,如果能让颍川庾氏与邵督伯结下善缘,今后一定会有好处。 夜幕渐渐落下,四野之中一片寂静。余下的只有铿锵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呻吟惨叫声,辟雍已经遥遥在望。 次第汇集而来的军士超过了五百,鬼知道从哪钻出来那么多人。不过无论是老部下还是新来的,都面有红光,喜气洋洋,众星捧月般拱卫着邵勋。 这是他们的核心,是他们的灵魂,带他们打了两次酣畅淋漓的胜仗,让大家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之中活到了现在。 如臂使指,现在可以做到了。不会再有人叽叽歪歪,不会有人阳奉阴违,实打实的威望摆在那里,无人可以动摇。 辟雍很快就到了,大门外挤满了留守的少年们。 当他们看到浑身浴血的邵勋轻盈地跃下战马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督伯万胜!”陈有根受气氛感染,咧嘴大笑道。 “督伯万胜!”军士们也跟着热烈欢呼起来。 有人用矛杆敲击地面,有人拿刀敲击着大盾,还有人高举双手,脸上的笑容灿若星辰。 邵勋伸手下压。 如同按下了开关键一样,军士们很快停下了欢呼。 “请幢主遣人至开阳门报捷。” “缴获之财物清点造册,按职级、功勋分发赏赐。” “器械、甲胄按需发放,新来之人编组成队,严申军纪。” “宰杀伤马、牛羊,遍飨全军。” 说到这里,邵勋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有我在,贼众易破耳!” 比方才还要热烈的欢呼声骤然响起,直冲云霄。 ****** 打了胜仗,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激昂。 跟着出战的士兵在喝完肉汤后,浑身暖洋洋的,眉飞色舞地向围拢在周围的百姓讲述着督伯的光辉形象。 百姓们也爱听。 他们要么是潘园撤下来的庄户、工匠、杂役、仆婢,要么是开阳门大街附近的留守大户子弟及家人,邵督伯越神勇,他们的安全越有保障。因此,即便听到某些明显过誉的话,多一笑置之,乐呵呵地继续听着。 糜晃的心情比所有人都好。 作为邵勋的直属上级,他是可以分润功劳的。司空若知晓,当会委以重任。 捡到了一块宝贝啊,糜晃笑得合不拢嘴。 自从结识邵勋后,他感觉自己在司空幕府内的前程可以重新规划了。 以前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可以尝试去做。 以前不敢考虑的职位,现在可以竞争下。 想到此节,糜晃有些唏嘘。 司空也只有在声名不显、人才匮乏的时候,才会用他以及刘洽这类人,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如果不是东海士族的身份,能当幕府督护吗? 而随着司空幕府的外来人才越来越多,糜晃总感觉有心无力,似乎没法和那些一时俊彦们竞争,渐渐要被边缘化了。 现在似乎时来运转了?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邵郎君,今日斩将杀敌,何其雄烈,我看敌军不过尔尔,不如休整几日,再行出师……”糜晃喝了一碗酒,满面红光地说道。 邵勋一窒,合着你当我是李嗣业、马璘那种猛男啦? 糜督护飘得比我还厉害啊。 “督护,如果孟超所部并未攻城,且人员齐整,有三千众,我拍马冲阵,会是什么结果?”邵勋问道。 “这……”糜晃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会死!”邵勋严肃地说道:“今日孟超只有千余众,且全军败退,无有战意,我策马追杀之时,超左右不过寥寥百余人,且多为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如此,我才逮住机会,斩杀孟超。咱们的兵,比孟超强得有限,万不可骄傲自满,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啊。” 猛将不是莽夫,除非实在没办法,临危受命之下不得不冲锋,其他时候心里都有一杆秤,知道什么时候能冲,什么时候不能冲。 香积寺之战时,李嗣业扒了衣甲,手持陌刀,肉袒冲锋,砍得安史叛军人仰马翻。 但怛罗斯之战败退时,他却用木棓把拥挤在山路上的拔汗那蕃兵砸落山谷,让他们别挡自己逃命的路,为此还被段秀实批评了,不得不留下来断后。 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冲锋?人家心里有逼数啊。 战场装逼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没有项羽、冉闵、夏鲁奇的硬实力,就要多留几分心眼——这三位,是史书上仅有的记载着单场战斗中单人达成“百人斩”成就的猛男。 糜晃一听邵勋的话,心下讪讪,诚恳道歉:“晃实不知战场凶险,今后定会慎言,免得贻笑大方。” “督护言重了。”邵勋道笑道。 “不知郎君接下来会怎么做?”糜晃试探性问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抓紧整训部伍吧。”邵勋说道。 打了一场漂亮的追歼战,他现在的威望很高,正好可以从内到外好好整顿一番有些杂乱的部队,能少很多麻烦。 “是极,是极。”糜晃听了连连点头。 心中却在想着,有前后两场胜仗垫底,功劳其实比较耀眼了。 听闻王秉在城西吃了一场败仗,兵众大部溃散,两相对比之下,自己或许能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说起来,都是邵郎君拼死奋战带来的好处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看着眼前这位英姿飒爽、勇武绝伦的少年,糜晃愈发满意了。 第三十九章 问对 一连串的军事胜利让大晋朝堂上紧张的情绪大为缓解,以至于天子司马衷都想举办朝会了,奈何在京官员不足,很多人失联,最终作罢。 大都督司马乂也不想在此时举办朝会。 所有事情都拿到明面上说,容易引起争论、波折,搞不好就会陷入被动,还不如私下里小范围问对,他提出建议,天子首肯,事情就定下了。 当然,问对需要天子召集,不是你想就行的。不过这对司马乂来说不算事,这不,刚刚“御驾亲征”张方回来没几天的司马衷,就“主动”召开了问对。 在场的除了帝后、宫人、司马乂之外,还有长沙王/太尉/大都督/骠骑将军幕府的几位僚佐:司马王瑚、掾刘演、左常侍王矩、文学杜锡、主簿祖逖等——因为身兼多职,司马乂够资格开府的名义很多,故有多套班子。 这会问对已经召开了一会,杜锡侃侃而谈:“雍州刺史刘沈,本为朝廷荩臣,忠勇果毅,无奈屈身西府,无日不思陛下之恩。今可遣使西行,密见刘沈,示以诏书,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或能令张方退兵。” 天子司马衷神游物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反正轮不到他做主,何必装模作样呢?再说,国家大事他也想不太明白,好像脑子不太够用——话说最近他简直化身为“大晋第一勇士”,厮杀最激烈的战场上,总能出现他的身影,然后引领王师反败为胜,神勇得不得了,虽然是被逼的。 皇后羊献容更是懒得废话。 她对司马乂没有任何好感,至今还记得当初飞向她的箭矢。若非运气好,这会早就香消玉殒了。更别说,还有父亲羊玄之这笔账,虽然家里人含糊其辞,但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不过她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她怕死——贾南风能死,她羊献容就死不了吗? “陛下……”司马乂咳嗽了下,提醒道。 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纪。如果说前阵子还有点消沉的话,随着接连几次的大胜,他的心气一下子起来了,觉得或许有机会赢得这盘棋。 他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又能虚心听取意见,在底下人提出谋划之后,自己过一遍,觉得没问题就干,比如下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之事。 “王司马言之有理,太尉看着办吧。”司马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说道。 羊献容无语地看了丈夫一眼。 方才说话的是长沙王府文学杜锡,名将杜预之子,而不是太尉府司马王瑚——王瑚,字处仲,陈郡人,世寒素,因连斩十余河北大将,大破陆机,他现在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杜锡、王瑚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尴尬。 “陛下圣明。”司马乂躬身一礼,也不打算纠正什么了。 说完,又用眼神示意了下。 “陛下,臣闻江淮间多贼寇,百姓无以自安,或可檄调扬、荆、豫诸州大军会剿之,以正纲纪。”长沙王府左常侍王矩上前说道。 “此事……”司马衷下意识看向司马乂。 司马乂微微颔首。 “就由王卿主持吧。”司马衷说道。 “臣遵旨。”王矩行礼后退下。 王矩最近露了把脸。 以劣势兵力扫清了城南的敌军,虽然不是主要战场,但表现确实不错,受到了司马乂的重视。 府中幕僚们计议,认为单靠洛阳一地,不足以支撑整个朝廷的运转,必须依靠外州。恰巧荆、扬多事,难以平定,于是决定派自己人南下,趁机收取这些地盘,为洛阳持续提供资粮。 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司马乂乾纲独断,决定派王矩这个他最信任的心腹去南方,如今也就是走一遍流程罢了——兵是不可能给他带走的了,洛阳这边都不够用,只能靠王矩自己一个人,借着朝廷的大义名分来平乱,其实并不容易。 一连说了两件事,都办成了,司马乂心中喜悦。 太尉掾刘演察言观色,凑趣道:“大都督连番得胜,贼众惊恐。臣闻贼帅陆机惨败之后,威望大损,已经没人听他的了。邺城那边还传出风声,陆机或要被收监下狱。” 刘演,字始仁,中山魏昌人,刘琨兄子。 河北诸将本来就不服陆机,建春门惨败后,更不会听了。陆机现在怕是指挥不了几个人,接下来的战事,只能靠河北诸将自己发挥了,直到司马颖更换主帅。 司马乂故作不知,惊讶道:“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刘演笑道:“邺府有人受宦官孟玖指使,出首告发,言‘机有二心于长沙’。司马颖疑之,遣人至军中查证,大将公师藩等人皆为孟玖引荐,故作伪证,站在孟玖一边,诚可笑也。司马颖虽然尚未褫夺陆机本兼各职,但估计也快了。” 司马乂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畅快,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在发泄情绪一般。 “此皆太尉之功也。”刘演脸色一肃,道:“若无连番大胜,陆机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此皆太尉之功也。”众幕僚纷纷说道。 司马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羊献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仿佛在跟着一起高兴,不过熟悉她的人可以发现,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 “宦者坏事。”司马乂慢慢收回了情绪,摇了摇头,随口问道:“孟玖为何与陆机过不去?” “孟玖之弟孟超与陆机有隙,曾当众劫法场,救下了他帐中干犯军纪的兵士,并质问陆机会不会当都督。”刘演说道:“超回营后,担心陆机报复,便将此事写入书信,送往邺城。孟玖览之,数日后惊闻超没于阵中,乃疑机害之也。” “孟超怎么死的?”司马乂看向王矩,问道。 他看到的军报中,只含糊提及王矩与贼战,孟超慌不择路,为越府督护糜晃所杀。当时没在意,现在觉得太简略了。 理论上来说,城南那一片都归王矩管,说孟超死于王矩之手,没有问题,但细节呢? 王矩心下一凛,立刻禀道:“太尉,建春门之战后,贼众慌乱,心无战意,纷纷撤退。糜督护率众追击,斩孟超于平昌门。” “到底是谁杀的?”司马乂眼一瞪,问道:“糜晃这人我见过两回,老实人一个,武艺荒疏,也不会带兵,你别告诉我糜晃亲手杀了孟超,他没这本事。” 王矩额头微微渗出汗珠,说道:“糜晃帐下督伯邵勋,得了孟超首级。” 其实,原本军报上是有邵勋名字的,但王矩阅览后,了解了一下此人,得知他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士息,于是决定压一压,把邵勋的名字去掉了。 这事没有太多人反对,因为大家心里都不是很舒服。 “仔细说说,休得妄言。”司马乂说道。 王矩无奈,只能将战斗过程叙述了一遍。 当听到邵勋当着上千敌兵的面,旁若无人般下马,将孟超首级斩下时,司马乂愣住了。 王瑚、祖逖二人也抬起了头,颇为震惊,亦有些神往。 尤其是王瑚,他虽然是广义上的士族出身,但“世寒素”,从小吃尽了苦头,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心想可以结交一番邵勋。 可惜那人是越府家将,却不能招至自己麾下,微微有些遗憾。 “太尉恕罪。”王矩低下了头,惶恐道。 司马乂看着王矩有些斑白的两鬓,暗叹一声,不打算深究了,道:“给邵勋赐以金帛,以彰其功。” “诺。”王矩立刻应下了。 司马衷的嘴巴大张着,显然还没从王矩的叙述中回过神来。 当着那么多敌人的面,先连发三矢,吓退那些惊弓之鸟,再旁若无人收取首级,这人胆子怎么这么大? 羊献容暗暗冷笑。 那个叫邵勋的可怜虫,多半没什么出身,甚至连寒素都不是。 太好笑了。 司马乂,你的幕僚都好厉害啊,都是正人君子啊。有他们帮你,你一定能赢吧? 毁灭吧,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这个朝廷只会戕害自己人,父亲全心全意配合司马乂,结果落得个“忧惧而死”的下场。 这个朝廷还只会嫉贤妒能,有功不赏,有过不罚,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这个朝廷还礼崩乐坏,朝天子、皇后射箭,与当年当街弑君的成济有何区别? 毁灭吧,累了,我不想在这里演下去了。 还有那个邵勋,恨朝廷吧,恨司马乂吧,狠狠地报复吧,鹅鹅鹅。 “还有最后一件事……”司马乂看向帝后二人,说道:“议和之事,还得陛下拿主意。” “啊?哦!议和。”司马衷点了点头,道:“是该议和。打打杀杀,都没人舂米了,这可如何是好。朕不想再食肉糜了,嘴角都起泡了,唉。太尉素来有主意,这事交给你办吧。” 司马乂额头青筋直露。 幕僚们尽皆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臣遵旨。”司马乂深吸一口气,道。 第四十章 两手准备 接下来大半个月都比较平静。 十月十五日的时候,裴十六来了一次辟雍,密谈半日后离开,当晚乘坐吊篮入了洛阳城,直奔司空府。 司马越正设家宴招待招待几位宾客。 在场的有裴家子弟裴盾、裴遐,东海国将领何伦、王秉,王妃裴氏、世子司马毗也在场。 裴家人就算了,何伦、王秉登堂入室,意味深长。 应该说,司马越这是把他们两个引为心腹了,不然绝对不会让王妃、世子出来相见。 说难听点,将来如果司马越遭遇大难,托妻献子的话,何伦、王秉绝对是第一考虑对象。 所以,他俩非常激动,神态毕恭毕敬,眼睛都不敢多看,生怕冒犯了贵人。 裴妃意态闲适地坐在那里,默默听着众人说话。 “大都督奉帝出征,大破张方,东西两边尽皆大胜,洛阳局势真是一夜之间转危为安啊。”何伦眉飞色舞地说道。 他虽然出身大家族,但常年在军营里厮混,心思不深,谈起打仗就来劲。 对洛阳王师而言,十月真是一个梦幻般的月份。 月初的建春门之战,大破冀州兵马,斩首数万,杀马咸、贾崇等大将十六人,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陆机、石超等人连夜遁逃,不敢回顾。 随后,大都督司马乂又率部转战城西,复败张方,斩首五千余级。 自九月以来,张方已经损失一万多人马,陆机损失五六万人,而王师不过战死万把人,取得了空前的大胜。 当然,也不是没有隐忧。 王师死的主要是相对精锐的洛阳中军,而不是临时征发的司州世兵、洛阳丁男——这部分伤亡无人关心,但细究下来,可能不下一万五千,因此双方的真实战损比应该不到1:3。 中军本来就只剩五六万。临战之前,陆陆续续倒戈了两万人,城内外剩下的不过三万多。结果一个月损失了三分之一,确实够肉疼的。 但为了打胜仗,又不得不把他们往死里用,难办。 想到这里,何伦有点唏嘘。曾几何时,洛阳中军有十万余众,盔甲精良、训练有素、战力强横,压得各地世兵、边疆胡人不敢轻动。这才几年啊,十万大军就快被内战耗光了,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看没那么简单。”王秉弱弱地说了一句:“贼军退后重整,似乎还想再战呢。” 王秉是王朗王司徒的后人,东海老牌世家,不是何氏这种新贵可比的,按理说不该如此气弱,但他在城外吃了败仗,所部五百东海兵外加近千司州世兵大部溃散,成了张方的战功。因此,他现在真没什么自傲的资本。 听到王秉说话,裴妃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心中有着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当初从潘园撤退时,她是打算把糜晃、邵勋所部弄入城内的,最后没能成功。 这本来没什么,王秉的部队不也没能进城么? 但她派了裴十六来回辟雍几次,邵勋态度恭谨,没有任何怨言,并且私下里说了不少效忠的话,就让她有点愧疚了。 陆机调集大军,四面围攻洛阳的时候,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她内心之中还是有些许担心的——嗯,就像是养久了的猫儿狗儿,不可能一点不倾注感情。 好在邵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裴遐所言,单人独骑,斩杀贼将孟超,随后横刀立马,上千敌兵逡巡不进,最后一哄而散。 这是何等的勇武,何等的豪迈!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愣怔了好久。反复确认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她有些不解。 王秉也算是军中宿将了,为何打仗如此稀松,连邵勋这个少年郎都比不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会在看到王秉那副丧气样的时候,似乎懂了。 邵勋这人,放肆的时候确实放肆,居然敢无礼地打量她。 王秉却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畏畏缩缩,谨小慎微。 或许,军中就需要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吧——这是她思考得出的结论。 当然,王秉这种军中老油子虽然经常不敢正视她的脸,但裴妃仍觉得他的目光有点恶心。 邵勋偷偷把目光落在她的胸上,裴妃觉得这只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似乎没那么龌蹉,可以原谅。 “我那两位兄弟确实没有放弃。”司马越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裴妃的遐想。 她站起身,给自家夫君斟满了酒。 司马越端起酒樽,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仗还有得打。不过,我观大都督之意,似乎想要趁胜议和。” “议和?”何伦有些吃惊。 连战连胜,河北大军东逃二十里,关中张方向西溃至十三里桥,形势如此大好,怎么还要议和呢? “怕是粮食不够了吧?”裴遐在一旁问道。 司马越的神色有短时间的凝滞,旋又消解开来,看向裴遐,笑道:“叔道果是聪慧,王夷甫得佳婿矣。确实粮草颇为不足,大都督很是头疼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故做了两手准备。成都、河间二王若愿议和便罢,若不愿,则遣使联络雍凉诸郡守,以朝旨令其出兵,进攻长安,先退一路之兵。再联络并州、幽州及边塞诸胡,令其南下袭扰邺城后方。” 裴遐心思细腻,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司马越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似乎包含了不悦、嫉妒?他不敢多想,只道:“此策甚妙,思虑周全。” 司马越点了点头,道:“所以,万万不可懈怠啊。尔等还需好好整顿兵马,网罗英才。值此之际,一个勇武敢战之辈,胜过两个空谈之士。”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再度转向裴遐,道:“叔道前次提到的邵勋,确实是东海军校。孤亦不知他如此勇武,差点埋没了。” 裴妃正在低声教训八岁的世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众人的谈话。 有些事情,自己提出来就着相了,反而不美。 裴遐到王府拜会之时,提及邵勋,裴妃没流露出过多的情绪,而是不紧不慢地引导话题,不着痕迹地加深了裴遐的印象。 这样做是合适的。 因为在她看来,自己是在为家族网罗人才,结交善缘,并无任何私心。 今日家宴,司马越又提及邵勋,显然裴遐出力了。 这就很好嘛。 得一将才,在这龙潭虎穴般的洛阳,就多一分保障。 “那人——真的厉害。”裴遐似乎回忆起了那日的情形,虽说有己方那一通鼓的作用,更有正面战场的大势影响,但斩将杀敌总是真的吧? 现在不比攻灭吴蜀那会了,精兵强将凋零得厉害,无论是洛阳中军还是各地世兵,整体战力都在衰退,人才更是几近于无,或者说亟待发掘。 太尉府司马王瑚一战杀敌将十六员,怕是能在河北止小儿夜啼。 苟晞在城北连败敌军,亦为敌军所惧。 邵勋破军杀将,勇烈豪迈,让人击节赞叹。 但也就这几个了,而且三人中两个没有门第,一个“世寒素”,让人很是无语。 武德凋零的年代,一将难求啊,难怪司空如此重视。更绝的是,此人还出身东海,天然可以信任。 “哈哈。”见裴遐一脸羡慕的样子,司马越畅快地大笑:“糜子恢也和我说起过邵勋,乃我国人,过了年才十七岁,真是年少有为。” “夫君得人矣,可喜可贺,该饮一杯。”裴妃适时地替司马越斟满酒,柔声道。 司马越更高兴了,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夫君,邵勋既才十六岁,若好好栽培的话,可用几十年。不光夫君得利,世子亦可用之。”裴妃又道:“府中仆婢传闻邵勋得神人传授文武技艺,往投夫君,妾思之,岂非天赞?” “天赞……”司马越顿住了,慢慢地脸色有些潮红。 天赞! 他喝了点酒,本就有些上头,这会听到“天赞”二字,仿佛戳中了心事一般。 这是上天在帮我吗? 想起曾经的伏低做小、阿谀谄媚,司马越突然有点心酸,我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你当我那么贱,非要舔着脸去奉承别人么?甚至还被公卿士人暗地里取笑? 你当我那么蠢,非要不断改换门庭,受人讥讽乃至白眼么? 大家都是宗王,凭什么我要这么下贱? 不,以后不会了! 司马越下意识摇了摇头。 裴妃再度起身,轻抚其肩,状似安慰。 司马越有些感动,娘子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那个邵勋,既是将星下凡,那么就试试他的忠心。如果真是个忠义之人,或可大用。 司马越已经想到了一件事,将来也许可以交给此人去做。 如果他连这事都能办成,那么忠心可嘉,可以重点栽培。 第四十一章 结交与重整(给盟主奎元哥加更) 家宴结束后,众客散去。 裴妃送从兄裴遐出门,顺道说了几句话。 “叔道既在四兄那里当幕僚,不妨替我带几句话。”不甚明亮的月光下,裴妃的脸上似乎有些忧愁。 裴遐不敢大意,立刻说道:“阿妹请讲。” “王师屡破冀兵,固威风凛凛。不过,妾担心邺人怀恨在心,将来一旦战败,会遂行报复。”裴妃皱眉道。 “这会不是打得挺好么?贤妹怎会想到战败?”裴遐问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裴妃叹了口气,道:“京中存粮,现在已不是秘密了。妾听大王提及,大约也就够支应到二月。如果这几个月打不赢,王师怕是难以为继。” 裴遐沉默。 这个问题确实非常棘手。 包围一座城市,并不需要你把刀枪架到城墙下,不留一丝缝隙,事实上只需控制住交通要道即可。 运粮需要车辆,车必然要走驿道,那么你截断驿道就行了。 如果是船运,其实也简单,截断水运即可。更何况马上要入冬了,河流封冻,船运没法继续。 至于人背肩扛,或者马驴驮运,效率太低,不做考虑——其实这招也很好防。 如今冀州兵在城东,关中兵在城西,虽连遭失败,但都坚持着没退。 城北芒山(邙山)一带还有邺兵偏师的营垒,城南洛水之南,则有鲜卑游骑抄掠,洛阳其实还是处于包围状态,外界资粮没法输入京中。 说实话,若非敌军来的时候已过秋收,这会局面还要更加艰难。 “阿妹,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裴遐想了想后,说道:“你虽为女儿身,然素有才智,我们都佩服,但讲无妨。” “如果长沙王最终失败,外军入城,恐会有很多不忍言之事发生。”裴妃说道:“就不说百姓了,单说城内外的公卿士族,万一被滋扰、劫掠乃至——” 说到这里,裴妃神情哀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方道:“为今之计,还是得团结起来,不然就得受人摆布。我观司马颖不是什么有智略之人,也听不大进忠言,如果大伙团结在一起,他见无法得手,或许只要个皇太弟的名义就满足了。” “洛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至少不能全部落入外兵之手。”裴妃最后说道。 有道理!这是裴遐第一个生出的念头。 别人不好说,张方手底下都是什么畜生? 他们一旦进了洛阳这个花花世界,放纵之下,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 所以,即便保不了全城,也要保护一部分区域,这就需要大家抱团了。 “阿妹觉得应该怎么做?”裴遐诚心问道。 “王瑚杀河北十六员大将,名望极高。苟晞也打得有声有色,甚至就连糜晃,都偶有小胜。”裴妃说道:“与他们多联络,大家一起抱团取暖,或许能保全各自家门。” 裴遐点了点头,同时看了堂妹一眼。 她如此卖力,多半是在为司马越拉拢禁军将领。 如果最终失败,诸将团结在东海王身边,他就有了与司马颖讨价还价的本钱。 司马颖应该不会愿意离开邺城老巢。 他确实才智有限,但并不傻。一旦离了邺城,来到洛阳,命运就不在自己掌控中了,就像当年的司马乂——最初可是带着二十万大军来诛杀司马伦的,但这二十万人多是世兵或临时征发的丁男,不是职业武人,你没法把他们一辈子绑在身边,总要遣散的。 而既然司马颖不肯来洛阳,就注定无法长期操控朝局,霸府之事,在这会有点难,条件不成熟。 随着时间推移,朝局多半会落在东海王手里吧?如果他得到禁军将领或士族豪门支持的话。 真是好计策,好谋略! 花奴可真是个贤内助啊,司马越得妻如此,赚大了。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后,裴遐告辞离开。 裴妃收起了脸上的哀容,静静站了好一会。 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得起裴家、对得起丈夫,对他们都有极大好处。至于那些附带的作用,都是小事了,不值一提…… ****** 深秋的早晨清冽、寒冷。 薄雾似纱,在空气中游游走走,遮蔽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雾霭深处,一道火红色的人影大声呼喝着,重剑携千钧之势用力劈斩而下,每一下几乎都砍在同一处地方。 邵勋天还没亮就起来锤炼武技了。 聆听着值守士兵的口令声以及巡逻队来回的脚步声时,他会感到分外安心。 长期在军营里待久的人,或许都有这种嗜好吧。如果世道再乱一些,军营更是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能给人提供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练完重剑之后,邵勋将器械扔给了王雀儿,自顾自地想着事情。 与孟超所部一战,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前后死伤近三百人。战斗刚结束之时,能战之士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如果不算那些少年孩童的话。 伤员之中,大概还能归队数十人,但也就这么多了。 邵勋有些感慨。 很多熟悉的面孔走了,如杨宝手下的队主刘通,他自己任命的队主钟獾儿——受伤不治。 很多他曾经看好的苗子死了残了,期望、努力化为乌有。 很多已经获得他初步信任的军官、士兵退出,今后又要重新走一遍流程,培养新人。 总而言之,花费心力建立起来的部队,一战就去掉了半数——少掉的不仅仅是人,还有的他的精力。 击败孟超后,有不少溃散士卒过来投奔,三五成群的,加起来人数还不少,以至于他们这个幢的总兵力已超过八百。 但这些兵来源复杂,甚至说的方言都不太一样,又正处于士气低落的状态,反而拉低了全幢的平均水平。 毫无疑问,他还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整顿。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培养更多的自己人。 邵勋敢肯定,吴前、陈有根、黄彪等人是可以信任的,这类人加起来一共几十个吧。其中一部分甚至可以跟着他跑路,即如果朝廷要捉拿他,这些人不会站在朝廷一边。 此数十人之外,其他人可以尊奉军令,但还不至于成为他的私人。 今后努力的方向,就是培养更多的私人,并将他们投放到合适的岗位上去。 军队之外,他的人脉关系网也开始慢慢扩展。 糜晃就不说了,颍川庾氏、东海徐氏甚至汝南周氏的人,开始认识到他的价值,不再自恃身份,对他爱理不理,各种看不起。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因为出身关系,对这些世家大族没什么好感,但他也是一个务实的人,知道不可能整体消灭世家大族,那么就只有一招了:分化瓦解,拉拢愿意合作的,排斥乃至打击不合作的,说白了就是统战。 仔细算算,任重道远,继续积攒本钱、结交贵人、建立功勋、获取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不然的话,就这出身条件,说难听点,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自省完毕之后,他看到了换了一身皂色官服的糜晃,这是要出门啊。 “回一趟洛阳。”糜晃笑了笑,说道。 “看督护喜气洋洋的模样,莫非有好事?”邵勋开玩笑道。 “还真有好事。”糜晃想了想后,决定透露实情:“我接到消息,司空欲重整王国军。” “为何?” “王秉不是吃了大败仗么?一千五百人就没剩下几个。”说起这事,糜晃笑得嘴都要裂开了,只听他继续说道:“何伦手中之兵亦不足千,司空决定招募新兵,在洛阳重建王国军。” “招募多少人?” “上军两千、下军千人。” “这是次国的编制啊。” “就是次国的编制。” “准备募什么兵?” “洛阳市人。” “怎么能募洛阳市人?!”邵勋大吃一惊,道:“他们能打仗?” 糜晃无奈道:“而今商旅停顿,衣食无着的市人多得很,不募他们,又能募谁?况且,我之前看过那些人,并不瘦弱,应该可以。” “督护有所不知,市人心思浮动,奸猾似鬼。他们入了军营,只会带坏风气。我就直说吧,比豪门奴仆还差。”邵勋劝道。 “真那么差?”糜晃想了想,似乎真有点那个意思。 他东海老家就有商铺,他也经常去集市转悠,看到的市人确实不咋样,说他们一句势利、奸猾绝对没错。京师洛阳的市人,应该更变本加厉吧? “若真募了市人成军,仆带着本幢兵士,正面交锋,能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把爷娘的棺材本都交出来——他们真的会交。”邵勋严肃地说道。 糜晃乐了,摇了摇头,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其实,大伙都这样做的。管你什么市人、农人、仆役,抑或是胡人,十三岁以上就可征发,发根木矛就是兵了,不一样打仗?” “若想打胜仗,自不能如此草率。”邵勋说道:“大家以前是没怎么打仗,不太懂。但自诸王起义以来,各地多有交兵,总有人会学怎么打的。久而久之,什么兵源好,该如何训练,怎么提高战斗力,都会慢慢摸索出来。这么说吧,现在这仗,我认为打得有点儿戏,但五年、十年后,水平肯定会有提高。在大家都进步的时候,咱们反倒退步了,用洛阳市人当兵,那是要吃败仗的。” 糜晃倒没想到问题这么复杂,有点迟疑了。 “算了,我先去看看再说。”糜晃叹道:“可能——事情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怀疑何伦、王秉看上咱们的部队了,先去打探下。” 邵勋一听,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不一定是坏事。”糜晃安慰地说了一句,道:“我先走了。” 第四十二章 悬在头顶的剑 糜晃去了洛阳后,第二天就回来了,但没打探出什么名堂。 随后,从十月下旬到十一月底,他时不时往返内城与辟雍之间。 外界的局势较为平静。 冀州兵没什么动静,可能与主帅陆机无法控制局面有很大关系。 张方倒是十分活跃。 他在十月吃了一次败仗,麾下士兵战死五千多人,如果再算上之前的几次损失,这会他手里大概只剩五万三四千人还能动弹。 但他就是不走。 哪里跌倒,老子就从哪里爬起来。溃退至十三里桥后,他重整部伍,又杀回了城西,并修建了坚固的营寨,坚壁不出,跟王师耗上了。 司马乂没想到张方这么死缠烂打,盛怒之下,派兵连番攻打其营寨,但除了增加无谓的伤亡之外,收获甚小。 西兵虽然被打得不敢出战,仍然死死地钉在城西。 而这段时间内,邵勋一直在做两件事:整顿部队、征集粮草。 他现在的这支部队已经远远超出一幢编制。 孩童少年原本略略超出三队,这会差不多正好是三队的编制,死伤、病殁的人不多。 除此之外,还剩接近七百兵,来源复杂,邵勋将其略略区分了一下。 之前他考虑过,征发过来的豪门僮仆、部曲不能放走,现在依然是这个想法。但等战争告一段落后,他不会强留,一个是得罪人,另外一个原因更重要:这些人是有家属的,本身也不愿意抛弃妻子来搏命,强留留不住,整不好开小差跑了,影响士气。 当然,如果自愿留下当兵,则是另一回事。每个人的生存环境不一样,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万一他当奴仆当得不顺心,想换种活法呢? 强行编入部伍的世兵同理。 他们一般是家中的顶梁柱,被强征当兵本就很凄惨了。心中说不定还挂念着亲人,担心家里出事了,毕竟你不能指望别的部伍过境时秋毫无犯不是? 简而言之,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是解渴,将来只会败坏军中风气,徒增负能量,不如战事结束后遣散了事。 这类人大概有两百上下,单独编为四队。 剩下的五百人,当兵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基本都是自愿的。 邵勋和他们说得很清楚,既然当了募兵,说话就要算话,不能三心二意,否则军法处置。 这些人编为十队,装具相对精良,士气较高,邵勋把领到的金帛赏赐大部分发给了他们,另外四队只得少许。 亲疏有别,本就如此。 ****** 十二月初,邵勋又带人离开驻地,搜罗粮草。 身边除了老人外,还有几个新提拔的队主,如章古、姚远、余安等。 前番大战,死了刘通、钟獾儿二位队主,这会又扩编部伍,机会多了不少。 章古是洛阳人,退婚事件男主角,屠夫出身。 姚远则是关西流民,会几手庄稼把式,甚至还会骑马,邵勋很怀疑他是不是羌人。但姚远矢口否认,说自己是长安人,并非南安姚氏出身。 邵勋认可了这个说法。 他只是小小的底层军官,人家隐姓埋名图你啥? 余安是商人子弟,居然还起了个表字,曰“靖难”。 邵勋对他更是好奇,多次确认他真的要来当兵吗?不是回去继承家产? 余安直言家产没他的份了。他是庶出,生母早亡,父亲病逝后,直接给赶出了家门。除了当兵搏富贵,真没其他去处了。 邵勋对此不置可否。 余安识字,这一点很重要。有这个本事,混个温饱不算太难,为何来干这杀头买卖?联想到他的境遇,似乎有点明白了。 只是,这条路不一定好走啊。 如今这个天下,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州郡只是少数。战事极为频繁,很难给你成长的时间。 邵勋后世看史书,石勒、石虎之辈动不动拉起几十万大军,其实多为训练不足的丁壮,真的很难说是武人。 这种级别的菜鸡互啄,输赢都很正常,不确定性很大,一不留神就嗝屁了。 他来到洛阳一年多了,经历了两次战斗,最初的那些兵,至少换了三分之一,其中尤以与孟超所部的攻防战最为惨烈。 其实,他知道孟超的部队很一般,算不得什么强军。如果己方部队精锐一点,以几百人干翻他三千人,甚至追着打,伤亡就会小很多。 但这是不现实的。 他现在像被什么东西推着走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好不容易整训了一点士兵,马上就被送入战争消耗,然后再补入新兵,一切从头开始。 蛋疼。 前方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间或夹杂着人的哭喊。 邵勋快步走了过去,却见什长陈有根、队主李重二人正指派着手下,将一群人五花大绑。 “哪里的兵?”邵勋瞄了一眼,问道。 “登封县征来的丁男。”李重回道。 邵勋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 确实,衣服五花八门,器械也杂乱得很,不是经制之军。 王师兵力不足,这是实情,没什么好隐瞒的。 洛阳中军就那么点人,完全不足以支应宽广的战线。因此,临战之前,司马乂大肆征发司州世兵甚至是农夫丁男,扩军备战。 这些登封兵,应该就是那会被召集来的。 “器械下了,人放了吧。”邵勋摆了摆手,吩咐道。 随后,他看着大街上一字排开的马车,问道:“弄了多少粮食?” “两百余石吧。”李重不太确定,只说了个大概的数字。 说完,又抱怨了句:“粮食越来越难弄了,还有人抢。” 邵勋点了点头。 如今整个洛阳都缺粮食,争抢是必然的。 最近一个月,因为局势稍缓,城内给他们送来了一千石粟麦和部分箭矢、弓弦等消耗品。 吴前私下里打听,得知城内同样很缺粮,送完这一千石,以后自己想办法吧。 邵勋立刻敏锐地判断出,在失去外州输京物资后,洛阳的存粮在快速消耗,不得不省着用了。 他从刚刚入驻辟雍的时候就很注重搜罗粮草。 那时候几乎没竞争者,逃走的高门巨室、富商豪强不知凡几,他们可以带走细软,却带不走粮食,于是就成了他们这幢人的重要补给来源。 但打了这么久,消耗确实很大,驻扎在城外的各部很可能没得到足额的补给,不得不自己想办法。时至今日,竞争者越来越多,争夺也越来越激烈。 无论打不打仗,人总是要吃饭的啊。 司马乂这仗,看似大占上风,伤亡比非常好看,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地方:没能打破封锁。 事实上邵勋很奇怪,建春门之战后,他为何不趁着敌军新败、主帅陆机失能、群龙无首的有利时机,把能打的部队都拉出去,携大胜之势,与敌人来一次决战? 只要决战获胜,打通对外联系,物资匮乏的窘境就能大大缓解。 但这会过去快两个月了,敌军慢慢调整了过来,并重新任命牵秀为主帅。他们开始深沟高垒,步步为营,封锁住各条驿道、河流,仍然死死包围着洛阳城,这样下去,靠耗也能把洛阳耗死吧? 这一仗,只利速战,不利久持啊,司马乂连这都想不明白?又或者是,他觉得没有把握,于是以拖待变,寄希望于敌军后院起火,不战自乱? 信息实在太少,不好判断。 但缺粮这事,始终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要掉落下来。久而久之,士气要跌落的啊,届时想打胜仗就有点难了。 “军中存粮,可支几日?”邵勋问道。 李重摇了摇头,不知道。 陈有根脸上一喜。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恰好会解这题! “督伯,昨日吴前那老东西说,营中存粮不足三月,说最好宰掉一批挽马。”陈有根笑道:“今天又捞了些,差不多够三个月了。” “也就三个月罢了。”邵勋叹了口气,道:“鬼知道这仗还要打多久。” “督伯,依我说,还替朝廷卖个什么命?不如拉起这几百弟兄,趁夜出走,咱们去司州、豫州或者随便哪个地方,占个县城。届时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就是你喜欢睡的世家小娘子,也尽可挑挑拣拣。”陈有根满不在乎地说道。 “闭嘴。”邵勋推了陈有根一把,怒道。 他的眼角余光在李重身上扫了一圈。 李重听到这话时,只低下了头,没说什么。 他是洛阳中军出身,对朝廷可能还残存着几分忠诚,邵勋吃不准他的态度。 他现在能指挥李重厮杀,靠的是什么?这是很值得细究的问题。 有些人的三观早就定型了,确实不太容易改变。 李重如此,士兵们呢? 他们终究不是自己的私兵啊,虽然邵勋一直在想方设法加深影响力,让更多人变成自己的“脑残粉”。 还需时日! “走吧,先回营。”他挥了挥手,说道。 第四十三章 整军 当征粮队返回辟雍的时候,远远看到了在大门口徘徊的糜晃。 陈有根这个脑子永远缺根弦的粗汉顿时笑了,道:“糜督护像个等待夫君归家的小娘子一样,可怜兮兮的。” 这个笑话太冷,没人跟着一起笑。除此之外,他还收获了一记刀鞘击打,老实了。 老陈手底下也有九个兵了,都是精挑细选的,比较勇猛。 人人有铁铠,各配一具弩机,一半人使用重剑作为主武器,另一半人暂时没配齐这玩意,还用环首刀凑合着。 他们既是督战队,也是邵勋的非公开亲兵,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这是庾亮提出的建议。 上次战孟超部,邵勋身上多了一道伤口。虽然不大,但看着较为危险,稍微偏一点,就奔着心脏去了。而这,已经是他近段时间以来的第三个伤疤了。 如果他能在长年累月的征战中活下来,并且有所成就的话。年老的时候,或许可以拿这些伤疤来教育子孙。 话都想好了:“你们老爹我出身寒微,年少时便从军征战,历经数十年方有今日成就。其间诸多艰难,历历在目,光从我身上取出的箭头,就不下一百个……” 想想蛮带感的。 “督护。”邵勋快走几步,上前行礼。 糜晃拉住了他的手臂,神秘一笑,道:“有要事相商。好事!” “督护,你这是——”邵勋看了看糜晃的脸色,小声问道:“服石了?” 糜晃老脸一红,点了点头。 邵勋无语。 刚打赢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正处于艰难的相持时刻呢,你们就聚众那啥,可真行啊! “督护,五石散还是少碰为妙。坚守城南这三个月,你并未服石,不也挺好么?”邵勋劝道。 糜晃有些尴尬,嘟囔了句:“一开始也挺难受的。” 邵勋见了他的脸色,心下有些懊悔。 最近被人捧着、吹嘘着,心态有点飘啊。刚才那话,他觉得是规劝,但如果换个心胸狭窄的人,听在耳朵里,可能就是教训了。 确实不应该。 但说都说了,以他的脾气,也不可能往回找补,只能以后注意点了。 好在糜晃没有介意,一边往里走,一边叹道:“确实该戒了,不过今天来找你不是说这事。” 他很快把邵勋拉到一个角落,低声道:“何伦、王秉已经募到千余兵,这些兵将与我部归并在一起。” “你先别急,我说过,不是坏事。”见邵勋脸色不虞,糜晃立刻说道:“此番镇守城南,仗打得漂亮,作为幢主,我也是有功劳的,司空打算奖赏我。” “我向司空推荐了你,认为以你的才具,当个幢主绰绰有余。恰好司空对你的印象也很好,特地向我询问你的文才如何。据我私下里打探得知,他可能会让你当中尉司马。” “你也别舍不得那点本钱。这次部队整编是个很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机会难得啊,有些事情,不能硬顶的。” 糜晃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邵勋。 “原来如此。”邵勋缓缓说道。 “不过大王还没彻底答应你当中尉司马,你可知为何?”糜晃问道。 大晋朝的一个宗王封国,内部还是蛮复杂的。 简单来说,内史是最高行政长官(第五品),主管王国民政、司法、税收、教育等事务,同时监督宗王。 内史由朝廷任命,属吏自辟。 内史是政务官系统。 政务官系统之外,还有事务官系统。 最主要的便是三卿了,曰郎中令、中尉、大农(第六品)。 中尉典领王国兵马,负责军队建设、领地保卫等工作。 中尉下面有诸军将军,无论领兵多少,皆六品,相互间无隶属关系,但都受中尉节制。 如果是大国,还会设中尉司马一员(第八品),有的次国也会设此官职,主要负责军队人员招募、罢遣、抚恤、赏赐,协助训练、监察军纪以及提供军事建议等。 严格说起来,这是一个文职武官(八品),品级低于中尉(六品)、诸军将军(六品),但说出去比幢主好听。 中尉、中尉司马、诸军将军都由朝廷任命,属吏则自辟。 东海以前是小国,现在变成次国了,中尉司马可设可不设,就看司马越的心情了。 “中尉司马之事,还请督护示下。”邵勋虚心请教。 中尉司马虽然是小官,但对没有出身的普通人而言,非常不容易。 当年苟晞得司隶校尉石鉴欣赏,破格提拔,也才当了个小官。 没有贵人首肯,自身又没有门第,想当官真的很难。 第一步是最难跨越的。 跨过第一步后,阻力就要小很多。 “看你出去找粮食,想必也知道一些事情了。”糜晃叹了口气,说道:“洛阳存粮不多了。千金堨又为张方破坏,宫中饮水都困难,军民士人也差不多。初时或能忍受,但几个月了,何时是个头?再加上长沙王横征暴敛,豪门士族亦不得免,心中怨愤。司空这会整兵……”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瞧了瞧四周,见没人靠近,遂道:“这兵——有大用!” 好家伙!邵勋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早就知道,司马乂不断打胜仗,但没从根本上改变局势。 或许,也就大头兵们在傻乐,觉得自己杀得痛快,敌人溃不成军,都不敢野战了,只能龟缩在营垒里。 但满朝文武、世家大族是什么态度? 三个月前,洛阳存粮是机密,可能东海王都不知道具体数字。 后来慢慢泄露了,但仅在高层之间传播。 三个月后,下级军官都知道了。 再加上张方堵塞千金堨,截断了洛阳大部分用水来源,搞得大家只能排队打井水,供应还很不充足。时间一久,不光官员士族不满,受影响最大的普通百姓怕是骂得更厉害。 这个时候,邵勋愈发觉得当初司马乂犯了严重的战略错误。 第一次错误是开战前,没有调集精锐的洛阳中军主力,先行打垮早到半个月的张方。 张方的兵不多,总共只有七万人,还是分批抵达,结果你就派了个皇甫商,带了万把成色可疑的兵马,还被张方击溃了。随后添油战术,再征发了一批洛阳丁男,二次战败。 这时候,河北大军也来了,司马乂错失良机。 第二次战略错误就是建春门之战了。 大胜之后,没有勇气压上主力,趁势与主帅失能,还没调整过来的河北军决战。到了这会,人家主力深沟高垒,截断驿道、河流,另派小股兵马出击骚扰,已然难以撼动。 或许有人会说,还有南方呢。 但邵勋所部驻守城南数月,真没见到豫州方向有资粮输送过来。 许昌都督司马虓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在荆州平乱?资源全用到南边去了?邵勋不太清楚,他地位太低,没人告诉他原因。 再者,司马虓乃至各地都督、刺史也不是傻子,你说自己连战连胜,有何凭据? 洛阳城不还是被围着么? 从外州官员的视角来看,你司马乂就是处于严重的劣势之中啊,还特么沾沾自喜,发各种捷报,骗人有意思吗? “你明白了?”糜晃看着邵勋的眼睛,问道。 “大概明白了。”邵勋下意识抚了抚刀柄,说道:“谢督护提点。” 左不过是要他卖命,现在债多不愁,无所谓了。 见邵勋面不改色地谈论“大事”,糜晃心中是真的佩服。 司马氏是皇族啊! 你听到的时候,手还特意抚到刀柄上,这…… “司空整军之事,看来难以避免了。就是不知,怎么个整法?”邵勋压根没关心糜晃心中的惊讶,转而问道。 “还是我之前说的,上下两军、六幢、三千人。”糜晃回过神来,收拾心情道。 “咱们这边的人,会怎么整编?” “肯定是要编进去的。”糜晃眉头一皱,道:“只能看着办了。你不是要放散一批人吗?趁早办理吧。如果整军完成,他们想走也走不掉了。至于那三队孩童少年……” “这些不便罢遣。”邵勋有些尴尬地说道。 开玩笑,他花了太多心血在这些人身上。 你知道半夜起身,巡视营舍有多么辛苦么? 战场上的伤马、死马以及搜罗到的猪羊大批量宰杀,至少三分之一的肉、汤给了孩子们。 教他们认字、学习算术所花费的精力,更是没法细算。 还有操演、整训,都要比其他队上心。 老子把他们视为真正的本钱! “邵郎君,你不要像个护雏的老母鸡一样。”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难道你就一辈子当个督伯?我实话和你说,这也是不可能的。你总要升官,总要往前走的啊,不然被人随手捏死,你愿意吗?而且,中尉司马能替你挡灾,宜细思之啊。” 邵勋默然。 糜晃这是掏心窝子和他说话了,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反正他认识的士人中,只有糜晃能这么坦诚。 但他确实不愿放弃这些孩子们,如果能将他们都转为募兵,那就再好不过。只是,难度不小,操作起来很复杂。 这就是地位太低的坏处。 你的心血,别人能轻易夺走、毁掉。而且他还没对不起你,给你升官啊,这都不要? “可有解法?”邵勋看着糜晃,诚恳地问道:“如果有,但讲无妨。哪怕需要杀什么人,都可以……” 糜晃心中一个激灵。 这个小郎君是真狠啊,司空都不敢杀司马乂,最多囚禁了事。 “我再想想。”糜晃皱了皱眉,道:“整军也没那么快。不过,你先跟我回一趟城,司空想见你。” “为何见我?” “谁让你杀孟超杀得那么荡气回肠?”糜晃笑了,说道:“司空现在就缺好刀,当好刀子吧,很多人想当刀子还没机会呢。如果事情办得漂亮,幢主是没问题的,中尉司马的希望也很大。” “行。”邵勋应道。 糜晃刚转过身去,想了想后,犹豫再三道:“如果实在不行,整军的时候,我去争上一争。” 邵勋一听,大为感动。 糜晃说得含糊,但意思很明了。他可以放弃在幕府里升职,或者出任地方官的机会,与何伦、王秉争一争这支部队的主官。 此时并非文武殊途,事实上文官、武官没有明确的分野,糜晃都可以做。 “别那副表情了,兀自像个娘们,哈哈。”糜晃拍了拍邵勋的肩膀,说道:“我家门第不高,外放当不了什么大官。我想过这事,东海国中尉这个职务,也是可以争一争的。” “督护有哪些竞争者?”邵勋沉声问道。 “幕府左司马、右司马、诸位参军事、上军将军、下军将军,都有可能。”糜晃说道:“其实,王导之类的高门子弟看不上东海中尉,也就刘洽、何伦、王秉之辈会与我竞争。” “如何能压他们一头?”邵勋追问道。 “见机行事吧。”糜晃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走吧,回洛阳。” “好。” 诸州都督、刺史(一) 看到很多书友说太多司马,分不清。 还有人对此时的官职一头雾水,我发个单章,简单介绍下。 按州一个个来,时间是书中目前的晋惠帝太安二年(303)末。 (1)冀州:成都王司马颖。 晋惠帝元康九年(299)正月,冀州刺史、河间王司马颙改镇关中,成都王司马颖出任平北将军、都督邺城守事,寻加镇北大将军。 刺史为杨淮。 永康元年(300),司马颖官职如故,刺史换成了李毅。 永宁元年(301),司马颖起兵讨逆,拜大将军还镇。刺史还是李毅。 太安元年(302),没有变动,风平浪静。 太安二年(303),司马颖官职如故,刺史换成了后将军温羡。 至此,司马颖已上任五年。 (2)幽州:王浚。 永康元年(300),刘弘入为尚书,宁朔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上任。 刺史是谁无考,可能是王浚兼领。 永宁元年(301),没有变动。四月份,王浚进安北将军。 太安元年(302),都督王浚。 刺史石湛或石堪,不同史籍记载不同,我倾向于是石堪——大家知道这一阶段史书的问题了吧,错误茫茫多,前后矛盾的也很多。 太安二年(303),都督王浚。石堪“还大将军(司马颖)右司马”,和演接任刺史。 至此,王浚已上任四年。 (3)雍州:河间王司马颙。 元康九年(299)正月,司马颙离开邺城,改镇长安。 刺史无考,可能司马颙兼领。 永康元年(300),无变动。 永宁元年(301),无变动。四月份,司马颙加太尉。 太安元年(302),无变动。 太安二年(303),司马颙官职如故。刺史刘沈。 至此,司马颙已上任五年。 (4)豫州:齐王司马冏、范阳王司马虓。 永康元年(300),王浚“还青州刺史”,“寻改幽州”。八月,司马冏任平东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刺史何勖。 永宁元年(301)三月,司马冏起兵讨逆。司马虓任安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刺史何勖也跟司马冏走了,“入为领军”。 他走后刺史是谁无考,可能是司马虓兼领。 太安元年(302),没有变动。 太安二年(303),司马虓进征南将军。 至此,司马虓已上任接近三年。 这一年刺史为威远将军刘乔。 (5)荆州:高密王司马略/新野王司马歆/刘弘 元康九年(299),安南将军、都督沔南诸军事司马略上任。 刺史刘彪。 永康元年(300),司马略改镇青州。平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孙旂上任。 永宁元年(301)正月,孙旂“召拜车骑”,未赴被杀,夷三族。 也是在正月,孟观任平南将军、监沔北诸军事,后被杀,夷三族。 至此,荆州的两个都督(荆州都督、宛城都督)皆因司马伦党羽的罪名被杀。 司马歆正月任南中郎将,二月加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 羊伊任平南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镇宛城)。 这一年的荆州刺史是宋岱(有的史籍记载为宗岱,无语)。 太安元年(302),司马歆、羊伊、宋岱三人官职如故。 太安二年(303)五月,因荆州大部分世兵被派往蜀中平乱,司马歆、羊伊皆被起义军首领张昌所杀。 五月,宋岱卒。应该是寿终正寝,就是不知道死于荆州还是蜀中,因为他去蜀中平乱了。 六月,刘弘任征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荆州刺史。 彭城王司马释任南中郎将、镇宛城。 荆州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一个人长久坐镇。 (6)扬州:谯王司马随/刘准。 永宁元年(301)之前,濮阳王司马允当了很长时间的扬州都督。这一年,谯王司马随接替,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这一年正月,郗隆拜扬州刺史,因其是赵王司马伦党羽,被人攻杀,父子皆死。 陈徽接任刺史。 太安元年(302)正月,司马随卒。刘准出任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太安二年(303),刘准、陈徽官职如故。 至此,刘准当了两年都督。 (7)徐州:东平王司马楙。 永宁元年(301)八月,司马楙出任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镇下邳。 刺史无考,可能由司马楙兼领。 太安元年(302),都督司马楙,刺史为冠军将军周馥。 太安二年(303),都督司马楙进卫将军,刺史仍为周馥。 七大州、八大都督区写完,累了,(二)以后再写吧。 吐槽一句,这时代的史书一言难尽。 空白就算了,矛盾、错漏才是最大的问题。有些州郡的县名都不全,你敢信?呵呵了。 同样是战争,我感觉晚唐、五代十国的史料保存都比南北朝多,无奈。 第四十四章 入见 邵勋、糜晃二人是从城东的建春门入内的。 因为冀州兵转入防守,城东局势稍缓,故建春门每日会开那么一两个时辰,以便军士们出外樵采——如果没有柴禾,做饭都是个问题,只能拆房子了。 这就是战争。 两军交兵,攻击对方的樵采人员,一直都是重要手段。 “督护,十月后贼众有没有再犯建春门?”入城搜检之时,邵勋轻声问道。 守门的大概是宿卫七军的人,检查十分仔细,哪怕糜晃手持印信,依然等了好一会,才把他放进去。 至于邵勋,他连官告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官告、告身之类的身份证明文件,到最后还是用糜晃随从的身份入城。 “有过那么一两回。”糜晃想了想后,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来的人不多,数千步骑,均被王师击退。” 邵勋点了点头。 看样子,敌军也没认真攻打。几千人,纯粹是来试探的。 “来试探的是牙门军,厮杀还是很惨烈的。”糜晃又道。 邵勋默然。 应该是倒戈司马颖的那部分洛阳禁军了,前后超过两万,却不知现在还剩多少。 听闻前阵子建春门之战,邺兵大溃之际,就是他们发起了坚决的反冲锋,这才没让王师斩获更多的人头。 这会又是他们过来袭扰,与王师互相消耗。死掉的都是精锐的洛阳中军,再打下去,怕不是要全部完犊子。 其实,拉长到整个历史维度来看,洛阳中军十万多步骑的覆灭是一场大灾难。 他们退场后,即便掌权的司马越百般努力,试图重建洛阳中军,但也没几个当年的老底子了,中军“二世”只是样子货罢了。 从此以后,北方的军事体系开始重构,各方势力竞相登场,从一开始的菜鸡互啄,到慢慢打出水平,打出战斗力。 南方也开始了痛苦的军事重建,从一开始的乌合之众,慢慢过渡到正规军队的样子。 而这个过程,对百姓是一场浩劫。 有些军队,战斗力很烂,祸祸百姓的本事却是史诗级的。 邵勋能看到历史进程,但他阻止不了。至少,洛阳中军的覆灭是难以避免的了——他们现在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两边阵营加起来,最多四万人罢了。 二人自建春门入城之后,折向北,至东阳门内御道,又经一道哨卡,这才获准西行。 东阳门内御道是洛阳城的东西大轴线,直通宫城阊阖门。司马冏、司马乂的党羽曾经在这条街上大战,死伤枕籍。而这条街上,住的达官贵人可不少。 比如,东阳门内西南便是前司徒荀勖的宅子。 荀家可是河南有名的豪门。荀勖好几个儿子都为显宦,一个女儿还嫁给了吴王司马晏,生子司马邺(后来的晋愍帝)。 荀勖宅北面,则有前侍中石崇旧宅,占地广阔,美轮美奂,却不知归了谁。 东阳门之外是外御道,去城两里地,还有吴、蜀二主旧宅,与马市相连。 总之,这条御道不得了,达官贵人很多,比邵勋之前驻扎的开阳门外御道强多了,住的人平均高了一个档次。 两人西行了一炷香工夫,便到了司空府。 “糜督护。”守门军士远远见着,立刻行礼。 糜晃嗯了一声。 邵勋回礼。 “主公可在家中?”糜晃问道。 “正在府中议事。” “与何人议事?” 军士不答。 糜晃脸上微有不悦之色,但没说什么。 邵勋默默观察。 糜晃平时对他还是很客气的,但那是一起扛枪、一起搏命结下的交情,他在面对其他人时,未必就是这个样子了。 嗯,这是一个很好的了解糜晃性格、处世另一面的机会。 “劳烦通禀一下,就说我与邵督伯到了,有要事求见。”糜晃说道。 “诺。”很快有人入内禀报。 糜晃、邵勋二人耐心等着。 不一会儿,便有仆役出门迎接,引领他们入内。 邵勋定睛一看,居然是裴十六。 他突然想到了王妃,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见上一面。随即又自省,自己这是有点毛病吧,怎么老是想见别人的老婆? 不过王妃是他的大恩人,最大的靠山。 最关键的是,王妃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虽然不参政预政,但总能通过种种手段,为他遮风挡雨。 可惜现在见不了。 ****** 清雅幽静的小道上,三人默默走着。 突然之间,只听裴十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王参军来访,他提议刘洽出任东海国中尉。王妃说了一句,‘刘司马寸功未立,怎可擅任要职’,此事就作罢了。” 说完,裴十六便闭口不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糜晃、邵勋对视一眼,皆感庆幸。 王导这厮,有点过分了啊。他什么时候与刘洽搭上线的? 刘洽也是,脑子有坑吗?你什么家世,王导真瞧得上你吗?怕不是被人当枪使。 另外,邵勋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不太清楚王导的性格,只能从他了解的大概历史,结合如今的局势来推测一番。 从历史来看,王导、司马睿是一伙的,两人同去了下邳,然后渡江南下,建立东晋。 在下邳的时候,王与马,到底谁是主导者?如果能弄清楚这个问题,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还是从历史来看,邵勋觉得王导大概率是主导者。他挑选司马睿,一是因为两人关系好,第二么,有没有司马睿性格好拿捏的因素在内? “督护……”邵勋轻唤了一声。 “何事?” “督护可知琅琊王睿为人?” “恭俭退让。” 这就对了!邵勋恍然大悟,似乎想通了一些东西。 王导这厮,其实不是针对他,也不是针对糜晃,莫不是在针对裴家? 他大概把自己与糜晃都看作裴家的小马仔了,联想到裴盾想当徐州刺史的传闻,邵勋心里沉甸甸的。 会不会不止一个王导呢?琅琊王氏是个大家族,还有其他子弟,他们会不会都有任务? 只不过王导恰好被分配到了徐州? 其他子弟也各有努力的去向? 信息太少,不好判断。但邵勋已经很满意了,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势。 如果是土著,不知道王导后来与司马睿在徐州搭伙的事情,真的一头雾水。 可惜他的历史知识有限,除了知道辅佐建立东晋的王导外,就只知道一个造反的王敦。 王敦后来去了哪里?有没有谋一州刺史或都督的意图? 没人能回答他。 可惜了。 三人就这样默默走着,很快来到了司马越的书房外。 裴十六进去通禀了一下,二人被允准入内。 “参见主公。” “参见司空。” 糜晃、邵勋躬身行礼。 “坐下吧。”司马越吩咐了一声,自有侍婢拿来蒲团。 二人一齐跪坐于上。 邵勋不是第一次见到司马越了,但从来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 从书案后的身形来判断,大概率是中等身材。 长脸,略有些瘦,颧骨微微突出。 额头有细微的皱纹,双眼略带疲惫之色,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生谁的气。 胡须打理得不错,看样子平时很注重形象。 整体看下来,似乎是一个焦躁不安、疲惫不堪的落魄中年人。 但邵勋很快否定了这一点。 司马越可谈不上落魄。 他这副形象,大概是煎熬许久导致的。 至于他要做什么,穿越者也知道。 是,邵勋不清楚历史细节,但司马越是八王之乱胜利者的事情还是清楚的。 再联想糜晃的暗示,结合当前洛阳内外的局势,邵勋只想吐槽一句:你玩得挺花啊!这就要做大事了吧?难怪这么煎熬。 苟,才是司马越一贯的风格。 主动出击这种事,他可能还不太习惯,何况这种事风险太大了,一不留神全家玩完,估计他最近都没睡好觉。 书房内还有一人,身材不高,胖乎乎的,保养得很好。 眼神锐利,略带审视,但没有太多侵略性。 他没有像糜晃、邵勋这样正襟危坐,而是很放松地跪坐在哪里,带点好整以暇的味道,即便糜、邵二人进门后也没有改变,昭显了相当的自信。 这就是王导了,邵勋见过。 今天这场面,有点刺激啊。 老实说,他更喜欢真刀真枪面对面的厮杀,而不是这种耍手段的政治场合。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劣势是什么。 兵法云:“扬长避短”。 与世家大族斗心机实在不明智,跟他们玩刀子才能发挥自己的本领啊。 另外,王妃不在,稍稍有点遗憾…… “今日召尔等来,实有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司马越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抬起头来,用不疾不徐的语速说道。 糜晃、邵勋立刻抬起头来,做倾听状。 王导也略略正了正身子。 戏肉来了。 第四十五章 大事 “长沙王乂入据中枢之后,欺辱帝后,败乱国典,专擅弄权,宠信奸人。” “洛阳中军,国家干城,诸营又为其破坏,尽皆化为私兵。” “群官要职,朝廷公器。司马乂无丝毫敬畏之心,私相授受,以结党羽欢心。” “公卿巨室,四方郡望,帝赖之焉,又动辄屠戮、横征暴敛,以至天下汹汹,中外失望。” “孤见事不明,前为奸人所误,以至行止差错,依附有年。” “今悔之莫及矣,正欲洗心革面,肃正纲纪。” 司马越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屋内三人就像木头一样,静静听着。 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自家主公想要干什么,多多少少有点数,这会得到了确认,虽然惊讶,但并不会失态。 邵勋大概是最镇定的一位了,因为他早就从历史上猜到,司马越要么走了狗屎运,等到别人同归于尽后出来收拾残局,要么就是有过主动作为——比如背刺友军——火中取栗后,加速了他的上位。 现在看来,他决定背叛司马乂了。 “诸位皆一时俊彦,可有什么要说的?”司马越的目光先落在王导身上,然后又看向糜晃,最后盯着邵勋看了许久。 纯粹是好奇。 糜晃为他表功,裴氏的裴遐也提到他十分勇武。十月天子召司马乂问对,流传出了一些消息,更进一步加深了司马越的印象。 这是一把好刀,用好了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他现在就缺少好刀。 “大王,洛阳死地也,坐困愁城,不是办法。仆觉得,可暗中联络邺城、长安,相机行事。”王导直接忽略了司马越前面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压根不考虑他装模作样的心情,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当然,这是顶级士人的行事风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是你花费重金、百般礼遇聘请来的幕僚,不是狗,没必要太捧着你,过分委屈自己——像糜晃这类人肯定就不能这么做了。 “善。”司马越的面部表情有个不太明显的凝滞,很快便笑了起来,道:“茂弘人脉颇广,可能为此事?” “可。”王导没有推托,当场应下了。 事实上这对他而言确实不难。 世家大族的故伎之一,便是多头下注,广结亲友。邺府与长沙交兵,双方的幕僚互相认识的太多了,这就造成很多事情没法保密。相对应的,跳槽换个主公、打探消息、策反联络之类的事情,也很容易做到。 这事让他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大王。”糜晃拱了拱手,道:“长沙王不会坐以待毙。其人权势熏天,出入之间,仪仗如云,随从如雨。骤然遭袭之下,亦可坚持许久,如果等到宿卫军来援,一切成空,刺客皆死于非命矣。” “宿卫七军、牙门军诸将,并非司马乂家奴,何至于此。”司马越莫测高深地说了句。 但糜晃没看出来,还在继续说:“大王,司马乂是大都督,掌管洛阳城内外数万大军,其人又带着中军打了几次胜仗,威望有了,这下……” “够了!”司马越无奈地打断了糜晃,道:“但说如何对付司马乂就行。” 说完,念糜晃是旧人,最近多有功劳,便补充了句:“城中粮草本只够用至二月。最近司马乂倒行逆施,搜刮百姓公卿存粮,以济军需,妄图多延续些时日,已然犯了众怒。” 糜晃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于是说道:“那也得等司马乂身边随从少的时候。大王,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去军营了,短期内不会回来。”说到这里,司马越也有点头疼。 在军营里,可不太好抓司马乂。 他刚才让糜晃不要考虑中军的态度,其实有些夸大。事实上,司马乂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中军将领效忠的。 虽然这种忠心不是很牢固,司马乂一死,这些人肯定会另择新主,但要让他们公然捕杀司马乂,却不太可能。 “那就只能等了。”糜晃说道:“不知元日之时,天子可会召开朝会?” 司马越沉思了一会,道:“实在难说,可能性不大。” “大王,其实无妨的。”王导说道:“只要司马乂从军中回城,有的是机会,元日不行就人日,人日不行就正月十五,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时日,总能找到机会。” 司马越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管怎样,这事是干定了!司马乂不倒台,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大佬们策划阴谋诡计,不断完善细节。 邵勋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默默听着。 其实,捕杀权臣这种事情,历史上的例子真不少。 清朝有康熙训练摔跤少年,擒拿鳌拜。事情做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任何隐患。 北周武帝宇文邕杀权臣宇文护的过程,就比较抽象了。 先把宇文护骗到太后那里,在他朗诵《酒诰》时,天子宇文邕偷偷跑到他背后,用玉笏砸宇文护后脑,将其击倒在地。太监何泉拿着刀过来,却害怕得手脚酸软,没砍中宇文护。最后还是提前藏在室内的卫王宇文直夺过刀来,将宇文护杀死。 过程——有点离谱,但确实成功了。 细究这两件事,核心原因在于天子是有威仪的,权臣入觐,不可能把杂七杂八的随从都带在身边,有时候就会处于势单力薄甚至落单状态,给别人创造机会。 曹操见汉献帝,也经历过“汗流浃背”的惊魂时刻。 简而言之,只要权臣没打算彻底不要脸,把皇帝身边的近侍、护卫、宫人全换掉,他就存在一定的危险。 司马乂遣散了侍卫,但没换过皇帝身边的人,仔细想想,中间是有机会的。 但邵勋觉得,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吧? 洛阳缺粮、缺水,怨气冲天,随着时间拖延,支持司马乂的人会越来越少,反对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就不能慢慢等,等到他自然垮台么? 用得着这般行险? 还是说,这会他已接近自然垮台了? 可惜这个场合,没有他主动说话的份,只能被动听这帮“臭皮匠”安排了。他现在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表现太好了,让幕府那帮龟孙觉得可以不用等下去,直接强行抓捕或者擒杀?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他是有辩证思维的人,凡事有利有弊,焉知此事不能为他增加些资本?比如中尉司马,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东海国武官,虽只是第八品,但对东海王而言,其实比朝廷的第六品官还重要。 毕竟是“自己人”么。 “既如此,仆以为可以开始准备了。”见司马越已经下定了决心,糜晃没得选择了,立刻说道。 司马越没说话,王导开口了:“正月里值守宫廷的乃苟晞所部。他是自己人,可以信赖。只消在殿中捉住司马乂,苟晞便可弹压将士,令其作壁上观,乃至关闭宫门。中军诸将本就对司马乂不满,闻其就擒,当会就坡下驴,接受事实。” 苟晞出身寒微,早年受到司隶校尉石鉴的赏识,担任从事。 石鉴死后,他结识了东海王司马越,得其引荐,任通事令史,还当过阳平太守。 两年前,他投入齐王司马冏幕府,任参军。 司马冏被杀后,苟晞又投司马乂,任从事中郎。前阵子还参与了战争,表现不错,深得司马乂赏识。 但司马乂似乎忘了,苟晞这人不存在任何忠心,先后投过石鉴、司马越、司马冏,他只爱自己。而且他年纪大了,已逾五旬,舍不得全家的富贵,非常担心战败后遭到清算,这就存在背叛的可能了。 糜晃也没想到苟晞这厮居然被拉拢过来了。 他本想问句“可靠么”,但生生忍住了,最后只问了句:“却不知有哪些人参与殿中之事?” 王导看向司马越。 司马越则看向邵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邵勋稳坐不动,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能听安排了。 “子恢,孤本欲何伦来办这事,但他怕了。”司马越纠结了一会,道:“过去三月,你在城南打得很好,让孤刮目相看。今让你来行此大事,敢不敢?” 糜晃用余光瞥了邵勋一眼,想起他们之前谈论的事,暗叹一声作孽,面上则堆起慨然之色,道:“有何不敢!” “好!”司马越大笑三声,道:“何伦是个没用的,你若办成此事,孤又何吝厚赏!擒拿司马乂,事涉机密,切记不得外传。动手之时,人贵精不贵多——” 说到这里,司马越看向邵勋,道:“邵督伯技艺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殿中以你为主,另拣选胆大骁勇之士数十,差不多就够了。事成之后,东海明年的孝廉就是你了。” 孝廉是当官的重要途径。 就州一级来说,刺史最重要的选举权是举秀才。按州大小分,大州岁举二人,其余诸州岁举一人。 到郡/国一级,则是察孝廉,这是郡守、国相(内史)的重要权力。晋承魏制,每十万口可举孝廉一人,不足十万以十万计。 东海一年也就一个名额。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是不是要门第呢?一般来说是的,但奠定魏晋孝廉基础的魏文帝诏书上有一句话“其有秀异,不拘户口”。 晋承魏,亦有此制。 这个条款一般很少用。魏晋以来只有极少数惊才绝艳之人得以凭此鱼跃龙门,走入官场。 但确实有这么一条,于是就存在操作空间了。 孝廉只能举本郡/国人,司马越这么说,就有把握东海明年的孝廉一定是邵勋——邵某人快两年没尽孝了,但领导说你孝,你就真的孝…… 这是真正的封官许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举了孝廉,以后再升官,就没那么麻烦了。 “诺。”糜晃、邵勋二人一齐应道。 司马越从案几后起身,在房内踱了一圈,试图平复心情。 从呼吸声可以听出,这会他的内心绝对已是波涛汹涌。 既畅想着成功后的喜悦,又有着失败后的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越赌得最大的一把了,一扫以前苟到底的风格,彷徨担忧是正常的。 邵勋默默坐着,暗自思考。 宫廷政变,从来不需要多么复杂。因为越复杂的东西,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泄密。 遍观历史,这种事就一句话:找好人手,上去干就完事了,胜败自有天命。 平心而论,司马越策划——或许还有几位禁军将领、朝堂高官——的这件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如今的大势加成下,纵有错漏,也无伤大雅。 司马乂,其实是被世家大族、禁军将领们给集体背叛了啊。 司马越只不过是他们推出来主持的代表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司马乂已经死了。邵勋所要做的,就是给他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如此而已。 第四十六章 价值 书房密议很快结束了,眼见着天色已晚,司马越便准备去用膳。 用罢晚膳,他还要去新纳的妾侍那里转转。 洛阳乱得一团糟,对某些达官贵人而言,未必不是机会。 不然的话,以自己的年岁、身份、地位,如何得纳二八年华的士族少女? 妙哉,妙哉。 “主公。”王导直接打断了司马越的兴致,道:“有一事,方才不便言明。” 司马越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装出副温润如玉的样子,笑道:“你啊你,还遮遮掩掩,但讲无妨。” 王导组织了下语句,脑海中不自主地浮起裴遐拜访司空的事情,只听他说道:“督伯邵勋,固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其得罪了孟玖,恐于大局不利。” 司马越收起了笑容,不悦道:“君乃何意?” 王导也不管司马越知不知道孟玖、陆机之间结梁子的经过,自顾自又讲了一遍,然后说道:“司空有大志,但洛阳孤城也,为今之计,还是得交好成都王。勋固有勇力,然不过一匹夫耳。孟玖怀恨在心,日夜谗于成都,水滴石穿,恐坏了大事。” “孤早晚要和司马颖翻脸。”司马越说道。 “诚然。”王导说道:“大王欲遂大志,必除司马颖,但不是现在。为一匹夫而坏大事,窃以为有些不智。” 司马越脸色变幻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不妥。孤若这么做,岂不是寒了众人之心?教别人如何看待?君勿复多言,孤自有计较。” “是。”王导恭声应道。 他本就没期待在这个当口能做成什么事,只不过提前种下颗种子罢了。 裴盾来得愈发频繁了,裴遐也第一次来访。 裴遐的背后,隐隐还有中垒将军裴廓的身影。司空若想拉拢禁军,势必要向裴家示好,裴盾当徐州刺史的可能性就大了许多。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最近,堂兄王衍提到荆州或有机会。 当初张昌造反,新野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司马歆被杀。征南将军司马虓南下平乱,派心腹张奕入荆州,领刺史之职,却为正牌荆州刺史刘弘斩杀。 刘弘上表请罪,朝廷为了尽快平定乱局,没有追究,司马虓势力被彻底逐出了荆州,司空就没有意见吗? 这就存在机会了。 堂兄属意王澄出任荆州都督,为琅琊王氏率先掌握一个大州。与此同时,他还过问了徐州的事情,让王导压力很大。 糜晃、邵勋二人,以裴妃为纽带,与裴家走得很近,是王导谋取徐州的绊脚石,心里老不爽了。 这次上眼药没成功不要紧。 洛阳的局势,还有的玩呢。 无论是司马越还是司马颖实际控制朝廷,都要启用堂兄王衍。 届时倒要看看,徐州刺史花落谁家。 ****** 城门关闭,糜晃、邵勋二人夜宿司空府中。 当然,两人不可能住在一起。 糜晃住在客房,有美婢暖床。 邵勋住在护兵们的营房内,伴着脚臭和磨牙声入睡——他早习惯了,军营就这个样子。 他的心态还是很好的,都要做大事的人了,却一点不紧张,反而睡得很香甜。 临睡前,甚至还和这几个护兵叙了叙乡谊,闲扯了几句老家的种种。 这种聊天当然是有好处的。 至少,邵勋了解到了徐州在过去一年内遭受过乱军的进攻,有个叫封云的人到处肆虐,官府费了老大劲都没平定。 他还了解到,扬州那边也有叛乱,朝廷似乎派了个姓陈的领兵与贼交战,多有胜绩。 这些似真似假的一手消息极大丰富了邵勋对天下的认知。他现在知道,扬州、徐州、荆州等地非常不太平,战火连天,诚可哀也。 同时也有点迷惑。 大晋朝廷地方军的战斗力忽高忽低,一会被流民军打得大败亏输,一会又连胜流民军,几乎完全看带兵的主将是谁。 说到底,还是晋武帝司马炎的锅——平吴之后,“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 一个郡就这点人,维持治安都够呛,搞笑呢。 地方上当然不是没有反抗,太守们是具体干事的,心理明白这点人不够,于是用地方财政多养了一批,但基数就那么大,再多又能多到哪去?更何况很多郡还是那五十兵、一百兵的配置,一旦有事,只能指望八大都督区调遣世兵过来,但他们动作迟缓,等抵达时,农民军早就做大了。 烂! 辰时,吃完麦粥之后,邵勋与糜晃汇合,返回城外。 临行前,他没见到裴十六,没有接到王妃的“最新指示”。 “督护,你之前说可以外放,能当什么官?”回去的路上,不便谈论机密大事,于是邵勋就扯起了别的,随口问道。 “县令。”糜晃说道。 “这……”邵勋有些吃惊。 邺城司马颖的幕僚陆机,出府后就统率二十多万大军,固然儿戏,但如果转任地方官,再差也是一个太守吧?甚至不止——事实上,陆机已经是太守级别的官了。 糜晃在越府当督护,离府后居然只能当个县令,差距何其之大。 “我家门第不高,若外放,确实只能当个县令。”糜晃感觉到了邵勋的惊讶,无所谓道:“九品中正制嘛,就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刘洽若离府,县令亦不可得。” 两人一齐笑了。 私下里踩刘洽那鸟人,好爽。 “所以,你也别觉得耽误了我什么。”糜晃拍了拍邵勋的肩膀,道:“县令确实没意思。要么继续在幕府当僚佐,要么就另谋去处。东海陈中尉得了重病,卧床年余,王国军又是在洛阳异地重整,我搏一搏中尉并不难。别觉得我这样会得罪人,没那回事。想要往上爬,哪有不得罪人的?一团和气还能升官那种事,嘿嘿,想都不敢想。” “确实是这么个理。”邵勋附和道。 资源有限,官位就那么多,对出身不行的人来说,竞争压力很大,真的得拿命来搏,得罪人都是小事了。 “其实——”糜晃又看了眼邵勋,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小郎君你的麻烦可比我大多了,你得罪的人太厉害。” “谁?” “阉人孟玖。”糜晃说道:“你杀了孟超,得到了升官的机会,但也得罪了孟玖。不过,或许我也逃不掉,谁让我才是幢主呢。” 邵勋默然。 其实,在朴素的武夫价值观中,两军交兵,各为其主,又没有用什么人神共愤的下三滥手段,堂堂正正交手击杀,算什么仇怨? 既然吃了武夫这碗饭,就该接受这样的结局啊。 只不过,孟玖不一定会这样想。 他是个阉人,心态扭曲,就因为陆云不同意他爹当邯郸令,就能记恨陆家兄弟,最终闹得不可开交,以陆机下狱、被杀为结局——最新消息,陆机夷三族,其弟陆云、陆耽以及好友孙拯、门人费慈、宰意皆被杀。 “也别想太多。”糜晃叹了口气,道:“陆机和孟玖结仇很早,不止这一桩事。或许,在孟玖看来,孟超之死绝大部分责任在陆机身上,他都不一定知道你我。但也不可不防,这是实话。从本心上来讲,如果司马乂不败,依然在中枢秉政,孟玖没有坑害我们的机会。但你觉得司马乂能赢吗?” 邵勋摇了摇头,司马乂昏招太多,已经错过了获取胜利的机会。 “那就没办法了。”糜晃继续说道:“我大不了弃官逃回老家。你现在只有一条路,让司空保你。陆机是平原内史,是司马颖的人,孟玖只要进谗言,让司马颖同意,陆机就死定了。但咱们是司空的人,孟玖要害咱们,没那么简单,得让司空首肯才可以。” “我的话没那么中听,我也不是那种巧舌如簧之辈,但说的都是实话。小郎君,你得让司空觉得有价值,不舍得丢弃你,明白吗?” “我懂。”邵勋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督护指点迷津。” “无需如此。”糜晃摆了摆手,道:“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被孟超杀了。我不帮你,良心过意不去。还有,若担心家人,不如让他们躲我家庄子里去。徐州不太平,乱得很,跑掉的军户数不胜数,你家人跑了,没人会追究。” 说到这里,糜晃难得自傲一笑,道:“你既识字,当知后汉末年旧事。当时我家经商发了大财,但苦无官面上的势力,故重金资助刘玄德。当然,最后所获无几,徐州归了曹操。糜家虽未被特意针对,但日子真的不好过,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而今么,比后汉末年强了那么一点,谈不上高门贵第,但也勉强跻身小姓之列。数月前我儿来信,说要大修坞堡,以御封云、石冰之辈,我同意了。不就是钱嘛,哈哈,我糜氏经商的老本行可没落下,一般士族还未必有我家富足呢。” “坞堡完工之后,庄客部曲怎么也能拉出两三千之数,粗粗整训完毕,东海郡乃至徐州那些世兵,不是我看不起,只要不来上万人,根本拿不下。你爷娘弟妹若躲在坞堡里,当无危险。” 说到这里,糜晃又看了眼邵勋。 这个少年郎,弓马娴熟,善抚士卒,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他是自己女婿,帮着整训庄客部曲,岂非天经地义? 只不过,唉,他看好没用,还得家中叔伯长辈们同意才行。 邵勋毕竟只是个军户,出身太低了。如果糜氏还是豪商,估计会招他为婿,但现在有门第了,有些人开始自认高人一等,却多了不少阻力。 真该拉那帮人到洛阳来看看,让他们见识见识张方的屠刀,或许会改变态度!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勋是匹“野马”,不是那么好驯服的…… 糜晃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闷头赶路。 邵勋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攥紧了刀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这一次,司马乂不抓也得抓了。 他生,我死。 他死,我生。 小人物没有选择。 这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只有自己的刀。 第四十七章 根本 回到辟雍军营时已经是下午了。 风尘仆仆归来,他第一时间关注的不是别的,而是孩子们的学业。 金三、毛二、王雀儿三人有点“班长”的意思了,其中尤以王雀儿为甚,毕竟他上过战场,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 这会他正带着一队学生练习射箭,见糜晃、邵勋回来后,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继续操练。 很好,这才是军队该有的样子。邵勋静静观察了一会,随口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一些动作。 糜晃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虽然早就放弃习练武艺了,但看着孩童少年们一板一眼地锤炼技艺,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他现在有点理解邵勋为何把着这些人不放了。 亲自带着一年半了吧?从一开始懵懵懂懂、时常哭泣的孩童,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少年兵,再好好整训几年,这都是合格的基层军官。 糜晃突然有点想把这批人弄回自家坞堡的冲动了。 以前没这个想法,但在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后,很多观念都变了。 至少,他现在不会轻易歧视有本领的武人,因为他们真的能救命——有些事,不亲身经历一番,光靠别人描述,很难理解得那么深刻。 兵家子,嘿嘿,兵家子。在大晋朝,很多时候不是好话,在多种语境中有骂人的意味。 让那些人继续沉睡吧,不要吵醒他们,老子现在就稀罕兵家子。 邵勋还看到了庾亮。 建春门之战结束后,战事烈度大大缓和。但居住在辟雍的这些人并未离开,因为没人敢保证双方会不会再大打出手。 邵勋和庾家、徐家这些人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存亡之际,有些门第之见、身份之见就没人再谈了,关系处得不错。 在这些家族子弟中,庾亮是他接触最多的一位。 邵勋觉得此人有点意思。 庾家以儒学传家,到这一代依然如此。但因为社会主流是玄学,庾亮也不得不钻研这门学问,参加各个聚会,与士人清谈。 于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庾亮在玄学方面声名鹊起,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但邵勋发现,庾亮这人内心真正认可、尊奉的,其实还是儒学,这从他的很多言谈举止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从这件事上,或许可以一窥此人性格:他并非不知变通之辈,或者有点虚伪? 庾亮这会正与几个落魄读书人一起教习孩童识字,是毛二他们队。 他教得很认真,时不时引经据典,讲的居然是儒家那一套。 马脚这就露出来了啊! 假玄学粉丝,真儒家学者,没错了。 糜晃在临时校舍外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去与庾琛等人闲谈。这段时日,他与东海徐家、颍川庾家、汝南周家子弟的关系一日千里。 人家有求于他,他也不摆谱,故相谈甚欢。 糜晃这种官场老油子,从来没有无效社交,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说白了,他要的是人脉,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邵勋没打扰他们。 他来到了另外一处空地上,金三正带着五十人席地而坐,跟工匠们学着修理器械。 无论战争还是训练,器械都是消耗品。 弓弦会松软无力,刀会卷刃,枪头会钝,甲会破损…… 古来征战,一定会有随军的夫子或者辅兵。当一天行军结束的时候,他们负责扎营、打水、砍柴、做饭、喂马乃至缝补衣服、修理器械等各种杂事,服务好战兵,让他们保持充沛的体力。 邵勋这支部队,严格来说是没有出征能力的,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后勤辅兵。这会驻扎在辟雍,避难于此的工匠、百姓充当了事实上的后勤服务队,但如果出征呢?蹭别人的? 军队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千头万绪,并不简单。 三队孩童少年,一队学习,一队训练,一队劳动,如此交替轮换,确保他们尽可能接触更多的事务,掌握更多的知识,将来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是他的军官种子或者说干部种子。 他的要求其实不高—— 粗通文墨,能读写简单的公文; 熟悉军队的各个组成部分,不需要特别精通,但你一定要有全面的了解,别轻易被人糊弄,然后选择管理自己擅长的那一部分; 熟悉几门兵器,武艺过得去就行,有天赋的可以勤加苦练,走摧锋破锐、斩将夺旗的路子亦未尝不可; 最后一点,忠诚,忠诚,还是他妈的忠诚! 邵勋杀的人越来越多,安全感却越来越少,总感觉有奸人要谋害他。 他知道这种心理不可取,平时示人的也是温和、睿智、勇武的一面。但人总有另外一面,有些心事没法对人说,负面情绪全被他压制到了心底角落,以免影响自己的判断和行为。 不过,那淡淡的焦虑和紧张,却总是难以彻底排遣掉呢。 他知道,这是各种因素如时局、出身等等综合起来对他造成的压力,在现状没有彻底改变之前,很难排遣掉,只能缓解。 此时看到孩子们认真学习的劲头,紧张和焦虑倒是缓解了不少。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这是真正的放松,弥足珍贵。 “邵师。”金三走了过来,恭敬行礼。 “过了年,你就十三岁啦。”邵勋笑着摸了摸金三的头,温言道:“想不想家?” “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说完,金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邵勋,补充道:“大多数时候不想。” “为什么?” “在家吃不饱,在这里吃得饱,有时候还能吃点肉,喝点肉汤、鱼汤。” “真的长大了。”邵勋比划了一下,道:“一年半前,你才这么高,现在这么高了。” “吃得多。”金三不好意思地笑了。 “多吃点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邵勋亦笑:“你当初跟我说,要把精力都放在练武上,我觉得可惜。现在看来,啧啧,这身板——我一会和吴前说一声,以后给你的饭量多加半人份。如果还不够,你自和他提,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那怎么好意思……”金三咽了咽口水。 “我这里是因材施教。”邵勋说道:“你体格不错,如果因为吃不饱饭而没长出来,那就太可惜了。” 邵勋知道,人的身高有三个因素决定。 基因决定理论身高,营养充足、锻炼充分的话,人的实际身高可以无限接近理论身高——但永远达不到。 欧洲开启工业革命后,老百姓的平均身高两百年增长了二十厘米,其实就是因为以前他们营养不足,实际身高没达到基因决定的理论身高罢了。 唐朝的时候,阿拉伯文献对唐军士兵有一个多次出现的记载:身材高大。 其实就是唐军营养相对充足,锻炼充分,身高体壮罢了。 如果等到明清时代,人口增长到两亿、四亿,但耕地数量却没有同步跟上来,人均资源占有量还不如隋唐的几千万人,甚至沦落到吃红薯度日,身高自然会慢慢下降。 体格与身高类似,先天基因、营养供给、后天锻炼共同作用,不全由基因决定,也不全由营养因素或身体锻炼任何一个单独决定。 但营养确实很重要。 能为他们多提供一点粮食、鱼肉,邵勋都会尽力去做。 这就是在体制内发展的好处,军械消耗品、食品供给乃至可以分担他训练压力的老兵数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必须有人分担重任——都不是流民军能比的。 “邵师恩德,我一辈子记得。”听到邵勋的话后,金三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记得就好。”邵勋点了点头,道:“乱世已至,活着都不容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平平安安长大,然后一起努力,活下去。” 金三默默品味。 “活下去”三个字,让他胸中憋得慌。 他丝毫不怀疑邵师的话,因为最近几个月见到了太多的杀戮与死亡。 活下去这么简单的要求,却那么难以做到,这什么世道? “邵师,我都听你的。”金三认真地说道。 是啊,邵师那么勇武,懂的东西又那么多,确实只有他才能带大家活下去。 就连天上人般的世家子弟都对他佩服不已。 就连孟超那种凶恶的敌人都被他杀了。 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如果有人要杀我,你怎么做?”邵勋问道。 “砍翻他!” “如果要杀我的人是朝廷大官呢?” “砍翻他!” “如果天子要我死呢?” 金三犹豫了一下。 “哈哈!”邵勋笑着拍了拍金三的肩膀,道:“够了!”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他们已经学习了一年半,再过几个月,或许可以整一点大晋朝的黑材料,给这些孩子们加深点印象。 农民军都能拉到那么多人,他不信三观还没成型的孩子们对大晋天子有多么忠心。 他真的很满意了,阶段性成果不错,至少这些孩子对他非常亲近,而他也成功地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幼小心灵中留下的印象,一般而言成年后仍会记忆犹新,就像初恋一样,有回忆滤镜。 这才是他的基本盘啊,是他不会被人一份命令、一道诏书就弄死的根本。 下面——该是他为自己这个蹒跚起步的小团体挣命的关键时刻了。 回到住处的邵勋,轻轻擦拭着刀剑。 他的内心古井无波,他已经做好了杀戮的准备。 第四十八章 斩出个未来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来到了正月。 改元狂魔晋惠帝早就决定好了,今年叫永兴元年(304)。 永兴,寓意不错,就是不知道这个新年号能不能给他去去晦气,给大晋朝带来“永兴”了。 辟雍这边大体平静。 前些时日,南边传来消息,有鲜卑骑兵抄掠乡野。 不过这些胡骑很鸡贼,一不去草木深幽的山里,二不来建筑众多、地形复杂的城南,就在空旷的平原上活动,截杀信使、驱逐游骑——其实主要工作还是劫掠。 大家都不傻啊。 司马颖请人家来打仗,没给太多好处,鲜卑人就“自取”了,最后苦的还是洛阳百姓。 正月初八,眼见着前线趴窝,成都王司马颖接连派出使者,反复催促。 从出师开始算起,将近半年时间了。既是自魏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庞大军团,那么各类物资的消耗也会一样庞大。 河北快吃不消了,百姓怨声载道,之前被暴打击溃的流民军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考虑到下个月就要春耕了,如果正月不打完,把士兵们放回家种田,接下来一年河北的日子还要更加难过,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尤其是城西的张方已经两次上表请求班师,虽然都被长安方面驳回了——司马颙才不关心耽误农时会怎样呢——但消息传到邺城后,司马颖是真的坐不住了。 他甚至预感到自己会失败,忧虑非常,坐卧不宁。 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下令进攻。 新任主帅牵秀很反感这个命令,但又没有办法,于是召集诸将,商议后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成都王的命令不能不执行,但又不能全部执行。 于是乎,一次中等规模的进攻展开了。 结果很惨淡。 堂堂正正的野战之中,数万河北军被打得狼狈而逃,死伤惨重。 至此,河北军前后已经被俘斩七万余人,差不多三分之一了,可谓伤筋动骨。 邺府幕僚苦求成都王不要再浪战,打不过的,不如继续深沟高垒,困死洛阳算了。 司马颖黯然同意了。 这一仗,兵员素质的差距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他不得不思考,腐朽的世兵究竟还能不能倚为主力了。 糜晃和邵勋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三次稍微上点规模的会战,大都督都打赢了。”糜晃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第一次是建春门之战,司马乂胜陆机,斩首三万余级。 第二次是千金堨之战,司马乂胜张方,斩首五千余级。 第三次是洛水之战,司马乂胜牵秀,斩首两万余级。 司马乂不是没输过,比如偃师等外围之战输了,但都是小败。况且,王师在城北取得过小胜,东阳门之战又败牵秀,城南还杀过孟超,类似小胜利也不少。 总体而言,打了不到半年,司马颙前后损失近两万人,司马颖损失七万多人,司马乂掌握的洛阳中军损兵一万几千。 战损比非常好看,局势却愈发被动,不得不说很离谱。 事到如今,邵勋也想不到该怎么赢了。 “督护何故嗟叹?”邵勋说道:“大都督错失两次机会后,就不可能赢了。王师本就利速战,不利久持,这会已是正月,太仓内没多少粮食了吧?” 太仓就在建春门内,是整个洛阳的粮仓。 到北魏时,太仓移到了东阳门内。 隋时,因为愈发依赖漕运,仓城修到了城外,如著名的河阴仓。 唐代吸取教训,又把仓城挪到了城内,位于东北角,曰“含嘉仓城”,可储粮百万斛。 “快见底了。”糜晃说道:“军士都减少口粮供给了。” “既还有,为何减少将士口粮?” “估计大都督想持久战吧。”说完,糜晃笑了,显然不太相信。 “关中如何?”邵勋总觉得司马乂在战略抉择方面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一把梭哈固然是赌,但你有别的选择吗? “刘沈将七郡兵万余人攻长安,听闻司马颙手忙脚乱,差点应付不过来。不过他挺狠的,咬牙不召回张方的部队,还在周旋。”糜晃说道。 刘沈原本是朝廷派往蜀中总揽全局,讨伐李流的。行至长安时,被司马颙强留了下来,当他的军师,随后又出任雍州刺史。 司马乂为了缓解洛阳防守压力,派人至关中传诏,令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先后有七个郡响应,团结在刘沈身边。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下司马炎了。 正是他下令裁撤各郡郡兵,导致地方上无兵可用。这次七个郡联合起来,才拉起万余郡兵,大部分还是临时征发的农民,足见艰难。 司马颙手头的留守兵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所以他在度过最初的惊慌期后,壮着胆子不召回张方,苦苦支撑,打定主意一定要干死司马乂。 “关中那边,胜在出其不意,越拖越危险。”邵勋判断道:“七郡兵多半不甚堪战,而司马颙手头还有万余留守兵力,这些人是可以打一打的。即便一开始猝不及防,吃了亏,调整过来后,刘沈胜算不大。没希望了,大都督寄望外人,此谓缘木求鱼。” “不说这些了。”糜晃摆了摆手,情绪不是很好。 虽然自己的“老板”司马越已经联络了几个禁军将领、朝堂高官背叛司马乂,但在看到司马乂连战连胜,却要一步步走向败亡的结局时,他心中是不太痛快的,觉得非常可惜。 “人挑好了吗?”他问道。 “挑好了,十个弓手、三十甲士,我没和他们说什么事,但和两位队主交代过。” 这种事情,动手前为了保密可以隐瞒士兵,但一定要对直属军官讲清楚,不然就是自寻烦恼。 就像司马越密议背刺司马乂时,一定要把他这个一线打手指挥官叫过去,说清楚他在干什么。 如果邵勋稀里糊涂到了现场,发现是干司马乂,心中畏惧撂挑子不干,或者没有心理准备,手忙脚乱搞砸了,那司马越就傻了。 司马越可以隐瞒自己的部分心腹幕僚,甚至对妻子裴妃隐瞒,但绝对不能向一线指挥抓人的邵勋隐瞒。因为现场可能会出意外,一线厮杀的士兵可以稀里糊涂,但指挥官有资格了解任务详情,随机应变。 “可靠吗?别见了司马乂当前,却不敢动手了。”糜晃问道。 “放心,我选的自是可靠之人。”邵勋说道。 十个弓手来自李重队,由他亲自管带。 另有三十人来自邵勋的“老本钱”,由黄彪率领,挑的是年岁较大的少年,普遍在十七八的样子。 士兵之外,还有陈有根、黄彪、杨宝、李重四人。 杨、李二人纯粹是带在身边看着,不给他们作妖的机会,哪怕可能性极小。 陈有根、黄彪知道要干什么事,他俩是亡命徒,包括那十名弓手亦是。 对付司马乂,其他都是次要的,唯有一点,带过去的人一定要可靠。 说动手就要动手,别他妈听到司马乂的身份就犹豫,那还玩个屁。 所以,他带的是亡命徒和脑残粉的组合,确保一击成功。 “尽量不要杀伤大都督。”糜晃提醒道。 “为何?”邵勋问道。 杀人和生擒是两个概念,难度完全不一样。 说难听点,找准机会,他一箭就能干掉司马乂,但擒捉他却要与他身边的随从近战,复杂许多了。 “司空不想手上沾血。”糜晃说道。 邵勋闻言微微颔首。 司马越这样做,可能是想拉拢司马乂幕府的士人以及禁军官兵。尤其是后者,司马乂连战连胜,威望涨了不少。如果司马越悍然杀人,可能会有负面影响。 “什么时候动手?”邵勋问道。 “大都督从城西退兵了,天子召其慰勉,咱们明日就回去,提早做好准备。这边你安排一下,别出乱子。” “放心,临走之前,我会把杨宝还有李重带走。辟雍这边,督护最好还是亲自坐镇一番。”邵勋说道。 “这……”糜晃稍稍有些踌躇。 “督护。”邵勋看着他的眼睛,道:“勋并非不知恩图报之辈。擒捉司马乂之事,乃督护多番绸缪,缜密计划,我只不过执行督护的命令罢了。” 糜晃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今晚入城一趟,禀报司空。” 晚上城门肯定是不开的,但可以通过吊篮进去。 说完,糜晃纠结了一下,又道:“君当知干系重大,机会只有一次,万不可手软啊。” 邵勋笑着掂了掂重剑,道:“我明白。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选择,只能拿剑斩出个未来了。” 小人物的辛酸啊,呵呵。 为了往上爬,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得罪人、干脏活、提头卖命等等,哪件事逃得过? 二人计议定下后,便不再废话。 当天晚上,糜晃悄悄回了一趟洛阳,后半夜回来了。他获得了留守辟雍的许可,这让邵勋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当庾文君吃力地端着饭甑出门时,正好看到提着重剑、步弓的邵勋,在前呼后拥之下出门。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嘴角咧起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似乎还带着点若隐若现的残忍。 庾文君放下饭甑,静静看着,直到一行人尽数消失。 她今年八岁了,直觉非常敏锐,这是个和她的兄长完全不一样的人。 杀人杀多了,都会这样吗? 一定要回来啊。 第四十九章 检验 自曹魏营建洛阳以来,太极殿就一直是正殿,即皇帝举办朝会乃至各种大型典礼的场所。 宫室光明,阙庭华丽。东西胶葛,南北峥嵘。 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天子所居之所,大气、威严、华丽,初到此地的人,免不了为眼前恢宏壮丽的景象所震撼,继而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邵勋除外。 他见识过太多辉煌瑰丽的建筑了。 古时候的宫殿,在现代人眼里不过尔尔。 他甚至觉得宫室太过低矮,采光不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殿室所用的廊柱又太多了,极大切割了空间,摆个陈设都要考虑廊柱的位置,非常麻烦。 其实,天子上朝的正殿,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现代一个大礼堂都能将其完爆。更别说大型室内体育馆了,这在古代就是降维打击。 “怎么,看傻眼了?”邵勋看着陈有根、黄彪、李重、杨宝四人,问道。 “这么粗的廊柱,如果拿来生火做饭,一定能用好久吧?中军都不用派人出外樵采了。”陈有根大张着嘴巴,惊道。 邵勋轻笑。 陈有根这货,就好像在说这张脸这么漂亮,打上一拳会哭很久吧?总感觉脑回路不太对劲。 “督伯,天子之居,果然气派非凡。宫人侍婢,更如天上人一般。”黄彪亦感叹道。 李重、杨宝二人更是有些神往,似乎在畅想自己是那朝官,能时不时来太极殿上朝。 邵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包括带过来的军士。 十名弓手虽然颇有亡命徒气质,这会还是有些不自然。 三十甲士都是精挑细选的少年,这会固然十分紧张,但都看着他们的“邵师”,等待命令。 总计三队孩童少年之中,目前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 这三十人,都是邵勋挑选的年纪在十七岁以上的,来自不同的队什。 亲手带了他们一年半,教习文武技艺,花费诸多精力,现在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不止是看他们厮杀的本事。 事实上,经过长达一年半的刻苦训练,这些少年的技艺水平还看得过去。 多的不敢说,长枪、刀盾耍得还可以,射箭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也已经属于“会”的范畴了。 邵勋更看重他们的服从性,即在长期夹杂私货的调教下,对他本人命令的服从程度。 这种服从,平时你真不一定看得出来,虽然邵勋一直都比较有信心。 最好到特殊场合下接受检验,才能让人最终放心,这次就是个好机会了。 “现在分派任务。”邵勋提高了声音,说道。 众人神色一凛,屏气凝神听着。 ****** 天空有些阴沉,笼罩着厚厚的铅灰色阴云。 北风劲吹,呜咽不已,似乎在为谁唱着挽歌一般。 一身戎装的司马乂,骑着匹神骏的战马,眉头紧锁,似乎有化不开的阴郁。 他现在后悔了。 数月前,曾经有人建议他奉天子出征,悉发洛阳十三岁以上男丁,合军十余万,与贼人决一死战。 那会他犹豫了。 阵列野战,一锤子买卖,不留余地,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会有第三种结果,是不是太冒险了? 当时幕府中争论得很激烈。 有人认为,洛阳中军骁勇善战,哪怕兵少,拣选几个能打的营伍充为前阵,摧锋破锐,定能把敌军打崩。 有人则认为,冀州兵并非弱旅,一旦深沟高垒,张方再来,两相夹击,大败之下连回洛阳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第二种意见占了上风,他决定以守为主,同时联络四方方伯,寄希望以天子的名义说动他们,一同起兵诛灭司马颙、司马颖乱党——说白了,就是以拖待变。 几个月的战事下来,他真的后悔了。 洛阳中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强啊,野战击败敌军的概率很高。特别是战争没爆发之前,张方、陆机信心十足,气势汹汹,他们多半是愿意野战的……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方在西边深沟高垒,坚壁不出,死缠烂打。 牵秀在东边虽连遭挫折,但并未崩溃,仍然牢牢控制着洛阳通往外界的各条要道。 至于北边的芒山(邙山)之上,亦有敌军偏师的营垒。 洛水之南,鲜卑游骑尽出,四处抄掠,甚至还捕抓士人、工匠、医者,不知道发往何处。 洛阳城,被围得铁桶一般! 如果说这不算什么的话,那么缺粮可真的要了老命了。 最多持续到三月,太仓内最后一点存粮也会耗尽。这还是在他减少配给的情况下呢,如果正常敞开肚皮吃喝,下个月就得断炊。 难!难!难! “大都督?”杜锡提醒了一下。 “哦!入城。”司马乂反应了过来,马鞭一指,说道。 大将上官巳立刻指挥仪仗、护兵前进。 上官巳是天水上邽人,原为骠骑将军府幕僚,现为禁军大将。出战过几次,没取得什么成绩,甚至还小败过一场。司马乂怜其勤谨,便调到身边使唤。 在他身后,还有骠骑将军府司马刁协、记室督嵇含、参军荀邃(sui)、参军王承等僚佐。 前方就是宫城了,正对着的一道门是端门,过此门就是太极殿前殿。 按制,文武百官、外国使节至此,都要下马/车步行,司马乂却依然骑着马儿,随从前呼后拥,可谓跋扈。 不过,还有人比他更跋扈。当年赵王司马伦曾率五千兵过此门,登太极殿,僭皇帝位。 司马乂没那么离谱,表面工作做得还是很好的,虽然他也有当皇帝的野望。 “大都督。”正带着兵士巡逻的苟晞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司马乂略略点了点头。 苟晞出身寒微,但颇有才能。此番洛阳攻防战,表现不错,屡立功勋,司马乂非常赏识。 自遣散宫廷侍卫之后,宿卫七军各部轮番守卫宫城,替司马乂看着皇帝。 苟晞所部苦战良久,颇为疲惫,这个月正好退下来休整,宿卫宫廷。 司马乂非常放心。 此时见到苟晞,免不了鼓励几句:“苟将军功勋卓著,令贼人闻风丧胆,我心甚慰。过了正月,你部便从城北出击,攻邙山贼营,争取击破一路,解除侧面威胁。唔,我用人,向来有功必赏。苟将军家世不振,宁不想封妻荫子、追封父母耶?” 苟晞闻言,喜形于色,立刻拜倒于地,大声道:“仆誓为大都督死战。” 他从司马乂的话中分析出,大都督可能是要想与敌人决一死战了。 城南有洛水阻隔,派少量兵防守即可,况且数月以来,城南外围阵地从未失陷过,应不至于出事。 城北敌军偏师,人数不多,若能将其尽数剿杀,侧翼威胁顿解。 届时,只需派一员大将留守洛阳,阻击张方,大都督自领精兵东行,争取快速击破冀州兵,还是有可能胜利的。 只是——可惜啊,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大都督你为何不早下决心呢? 司马乂听到苟晞表忠心的话语,哈哈大笑,道:“你会有机会的。” 苟晞起身,一脸感激涕零状。 杜锡打量了他一眼。 苟晞自称出身河内苟氏,但河内郡的世家中却没这么一号。他应该有很强的提升家门的冲动,以期在中正的三年一评中令苟氏跻身士族之列。 怪不得这么拼命呢。 不过,他年纪太大,奔着六十去了,还有机会立下大的功勋吗?不太可能了。 仔细想想,也蛮可怜的。 不到二十岁就崭露头角,惊才绝艳,结果到了五十多岁才得到真正的机会,统领大军,征战疆场,建立功勋。 河内苟氏,注定要与士族失之交臂了。 司马乂没有多啰嗦,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护兵以及大部分仪仗留在外面,只有几个幕僚及十余随从跟着进了端门。 苟晞默默看着司马乂的背影,心中翻腾不休。 左卫将军陈眕、殿中将军褾苞、成辅等人鉴于当前局势,担心失败后获罪,于是联合东海王司马越,共谋收捕大都督司马乂,以平息洛阳战乱。 这还只是主动站出来的。 没有站出来,但默许他们对付司马乂的人也不在少数。 大都督,这一次在劫难逃,他是被所有人背叛了。 可怜,可叹! 苟晞仰头望天了一会,然后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正在休息的司马乂护兵、仪仗。 本想杀了他们的,可又担心打草惊蛇,便作罢了。 是的,苟晞没把握控制住帐下所有将士。他也担心有人向司马乂告密,以至功败垂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看好各个宫门就行了。 想到此处,他整了整戎装,专心巡视去了。 如今没有朝会,百官也不上直,宫门一般都是关闭着的,他要确保所有宫门都关着,没有人能逃出来。 今日的太极殿,会成为大都督的血溅之地么? 第五十章 大都督还要逃吗?(给盟主金角半岛加更) 天子司马衷脸色苍白地坐在御案后,皇后羊献容陪侍于侧。 侍中秦准、黄门侍郎潘滔、散骑常侍闾丘冲等大小官员亦在场,低眉垂眼,形同木偶。 殿中的气氛,着实有些压抑啊。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做什么。有那胆小的,甚至拿眼睛瞟向天子身后的龙纹屏风——意不在屏风,而在藏于屏后之甲士。 左右两侧的偏殿内,亦藏着数十全身披挂、器械精良的武士,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行大事,试问他们如何不害怕——真打起来,刀剑无眼,误伤并非不可能。 摊上这种倒霉事,谁不心塞呢? 但又不能不拉一些官员来充场面,这事情,唉! 邵勋躲在屏风后面,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他并不感到害怕,呼吸急促的原因是兴奋。 是的,要做大事了,邵勋已经陷入了一种病态的兴奋之中。 他脚边放着上好弦的步弓、一个箭囊、一把环首刀以及一柄重剑,随时可以取用。 只待信号一起,就可一跃而出,擒拿司马乂,完成任务。 对此,他非常有信心。 而为了抚平略显兴奋的心情,他不得不强制转移注意力,想象起了皇后羊献容的窈窕身段。 皇后就在他前面,隔着一道屏风。 鼻尖似乎还能闻到点若有若无的馨香。 可能是荷尔蒙带来的错觉吧。 十七岁的少年激素分泌旺盛,以至于此时,他连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都敢意淫。 真是胆大包天的杀才! 眼中没有任何权威,什么人都敢杀,什么身份的女人都敢睡,若给他机会,怕不是要翻天。 杨宝在旁边,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邵勋。 有些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了,还是记忆犹新。 现在的邵督伯还算正常,待会杀起人来,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杨宝是真的有点怕,浑身浴血,宛如地狱恶鬼,那眼神就像要吃人,似乎还带点淡淡的血红。 妈的,督伯你醒醒,正常点好么? 督伯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分点。 杨宝低下头去,握着刀柄,紧张得指关节都发白了。 ****** 天空愈发阴沉了,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风暴一样。 司马乂叹了口气。 随着敌人步步紧逼,出门樵采没那么方便了,接下来势必要毁坏公私庐舍,以为薪柴,这又是得罪人的事情了。 仔细想想,他最近干的得罪人的事太多了。 征发豪门僮仆是其一。 横征暴敛是其二。 减少口粮配给是其三。 因为疑神疑鬼,或杀或关了一批公卿官员是其四。 至于缺水之类,更是早早把人得罪干净了。 做点事,怎么就那么难呢? 陛下也不晓事,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慰勉,我需要你这点慰劳吗? 狂风扫过大地,吹得人眉眼生疼。 司马乂很快到了正殿之前,宫人、侍卫尽皆行礼。 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在随从的簇拥下,径直入了大殿。 “臣——”司马乂刚说了一个字,身后的殿门就被人合上了。 外面还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 “嗯?”司马乂先是一愣,继而想明白了什么,看向天子司马衷,大怒道:“你敢?!” 司马衷脸色发白,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 我也不想啊,但我有选择么? 侍中秦准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展开一份诏书,诵道:“朕以寡昧,纂承皇统……” 这仿佛是一道信号,两侧偏殿内立刻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抽刀出鞘声。 “护卫大都督!”两名随从抽出佩刀,立于司马乂身前。 上官巳转过身去,试图拉开殿门,但大门纹丝不动,顿时急得冒汗。 “快,上前迎奉天子。”刁协手一指,大声道。 司马乂回过神来,抽出佩剑,快步上前。 随从们比他跑得更快,直冲天子而去。 “嗖!”长箭破空而至,闷哼声在司马乂身边响起。 他脚步不停,咬牙切齿地冲向御案,剑光森寒,仿佛马上就要有人被斩于剑下。 天子吓得钻到了御案下面,颤声道:“不怪我,不怪我啊!” 皇后羊献容转身就奔向屏风后面。 “救我!”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邵勋放下步弓,提起重剑,双眼精光四射,兴奋不已,甚至在与皇后错身而过之时,还有闲心说了句:“别怕!” 匹练般的剑光从天而降,冲在最前面的司马乂随从下意识挥刀格挡,但重剑势大力沉,力斩而下,直接劈在他胸口,再横着一抹,鲜血喷涌而起。 “杀啊!”杨宝挥舞着环首刀,从另一侧冲了出来,迎上一名司马乂随从。 但甫一交手,杨宝就被砍翻在地。 邵勋上前一步,重剑用力斩下,那名刚撂倒杨宝的随从从肩膀到胸腹,被劈开了一道可怕的伤口,惨叫声惊天动地,几乎掀翻了殿梁。 司马乂已杀到近前,挺剑直刺。 邵勋仗着铁铠硬扛了一下,然后回剑欲斩。 司马乂对上他的眼神,吓了一个激灵。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凶狠、嗜血等种种负面情绪汇集于彼,盯着他的时候,仿佛在看一头猪羊,思考着从哪处下刀。 他放弃了缠斗,直接转身,发足狂奔。 “呼!”重剑挥舞而下,司马乂仿佛感受到了那直追后脑的丝丝寒意。 他很快冲到了一根廊柱后面,抬眼望去,却见从左右偏殿冲出来的武士正在大肆杀戮。 幕僚、随从们惊慌失措。 有人四处乱走,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大胜呼喊,但很奇怪,宿卫军士兵都不知道去哪了。 还有人往廊柱这边冲来,他们没想太多,只下意识想保护主公。 “嗖!嗖!”弓弦连响,箭矢横飞。 武士中有步弓手,这会正好整以暇地瞄准着四处乱窜的带刀随从,轻松射杀。 短短一瞬间,已经有好几人倒地了。 但那些手持长矛或环首刀的甲士却更为凶残! “杀啊!痛快地杀!”陈有根满脸狰狞,带着十名刀盾少年,顷刻间已经斩杀三名随从。 黄彪则带着二十名长矛手,两三人一组,轻松收割了几条人命。 “咄!大都督在此,尔等安敢犯上作乱!”最后一名随从被逼得无处可逃,绝望地大声斥责。 “噗!”王雀儿递出手中长枪,没有丝毫犹豫。 随从惨叫倒地。 “我乃颍川荀氏之……”参军荀邃被几名少年包围,走不脱的他搬出家世,颤声说道。 “噗!噗!”数杆长枪刺来,少年们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根本不受干扰。 荀邃不可置信地委顿于地,嘴角溢出鲜血。 “够了!把人抓起来就行。”黄彪越众而出,吩咐道。 跟司马乂一起入殿的随从已经被尽数屠戮,剩下的全是幕僚,手无缚鸡之力,没必要杀。 至于司马乂本人,他愣愣地站在廊柱后面,手里提着剑,剑尖微微颤抖着,昭示着主人的心情。 “嗖!”一箭飞出,射散了他的发髻。 重新捡起步弓的邵勋抽出第二支箭,遥指司马乂,平静地问道:“大都督还要逃吗?” 司马乂面色灰败。 脸上不知道溅了谁的血,缓缓流入脖颈之中,冰凉冰凉的。 陈有根一挥手,几名少年一拥而上,下了司马乂的器械,将他压倒在地。 “……逆臣司马乂逞凶肆虐,窥视神器,意图饕据天位……”侍中秦准的诏书还没读完,司马乂便已就擒。 天子还躲在御案下,瑟瑟发抖。 短短一瞬间,殿内仿佛就下了一场血雨,龙袍都给弄湿了。 皇后羊献容软倒在地上。 回来取步弓的邵勋就站在她身边。 方才的刀光剑影、血腥杀戮,直让她眼花缭乱,到现在脑袋还嗡嗡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最后只汇聚为一句话:“别怕!” 她仿佛有了点力气,默默起身,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后,又走到御案旁,将天子牵出。 “……今削其爵土,收归金墉,终身不得复用。布告中外,咸知朕意。”秦准终于读完了诏书。 “当啷!”上官巳将佩刀扔在地上,跪了下来。 其余几位乂府僚佐见大势已去,亦跪倒于地,泪流满面。 第五十一章 善后 战斗结束得干脆利落,众人一时处于失声状态。 整个大殿之中,只有不断挣扎的司马乂还在制造着动静,但他显然已经没法翻盘了。 “汝何人?”司马乂被拉了起来,死死看着邵勋。 邵勋不回他话,只拿出皮索捆绑。 “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太尉、大都督、骠骑将军、长沙王司马乂,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司马乂拼命挣扎,口中叫嚷不休。 陈有根、王雀儿二人上前,一左一右,连踢带打,让他老实下来。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司马乂浑若未觉,继续叫嚷道:“我们能打赢,我已经准备与敌决一死战了。贼众不堪战,定能一举破之。快放了我,听到没有?” 陈有根、王雀儿“加大药量”,继续狠揍。 司马乂痛呼两声,怒视陈、王二人。 两人没理他,只管押着司马乂的双臂,不让他动弹。 司马乂颓然放弃了抵抗。 这几个兵,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王法,看到贵人,没有一点胆怯,上来就动手,不带半分犹豫的。 那边正在捆绑他府中幕僚的少年兵亦是。 幕僚们连声唾骂,又是报出自己的官职,又是搬出家世,恐吓连连,但迎接他们的只有老拳。 都是哪里找来的人? 要知道,这和乱军奸淫掳掠有本质不同。 数万人屠城,法不责众,士兵们没那么害怕,相反会有一种把以前的贵人踩在脚底下狠狠蹂躏的快感。 但这种小规模的政变突袭则不同,是可以找到正主的,都不害怕? “谁派你来的?苟晞?”司马乂冷冷地看着邵勋,问道:“他投靠了谁?” 没人回答,只抽空往司马乂嘴里塞了一块血迹斑斑的破布。 所有人都事先得到了命令,不准与司马乂多话,抓人就完事了。 “黄彪,你带人将大都督看守起来,不得有误。”捆完司马乂,邵勋拍了拍手,吩咐道。 “诺。”黄彪应道,然后推搡着司马乂进了偏殿。 他们第一次参与此类行动,有些甚至是第一次杀人。看得出来,动作有点僵硬,有人甚至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但他们披甲执刃,不折不扣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当敌人搬出官职和家世的时候,一点不手软,就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执行完了命令。 这就很好嘛。 在他们心目中,“邵师”已经盖过了大官,这让邵勋非常欣慰。 还要继续加强这种信念,我的基本盘,只能听我的。 “陛下。”邵勋转过身来,拜倒于地。 天子已被皇后拉起,但看到浑身是血的邵勋走过来行礼时,又软了下来。 皇后羊献容倒还算镇定。 她已经能串联起一些事情了,原来这个名叫邵勋的督伯,就是当初问对上提到的斩杀孟超的勇将啊,那他好像有些麻烦。 “陛下,此乃擎天保驾之功臣。”羊献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 “功臣?”司马衷一听,力气又回来了,连声道:“对,对,是功臣。” 邵勋头更低了。 眼前除了地面,就只有皇后的裙摆。已为血迹玷污,带着股淡淡的腥味。 “陛下,既是功臣,当有赏赐。”羊献容提醒道。 “那就赏……”天子突然卡壳了,因为他不知道该赏些什么。 “咳咳……”侍中秦准故意咳嗽了一下,然后说道:“陛下,赐些礼服、金甲、宝剑就是了。而今该将圣旨发往各处,令中外知悉,此乃大事。” 羊献容不再说话了。 她的心情还有些乱,脑海中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司马衷则慢慢起身,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这场戏,真是要了老命了。 眼前这个兵家子,鹘落虎跳之下,连杀数人,比吃饭喝水还简单,让他到现在还心惊肉跳。 赶紧打发他走!朕累了,要休息。 羊献容扶起天子,朝侧门走去。 临行之前,她瞟了眼邵勋。 两年来,历经多次生死险境,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别怕”呢。 ****** 北风呼啸,呜咽不止。 邵勋收拾了下戎服,出了大殿。 宫人拉来了马车。 少年军士们将尸体一一搬出,置于车上,总共十余具,装了三辆大车。 “首次杀人,怕不怕?”邵勋看着一脸严肃的少年们,温言问道。 “不怕!” “有点怕……” “当时没怕,现在有点后怕。” 众人回答不一,邵勋听了忍俊不禁。 “你们都很不错。”他走过去,拍拍这个人的肩膀,摸摸那个人的头,道:“长大了,敢打敢拼了,真的很不错。这个世道,邵师带你们一起往前闯,咱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听邵师的,让我杀谁就杀谁。”有少年说道。 “我也听邵师的。太厉害了,长沙王披头散发,被邵师步弓指着,动都不敢动。” “哈哈。前天刚来时,我还有些震撼呢。经过这一遭,大失所望,殿室是不错,但住在里面的都是什么人啊?” “天子是不是尿裤子了?”有人低声问了出来,说完,干咽了口唾沫,仿佛如此编排天子是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但他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邵勋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周围,还好,没有人。 见邵师如此谨慎,少年们齐齐低下了头,不过相互间还有眼神交流。 他们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不仅仅是皇权的神圣性,还有衍生出的许多东西。 比如,世家子弟是天上人,博学多才,挥斥方遒,其他人只配跪在他们脚下歌功颂德——别笑,这时候很多人这么认为,阶级间的差异大过鸿沟,以至于精神层面都被奴化了,认命了。 但现在呢? 荀邃轻而易举地被长枪捅死。 司马乂披头散发,身体颤抖,最后被他们绑死狗一样绑了起来。 上官巳扔了佩刀,跪倒在地,刁协、嵇含、王承等人也跪了下来,而他们拿着武器,威风凛凛地站着。 原来,天上人也会怕,也会死,也会求饶…… 他们并没有多厉害。 只要我们学好邵师教授的文武技艺,日夜苦练,敢打敢拼,就能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们面前,俯视他们。 这样一种异样的快感,真的让人沉迷。 “抬起头来。”邵勋看着众人,说道:“我的儿郎,不比任何人差。你们学习的东西,甚至比牵秀、张方部队里的队主、幢主还要多。打赢他们,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也不可骄傲自满,回去后,该学习学习,该训练训练,该劳动劳动,以待天时。” “诺。”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大声应道。 “不要乱说话。”邵勋又道:“咱们还很弱小,不能太张扬。可以和同袍们说说战斗的经过,但不要外传,咱们自己人知晓怎么回事就行了。更不要谈论天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 “回去有好吃的。”邵勋展颜一笑,道。 少年们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邵勋则哈哈大笑。 匈奴、羯人有部落,这些少年其实就是他的“部落”,虽然还很袖珍,规模还很小。 东海部落么?随便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 这个“部落”以他为核心,有文有武,自成一体,同窗、同袍、同乡三大要素俱全,内部凝聚力非常强。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提高地位,掌握更多的资源,慢慢积攒本钱,积累人脉。 最后,就像他对少年们说的那样:以待天时,伺机而动。 第五十二章 交接与赏赐 说完话后,少年们按部就班,分派岗哨,在大殿内外警戒了起来。 邵勋则继续站在太极殿外等待。 捉拿行动结束,并不意味着事情结束了。这会的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东海国上军将军何伦接到消息,带着千余兵士入宫城接走司马乂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烫手山芋,早交出去早好。 “邵君又立功了。”何伦脸色复杂地说道。 他已经了解了大概情况,心中暗叹真是错过了好机会。 自己终究胆子太小,以为擒抓司马乂非常艰难,没想到他就带了这十来个人,三两下被拿住了。 不过,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司空运筹帷幄,督护缜密计划,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邵勋说道。 “挺知情识趣的。”何伦笑了笑,道:“此番事了,糜晃出任中尉当无问题,君亦有前程。” 好家伙,连何伦都知道糜晃要当东海中尉了。 大家都不傻,盖因无论功劳还是门第品级,糜晃都够了。只要他争,何伦确实争不过。 此品级为中正品第,或曰“乡品”。 就此时的东海糜氏而言,乡品为第六品,称不上士族,算是“小姓”——品级是可以提升或下降的,由各郡中正三年一评。 糜晃有官身,如果外放可以当一个大县县令。 但东海国中尉也是第六品,仔细想想,其实不错。乱世了嘛,县令真不如中尉吃香。 东海老邵家没有乡品,一般而言,幢主就是他的天花板了。 但事无绝对,他固然没法像世家大族子弟那样直接门荫入仕(比如石崇),但还有察孝廉这样一个人家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机会。 擒捉了司马乂,东海孝廉到手,做官的资格就有了。 这才是他想要的真正赏赐。盖因无论太守还是刺史,都是“朝廷命官”,不是“幕僚门客”,两者没有高低之分,属于不同的领域。 比如王导现在严格来说就不是“官”,而是司马越的幕僚——当然,他想当官很容易,琅琊王氏的门荫名额应该不少,再者,即便不门荫入仕,世家大族也有其他办法,比底层人容易太多了。 “好好干吧。”见手下兵士已经把司马乂押上了马车,何伦快步走到邵勋身旁,附耳道:“大王在洛阳重建王国军,你部要被并入,小心王秉。他的人被打光了,也没募到多少新兵,可能会盯上你。” “何将军提告之恩,勋铭记于心。”邵勋行礼道。 “走了。”何伦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邵勋静静看着何伦的背影。 司空欲组建三千王国军,按制是上军两千人、下军千人。 有擒捉司马乂之功,走个流程,让糜晃当上中尉问题不大。 那么问题来了,上军将军仍然是何伦?这是眼瞧糜晃入局,干脆放弃争夺中尉了? 王秉是下军将军?自己这一幢并入下军? 从人数上来说,他手头实际掌握的部队可以编为两个不满编的幢,王秉会不会给自己搞事? 如果他真这么脑残…… 邵勋的手下意识握紧刀柄。 旋即又松开了,他深吸一口气,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杀心确实越来越重了。 杀王秉解决不了问题。 没了他,还会有张秉、李秉。 最好的办法,还是在糜晃的帮助下,与王秉好好谈一谈。 我带你飞行不行? ****** 天子颁布的诏书很快传遍全城,并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有人痛哭流涕,呜呼哀哉,想要救出司马乂,但被左右劝阻了。 有人长吁短叹,神色怔忡,有心做点什么,理智又告诉他,都快要断粮了,还能怎么办? 还有人提前活动了起来,拜访东海王司马越,以及传闻与成都王关系较好的名士王衍,试图在接下来的政治洗牌中占得先机——司马家子孙们的内战罢了,何必那么死心眼呢? 至于更多的普通百姓或下级官僚,则巴望着赶紧结束战争,先把洛阳供水恢复了再说。 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把被征走的父亲、丈夫、儿子、兄弟们放回家? 对了,赶紧让外界输送粮食进京吧,人饿得直打晃,撑不住啊。 基本可以说,从上到下士气涣散,投降在即了! 当邵勋带着手下出宫门,就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守卫端门的禁军士卒交头接耳,喧哗不已,军官不能制。 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 邵勋等人一齐望去,却见一士人下了车,朝这边行来。 “前方可是军校邵勋?”来人远远问道。 “正是。”邵勋行了一礼,回道。 来人并不回礼,只简略介绍了下自己:“幕府军咨祭酒、广陵戴渊,奉司空之命,接引邵军校入府。” “好。”邵勋回道。 戴渊点了点头,又打量了一眼邵勋后,径自转身上了马车。 邵勋一行人在后面步行跟着。 抵达司空府后,戴渊下车,先入内禀报了一番,然后让其他人都留在外面,自己领着邵勋入内。 “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不要问。”一边走,戴渊一边说道:“司空可能要给你赏赐,这是天大的恩宠,今后定要铭记于心,为司空舍命拼杀,死而后已。” 邵勋连连应是。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什么人啊,这时候还摆谱。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之前来过的书房。 这次王导不在,却多了另外数人,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见到有人过来,都停了下来。 邵勋悄悄看了眼,只认得一个潘滔。 潘滔还挺敏锐,注意到了邵勋一闪而逝的目光,竟然向他点头示意。 “参见司空。”邵勋躬身行礼道。 司马越看向戴渊,有些不悦,似乎怪罪他打扰了自己的兴致,又似乎怪罪他不分场合,他们在商议大事呢,你就不能等一等? 戴渊立刻明白了过来,连连告罪。 “罢了。”司马越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邵勋身前,态度却好转了许多,笑道:“孤听说了,你亲手抓住了司马乂。好,很好!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战阵厮杀,擒拿敌将,实乃武人本分,不敢邀赏。”邵勋回道。 司马越哈哈大笑。 幕僚们亦凑趣笑了几声。 有人直言道:“兵家子喜欢的是金帛,司空赏些财货便是。” 还有人说道:“不如惠以宝甲,他们也就能用这些了。” “可能还喜欢妇人。”有人促狭道。 不出意外,这句话引起一番哄笑。 看得出来,现在司马越幕府众人的士气很高,正处于意气风发的状态。 司马乂倒台,洛阳权力要重新分配。 成都王司马颖当上皇太弟几无悬念,但他不会来洛阳,而是在邺城遥控朝局。 河间王司马颙同样不会来洛阳。 这就是机会了。 只要司空收拾好洛阳残局,未必不能与成都、河间掰掰手腕。毕竟,洛阳才是京城啊,控制了洛阳,就有了号令天下的名义。 大伙都期待着这一天。 “休要胡言。”司马越斥责道。 说是斥责,但语气并不严厉,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斥责”完幕僚,司马越便看向邵勋,道:“你立下大功,孤当然要厚赏。金帛是少不了的,但这并不足以酬功。糜子恢立下大功,我许诺他可任中尉,幢主之职就由你接替吧。” “谢大王厚赏。”邵勋应道。 “糜子恢又在孤面前极力说你的好话,说你颇有选兵、练兵之能,一幢兵马个个精悍,如臂使指,故能斩将杀敌,势如破竹。”许是见邵勋非常沉稳,司马越愈发满意,又道:“下军兵士还没选满,不如就由你来替孤把关,多挑选一些壮士入营,如何?” “诺。”邵勋应道。 这还用思考吗?还用犹豫吗?这是升官的节奏啊! 果然,司马越接着说道:“孤说过,东海今年的孝廉会是你,勿要令孤失望。中尉司马你先担起来。” 很显然,这是违规操作。 中尉司马要等走完举孝廉的流程,再由朝廷任命,方能生效。 所以,邵勋现在只是个幢主,中尉司马还得等一等。 但司马越都这么说了,兵又是他找人募的,邵勋完全可以先兼任着,不会有人不承认他的身份就是了。 给邵勋这个官,幕府里不是没有反对意见。 不少人觉得给个幢主就够了。但一贯不怎么管事的军司曹馥说话了,认为此职很适合邵勋,他会选兵,知道怎样练出好兵。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司马越很信任曹馥。他是曹洪幼子,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可不比府里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强? 再者,邵勋是国人,这一点非常重要。 比起来历不明、心思叵测的外人,东海籍的军官显然更加可靠,更能委以重任。 何伦如是,王秉如是,邵勋亦如是。 当然,比起前两位,邵勋的重要性要差一些。 毕竟何伦、王秉出身名门,能够给司马越带来政治上的助力,稳固后方局势。所以,哪怕王秉吃了大败仗,该用还是得用。整军完成后,一个下军将军是跑不了的。 邵勋一没办法替他稳固东海后方,二没法提供部曲、钱粮,三没法摇旗呐喊,充其量是把刀子罢了。 何伦、王秉却是握刀之人,有本质的不同。 “下去吧,好生做事。”许完好处后,司马越挥了挥手,道。 “诺。”邵勋再行一礼,退出了书房。 第五十三章 笼络(给盟主~若晨~加更) 第二天一大早,邵勋等人收拾器械、行囊,打算出开阳门,返回驻地。 不料在门口遇到了裴廓、裴遐二人。 邵勋其实不认识他们,但人家认识自己…… “邵督伯,中垒营裴廓有礼了。”裴廓从马车上下来,行了个礼。 裴遐跟着行了个礼。 邵勋回礼。 他已经是幢主,更兼东海国中尉司马之职,拿着司马越给的“尚方宝剑”,协助选兵、练兵。但这事还没正式落实,裴廓、裴遐二人并不知晓。 “去岁十月初九那一战,邵督伯阵斩孟超,吓退贼众。即便在城头,勇烈之风亦扑面而来。”裴廓笑眯眯地说道。 这是一个身材中等的汉子,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 脸部棱角分明,五官有点刚毅的感觉,又带着一丝俊朗,颇为耐看,有种阳刚之美。 胡须明显剪过,不长也不密,一根根张牙舞爪地竖立着。 这个世家子,不符合大众审美啊。 另外一位名叫裴遐的,面相就好(阴)看(柔)多了,身材单薄、瘦弱,但自有一股随性倜傥的风度。 这两兄弟风格迥异,看来环境真的能改变人的气质。 “裴将军谬赞了。”邵勋摸不清二裴的路数,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尽量少说话。 裴廓感觉到了他的防备,并不介意,笑了笑,问道:“我等入府面见司空,邵督伯是聪明人……” 说完,眨了眨眼睛,转身离去。 裴遐亦转身离去。 临走之前,他顺着堂兄方才的视线,看向邵勋身后。 数十名兵士整齐肃立。 有人手抚刀柄。 有人拄着长枪。 有人握着步弓。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两人身上,浑身紧绷着,仿佛邵勋一道命令,他们就会冲上来,刀枪齐下,将二人斩杀当场。 真真丧心病狂! 不过吐槽归吐槽,裴遐不傻,他很清楚如果一个人想做出番事业,没点自己人是不行的。 邵勋身后这些士兵,有那么点“自己人”的味道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惊讶。 成都王、河间王这类拥兵自重的宗王有自己的亲信嫡系可以理解,但一个小小的督伯也有死忠亡命徒? 有点意思。 二人走后,邵勋也没有耽搁,直接招呼众人走了。 “回去后,谨守门户,不要觉得仗已经打完了。这个时候,一旦松懈,反倒最危险。”邵勋扫了眼左右,说道。 杨宝受伤了,天子施恩,让宫中医官诊治,邵勋让李重带着两人留下来照顾,这会在街上走着的,全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督伯,难不成是诈降?”陈有根有些吃惊,遂问道。 “人都杀了那么多,还诈降?”邵勋乐了,陈有根的思路真的非常广。 “那是因为什么?司马颖、司马颙要尽杀洛阳降兵?”陈有根怒了。 “不至于尽杀洛阳降兵,他们没这本事。”邵勋收拾心情,解释道:“我是担心有人秋后算账。其实无所谓了,债多了不愁,多几个少几个敌人又能怎样呢?” “因为杀孟超之事?”黄彪蹙眉问道。 “差不多吧。”邵勋说道。 “那还不速速回去准备?”陈有根一听急了,声音大了起来。 “准备什么?” “扯旗造反啊!”陈有根的“革命性”倒是很强,直接在大街上嚷嚷。 “洛阳中军还有将近三万人,其他杂七杂八的部队亦不下三万,怎么造反?” 陈有根一窒,调门降低了好多,嘟囔道:“那就出逃去当流民军。” “我问你,大晋到现在,可有一支流民军站稳脚跟的?”邵勋认真地问道。 陈有根张大了嘴巴。 他想反驳,但又不知道各地流民军的实际情况。 “我告诉你,只有蜀中那边勉强有一支,但他们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流民部队。”邵勋说道:“荆州张昌,声势何其浩大,现在呢?朝廷大军一旦围剿起来,他们就死定了。不,官军和他们互有胜负,真正打死他们的,其实是世家大族的私兵部曲。朝命一来,世家带上部曲为朝廷厮杀,积攒功劳,同时还锻炼了私兵,提高了战斗力。” “世家若占据州郡,对朝廷来说不是更糟?”陈有根不服道。 “确实。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朝廷现在只想干死造反的人,至于地方权力归谁,朝廷也管不了许多。反正那些世家大族表面上还是尊奉朝廷的,也会象征性缴纳部分赋税,他们的子弟甚至还会来洛阳做官。”邵勋说道。 “这不行,那不行的,到底该怎么办?”陈有根有些生气了。 他不是生邵勋的气,而是生这个世道的气,恨不得一拳砸烂。 “以后再说吧。”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扭头看着大街两侧了无生气的楼台馆阁,苦笑道:“本想带你们逛逛洛阳再走的,但如今这个情形,呵呵,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没甚意思。下次再来吧。” “洛阳是真不行了。”陈有根也打量了一番,叹道:“上次来卖货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山贼么,卖什么货?”黄彪奇道。 陈有根语塞。 黄彪这厮,别看长得不高也不壮,但其实是下手挺黑的一个人,有点蔫坏的感觉,陈有根不稀罕跟他斗。 “这是十年来洛阳最差的一年,但或许是今后十年中最好的一年。”邵勋突然冒出了一句话,陈有根、黄彪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督伯,洛阳还能更差?”陈有根忍不住问道。 邵勋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想过什么日子?” 陈有根咧嘴大笑:“能吃饱饭,最好有酒有肉。哦,对了,还要娶个妻,如果能有一二小妾就更好了。” “如果需要你上阵拼杀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你愿不愿意?”邵勋问道。 “督伯说笑了。”陈有根说道:“现在我也拼杀,不过就是混口饱饭罢了。太多人拼杀来拼杀去,也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啊。如果真有,我他妈上茅厕的时候都琢磨怎么杀人。” “黄彪,你觉得过上这样的日子,需要多少家财?”邵勋又问道。 “如果是在乡下,怎么着也得百余亩地吧。”黄彪不是很确定,猜测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们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也不藏着掖着。我敌人太多,将来即便能主政一方,多半也弄不到什么好地方。如果我去的是被打成一片白地的州郡,我就给你们分地。不光你们,所有跟着我去的将士,都有地分。一人百余亩,好不好?” “督伯,这地是朝廷的地,还是可以传诸子孙的地?”陈有根问道。 “放心,不会让你们屯田的,都是一起拼杀的弟兄,何至于此。”邵勋笑道:“地可以传给子孙,家里减一丁户调,还免徭役。” “那么好?”陈有根震惊了。 其实,就大晋百姓来说,最可怕的不是税赋,而是徭役,那个是真有可能弄得家破人亡的。 如果能免除徭役,哪怕只限本人,做梦都会笑出声。 “免了徭役,但有兵役。”邵勋说道:“其实就是世兵,不过一家有一两百亩地,可传给子孙后代。如果种不过来,许你等自募几户部曲帮忙耕种。享受了这些好处,就得有义务。若有战事,尔等需自备器械,随军出征。” 陈有根还没反应过来,黄彪已经在默默思考。 督伯说“一两百亩地”,就按一百五十亩算好了,招募三户部曲帮忙耕种,一家五十亩,如果有牲畜帮忙,农具齐备的话,完全忙得过来。 主家只需要在农忙时下地干点活,甚至完全不用干活,而收获足以支应一家老小过上优裕的生活。 再置办点兵器,一年中有大把时间可以锤炼武技。 农闲的时候,集中起来操练,辨识金鼓旗号,演练军阵战术,久而久之,就是一支强军啊。 哦,对了,这般家境,养一两匹马并非不可能,这就更厉害了。 只是—— “督伯,这样会得罪人的吧?”黄彪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旋又笑道:“这世上,想做点事,哪能不得罪人呢?不过你们也不要对外张扬,我还是一个小小的督伯,却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到这一步。” “督伯,若真有这样的日子,我跟定你了。”陈有根肃容道:“奶奶的,想地都想疯了。” 邵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跟着我,会有那么一天的。不管多难,咱们都要努力。” 其实,他说的这些事有点政治纲领的味道了。 他不喜欢西晋的门阀政治,想要打破这个制度,那么总得拿出替代方案吧? 光破坏不建设,那是流民帅,不是他邵某人的风格。 整体的政治纲领,他还没想好,但有一个原则,一定要契合生产力水平,契合时代风气和价值观。步子大了会扯着蛋,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之所以优先考虑给士兵分地,纯粹因为这是乱世,没有合格的军事力量,一切成空。 而且,有些事他也不确定最终能做到哪一步,意外因素太多了,门阀力量太强了。 或许,只有经历过乱世蹂躏的北方部分地区,才有可能给他一丝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这就是他不去南方的主要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今天向黄彪、陈有根等人说出这些,其实有笼络人心的意味。 他有危机感了。 值此之际,内部必须抱成团,绝不能生出乱子。 而当所有人都团结在他身边时,哪怕只有一千人,甚至几百人,都是一股不可轻侮的力量。 我的人,我让他砍谁就砍谁。 没有我的同意,谁的命令来了都不好使。 都督军令?都督算老几啊? 天子诏书?对不起,不奉诏。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他苦心建立的这个小集体就算成气候了,而且还具备了一定的先进性,可以和各个势力同台竞争,成为乱世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走了,回家。”见两人还在思考,邵勋不以为意,大踏步向前。 回辟雍之后,他还得找糜晃谈一谈。 王秉这人到底能不能搞定,该用什么办法搞定,得商量出一个方案来。 可惜啊,没能向裴妃问计。 不然的话,她在司空耳边旁敲侧击一番,就能给王秉上点眼药,事情就好办多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地面。 邵勋挎刀持弓,龙行虎步。 黄彪、陈有根等人紧紧跟随,亦步亦趋。 少年兵们斜举长矛,排着整齐的队列,认真地甩手甩脚走路,一丝不苟。 这支部队、这个团体,有点样子了。 第五十四章 身份 邵勋回到辟雍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督伯不在,好像缺了主心骨一样,做什么事都心绪不宁。 他一回来,所有人都“活”了过来。手脚变勤快了,不再胡思乱想了,做事也更有劲了。 这就是灵魂人物的作用。 “督伯。”各队主及杨宝一齐过来行礼,汇报情况。 “你是何人?”邵勋看着脸上包着几层布,透着股伤药味,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的杨宝,问道。 “督伯,我是杨宝啊,比你早回来一步。”杨宝急道。 “没留下来养伤?” “皮肉伤,不碍事。” 邵勋点了点头,赞道:“君还是很勇猛的。” 当初没看清,杨宝好像被人迎面砍了一刀。 但有兜盔、甲胄在,如果没被砍中要害,确实难死。 这厮,当时莫不是顺势躺下了? 这里人多,他打算给杨宝留点面子,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一个个说。”邵勋坐了下来,看着众人,说道。 糜晃不知道去哪了,让邵勋很是无奈。 战争还没结束啊,大哥。这会要是被人突袭,指挥官不在,一旦输了,找谁说理去? “督伯,儿郎们一直分批温习功课、锤炼武技、生火做饭、修理器械,并无懈怠。”吴前第一个说道。 “那几个教谕没乱来吧?” “只教读书识字,偶尔讲些典故。倒是那位庾家郎君,引经据典,讲了很多。” “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道:“下一个。” “督伯,将士们这些时日一直在搜杀残敌,缴获甲仗千余,堪用者不下七百,剩下的修修补补,拆东墙补西墙,也能凑合用用。”队主姚远说道。 “以后得专门招募一批辅兵了。”邵勋想了想后,突然有了主意。 辅兵这个兵种,古来有之。 比如最初的上中下军(俗称“三军”),下军就主要从事后勤保障工作。 不过,东海国的王国兵,上、下二军都是战兵,战时都是临时征发工匠、夫子充当后勤保障——呃,好像这会大多数战兵也是临时征发的…… 不管怎样,战争这么严肃的事情,还是要尽可能专业化。 省钱固然很爽,有时候就省掉了战斗力。 在职业武人大行其道的年代,辅兵同样要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要上阵打仗。战兵部队有缺额后,第一选择是从辅兵中调人补充。 不知道能不能说动司空改革军制,建立专业的辅兵部队,正好把这批孩童少年塞进去——估计很困难,虽然禁军骑兵部队已经有长期固定的辅兵了。 “下一个。”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督伯,我遣人向南搜索至洛水。原本驻守在那边的一支部队已经溃散了,但鲜卑游骑并未渡河而来。”队主余安说道。 “溃散的都是什么人?” “新安县征发来的丁男,一仗未打,直接跑了。” 奶奶的,连敌人都没见到,自己原地溃散了,这都什么兵?邵勋很无奈。 要是敌人都是这种货色,他表演一次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不可能。 “鲜卑人不会来送死的。”他说道:“下一个。” 队主们一个接一个汇报,杨宝扭扭捏捏地排在最后面,脸上还挂着尴尬的笑容。 “诸位。”待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邵勋理了理思绪,道:“司空要重建王国军了,辟雍这边的兵,整体并入下军之内。我当一幢之主,糜督护将出任中尉。至于你等,有些人将会有新的幢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大家。 场中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便炸开了锅。 “幢主,我跟你。”吴前年纪大,腿脚不是很灵便,但脑子转得快,第一个说道。 “你管着的那三队人是我的心血,即便你不提,我也会把你要过来。”邵勋点了点头,说道。 “幢主,我也跟你。”黄彪大声说道。 “幢主,其他人我都不服,跟定你了。” “幢主……” 众人纷纷表态。 “幢主,我……我……我给你牵马执蹬,洗刷马匹。”杨宝轻声说道。 “哦?刘司马没给你安排去处?”邵勋瞥了他一眼,问道。 杨宝一窒,嗫嚅道:“这世道,跟着幢主能活下去。幢主,我有勇力的,会骑马,会射箭,也杀过敌兵。” “既然你铁了心跟我……”邵勋沉吟片刻,道:“那就去另一幢当督伯,如何?” “幢主,我——”杨宝有些急了。 邵勋伸出手,道:“且住。你去了另一幢,还是我的人。全幢五百军士中,至少四成是老弟兄了,你帮我盯着点,有事立刻前来汇报。” “这……好吧。”杨宝勉强点了点头,然而又有点不放心,扫了一眼周围,见人都在,一咬牙,直接道:“我对幢主的忠心,日月可鉴,幢主万不能放弃我啊。” “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邵勋亦笑,道:“想什么呢?你也是老人了,只要勤勉做事,我又怎么可能不管你?放心吧。” “那就好,我听幢主的。”杨宝松了口气,脸上有些红。 不过他不后悔。 世道如此残酷,想活命怎么了?幢主说了,我是“老人”,你们有些新来的,资历有我老吗?笑什么笑!只要我不要脸,一门心思跟着幢主,以后骑你头上拉屎时别哭! “事情就这么定了。”邵勋拍了拍手,止住众人的笑声,道:“整军的时候,糜督护说了算,届时我会挑五百人自己带着。没选到的人,去另一幢,还是自家兄弟,危难之时,自当同进同退,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轰然应诺。 邵勋挥了挥手,让他们各回各队,操练兵士。 人都离开后,邵勋又问吴前要来了一份名册。 “总一百四十六人,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十五岁以上的七十二人。”吴前在一旁轻声说道:“孩儿们对幢主还是很信任的,有些年纪小的堪称依赖。” “唔……”邵勋微微颔首。 带了他们一年半,确实比一般的士兵更听话,执行力更强,从这次擒捉司马乂就能看得出来。有些少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该出手就出手,没有丝毫犹豫。 或许,他们还没经历过社会的雨雪风霜,没有太多的利益羁绊,更重感情。 一旦把他们扔到社会上捶打个十来年,自身有了牵绊,有了利益拉扯,就没这么纯粹了。 他想起了后世冈村宁次评价日本兵的事情。 岗村认为,战前组建的部队,士兵年纪普遍不大,有理想,有热情,敢打敢拼,作风凶悍,不怕死。等到武汉会战结束,他发现本土送过来的补充兵里面一大堆三十多岁的复员军人,这些大龄补充兵军事素质还不错,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后,不太信军部讲的那套了,精神上“垮了”,成了“老兵油子”。 当然,邵勋所面临的情况与岗村是不同的,只能说有些许相通之处吧。 这些学生即便年纪大了,但老师与学生的身份还在,年幼时的感情还在,即便不纯粹了,也比你随便拉过来的人可靠。 如果自己离开越府,出走他处,这些学生兵是最有可能跟着自己的。 “三队我要全部带走。”邵勋说道:“你来我的幢当个督伯。” 吴前大喜过望,没想到当了一辈子底层军户,临老了还能混个督伯当当,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 “谢幢主栽培。”吴前毫不犹豫地说道,眼睛还有些红。 “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邵勋笑道:“你这个督伯,不需要管训练,这个我亲自来抓。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三队孩儿们身上,做好领队。” “领队”这个称呼,邵勋讲解过,吴前知道意思,于是说道:“这太简单了。幢主放心,我一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会耽误事的。” “咱们这个小团体,还得努力啊。”交代完事情后,邵勋感慨了一声,说道:“一个小小的王秉,嘿嘿。还需要时间,还需要时间。” 那天陈有根提起造反和跑路的事情后,他其实认真推演过。 结论是:如果这会就拉起队伍出走,当流民军甚至土匪山贼,是没有前途的。 首先,没有那么多资源来武装部队。 军事训练是一项消耗巨大的活动,吃的就不谈了,光说器械消耗,就非常巨大。没有一个稳定的生产基地,没有大量储备物资,你是不可能长期练兵的。 流民帅带的部队,别看威风凛凛,四处乱窜,但在大晋军事力量彻底消耗完之前,他们也只能“流窜”了,很难站稳脚跟。结局要么是溃灭,要么是被招安,但招安了就受制于人,无论是粮食还是武器供应,上头把得死死的,不会给你任何机会——除非“上头”自己崩了,那样可能会有机会。 其次,没有那么多老手来训练军队,分担自己的压力。 当初糜晃给他前后送了两百人,其中不少是洛阳中军溃卒,他们熟习武艺、军阵,可以分担训练压力,是流民军极度缺乏的人才。 最后,被打上了流民帅的标签后,很难有人来投了。 贫穷、吃不饱饭,被人四处撵着跑,没时间发展根据地,缺乏人才和武器,更被人歧视,想翻身很难的——大晋现在没有一支流民军上得了台面,齐万年、张昌、石冰、封云或已经被剿灭,或即将溃灭,即便穿越者去带队,在乡间坞堡林立的情况下,真能比他们好多少吗? 社会环境不一样,在世家大族把控着乡间土地、人口的情况下,你即便真打败了官军,得到了一块地盘,也只能做到表面统治,图一乐罢了。没有官面上的身份,坞堡帅、世家大族们就不认你,税都没有,只能继续流窜。 在没能整出几万、十几万军队暴力破局的情况下,官面上的身份是很重要的。 所以,他还需要时间发育,以培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批军官种子。 当然,如果实在混不下去,那也没办法,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眼下显然还没到那个地步。 “幢主,糜督护回来了。”陈有根匆匆走了过来,喊道。 “我这就去迎接。”邵勋重重拍了拍吴前的肩膀,出门去了。 第五十五章 形势 “刚去了趟南边。”糜晃主动解释了他的去处:“有故友子弟在军中供职,故找他们问问洛水之南的情况。” “如何?”邵勋问道。 “鲜卑人撤了,据说回去找司马颖要账。”糜晃笑道。 “多是讹传吧?” “也有可能,但真走了。” “看来,战争是真的要结束了。”邵勋神色复杂地说道。 从理智上来说,他觉得投降没什么问题。 从感情上来说,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与河北人厮杀,看到因为缺粮而失败,心里总不是滋味。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 大伙兵还在。 又不是无条件投降,真把人逼急了,最后吃一顿好的,全军拉出去,强攻敌军营垒,胜负犹未可知。 建春门之战,冀州兵被赶羊一样驱杀十几里,足够他们长长记性了。 正面野战,你们不是对手。 “当然要结束了,不结束,司空怎么秉政?”糜晃说道。 “司空这次气魄很大啊。”邵勋有些惊讶,因为这真的不符合司马越过去的风格。 糜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小郎君当我真去南边闲逛了?” 邵勋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我是去那边接人的,这事你不知道。”糜晃说道:“范阳王的信使。” 邵勋点了点头。糜晃是他的上级,没有义务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即便出于职业操守与个人品格,主公的一些密事也不能四处宣扬。 “能说的都说,不能说的你也别问”——这是糜晃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老实人也是有原则的,现在他觉得能说,大概是因为邵勋愈发靠近司马越核心圈子了。 “司空正与邺府谈善后,他现在是洛阳朝廷与中军推出来的主事人,为了增加谈判的胜算,肯定会有所动作。” “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虓、都督并州诸军事、东赢公腾,或为司空从兄,或为骨肉至亲,他们其实很愿意看到司空秉政,故可为外援。” “另者,司空亦遣使间道前往徐州、青州、宛城等地,拉拢东平王楙、高密王略、彭城王释,意图同进同退,共抗司马颖。” “皇太弟可以给司马颖,暂时亦可与他虚与委蛇,待大事抵定之后,司空定要与邺府争上一争的。” 糜晃说完了,邵勋快速消化着这些消息。 司马越真是个老阴比。 背刺司马乂,并不是对司马颖卑躬屈膝,而是自己想上位。 他现在极力拉拢禁军诸将,并千方百计讨好世家大族,取得他们在朝堂上的支持,安定洛阳局面,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团结在他身边。 在外界,并州刺史司马腾、青州刺史司马略是他的亲兄弟。 镇许昌的司马虓(堂兄)、镇宛城的司马释(堂兄司马植之子)更不得了,掌握着不小的兵权。 别看现在很多刺史都挂了都督某州诸军事的头衔,但在大晋朝,只有八个老牌都督区掌握着世兵。 这八位都督分别出镇长安、许昌、宛城、襄阳、寿春、下邳、邺城、蓟城,一一对应着曹魏时期的各个战略方向。 其中,坐镇长安、许昌、襄阳、邺城和蓟城的五位都督瓜分了三十万世兵中的大部分。 所以,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司马虓的分量是很重的,都督沔北诸军事、彭城王司马释的分量轻一些,但也不可忽视。 再算上掌控着并州的司马腾、控制青州的司马略,东海王的潜势力已经呼之欲出了。 当然,以上这些人未必都会支持司马越,毕竟他苟了这么多年,别人不信任他是正常的。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许昌都督司马虓应该开始支持他了。 怪不得,怪不得! 至于是司马越动手前就与司马虓联系上了,还是动手后再联络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邵勋倾向于前者。 都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一系的子孙,勾搭上还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说,司空早晚要尽起大军,讨伐司马颖了。那么,兵从何来呢?他现在能掌握的部队太少了吧?”邵勋问道。 “这个定然要花些时间。”糜晃也有些不确定,只能含糊说道:“司马乂都能取得禁军支持,司空没理由不行。” 邵勋却不太乐观。 公允地说,司马乂的能力是强于司马越的,甚至强于司马颖、司马颙以及已经死去的司马冏,他能拉拢禁军诸将支持,不意味着别人也行。 再者,自从诛杀赵王司马伦之后,禁军很明显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齐王、长沙王火并的时候他们选择作壁上观,不参与。 在长沙王、成都王、河间王大战的时候,又下场了。 等到东海王与成都王再战,他们会是什么态度,真的不好说。 有了自己意志的军队对上位者而言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会受利益与本能驱动,不再惟命是从。 好在即便受本能驱动,他们现在也下意识靠拢司马越,共同对抗外来势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包括邵勋在内,洛阳王师在劣势下被迫抱团取暖,暂时形成了一个整体,避免被人清算。至于今后会不会分裂,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中尉司马当上了?”糜晃不想再谈这些事情,转移话题道。 “估计还得等几个月,司空让我先把事情做起来。”邵勋说道。 “不错,不错。”糜晃笑道:“以你家这个情况,出个当官的,真的不容易。” 举孝廉,史书上比比皆是,但不要觉得很容易,那是你把自己代入上层了。 州刺史举的秀才,有几个落到普通人手里? 郡太守察的孝廉,又有几个给没有家世的人? 太少太少了,偶有几个,都能在史书上大书特书。 但九成九的秀才、孝廉名额,却被士族在台面下默默瓜分了。史官都不兴记,因为太寻常了,本来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秀才、孝廉已经脱离了本来意义,国家公器,世家大族分肥,如此而已。 “待洛阳事定后,可给家中书信一封,让他们也高兴高兴。”糜晃说道。 “届时家人还得督护多多照拂。”邵勋说道。 “小事,小事。”糜晃很高兴。 这是什么?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 家人都住进糜氏坞堡了,这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节奏。 他们俩人,利益捆绑得太深了。 “我亦已得司空许诺,只要抓了司马乂,我就是新的东海中尉。”说完,糜晃捋了捋胡须,带着邵勋快走几步,远离人群之后,方问道:“整军之事,你有什么建议?” 糜晃这么问了,邵勋也不客气,当即说道:“我会从现有兵士中挑选七队精壮,与三队孩童少年一起,编为一幢,我亲任幢主,吴前当督伯。其余兵士编入另一幢,杨宝调过去,担任督伯。” “司空既许我中尉司马一职,让我严格选兵并协助练兵,我决定挑选三十名精锐武士,曰‘教导队’,陈有根任队主。” “其他队主、什长、伍长名单,我会拟一份,交由中尉过目。” 糜晃一听,比较满意。 邵勋是有分寸的,他没有胡乱插手何伦的上军,只在王秉的下军做文章,这就很好嘛。 王秉若肯配合便罢,若不肯,到时候下面人不听他的,上头还有人拉偏架,定要他好看。 当然,王秉还可以选择鱼死网破,彻底翻脸。 但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拿着好处却又不愿得罪人,想得美呢。 “过几日,就把部队拉回洛阳,辟雍这边不用守了。”糜晃说道:“再找个机会与王秉好好谈谈,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不识时务之辈。况且,我观王秉之意,似乎想往禁军中发展。司空拉拢禁军之后,定然会想办法安插自己人,王秉多半还看不上东海国下军将军这个职务。” “哦?难不成他还想当左卫将军、右卫将军什么的?”邵勋问道。 “你不想当?”糜晃奇道。 “不想。”邵勋老实答道。 糜晃大笑:“你真是个怪人。” 邵勋亦笑。 不是自己拉起来的部队,指挥起来很难得心应手,平时或没什么,一旦上了战阵,就能看出差别了。 空降或继承得到的官职,与白手起家能是一回事么?威望差老远了。 第五十六章 好聚好散(给盟主独爱李宗盛加更) 与糜晃分开后,邵勋立刻喊来了吴前以及三队孩童少年中的队主、什长、伍长。 看着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一群人,邵勋开门见山道:“司空整军的事情,想必你等也有所耳闻。我长话短说,我想将你们整体转为募兵。从今往后,诸位就都是王国兵了。” “不要担心有人看不起你们。擒捉司马乂一战,他身边那些护卫、随从不就被你们打得稀里哗啦?长枪一刺,敌人倒地,大刀一砍,贼人授首。就连司空都称赞我挑选的甲士英武果决,你们不比任何人差。” “当了募兵,仍然由我带着,一切照旧。该认字认字,该学算术学算术,该练武练武,该种田种田,战例课也会继续上。” “当然,如果有人不愿意,即便冒着触怒司空的风险,我也会去分说一番,把你们放走。” “现在,都表个态吧。” 邵勋说完,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目光不断扫视着少年们。 少年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神色各异。 “磨磨唧唧,是男人不?”陈有根在一旁骂道:“留下就留下,继续大鱼大肉,继续跟着幢主习文练武。幢主是天上人下凡,一身本事绝不会藏私。不愿留下的滚蛋,我看着心烦,回去后继续种地。哦,对了,种地也不行,现在徐州在打仗,你们可能又要被征兵。” “陈有根,怎么说话呢?”邵勋斥责道:“好聚好散便是,师生一场,情分仍在,不愿留下当募兵的,我亲自做顿好吃的,大家吃完散伙,以后还能见面。” 陈有根被骂后,退到一旁,用恨其不争的目光看着少年们,嘟囔道:“世道这么乱,流民军可是吃人肉的,你们养得白白胖胖,被人捉去,可是挑了别人口福了。” 邵勋又瞪他一眼,陈有根这才闭嘴。 “有根兄弟真是……”吴前苦笑了一下,道:“我说两句。幢主带了你们一年半,待你们不错吧?” 待看到众人纷纷点头后,吴前继续说道:“我其实想让你们都留下的。诸王征兵,哪管你愿意不愿意,发根木矛就上了。徐州有封云、石冰之乱,你们回去确实可能被征兵。但幢主悉心教导你们一年半,情同父子,他不愿意强行留人。” “反正我是不愿意回去的。汗摔八瓣地种地,到最后糊口都难,还不如在军营里混口饱饭。幢主说让我当个督伯,老实说,我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能混个小军官,以前想都不敢想。你们认字,武艺也比我强,将来的前程,又岂是一个督伯能打住的。” “世道乱糟糟的,回去的路上也不太平,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吴前亦退下,满怀期待地看着这帮少年们。 “相识一场,便是缘分。走与留,情分都在。”邵勋面色感慨地说了一句,道:“都表个态吧。” “邵师,不论你去哪,我都跟你。”王雀儿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说道。 说完,他看了看身周,十几个人跟着起身,道:“我也留下。” 还有三个人坐在地上,面红耳赤。 不一会儿,有一个犹犹豫豫站起,只剩两个伍长还坐在地上。 “邵师,我也跟你,天涯海角都去了。”金三起身。 本队的人陆陆续续起身,只剩四个人没起来。 金三大怒,连踢带打,又有两人起身,还有两个满脸惭愧,但始终没起来。 “邵师,我定然要跟你的。”毛二起身之时,两手连拉带拽,招呼着众人都起来。 最后还剩三人没起。 “陆黑狗,你家离幢主家不过十几里地,你也不起来吗?”毛二看向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怒气冲冲地问道。 陆黑狗嗫嚅了两声,不敢说什么,起身了。 毛二又点了另外两人的名字,那两人低着头,不敢看他,其中一人甚至还哭了。 毛二还待再骂,却被邵勋阻止了。 “好了。”邵勋站起身,看着站得满满当当的少年们,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的事情,可不能再后悔。军中自有法度,即便我再舍不得,对于干犯军纪之人,也不得不用斧钺。” “谨遵邵师之命。”在王雀儿、金三、毛二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 “好。”邵勋满意地笑了笑,道:“你等回去后,统计下各什伍军士的态度,汇总成册,交到吴前那里。” “诺。”众人大声应道。 “幢主,我会劝伍里的人都留下的。”一位坐在地上的少年哭道。 “人生于天地间,多有羁绊,或有不得已之事,必须回乡,我可以理解。”邵勋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搂着他的肩膀,温言道:“吃顿好吃的再走。将来回了徐州,定有相见之日。” 少年泣不成声,其他人也多有感伤。 “会回家的。”邵勋一一拍着每个人的肩膀,许诺道:“你们但好好学习、刻苦训练,将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让看不起你们的人好好瞧瞧,是不是比他们有出息。” 随着他的安慰,众少年感伤的情绪被冲淡不少,进而生出一股希冀。 正是爱幻想的年纪,谁不想自己出人头地呢? 汇总数据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吴前那里,吴前又第一时间交给邵勋。 仔细看了一下,一百四十六人中,坚持要走的大概有二十余人。 邵勋松了一口气,这个结果完全可以接受。 这一次,他其实是耍了小心机的。 打感情牌、道德绑架甚至还有嘴替陈有根的“恐吓”,当然也少不了三位“班长”利用自己的个人威望连吓带骂,最终有这个结果。 不错,不错。也就是这些少年们了,普通的大头兵,他压根懒得费这些心思。 ****** 了却一桩大事后,邵勋又开始拜访庾亮、徐朗等人。 “战事要平息了。”邵勋说道:“你等早做打算。” 简单的饭菜,味道却不错。 毌丘氏、庾文君母女二人一起做的,不知道是不是从《食疏》上挑选的菜式。 “能进城吗?”庾亮问道。 “最好不要进城。”邵勋脸色一正,道:“议和成功之后,西兵、邺兵肯定要入城的。届时会怎么样,谁都不敢保证。” 这个年代的军队,士兵基本都是临时征发起来的。上头只管饭,没有军饷,出征在外,肯定会耽误家里的活计。 田里锄草、修缮房屋乃至给地主打零工等等,这些都干不了。 因此,士兵们是有很强烈的劫掠冲动的,有的甚至想要屠城,发泄欲望。 军官们出于种种原因,有时候会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你又不给军饷,部队士气就没了。 邵勋觉得一旦外兵入城,洛阳就会事实上被分割。 王师占一块地,邺兵占一部分,西兵占一部分,形同租界,大概就是这么个局面吧。 “不要回洛阳,往南走。鲜卑人早就撤了,南去畅通无阻。”邵勋说道:“找个地方先避一避,躲开最凶险的一阵子,然后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算了。” 外兵初入城那会是最混乱的,过了这一阵,军官就会约束军纪,不会闹得太离谱了。 庾亮、徐朗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长沙王明明打了胜仗,张方、陆机、牵秀直如土鸡瓦狗一般,最后却是他们赢了。”徐朗叹道:“真不甘心。” 邵勋微微有些不自然。 长沙王还是他抓的呢,现在被何伦送到金墉城看管起来了。 “司马乂也不是什么好人,少说两句。”庾亮咳嗽了下,说道。 徐朗叹了口气,不再纠结这事了,转而问道:“如今这情形,若想入仕,该投哪方?” 庾亮下意识看向邵勋。 邵勋心中暗爽。 曾几何时,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形象? 经历了这几个月,地位见涨啊。 是了,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越府家将,两次得到赏赐,显然颇受重视。又有一起厮杀结下的情谊,向自己问计再正常不过了。 最关键的是,自己平常说话颇有见地,有些言语发人深思,让十六岁的庾亮、十九岁的徐朗很是佩服,才有今日之局面。 “要投就投司空。”邵勋说道。 果然如此!庾、徐二人心道,这是在为自家主公招揽人才呢。 不过徐朗确实该投东海王,本身就是东海世家出身,还想啥呢? 庾亮则思考得多了一些。 司空已经征辟过他一次了,如果今年再征辟,该不该同意呢?或许,不该拒绝了吧? 邵勋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徐朗暂先不论,庾亮会不会真的入司空幕府呢?毕竟庾敳和司马越走得很近,且一直没放弃说动这个侄儿入幕。 他不知道历史上庾亮有没有接受征辟,想必没有吧。 司马越的名气还是略小了些。 如果庾亮入司马越幕府,算不算改变了他乃至庾家的命运呢? 我——终于混到可以撬动历史人物命运的地步了么? 想想蛮爽的。 而且,庾亮若入司空幕府,对自己也有好处啊。 糜晃离开幕府之后,需要有个人在里面传递消息,不然两眼一抹黑,真的太难顶了。 就这么定了!想想办法,把庾亮塞进去。 第五十七章 高调入城 永兴元年(304)——不,在司马乂就擒后,天子下诏改元永安,这会已是永安元年——正月底,到了该撤退的时候了。 两百名单独编队的士卒,倒没全部离开,走了一百六十余,剩下三十多表示愿意跟邵幢主干。 二十多名少年兵坚持回老家——其实还有一些少年并不坚定,但现在没后悔的机会了。 邵勋询问了留在辟雍的百姓,主要是原潘园的部分工匠、仆役,外加少数躲进来避难的洛阳人,最终有三十余家愿意跟这些少年人一起搭伴,前往东海。 邵勋嘱咐他们先向南走,再折向东,别被人捉去了。 临走之前,所有人吃了顿散伙饭,然后拿着器械、口粮,各奔东西。 有些许伤感或舍不得,毕竟一起住了几个月。比如庾家小娘子庾文君就趁着父兄不备,多看了邵勋几眼。 邵勋想开个玩笑,但一看她娘亲毌丘氏严肃的面容,便作罢了。 现代人的作风,最好不要套到古人身上,尴尬是小,得罪人就不美了。 “粮食、器械、被服、炊具,都收好了啊。”吴前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农民一样,不住说道。 他是穷惯了的,见不得任何浪费。 哪怕是缺了几个角的瓦罐,一柄黑漆麻乎的木勺,他都舍不得丢弃,下令打包带上。 照他的话说,攒这点东西不容易,一定要勤俭持家。洛阳这个鸟样,整军后不一定会给他们发多少东西。 “这些马儿实在太能吃了,唉。回城后,找人换粮食吧,粮食太金贵了。” “哎哟,幢主的战例集小心点,锁箱子里,别扯坏了。少了这个,等到上战场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会,你们这些兔崽子就等死吧。” “磨刀石!磨刀石别忘了!” “这几张马胯革收好,能打几副好甲呢。” 吴前走来走去,大声呼喝,似乎已经完全进入督伯的角色了。 邵勋看了莞尔一笑,老东西彻底融入这个大集体了,比他还上心。 这份归属感,如果能扩散到每个人身上,他们就是一支打不散的部队,能以少敌多,勇往直前。 最终收拾妥当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了。 邵勋最后看了一眼战斗过数月之久的辟雍。 在这里,他损失了二百多儿郎,队主刘通、钟獾儿战死,他们的血几乎融进了每一寸土地。 现在又踏上新的征程了。 下一次的战斗或许更残酷,会有更多熟悉的面孔离去,但这就是人生——乱世中的人生。 没什么好纠结的,走了! “两两互相穿戴铠甲。”邵勋站在一辆马车上,手执重剑,大声道。 “诺。”将士们手下不停,轰然应命。 有之前裴妃的帮助,又打了两次胜仗,辟雍这边甲仗是真的不缺,甚至能武装出好几队身披铁铠的精兵出来。就装备精良的程度而言,不比洛阳中军差了,唯一欠缺的就是战斗力,离那些老牌部队还差一截,还需要时间整训。 可喜的是,他们的士气可能要比洛阳中军大部分营伍高出一线。 将为兵之胆,有邵幢主这等猛人在,儿郎们的士气很高。似乎只要幢主出马,带着他们前进,就没有赢不了的敌人。 见士兵们披挂整齐,邵勋跳下了马车,站在第一排,大手一挥,道:“但随我行!” “但随我行!”陈有根大吼一声,三十名精甲武士紧随其后,快走几步,团团围护在邵勋身周。 “但随我行!”黄彪同样大吼一声,带着本队五十名甲士跟了上去。 “但随我行!”第三队队主周英招呼道。 “但随我行!”一队又一队鱼贯而出,刀枪森严、盔甲鲜明,走在开阳门大街上,一路北上。 有三三两两的百姓走出房门观看。 还留在开阳门外御街的百姓基本都知道辟雍守军。几个月了,一直是这支部队维护着附近区域相对安宁的秩序。且经过肉喇叭陈有根的不断宣传,百姓们甚至知道有个名叫邵勋的督伯,勇武绝伦,斩将杀敌,令贼人不敢靠近。 名声,就这样起来了。 有好处有坏处。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关键看你怎么取舍,如何趋利避害。 申时,大队人马经开阳门入城,没有任何人阻拦,最终于傍晚时分抵达了东阳门内御街司空府附近。 铿锵的甲叶声、齐整的脚步声早就惊动了所有人。 司马越、裴妃、世子司马毗以及几位幕府僚佐,在先行入城的糜晃的介绍下,第一次认识这支在城外奋战将近半年的部队。 嗯,靠近司空府的都是成年军士。 其中,打过辟雍攻防战的老兵站在前面,战后投靠之人站在后面。 至于那些少年孩童们,则赶着辎重车辆,停留在远处,这边远远地看不真切——看到也无妨,这年头的军队里,老人孩子一大把,寻常事了。 “参见司空。”一身戎装的邵勋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参见司空。”军士们身披甲胄,以矛杆击地,齐声大呼,声音传出去了老远。 司马越定定地看了许久,面现殷红之色。 这部队,看起来比何伦的上军还要精悍啊。 是了,何伦率部从东海赶至洛阳后,未放一矢,未打一仗,自然比不上糜晃手下这些上阵厮杀过的军汉。 好,很好! “将士们苦战良久,皆有赏赐。人给布两匹。”司马越一高兴,当场宣布了赏格。 士兵们没有动静。 “谢司空赏赐。”邵勋再拜。 “谢司空赏赐。”军士们喜气洋洋,这才高呼道。 司马越还没看出什么名堂,王导却微微一皱眉。 私兵?不太像。 那就是令行禁止了。 这个兵家子,有点意思,几百人被他拧成了一股绳,威望有点高啊。 再对比何伦的那两千人,其中九百名东海兵还马马虎虎,但那千余新募之兵就差点意思了,说他们是百姓都不为过。 王导甚至悲观地猜测,邵勋能带着这几百人击败何伦的两千上军。 他的面色有些阴沉,胖乎乎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看邵勋这厮了。 一身盛装的裴妃站在那里,端庄秀丽,气质娴雅。 邵勋没有戴铠甲,而是穿上了那身大红色的戎服。 裴妃的目光在戎服上扫了几圈。 那么脏了,也不洗洗? 再看邵勋恭敬低头的样子,暗道原来他也有老实的时候。 以前单独召见时,他的目光射来射去,总是喜欢在她脸上。 你欠我的太多了! 接下来议和完成,张方大军入城之时,慢慢还吧。 九岁的世子司马毗大张着嘴巴,看着眼前这些拄枪挎刀的武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看起来挺厉害的。 几个月前,当王秉带着仅剩的几十人逃入城中时,那些兵的模样,世子记忆犹新。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王秉真的不行啊。 他生下来就是世子,从小接受的教育自然和别人不一样,说心思深沉可能过了,但绝对比一般人成熟,想得也更多。 他有时候还会被父亲带在身边,列席各种会议,听取幕僚们的建议,耳濡目染之下,对如今的形势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邵勋是个有能力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母亲说他将来可委以重任,他觉得是对的。 这样乱糟糟的世道,有如此勇将,阖府安宁矣! 刘洽、王导都在说些什么怪话?母亲说他们嫉贤妒能,看样子也没错。 九岁的世子司马毗,第一次真正地从心底厌恶起了一些人。 “来人,备些酒肉,犒赏孤的将士。”司马越平复下了心情,吩咐道。 “诺。”立刻有人应命。 司马越以目示意,糜晃立刻上前,将邵勋扶起。 今日这趟高调入城,值了! 值此微妙时刻,主公再怎么样,短期内也不可能舍弃邵勋了。 他的重要性,很可能已经超过了幕府中的不少出身士族的幕僚。 “晚上有宴,苟晞、王瑚、裴廓、成辅等禁军将领会来。司空这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军将,你是他亲口许诺的中尉司马,做好入席的准备。”糜晃低声说道。 邵勋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奋斗两年了,终于有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宴饮了吗? 第五十八章 夜宴 夜晚,华灯初上之时,司空府内笑语盈盈,丝竹之声不断。 参与宴饮的人不多,大概十几个的样子。 酒过三巡之后,气氛逐渐热烈,交头接耳之声不断。 “听闻克俭为很多志怪故事做了序,京中扬名啊。”王瑚朝坐在自己右手边的中垒将军裴廓笑了笑,说道。 裴廓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是闲来无事,支持几个不甚出名的小作者,让他们有口饭吃,倒让处仲见笑了。” “哪里,我也很喜欢看志怪故事,《列异传》已经看了不下十遍。”王瑚大笑。 《列异传》乃魏文帝曹丕所作,西晋宰相张华续写,记载了正始、甘露年间的鬼怪故事。 内容丰富,有道术降妖,有捉鬼卖鬼,有阴曹地府,有死人复生,还有冥婚等等,包罗万象,庞杂无比。 此书历经魏晋两朝,天子撰文,太监后宰相续写,可窥此时文化风气之一斑。 听到王瑚的话,裴廓笑得乐不可支,两人之间稍稍拉近了些关系。 这就像后世不太熟悉的人见面,问“吃了吗”,或者谈论天气一样,其实是同一种操作。 “数月前王司马大破陆机,震惊邺城。河北多了数万孤魂野鬼,宁不怕耶?”裴廓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但也悄悄转移了话题。 王瑚会意,故作无所谓道:“那又如何?难不成那些死鬼还敢来找我算账?” “王司马确实豪迈。”裴廓肃然起敬:“死人确实不会,但活人呢?” 王瑚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还望克俭不吝赐教。” “其实很简单。”裴廓也不兜圈子了,道:“只要同心协力,就没人动得了咱们。” “同心协力是不难,但总得有个主事的吧?”王瑚慢条斯理地说道。 “主事之人,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裴廓端起酒樽,道:“王司马今日参加饮宴,想必已拿定主意了吧?” 王瑚自己给自己斟满酒,沉吟了一会,想说些什么,又摇了摇头。 裴廓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王瑚这种连杀十几员河北大将的人,居然还在犹豫。 你到底知不知道河北人最恨谁? 建春门之战是迄今为止河北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战役,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出身河北世家,难不成你还能投司马颖? 就算司马颖大度,不计较这些事情,你也会受到排挤啊,真的有前途吗? 但王瑚只喝酒,却不再搭话了。 裴廓无奈,喝了一口闷酒后,扭头看向右边,却见邵勋在自斟自饮。 他已经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这个邵勋似乎要成为“官人”了。 了不得,战争中崛起的新贵,敢打敢拼,不怕得罪人,运气也不错,最终一跃而起。 “外军很快就要入城了,邵郎君有什么看法?”裴廓扬了扬手里的酒樽,问道。 “翼护司空,如此而已。”邵勋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裴廓先是一怔,似乎有些不太适应邵勋说话的语气。随即又释然,官人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谨小慎微。 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笑道:“可惜你已是东海军将,不然定把你调入禁军。不过——也是啊,你只要遮护好司空府便行了。君乃东海人,荣辱系于司空一身,司空确实更紧要。” 邵勋笑了笑,没说什么。 当禁军军官?不是什么好选择。 入了禁军,要么钉死在洛阳,要么被司马颖、司马颙瓜分,迁去长安或邺城。 这不是没有可能。 他刚才偷听到了裴廓与王瑚的对话,觉得很有意思。 王瑚参加了今天司空举办的晚宴,本身就是一种靠拢的态度。但他似乎又不想完全靠拢过来,关键时刻没表态。 这是什么?这是待价而沽。 或许他在等司马颙或司马颖拉拢。毕竟禁军打出了威名,打出了统战价值。 但怎么说呢,邵勋并不觉得王瑚就一定会去邺城或长安。 官场是有畛域之分的。 按照约定俗成的看法,黄河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 黄河以北的士人可能会来河南,黄河以南的士人也可能会去河北,但两者都不会是主流。尤其是在中央权威日渐破碎的今天,各郡士人多喜欢找离家近的政治中心,因为容易找到老乡,发展更顺利。 王瑚是陈郡人,去邺城有什么意思? 没看到陆机的下场吗?陆机或许直接死于孟玖之手,但河北士人的集体排挤绝对脱不开关系,王瑚是有多想不开才去邺城啊。 但不管王瑚去哪里,邵勋最终明白了一件事情:司马越想团结禁军,难度有点大。 最好的结果,就是拉拢一部分人,另外一部分人被成都、河间二王瓜分。 至于在京的其他宗王,对不起,他们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裴廓看样子在想方设法团结禁军诸将,未必就是为了司马越,可能是想自保,又或者是增加议价权和统战价值,但看起来不会很顺利。 局势,有点乱啊。 “人心乱了。”邵勋感慨了一声。 裴廓闻言,一拍大腿,叹道:“王室将卑,人心确实乱了。其实我就是想给洛阳中军保留一点底子罢了。十年中军生涯,实不忍看到这支精锐之师分崩离析。” “已经分崩离析得差不多了。”邵勋摇了摇头,道:“赵王伦时代,就没了快一半人。” 裴廓苦笑,刚想说什么,却见上首的司马越连连举杯,于是大家一起跟着喝酒。 邵勋放下酒樽后,目光在席间悄悄搜寻着,先看到了糜晃。 糜晃遥举酒杯致意。 邵勋端起酒樽,再度一饮而尽。 老糜现在也是越府“名将”了,躺赢了两场胜仗,矮子里拔将军,地位水涨船高,势头很猛。 邵勋又看到了王秉。 他正低着头喝闷酒,显然心情不好。 邵勋有些唏嘘。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王秉还是蛮客气的。但在涉及到具体利益之争的时候,有些表面功夫就维持不住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有时候也会背后打一枪。 这一枪,是糜晃和邵勋一起放的,王秉晕头转向,心里的滋味就别提了。 邵勋还看到了苟晞。 此人是第一个投靠司马越的禁军大将,这会坐得很近,言笑晏晏,关系颇佳。 如果司马越想提携某个禁军大将,苟晞肯定排在首位。 他能走到什么位置,就看司马越、司马颖、司马颙三人之间复杂的利益交换了。 苟大将军是人才啊。 年轻时得司隶校尉石鉴提携,那会应该也是个有志青年。但石鉴死后,他多年没有发展,直到投司马越。接着第二次改换门庭,投司马冏,再投司马乂,复投司马越…… 几姓家奴了这是? “没有门第,如果再舍不下脸皮,确实难混。”邵勋暗叹一声。 苟晞终究没有裴廓这样的家世,或许他也没办法吧。 历史上他最后好像获得了一州刺史的职位,就是不知道是“单车刺史”还是挂都督衔的了。 想到这里,邵勋又看了眼裴廓。 他兄弟在谋取徐州刺史,但如果拿不到“使持节”,无法掌握军权,只是单纯的单车刺史的话,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我的地盘在哪里呢? 邵勋又喝了一口酒,默默想着心事。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不能要求太多。理想状态固然是在徐州发展,但如果做不到,必须要有备用方案。甚至于,有机会外放就要抓住,毕竟空出来的实缺不等人,他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只能先立功了,慢慢获得司马越的赏识和信任。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能等晋廷的统治彻底崩溃,再也无力剿灭地方割据势力的时候,直接拉杆子占地为王。 丝竹之声愈发悦耳。 司马越拍了拍手掌,一队婀娜多姿的美姬入内,翩翩起舞。 夜宴,进入了高潮阶段。 第五十九章 夜宴之二 酒的度数很低,邵勋喝了好几杯,依然很清醒地坐在那里,悠闲自在地观赏着乐舞。 公侯王府的奴婢,一般是女主人聘人调教。大家族出身的女主人精通乐舞,兴致来时,也会亲自调教,务求尽善尽美。 高门贵第是需要排场的。 招待客人的女乐、舞姬就是排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客人身份很高,主人有时候会拿自己的爱妾出来陪侍客人,以示尊重。这或许就是妾生子不太受待见的原因之一,因为有时候真的不确定生下来的是不是主人的孩子。 眼前这些舞姬,大概是司马越在洛阳置办的——是的,就像置办家具一样,置办舞姬。 而置办的过程也很简单。 魏晋本就有大规模蓄奴的风气,朝廷有官奴,私人有私奴,来源大抵是俘虏、罪人乃至自卖,供应十分充足,大可挑挑拣拣,反复压价。 尤其是自卖,已经成为现阶段的主流。 战争频繁,水旱灾害不断,早在十几年前,自耕农破产数量就开始变多。他们为逃避赋税、兵役,有的全家自卖为奴,有的好一点,依附世家大族,成为部曲、庄客,成为事实上的农奴。 当然,私人捕奴行为也不可忽视。作为奴隶市场的“有机补充”,这一块十分活跃,官员甚至暗中找人捕奴贩卖,赚取钱财,石勒就曾被戴枷挂锁,卖到山东为奴,成为大庄园里种地的奴隶。 农庄经济下,可不就是遍地奴隶、部曲? 现在的大晋朝,已然是一个半奴隶社会。 邵勋以前是军户,严格来说就是一个屯田农奴,还得兼职打仗。在士人眼里,可不就与蝼蚁差不多? 所以,他能举孝廉,从“奴隶”变成“奴隶主”,完成了跨越阶级的质变,真的是祖坟冒起滚滚浓烟,熏得广大军户尽皆流泪,艳羡不已。 音乐逐渐转为欢快,吸引了邵勋的注意力。 舞姬们动作奔放、流畅,直若飞翔。 俄而散开,如同欢快的小鸟,在一位位客人面前挥洒衣帻,俯仰屈伸,姿态婀娜。 客人们多饮了酒,一个个指指点点,嬉笑连连。 看那些老色批的模样,多半在对舞姬品头论足,想要尝尝鲜——这并非不可能,舞姬也经常被拿来招待客人,就看你身份够不够了。 此时一位舞姬便跳到了邵勋案前。 一会温柔雌伏,如小鸟依人般可爱,衣袂几乎擦过他的脸庞,饱满的xx像放慢动作一样从他视线里缓缓掠过。 动作是精心设计过的,什么角度、速度,都有讲究,再配上神态,绝对给你极佳的视觉享受。 一会又飘然远去,如那不甘束缚的雄鹰翱翔天空,姿态高洁,宛若圣女。 如果你初次参加此类宴会,没经历过阵仗,又饮了酒,这时候就有可能抓耳挠腮,下意识伸手挽留,那就出丑了。 邵勋稳坐案后,脸色甚至都没太多变化。 真人与硬盘里的老师固然不一样,诱惑力大了许多,但他的阈值有点高。 一般的女人,已经没法诱惑他、刺激他了。 他还记得擒捉司马乂那天,蹲在羊献容身后的场景。 那真是极致的享受,即便只是脑海中意淫一下而已。 如果真能得手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让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给自己生孩子,那才是发自灵魂的愉悦。 总之,他变态了。 小阵仗,对他无效。 “此何舞?”邵勋扭过头,向裴廓询问。 “鸲鹆(quyu)舞。”裴廓说道:“男女皆可跳。不过今日这段舞却是精心编排过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有点意思。” 原来还改编过?邵勋点了点头,莫非出自王妃之手?如果是真的,那她可太寂寞了…… 坐在邵勋下首的一位士人听闻,笑了笑,看向邵勋的目光多有审视意味。 邵勋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 你坐于我下首,都快排到门口了,地位比我还低,装什么装? 一曲舞罢,舞姬们各自挑了一人劝酒。 她们刚刚跳完舞,胸脯急促喘息着,再加上温声软语,别有一番诱人滋味。拿这个来考验干部,确实可以! “诸君。”司马越站起身,遥举酒樽,笑道:“司马乂就擒,外兵即将入城,咱们还得精诚团结,勿要让外人占了便宜。” 司空“献”酒,众人自然要给面子。 于是苟晞率先站起,大声道:“谨遵司空之命。” 说罢,一饮而尽,此为“酢”,亦谓“还酒”。 苟晞带了头后,其他人也陆续起身,饮完杯中酒,齐声道:“谨遵司空之命。” 司马越哈哈大笑,状似欢快。 他又让人斟满酒,自顾自一饮而尽。 这是“酬酒”,他喝完,客人随意。 献、酢、酬一套结束,司马越暂时离席而去,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 众人纷纷坐下,与身旁舞姬调笑。 “将军为何只顾吃肉?”舞姬斟完酒,悄声问道。 “难得吃肉,顾不上其他。”邵勋笑道:“这是什么,味道还不错。” 舞姬掩嘴而笑,道:“此乃邺中鹿尾,城中应是没多少了。” “这个呢?” “浑羊。” 邵勋看着眼前的这道羊,有些感慨。 置鹅于羊中,内实粳米五味,全熟之,一直是王公贵族的“私房菜”。 旋又想起城中缺粮的现状,不由得更是无语。 百姓缺粮,军士减少口粮配给,王公贵族却还在大鱼大肉。之前司马乂下令强征公卿存粮,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们甚至有余粮喂养牲畜,供自己吃肉。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何其巨大! 上升一个阶层,完全是不同的天地。 鹿尾、浑羊、美酒、舞姬、女乐等等,这是上层社会才能享受的。如果一个普通人,走了狗屎运进入这个阶级,多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腐蚀了吧? 邵勋也喜欢美酒、美食、美人,但他觉得目前的社会现状,不足以支持他和他的子孙长久过上这样的优渥生活。 大地主、大庄园制经济的西晋社会,已经被历史证明了它的失败,最终被小地主、小庄园制的新势力取代。 比起相对稳定的南朝,北朝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变革。 最终,进行了相对彻底的奴隶制改革,实行小地主军功制的北周,击败了改革不彻底的北齐,一统北方。 改革是必须的! 邵勋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尽可能做完自己能做的,直到死的那一天。如果有未完成的任务,就交给下一代继续。 这是历史发展的方向,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新国君还是喜欢魏晋这一套,他也没法回头。 人,不能站在历史大潮的对立面,不然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你是哪里人?”邵勋问道。 舞姬又笑。 其他姐妹已经被摸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位官人倒是挺正经,居然有闲心和他聊别的。 邵勋猜到了点她的意思,笑而不语。 一边摸一边喝酒,后世也有类似场合,不就是商务ktv么? “包房经理”裴十六刚才从外面经过,邵勋还不想放浪形骸,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妾是并州人。”舞姬回道。 “并州匈奴情状如何?”邵勋问道。 舞姬愕然。 裴廓在一旁哈哈大笑,道:“你若问她乐舞,还能回你几句,问匈奴岂非缘木求鱼?” 邵勋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裴十六又从外间路过,并向邵勋使了个眼神。 邵勋安坐了一会,片刻后起身,借口如厕,出了正厅。 “成都王要来洛阳。”裴十六快速说道。 “他怎么会来?”邵勋愕然。 “只是来一趟,很快就会回邺城。”裴十六说道:“消息可靠。” “谢王妃提点。”邵勋行了一礼,道。 裴十六点了点头,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阴魂不散。”邵勋低声唾骂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马颖若亲来,宦官孟玖定然会随行服侍。有些事情,又要复杂化了。 不过——管他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以司马越这会对他的态度而言,问题不大,只是需要小心罢了,这从王妃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 第六十章 谈妥 参加完那次宴饮之后,邵勋就一直待在军营内。 军营位于东阳门内御街,离司空府不远,离宫城也很近。 何伦部两千上军从金墉城撤回,同样入驻军营。至此,上下二军齐至,司空府一带也算是兵强马壮了——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 “不会射箭就算了,长矛都握不稳,要你何用?都走吧。” “整个上午的操练,你都在偷奸耍滑,要你何用?你、你,还有你,都走吧。” “给假一日,你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当军营是集市么?抽五十鞭,赶走。” “终日怪话连篇,动摇军心士气,抽五十鞭,赶走。” “你们几个也不行,自己走吧,别让我动手赶人。” 正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糜晃没有中尉的官印,邵勋也没有正式当上中尉司马,但他俩已经进入了角色,且没有人不认为他们是中尉、中尉司马。 邵勋这几天都在清理不合格的新兵。 一大堆油嘴滑舌的洛阳市人,全是王秉招来的,数量超过三百,邵勋根本不客气,一个个过关,大部分都被罢遣了。 只有寥寥数十人留了下来,基本都是在集市里干力气活的苦命人。交谈一番,粗粗了解品性后,便收了下来。 还得招二百多人。 这个事情其实不难。 糜晃提到,洛阳城内外有三万余杂兵,还有数量不详的溃卒,仔细挑一挑,甚至能挑二百多有一定军事经验的精壮回来。 邵勋同意了,他把这事交给吴前,让他抓紧办理。 司马越、司马颖、司马颙三人之间的扯皮应该快结束了。一旦利益分配完毕,外军就要入城,届时局面又要复杂化。 另外,留下的那几十名老实苦力单独编为一队。 邵勋其实不太喜欢老实巴交的士兵,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左右都分不清,训练的时候简直让人绝望。 但这次他有私心。 太极殿一战,少年们的表现很好,让他萌发了一些念头。 何不借招募新兵的机会,让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下部队,担任伍长、什长、队主? 一个满编队五十人,共需要十六名伍长以上军官。 十七八岁的少年数量不少,有些人是真的没有学习天赋,读不进书了。 邵勋觉得,既如此,干脆别读了,反正已经粗粗认了不少字,不算文盲了,下去带兵吧。 散兵、溃卒固然不错,但多多少少有点习气,十七八岁的少年不一定压得住。 那就让他们带老实人。 军中凭技艺说话,那些干苦力的基本没接触过军事训练,你要是还压不住,那真的不适合吃武夫这碗饭,一辈子当个伍长、什长吧。 整军工作千头万绪,王秉好像没什么事,被糜晃拉着闲坐喝茶。 “邵君屡建奇功勋,阖府闻名,继业觉得如何?”糜晃仔细观察着王秉脸上的表情,轻声问道。 王秉身材不高,但颇为壮实。 许是从小定下的方向就是走武人路子,他也没一般士人的阴柔,相反颇为阳刚。 但长得阳刚,不代表这个人就真的阳刚了。 王秉身上缺少一股狠劲,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 没办法,家庭环境决定了,他从没落到过必须搏命才能生存的地步。 官身,家里准备好了。 职位,打点一下,起步就是将军。 部下不听话?没事,家族派一些部曲从军,方便你掌控部队。 他从没遇到过真正的困难。 故碰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人的时候,容易进退失据。 糜晃不是凶人,他说话还是很和气的,但王秉的目光老是瞟向正在斗场上整训部伍的邵勋。 他只是个幢主,即便当了中尉司马,那也只能“协助”整训部队。可你看他当仁不让的样子,是在“协助”吗?分明是主导好吧?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感觉此人杀性颇重。看似温文有礼,实则凶悍残忍。”王秉似在回忆。 当时他与何伦一起,在武库前见到了这个乡党。 谈话还是很客气的,邵勋的礼数也很到位。打听了下他的出身后,王秉便没再放在心上。 谁知一年过去后,此人斩将杀敌,名噪一时。 与他对比,自己则大败于张方之手,部众四散,全军溃灭。 变化太大了,让人晕头转向,一时间难以接受。 “邵郎君其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糜晃笑了笑,道:“滴水之恩,定以涌泉相报。你不会吃亏的。” “说得好听而已。”王秉嗤笑一声。 “继业你这就是说气话了。”糜晃摇了摇头。 “我说——”王秉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糜晃,突然笑了,道:“你这么为他说话,是真想明白了?不怕他以后翻脸不认人?” 糜晃点了点头:“自是了解品性后才能做决定。”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秉提醒道。 糜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东海糜氏精擅买卖。其中一项诀窍便是相人,相准后就不会犹豫。” “世事难料。”王秉讥讽道:“谁能想到刘玄德在徐州待不下去,狼狈而走呢?” “左不过‘赌’之一字罢了。”糜晃说道:“做什么事没风险?若瞻前顾后,我糜氏可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 “看来你是铁了心了。”王秉叹了口气,旋又问道:“莫非你想招他为婿?他这种狠人,怕是没那么容易笼络,别整成引狼入室,夺了你糜氏的家财、部曲。”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糜晃面无表情地说道:“想必你也知道,邵勋今年必被举孝廉,届时身份就不一样了。该怎样,实宜细思之。” 王秉脸色微变,讷讷无言。 糜晃是他的直属上级,能拿捏他的办法很多,实在难以公然对抗。 再看底下,从督伯、队主到伍长甚至大头兵,三分之二是邵勋的人,几乎把他架空了。 在洛阳这种动不动就拿刀子说话的地方,反抗的本钱都没有。 真要撕破脸,王秉怀疑邵勋会不会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直接拿弓弦把他勒死,再埋到野地里去,找都找不到。 唉,怎么会与这种人为伍呢? “我要安排一个幢主。”沉默半晌后,王秉突然说道:“我欠了个人情,现在要还。放心,不会坏事的。” 糜晃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道:“还有吗?” “司空秉政后,我想去禁军为将,你得帮我说话。”王秉又道。 “这事容易。”糜晃一口答应了下来,然后又皱起了眉头,说道:“幢主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先把人带过来看看。” 王秉哼了一声,道:“邵勋好大的谱。” 在军队中安插私人,此时实属正常现象,因为很多部队有着浓郁的部曲遗风,后汉末年就开始了。 上级军官安插心腹做下级军官,下级军官再安插心腹做底层军官,一级压一级,人身依附的特征十分明显。 因此,他拿这点来说事,效果不大。 但心里就是很憋屈,一时间难以转过弯来。 糜晃看在眼里,拉了拉王秉的手,情真意切道:“继业,休要如此。你看我这半年,立了不少功劳,司空屡次夸奖,赏赐颇多。邵勋终究还是你帐下的幢主,他立了功,少不得你的好处。这么想,是不是觉得没那么难接受了?再者,世道这么乱,你也不能保证自己遇不到难事甚至险境,这时候可不就得靠咱们东海人一起抱团了?邵勋功成名就之后,你作为他的乡党,能亏待吗?好好想想。” “行了,我说不过你。”王秉貌似生气地拍了拍桌案,道:“反正被你们拿捏了,还能怎么办?我想当左卫将军或右卫将军,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替我说话。” “那当然了。”糜晃得意地一笑。 王秉看似生气,其实已经屈服了。 下军这千把人,再也无人会从内部作梗,可以放开手脚整训了。 糜晃对邵勋很有信心,只要一年内不打仗,给他时间,绝对能整顿出一支能拉上战场与人厮杀的部队。 一年,只要一年! 第六十一章 “负面新闻” 正月下旬的时候,或许是台面下的利益勾兑已经结束,外兵开始分批向洛阳开进。 首批抵达的是由郝昌率领的冀州兵,一共四千余人,从建春门入城。 其时邵勋正在领取一批器械耗材,刚刚回到军营时,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幽州突骑督出城,遇到正在进城的冀州兵,郝昌部四千人直接原地溃散…… 邵勋听完目瞪口呆。 邺兵主帅牵秀闻知,羞愧异常,直接下令诸军屯驻于城门左近,勿要生事。 很显然,这道命令会让冀州兵怨声载道,但对洛阳百姓倒是好事。 与邺兵相比,张方统率的西兵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他们从西明门蜂拥入城,大肆劫掠,哭喊之声远近皆闻。 东海王司马越大为紧张,一边派人去请天子诏书,勒令西兵停止劫掠,撤出洛阳,一边召集禁军诸将,商议对策。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的结果是按兵不动,封锁各个主要路口,不让狂乱中的西兵冲击洛阳的核心区域以及宫城。至于其他地方,自求多福吧,司马越也没办法,因为禁军并不是很听他的话。 禁军不好使唤,东海王国兵还是听指挥的。 正月二十六,糜晃、何伦、王秉、邵勋四位主要军将被喊到了司空府。 王导、戴渊、刘洽等幕僚皆在场,另有禁军将领苟晞、黄门侍郎潘滔、吏部郎庾敳等朝廷官员。 “郝昌之事,在军中传为笑柄,很多人说外兵不过尔尔,有些后悔了。”刘洽目不斜视,侃侃而谈。 邵勋悄悄看着这位幕府左司马。 刘洽竞争东海中尉失败,应该很懊恼吧。其实,司马越应该还是很信任刘洽的,不然就凭他的家世,如果不动用选举权的话,刘洽压根就入不了官场。 “这不是什么好事。”王导皱眉道:“禁军将士看到外兵如此不堪一击,再联想到之前屡战屡胜之事,或有悔意。司马乂那边,现在是谁守着?” “宿卫七军的人。” “不妥,最好换成咱们的人。”说完这句话,王导的目光在糜晃身上顿了一下,道:“糜将军或可率部接管金墉城。若事有不谐,立刻杀了司马乂,绝禁军将士念想。”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禁军若反悔,确实有可能冲进金墉城,把司马乂放出来。只是这样一来,置司空于何地?置已经跳船的几位禁军大将于何地? 司马越立刻紧张了起来。 司马乂如果重新得到禁军拥戴,他就死定了,一时间气息有些不稳,坐在那里也觉得浑身不得劲。 “司空勿忧。”作为在场仅有的三个外人之一,黄门侍郎潘滔轻捋胡须,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杀司马乂,何须脏了司空的手?我观张方此人残忍嗜杀,又深恨司马乂,若把人交到他手上,定死于非命矣。” 司马越暗舒一口气,脸上挤出来几分笑容,道:“潘侍郎此言有理。不如这就遣人至金墉城传令,将司马乂解送张方营中?” “不。”潘滔摇了摇头,道:“得让张方主动把人抢去,如此才不损司空名声。” “还是阳仲考虑得周到。”司马越脸上的笑容愈盛,只见他唤来一名仆人,耳语一番后,仆人匆匆离开,显然去传讯了。 “张方这种率兽食人之辈,居然也能……”司马越摇头叹息,不想多谈,仿佛多提一句张方,就会脏了自己的嘴一样。 坐在糜晃身后的邵勋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潘滔。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是真狠啊,这般借刀杀人之计随手使出,而且面不改色,考虑得滴水不漏。 莫非是一个贾诩般的毒士?或许,他很快要投入司空幕府了吧,毕竟朝官做得也没什么意思——幕僚和官员,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有人甚至连刺史都不当,非要钻营到宗王幕府里。 “谈完司马乂,再说说洛阳局势。”司马越手抚前额,用无奈的语气说道:“邺兵还算好,只在城外劫掠,西兵却要入城,大肆劫掠内城官民,不光劫财,还要杀人,不能放任他们这般下去了。” 放任的结果是什么?司马越的威信会遭到打压。 他这会正想方设法接收司马乂的遗产,万不能有太多“负面新闻”,名气还是很重要的。毕竟,这个天下越来越不成了,中枢威严日渐丧失,地方权力在一步步被世家大族抢夺,还是需要他们支持的。 是,在洛阳的世家官员看似柔弱,一甲士便可缚而杀之,但他们只是诸郡大家族在京城的代表而已。人家的根基在地方,庄园一座又一座,土地阡陌纵横,部曲私兵成千上万,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本钱。 如果现在重新调查一番人口、田亩数量的话,自耕农不知道还剩几个。就连收税,都要仰人鼻息,人家给你看的,多半还是“假账”,图一乐罢了。 司马越很清楚自己要获得谁的支持。 “不如给张方升个官,抢够了自然就走了。”戴渊提议道。 王导不动声色,微微点头。 他其实很讨厌张方这个人,一点规矩都不讲。动不动杀戮抢劫,以人肉充军粮,还玷污官员公卿女子,但现在确实没办法,张方手握五万大军,禁军诸将又难以支使,那么就只能“哄”了。 “不如跟张方讲明白,如果他愿退出洛阳,就升为右将军、冯翊太守。”刘洽建议道。 “可。”司马越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先让他杀了司马乂,再退出洛阳城,然后才能升官。” 众人没有意见。 邵勋看得大开眼界。 原来,手握五万兵,就能让朝廷捏着鼻子哄你。 我只有五百兵,朝廷却不肯哄我。 可真现实啊。 “司空,光靠这点怕是难以如愿。”苟晞突然说道:“仆愿意率本部兵马西进,阵列于御街之上,张方见到,或能见好就收,退至城外。” 司马越大喜过望。 苟晞是第一个投靠过来的禁军大将,意义非凡。这会又主动承担起责任,为主君分忧,焉能不喜?司马越心中已做出决定,在将来与司马颖、司马颙的扯皮中,无论怎样也要为苟晞谋一个高位。 他善于用兵,能打胜仗,又官场浮沉三十余年,资历也够了,绝对是最合适的招牌。 拿苟晞的境遇来晓示禁军诸将,跟着我,能升官。和我对抗,没有任何好处。 “如此甚好。”司马越站起身来,连声道:“就这么定了。张方之事,要从速办理,不得拖延。” “诺。”苟晞应道。 邵勋微微有些羡慕。 洛阳中军源自曹魏,那时有五校、中垒、武卫等营。 西晋时变成了左右卫、前后左右四军以及骁骑军,即所谓宿卫七营是也。 又,司马氏靠城外的军事力量发家,故西晋又置牙门军,屯于洛阳近郊。两者共同构成了洛阳中军。 禁军主官在曹魏时曰“领军”,晋时一开始叫领军,后改北军中候,然后又改为领军、中领军,现在又叫北军中候。 曹魏时的宿卫职官渐成荣誉职位,如裴绰去世后就被追赠长水校尉。 苟晞能当什么?北军中候?司马越能扶他上这个位置? 如果成真,这是被拿来当招牌了,命真好啊。 不过邵勋也不是特别羡慕。 朝廷能让苟晞当北军中候,就能把他拿下,毕竟不是自己的部队,你不下也得下。 从某种程度而言,苟晞甚至还不如自带部曲投军的土豪。人家带五百奴婢当兵,自任幢主,底下全是自己人,想干什么干什么,岂不美哉? “禁军那边也要派人交涉一番。”司马越又道:“即便不愿动弹驱赶张方,那么看好邺兵总能做到吧?这事——若思,你去办。” “诺。”戴渊起身应道。 “子恢。”司马越又看向糜晃,道:“练兵抓紧点,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可靠。” “诺。”糜晃应道。 他有点慌,下意识瞥了眼邵勋。 昨天小郎君和他说实话了,上军先不谈,下军一年半载内打不了野战。 糜晃听完就觉得头大。 下军新募了二百多人,原本的七百余人中,至少也有两百多是后面投靠过来的,更别说还有一堆少年了。花一年时间整顿是正常的,如果你不想他们一触即溃的话。 至于上军,九百东海兵还凑合,千余洛阳市人就是个笑话。 糜晃都有点想狠下心,与何伦撕破脸,把那些烂人通通剔除出去,重新招募丁壮、溃卒的打算了。 不然的话,如果今年司空要动兵,他们这三千人是上还是不上? 上,纯属添乱。 不上,也说不过去。 总之难办。 糜晃的目光瞧瞧落在何伦身上,闪烁不定。 第六十二章 举荐 计议结束后,糜晃用眼神示意了下,邵勋会意,跟着他留了下来。 “大王。”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糜、邵二人一齐上前见礼。 “又有何事?”司马越瞟了一眼,问道。 这会他心烦意乱,本欲去小妾身上泻火,奈何这两人身份不同,于是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糜晃是越府“大将”,本家在东海也很有势力,还是要给点好脸色的。 邵勋是越府“勇将”,摧锋破锐,斩将夺旗,勇不可当,还适合干脏活,也要好好笼络。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孤为了正事牺牲太大了。 “大王,仆闻自汉以来,汝颍多奇士,其名行相尚,力持正论,由是清名益高,曹魏倚之以成霸业。”糜晃说道:“大王擒拿司马乂,有拨乱反正、回天再造之功,而今幕府却多有虚位,颇为不美……” “行了。”司马越摆了摆手,道:“你想举荐谁?” “便是之前大王征辟过的庾亮庾元规了,年方十六,中正简素,博学有才,又事亲以孝称,左右闻之,无不感叹。”糜晃说道:“此等贤才,仆实不忍其遗落于外,故请司空征辟。” 司马越迟疑了片刻。 老实说,庾亮第一次拒绝了他,他是有点不快的。如今又急着接收司马乂的幕府遗才,对庾亮不是那么热心了。不过,糜晃既然提了,面子还是要给的,便点了点头,问道:“子恢觉得以何位延请为佳?” 司马越的幕府,简单来说,最高级别的幕僚是军司——军司就是军师的意思,因避讳而改名。 作为幕府事实上的一人之下,军司事务繁忙,故置军谘祭酒协助处理庶务文书工作——军谘祭酒,原名“军师祭酒”,同样因避讳而改名。 另有长史、司马各一人——如果司马一个人忙不过来,则置左司马、右司马,前者为主,后者为辅。 还有从事中郎二人、参军六人、主簿一人、记室督一人、西东两阁祭酒各一人、西东曹缘各一人、督护一人以及诸曹令史等等,林林总总几十个职位还是有的,而今空缺很多。 “东阁祭酒尚缺,不如以此职待之?”糜晃建议道。 司马越想了想,这个空缺他其实已经有人选了,不过人家有官位,未必愿意来,默然片刻后,道:“那就以此职聘之。” 幕府两祭酒,西阁祭酒为主,东阁祭酒为辅。这俩其实都是万金油职位,没有具体职掌,哪缺人了都要去帮忙,还经常出外“跑业务”,可谓苦逼。但相对应的,也利于打探消息,搞好各部门关系,至少能混个脸熟。 糜晃让庾亮来当东阁祭酒,其实就是这个目的。他的督护之职要卸下了,以后不能成为瞎子、聋子,必须有眼线,就是庾亮了。 邵勋则有些感慨,世家子弟当官也太容易了,虽然只是幕府的官。但如果他得到主君赏识,推荐出去,担任朝廷命官并非不可能,不比他搏命出头来得强? “徐朗此人如何?”司马越突然问道:“有人请托到孤这里,正好门令史空缺了出来,或可安排?” 糜晃、邵勋心下一喜,还有意外收获? 门令史掌公府“门下威仪”,其实就是门房大爷头头。徐朗如果能当门令史,就是“门房徐大爷”。 但开玩笑归开玩笑,这是个正儿八经的幕府僚属,有不少手下的。有身份的客人上门,立刻通报上去,导引宾客,还要弄好排场,算是个不错的官场起点吧。 徐朗这小子,今年十九岁,在辟雍的时候一开始比较孤傲,喜欢装逼。但经历了几个月残酷的战斗,小伙子已经不装逼了,对糜晃、邵勋比较亲近,虽不如庾亮,也不错了。 “此人相貌俊秀,博闻多识……”糜晃照例夸了一通,然后说道:“若为门令史,当可大振司空威仪。” “那就让他当门令史吧。”司马越也不犹豫,当场做出了决定。 东海徐氏也是地方土族,拉拢其族人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过一小小的门令史而已,给就给了,以后徐家若再有人来投,还得安排职位。 东海徐氏就乡品而言可能不如颍川庾氏,但在司马越心中,东海人就是靠得住,要重用! 糜晃、邵勋也比较高兴。 庾亮当了东阁祭酒,徐朗当门令史,他们在幕府内的消息愈发畅通,以后要多多来往,维系好这份关系。 人生每一个阶段,都会经历一些事,结识一些人。如果能够好好利用,多加积累,对下一阶段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邵勋现在只能结识东海门第一般的家族,以及颍川庾氏的支脉,但已经够了。 来洛阳两年,仔细数数,本钱其实已经不少,虽然王导之流多半看不上。 ****** 金墉城外,大队军士突然涌入。 作为洛阳城的制高点,金墉城的防御设施是非常完善的。 城墙高且厚,守具完善,且分为整体相连的三个部分,可节节抵抗。 城内还有仓库,有水源,可作长期坚守。 历史上每次洛阳城陷,金墉城都是最后被攻克的。甚至在洛阳整体毁灭后,金墉城还在,多次成为占领洛阳的各个政权的刺史、将军驻地。 但这么一座坚城,如今却大门洞开,无数关中兵士蜂拥而入,直扑司马乂羁押之所。 司马乂已被削夺爵土,庶人一个,此时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被西兵抓住后,直接揪到城外广场,绑缚于柴堆之上。 张方亲自引燃柴火,看着在熊熊烈火中凄厉嚎叫的司马乂,哈哈大笑。 金墉城守军尽皆落泪,就连关中兵士也多有不忍,纷纷转过头去。 张方不以为然,逼着众人围观司马乂临死前的惨状。 他现在很快意,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司马乂率禁军打得他灰头土脸,七万兵折损两万,伤筋动骨,差点全军崩溃。 此仇焉能不报? “若想分食之,趁热乎去柴堆里捡,不然就烧糊了。”张方推了推身边的几名军校,说道。 军校们面露难色。 他们是吃人肉,但那是剔好后腌制、风干的肉脯,司马乂被烧成这个样子,谁吃得下? “哼!还挑挑拣拣。”张方不悦道。 众人尽皆变色。 张方喜怒无常,经常杀人,若惹得他不高兴,没准绑了扔进柴堆,与司马乂作伴了。 “哈哈,瞧你们那熊样,不过吓唬吓唬尔等罢了。”张方又大笑。 众人舒了口气,勉强干笑几声,同时也有些怨怒,如此戏人,好玩吗? “杀了司马乂,再抓一批奴婢,就撤吧。”张方拿来根长枪,在柴堆里戳了戳,方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洛阳这鬼地方,连粮食都没有。司马虓好不容易送了一批进城,却交给了司马越,没咱们的份。回去的路上,怕是要吃肉了。老规矩,先吃男人。女人给弟兄们乐呵乐呵,最后再吃。” “诺。”诸将纷纷应命。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许昌都督、范阳王司马虓应该与司马越勾搭上了,公然支持,输送了一批物资进京,解了洛阳的燃眉之急。 其他州郡,在看到洛阳已经决出胜负之后,也开始解送拖欠许久的钱粮,毕竟大晋朝的余威还在。 率先行动的是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第一批物资已经上路。 此君是老滑头了,没什么胆色,谁赢就支持谁,谁露出颓势,立刻翻脸不认人。 扬州、青州等地也开始输送物资,甚至就连曾经是敌人的冀州,也将扣下的资粮放行了。 洛阳仿佛一夜之间太平了,又要恢复往日的宁静与繁荣。 张方为人残暴,但不是傻子。 洛阳越太平,他就越扎眼,越可能被针对。正好朝廷拿官位收买,不如就坡下驴,见好就收。再者,关中还在激战,河间王打得很辛苦,已经遣使过来要求班师一部分兵马,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全军班师吧。 烈火熊熊,黑烟缭绕。 大晋朝最后一位有能力的宗王被以非常残忍的手段处死在烈火之中。 黑色的云雾升腾而起,渐渐扩散,似乎笼罩住了洛阳乃至整个天下。 禽兽在人间奔走。 朽木立于庙堂之上。 九州大地处处烽烟,惨剧一幕幕上演着。 洛阳稍得喘息,但或许只是更大的风暴来临之前压抑的宁静期吧。 第六十三章 三月三 战事激烈的时候,仿佛每一天过得都很慢。 可一旦和平下来,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日子一不留神就过去了。 张方走了。 冀州兵也大部撤回。 不走不行,春耕在即,都是家里的壮劳力,缺了他们,今年河北的农业生产定然大受影响。 跟着冀州兵撤退的还有不少洛阳百姓,满脸麻木,唉声叹气。 但没办法,谁让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战前就倒戈了呢?总计两万中军将士投降邺城,这会还剩万余,成都王有命,将这万把人尽数拉回邺城。家属情愿跟随者,发给资粮。 洛阳城内原属司马乂的近三万中军将士也分裂了。 虽然司马乂死于张方之手,但死得如此之惨,让人非常愤怒。 京中隐隐有谣言传出,提及东海王司马越勾连张方,借刀杀人。不少禁军将士十分失望,甚至是恼怒,干脆投了司马颖。 司马颖任命奋武将军石超留守洛阳,整编投过来的八九千禁军将士,连同四万冀州兵,共约五万人,分屯洛阳十二座城门内外,替他看着这座城市。 司马越收拢了剩下的两万中军。 战前征发的司州世兵、诸县丁男尽数罢遣,他们也要回家忙农活。 二、三月份的时候,司马颖上表请废皇后羊献容,幽禁于金墉城;废皇太子司马覃(司马遐之子、司马炎之孙)为清河王,天子一一应允。 扬州、徐州的流民军被平定了。 石冰、封云皆死,部众溃灭。立下最大功劳的陈敏出任广陵相(广陵国已除,其实是太守),带着部曲私兵参与平叛,出力甚多的周玘(义兴周氏)、贺循(山阴贺氏)没有得到任何赏赐,解散部曲后各回各家。 石冰、封云都可以算是张昌流民军衍生出来的派系。至于张昌本人,被刘弘、陶侃连败,主力被歼灭,本人四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至此,整个大晋天下,除了还在激战的蜀中外,没有任何一路流民帅能成事,全数被剿灭。 这间破房子,远没到一踹就倒的时候。 三月初一,东阳门外鼓乐齐鸣,仪仗如林。 作为此次战争最大的胜利者,成都王司马颖带着大批随从,亲临洛阳。 司马越及百官出城数里相迎,然后直入皇宫。 风云,又一次被搅动了起来。 …… “快!快!披挂整齐,全军出动!”已经是第三天了,在城内有住宅的糜晃一大早就来到军营,着急忙慌道。 何伦、王秉、邵勋三人悉数到场,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打仗。”糜晃尴尬地说了句,然后又道:“天子于芒山脚下置宴,大飨洛阳军民。” “怕是大飨河北兵士吧。”何伦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厮,似乎对天子也不怎么尊敬。 “禁军出动吗?”王秉问道。 “那当然了,他们才是主力。”糜晃说道。 “成都王这是来耀武扬威的啊。”邵勋说道:“听闻河间王司马颙上表,请以成都王为皇太弟、都督中外诸军事,天子诏允。他这是志得意满了,想要大家看看他的威风。” “小郎君说得没错。”糜晃苦笑了一下,道:“三月三曰,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所以地点就设在七里河,故金谷园附近。天子宫人、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禁军将士都要亲至,甚至就连洛阳士民愿意去的,亦可参会。” “司马颖竖子,就这么想给司空一个难堪?”何伦脸色有点难看。 “别想那么多了,速速整队。”糜晃下令道。 “诺。”诸将纷纷应命。 “你带教导队护送王妃,她万万不能出事。”糜晃拉住邵勋,低声说道。 “诺。” ****** 高台昨天就搭建了起来。 司马颖在诸多将官的簇拥下,登高望远。 洛阳,天下之中。 汉魏以来便是都城,国朝亦都于此地,是司马颖朝思暮想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还需忍耐,时机还没成熟。 现在来洛阳,下场就是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他没那么傻。 但他也知道,只要再除掉两三个宗王,打赢几场战争,他就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毫无风险地入主洛阳,登基称帝。 “咚咚咚……” 鼓声震耳欲聋。 从天空俯瞰而下,可见一个又一个黑压压的方块在地面上缓缓蠕动着,那是聚集在洛阳的数万将士。 玉带似的七里河两岸,还有零零散散的大片人影,那是洛阳公卿、官员、士女。 中间华盖最著处,威严壮丽,华贵已极,那是天子行在。 整个天下最具权势、最有影响力的人,泰半聚集于此。 “呜呜呜……” 角声唤醒了大地。 马蹄声渐渐密集了起来,间或夹杂着箭矢破空声以及嚣张的大笑声。 武夫聚集之所,又怎么可能少得了这些争斗场面? “哈哈,猎物放出来了,儿郎们正在争抢。”司马颖大笑道:“叔父,不如下去试试手气?” 说完,他也不管司马越同不同意,径直叫人拿来角弓,牵上马匹,就准备驰马射猎。 司马越脸色不是很好看,与司马颖不同,他本就不擅此道,届时被人比了下去,少不得一顿嘲笑。 正待推托之时,司马颖却一瞪眼,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拉着他的手就下了高台。 司马越无奈,只能让人拿来角弓,翻身上马,往场中而去。 其余宗王、官员、将佐没有动,继续留在高台之上。 两王较劲,关他们什么事? 如茵的草地之上,很快响起了新一波马蹄声。 司马颖确实是练过的。 或许在武夫们眼里,他的驰射之术不过尔尔,但这不是有比较对象么? 士兵们放了不少鹿、兔、狐之类的野兽,司马颖策马奔驰,连发三箭,很快就射中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 “皇太弟威武!” “皇太弟威武!” 紧随在他身边的骑士们纷纷鼓噪,大声欢呼。 司马越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连发好几箭,全部落空,什么猎物都没得到。而且,策马奔跑了这么一会,就感到气喘吁吁,进而血气上涌,头也有点发晕,不得不停了下来。 司马颖扭头看了他一眼,愈发得意。 眼前又出现一只野兔,惊慌失措之下,左冲右突,走着“之”字形路线。 司马颖长笑一声,策马直追。 所过之处,时不时引发一阵惊呼,那是差点被撞的官员家眷、洛阳士民。 “哈哈,痛快!”看到那些端庄娴雅的士女们如受惊的狐兔般四散而逃时,司马颖就感到无比的快意,就像他在府中扑捉姬妾们一样快活。 野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司马颖掣起角弓,仔细观瞄。 “嗖!”箭矢快如闪电,直追而去。 清晰可闻的叹息声此起彼伏,没中! 司马颖怒火攻心,前方有数十道人影,他也不减马速,似乎就想这么直直撞过去,以泄心头之火。 “仓啷!”清脆的刀出鞘声响起。 司马颖一惊,下意识勒住马匹。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前蹄高高举起,原地转了两圈后,终于停了下来。 司马颖回首望去,却见一金甲将校手抚刀柄,冷冷看着他。 将校侧后方停着辆马车,一雍容华贵的妇人正脸色煞白地看着奔马而至的司马颖。 司马颖的随从们陆续赶至,见到有人竟然向皇太弟拔刀,纷纷掣出弓刀,破口大骂。 “好贼子,竟敢向太弟拔刀!” “皇太弟当前,还不跪下,听候发落?” “冲撞了皇太弟,当夷三族。” 邵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到底谁冲撞了谁啊,可真是会颠倒黑白。 裴妃缓步上前,柔荑按在邵勋手背上,将刀缓缓推入鞘中,然后行了一礼,道:“皇太弟有礼了。” “原来是叔母。”司马颖定睛一看,这美妇人不就是司马越之妻裴氏么?以前见过几次,这会再一看,似乎又添几分风韵,让人心里痒痒的。 一阵马蹄声响起,宦人孟玖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他先用阴冷的目光看了一眼邵勋,然后附到司马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司马颖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了邵勋许久,拿手摩挲着下巴,笑道:“原来就是你杀了孟超啊。老实说,孟超还行,不是无能之辈。你既能杀他,应有几分本事。哦,听闻殿中擒拿司马乂,也是你动的手。啧啧,今日为何不下来射猎?” “职责在身,不敢擅离。”邵勋沉声回道。 裴妃下意识捋了捋垂到耳边的秀发,目光垂向地面。 “现在你去打只猎物回来,孤就赦你冲撞之罪,如何?”司马颖饶有兴致地看着邵勋,说道。 邵勋看向裴妃。 裴妃微微颔首。 邵勋又看向陈有根,陈有根会意,牵了一匹马过来,随即为难道:“司马,未带角弓……” 邵勋一愣。 司马颖神情不变,继续看着他。 “把我的弓拿去。”司马颖身后一锦袍老者拿出角弓,大声说道。 孟玖瞪了他一眼。 此人神色间顿生阴霾,与孟玖对视片刻后,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司马颖轻笑两声。 他身后的骑士亦冷笑连连。 裴妃满脸忧色,紧咬着嘴唇,正待上前说话,却见邵勋翻身上马,道:“打猎何须用弓?拿槊来!” 陈有根不明其意,但还是一挥手,两名教导队士卒一前一后,将一杆马槊抬了过来。 邵勋将槊握于手中,掂了掂后,道:“太弟稍待。” 说罢,奔马而出。 第六十四章 猎物 苍茫大地之上,鼓角之声阵阵,旌旗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一个又一个方阵披甲持械,肃然而立。 阳光渐渐升起。 站立许久之后,将士们都有些疲累。渐渐地喧哗声四起,交头接耳不断,阵型也有些乱了。 蓦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有无聊之人寻声望去,却一下子看傻了眼:一位金甲骑士正策马朝他们冲来。 此人身材高大,胯下战马亦有些神骏。 金甲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十分耀眼。 他手中持着一杆粗大的马槊,槊刃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这人莫不是傻子……”一位河北士卒喃喃说道。 “或许是皇太弟的亲将,派来巡查的?”有人疑惑道。 “或许来鼓舞士气的吧,披甲站了半天,腰酸背痛,都没力气了。” “这是哪位将军?” 士卒们七嘴八舌,互相询问。 那位骑士并未停下,相反马速越来越快,马槊也慢慢放平了,远远看去,竟然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 “不对,他不是咱们的人!”有人惊叫道。 “不是咱们的人是谁?一个人冲阵,找死吗?” “再看看。” 马儿依然没有停下,反而更快了。 “举枪!举枪!” “快举枪!” 幢主唐剑看出了不对,情急之下大吼道。 河北军士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将拄在地上的长枪斜举,试图阻挡来犯之人。 但来不及了…… “死!”邵勋冲到阵前,怒吼一声,马槊猛地横扫,势如千钧,瞬间荡开了好几根长矛。 唐剑正对着邵勋,在粗大的马槊横扫过来时,他下意识矮身低头,后退了半步。 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不对,脸有些红。贼骑犯阵,怎么能退呢? 我是幢主,我一退,军士们也要跟着退,那不完蛋了? 他鼓起勇气,握紧矛杆,准备招呼左右上前,将敌人捅下马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令他感到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邵勋荡开长矛之后,策马直冲,直接撞开了一名刀盾手,然后二度挥舞马槊,复荡开五六根长矛。 士卒们握不住矛杆,又为其威势所慑,纷纷后退,一时间人挤人,反而产生了更大的混乱。 “上来吧!”邵勋左手持槊,右手横身一捞,唐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横掼于马背之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不过尔尔,哈哈!”邵勋拨马回转,大笑着离去。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俄而,对面的方阵之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那是洛阳中军一部。 邵勋单骑冲阵,生擒一人而还,豪迈勇武之处,让这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兵们也感到由衷佩服。 清脆的马蹄声向北远去。 金甲骑士所到之处,莫不是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洛阳中军前排士卒看了个分明,激动地拿刀敲着盾牌。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也跟着欢呼了起来。 浪涛如潮水般涌向北边的七里河畔,那正是司马颖驻马之处。 他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疑惑地拨转马首,手搭凉棚,向南望去,却见金甲骑士已近在眼前。 “嘭!”邵勋勒马而驻,将俘虏掷于地上,道:“太弟,此猎物如何?可还看得入眼?” 场中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司马颖大张着嘴巴,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军服——好像是自家的兵啊,看样子还是个军校,直接被人生擒了? 想到此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孟玖亦有些傻眼,随即暴怒:这是谁的兵?这么不经事,主官别干了! 锦袍老者惊奇地看了邵勋一眼,呵呵笑着。 他五十多岁了,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年代。在那个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单骑冲阵,擒贼而回的人也不多。 这位金甲骑士可能取了巧,但本事已经足以让人惊叹了。即便在几十年前,也能让人待以上宾之礼。 在如今这个武德凋零的年代,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实在太勇猛了! 锦袍老者起了爱才之心,仔仔细细打量了邵勋好久,将他的容貌记了下来,准备日后接触。 “太弟,邵勋空手而归,没得到任何猎物。他在戏耍太弟,乃大不敬之罪。奴婢请求——”孟玖催马上前,说道。 “住口!”司马颖直接打断了孟玖的话,气道:“你这阉货不要脸,孤还要脸!” 说完,他又看了眼邵勋,冷哼一声,道:“你打到的猎物,归你了。” 说罢,拍马离去。 随从们紧紧跟随而去。 锦袍老者最后看了一眼,心道原来他叫“邵勋”,得好好摸一摸他的底。 正准备离去之时,突然又拨马而回,将一张制作精美的骑弓交到邵勋手上,笑道:“良弓只配赠予壮士。新兴刘渊有礼了,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待邵勋拒绝,直接策马远去。 邵勋愕然。 原来这就是刘渊啊? 他下意识摸了摸马鞍,没带箭。 再抬头一看,刘渊已经混入人群之中,渐渐消失在了远处。 罢了,他赠我良弓,我再追上去杀他,实在过于离谱。更何况别人定以为我追上去要杀孟玖或司马颖…… 脚边响起一阵呻吟,原来是俘虏唐剑昏头昏脑地站了起来。 “嘭!”陈有根上前一记飞踹,又将此人放倒。 “哈哈,你是邵司马的奴婢,没让你起身,就老实躺着。”陈有根站在唐剑身旁,得意洋洋地说道。 唐剑有点懵。 我一个幢主,怎么就成奴婢了?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他。 司马颖一走,教导队的士卒立刻簇拥到邵勋身旁,齐声呼道:“司马威武!” 邵勋粲然一笑,将沉重的马槊顿入松软的草地之中,遥望司马颖离去的方向。 金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直如神将一般。 ****** “陪我走走。”草地之上,裴妃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轻声说道。 “诺。”邵勋也不多话,手抚刀柄,稍稍落后裴妃半步,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裴妃捂嘴轻笑。 其实,像她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邵勋心中某些不可对人言的小心思? 这个少年郎,看自己的目光带着少年慕艾之色。或许,夜深人静之时,他还幻想过一些龌蹉的东西? 裴妃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 至少他愿意表忠心,愿意逗我开心,愿意在关键时刻护着我。 穿上华贵美丽的服饰时,总能收获他惊叹的目光,岂不比自己一个人孤芳自赏要好? “你该穿上天子所赐礼服的,那样就少很多麻烦了。”裴妃转过身去,看着玉带似的河流,漫步徜徉。 在前年的时候,河北发生水灾,鲜卑首领慕容廆(wěi)因早早就带着百姓农牧并举,故有余粮,送了一批至幽州,帮助朝廷赈灾,天子特赐礼服嘉奖。 这种礼服或者说命服,都有特殊意义,代表着政治地位的提高,正式场合多穿穿,绝对有好处。 邵勋是金口玉言之“擎天保驾功臣”,朝廷已经赐下礼服一套、金甲一副、宝剑两把,以示嘉奖。 严格来说,这是一种护身符,虽然效力可能没多大,但在别人害你的时候,至少能让他犹豫两下。 “礼服何如戎服?”邵勋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是武人,只适合穿戎服——” 说到这里,他看着王妃,道:“武人不能忘本。” 裴妃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笑容不变,脚步愈发轻快了。 “上个月,帝于华林园置宴,皇后向我问起你了。”裴妃又道。 邵勋沉默。 当时自己处于什么状态?好像有点变态,兴奋得一比,就想杀人。 这是上头啊!那个时候容易嘴贱。 换成现在,他绝对不会说出“别怕”两个字,那是能对皇后说的吗?你还有没有分寸?有没有逼数? 不过羊皇后已经去金墉城了…… “皇后提及,成都王留兵千人,守御宫廷,想要撺掇天子提拔你为侍卫军将。”裴妃停下了脚步,看着潺潺流水,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她其实很能理解羊献容。 自己住在司空府的时候,夜中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也曾觉得那是座牢笼。 皇后住在宫中,侍卫全是随时可能诛杀她的人,心情怕是更加不堪。 有贾南风前例在,不知哪天,就有可能得到一杯金屑酒,悄无声息死去。 裴妃都有点佩服皇后了。 这般艰难的处境,怎么撑过来的?一天两天就罢了,长年累月如此,就是个正常人,怕是也要疯了。 “我不会去当侍卫。”邵勋说道。 “为何?”裴妃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不过就随口问问罢了。 “我只有十七岁,历事甚少。经常看不清前路,做错事,得罪人。”邵勋说道:“若无王妃督导、纠正,早就不知道踏错多少步了。更兼王妃总是和颜悦色、宽厚相待,令我……令我……” “令你什么?”裴妃问完便后悔了,她生怕这个还有点“稚嫩”的少年突然说出什么让人不知所措的话。 “令我……不敢懈怠。”邵勋回道。 裴妃噗嗤一笑。 笑容绽放开来时,河畔的鲜花亦为之失色。 笑完之后,悄悄瞥了眼邵勋,裴妃慢慢收起笑容。 两人的对话,其实已经有点变味了,似乎模糊了主仆间的界限。 这让她的心情很是复杂。 她曾经只想保住优裕的生活,安宁平静地过完这一生。现在却状似无意地想要一些额外的东西,是太寂寞了吗? 果然人是会变的。 她轻叹一口气,收慑心神,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确实不能懈怠。今日之事过后,司马颖不会明面上找你麻烦了,他还要脸。但不得不防孟玖那个小人暗地里使阴招。” “阴招?刺杀?”邵勋哂然一笑,他也就这点手段了。 “接下来一段时日——”裴妃顿了顿,道:“你最好待在军营内,哪也不要去。若有事,我会遣裴十六找你。” “诺。”邵勋应了下来。 他本来也没准备去哪里,整训部伍才是第一要务。 “今天——你很好。”裴妃轻声说了句,快步离去了。 邵勋悄悄抬起右手,轻轻嗅了嗅,似乎还残留着王妃的体香。 第六十五章 朝堂安排 非常炸裂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因为人们有很强烈的传播欲望。 时至正午,众军卸甲而坐,一边吃些食水,一边交头接耳。 不仅仅是洛阳中军,还包括河北军人。 在大头兵们眼里,勇武永远是最直观的东西,比什么说教都管用。 军官们更是神往至极,旁若无人地谈论起了邵勋的过往种种。 “听说孟超也是他杀的。” “孟超早该死了,他不但劫掠河南,连河北百姓都抢,死有余辜。” “我家有一批货,就是让孟超抢了,都没法追究。听到他死讯后,我多吃了两碗饭。” “邵勋斩孟超,可是荡气回肠啊。一人吓退千军,勇不可当。” “唉,以后战阵上,别遇到这等狠人。万一被他直冲入阵,把我也擒了,脸都不知道往哪放。” “多备弓手、长枪,能挡住的,今天大意了。” “邵勋这般性子,战场上怕是活不久啊。马失前蹄之时,就是他殒命之日。” “人家也没那么傻吧?次次冲阵?杀孟超之时,追着败军打。此番生擒那个唐什么,也是欺我等站立许久,气力不支。他不傻,心里有数。” “总之别遇到他。若哪天来了河北,实在抵挡不住时,我径自降了他。” 这些军官们多为地方豪强、豪商子弟,少有士人,平时言语粗俗,动辄“尔母婢”之类,此时听到有人说打不过就降了,顿时一静。 不过——也是啊,成都王还在,咱们自无二心。若大王不在,朝廷大军来了,这个邵勋当先锋,有必要死战吗?司马氏哪个子孙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降?”还有人乜了一眼,冷笑道:“他还能重用咱们河北人不成?发什么春秋大梦呢?除非他来河北当官,娶河北高门贵第之女为妻,咱们还能跟着他。其他的,省省吧,他是东海人,只会巴结青徐士人,比如泰山羊氏、琅琊王氏之流,与河北有什么关系?” “也是。”有人下意识点头。 别怪大家老有地域之分,实在是这种例子太多了。 昔年袁本初为冀州牧,簇拥在身边的多为河北名士。 曹孟德称霸河南,河南士人多为其效力。 泾渭分明,清清楚楚。 河北败亡之后,七八万降兵被曹操驱赶着下荆州,为他送死。 不是自己人,自然不会珍惜。 邵勋的屁股在河南,有朝一日能当上大官开府的话,跑过去的绝对是河南士人,其中多半又以青徐士人最受重用。 天下事,不外如此。 河北人嘀嘀咕咕,邵勋则沉稳地四处巡视,做好安全保卫工作。 今天的这番“表演”不是没有好处。 士人参加聚会,是为了打名气。 名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真的有用。 武人其实也一样。 名气大了,各方势力争相拉拢,朝廷也会好言安抚。 率军出征时,兴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名气就是本钱,毫无疑问。 与河北将士相比,禁军儿郎们的欢呼声就要真情实意许多了。 很多人在打听邵勋的名字。 得知他是越府家将之后,同样与有荣焉——很简单,邵勋现在代表洛阳一方。 整个下午,不断有禁军军官过来拜访,或远远看上一面。 有好事者提及邵勋斩杀孟超之事,禁军将领好感更甚,若非囿于身份之别,拉不下面子,这会就有人请他喝酒了。 至于那些公卿士女们,倒没太过注意,只当做一个谈资,随口聊几句罢了。甚至于,他们的重点在于司马颖丢了面子,至于谁让他丢了面子,怎么丢的,就不是很关心了。即便有人提到邵勋名字,当时记住了,过一会也会忘记。 当然,那是大多数人。对某些有心人而言,则截然不同。 总体而言,今日被迫出手,利大于弊。 司马颖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找邵勋的麻烦。至于暗地里怎么样,倒不是很怕了。 往军营里一钻,身边都是学生少年兵,安全感爆棚。 刺客?邵某人披甲持械,正面对打,手刃三五个不成问题。 小心一些,静待局势变化,这场危机也就过去了。 ****** 司马颖很快回了高台之上,脸色阴沉,仿佛酝酿着风暴一般。 老实说,他的心胸算不得多开阔。 在他没来洛阳之前,奋武将军石超就已经捕杀了不少朝官。而这些官员,无一例外都和司马颖有过宿怨。 尤其是让乐广“忧惧而死”的人,更是夷三族,毫不容情。 尚书令乐广是司马颖的岳父。司马乂生前曾诘问他是否私通邺城,乐广回答“广岂以五男易一女哉”——乐广全家都住在洛阳。 司马乂犹疑不定,最后还是杀了乐广。 司马颖得志之后,自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洛阳一时间腥风血雨,持续了很久才平息。 今天他被邵勋下了面子,还没法发作,心里是很不爽的。 但他偏偏没法报复此人,如果他还要脸的话——即便手下人揣摩上意,也无法遂行报复,因为所有人都会把这事栽到他头上。 罢了!司马颖深吸一口气,孤连王瑚都能容忍,一个小小的东海中尉司马又算得了什么?当个屁一样放掉算了。 呃,王瑚确实投了司马颖,就在前阵子,让人大跌眼镜。 司马颖的亲信、冠军将军牵秀征辟王瑚为幕府司马,你敢信? 王瑚曾经打得河北大军狼狈而逃,杀了十几员大将,是河北士族最痛恨的人。不,远远不止,可能河北百姓也很痛恨王瑚。但牵秀就征辟他了,这事司马颖能不知道? 对于王瑚这种打出了统战价值的人,司马颖力排众议,相当宽容,令他掌握着投靠过来的禁军,留守洛阳,为石超副手。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心胸倒也没那么狭窄。 “大王何时归邺?”幕府长史卢质有些不安地看着在原野上扎营的双方士卒,问道。 “怎么?怕了?”司马颖笑问道。 卢质语塞。 他总不能说,大王你只带过来了万余步骑,即便加上石超的五万兵马,咱们只有六万余人,而司马越却有两万兵! 六万对两万,我们没有优势啊。 现在大家都在旷野之中,一旦交兵,就是野战,这六万人可顶得住? “没胆的货!司马越这个人,我很清楚。以前一贯谨小慎微,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做的。你怕,他也怕。”司马颖笑骂了一句,道:“就快回了。服饰、乘舆再催一催,尽快发送至邺城。欲行魏武故事,朝中还得有自己人,你觉得王夷甫如何?” “难得有个各方都不排斥的人。”卢志想了想,道:“也只能是他了。” 司马颖打赢了这场战争,但敌人是有条件投降,他还没法霸占所有好处,有些妥协也是必要的。更何况,长安那位的情绪也需要安抚,他们的联盟关系并未破裂。 王衍是名士,声望很高,各方都要给几分薄面,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 “那就表奏王夷甫为尚书左仆射。”司马颖下定了决心,说道。 “表奏刘寔为太尉。” “你当个中书监吧,仍和我回邺城。” “保举……” “不能忘了河间王……”司马颖叹了口气,早晚要和他一决生死,但不是现在,只听他说道:“表河间王颙为太宰、大都督、雍州牧。” “东海王越守尚书令。他若还想安排什么官员,分润一些出去” 司马颖一口气点了好多人,幕僚运笔如飞,一一记下。 这就是政治分赃,大家都懂。 司马乂死后,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三家成为胜利者。成都王功劳最大,自然取走最多的好处。 但他也不敢不给其他两家好处。 就像卢质担心的,如果现在司马越翻脸,悍然动手,怎么办?一定能赢吗? 司马颖敢来洛阳,还是很有胆色的,冒了不小的风险。 司马颙就没敢来。当然,他现在也来不了,家里一堆叛乱需要平定。 而搞定洛阳之事后,司马颖就要回邺城行霸府之事了,一如魏武故事——当然,这只是想当然而已,他可能分不清无条件投降和有条件投降是怎么回事。 “邺中府第尽快修建,原来的太小了,不符合孤的身份。”司马颖又道:“地方不够的话,就拆民宅,谁不同意,夷三族。” “诺。”卢志应道。 “选秀女之事,也得抓紧。”司马颖又看向孟玖,说道:“人数不能少于五千。你多看着点,一定要模样周正可人的,最好是士族女子。” “诺。”孟玖乖巧地应下了。 “花钱的地方很多啊。”司马颖叹了口气,道:“今岁加征赋税。孤当皇太弟了,河北士民定然欢欣鼓舞,多收点钱,小事罢了。” 卢志、孟玖对视一眼,又很快撇开了视线。 “你等有什么亲朋故旧,尽皆报来,孤给他们官做。”司马颖哈哈一笑,道:“孤想明白了,如今这个世道,还是得用自己人。忠心最重要,能力反倒其次了。” “诺。”卢志、孟玖二人大喜,这下可名正言顺安排党羽了! 别看成都王威风凛凛,幕府人员众多,但内部竞争非常激烈,派系倾轧更是杀人不见血。 早些年,成都王受封蜀地四郡,历时十余年——蜀乱之后,徙封荆州南郡。 因此,他与蜀地士人来往极多,关系颇佳。 成都人杜轸,少师谯周。其子杜毗,被成都王辟为大将军掾。其弟杜烈,为王国郎中令——此职为封国三卿之一。 现在么,河北势力愈发崛起,蜀地官员越来越少。至于江东士人,经陆机一事,也是声势大衰,慢慢地不成气候了。 河北,本就不是吴、蜀亡国之民该来的地方。 卢志、孟玖二人,争夺的其实是幕府内河北士人的主导权。 将来成都王登基称帝,大伙还得靠各自安插的党羽争斗朝堂权力呢,可不能马虎。 第六十六章 赏宅 司马越很快就知道了邵勋、司马颖冲突的始末。 他并未关注细枝末节,而是着重询问了司马颖当时的表情,得知他黑着一张脸离去之后,哈哈大笑。 “壮哉!”他跪坐在蒲团上,猛地一拍案几,赞道。 果是天赞之人,真神将也! 幕府中居然还有人劝自己放弃邵勋,就像放弃司马乂一样,找个机会,故意让他“不小心”被石超的人抓住,结好孟玖,以争取时间…… 真是荒唐! 如此猛将,还是东海国人,我要多蠢才会放弃! 王妃说得没错,这是天赞!天赞! “赏!”司马越想越激动,嗓音沙哑地说道。 “大王,不知该赏何物?”糜晃轻声问道。 是啊,赏什么呢?司马越也愣住了。 升官暂时是不可能了,他还在整编禁军,条理还没捋清楚,没有空位。 “孝廉举完了没有?”司马越扭头看向军谘祭酒戴渊,问道。 “还要等到五月才能走完,六七月间可正式出任中尉司马,发给官印。”戴渊回道。 他其实已经很努力奔走了。 今年东海举孝廉是特事特办,速度可以用飞快来形容。饶是如此,还是被司空催促,戴渊心中愠怒,这个邵勋怎么这么不省事! 不过他很快又想起捉生口的豪迈之事,心中一个激灵:若是我被这般生擒,真是羞煞人也,掷于地上之时,怕是浑身都散架了。 “京中可有无主宅第?”司马越问道。 “有是有。”戴渊答道:“庶人司马乂幕府参军皇甫商死后,家人或死或散,宅第为其亲族所占。张方入城之时,又大索皇甫商亲族,皆杀之,如今却无人居住。在城外,皇甫商还有一座园林,同样无人居住。” 皇甫商就是告密事件主角,令司马颙爱将李含为司马乂捕杀,卞粹、冯荪二人同死,诸葛玫、牵秀亡命出奔邺城。 后来,皇甫商持诏西行,向其兄长、秦州刺史皇甫重求援,至新平时遇其从甥,被骗杀。 司马颙素恨皇甫商,一定要张方将其家人、亲族尽数杀戮。 关中兵现在还在围攻天水,皇甫重亲登城池督战,杀伤甚众,以至于司马颙都想放弃了。 此时听了戴渊的话,司马越思考片刻。 皇甫重虽然是秦州刺史,心向朝廷,然孤悬关西,恐难支持。想到此处,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就将皇甫商宅第、园林赐予邵司马。金帛钱粮之物,亦发给一批,具体数目你们看着办。” “诺。”戴渊自无不可。 皇甫商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宅园早晚荒废,不如赏出去,拉拢人心。 赏完宅园,司马越又脸一板,看向何伦,斥道:“看看邵勋如何勇猛,你们却这么稀松。若上了战场,孤还敢用你吗?” 何伦额头渗汗,连连告罪。 方才他带着两千上军与冀州兵来了一场操演,结果连一时三刻都没坚持住,稀里哗啦就溃了,大大现了个眼。 司马越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何伦是老人了,还是留点面子为佳。 况且,邵勋虽然勇猛,必要的制衡不能少,何伦、王秉再差,多少能平衡一下邵勋,不让他窜得太快——维持内部权力结构的平衡,是上位者必须掌握的技能,邵勋这种鹤立鸡群的人,有时候真的会让上级又爱又恨。 说完这些,司马越站起了身,看着旷野之中黑压压的军阵,久久不语。 他知道,迟早与司马颖有一战。 在他的规划中,最好带着王国军一起上阵,但这会么,却有些犹豫了。 这兵,真的打不了啊。 或许,只能让他们留守洛阳,对付张方了——若北伐邺城,长安司马颙定然会派兵东进。声援司马颖,领兵大将多半还是张方。 主力北上与邺兵决战,偏师阻击关中兵,这就是他的计划。 看来,也只能让王国军留守后方了,但——他们真对付得了张方吗? 或许,到头来还得寄希望于邵勋。 唉!司马越叹了口气,人才太少了。 整顿禁军的速度,必须加快。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原野中的禁军士卒们。 他们现在能听话,只有一个最朴素的原因:不让河北人过分欺负,被迫抱团取暖。 如果能够如臂使指——现在就敢在这旷野中冲了司马颖! 什么会猎,会你鸟的猎!真当我对你低三下四了么? ****** 司马颖很快就走了,一起走的还有皇太弟的车舆、服饰及全套仪仗。 从此以后,司马颖就可以以皇太弟的威仪出现在河北大地上。甚至于,他很可能直接用皇帝的排场出行,他做得出来。 邵勋难得出城一趟,回家! 他现在有两处住宅,城内的宅第面积不大,堆放了许多杂物、器械之后,更没什么地方了。而且,还被张方派人火烧过,粗粗收拾了一番,没几间能住人的,不大修是不行了。 所以,他现在去的是城外的园林。 “就在金谷园旁边不远,皇甫商占地新建,不过两年罢了。”裴十六骑着一匹马,向还没去过城外别院的邵勋娓娓道来。 “两年前,皇甫商还是齐王冏的心腹。齐王冏败后,又附庶人司马乂,但熬到今年,也败落了。”一同跟来的糜晃叹息两声。 平心而论,皇甫商做得已经不错了。 能在齐王司马冏败后保全家族、宅第、财产,成功为司马乂招揽并重用,已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极致。奈何没逃过洛阳新一轮的政治洗牌,出局了,而出局的代价就是家族覆亡,男女老幼甚至包括亲族,尽为张方所杀。 他的兄弟、秦州刺史皇甫重还在坚持,被关中大军围攻,最后的下场多半也好不到哪去。 “金谷园现在归了谁?”邵勋问道。 石崇也不过就死了四年,曾经辉煌无比的金谷园尚未完全衰败,应该会有权贵看上。 “先收归朝廷,后来赐给了石演。此人是石崇从孙,被封为乐陵公。”糜晃说道:“但石演对金谷园没有丝毫兴趣,直接发卖了贵重器物,解散了仆婢,然后离开洛阳,回乐陵国居住了。” “这是个聪明人啊。”邵勋惊叹道。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看透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则是另一回事。石演丝毫不留恋洛阳繁华,对辉煌壮丽的金谷园更无兴趣,只想着回封国荣养,确实是想通透了。”糜晃说道:“现在金谷园没人打理,荒草萋萋,狐鼠出没,有点可惜。就在上个月,石超还去了一次金谷园,他现在可喜欢住那了,有事没事就往金谷园跑。” “石超住金谷园时,随从多不多?”邵勋突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 糜晃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人挺多的,他还经常在那一片演武练兵。” “那算了。”邵勋果断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头。 金谷园毕竟是山景园林,地势险要,如果还在那练过兵,多半有粗浅的防御设施,一时半会难以攻下。 但也不是不能利用这点谋取好处。 司马颖总共留了不到五万兵马,其中还有八九千人是降兵,分守十二座城门,平均一座门才能分到几个人? 老实说,不如把这五万人聚集在一处,同样有威慑力,还没有被人各个击破的危险。 如果找个机会,等石超去金谷园的时候,悍然发动,司马颖留在洛阳的这几万人就算是交代了。 届时石超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狼狈逃回邺城,听候发落。 “邵君看上金谷园了?”糜晃笑问道。 “即便金谷园落入我手,我只会做几件事。”邵勋说道。 “哪几件?”糜晃好奇地问道。 “第一,把那些漂亮的荷花塘清理一下,养鱼。” “第二,草场、花园清理一下,养牲畜。” “第三,其余边边角角的地都利用起来,栽上瓜果菜蔬。” 糜晃大笑。 这可真是不解风情之人才会给出的回答。 若换王导那等“风雅之人”过来,他能感受的是和煦的暖风、飘扬的柳絮、荡漾的碧波、迷濛的烟雨、清幽的竹海、娇艳的花朵乃至优雅的琴声、美丽的仕女,却不像邵郎君这般煞风景——魏晋以来的名士风流,到底懂不懂? 主打一个风雅、率性、潇洒,你给我谈种地养鱼,圈养牛羊? 糜晃是真的乐了,小郎君还没适应上等人的身份,说出去是要被人笑的,以后得好好规劝下,不然怕是很难融入士人圈子。 邵勋亦笑,自嘲道:“我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士人这个圈子,即便算上相对贫穷的支脉以及门第较低的寒门,占全国总人口百分之一有没有?可能还不到。 他们的生活,或者说所谓的魏晋风度,完全不同于另外99%。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魏晋风度、奴隶社会同时共存,眼泪鲜血多过风花雪月,这才是真实的西晋。 “二位将军,园林到了。”裴十六指着前方一片掩映在竹木之中的宅院,说道。 邵勋放眼望去,却见十余人正快步走来。 “这些是什么人?”他问道。 “将军,此为庄园宾客、常从、典计之流,总共十一人。”裴十六答道。 “皇甫家留下的旧人?”邵勋有些奇怪,不是被张方杀光了么? 裴十六沉默了一下,附耳说道:“王妃派来的,放心,和裴家没关系。府中还有奴婢数十,皆为新募之人。王妃言及,‘君以中尉司马居府,须得募齐宾客奴婢,方为上家。’” 邵勋同时沉默。 裴妃怎么搞得跟女主人一样。 女人,你要理智点,让你老公知道了…… 邵勋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却见糜晃已经策马离开了十余步,正盯着一棵有点年头的老树,摇头晃脑,赞叹不已。 再看看身后,陈有根带着三十名教导队骑士,齐齐勒住了马缰,停在七八步外。 这帮家伙! 第六十七章 衣食客 来人渐渐走进,邵勋亦翻身下马 “拜见郎君。”一行人齐齐行礼道。 对庄园主人,仆役、宾客、部曲可称呼“主”、“主人”。 但邵勋年纪轻,亦可称“郎君”。 如果他年纪大了,还可称“公”。 如果是大官或名士,则称“明公”。 “无需多礼。”邵勋双手虚扶,温言道。 “老朽裴进,现为邵府典计,郎君请随我来,见一见庄子里的衣食客。”为首一人走近两步,神态恭敬地说道。 “好。”邵勋也不矫情,把马鞭扔给赶过来的陈有根后,举步向前,随口问道:“府中有多少衣食客?” “好教郎君知晓,邵府共有典计一人、账房一人、门下二人、常从四人、宾客六人、家僮八人、侍婢十二人。”裴进说道。 邵勋脸色一变,道:“这么多人,我养得起?” “郎君勿忧。”裴进说道:“庄子有水碓两座,田地十三顷,蓄养庄客三十余户。产出足以支应开销。” “哪来的庄客?”邵勋问道。 十三顷田,就是一千三百亩,真不是什么小数目,皇甫家族这么狠? 他最近读书,得知周处战死后,朝廷“追赠平西将军,赐钱百万,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 此时距周处死不过七年。短短七年时间,先后作为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心腹的皇甫商就搞到了比周处还多的地,是他真的地位高,还是社会风气败坏了,官员公卿们不再注意吃相,加快兼并速度了? 或许兼而有之吧。 一千多亩地啊,还是洛阳近郊的地,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郎君在京中声名鹊起,愿意投效的庄客不在少数。”裴进说道。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乱世已至,就不说那过境的军队了,单是治安形势恶化,贼匪遍地,都对老百姓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聚居自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邵勋在京城中的名气不小。他得庄园赏赐,宣传一下,愿意投效过来的百姓还是有的——放弃祖辈家传土地,举家逃亡,依附坞堡庄园,成为庄客部曲已是社会常态,而他们放弃的祖辈土地,自然会被别人收走。 “邵君你得习惯。”糜晃笑了笑,说道:“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书信一封,把你家人从东海接来,让他们帮着打理庄园,你专心练兵就是了。” 裴进低下了头。 邵勋想了想后,道:“也好,我让大侄、三弟过来,跟着裴典计学学如何管理庄子。” 大侄是他已经亡故的大哥之子,名邵慎,今年十三岁。 三弟名邵璠,今年十六。 让自家人过来,确实更放心一点,但他暂时不会动裴进的位置,这无关其他,只在于人情世故。 “走吧,进园子。”邵勋抬头看了看还算崭新的围墙、门楼,说道。 整个宅园大概占地三四十亩的样子,里面才几十个人,空空荡荡,不成样子。 邵勋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庄园整体结构上。 首先是前后数进的屋宇,一共数十间,供主人及仆婢居住。最东北角有一高楼,三层,算是整座庄园的制高点。 屋宇左侧有一大片树林,据裴进介绍大概有数千株的样子,种类繁多,鸟雀云集。 树林后有一天然小湖泊,溪流出入其间,且似乎经过人工改道,绕庄园一周。 屋宇右侧还是树林,不过是人工移栽过来的。 邵勋仔细看了看,有枣、桃、梅子、杏、梨、柿、栗、蒲桃等果树,林林总总千余株还是有的。 林前还盖了一片木屋,充作马厩、柴房、仓库等设施。 屋宇后则是大片竹林,以及人工修葺的花园,还挖了一东一西两个小池塘,栽种了荷花。 据裴进介绍,内有鲤、鲫、鳝等鱼,时而跃出水面,颇有意趣。 其他还有一些单元区域,邵勋走马观花看了一会,算是开了眼界。 皇甫商其实算不得大官啊…… 但他搞的庄园就有如此规模,还是在土地资源相对紧张的洛阳周边,不由得让人猜测:外州现在是什么情况? “汉时仲长统曾言,‘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囿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糜晃跟着走了一圈,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邵勋,道:“小郎君,你如今有了官,还有了庄园,已经不是一般人了。我家——” 说到这里,糜晃止住了。 他本来想说“我家有女儿”,但想想算了。 裴妃给他长子糜直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出身琅琊诸葛氏,端庄贤惠,知书达礼,嫁到糜家算是下嫁了。糜晃十分感激,道谢时提及邵勋年已十七,打算把女儿嫁给他,裴妃似乎不是很高兴,糜晃就没有再提。 他是聪明人,觉得裴妃一定另有安排,这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今天见到这个庄园,又起了小心思,但终究还是没敢说下去。 “我家的庄园,占地虽广,却不如洛阳寸土寸金之地上的宅园。”见邵勋疑惑地看向他,糜晃打了个哈哈,道。 庄园是世家赖以存身之地。 如果说东汉仲长统提出了世家庄园布局标准样板的话,他还有一段话,则指出了庄园的本质:“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贵,永葆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 简而言之,庄园在手,天下我有。 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庄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 世家大族掌握的庄园,完全自成一体,各种生活用品、生产资料都可以内部交易,形成集市,俨然一座小小的城市。 世家子们所居住的馆舍更是可与上林苑、太极殿媲美:“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 甚至于,别说世家大族了,没有门第的地方豪强也很猛啊:“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徙附万计。” 以上还是西晋之前的。 经过三国一番战乱,到西晋承平数十年,世家大族又变本加厉,到南北朝中期达到顶峰。 谢玄的庄园“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湖中筑路,东出趣山,路甚平直……” 南朝宋孔灵符的一座庄园,就“周回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六十五顷,含带二山,又有果园九处。” 有这样的本钱,抱团起来之时,确实可以与皇权相对抗,换皇帝都不是问题。 与他们相比,邵勋的新庄园简直不值一提。 毕竟是洛阳,就连大名鼎鼎的金谷园,都不能和外地的世家大族们比土地面积、人口数量。 “郎君——”见邵勋、糜晃不再说话了,裴进继续介绍道:“河外便是附庄农田了,一般种粟麦、豆子。今岁招募庄客稍晚,已来不及种粟,只种了点豆子杂粮。待到收获完毕,便可熬豆粥,石崇经常以此招待客人。” “庄内还养了牛羊,郎君若想食乳饼,随时可来。如果想吃髓饼,最好等到明年,牲畜还是有些少。” 乳饼是用牛奶或羊奶和面制成,吃的人多一些。 髓饼就要少很多了,因为这是用牛羊等动物的骨髓加上蜂蜜、面粉制成,一般是贵族食物。 “若想饮酒,今岁多酿一些,郎君可随时品尝。” “千株果树,结果甚多,郎君练兵辛苦,仆会定期择选鲜果,送入军中,供郎君消遣。” 裴进一口气介绍了很多,彰显了自己对这座庄园的熟悉,还体现了干练的管理能力。 一般庄园主听到,肯定心花怒放了。 “庄园每岁结余多少?”邵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今年是第一年,却不知。”裴进老实回答道。 “应能多养一些人吧?”邵勋又问。 “数十人还是可以的。”裴进有些疑惑,郎君这是要干啥? 魏时有庄园主“宾客千余家”,动辄成军出击,劫掠商旅。 本朝其实也有,石崇就很喜欢带着庄客部曲出外抢劫,慢慢成为大晋最有名的豪富之家。 难道——郎君也想…… “洛阳久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邵勋说道:“想办法招募一些孩童少年,以十至十五岁为佳,接到庄园中居住。你只管找人,我会派人安排好这些孩童的。以一百人为限,就这样吧,尽快!” 裴进先是愕然,随后又道:“郎君,庄子内咬咬牙,养一百孩童少年倒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就没结余了啊,甚至可能会亏空。郎君年方十七,以后还要成家立业,若不能尽快积累家财,将来怕是……” “够了,你照我说的办就是了。”邵勋提高了声音,说道:“洛阳的庄园,能存在多久都是个问题呢。你若胆子大,组织庄客向外多占一些荒地,多半没人管。城东的潘园,一年前我在那里屯垦,撤走之后,听说至今仍空着。兵荒马乱的,洛阳士民没太多心思种地了,你无需顾虑太多,照办就行。” “诺。”裴进无奈应了下来,同时也有点惶恐,如今的形势,好像真有点像小郎君所说的那意思。 糜晃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 蓄养宾客,操练部曲,是每个世家大族都在做的事情。随着时局的不断崩坏,他们甚至加速了这个过程。部曲庄客的战斗力一日比一日强,一副做着战争准备的模样。 邵勋所做的事,与他们没有本质区别,而且似乎更进一步——通过这次的整军,糜晃再次确认,邵勋在培养军官。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家都在这样做。 有人在禁军里搞,有人在自家庄园里搞,还有人在州郡培养私人。 说穿了,大伙都对大晋朝没太多信心,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罢了。而他们做的这些事,似乎又在不断地掘大晋朝的根,加速它的衰亡。 邵勋的头脑很清晰,目标非常明确,几乎把每一分本钱都用到了极致。 刚得一座庄园的赏赐,立刻就用结余产出蓄养少年,教习文武技艺,培植私人党羽。 他似乎一直很坚定,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再考虑到他的年纪,糜晃都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兴奋。 “刘玄德”三个字从他脑海中缓缓飘过。 这个人是糜家不愿提起的过往。 失败过一次了,糜家侥幸还存在着,甚至有所发展。 但这一次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邵勋的出身,可比不了玄德公啊。 虽说玄德公穷困潦倒的时候都不一定吃得上饭,但他毕竟是汉室宗亲,这个身份一旦被人认可,相当具有号召力,毕竟人们会不自觉联想中兴汉室的光武帝。 再等等,糜晃深吸一口气。 王妃聪明、睿智,目光深远。她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会摒弃感情因素,这一点是糜晃最佩服的。 王妃与邵勋非亲非故,能够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他的能力和未来。如果王妃都看好他,那么糜氏再加一把劲,投入更多,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么定了! 第六十八章 统一思想 庄园只是一个小插曲,邵勋很快就回到了城中,准备继续操练部伍。 但没过多久,他与糜晃、何伦、王秉就接到命令,匆匆出城,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 在场的有军司曹馥、军谘祭酒戴渊、左司马刘洽、从事中郎王承等幕僚。 王承是新来的,却能参与这种会议,不得不说与他出身高第有莫大关系。 王国军四人组地位不是很高,但正值武人用事的时候,自然是要参会的,哪怕只是列席。 除司马越一系的老人外,潘滔、庾敳这两个老面孔也出现了。 坐在他们旁边的,还有苟晞、上官巳、陈眕、成辅、满奋等人。 苟晞、陈眕、成辅都是背刺司马乂时的禁军将领,如今仍在军中领兵。 司马乂在殿中就擒后,王承、刁协、上官巳等人皆被释放。王承投入幕府担任从事中郎,上官巳投靠司马越,继续在禁军为将。 可以看得出来,正在重整禁军的司马越没敢胡乱安插自己人——何伦、王秉至今没去,更别说邵勋这种排序比他们还低的了。 同样可以分析出,司马越目前还远远谈不上“控制”禁军,撑死了处于“深入影响”禁军的阶段。 满奋则是曹魏太尉满宠之孙。以门荫入仕,曾当过吏部郎、冀州刺史,现为司隶校尉,算是司马越拉拢过来的重要朝官之一。 他们能来参加会议,基本都是极得信任了。 会议举办的地点比较特殊,位于城外山上,众人饮茶赏景,倒也快意。 “不似军议,更像聚会。”邵勋坐在糜晃侧后方,低声嘟囔了一句。 糜晃偷眼瞄了一下,司空在与曹馥谈笑,没注意这边,于是低笑道:“小郎君,这便是士族风范,突出一个雅字。你想想,若按你的喜好,军议之时甲士林立、刀枪剑戟罗列,将佐正襟危坐,面容严肃。累了以后,就地吃些干粮,吃完接着再议,这样好吗?” “难道放浪形骸才好吗?”邵勋看向坐于司空身侧的曹馥,问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专业点不好吗? 时值四月,天气转暖。曹馥袒胸露乳,半倚靠在一块青石上,哈哈大笑。 曹大爷七十多岁了,又有些肥胖,解开衣裳之后,肚上的老皮、肥肉一层叠一层,活似弥勒佛,看着就辣眼睛。 偏偏司马越视若无睹,习以为常。 魏晋士人,就是这么率性而为么? 刚刚进入“上流社会”的邵勋,只觉很震撼。 老实说,他有点怀念之前司马越在书房开会的场景了,那会大家好歹比较正经。 “真正的放浪形骸你还没见过呢。”糜晃神秘地一笑:“多跟曹军司亲近亲近,他年纪大了,就喜欢提携后进。家中妾侍如云,也照顾不过来,说不定就拿来招待你了。在座的这些人,泰半去过曹尚书府,会后你和他一起走,多聊聊。曹尚书很欣赏你的。” 邵勋笑了笑。 曹馥欣赏他这个不“英俊”的兵家子,多半还是看中了他能打。 乖乖,从曹洪时代活到现在的“活化石”就是不一样,刘渊都没他见多识广。 “天下丧乱,故人渐稀。有时候,都想在这山中寻一胜地,幽居筑宇,绝弃人事,就此终老算了。”曹馥摇着蒲扇,感慨道。 “孤亦有此想。”司马越大笑道:“惜时局若此,孤身为帝室苗裔,却不得不勉为其难,操持起这一大摊子事。唉,待诸事功成,朝中正本清源,孤便可以放下这些案牍之劳,颐养天年去了。” “司空是雅人。”曹馥笑道:“隐居之所,却不能太简陋了。” “孤也无甚要求。”司马越摆了摆手,道:“苑以丹林,池以绿水,吴姬三四,赵女五六,弹琴咏诗,逍遥终老,便够了。” 曹馥抚了抚颤巍巍的肚皮,眉头一皱,道:“赵女却在河北……” 司马越摇头失笑。 “诸位可能为司空解忧?”曹馥看向众人,问道。 “司空之愿,又有何难?”王导正打算说话,却被王承抢了先,只听这位出身太原高门的从事中郎放下手里的茶碗,静静聆听着潺潺流水、鸟雀啼鸣。 王导又要张口。 王承却好像知道他要说话般,开口了:“三月以来,司马颖任用私人、奢靡无度、横征暴敛,大失众望。” 王导节奏被打乱,一口气憋在胸中,郁闷不已。 王承继续说道:“前番洛阳大战,相持半年之久,邺兵死者不下七万,伤重不治、溃散不敢回家者亦有数万之众。司马颖又遣石超将兵四万守洛阳,如此一来,河北还有多少可战之兵?况司马颖所作所为已令河北士人怨怒,还有人带着部曲私兵从军,或者助粮助饷么?司空勿忧,但进兵即可。” 不得不承认,王承方才有点装逼,但说的话直击要害,还是有点水平的。 司马家的子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台下时还能维持一个好人设,可一旦掌权上台,多半会瞎搞,大失人心。 或许,之前的一切都是装的,他们的本性就喜欢乱来,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从头到尾维持一种人设到底的,可能只有天子司马衷了,一如既往地智商不太够用。 王承说完话,一甩袍袖,径直走到司马越旁边,端起茶壶给自己斟茶,并笑道:“献一计,赚主公一碗好茶,妙哉。” 司马越不以为意,抚掌而笑。 王导平复了下心情,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起来,赞道;“此真知灼见也。” 心下却暗想,我想说的话被抢。 事到如今,谁还看不清司马颖有点自大自傲了呢?其实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获得表面胜利后,被府中接连不断的恭维迷花了眼,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得罪了河北士人后,恶果马上就会显现出来。 谁给你提供兵员? 谁给你提供钱粮? 谁为你出谋划策? 没有河北士族的支持,你如何成事? 想到这里,不知怎的,他瞥了一眼邵勋。 他承认,曾经对此人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士人就罢了,哪怕在自己面前放浪形骸,也没多大关系。但一个小小的军户,却不卑不亢,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但那会也没特别在意。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军户竟然有了出身,且屡建奇功,凭借着司空国人的身份,步步升迁,听闻现在整个下军都听他的,王秉的权力被攫取一空。 这让王导有阵子非常烦躁。 但也只是烦躁而已。 邵勋掌握的那些兵,要吃饭、要赏赐、要训练,消耗大着呢。这些消耗靠谁来筹集?表面上是朝廷发放,实际上还不是世家大族从庄园里拉出来送到洛阳的? 他就是个无根之萍罢了,最好不要让他落地生根,一直在洛阳飘着吧。 王导做完了“心理按摩”,舒服多了,趁着王承讲完,其他人还没出声的当口,说道:“主公,仆以为司马颖最多能拉起七八万兵。我军只需步步为营,压向邺城,汇集各路兵马,众至十余万时,便可稳操胜券。” 以两倍的兵力打司马颖,稳不稳?听起来蛮不错的。 司马颖能赢洛阳之战,不就是靠着兵多么? 现在他恶了河北士族,支持他的人会变少,钱粮、兵员都不是那么充足了。这一仗,或许可以复制当初司马颖打洛阳时的战略,耗也能把他耗死了。 听王导这么一说,司马越即便想维持谦恭、稳重的人设,却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只见他扭头看向曹馥,笑道:“王家子不但擅诗咏,亦有军略。孤得茂弘参军事,大事济矣。” 曹馥微微一笑。 王导的本事,在世家子中确实不错。 世家子最需要什么本事? 不是行军打仗,那个自有兵家子。 也不是治理天下,天下不需要他们来治理。 他们需要的是洞悉人心,分析局势,拉拢别的世家,以壮己方声势。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安邦定国,史书留名。 他观察王导很久了,今天他没体现出自己在这方面的智略,但不影响曹馥对他的评价。 王家诸人里,王导当居第一——可能王夷甫不这么认为,他太重视王澄了。 “《禹贡》有言‘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又有人言太行千峰竞秀,草木葳蕤,日出之时,云霞蒸于其上,大美矣。”司马越兴致起来了,似乎想要抒发一番胸臆:“待击破邺城,执司马颖于君前问罪,天下太平之后,孤便于太行之上操办雅会。届时诸君须得吟诗作赋,若有佳作,孤抚琴和之。” “定不能扫了主公雅兴。” “风物有殊,山河有异,仆定陪大王走一遭,见识下太行美景。” “秋高气爽之时,定已下邺城矣。此等良辰美景,正适合登高宴饮,抚琴咏诗,仆固愿参此盛会矣。” “妙哉!壮哉!此等盛会,令人神往。”有人甚至直接咏起了诗。 没喝酒,也没嗑药,但就是兴致起来了,衣服一敞,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脯,有节奏地拍着大腿,高声吟唱。 司马越大笑不已。 邵勋尴尬地和几位兵家子对视了一眼。 这场合,喊我们来作甚? 听到现在,他们只明白了一件事:司空下定决心要北伐邺城了。 大伙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东海、成都二王早晚大打出手,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 北伐就北伐好了,听闻司空积极联络方伯,造起了不小的声势。不出意外的话,赢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问题是,怎么个打法?到现在都没提,让人一头雾水。 邵勋接连不断地喝了几碗茶,正当憋尿憋得慌时,司马越慢慢站起身,扫了众人一眼。 周遭声音立刻小了下来。 “今日之会,只是给尔等通个气。”司马越轻轻踱了几步,走到一处山崖边,看着深谷中的清泉流水、草木花卉,道:“自暮春始,至盛夏止,孤要看到一支可战之军,然后料理干净洛阳,誓师北伐。孤决心已下,绝不更改。” “诺。”众人齐声应道。 今天,算是统一思想了,这是战前必不可少的工作。 第六十九章 王家 已经是永安元年(304)五月了,洛阳恢复和平的第四个月。 王衍刚刚下朝回家,就见到了王导、王澄、王敦三人。 他也不多话,点头致意后,便领着他们进了书房密室。 “嘿嘿,任他雨打风吹,任他千变万化,到了最后,还是要到老夫这里来,哈哈。”王衍得意地跪坐于案后,摇头晃脑。 平心而论,今年四十九岁的王衍是大晋“顶流”了。 玄学大发展的年代,各种聚会、辩论多如牛毛。 谁在这些场合一鸣惊人,渐渐就会声名鹊起,然后有“粉丝”,求着他点评、提携。 如果单人名气不够响的话,没关系,还可以组合出道。 “江东五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甚至还有成团出道的:“金谷园二十四友”。 王衍无需如此麻烦。 在上一个顶流裴頠死后,他就是最当红的。 司马颖表奏他为尚书左仆射——巧了,这正是裴頠在元康末坐过的位置。 如果司马越秉政,同样需要他来妆点朝堂,吸引天下士人过来当官。 来的士人越多,司马越的声势就越大,权力就越稳固。 真是怎么都不会输啊,哈哈。 真的,王衍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才会输。 王澄、王导、王敦看到堂兄如此惬意,忍俊不禁,心情放松了许多。 “茂弘。”王衍首先把目光投向王导,问道:“小小一个徐州,就真的没办法么?” 王导有些惭愧,道:“司空最近在拉拢东平王楙,可能不会动他的位置。在司空府里使劲,怕是不得其法,不如看看邺府那边如何?” “你倒是实诚。”王衍轻笑一声。 “不敢为了些许面子,而坏了家族大业。”王导说道。 “唔……”王衍站起了身,慢慢踱着步子,道:“皇太弟表奏我为尚书左仆射,其实是想让我在朝堂上助他。但他也没有多信任我,谋取徐州这种重镇,有点难。东平王从未表态站在谁那边,成都、东海竞相拉拢,谁都不敢轻易动他。” 墙头草会在什么情况下有统战价值? 答:各方势力大体平衡,没有一个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 说白了,还是几个月前的那场战争没打明白,没打干净,没打彻底。 司马越接收了部分司马乂的遗产,又拉拢了司马馗一系的几个宗室,声势相当不小。 成都王战场上打得很难看,最后获胜也是靠了司马越反水,赢得比较侥幸,这就注定了他没法把洛阳一口吞下,彻底扫清团结在司马越身边的洛阳本土势力。 要想破解这种尴尬的局面,唯有一法:再打一仗,让赢的那方赢走全部,输的那方耗尽所有本钱。 局势会往这个方向走吗?目前看来是的。 “兄长可有方略?”王导诚心实意地问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先看吧。如果司马越、司马颖大打出手,司马楙投谁?如果他站错了队,事后清算时,才有机会把他拿下。” 王导默默点了点头。 司马楙是个老滑头,从不轻易站队。他都是在形势比较明朗的时候跳出来,对胜者阿谀奉承,以保住自己的官位。 如果司马楙这次再站对了队,事情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王导微微有些懊恼。现在这个时间段太敏感了,往前推一年,徐州都没这么难拿下。但那个时候王家也不太说得上话,奈何。 “其实,我心中还是希望司马越能赢的。”王衍突然说了一句,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 “无他……”见三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王衍失笑,潇洒地一转身后,伸了个懒腰:“司马越赢了,更容易给老夫奉上官位。” 王导三人皆笑。 徐州都督以前可是叫青徐都督。出镇下邳之人,开府时大量征辟青徐二州士人为幕僚,因此青州、徐州的联系是比较紧密的,时人经常把两地同时挂在嘴边,当作一个地理单元。 两地世家也经常联姻,关系不错。 因此,王衍确实更希望司马越赢,那样青徐士人的机会更大。 “可是觉得老夫过于自大了?”看三兄弟笑个不停,王衍自己也笑了,然后拿手指了指王敦,道:“处仲你也别着急,迟早给你弄来青州刺史。” “那就静候佳音了。”王敦大笑道。 王衍又看向王澄,目光中多有赞许,只听他说道:“平子,为兄会给你谋荆州,但还需要等。” “嗯。”王澄乖巧地应道。 他其实是被王衍夫妇带大的,对这个兄长言听计从,甚至有种孺慕之情。 “刘弘垂垂老矣,活不了多久了。等他死后,为兄就让你去当荆州都督、刺史。”王衍说道。 刘弘是现任荆州都督、刺史,今年六十九岁,听闻身体不是很好,快到生命的尽头了。 “不是还有陶侃陶士衡么?”王澄问道。 在镇压张昌流民军的过程中,陶侃战功卓著。刘弘对他十分欣赏,甚至当做接班人培养。 “陶侃?”王衍肆意大笑了起来,道:“陶侃在家躬耕之时,其母剪掉长发售卖,才换来酒钱招待客人。如此巴结,却只为了一个督邮。这种寒门子弟,也配当荆州刺史?” 陶侃家里穷虽穷,但和王瑚一样,也是有门第的:寒素。 其父陶丹,孙吴时任扬武将军。 东吴灭亡后,吴人的日子普遍不好过,但有父荫在,陶侃依旧能在县里当个小吏。日子过得一般,但绝对比普通百姓强。 当然,这种出身在北地一等豪门琅琊王氏眼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王衍现在正处于意气风发的状态,在家人面前私下奚落寒门再正常不过了。 听到兄长肆意张狂的笑声,王导却觉得有点刺耳。 兄长似乎和司马颖一般,有点自大了啊。 王衍不管弟弟们怎么想,反正他现在很高兴、很爽,一副指点天下的做派:“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尔等出任方伯,我留洛阳,足以为三窟矣。今王室将卑,故使弟等居齐楚之地,外可以建霸业,内足以匡帝室。尔等当谨记于心。” “兄长苦心,定当铭记于心。”王敦、王澄二人齐声说道。 王导有些不自然。 怎么只提了青州、荆州,不提徐州?不提我? “茂弘,徐州地处江淮冲要,亦十分关键。”王衍没忘了王导,扭头看向他,道:“为兄的苦心,你们一定要体量。” 王导心中郁闷稍解,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兄之谋划,固然全矣、尽矣,却为何都在中原?弟听闻有人欲渡江南下,到吴地为官,兄长为何不谋划扬州?” “国之精华,十有六七在中原。”王衍回道:“再者,吾等祖宗陵寝皆在此,难道弃而逃之江东?” 王导无语。 兄长的信心还是过分强烈了,其行为与陆续南逃避祸的士人大相径庭。 从布置来看,青州、徐州、荆州,从三个方向围向洛阳,同时又都远离旋涡中心。 “外可以建霸业,内足以匡帝室”——确实,这就是兄长的战略布局,做两手准备,他终究还是想着抵定中原。 “兄长教训得是。”见王衍还看着他,王导无奈起身,躬身谢罪。 “罢了。”王衍摆了摆手,道:“徐州进可以取中原,退可以保江东,你既然有志吴地,那就多多努力吧,别让裴家小子给争走了。” “刺史、都督,总会拿下一样的。”王导说道。 王衍点了点头,旋又问道:“东海王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王导有些迟疑。 王衍冷哼一声,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平子,你可会泄露给皇太弟?” “不会。”王澄笑嘻嘻地说道。 他是成都王幕府的从事中郎,来洛阳办事,过两天就要回邺城了。 王导无奈,只能说道:“快动手了。牵秀幕府司马王瑚干得不顺心,去了两趟邺城,屡遭讥刺,心有悔意,打算重投司空。” 王衍闻言,摇头叹息:“这帮兵家子,素无信义,不奇怪。” 王导附和应是。 “好好辅佐东海王吧。等机会出现了,我自会帮忙。”王衍说道。 “好。”王导自无不可,一口应下。 第七十章 应用题 诚然,正如王导所说的那样:快动手了。 五月中旬的时候,司马越重新整编了禁军。 被他拉拢的禁军士卒并不多,就两万出头点。 这么点人,别说恢复宿卫七营、牙门军诸营的旧编制了,整三个营出来都很勉强。 目前禁军的现状就是,很多编制打残了甚至完全没了,各部缺编严重,人头稀少。 这种状态是不适合上阵的,必须重组。 幕府众人商议后,觉得编为左右两营最合适,外加一些独立部队,如幽州突骑督等,共同构成新的禁军。 编制不健全是可怕的,战场上会吃大亏。 于是,禁军整编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 左右两卫各八九千人,步骑皆有,重甲步兵、轻装步兵配重骑兵——人披甲,马不披甲。 外加幽州突骑督具装甲骑千人——人、马俱披重甲。 骁骑军缩编为骁骑督,编制两千五百人,为轻骑兵——人配皮甲,马不披甲。 司马越还招募了一些老退在家的禁军将士,请他们重新出山,帮助训练新兵。 但不是现在。 因为这会只有豫州一地的钱粮入京,其他地方的还没到。他没有足够的钱粮大规模招募新兵,编组成军,只能先做好前期准备了。 数次整军会议,邵勋只参加了一次,提供了些中规中矩的建议。 他只是很感慨,辩证思维什么时候都有用。 洛阳纵有千般不好,但有一点是全国其他地方难以企及的:这里有极其丰沛的工匠资源,有庞大的武器储备,还有源源不断赶到京城的外地士人,他们会带来大量财货消费,而他们一来,商人们又组着队进京,提供各种物资…… 这让邵勋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个人:韩建。 此人曾将唐昭宗劫持到华州,然后百官都跟去华州上朝,公卿贵族也跟了过来。外地赶考的士子、进京办事的官员乃至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全都往华州涌,韩建趁机收商税,数钱数到手抽筋。 当然,西晋这会缺乏完善的商业税收制度,商税另说,但这工匠资源实在太宝贵了。从低端的农具,到高端的锦服乃至奢侈品,都有对应的人才。只要洛阳没被封锁,各种原材料能进京,他们什么都能给你整出来。 这是流民军瞪大了眼珠子,直流口水也无法得到的宝贵财富。 另外,洛阳还有一个好处不得不提:这里是皇权的大本营,世家力量被极大压制了。 兵荒马乱之下,一个大头兵都可能砍死世家大族子弟,这是在地方上难以做到的——潘滔让邵勋去颍川郡时小心点,就是这个意思。 京城就是京城,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开完会议后,邵勋就窝在了军营内,苦心操练部伍。 他自己亲带的幢有十队。 二月份重新编组后,计有—— 一队队主黄彪,满编五十人,步兵; 二队队主余安,满编五十人,步兵; 三队队主周英,满编五十人,步兵; 四队队主姚远,满编五十人,步兵; 五队队主章古,满编五十人,步兵; 六队队主秦三,满编五十人,步兵; 七队队主王雀儿,满编五十人,领的洛阳苦力新兵; 八队队主金三,满编五十人,领的少年兵; 九队队主毛二,超编,五十六人,领的少年兵; 十队队主李重,不满编,四十二人,弓兵。 算上他和督伯吴前,全幢总计五百整,差不多有一半是老兵——当然,这些人只是在这个时代算老兵罢了,在邵勋看来,技艺、经验还是不太够。 另有教导队三十人,陈有根任队主,他们严格来说不是本幢之兵,有点像邵勋的亲兵了,虽然他这个级别肯定是没资格配亲兵的。 此三十人皆精挑细选的,算是老部队中的精锐。 人赐铁铠一副、弩机一具、重剑一把(尚未全部配齐)、环首刀一柄、马一匹。 他们相对来说技艺较高,战斗经验更丰富,经常帮着邵勋分担训练压力,带一带本幢及另外一幢五百士卒。 那幢兵的新幢主也有了,是一个名叫高翊的人,年岁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这人就是王秉让步的条件之一。 稍稍打听一番后,得知他并非出身士族,而是宛城一马商子弟,身量高大,力气也十分出众。 至于颜值——只能用“魁杰”来形容,反正挺“阳刚”的。 邵勋不知道王秉怎么会欠高家人情,莫不是欠了人家一大笔钱? 你这是买官卖官啊!虽说幢主之流的官职本就是给没有门第的地方豪强、豪商准备的。 邵勋没有驳王秉的面子,同意了。 毕竟这个高翊就身板来说很适合当个扛旗或者冲阵的猛人,家境也不错,居然自己配备了铠甲、武器,以及两匹战马、一匹骑乘马、两匹驮马,带了五个部曲,亦各有乘马、械,果然是地方豪强豪商的标准做派。 他愿意来洛阳“送死”,那就来吧。 高翊统领的这个幢叫“前幢”,满编五百人,起码两百兵是邵勋塞过去的。 塞过去的人谈不上多信任,如队主郑狗儿、督伯杨宝等等。邵勋让他们有事密告,这是一种考验,如果杨宝直接投靠了高翊,以后自然有他好看。 想得到邵勋信任,没那么简单。 诸事定下之后,就是训练了。 邵勋把更多精力放在亲任幢主的“后幢”身上,亲自狠抓,严格要求。 至于前幢,他有时候借着中尉司马的身份插手,调整一下他们的训练内容和方向,抽人考核一下。 高翊整体比较配合,可能王秉跟他说了啥。 更何况,单骑冲阵,擒贼而回这种事,你表演一下看看?别扯什么当天冀州兵没准备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总体而言,一千下军慢慢进入了正轨,个人技艺操练、金鼓旗号辨识、各种军阵战术演练轮番来,争分夺秒抓紧着,以期在下次战争来临时拥有多一点的胜算。 ****** “都想好没有?一个个答题。”训练场上,邵勋看着聚集起来的少年兵们,问道。 “我先来。”王雀儿当仁不让,侃侃而谈:“全军通过险要地段,核心在于不能被人设伏,那么就需要多派哨探,以为警戒。” 训练休息之余,邵勋出了一道“应用题”:如何安然通过地势狭窄、险要的地段? 这是老传统了,就像当初他在辟雍问部下们如何对付骑兵一样。 十五岁的王雀儿已经是带兵五十人的队主。 那些老实巴交的苦力对他唯唯诺诺,动不动就要下跪,已经把他的心气养起来了。这会要答题,他第一个站了出来,给出了一个方案。 “如果哨探被人悄无声息地干掉了呢?”邵勋问道。 “那就多派。” “派到什么程度才算多,你心中有没有数?” “至少得几十人吧……”王雀儿有些不自信地回道。 “这几十人如何分派?”邵勋追问道。 “各个方向都派。” “散出去多远?每隔多少里派多少人?每一个人带几匹马?几天的食水?相互之间如何联络?如果一队哨探失去了消息,规定时间没联络,该怎么处理?”邵勋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都是细节,让王雀儿紧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邵勋笑了笑,然后指着王雀儿,对其他人说道:“哨探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事实上很复杂。你们中许多人就和王雀儿一样,只关注大略,不重细节,但往往细节决定了成败。既引出了哨探之事,那么你们每个人都写一份如何周密安排哨探的方略交上来,我亲自批改。” “诺。”众人纷纷应道。 “现在——”邵勋又道:“我们就当哨探已经合理地派出,不再考虑这个问题,还有没有补充的?” “邵师。”金三站了出来,大声道:“过险要路段时,需全军披甲持械通过。” 古来征战,行军时是不披甲的,太累。 弓也是下了弦的,不然一路紧绷着,真到要打时,弓弦可能就松弛了——这是一种耗材。 长杆兵器与甲胄一样,不会随身携带,而是统一放在辎重车辆上。 你扛一根长矛走走路就知道了,短时间尚可,时间一长,贼耗费体力,速度还慢。 最关键的,行军时没有阵型。 所以,处于行军状态的部队是非常脆弱的,一旦被人突袭,就会陷入极大的劣势之中。 金三说通过险要路段时,士兵们需要全副武装起来,这是对的。 战争就不要嫌麻烦,你一偷懒,就可能给敌人机会,你不能指望他每次都抓不住。 “具体怎么个通过法?”邵勋不光看着金三,也转向其他人,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们。 “邵师。”陆黑狗突然起身,说道:“或可派一部分人提前占住两侧高地、半山腰什么的地方,然后全军披挂整齐,快速通过。” “最好排战斗队形通过,不能乱糟糟随意跑过去。”得到邵勋鼓励后,又有人说道。 “我觉得吧,先派一部分精兵当先开路,快速通过,到对面列阵,掩护后面的大队主力通过。等全部人都过去后,再恢复行军状态。” “我觉得……” 一个又一个人站出来发表意见。 邵勋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就是这样,就是要这样! 每个人都参与其中,互相讨论、推演,真理越辩越明嘛。而且这样一种形式,也会让少年们印象更深,比单纯上课效果要好。 “现在总结一下。”邵勋说道:“第一条,要远远派出哨探,仔细查探附近有无敌军大队;第二条,派小股人马上左右高地,搜检林木幽深之处,看看有无伏兵,并趁机在两侧山上警戒;第三条,拣选精兵,当先开路,通过险要地段后,择址列阵,刀枪向外,掩护后续人马;第四条,全军披挂整齐,排成战斗队形,快速通过险要路段,确保安全后再卸甲、散阵;第五条……” “都记下来吧?”邵勋说完,扭头看向队主余安,问道。 “都记下来了。”余安运笔如飞,飞快地记下要点——后面还要重新整理、润色、誊抄。 “吃点食水。”邵勋点了点头,道:“一炷香后,各回各队,开始练射箭。” “诺。”少年们大声应道。 第七十一章 推演 如果只是培养中下级军官的话,战场上的实用知识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积累经验。 如果能悟出一些东西,就可更进一步,当方面大将。 如果在方面大将的位置上还能再进步,悟出新的东西,就可当大都督/元帅之类的顶级军官。 活到老学到老,并不是一句虚言。 邵勋很清楚,他教的这些学生兵大部分会止步于中层军官,只有极少数人能脱颖而出,承担方面大将的重任。 至于大都督、元帅之类,那就要靠运气了。 但该教的还是会教。 “今日推演,出此门便不能再提,违者军法处置。”邵勋看着席地而坐的伍长以上学生兵,语气严厉地说道。 “诺。”众人大声应道。 “设使司空奉帝北伐——”邵勋开幕就是雷击。 众人脸色一变,但都没有说话。 “以洛阳中军两万人为精锐,辅以四方丁男、世兵,坞堡部曲,以降兵为先锋,众至十万以上。”邵勋一边观察着少年们的表情,一边说道。 说是“推演”,但这推演也太真实了一些,比起之前讲的秦汉以来的战例,更能让人提起兴趣。 “太弟司马颖大失众望,中外皆怨。而今只能聚起五万兵,以万余中军为精锐。” “王师于七八月间大举北上,天子乘舆亲征,百官、诸王随行。” “比至河北,众至十余万。” 说到这里,邵勋停顿了一下,看向众人,问道:“设若你是司马颖,该如何应对?” 众人默默思考,一时间没人答话。 这个场面对他们来说太大了,没接触过,需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了,还有很多战略方面的东西。 邵勋故意等了许久,让他们有时间思考。 良久之后,他点了一人,道:“金三,你来作答。” “诺。”金三起身,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很快就一脸决绝的模样,说道:“坚壁清野,把野外的粟麦都收了,百姓存粮搜刮干净,牲畜尽数宰杀,然后退守邺城。王师野无所掠,邺城又城高池深,久而久之,王师疲敝,定然退兵。此时便可以养精蓄锐之兵出城追击,或可大胜。” 此话一出,场中议论纷纷。 金三也太狠了。这样来一次,自己的损失也很大,即便打赢了战争,好像也失了人心,位置更不稳了,属于两败俱伤之策。 “此法其实不错。”邵勋先鼓励了一下金三,让他坐下,然后说道:“但司马颖不能这么打。邺府内部,人心各异。他已失了众望,再坚壁清野,怕是大半个幕府都要反了,所以他只要不想死,就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坚壁清野。还有没有谁来答题?” “邵师,我来答。”毛二站起身,说道:“司马颖既失人望,或有挽回之法。” “继续。”邵勋鼓励道。 “幕府、官员、将领中,有谁人缘较差,又名声不好的,或可杀之平息众怒。其家财、奴婢分赏诸将佐,再振作一番,刷新吏治,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可挽回部分人心。”毛二说道。 这是直线型思维。 失了人望,那就往回找补,不能说错,对大局肯定是有点帮助的,至于有多大效用,那就很难说了。 “毛二所言,不无道理。”邵勋没有全盘否认他的话,让他坐下后,说道:“若太平年景,司马颖这么做,或有奇效,因为他有的是时间来抚平动荡。但箭在弦上之时,这样做可就利弊参半,一言难尽了。此不失为一个方法,但于大局无补。还有谁?” “邵师。”王雀儿起身,信心十足地说道:“邵师讲过建春门之战。我闻邺师前军大败之后,诸营皆溃,生怕落在后面,当了别人的替死鬼。如此,或有一法,可解危难。但还有些不明,望邵师解惑。” “说。”邵勋很干脆地说道。 “王师集兵十余万,各来自何处?” “禁军两万,司州丁男世兵两三万人,大河南北或还有各路坞堡帅、豪强乃至贼匪之流,不下五万之众。范阳王亦可能征调两三万豫州世兵,奉天子出征。唔,或许还有一些降兵。” “如此庞杂之兵,如何指挥?” “你说呢?”邵勋笑着反问道。 “我不知道。”王雀儿惭愧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补充几点吧。”邵勋说道:“坞堡帅、州县豪强并没有什么忠心,他们或是出于无奈,或想博取出身、官职,故伴驾随征。朝廷没把他们当一回事,只想驱使他们送死罢了。他们也没把朝廷太当回事,只想着打打太平仗,趁机捞点好处,绝对不会死战的。本钱是他们自己的,打光了朝廷可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 “至于贼匪、降兵之流,更不可能死战。一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逃跑。” 王雀儿一听,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场说道:“既如此,司马颖有一法可破王师。” “说。” “邵师,我还有一事不明。”王雀儿正打算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 “你事还真多,说吧。今日只是推演,并非真事,你说什么我都能给伱解答。”邵勋开了下玩笑,但不以为意,因为王雀儿想得越多,意味着思维越全面,这不是坏事。 “大军出征,有前、中、后之分,却不知王师以何人为先锋。”王雀儿问道。 十几万人,行军时不可能聚集在一处,总有人先走,有人晚走。这些人又来自各方,互不统属,前后拉长至百余里也很寻常。甚至于,有的部队已到邺城,开始交战了,有的才刚从临时驻地出发。 “以降兵为先锋。”邵勋说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司马越会以谁为先锋,只是用了一個时人惯用的套路来做“设定”,毕竟这只是“推演”啊,并非真事。 “降兵是河北人吧?” “是。” “那就真的有机会了。”王雀儿眼睛一亮,道:“若是我,就调集主力,迎敌而上,先打垮先锋,这应该不难做到。待前锋军败消息传回去后,中军如何不好说,但那些坞堡帅、豪强、贼匪一定会慌乱,逡巡不进,甚至散布谣言,向后退却。这时候,无需停顿,直扑中军就行。我军方胜,士气高昂。王师新败,定然气沮。坞堡豪强贼匪不战而退,会极大动摇军心,强如洛阳中军,也会疑神疑鬼,觉得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们,因为周围友军全在后退。司空若能振臂一呼,令洛阳中军尊奉号令,迎敌死战便罢了,但若做不到……” 邵勋走到王雀儿身旁,拉着他的手上了前面,赞道:“有点意思了,怎么想到的?” “方才我说了。”王雀儿小声道:“建春门之战。” “那你如何肯定此战会与建春门一样?”邵勋问道。 “只是觉得有可能这样。”王雀儿不好意思地说道:“退守邺城,多半死路一条。不如主动迎敌,胜就胜,败就败,如此而已。” “你倒是胆大心细,勇猛精进。”邵勋笑道,说完又看了看金三,道:“金三过于狠辣,不把人命当回事,为了打胜仗,无所不用其极。” 众人低声哄笑。 金三面红耳赤。 “金三也不错。”邵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道:“战伐之事,性命攸关。如何取舍,殊为不易,你等今后各自体会。” “诺。”众人纷纷应道。 “今日这场推演——”邵勋拍了拍王雀儿的肩膀,让他回去坐下,随后便道:“你等觉得,谁胜谁败?” “王师败。” “王师胜。” “王师败。” “王师败……” 粗粗一点,觉得王师会败的占一半,三成觉得王师能赢,还有两成觉得王师顿兵坚城之下,无奈撤退,不胜不败。 总体而言,觉得王师的赢面不大。 对这个结果,邵勋是满意的。 马上就是北伐之战了,大伙可以通过战争进程来不断修正自己的看法,强化印象,获得新的感悟。 这一次,培养的是全局意识,而不是之前的军事常识。 就他个人而言,也觉得赢面不大。 诸部互不统属,匆忙召集,从未演练过一天配合,指望他们打胜仗,不如指望邺城内乱。如果这十几万大军中有一部被击败,其他人听闻败报,一哄而散各回各家的可能性很大。 历史上这类例子不少。 苻坚淝水之战,几十万大军之中,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与晋军接触,他们败后,其他人本就对苻坚没太多忠心,自然撒丫子跑路了。 说白了,苻坚从来没真正整合过这些军队——事实上,他更没有真正整合过他的国家,他只做到了表面统一。 另外还有唐朝九节度使围攻相州之役。 安史叛军节节败退,死伤惨重,士气低落。结果唐廷不设总指挥,九节度各自为战,一人败了,其他八个就会跑路,根本不会死战。因为他们没有总指挥,不知道谁断后,谁阻击,谁迂回,反正不要相信友军就对了,免得自己当炮灰。 司马越要想北伐成功,只能临时纠集各路杂七杂八的人马,因为洛阳的兵太少了。 临时纠集就罢了,关键还互不统属,山头林立,各自独立性很强,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都想别人去送死,我来捞好处,这是最要命的。 如果带着这些人北伐,容错率太低。 前锋吃一场败仗,正常时候无伤大雅。他们本来就是探路,摸清敌人兵力部署的嘛,败了重整就是,等主力上来再好好打。 但这时候却可能引起大范围的连锁反应,导致北伐失败。 大溃退之中,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种“友军”各怀鬼胎的战争,还是不要参与为妙。 有那工夫,不如留在洛阳培养学生,整训部伍。 他绝不能像司马越这样打仗,一定要有一支相对纯洁、如臂使指的部队。 简而言之,学生军是嫡系,其他人马是杂牌,倚重谁心里要有数。 第七十二章 演武 六月二十日,芒山脚下,军士操练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及至午时,司马越带着幕府僚佐赶到,三千人齐声高呼,让正在酝酿战争的司马越欣然大笑。 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糜晃、邵勋、何伦、王秉四人侍立于司马越身侧,神态恭敬。 司马越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掠过。 糜晃带兵有方,可委重任。 何伦任事勤谨,足堪信任。 王秉不显山不露水,但他经常苦练武艺,也是有上进心的。 邵勋么,勇将一员,屡屡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惊喜。他还记得那天司马颖黑着个脸的模样,哈哈,实在太解气了。 此四位,都是难得的人才啊,今后要大用、重用。 “来人。”司马越突然喊道。 军谘祭酒戴渊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司马越取下覆盖在上面的丝绢,原来是两方印信。 他先取出一方,看了看后,交到糜晃手上,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东海国中尉了。” “谢大王简拔。”糜晃恭敬地接过印信,紧紧握于手中。 司马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取过另一方印信,交到邵勋手上,道:“君上月便已被举孝廉,现在中尉司马的任命也下来了,印信收好。” “谢大王简拔。”邵勋稳稳接过。 余光瞄了一眼,上刻:“东海国中尉司马”——具体型制可参照南京出土的“琅琊国中尉司马”印。 “你现在也算士人了。”司马越心情不错,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方今天下鼎沸,用武之地甚多。若能奋力拼杀,积功至六百石,光宗耀祖等闲事也。” “谨遵大王之命。”邵勋回道。 其实,严格来说他还不是士人。 像他这种情况,举了孝廉,做了官,如果儿子、孙辈再有人继续做到他这个程度的话,东海老邵家勉强可称得上寒素门第。就这,还得郡中正给你评才算,不评就不是,顶多算豪强。 这其实也是如今很多地方土豪的困境。 有的家族明明土地、部曲很多了,超过家业较小的士族,但他们偏偏没有政治地位,没有门第,只能被称为“豪人”,而不是“士人”。 东汉末年的糜家,就处于这种困境,不然也不会重金赞助刘备,搏一把了。 而今天下局势崩坏,门第的影响因素渐小,硬实力(土地、人口、钱粮)的影响因素上升,对于广大没有出身的豪强、豪商们来说,倒是個难得的出头机会。 邵勋依稀记得,后世南北朝时期,很多地方土豪自己当幢主乃至军主,带着部曲为各自的朝廷厮杀,可能就是为了提升家门地位,攫取地方权力吧。 司马越应该是希望邵勋为了个人前途乃至家世,为他司马家舍命拼杀。 好,很好,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更愿意看到晋廷崩溃,打破种姓天花板。 “大王,操演开始了。”从事中郎王承走了过来,禀报道。 “哦?孤要好好看看。”司马越哈哈一笑,走到高台前部,倚栏眺望。 王承落后一步,瞟了眼邵勋。 邵勋目不斜视,似无所觉。 从事中郎算是高级幕僚,地位比参军还高一些,按六百石官员的标准发俸。 苟晞就曾是司马乂的从事中郎。 邵勋感觉王承的目光中情绪很复杂,或许还记得当初吃了好几记老拳的事情?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羞辱吧? 邵勋心底暗笑。 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司马越老是招降纳叛,有本事就把吃过我儿郎老拳的人都招过来,看我怕不怕。艹! ****** 猎猎风中,上下两军三千将士或持步弓,或举长枪,或执刀盾,成列肃立。 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但这是假象,走起来就乱了,毕竟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才训练了不到五个月。 邵勋对此颇有印象。 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有过军事经验的外,新人甚至左右都难以分清,不知道挨了他多少鞭子。 在那会,训练队列时,几乎一迈步就有人要挨打。 训练一个月后,走二十步会乱。 训练三个月后,走五十步会乱。 现在训练了五个月,走五十步不会乱了,但还是需要停下来重新整理对齐。 “咚咚咚……”鼓声突然间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司马越凭风而立,手搭凉棚。 糜晃、何伦、王秉、王导、刘洽、戴渊、王承以及新来的庾亮等人站在后面,努力瞪大眼睛,看着斗场。 何伦部两千人以幢为单位,排成了一个小方阵,居于左。 王秉部一千人居于右。 中间隔着两百步。 此时鼓声响起,两军开始相向而行。 双方都没有用弓弩,且举着去了枪头的枪杆,先是慢慢踱步,数十步后,随着鼓声节奏一变,他们开始了小步快跑。 双方的带队军官不断呼喊,鼓舞士气。 上军一方的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出身洛阳市人的军士喧哗连连。 下军将士则齐声高呼,战斗力如何先不谈,这喊杀声确实非常洪亮,显得士气尤高。 “咚咚咚……”鼓声节奏又一变。 双方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上军中东海兵在加速前冲,洛阳市人动作迟缓,阵型稍稍有点脱节了。 下军将士则满脸狰狞,仿佛在看着杀父仇人一般。 近了,很快近了。 下军士卒们在军官的命令下,陆续放平长矛。 在激越的鼓声之中,加快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杀!” 长矛直刺而去。 对面的军阵立刻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凹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上军垮了…… 游手好闲的洛阳市人最先被吓破胆,转身就逃。 东海兵本还想抵抗一二,但很快被带崩,也跟着跑了。 两千人,就这么溃了。 菜鸡互啄的战斗,胜负立分。没有任何荡气回肠的反复纠缠,就这么干脆利落。 朔风劲吹,旌旗飞舞。 司马越看傻了。 何伦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王秉神色复杂,暗暗叹息。 糜晃容光焕发,与有荣焉。 王导面色阴沉,隐有恼意。 刘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庾亮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六岁的少年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邵勋。 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 “嘭!”司马越用力拍了一下案几,也不知道激动还是生气。 众人都不敢说话,只默默等着。 “下军一千将士,人赐绢两匹。”半晌后,司马越终于开口了。 “谢大王赏赐。”王秉上前一步,大声应道。 “子恢,上军这个样子,能战否?”司马越回过神来后,脸色难看地问道。 何伦低着头,有些担心,有些恼恨,还有些惶恐,他现在就希望司空不要注意到他。 “回大王,上军守城尚可……”糜晃只说了半句。 “野战呢?”司马越追问道,问完也没让糜晃回答,而是狠狠剜了何伦一眼,自己补全了:“野战多半一触即溃。” “不——”极度失望之下的司马越甚至开始了脑补:“怕是行军过程中就溃散了。” 何伦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偏偏什么话都不敢说。 挨打的时候,就别废话了,那样只会被打得更凶。 “输给邺兵就罢了,人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但下军亦有新兵,人数还比你们少,甫一交手就大败,还有什么好说的?孤还能不能带你们上战场?”司马越怒气冲冲地说道。 “扑通!”何伦直接跪下了,道:“仆无能,请司空责罚。” 王秉叹了口气。 他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的滋味,总觉得有邵勋这个手下,即便给他涨了面子,也完全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纯纯一场噩梦。 伱打了何伦的脸,又何尝不是打了我的脸? “大王,何将军劳苦功高,不宜深责。” “大王,何将军忠心无二,此无价也。” “大王,何将军……” 幕僚们纷纷劝解,让司马越怒气稍抑。 “大王,王国兵成军时间太短了,还需大力整训。”在高级幕僚们纷纷发话后,东阁祭酒庾亮上前说道:“洛阳十分紧要,若无可堪信任之部伍戍守,恐难安稳,前方将士也没心思打仗。王国军大可留守洛阳,护卫世子、王妃以及禁军将士家眷。” 司马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掉了。 是的,洛阳是他现在的老巢,十分紧要。 一旦有失,妻儿就被别人捉去了,脸往哪搁?尤其是王妃,他都不敢想象裴氏落入张方之手后会怎样。 还有禁军家属,一旦被张方的人祸害了,正在前方奋战的他们听闻,会不会炸营? 总之,洛阳一定不能有失,必须遣可堪信任之大将留守。 目光闪烁一阵后,他看向糜晃。 越府第一名将,只能是他了。 其他人,多为新附,他不信任。 “北伐之前,还得先料理了石超。孤话撂在这里,谁若三心二意,逡巡不进,定斩不饶。”说完,他拉过糜晃,低声道:“子恢,孤任你为‘督洛阳守事’,替孤看好后路。” 国朝有制,派往各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有各种不同的头衔。 都督诸军为上,监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 糜晃当“督洛阳守事”,又不持节,是没有权力杀顶撞他的官员、军将的。 一般而言,都督、监、督皆可称“都督”,因为他们都负责一地的军事。 但具体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即无将军衔(四征镇安平)出任都督者,只能称“督”或“监”。 都督是地方职务,将军是中央职务,以将军衔出任都督,是中央干预地方的一种手段。 糜晃的本官太低,连“监洛阳守事”都不够格,只能是“督”了。 他纯粹就是个弱势都督。 但糜晃还是很激动,立刻应下了。 司空把后路交托于我,这是何等的信任,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当糜晃自我感动的时候,司马越却叹了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就走,带上王妃、世子,撤回东海。若情势紧急,则弃王妃,保世子即可。” “诺。”糜晃心下一颤,应道。 司空这是担心邺城不能速下,相持日久,洛阳这边顶不住张方啊。 但我这一走,你在前边不也败了么? 这个问题不能深想,先干好自己的差事就行了。 若得机会,还是众人一起坐下来商量为妙。 “再有十天半个月,孤就要动手了。”说这话时,司马越的声音很低,神色间也有几分犹豫、挣扎,但最终汇聚成一股狠厉。 他已经伏低做小那么久,受够了。 人生短短数十年,却不知道有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他不想等下去了。 第七十三章 底线思维 会操结束之后,全军回城。 教导队三十骑护送着邵勋、糜晃、何伦、王秉以及庾亮五人,落在大部队后面。 途经城北大夏门时,邵勋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 西边不远处便是金墉城了。 此城位于洛阳西北角,整体并未嵌入洛阳城。 准确来说,金墉三城中只有南城位于洛阳城内,中城、北城则凸出于外。 这样做是有好处的,因为在事实上令洛阳北段城墙变成了不规则体,敌军一旦攻大夏门,很容易遭到金墉城守军的侧方向打击,伤亡会变大。 大夏门外立了几个营寨,驻扎了三四千河北军士。 这些兵没法回家料理农田,没法和家人团聚,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因此,面对进出洛阳的百姓,往往极尽勒索之能事,以补贴损失——他们认知中的损失。 不过,在看到全副武装的陈有根等人时,这些人又怂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进城,别堵着门口。百姓们见了,纷纷大骂,河北军士回骂过去,一时间乱哄哄的,让人啼笑皆非。 “驻防洛阳五个月,这些人都养废了。”邵勋心中暗哂。 他多次进出大夏门,几乎是一点点看着这些邺兵“腐烂”下去的。 本就不是什么精兵,地里拉出来的农夫罢了。粗粗训练一番,更兼打了半年仗,算是有了点军事经验,但在城门内外摆烂了五个月,营中纪律松弛,已不复年初时的紧绷状态。 就像刚才,己方同袍与百姓、商人争吵,其他人在一旁事不关己,甚至嬉笑连连,这就很有问题了。 听闻司马颖在设法重建新军,这是正常的。从田里拉壮丁打仗这种事情,越少越好,兴许当下还能混一混,但只会越来越不符合时代要求。 入城之后,他径直回了自家府邸,糜晃、庾亮也跟来了。 不一会儿,收到消息的徐朗找了個借口,也上门拜访。 司马越幕府人员众多,正所谓府内无派,千奇百怪,邵、糜、庾、徐四人就是一个正在成型的小团体。 “方才何伦向我示好问计……”几个人坐下之后,糜晃就开口了。 教导队士卒熟练地烧水煮茶、生火做饭。 府中没有仆役,生活琐事全是大头兵们在负责。 “让他把那些烂兵全打发掉。”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现在招募新人还来得及。洛阳城外溃卒不少,能减少很多训练时间。山林里还有大量贼匪,有信心压住他们的话,贼匪都比市人适合当兵。” 庾亮瞪大着眼睛,在一旁默默听着。 徐朗表情十分严肃,更有一种参与大事的激动。 “我明日就去找他,但这人不一定舍得啊。整训了五个月的市人,真的不堪用吗?”糜晃问道。 “今日不都看到了吗?”邵勋反问道:“妓馆奴婢、食肆役使、商铺牙人乃至僧道之辈,能打个屁的仗,一冲就垮了。就连守城,怕是都不够格。” 几人默默无语,气氛有些沉凝。 片刻之后,糜晃突然说道:“今日司空许我‘督洛阳守事’之职。小郎君,如你所愿了啊。” “哦?有多少留守之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王国军三千人肯定是要留下的。”糜晃说道:“或许还有几千兵,但你别想太多,或是新兵,或不遵我号令。洛阳怎么个守法,你可有方略?” 邵勋想了想后,说道:“事已至此,当开诚布公。依我之意,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的话,就退守金墉城。此城极为坚固,守具完备,有大仓,有粮库,还有多口水井,只要把粮库、仓库填满,是可以长期坚守的。”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糜晃一拍大腿,琢磨了片刻,又道:“金墉城确实可坚守,但需要守多久呢?万一司空败了,我等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那该如何?”邵勋问道:“不战而逃,罪莫大焉。” 说这句话时,他看了庾亮、徐朗一眼。 二人都有些不自然,显然不愿意就这么跑了。或者说,他们可以跑,但官没了,前期积累全部作废,需要从头再来——对世家子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不战而逃确非上策。”糜晃凝眉苦思,片刻后说道:“司空北伐,若胜,当然一切都好。如果输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数万人马溃回洛阳,张方也怕。我猜测,届时洛阳还是如今这个局面。司空的结局不好说,或许好,或许不好。如果他被司马颖擒杀,洛阳多半要重新推举一个人出来。到了那时候,我等可就得像司马冏、司马乂的幕僚们那样,在主公覆灭后,自寻出路了。” 糜晃这话说得有点悲观。 邵勋又忍不住看了庾亮、徐朗一眼,却见二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放下心来。 或许,这就是士族的处事方式,打工而已,忠心有,但不多。 “司空应不至于被擒杀。”邵勋说道:“坚守洛阳是不会错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庾亮忍不住问道。 邵勋无法回答。 其实他现在的思路也有些混乱。 他知道司马越是八王之乱的胜利者,即便北伐失败了,应该也能安然逃回洛阳,东山再起——原时空历史轨迹,应该是这样没错的吧? 不过他也不敢完全确定。 万一有蝴蝶效应呢? 或者,司马越此番北伐,干脆就走了狗屎运,打赢了? 信(历)息(史)太(不)少(好),难以判断。 “司空身边备了不下二十匹快马,若这还不能逃走,也太背了吧。”邵勋含糊地回了一句。 “单骑走免”这个绝技没学到家,最好别出来混…… 庾亮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先别说这个了,你们在城中的家人,必要时全数搬进金墉城。”邵勋知道自己的话破绽甚多,于是决定转移话题,只见他盯着庾亮,诚恳地说道。 庾亮大为感动。 邵郎君的眼神很真挚,仿佛在说,我很关心伱的家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还得预先多存粮食、箭矢、伤药等军资吧?”徐朗孤身一人在洛阳,没有家人牵累,直接问起了核心问题。 “自然要预先准备。”邵勋看向众人,说道:“不过,这事最好还是由朝廷来办。” “行。”糜晃、庾亮二人像下属一样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你们是不是忘了石超?他手下好几万兵马呢。”徐朗弱弱地问道。 “没忘他。”邵勋笑了笑,道:“若连石超这关都过不了,还谈什么北伐。两万余洛阳中军,以有心算无心,胜算很大。” 徐朗迟疑地点了点头,显然不是很放心。 邵勋当然知道,打仗这种事,没有百分百确定赢的。 司马越若连石超这块绊脚石都扳不倒,那我就——不陪你们玩了,带着学生兵连夜润去东海,当糜家的赘婿。 嗯,如果来得及,还会带走裴妃和世子。当不了糜家赘婿的话,可以拥裴妃、世子回封地,观望局势。 如果这也不行——那我就占山为王,让多半已是未亡人的裴妃当压寨夫人,好歹落了个老婆,算是这两三年洛阳生涯的纪念。 底线思维,邵某人从来不缺少。 他能预感到,动手的时间愈发临近了,一切都将很快揭晓。 事实上也差不多。 数日后,糜晃面容严肃地召集邵勋、何伦、王秉三人,私下宣读了司空的命令。 七月初六动手,一举覆灭石超所部! 第七十四章 突然袭击 永安元年(304)七月,天热如火,闷热非常。 东海王司马越突然降低了开会的频率,更有甚者,时不时带着幕僚们出城游山玩水,吟诗作赋。 京中陆续出现了聚会雅集,多首诗赋为人传诵。再一看作者,嗬,不是洛阳名士,就是越府幕僚。 留守洛阳的石超听闻,暗自哂笑。 司马越,也就这点出息了。 于是,他更放心地住在金谷园。你还别说,大夏天的,山里面住着就是舒服。 七月初五,洛阳中军、东海王国军又一次出城操演。 这并不奇怪。在过去几个月内,他们一直定期出城,毕竟城内没那么大的空地给他们会操。 糜晃、邵勋等人抵达芒山后,正常操练了一天。 第二日,全军拔营,返回洛阳。 糜晃已是督洛阳守事。 按照计划,司隶校尉满奋、禁军将领苗愿的兵皆隶其指挥,前者有三千人,多为新募,后者只有两千,亦为新募,目前正由老退在家的禁军老兵协助整训。 加上东海军,总计八千众,这就是留守洛阳的全部兵力了。 邵勋不觉得糜晃真能指挥满奋和苗愿的部队,但事已至此,只能勉力行事了,反正他各种计划都想好了。 巳时初刻,王国军已近大夏门。 邵勋在陈有根的协助下,穿戴好了铠甲。 他看着立在身后的两百三十名盔甲精良的武士,没有说话。 战争,已经开始了。 按照司空的部署,诸将各自领兵,突袭石超部。 其中,大将苟晞领禁军六千,攻金谷园。最好能杀了石超,如果被他跑了,就纵骑追击,不让他回洛阳。 主将不在,兵众自然心神不属。这时候会谣言四起,都觉得自己被留下来当了炮灰,战意全无。更何况,这些邺兵分守十二座城门,半年来军纪废弛,只以敲诈勒索为能事,堕落得厉害,正适合突袭。 曾经投靠邺城的王瑚也会“反正归义”。为了保密,王瑚至今尚未对手下八千多将士宣布,只在少数心腹将领间提了一下。 这就够了。 突袭展开后,作为前禁军将士,石超留守洛阳的最强武力,即便他们不反戈一击,只作壁上观,什么都不干,都足以让局势产生根本性的逆转。 东海王国军三千人的任务是攻大夏门。 昨日出城操练,糜晃下令从全军中拣选精锐勇武之士二百人,披甲执刃,武装到牙齿,统归中尉司马邵勋带领,作为选锋当先突击。 剩下的两千余人继之,待选锋将敌人打懵之后,鼓噪而进,一举击败敌军——以他们的训练程度而言,和邺兵半斤八两,也就只能干这些了。 糜晃最开始其实想全军突击,一拥而上的。但邵勋不信任王国军整体的战斗力,坚持要求拣选精锐,充当尖刀,待趟平前路之后,再让主力部队上来打顺风仗。 精锐大多来自下军,上军的东海世兵中也挑选出了五六十人,总计二百。 邵勋给他们取了个名字:突将。 “突将”之名最初来自诸葛亮的《后出师表》:“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 其实就是军队番号,顾名思义,大概是突阵之军。 糜晃一听这名字,眼睛都直了。 邵郎君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邵勋当然没有“我,新时代风投对象,速速打钱”之类的想法,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不假思索地借用罢了。 昨天二百突将及三十名教导队士卒做了多次演练,这会已经磨光刀枪剑戟,上好了弓弦,全员披甲,临行前还各喝了一碗酒,确保突阵时勇气倍增——确保冲锋时已经上头。 “今日突阵,有死而已。”邵勋披好精甲后,转身看着众人,道:“还是老规矩,军士逃,伍长斩之;伍长逃,什长斩之;什长逃,队主斩之;队主逃,我亲斩之。我若逃,诸君立斩我首级。” “诺!”众人压抑着嗓门,齐声道。 此处离大夏门不超过二十步,守门军士正不耐烦地催促他们赶紧入城。 邵勋残忍地看了他们一眼。 该死的感觉又来了,重剑跃跃欲试,就想痛饮鲜血。 天生的杀胚快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了,不能在女人身上发泄,就用杀戮来缓解吧。 我就是天生的恐虐变态啊! “突将何在?”邵勋当先而立,高举重剑,大喝道。 “突将在此!”二百余人齐齐抽出兵刃,大声应和。 这仿佛是突袭信号,陈有根带着三十人上前几步,弩矢连发。 李重亦带着四十余名弓手,分布两侧,拈弓搭箭。 猝不及防之下,还等着勒索百姓、客商的邺兵成片倒下,惨叫连连。 “杀!”二百多人汹涌而上,直冲大夏门。 陈有根带着教导队弃了弩机,手持重剑,直接杀进了城门洞内。 邵勋则带着二百突将向右直冲,来到一处长满青苔、挂满了衣服晾晒的营寨前。 营寨吊桥放着,壕门前就三五個兵士,正躲在阴凉处歇息。待看到大队甲士顺着吊桥冲入大营时,当场傻了。 没人理会他们,只要他们别主动找死。 邵勋身披金甲,一马当先,直接横身撞进了十几名正在巡逻的邺兵之中,挥舞重剑,连连劈斩。 血雨纷飞之中,手臂、头颅、大腿掉落满地。 他就如同一台人形兵器,仗着天子御赐铠甲的超卓防护,重剑大开大合,贴身靠近那些长矛手后,几无一合之敌。 突将们看得大为振奋,长枪、大斧、手戟、环首刀连下,跟在邵勋身后,将一队又一队齐整的敌兵杀散。 各个营房中陆续有人涌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遭到了李重所领弓手的袭击。 箭矢破空而至,轻而易举地射入没有甲胄防护的身体,制造着一声又一声惨叫。 出身洛阳中军的李重是会打仗的,他的目光在混乱的战场上反复逡巡,看到哪处人多就往哪里射。 刚出营房?射!让你小子一时间不敢出门。 乱跑乱撞?射!把他们往另外一个方向驱赶,别几队人汇合一处,有了反抗的勇气。 有人试图击鼓聚兵?射! 有人大声招呼散卒向他靠拢?射! 这样一个头脑清醒,有战场阅读能力的部下,实在太难得了。 他真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与同袍配合。 但敌军确实多,他们只有四十余弓手,除一开始占据先机,制造了大量杀伤外,很快就被人发现。 甚至有敌军弓手还击,让己方产生了少许伤亡。 “突将何在?”邵勋挥剑斩断一名军校的头颅后,登上了一辆辎重车,大吼道。 他的金甲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很容易就被人看到了。 “突将在此!”儿郎们轻易捕捉到了邵司马的身影,纷纷回应,然后向他所在方向靠近,将有些散乱的阵型重新汇聚起来。 “杀!”邵勋冲下车辆,长剑所指之处,便是攻杀的方向。 穿金甲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么骚包的装备,在战场上很容易成为箭矢磁铁,但也很容易让己方士兵看到,可谓有利有弊。 方才登上马车的一瞬间,便有数支长箭袭来。 他避开一支,劈飞一支,还有一支直接插在了甲胄上。 入肉不深,仅仅只是皮肉伤,但很疼,气得他直朝敌方弓手所在地冲去。 “死吧!”金甲硬扛,重剑劈斩,他跃身冲进了敌军长矛手的人丛之中。 “噗!噗!”左劈右杀之下,两具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长矛手纷纷后退,试图拉开距离,发挥长矛的优势。 但你被长剑手近身了,还想逃跑? “噗!”重剑斩在一名军校脖颈之上,横着一拉之时,仿佛能听到剑刃切割骨肉的声音。 “啊!”军校的身体软倒在地,一时还未死,双手下意识捂住伤口,不让鲜血喷溅而出,但越捂血越多…… “嗖!”又一箭射来,插在邵勋肩膀之上。 艹你大爷! 邵勋勃然大怒,挥剑斩杀一人后,提着重剑就追了过去。 弓手有些惊慌,想要射箭,似乎又有点来不及。那个金甲武士实在太凶了,跟个血人一般,杀到哪里,哪里残肢断臂乱飞。 这么犹豫了片刻,二度拈弓搭箭的时间就真的不够了,于是他转身就跑。 “敢跑?”邵勋直追而去。 一名敌兵下意识挥舞环首刀,砍在金甲之上。 邵勋一脚踹开他,继续追击。 又一名长矛手挺身而出,似乎想保护弓手。 邵勋避开戳刺,挥剑斜斩,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连甲都没有,就敢来挡我? “哒哒……”军靴踩在血水之中,一步步逼近弓手。 此人还在逃,根本不敢回首。 “嘭!”又一人挡在路上,邵勋直接把他撞开。 弓手已逃到角落,无处可走,只能绝望地转过身来。 “死吧!”邵勋满脸狞笑,重剑劈斩而下。 弓手侧身躲避,却被斩中了手臂,齐肘而断。 “啊!”他凄厉惨叫着。 “还能射箭么?”邵勋哈哈大笑,将此人射在他身上的箭矢拔下,用力插进了弓手大张着的嘴巴。 惨叫声戛然而止。 时间似乎微微凝滞了那么一下。 即便是在混乱血腥的战场之上,如此凶悍绝伦的杀人手法,也让很多人失魂落魄。 就射了他一箭而已,结果就被追到角落虐杀而死。 要不要避开他? 第七十五章 新兵 “突将何在?”杀完弓手之后,邵勋持剑大吼道。 “突将在此!”一个又一个甲士向他汇聚而去,声音从没如此响亮齐整过。 “杀贼!”邵勋蹂身冲进了几名傻呆呆的敌兵之中,继续制造血雨腥风。 “杀贼!”突将们奋勇直上,人人争先,情绪完全被带动起来了。 金甲武士所到之处,敌军纷纷走避,不堪一击。 偶有想要抵抗之人,在看到金甲武士身后那些士气爆棚、满脸狰狞的突将时,也会失去勇气,转身而走。 突将们就像一柄铁锤,砸到哪里,哪里的敌人就四散而开,再也不成阵势。 整个营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整個被突袭打懵了。 有敌军将领大声呼喊,匆匆聚拢了数百人,准备上去抵挡一番。 他已经看清楚,来犯之敌并不多,区区一两百人罢了,纵然个个勇武,士气高昂,但战了这么久,刀卷刃了,甲破损了,气力应该也消耗了不少。只要能抵挡片刻,回过神来的己方士兵就会越聚越多,进而将他们限制住,不令其四处乱冲乱杀。 到了那时候,磨也把他们磨死了。 想法很好,但不现实。 “杀!”营门外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吼声,何伦、王秉等人带着主力部队冲了进来。 敌兵刚刚鼓起的勇气很快消散殆尽。 “跑啊!” “败了败了!” “往东面突围!” “带我走,我的腿受伤了。” “饶命,我降了。” 溃败是一瞬间的,没有一个邺兵还想留下来战斗。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被自己人扔下来断后,营门处甚至挤成一团,一如当初明堂内那个堆满尸体的西门。 而这番混乱,不出意外给王国军抓住了,他们好整以暇地排着阵列,长枪捅刺、步弓连发,轻松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胜负之势,显而易见。 “挺枪,刺!”王雀儿稚嫩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 “杀!”长枪接连不断捅出,鲜血飞溅,惨叫不断。 “挺枪,刺!”王雀儿的声音继续响起。 “杀!”王国军下军第七队五十名洛阳苦力二度捅出长枪,再度杀伤了一大片邺兵。 仔细观察他们面容的话,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这五十名训练不过半年的新兵大部分都很紧张。 有人嘴里大吼着“杀”,但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捅出去的枪稍显绵软。 有人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双手紧紧捏着枪杆,指关节发白,几乎攥出水来。 有人动作僵硬,全靠平时棍棒教育下养成的肌肉记忆,机械地捅出长枪。 有人被敌人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吓得大喊大叫,长枪胡乱地往前刺着。 好在敌人已处于崩溃状态。 不然的话,这帮人怕是要闹笑话,被人反杀也不是不可能。 “挺枪,刺!”王雀儿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本身又很要强,此刻口令声不断,枪出如龙,竟然没受多少影响。 “杀!”洛阳苦力们捅出长枪,捅完之后立刻收枪,在没得到下一次命令前,他们就端着长枪小步前进。 “挺枪,刺!”口令声再度响起。 “杀!”吼声如雷,拥挤在门口的邺兵大面积倒地。 “沙沙……”军靴跨过尸体,踩过血泊,继续前进。 “挺枪,刺!” 如此周而复始。 新兵们渐渐渡过了最初的紧张,肾上腺素飙升后,躯体僵硬的情况大大缓解,杀人的效率急速提升。 落在后面的邺兵很快被屠戮一空。 其他人扔了衣甲、器械,亡命狂奔,只为了能跑得更快。 三千多人,从被突袭开始,到彻底崩溃结束,也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罢了。 王国军象征性追击了一番,收获了百十个倒霉蛋的人头后,便收兵回营,打扫战场。 他们没有骑兵,追不上的。 逃跑的人可以把一切碍事的东西都扔掉,你不行。 逃跑的人可以不管阵型,怎么快怎么跑,你不行,你追着追着还得停下来整队。 追击残敌,扩大战果这事,还得靠骑兵啊。 ****** “司马!”战斗结束之后,浑身浴血的陈有根从城门洞回来复命:“战殁了五个弟兄,伤了十来个。贼众尽被斩杀,我把头都割下来了。” “伤得可重?”邵勋坐在一辆车上,吴前正在给他裹伤。 “有一两个怕是不成了,其他人将养一阵子,还能回来。”陈有根回道。 “还好。”邵勋舒了一口气。 伤愈归队的老兵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教导队又都是技艺比较出众的勇士,平时充当的是邵勋亲兵的角色,死一个都很肉疼。 “邵师,本队战死两人,伤七人。”王雀儿也走了过来,禀报道。 “死的是什么人?”邵勋问道。 “新兵。” “还好。”邵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大胜之役也会死人,这是难以避免的。只要死的不是学生兵就好,洛阳苦力要多少有多少。 “你们队打得怎么样?给我说实话,不要掩饰,也不要大言。”邵勋又道。 王雀儿想了一下,道:“一开始非常紧张,有人甚至忘了挺枪刺杀的动作,有人浑身颤抖,使不出什么力气,枪刺得绵软无力。还有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听号令,乱扎枪。但刺过几轮后,情况有所改观,到了后面,顺畅许多了。” “你们运气不错。”邵勋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陈有根咧嘴一笑,道:“命好啊。第一次上战场,打的就是这种顺风仗。” 王雀儿没有反驳。 如果今天是一场双方都准备充足的野战,别的队不好说,他手下这五十人估计会伤亡惨重。 没别的原因。新兵太紧张了,有人脑袋嗡嗡地听不清口令,看不见旗号。 有人不会合理分配体力,打着打着就没力气了。 甚至还有人闭着眼睛乱刺,让人很是无语。 这般表现,只能一声长叹。 还好,这些兵比较老实、听话。训练时能吃苦,被棍棒揍了也没怨言。回去好好总结,做针对性训练就行了。 上过一次战场,见过血之后,新兵们也会从心理层面产生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下次再与人厮杀,情况就会好很多。 总之,新兵都要经历这一遭的。适应越快,越容易活下来。 等到这些新兵都能以相对平和的心态面对血肉横飞的战场,尽可能发挥出平时训练中的水准时,他们就成为老兵了。 如果他们经历的战阵再多一些,经验丰富一些,打的胜仗多一些,培养出必胜的傲气来,那他们就可称劲旅。 到了这个时候,这支部队就成气候了,不会轻易被人击败。 从无到有,手搓一支劲旅出来,非常不容易。可一旦成功,同样非常有成就感。 而且忠诚度会非常高,因为你是这支部队的缔造者,在士兵们还是菜鸟的时候就全程参与,一步步带他们走上巅峰,与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记忆,建立了独属于自己的威望。 伱就是他们的神,是父亲一般的人物。只要你活着一天,就没人敢反对你。 如果你死了,子孙兴许还能受点余泽。至于能不能压住那帮骄兵悍将,就看子孙的本事了,反正像你一样对他们如臂使指是很难的了,这是独属于缔造者的“最高权限”。 “带我去见见他们。”邵勋拍开了吴前的手,胡乱裹了一下伤口,在王雀儿的陪同下,来到第七队士兵身前。 他们正在搬运尸体,听到口令时,立刻原地站立。 这是条件反射了,训练场无数次棍棒、皮鞭打出来的结果。 邵勋看着一名身上染有鲜血的士兵,问道:“杀过人了?” 这人看起来有点木讷傻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问你话呢!”陈有根拿刀鞘打了他一下。 此人立刻反应了过来,大声道:“杀了一人。” “感觉如何?”邵勋问道。 “好像……不难。”此人艰难地回答。 众人都笑了,这是什么话!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杀人的时候紧张吗?” 此人竟然真的仔细回忆了一下,半晌后才说道:“忘了。” 众人再度哄笑。 邵勋又拉过他身旁一人,问道:“第一次上厮杀,怕吗?” 这人犹豫了半天,最后才道:“一开始想尿尿,心里想挺枪刺杀,但喘不过气来,手脚还不听使唤,怎么都刺不出去。” “后来呢?” “后来有个贼人脚底一滑,撞在我枪头上,死了。我突然间就能喘气了,后来又杀一人。” 这次没人笑他。 他能杀两人,你行吗? 谁都是从新兵走过来的,他的表现其实很不错了。毕竟,没几个人像邵司马那么变——那么天生勇猛。 邵勋随后又重点询问了第七队的十余名学生兵军官,了解他们的状态后,才放下了心来。 第七队十六名伍长以上军官全是学生兵,士兵则全是相对愚昧,不通人情世故的集市苦力,这是自己掌握程度最深的部队。 这次战斗结束之后,或许可以尝试组建第二乃至第三支了。 第七十六章 信号 粗略的战斗结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 此番趁敌不备,突下杀手,取得了辉煌的大胜,计斩首一千二百余级,俘八百余人,其余贼众溃散——他们的下场好不到哪去,洛阳周边还好,再往远走一点,坞堡帅、庄园主们会把他们统统抓走,成为庄园奴隶群体中的一员,能够回到河北的不多。 糜晃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甫一见到邵勋就大笑:“我料此战必胜,但没想到胜得如此干脆利落。邵君左突右冲,杀伤甚众,功居第一。” 邵勋谦虚地笑了笑,道:“以有心算无备罢了。贼众又不是什么精兵,有此结果,寻常事也。” “可没小郎君说得那么简单。”糜晃感慨了一声,道:“我方才询问了众突将,得知小郎君身先士卒,所向辟易,杀得敌军狼狈而走。若换一个人来,或许也能赢,但绝不可能赢得这般干脆利落。有功便是有功,我定会向司空禀报。” 邵勋又笑了笑,没说什么。 禀报有何用?撑死了钱帛赏赐罢了,这个时候也腾不出官位给他。更何况他太年轻,升官太快,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叽叽歪歪——他又不是司马氏宗王或世家大族子弟,二十多岁就可统领大军。 糜晃说到这里的时候,何伦、王秉联袂而至。 王秉还没说什么,但何伦是真的服了,只听他道:“二百选锋破入营中,将三千贼众搅得天翻地覆。待我领大军赶至,就只有收拾残局了。这一仗,打得让人服气。” 何伦是上军将军,他都说话了,王秉也只能附和了两句:“骁勇悍捷之处,当世难寻,我也服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 邵勋这般勇猛,他们亦能跟着分润些许好处,毕竟三千王国军是一個整体嘛。 于是乎,一个接一个军官过来拜会,说几句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话。 邵勋当然不会全信。 何伦、王秉心情激荡之下,固然会说些溢美之词。但涉及到具体的利益之争时,又会冷静下来,该怎样还是会怎样。 人啊,要分得清真话和假话——呃,还有半真半假的话,或者纠结犹豫之下可真可假的话。 杨宝是走在最后一个的,待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他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司马,突将们对你赞不绝口,甚至顶礼膜拜,都说以后还要跟着你,不想回原本的幢队了。” “就这事?”邵勋拿起牛皮水囊,喝了一口水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杨宝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出了他的真实来意:“司马,这些人如此勇猛善战,又都佩服你。不如请中尉出面,提拔他们为伍长、什长,编入上军,把何伦的人顶掉。他招的那些洛阳市人,方才交兵之时,犹豫胆怯,在看到我方即将大胜之时,方才出了把子力气。他们的带队军官,本就不行,合该被人顶掉。” 邵勋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道:“你的忠心我知晓了,但这会还不能做。” “为何?” “大战在即。有些事,当徐徐图之,急不得。” “诺。”杨宝失落地点了点头。 调到前幢已经半年了,他不是没有犹豫过。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汇报,非常勤谨。但过了两三个月后,他来的频率就渐渐少了,显然有所动摇。 但在看到高翊都被制得服服帖帖之后,他再度转变立场,又三天两头巴巴地跑来汇报。 这个滑头,没治了! “下去吧,和高翊说一声,集结部伍,咱们入城。”邵勋将牛皮水囊递给吴前,道。 “诺。”杨宝乖巧地应道。 杨宝走后,吴前忍不住问道:“司马,为何入城?” “此间战事已毕,贼众不敢再回来了。方才听中尉所言,广莫门那边的贼众亦已溃灭,城北无事,不入城何待?我自与中尉分说去,你带人收拾东西。”邵勋吩咐道。 “诺。” 洛阳北侧就只有两门,西曰大夏门,东曰广莫门。 两门数千邺兵溃散,这边的战事确实结束了,只需留少许人马守门,大队自可进城。 ****** 平整的大夏门内御道上,数千名军士排成整齐的队列开进了城内。 十二座城门处杀声震天,兵刃交击声、箭矢破空声、垂死惨叫声不绝于耳,早就让全城士民惶恐不安了。 高门大族自有从家乡带过来的护院部曲。 他们拿着军中制式武器,铠甲、弓弩、刀枪齐备——鬼知道从哪来的。 听到军队脚步声时,护院们立刻紧张了起来。 家族中的年轻子弟登上墙头,仔细瞭望。 年纪大一点的则在后面组织僮仆,给他们发放简陋的武器,基本是有什么用什么,木棍、柴刀都上了。且不止男仆,有些健妇也拿着木棍,一脸紧张之色。 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洛阳被祸害这么多次了,若再不提高自家府邸的防卫水平,那就真的傻了——不说对付乱兵,现在的盗匪也越来越嚣张,成群结队的趋势愈发明显,你总得应付吧? 高门大族之外,还有进京的商人。 可不能小看他们。 在这个时节穿州过县做买卖,没点本事是活不下来的。 石崇那厮开了抢劫商旅的恶劣先河,全天下的商人们总会有点触动。 宗族子弟、乡党旧识中身强体壮的尽数招募过来,没事时就练练庄稼把式,免得遇到贼匪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因此而增加的成本,自然摊到货物价格里面了。没办法,乱世就这个样子,大家凑合着吧,都忍忍。 东海王国军的进城,让商人护卫大为紧张。有人甚至从车底摸出了严禁流入民间的强弩,死死盯着路口,暗暗乞求不要有不识相的大头兵过来。 至于普通百姓,就只能紧闭房门,瑟瑟发抖了。不过也有勇气十足的几家人约定互保,总体而言不多。 “东海国兵,大破邺贼。” “各安生业,休要乱走。” “喧哗作乱,格杀勿论。” 十几名大嗓门的军士排在最前面,用长枪挑着砍下来的邺兵将校头颅,一边走,一边呼喊。 御道上偶有蒙面少年出没,撞到他们手上时,直接长枪戳刺,杀了个干干净净。 每逢大战,局势混乱之时,“恶少年”就会成群结队出没,或盗或抢,甚至还有放火杀人的,着实是一大祸害——蒙面的原因是怕被熟人认出,或抢了熟人社死。 王国军的呼喊起到了奇异的作用。 他们一不抢劫,二不杀人,只排着整齐的纵队前进,偶尔遇到盗匪恶少年,或是昏了头溃进城内的河北乱兵,还刀枪齐下将其诛灭,纯粹是在安定秩序。 人们心中紧绷的弦渐渐松了下来,甚至还有人低声欢呼——可能是被邺兵勒索烦了的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东海王国军的名声开始了进一步的传播。 洛阳百姓们陆陆续续知道,除了中军外,洛阳城内还有这么一支颇具战斗力且军纪良好的部队。 将来如果洛阳再面临战争威胁,或许可以依仗他们——名声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就是能发挥极大的作用,甚至是关键作用。 邵勋则仔细观察着士兵们脸上的表情。 他看到了许多骄傲的面孔,尤其是当部分百姓发出欢呼声时,士兵们更加昂首挺胸了,原本有些敷衍的队列也变得更加整齐。 人是需要肯定的。 打了胜仗的人,尤其需要肯定,这有助于提高自信心。 自信心强时,能发挥出较高的水平。 没自信时,平时训练的水平都很难打出来。 一支强大的军队,需要科学、系统、艰苦的训练,也需要那种舍我其谁的自信心。 他们现在还差得有点远,但邵勋已经在有意识培养了。 特别是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学生兵,更需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喂养”,直到喂出一支能打胜仗的强大军队。 司空府很快到了,这里已经加强了戒备。 司空“新宠”、禁军大将苟晞派了五百精兵于此守卫,将周围占了个满满当当。 东海王国军没有停留。 一部分人径入军营,另外一部人则在街道口布防,警戒残敌。 虽然可能不需要他们这么做,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同时,这也是邵勋隔空发出的信号。 ****** 司马越已经进了宫城。 他本以为这里是最难打的,因为宫城着实坚固。没想到,当诸门杀声四起,又久久等不到石超的命令时,守兵竟然投降了。 饶是一直在苦修内功气度,司马越还是忍不住破防了,喜形于色道:“诸兵降我,此天意也,速速进宫护卫天子。” “诺。”禁军将领成辅应了一下,挥手令军士们经端门入城,并收缴降兵的武器。 收拾了一番仪容后,司马越坐上了牛车,在众幕僚及随从数百人的护卫下,顶盔掼甲,持械而入。 天子已被大臣簇拥着来到了太极殿外,一见司马越,便道:“城内厮杀不休,司空为之?” “陛下。”司马越先行完礼,这才道:“太弟颖前番举兵攻洛阳,生灵涂炭,祸乱朝纲,中外怨怒。今次又于邺城横征暴敛,大造府第,严刑峻法,任用私人。臣为司空,有翼赞朝政、匡扶社稷之责,实不忍坐视先王功业毁于一旦。故四方延揽忠贞之士,断然起兵,讨伐不臣。” 司马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智商就那样。虽然臣子们一会品评这个宗王,一会又提及另外一个宗王,说得天花乱坠,但在他眼里,这些个宗王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么? 伱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一度没人舂米,又一度喝水都困难。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还要打? 前几天,听说宫里有物件被盗,侍卫说是因为洛阳兵力不足,以至贼匪横行。 他信了。 但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再打下去,兵是不是越打越少,盗贼越来越嚣张? 这就没人能回答了。 “陛下。”见天子愣在那里,尚书左仆射王衍提醒道:“司空戢乱反正,有功当赏。” “加何为贵?”到底有过好几次被胁迫的经历了,司马衷瞥了眼司马越身后的兵士,问道。 “不如加大都督,统御中外。”王衍说道。 “中书舍人何在,快拟诏书。”司马衷立刻喊道。 王衍笑眯眯地看了司马越一眼。 司马越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衍这货,从来不以经国为念,只思自全之计。 当年太子被贾后诬陷获罪,他不思力争保全,反倒千方百计让太子与他女儿离婚。 拿到太子手书之后,又不对外出示,而是藏了起来,观望风色,寄希望于太子能渡过险关,那样他女儿就还是太子妃。 这就是个反复小人,司马越深知其秉性,但如今却还要与他合作。 诏书很快写好了。 司马越恭敬接过,扫了一眼后,便将诏书交给成辅,令其至诸门宣读。如果还有邺兵在顽抗,有此诏书,当能瓦解一部分军心,尽快结束战事。 入宫城之前,他就已经收到消息,大夏、广莫二门皆克,俘斩四千余。 方才又有人来报,西明门、东阳门、建春门陆续攻克,杀敌万余。 再听听其他诸门的喊杀声,似乎渐渐低落了下去,也近尾声了。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突袭,一举瓦解了司马颖钳制洛阳的力量。 等到攻克金谷园,擒杀石超,就彻底尘埃落定了。 值此志得意满之际,司马越只想仰天长啸,痛快地发泄一番。 首战得胜,壮哉! 站在司马越身后的王导把目光投向了兄长,一触即收。 大鸿胪王敦亦在。 他看向王导,神秘地一笑。 王导懂他的意思。 如果北伐邺城获胜,他参军事立下点功劳,再有兄长王夷甫从旁相助,徐州就不远了。 同时又有些惭愧。 他终究无法靠自己的本事来谋得州郡之位,终究还是要靠家里帮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连陆机都不如。 人家也靠家世,但先任平原内史,再统领二十多万大军,仕途走得比他强太多了。 再加上幕府内新来的王承等人自恃门第,对他指手画脚,这些加起来,很容易就让他产生挫败感,同时也有所领悟:人不能自高自大,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这就是前阵子听闻堂兄点评陶侃时感觉刺耳的原因。 多历事,才能打磨自己的品性。 多做事,才能锤炼自己的能力。 若还执迷不悟,二十年后他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一丝改变。 人,终究要不断成长,不断进步。出仕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可谓弥足珍贵,比在家里瞎混十年都要强。 夕阳渐渐洒落,诸门的喊杀声愈发稀落。 洛阳,再一次回到了“众正”手中。 有那么一瞬间,王导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胜利的边缘。 但那是真实的吗?还是幻觉?曾经信心无比充足的王导,在这一刻却迟疑了。 第七十七章 交代(给盟主黑云白雨加更) 对石超所部的攻杀当晚就结束了。 根据打听来的消息,石超本人遁逃了,从者不过数十骑,十分狼狈。 分兵十二处的邺兵损失惨重,整体被俘斩一半以上,余众尽皆溃散。至于能不能回河北,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司马越第二天宣布赏格,参加行动的士兵人赐绢两匹——好家伙,让本就不太丰盈的府库愈发雪上加霜。 但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年头的士兵,即便当的是吃粮的募兵,也没几个钱。 历史上第一次开启大规模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普通士兵每年的衣赐、粮赐、钱赐折合成钱,大概二十多贯的样子。 这还不算军中定期比武的赏赐,以及上级一高兴发下的额外加赏,几乎就是一人当兵,全家吃好的状态。 西晋的募兵,多集中于洛阳中军,日常领到的钱粮能有唐朝几分之一就不错了。 所以,两匹绢的效用是很强的,至少把士气给提起来了。 与洛阳中军相比,王国军将士们还得到了水果赏赐。 已经成功升级为宾客头子的唐剑带着庄客们,在庄园内采摘了数千枚各色果子,送至军中。 量不多,人手一枚罢了,意思意思。 军士们对此很开心。 邵司马如此勇猛,冲杀时锐不可当,千军辟易,私下里又这般平易近人,跟着他准没错。 邵勋没太多精力关注士兵们怎么想,因为他此时已至金墉城,四下打量着这座坚固的要塞。 “为何如此空荡?”他不解地问道。 跟在他身后的是幕府东阁祭酒庾亮,闻言笑道:“幸好来之前做了点功课。张方抓司马乂那次,人就没了大半。司马,你不会以为西兵就只抓个司马乂,不会顺手掳走其他人吧?” 邵勋哑然失笑,确实不可能。 张方“清空”金墉城后,被废的羊献容短暂地住了进来。就在昨日,她又被册封为皇后,搬回了皇宫,这边就空了下来。 邵勋对庾亮的表现也感到欣慰,至少他会提前做功课了,算是有心人。 没有谁一开始就厉害。 周处在乡下当街溜子时,与南山猛虎、长桥下蛟并称“三害”。后来他搏杀猛虎,一去不回。老乡们以为他和老虎同归于尽了,纷纷庆贺。当周处回来时,就遇到这个尴尬的社死场面,幡然醒悟,原来我在乡亲们心中是这個形象啊? 心神受到冲击的他去找陆云,询问自己年纪大了,再改邪归正还来得及么?陆云以“古人贵朝闻夕改”来劝他,“处遂励志好学”,浪子回头。 再早一点,“刮目相看”之前的吕蒙,和之后的他,也不是一回事。 这也是邵勋没有名人集邮情结的主要原因。 你以为他是史书上那种安邦定国的人,但他可能还没成熟,还没学到那么多东西,你一见到,交谈几句,大失所望,你觉得史书错了,其实是你刻舟求剑了,认为这个人二十岁时就有四五十岁时的本事,这不扯淡么? “这城可作为长期坚守之所。”邵勋仔仔细细观察着城墙、守具、仓库、水井、馆舍,最后说道。 庾亮还是有点不放心,欲言又止。 邵勋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其实也有些担心,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还沿着历史脉络走,可能是要吃亏的。 但大的历史脉络应该还没变吧?被改变的只是小细节。 像司马越北伐邺城之事,就难以更改,他的决心已经十分坚定了,哪怕和历史上出师时间不一样,但终究会出师,只是早晚区别罢了。 那么,结局呢? 现在还能坚信司马越是八王之乱胜利者这个“历史”是仍然正确的吗? 或许吧。他应该还无法改变如此深远的东西。 他一遍又一遍地分析,到最后只是抚住了刀柄。 历史会慢慢变得不可靠,唯有手中的刀永远可靠。 “你既留守洛阳,便向糜都督讨个差事,帮我招募兵士吧。”看完了金墉城,邵勋拉过庾亮,说道:“吴前和伱一起,他知道怎么选人,有他相助,不难的。” “好。”庾亮重重点了点头。 他知道,邵勋照顾他面子。终究还是吴前负责招兵,他只是跟着学习,增长点见闻、阅历罢了。 “走吧。”邵勋最后看了一眼金墉城,便转过身去,道:“大战在即,胜还好,若败了,届时敌我难辨,你就不要去曹军司那里了,尽量跟着我。” “好。”曾经颇有些傲气的庾亮几乎下意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渐渐远去。 ****** 七月初八,已经是局势大定后的第三天了。 这一天午后,王国军四人组来到司空府,等待召见。 与以往一齐召见不同,这次是分头入内。 邵勋默默观察。 糜晃出来时无悲无喜,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何伦、王秉出来时面有喜色,好像司马越给他们许诺了什么一样。 邵勋深吸一口气,举步入内。 “参见司空。”见礼完毕后,邵勋愣了一下,发现稍远处还坐着王妃、世子,于是他又行礼:“参见王妃(世子)。” “坐下。”司马越和颜悦色地说道。 “诺。”邵勋跪坐而下,看着司马越。 他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公如此客气。 这种客气,一般而言需要底下人拿命来还。 就像他关爱士卒一样,其实也期待着他们将来在战场上勠力死战。 这该死的上位者的温情啊。 “孤亦知许多营伍不堪战。”司马越看着正襟危坐的邵勋,笑道:“今日见得洛阳县兵,竟有着中衣、木履而持长矛者,形同儿戏。你为中尉司马,常年整训下军,孤看着比上军威武许多。何伦那边,孤已经说过了,从明日起,上军也由你来整训。” “诺。”邵勋沉声应道。 司马越的意思是,上军的练兵权归邵勋,统兵权当然还是归何伦——至于调兵权,那是中尉的权力。 不知不觉间,他在王国军内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邵勋此时关注的重点却不是这件事情。 他微微低着头,眼角余光偷偷注意了一次裴妃。 裴妃没动静,坐在那里仿佛雕塑一般。 “孤还知道,以你的才具,当一军将军都绰绰有余了。”司马越继续说道:“大夏门之战,你身先士卒,被两创,杀敌无算,可谓居功至伟,这些孤都知道。放心,待到北伐功成,孤会大肆拔擢旧人,将军之职早晚是你的。” “仆诚惶诚恐,敢不为大王死战!”邵勋拜倒于地,大声道。 王妃那边总算有了点动静。 世子年幼,沉不住气,听到身被两创时,更是低低地惊讶了一声。 “洛阳之事,听糜子恢的,孤已向其面授机宜。”司马越摆了摆手,示意妻儿安静,目光只盯着邵勋,在说到“面授机宜”时,更是加重了语气。 “诺。”邵勋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事,但此时也只能先应下,待回去后再问。 房间内一时沉默了下来。 就在邵勋以为司马越要令他退下时,却突然听到他轻飘飘的声音:“你觉得洛阳能守住么?” 邵勋心下暗叹,没把握守住,你又何苦打这仗?嘴上却说道:“只要众军勠力同心,守住不难。” “好。”司马越明显有些高兴,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如果守不住,你待如何?” “仆带着王妃、世子突围而出,东奔徐州。” 司马越放心了。 若说帐下还有谁能带着他的妻儿突围而走的话,只能是眼前这人了。 可惜的是,他太年轻了,家世又不好,升官太快,自己压不住幕府反对的声音。 一堆四五十乃至五六十岁的人,胡子都白了,还在熬资历、等机会,在听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家世不行,还能年年升官时,他们会怎么想?幕府内部的士气还怎么维持? 出于爱才的角度,他都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把邵勋架在火上烤。 但有功又不能不酬。或许,待到北伐成功之后,可以考虑把他外放到地方上,避开扎眼的洛阳。 可这把刀是真的好使啊,留在身边的作用似乎更大,司马越一时间竟纠结了起来。 要不要带他北征呢?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或许可以让他做上一做? 但如果立功了,难道真让他升官? 再者,自己年纪不小了,最近常感到身体不适。多年来就这么一个儿子,尚未成年,一旦有失,这辈子还有什么奔头?过继的儿子,和亲生的比,终究不一样啊。 思来想去,他又否决了这个念头。 场中再次静默。 世子似乎坐不住,扭动了好几次身子。 王妃娴静地坐在那里,双手绞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勋微微低头,正襟危坐。 “你退下吧,好生做事。需要什么,径直和糜子恢提。如果他做不了主,就与他一起去找王夷甫,他会出面安排的。”司马越回过神来之后,便挥了挥手。 邵勋应诺退下。 司马越怔怔地看着窗外。 恰值正午,骄阳正烈,但愿他的大业,也能如这正午骄阳一般,光耀四方吧。 七月初九,司马越离开了洛阳。 大晋第一勇士司马衷亲征,恢复身份的太子司马覃、宗室诸王、文武百官随行。 极得司马越信任的苟晞出任北军中候,算是禁军最高统帅了。 数万人经大夏、广莫、建春诸门而出,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而他们走后的洛阳,则迎来了糜晃时代。 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注定不会平静。 大晋朝的天下,也不会平静。 第七十八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邵勋是不会放过大权在握的良机的。 大军出征第二天,他就率部接管了空空荡荡的金墉城。 随后,又让人打开太仓及武库,取了相当一部分物资,搬往金墉城内存放。 从这一天开始,物资随消耗随补充,确保金墉城内能有供一万人消耗半年的储备——金墉三城就那么大,只能存这么多了。 陈有根的教导队进行了扩编,主要抽调下军内经历过几次战阵的老兵补入,另有少数上军东海兵中技艺出众者。 整补完毕后,满编制五十人,陈有根也算是个真正的队主了。 上军千余洛阳市人被整体裁汰。 并非让他们走人,至少是整训了半年的兵,多少懂点规矩,也会点粗浅的军事技能。他们被编为“辅兵”,主要从事后勤支持工作,必要时才会上城头轮换。 至于上下两军空出来的缺额,则通过招募新兵补齐——人是新的,但未必什么都不会,兴许招来的“新兵”打的仗比邵勋还多。 他还趁机组建了两个新队。 攻大夏门之战有战损,大概数十人的样子,队主周英运气太差,追击敌人时中流矢而亡。 这次又抽了部分人手去教导队,空缺更多了。 邵勋将第三队打散,分入其余各队补充缺额。 同时重建第三队,任命金三为队主。 新建第十一队,提拔陆黑狗当队主——毛二有点学习天赋,算术不错,邵勋不太想他上战场卖命。 这两队士兵还是之前的来源:集市搬运苦力、码头力工乃至洛水、伊水上拉纤的纤夫。 邵勋一一过关,考核每个人,粗粗确认品性后才编入部伍。 这两队的主要工作只有三样:训练、训练还是训练。 当然,王雀儿队(第七队)虽然上过战场了,但还需要接着训练。 训练任务是很繁重的,邵勋有时候亲自抓,有时候让教导队代劳。 何伦、王秉几乎完全放手,任邵勋施为。 不知道是大战在即,被迫放低了姿态呢,还是司空给他们许诺了什么,导致他俩志不在此。 但不管怎样,这都是好事。 有的人千方百计想升官,越大越好,这是思维还没转过弯来。 历史上估计要等到永嘉之乱,才能让更多的人猛然惊醒,仔细审视自己的过往。 聪明人会抛弃不合时宜的旧有认知,重新定义乱世下真正的“财富”。 其中有毅力、有勇气之辈,会在朝廷秩序大崩溃时,利用难得的权力真空,扩充私兵,聚城而居,观望形势。 没那么多勇气的,则会想办法往南跑,谋個官位。那个时候也不挑了,以前能当太守的,现在一个县令就能满足,能当刺史的,太守也不是不能考虑。 大势之下,各人选择各异,并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他们或沾沾自喜、或壮怀激烈、或苟且偷生、或一往无前的记录。 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 新兵招募、重整部伍、严加训练,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邵勋一直忙活到七月底,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七月最后一天,他带着第三、七、十一三队百五十名士卒,出西明门前往他的庄园——就当是一次武装行军拉练了。 裴十六、裴进、唐剑三人出门相迎。 “郎君,上次听你的话,往外多占了一些地,确实没人管。”裴进一脸佩服地说道:“还有庄客带着地投献过来,只要能保他一家平安,地也不要了。” “你怎么做的?”邵勋问道。 “全收下了,现在有五六十户庄客,地都种不过来。很多是无主之地,听闻发卖都没人要,主人家收拾了点细软,就南下豫州、荆州了。”裴进说道:“按郎君吩咐,全都抢种了杂粮,很快就能收了。” 换做其他地方,无主之地多半会被士族、豪强占走,不会真的无主。 但洛阳这个地方太特殊了,被太多人盯着,年年打仗,谁受得了?你想卖都没人买。 整个洛阳盆地的人口一直呈流失状态,跑豫州去都比留在洛阳强。 如果豫州还不让人放心,那就去已经基本安定的荆州,听闻都督刘弘在给南下之人分地——至于那些地怎么来的,那当然得感谢张昌了,没有战乱,就不会有“无主之地”。 新得之地往往错过了春播时机,只能种些短生长期的杂粮了——主要是豆子。 在战争威胁日益临近的情况下,这是最合适的应急农作物,收获、晾晒之后,立马就是粮食储备。 “尽快收割吧。”邵勋说道:“庄园内的果子,分批采摘,想办法制成干脯。牲畜尽量催肥,然后宰杀,熏、腌随意,你看着办。水塘里的鱼能捕捞就捕捞,先送一批鲜鱼至军中,剩下的就制成鱼干吧。最后,多捡拾柴禾,往金墉城送。” “是……”裴进有些伤感地应道。 来邵府数月,是他平生第一次独立管理一个大庄园,可以说是他人生事业上了新台阶的重要标志。 但现在么,迫于战争,居然要如同坚壁清野一样将其毁灭,还是他亲自带人毁灭。 心中的酸甜苦辣,又有何人能知? “郎君。”唐剑上前一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孩童少年总计一百零四人,皆已整训三月,要不要去看看?” 唐剑以前是河北幢主,现在是邵府宾客,手下管着的,只有同为宾客的另外六人。 他们以前锤炼技艺,看家护院,现在还需要管理那帮洛阳孤儿——战争制造的孤儿。 数月间,邵勋来过几次,主要考察少年们的文化和军事知识。 文化由困在洛阳、衣食无着的读书人教习。 军事知识主要是队列、阵型,由教导队抽空来教,邵勋也教过那么两三回。 随着地位水涨船高,他是真的越来越忙了,来庄园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 “带路。”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唐剑立刻前头引路,邵勋在一百五十名军士的簇拥下,很快来到了右侧果园。 孩子们正在采摘鲜果,主要是梨、葡萄、柿子之类,还有人在用长矛杆打枣子,一派忙碌的景象。 邵勋无端间就有些生气,不是对这些少年,而是为发动战争的人。 但随即想到自己也是他妈的热衷战争的一员,怒气就散了。 大家先“苦一苦”,待战争打完,再还你们一个太平。 王雀儿、金三、陆黑狗三位队主好奇地看着这些洛阳少年。 少年们一边忙碌,一边也偷眼看着来到庄园的士兵,尤其是那三位年岁和他们相仿的少年。 教谕提起过,邵师还带了一大帮东海少年,习文练武。眼前这三位,应该就是了吧? 东海、洛阳两帮“熊孩子”,就这样互相对视了片刻,又很默契地移开了视线,情绪有点微妙。 东海一期、洛阳二期…… “派系”两个大字,仿佛从天而降,都快贴到他们脑门上了。 “孙和、张大牛,你们过来。”邵勋喊了一声。 “邵师。”二人放下手中活计,一齐行礼。 邵勋一左一右,拉着洛阳二期开学以来,相对最出色的两个少年,来到整齐肃立的一百五十名士兵前,说道:“他们中很多人,两年前开始习文练武,现在已经成了伍长、什长、队主,正式带兵了。伱们才学了三个月,所获有限,但切不可妄自菲薄,定要勤加苦练,将来也能当上伍长、什长、队主,甚至去郡县当官,明白了吗?” “明白了。”二人一齐应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官肯定是要出身的,不是谁都能做。 但他考虑的是以后。 现在大晋朝还能维持个架子不倒,中央权威虽然不断流失,但到底还在。说让你当太守,你去地方上,郡县的佐贰官员、士族豪强们还是认的,所以一切还要按规矩来。 率先出头挑战这个规矩的,要承受最大的反噬,这种人一般叫做“为王前驱”。 后世甚至还有人发明了“首倡必谴,殿兴有福”的理论。 等为王前驱的前几批造反者死光了,后继而来的人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更容易成功。 说穿了,就是要有人消耗掉末世王朝残存的权威、财富、兵力,让这个注定会灭亡的王朝在元气大伤后,再也没有资源剿灭新冒出来的野心家。 在本朝,为王前驱的流民军已经死了一批了,如齐万年、石冰等辈以及期货死人张昌。 第二批流民军开始冒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还是被剿灭的命运,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断尾求生。 等这一批基本死完,第三批就是实力派下场了,官方流民军(乞活军)、造反流民军、镇压流民军发家的地方将官、匈奴、鲜卑、坞堡帅乃至有野心的世家大族,粉墨登场,群魔乱舞——其实历朝历代都差不多,没有黄巾军为王前驱,就不会有诸侯据地自守,没有红巾军在北方大战元军,就不会有朱元璋在江南积蓄力量。 到了这个阶段,北方会彻底失控,有些“天条”、“铁律”就没那么死板了,会漏出来一部分机会——在和平年代极其稀有,独属于乱世的机会。 邵勋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你们也不能松懈。”邵勋转过头去,看向王雀儿等人,说道:“我的官位,是靠搏命得来的,是靠身上五处伤疤换来的。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唯有勤学苦练,才更容易活下来,才更容易建功立业。” “诺!”学生兵们一起应道。 “诺!”在他们的带动下,三队百余名士兵也齐声应诺。 邵勋满意地大笑。 裴十六左右看了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小郎君,王妃还在等你入见呢。” 第七十九章 白樱桃下紫纶巾 王妃站在后院花园内,定定地看着几株樱桃树。 秋风乍起之时,其实已经没什么景色可以观赏了。 这里重要的,就只有人罢了。 “参见王妃。”邵勋躬身行礼。 裴妃今天戴了个紫色纶巾,更添几分贵气。 魏晋时期,男子头戴纶巾,此纶音同“关”,比较大,主要用来束缚头发。 妇人所戴之纶巾,纶音同“伦”。共分两种,温暖时节佩戴的较为小巧,仅限头部。冬日严寒时节,不但纶巾较为厚实,大小也及肩,甚至延伸到半个手臂上,主要起防寒作用。 紫色、白色是妇人常见的纶巾颜色,比如石虎的皇后就喜欢戴紫色纶巾。 小巧的紫色纶巾旁,还有玳瑁五兵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非常吸睛。 这妇人,越来越喜欢打扮了,以前很朴素的。 “在看什么?”裴妃轻声问道。 “白樱桃下紫纶巾。” 裴妃轻轻一笑:“你会写诗?” “不会。我只会打打杀杀。” 听到“打打杀杀”四字时,裴妃叹了口气,问道:“听糜子恢提及,你让我和世子都住进金墉城,何也?” “司空奉帝北征,结果尚未可知。西边传来消息,长安在大肆征兵,这会可能已经出发了。”邵勋说道:“王府只有五十随从护卫,不够安全。” “你不是增派了五十人么?” “不够的。”邵勋摇头:“张方至少能带两三万兵马过来,洛阳不一定守得住。” 长安司马颙到底能动员多少兵,经过这两年差不多也能看明白了。如果不伤筋动骨的话,大概就七万人的样子。 前番攻洛阳,损失不下两万,剩下五万。 这会秦州皇甫重还在坚持,听闻司马颙也派了部分兵马过去督战,那么如果张方奉命东进,他带来的兵能有这五万人的一半就不错了。 在这件事上,皇甫重其实是牵制了大量关中兵力的。 孤城一座,坚守大半年了,始终没被攻克。而朝廷却已经收了他兄弟的宅子,转赐给了邵勋,皇甫重的坚持注定要受到辜负——即使他派人突围而出,向朝廷求救,多半也没什么结果。 因此,张方东行的兵力,少则两万,多则三万,大概就在这个数字间。而且马上就要迎来秋收,秋收完了还有秋播——如果种小麦的话——农兵也不好大肆征发。 司马颙即便再不顾惜农时,也怕底下人群起反对。 但即便只有两三万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戍守洛阳的多为新募之军,勉强能鼓起勇气上城头,野战风险实在太大。邵勋已打定主意守了,先看看情况,守不住了再说。 “所以你担心西兵破城,捉了我和世子,令北征大业毁于一旦?”裴妃问道。 她很聪明,顷刻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邵勋回道。 “其实你想多了。”裴妃用略带点讥讽意味的语气说道:“如果邺城攻克在即,即便我们娘俩被张方抓了,他也不会收手的。况且张方这人虽疯,却不是傻子,他未必会对我们如何,司空他不会担——” “我担心。”邵勋直言不讳地说道。 “担心什么?”裴妃问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太合适。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人家是個少年郎,容易冲动,万一说了什么令人难堪的话,伱怎么收场?但这个危险的游戏委实太刺激了些,能够填补她空虚生活的很大一部分。 她甚至微微有些紧张了起来。 “担心王妃……和世子。”邵勋回道。 裴妃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脸微微有些热。随即又用略带嘲笑的目光看向邵勋,似乎在笑他言不由衷。 “若守不住洛阳,你打算怎么办?”裴妃转过了身去,轻声问道。 “退守金墉城。” “金墉城也守不住呢?” “带你和世子突围。” 裴妃微微一怔。 邵勋没有用“王妃”这个中性的称呼,而是用了“你”,这让她有些不适应。 “兵荒马乱,矢石横飞的战场上,如何轻易突围?”裴妃转过身来,问道。 “我会给你挡箭的。”邵勋说道。 裴妃如白天鹅般修长的脖子上,渐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邵勋头微微低着,视线落在她的胸口。 裴妃今天穿了件轻薄的深衣,方才那句话说完后,深衣上部明显起了变化。 许久的沉默。 两个人都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但又都很享受地沉溺其间。 “庄园……庄园这边,也要撤的吧?”良久之后,渐渐平复了心情的裴妃轻声问道。 “会。”邵勋肯定地说道:“留在这里,等死而已。全部撤进金墉城。” “你就没想过——”裴妃微微皱眉,道:“万一北伐大败,局面不可收拾了呢?” 邵勋一时间没法回答。 他最近正在怀疑历史被他改变了多少呢,心中的担忧从来没消失过。此时听王妃提起,更是忧虑。 但他确实没什么选择。 不守洛阳,直接东撤,那是作死。司马越不会再信任他,也会对他的忠心和能力产生极大的质疑。 事实上他只能坚守洛阳,与张方好好周旋一番。 客观分析,即便洛阳不守,还有金墉城,他没那么容易失败。 至于司马颖会不会南下,他倾向于不会。因为司马越还在联络并州、幽州、青州,让他们夹击邺城,司马颖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他若派主力南下,则邺城不守,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仗打到这个份上,其实有点明牌的意味了。 司马越如果有勇气,脑子够用,即便战败了,也该率溃兵退回洛阳,收拾残局。好好运作一番,说不定还能二次北伐。 这样一推演,其实留守洛阳的胜算还是有的。 十几万大军,哪怕只剩一半人。司马越半路上收拢溃兵,粗粗整顿一番后,带着他们回洛阳,里外夹击之下,兵力不足的张方只有抱头鼠窜的份——谁让皇甫重拖住了大量关中兵马呢? 司马越不会无能到惊慌失措,四处乱跑吧? 他真的有点会运营,半年来造了不少牌,司马颖即便打赢了邺城之战,只要没有全歼北伐大军,只要没有勇气直扑洛阳,他都只能求和。 形势和半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还是要守洛阳。”邵勋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 他现在不依靠历史,只从当前局势判断,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洛阳形势固然危急,但张方能破城而入的机会并不绝对。 司马越哪怕只有天子司马衷的智商,都会一路收拢溃兵,回洛阳整顿残局。 他隐忍负重这么多年,哪会被轻易吓破胆? “嗯,我听你的。”裴妃柔声应道:“过几日再把何伦、王秉唤来,敲打一番,让他们好好配合你做事。” 裴妃很清楚,她一介妇人,在杀伐大事上,还是该听男人的。 邵勋点了点头,道:“王妃做事条理清晰,真女中豪杰也。” 裴妃白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叹息道:“这么好一座庄园,辛苦了半年,又要弃了,有些可惜。” 其中有些树、有些花,还是她让人移栽过来的呢。 “洛阳这地方,就没什么能长久的。”邵勋亦感叹道。 “你以后怎么打算?”裴妃问道:“就留在洛阳吗?” “我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邵勋诚恳地说道:“去哪里,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你当初还让我准备徐州的退路?”裴妃眨了眨眼睛,问道。 “当初想得太简单了。有些事也没有把握,只能那样。”邵勋无奈道。 “现在有把握了?” “现在我有把握,至少一部分兵愿意跟着我远徙他乡,选择没那么窄了。” “那你就随波逐流了?” “是。”邵勋点了点头,道:“我说过,我没挑挑拣拣的资格。实缺出来,一个犹豫,就给别人抢走了。现在如果司州有实缺,我都敢要!” 裴妃的神色有些怔忡。 鹰,饥则为用,饱则远飏。 有些鸟,是关不住的。 有些人,终究要离去,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 去了远方之后,他会遇到其他人赏识重用,会结识不同的世家子弟,会遇到其他女人。 “累了,送我回府吧。”裴妃意兴阑珊地吩咐道。 “诺。”邵勋注意到了她的神情,没说什么,只应下了。 第八十章 消息 训练新兵闲暇,邵勋也会去幕府逛一逛。 他没有幕职,按理来说是去不了的。但如今三分之二的幕府僚佐都随驾出征了,剩下的也不用每天上直。留守的军司曹馥干脆把幕府开在了自己家里,有事上门汇报,没事就在家歇着,或者在外打探消息。 曹大爷其实邀请过几次邵勋,都被他婉拒了。 这次上门拜访,令曹馥有些意外,特别是庾亮跟着他一起来了。 “小郎君可有表字?”曹馥坐在葡萄架下面,悠然自得地摇着蒲扇,笑问道。 古人一般在冠礼后取字,即“男子二十,冠而字。” “若天子,亦与诸侯同,十二而冠。” 也就是说,12-20岁都有可能举行冠礼,并不一定严格限定二十岁——如果父母身体不好,这个时间是有可能提前的。 比如汉武帝十六岁举行冠礼,就是因为景帝身体不好了。 万历皇帝八岁举行冠礼,也是同样原因。 不过邵勋之前是军户家庭出身,未必会行冠礼,曹馥这么问,只是表示亲近罢了。 “没有。”邵勋摇了摇头。 曹馥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什么志向?” “忠于司空,匡扶社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邵勋回道。 “好志向。”曹馥赞叹道:“郎君确实是忠勇之辈,不如就以‘全忠’为表字,如何?” 邵勋如遭雷击,沉默不语。 邵全忠?你……你开玩笑? “哈哈,不喜欢就算了。”曹馥也不介意,打了个哈哈。 他又不是邵勋长辈,更不是他的师长,人家不乐意你取表字,很正常啦。 邵勋干笑两声,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其实,‘全忠’不错啊。”庾亮在一旁说道。 邵勋狠狠瞪了他一眼。 庾亮看出他真生气了,遂闭口不言。 邵勋又转怒为笑,小年轻就是欠调教。 “昨日我收到消息——”曹馥把蒲扇一停,突然说道:“孟玖死了。唔,应该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 “孟玖?”邵勋一愣,旋即笑道:“他一直想杀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 之前他确实有点担心孟玖找刺客来干他,因此能不外出就不外出。即便外出,也没有时间规律,且会穿戴好盔甲,带上一大群人。 没想到啊,我还没死,孟兄你就完犊子了…… 家财没了吧? 奴仆散了吧? 虽然你是太监,但也有妻妾的,现在都归别人了吧? 去一大患,快哉快哉。 “孟玖一死,邺府上下稍有振作。”曹馥继续说道:“不过惶惑不安之人还是很多,东安王司马繇、折冲将军乔智明等人劝颖奉迎乘舆,颖不从。这仗,还得打。” 东安王司马繇是琅琊王司马睿的叔父,在邺府任事。 司马睿自正月以来,立场开始明确,奉司马越为主。 叔侄二人分头下注,也是为了保住司马伷这一脉的荣华富贵罢了。 目前,司马睿已经和在京诸王一样,被裹挟着北伐了。 司马越不傻,不会在自己出征的时候,还在后方留個宗王,这不是给自己挖坑么? 不可靠的军队要带走,不能留在洛阳。 对他来说,宗王同样有威胁,也要带走,置于眼皮子底下监管。 至于乔智明,此君为鲜卑人,字元达,以才能、品行著称。很早就投靠司马颖了,并为他带来了相当数量的鲜卑骑兵,故被表荐为殄寇将军,后在隆虑县、共县担任县令,政绩颇佳,百姓敬爱,称其为“神君”。 此番战起,他极力劝说司马颖奉迎天子——其实就是投降——被司马颖回怼:“卿名晓事,投身事孤。今主上为群小所逼,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 乔智明惭愧,领了个参前军事的幕职,带上鲜卑骑兵,到石超帐下听令了。 是的,就是石超…… 此君一路换马,蓬头垢面跑回邺城请罪。 司马颖没有怪罪,将五万步骑交到他手里,令其迎击司马越。 石超涕泪交加,将家里所有本钱都拿了出来,所有社会关系都发动了起来,招募勇士,拣选部曲,发誓死战。 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曾经骄奢无度的司马颖,居然正常了起来! 顺风浪,逆风强,这鬼风气哪来的? “邺城战事,军司觉得何时会决出胜负?”邵勋问道。 曹馥哈哈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人只要活得够长,就能知道得更多。很多早年的事情,后生郎们都不记得了。我曾听过十拿九稳的战事打输了的,也曾见过山穷水尽下反败为胜的奇迹。军争之事,没那么简单哦。我等所能做的,不过是把人事尽到极致,至于胜负,还得看天意。” 邵勋品匝了下。 曹馥年纪大了,有种宿命论的唯心主义。 当然,这个时代的士人,信奉宿命的不在少数。 邵勋却很排斥这种思想。 太过软弱,不够积极向上,真男人就该远离这些东西。 说白了,他还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没有真正融入进去。 他就是个信奉“事在人为”、“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藐视权威”的杀才。 这种信念,断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 他的反骨,也一定是千锤百炼起来的。 这或许就是他对“全忠”这个表字如此排斥的原因之一,不仅仅因为历史上的朱全忠。 “不说这些了。”曹馥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了邵勋的不以为意,他也不怪罪,又看向庾亮,笑道:“元规,我十六岁那年,还在乡间斗鸡走马,不晓世事。伱却早早步入官场,锤炼心智,晓习公务。邵君是能人,和他多学学,不会错的。” “诺。”庾亮立刻应道。 他早就观察出来了,邵勋不但勇武,似乎还有些治理才能。如果让他去当个县令、太守,估计也能干得有模有样,不会被底下人轻易糊弄。 而且,邵郎君的很多见解,与世家子们从小熟知的不太一样,可以互相印证,得出新的感悟。跟着他,确实是条不错的路子。 曹馥说完,便不再言语了。 他从架子上摘了颗紫葡萄,剥了皮后便一口吞下,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对了,尔等今日前来,应是想知道西边消息吧?”曹馥吃完葡萄后,拿袖子抹了抹嘴,道:“西兵已经出动了。一共两万人,由张方统带,看动向不是直接来洛阳的,兴许要去河北。洛阳暂时无事,尔自操练部伍即可,一应所需,我会竭力支应。王夷甫虽然反复、张狂,但在这个节骨眼下,他不会作梗的。” 邵勋松了一口气,起身感谢。 如果不是背靠洛阳朝廷这棵大树,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练出一支强军。 吃不饱饭,士兵们就没力气出操。 没有蛋白质摄入,你就不能训练得太频繁。 训练之中,各种器材损耗,触目惊心。 他们东海王国军,不但器械齐全,甚至还有备用武器。 一场战斗之后,刀很容易卷刃,枪头可能会钝,这些都需要辅兵连夜修理,但一天之内可不一定能修完。这个时候,备用器械就非常重要了。 从洛阳朝廷手里抠东西,不比从世家大族那里要钱容易多了?嗯,前提是金主爸爸在洛阳很有地位。 眼见着曹大爷已经没话说了,邵勋正打算告辞,庾亮却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郎君忘了匈奴之事。” 哦,对!忙得昏天黑地,差点忘了,还好“小秘书”提醒。 邵勋又坐了下来,诚心请教道:“不知军司可知刘渊其人?” “刘元海?”曹馥回忆了下,道:“见过几回,是个出色的人物。”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之后,方叹道:“其实,当年刘元海差点就当了征吴主帅。而今他也年逾五旬,却没有天时了。” 机会来时,寿命却不够了,郁闷不郁闷? 当然,刘渊未必会这么认为。 他这个人,大半辈子都在中原游学、做官。剥开他匈奴血统的外壳,内里其实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汉家士大夫,还是道德水平不错的那种。 就曹馥看来,刘渊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比王衍强,而且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的成就没王衍高,主要原因还是家世。 门阀制度确立于东汉,于魏晋极大强化,到东晋达到巅峰,然后走下坡路,至隋唐衰亡。而既然此时门阀制度正处于接近巅峰的时期,胡人又怎么不可能不分姓呢? 北朝时曾有“虏姓”,此时其实也有。 但虏姓地位很低,经济上相当于寒门地主的特权,拥有牧子、奴婢、草场、牲畜,政治上则连寒门都比不过,进不了士族行列。 所以,匈奴、鲜卑、乌桓酋帅是没有门第的,理论上很难做官。 但他们比汉人有统战价值。 晋廷经常给内附胡人中的酋帅、大姓赐予官位,甚至是爵位。 说白了,你老老实实,别给我闹事,我给你糖吃。 所以,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有统战价值…… 刘渊就是被统战的人,但混了大半辈子,还是没混出什么名堂。 可年轻时大晋朝又处于强势期,不可能造反。如今中原打成一锅粥,有机会造反了,年纪又大了,真是造化弄人,如之奈何。 “有酋帅呼延攸至邺城,欲迎刘元海回并州主持大局,发匈奴五部之兵,以助成都。成都王犹疑不决,还未答应。刘元海令呼延攸先回去,自留邺城参赞府事。”曹馥说道:“多的我也不甚清楚。看这情况,早晚要走的吧。” 刘渊其实想走就能走,司马颖又没派兵监视他。 但这人还是有几分忠心的。司马颖不愿他走,他就不走了,只让呼延攸等人先行离开。 不过,正如曹馥所说,他早晚要走的。现在不走,将来也要走。 匈奴人来迎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天下大势已变,匈奴五部的野心愈发滋长,想要趁乱分一杯羹了。 “谢尚书告知。”邵勋行礼道。 庾亮跟着行礼,沉默不语。 诸王相争这么多年,好像争出事情来了啊…… 第八十一章 “无主之地” 张方暂时没来,又额外给了洛阳一点准备的时间。 各处的粮食开始了大规模的收割、扬晒、入库。 总要种地的,哪怕再难,也要努力活下去。 糜晃最近在与满奋、苗愿拉关系。 这是他擅长的。 以都督身份“折节下交”,希望两人能在关键时刻服从命令,不要各自为战。 满奋对糜晃不冷不热,但也没有不给面子。 苗愿是司马乂时代的旧将了,曾经跟过上官巳,为人贪婪、残暴,但还算识时务,对糜晃的拉拢比较热情。 这两人的兵多为新募,整训的时间不过三四个月。前几天出城集体会操,糜晃跟过去看了,回来后就有些沉默。 在邵勋的熏陶下,他现在有点眼光了,看得出什么是强兵,什么是羸兵。 这两位帐下五千兵马,就战斗力而言,可能还不如王国军。 战洛阳,却无可战之兵,让他很是神伤。 邵勋则在狠抓新兵训练。 王国军基本被补齐了,来了很多有军事经验的溃兵,经过一个月的整训后,算是粗粗熟悉了营伍。 邵勋只希望敌军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给他更多的整训部伍的时间。 但有时候啊,你越担心什么,什么东西就越容易来…… 永安元年(304)八月初,邺城以南的广阔平原之上,惨烈的战斗已近尾声。 一万五千河北降兵甫一交战,就被打得狼奔豕突。 大部分人当场投降。 都是河北人,何必打生打死呢?没那个必要啊。 甚至还有降兵临阵倒戈,加入邺城阵营,向南杀去。 他们的动作并不快,似乎有意让消息发酵一般。 与此同时,鲜卑骑兵却加速南下。 他们没有朝王师中军扑去。 两三万禁军不是他们能对付的,尤其是在轻重骑兵配备齐全,甚至具装甲骑都有的情况下,贸然冲上去就是找死。 他们专挑羸兵下手。 安阳西南,柳耆狼狈地奔马而走,不敢回顾。 他的同族兄弟柳安之挥舞着大戟,扫落数枚箭矢,紧紧护着柳耆。 亡命奔逃的同时,二人简直欲哭无泪。 解县柳氏是河东一個颇具实力的家族,部曲众多,牛羊被野,但乡品并不高。 柳耆祖父柳轨曾任尚书郎(第六品),与贾充共订新律。 父亲柳景猷只做了个小官。 到了他们这一代,干脆在家当坞堡帅,等待出仕的机会。 司空奉帝北伐,柳家没怎么响应,只有柳耆及同宗兄弟柳安之带着部曲东行,想搏个机会。 柳耆纯粹是功名心较重,柳安之则是因为娶了裴氏女为妻,二人结伴而行,共带了三千部曲,在黄河边汇入王师之后,一路劫掠,正快活呢,突然就遭到了邺师的突袭。 饱掠之下,众人皆无战意,于是一路溃退,甚至冲散了不知道从哪来的友军部队。 友军一看这个样子,跑得比他们还快,让柳耆、柳安之二人破口大骂。 不过骂归骂,逃命要紧。 二人仓皇南逃,不敢回顾,连部曲也不要了。 这仗,谁爱打打去,我们不伺候了,回家! 荡阴东北,一支被临时征发的农兵部队正在行军,结果越往北,遇到的溃兵就越多。 仓皇逃跑之下的溃兵,简直就是“谣言制造机”。 一会有人说全军覆没了,司空被擒杀。 一会有人说洛阳中军临阵倒戈,投降了司马颖。 甚至还有人说天子中箭负伤,下诏退位的。 谣言越传越离谱,让这帮农兵心慌意乱,当场溃散。 荡阴西北,来自陈留的郡兵听到各路兵马退却的消息后,原地驻扎。 期间有鲜卑骑兵汹涌南下,不过没管他们,径自走了。 到了晚间,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全军趁夜拔营,调头而走。 这就是北伐战场。 乌合之众们根本没心思力战,在谣言的刺激下,纷纷溃走。 而他们逃跑的举动,又极大影响了洛阳中军…… 八月初七清晨,石超趁着大雾,率邺师主力进薄中军。 中军人心惶惶,但到底素质不错,激战一日,未分胜负。 当天晚上,向南鼓噪而退的友军越来越多,中军士气愈发低落。 石超趁机投入全部兵力,不计伤亡,发起了夜袭。 投降邺城的前禁军将士,与忠于朝廷的禁军血战连场,双方尸横遍野,伤亡惨重。 战至第二天午后,洛阳中军终于坚持不住了,全军溃退。 天子司马衷身中数箭,堕于草中。 司马越在随从的护卫下狼狈走脱,身旁不过寥寥百余骑。 眼见着鲜卑骑兵已向南包抄而去,司马越心中畏惧,担心被截杀,于是向东逃窜,往兖州方向而去。 轰轰烈烈的北伐,就此搞得一地鸡毛,以失败而告终。 ****** 消息传到洛阳时,已是八月中旬了。 军司曹馥第一时间召开了会议。 “军败之事,想必诸君已有所耳闻。十万大军,一朝散尽,却不知有几人能回,唉。”曹馥虽然在叹气,但脸上没有分毫哀色,仿佛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一样。 其他人则神色各异。 有人惊慌失措。 有人捶胸顿足。 有人沉默不语。 还有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司,司空何在?”糜晃这个老实人还是很敬业的,况且身为都督,责任重大,不能不详细了解具体的情况。 “老夫也不甚清楚。”曹馥摇了摇头。 那就是生死不知了?邵勋、糜晃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司空是名义上的主帅,身份何等之高,怎么可能没消息呢?即便是死,尸体也能给别人辨认出来啊。 司马颖更会着重搜索司空的下落,怎么能生死不知呢? “司空莫不是回了东海?”有人下意识问道。 “荒唐!”曹馥脸一板,斥了一句。 其他人也觉得可笑。怎么可能? 就算北伐失败,只要回到洛阳,未必没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司马颖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威胁,他不可能派主力南下洛阳。只要稍稍收拢部分溃兵,回来后还能依城据守,等待时机变化。 这会又刚刚秋收完毕,新粮入库,短时间内没有军粮匮乏之虞。除非司空被吓破了胆,不然不可能不回来。 那人被骂得低下了头,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太离谱了。这般不负责,岂是人主之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曹馥一甩袍袖,在厅中走来走去,显然在思考对策。 邵勋悄悄推了一把糜晃。 糜晃会意,清了清嗓子,道:“军司,不管司空身在何处,当务之急是把洛阳防务整饬好。” 曹馥停下了脚步,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子恢所言甚是。洛阳是朝廷的洛阳,是司空的洛阳,并非逆臣司马颖的洛阳。排兵布阵,我不太懂,还得子恢多费心了。” “我为都督,自当尽分内之事。”糜晃说道。 “粮械可足?”曹馥问道。 “尚有些短缺。” “我会找人给你补齐的,还需要什么?” 糜晃看了眼邵勋。 邵勋没有犹豫,立刻说道:“仆以为,若有溃兵奔至洛阳城下,不得令其进城。须得打散建制,详加甄别以后,方能入城。” “可是担心贼兵赚门?” “正是。” “你言之有理,还有何补充?” “洛阳守军颇为不足。值此危亡之际,仆以为不该囿于军额限制,自缚手脚,当大开府库,招募勇士入营,以实军力。” 曹馥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可。” 邵勋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王国军只有三千军额,按理来说不能超编,或者说不能超编太多。 但现在什么时候了?主心骨司马越生死不知,洛阳人心惶惶,保不齐有反骨仔出现,若还囿于旧规,死抱着教条不放,那才是傻子。 兵,越多越好。 你不招募,就可能被其他人拉去,反过来打你。该怎么选择,显而易见。 曹馥走了一圈后,坐了回去,老脸上的褶子挤成了一团。 司空到底去哪了?是不是该派出人手去寻找?如果他再不现身,洛阳可就无主了啊…… 没有天子,没有储君,没有宗王,没有权臣,没有百官,谁能压得住局面? 非常棘手啊。 司空——不会真跑回东海了吧? 第八十二章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天子又改元了。 改元其实并不少见,但像今上这般于一年中频繁改元的,却极少见到。 年初的时候还叫永兴元年,但正月还没完全过去呢,就改元“永安”。 这会么,刚刚被掳去邺城的天子司马衷下诏改元“建武”,从现在开始就是建武元年(304)了。 方伯、权臣们可能经常不理会天子诏书,但那是涉及到了根本利益。在改元这种小事上,没人会不给面子,毕竟无伤大雅。 洛阳朝廷新发的公函,已经是以“建武”为年号了。 邵勋刚刚就收到一份:洛阳武库调拨器械若干,以济军需。 这是全国规模最大的武库,大到床弩,小到磨刀石,应有尽有——嗯,至少账面上有,还很多。 军司曹馥、尚书左仆射王衍、督洛阳守事糜晃三人共同签发,自然不可能拿什么朽坏的兵器来糊弄邵勋,都是质量过硬的,至少堪用。 得到这批器械后,邵勋打算直接把部队翻两番。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怕你个锤子! 部队超编了,将来发愁的是司马越,关我屁事。相反,他还得赞我当机立断,力挽狂澜。 抱着这种心态,八月底的时候,邵勋公然在洛阳芒山一带设卡,收容溃兵。 “停!让你们停下,耳朵聋了?”陈有根带着五十骑,迅速冲到一队跑得气喘吁吁的溃兵面前,怒吼道。 五十人下马后,身背长剑,手持弩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溃兵们不傻,看看这帮凶人,又瞧了瞧森寒的弩矢,没有反抗。 黄彪带了一队人,将他们的器械下了——如果还有的话——然后领到一边,粗粗甄别。 主要就是把人分开,互相指认名字、乡籍,还有就是听口音,聊其从军经历,看看有无破绽。 甄别奸细只是顺带的,把人打散带走才是主要任务。 不过邵勋还是比较挑的,不是什么人都要,至少要看着身强力壮才行,最好还会射箭。 弓手可轻易转为长矛手、刀斧手,但后者却不能轻易变成弓手。 李重一直在建议增募弓手。 之前后幢只有四十余弓兵,战斗中还伤亡了一些,七月刚补全至六七十人。现在有个收容溃兵的良机,若不好好把握,就太可惜了。 “你说你是中军的?哪点像了?”陈有根的大嗓门又在不远处响起。 “左卫将军辖下虎贲督的,当了九年兵了,千真万确。” 虎贲督是重甲步兵。但这厮身上就剩一件中衣了,形容憔悴,失魂落魄,任谁都会怀疑。 “还在胡扯!”陈有根嗤笑道:“左右卫虎贲都皆护卫天子、百官、诸王,天子都驾幸邺城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老兵无奈道:“贼众只顾得抓天子、大官,谁管我们啊,抢了一匹马,趁乱跑了。” “马呢?” “半路折断了腿,弃了。” 陈有根一时没法判断,因为真有几个人指认他是中军士卒。 “天子情形如何?”陈有根还没说话,邵勋走了过来,问道。 老兵看来個“大官”,神色一振,道:“邺贼万箭齐发,弟兄们左右遮蔽,仍然无济于事。我看得清楚,天子身中三箭,从乘舆上栽落而下,堕于草丛之中。” “山崩了?”邵勋这话不是白问的,只是想确认是不是有人秘不发丧,用天子名义忽悠人。 “没有。”老兵咽了口唾沫,道:“贼众抓——迎上天子后,我远远瞧着有人呼唤医官,给天子治伤。” 邵勋缓缓点了点头,对陈有根吩咐道:“录其名,补入王国军。”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离开后,继续和学生兵们复盘北伐战事——以打听到的或真或假的消息为基。 如此一直到晚间,共收容到合格军士五百余人,全数下了器械带走。 如今只是第一批溃兵抵达洛阳,接下来还会出现更多。十几万人呢,真正死掉的怕是连个零头都不到,大部分或溃散,或成建制逃跑。 野外,不知道又会增加多少贼匪。 坞堡、庄园估计也会大发利市,溃兵中的弱者被贬为奴隶,躬耕于田亩之中,壮者编入私兵,佼佼者可以成为宾客,帮助坞堡、庄园提高军事水平。 所有人都在默默吞吃大晋朝残存不多的财富。 等到吞得差不多了之时,这间破房子就会被人踹倒了。 ****** 收兵回城之后,邵勋拉来糜都督背书,对全军进行了一次整编。 首先,他对每一队进行了调整。 一什十人,什长也包括在内,这就导致有一个伍长只能管四个人(包括他自己),不太科学。 唐代实行世兵制的时候,府兵中的火长(什长)就不包括在十人以内——伍和此时一样,伍长管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人。 如此一来,每一什就需要新募一人,全幢会增加五十人的编制。 另外,旗手是兼职的,鼓吹之类更没有,这得军一级才会有配备。 邵勋决定额外增设一名督伯、一名文书、两名马夫(兼职兽医)、两名旗手、两名战场信使、四名鼓吹手、四名斥候、八名门警以及其他一些零散人员,全幢人员将膨胀到五百九十人出头。 说白了,这是奔着让幢这个单位能独立作战的路子去的。 下军原有前后两幢,算上军一级的零散人员,补充后将超过一千二百人。 收容溃兵之后,还会趁势扩编,全军将编为前后左中右五幢,近三千人的样子。 这就是本次收容溃兵的最高目标:下军三千战兵,辅兵另算——以目前手里的军官资源来说,人再多,就没法有效控制了。 军官任用方面,邵勋为中尉司马,兼任后幢幢主,另外四位幢主分别是高翊、李重、黄彪、余安。 陈有根队扩充为百人,不属于任何一军,但他本人在下军后幢挂个督伯的职衔。 吴前到裁汰下来的洛阳市人中当个幢主,从事后勤辅助工作——这支辅兵部队,预计将扩编至两千人以上。 至于上军的扩编,他权衡利弊之后,没有过多参与,只是给了不少意见。 反正何伦招募再多兵,将来还是自己来训练,有的是机会染指。 如此一来,东海王国军也算是兵强马壮了,成为洛阳城里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全忠——”整编完成后,糜晃拉着邵勋,才刚开了口,就感觉到不对。 “我尚未取表字。全忠何意?”邵勋黑着脸说道。 “这——庾元规提及拜访曹军司之事……” “原来是这厮!”邵勋心下恼火,对庾亮的观感有些差了。 “不谈这个。”糜晃察言观色,果断转移话题,提及正事:“收拢了如许多的溃兵,待张方来时,可否出城击破之?” 邵勋沉吟了一会,道:“惊弓之鸟、新附之卒,威信未立、恩惠未加,怕是不能野战。” “如此,我明矣。”糜晃就是这点好,愿意听取专业意见,不乱来。 况且他靠着这个尝到了甜头。 现在出门,见到他的人哪怕不乐意,也得尊称他一声“都督”。 “何伦听闻你出城募兵,午后自东阳门出,拦路设卡,募得了一千七百余人。”糜晃又道。 “这么快?他怎么募的?” “来多少抓多少。” 邵勋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 老何这是来者不拒,说不定还是成建制拉回自己的上军,而不是像他这样精挑细选,打散后补入各队。 看样子他野心不大,就没想过把这支部队变成私军。再联想到何伦、王秉曾经谋求禁军职位的事情,邵勋更是感叹:或许司马越别的不行,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何伦、王秉都是他家的大忠臣啊。 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向他俩托妻献子。以邵勋的了解来看,何伦、王秉或许能力一般,但司马越交给他们办的事,确实会尽力去办,哪怕他死了。 想到此处,邵勋这个满身反骨的家伙,居然对何伦、王秉起了一丝敬意。 这是有自己坚持、操守的人,不像他——底线都有一二三,各种na,nb飞起。 “既不能野战,那就守城好了,等待司空的消息。”糜晃遗憾地叹了口气,他还是想建立些功业的,虽然主公不知道去哪了。 “都督且宽心。”邵勋笑道:“如果能将洛阳守军扩充至两万以上,张方到死也进不了城。” 这是事实。 这不是野战,是攻城,难度不在一个等级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张方就那么点人,拿头来打? 第八十三章 很快就出意外了 一连数日都风平浪静。 招募到的士兵越来越多,很快就达到了邵勋预想中的数字。 他之前没对糜晃说假话。 新附之人,还是吃了败仗的,不管他以前多辉煌,多能打,这会都需要整顿。 整顿有几种,一般而言,恩威并施才是最有效的。但现在没这个时间了,邵勋只能选择当初对付陈有根那一套。 “嗖!嗖!”连续数箭,根本没怎么瞄,抬手就射,次次正中靶心。 这样的表现,就连由基营出身的弓手们都服了。要知道,这可是披甲步射,与一般的无甲、轻甲射击完全是两个概念。 接着便是奔马驰射。 今天状态不好,但依然有五次命中靶心附近。 这个命中率相当高了,战场上不是射靶心,射人、射马更容易,有这個身手,真的很难落空。 南北朝时,贺拔胜走马射飞鸟,也不过十中五六。 很多水平达不到的人,根本不能在行进中准确射击,只能撞大运,或者干脆驻马射箭。 骑射,远没有那么简单。即便是匈奴、鲜卑,也找不出多少马背上的神射手。 “服了就好好练。”邵勋明智地没有再展现其他技艺,因为那种需要对练,草莽之中卧虎藏龙,搞不好就翻车了。况且射箭是诸般技艺中最重要的,在这方面露一手,足以服众。 “诺。”士兵们大声应道。 邵勋仔细观察了一下。 早早就跟着他的人嘴巴张得大,喊得用力。 这些人里面,曾经跟着他在潘园训练的已经没多少人,大概百十个的样子,战损率达到了一半。 与他在辟雍战斗数月的人也不遑多让,涨红着脸大声应诺。 这部分人相对多一些,大概两百出头的样子。 接着便是辟雍攻防战结束后投靠过来的,跟了他大半年了,三百余人,对他也比较信服。 后幢那些由学生兵带来的洛阳苦力就不用说了,水平确实很一般,但服从性很好,在学生兵的带领下,喊声尤其响亮。 也就是说,扩编后的下军近三千人中,只有八百多、不到九百人对他非常信服,乃至敬服。 剩下的两千人,应诺时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即便他已经展露了绝技。 邵勋并不感到沮丧,这是正常现象。 他们中有些人或许听闻过自己的名声,但终究没和自己一起生活、战斗过,还存在距离感。 用战斗淬炼几次就好了。 这是个残酷的杀伐场,同时也是最好的淬炼场所。能活下来的人,最终都会变得和潘园老兵一样,渐渐如臂使指。 带着他们训练了半天后,邵勋来到了糜晃府邸。 大侄子、三弟过来了,他接到消息后,就连忙赶过来会面 “全……”被邵勋瞪了一眼后,在此等候的徐朗闭上了嘴巴,招呼门子开门,让邵勋入府。 “你本在司空府当门令史,没想到越做越回去了,居然来给糜中尉看大门。”邵勋跟在后头,开了个玩笑。 司空不在,门下便没什么“威仪”了,也没有讲究威仪的必要。徐朗清闲得很,整天不是拿着本兵书研读,就是跑到糜府,与邵勋等人交换消息。 庾亮也经常来。 邵府、糜府已经成了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活动基地。 正厅内传出了一阵笑声。 邵勋老远就听出了糜晃的公鸭嗓子。还有一个稍年轻些的,第一次听到,以前没来过。 “参见中尉。”对糜晃行完礼后,邵勋的目光便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二叔。” “二兄。” 大侄子邵慎、三弟邵璠一起过来见礼。 “让我好好看看。”邵勋笑了,连忙拉过两位亲人,细细看着。 侄男只比他小四岁,上次见到还是三年前呢,还是个顽童,偷骑了别人的马,差点屁股摔碎。 两三年过去,嘴唇上已长了一圈淡淡的绒毛,俨然是个少年了。 脸有些黑,显然在邵勋被征兵后,家里少了一个重要劳动力,大侄子不得不参与重体力劳动,日晒雨淋之下,就成了这副模样。 唯双眼明亮,神采奕奕,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他还小,还没“来得及”被苦难的生活磨灭所有希望。 “二叔。”邵慎揪着他的戎服袖子,高兴地说道:“你举孝廉后,家里便免了赋役。” “哦?那可是好事。”邵勋笑道。 虽然是穿越,但一家子也生活了几年,基本的亲情还是有的。 他至今还记得,被东海王征发前往洛阳之时,父亲拿出仅有的几个鸡蛋,让他路上吃,母亲则在门外垂泪,全家人都过来送行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现在建立了一番功业,能够反哺家里,让他们脱离危险的兵役、繁重的劳役、沉重的赋税,自然非常高兴。 “二兄。”三弟邵璠行了一礼,低声道。 他只比邵勋小一岁,但生性腼腆,不太爱说话。 家里养了一头牛、几只羊,经常交给他料理,结果他能待在牲畜栏一整天,里里外外仔细打扫,把那几头畜生伺候得爽歪歪。 这是一个内敛、仔细、认真的人,缺点是不擅长人际交往,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 “三弟也长大了。”邵勋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身体,叹道:“今后跟着兄长,多吃点好的,把身子养起来。” 邵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二兄,家里重定户籍,还是糜家帮忙奔走的。”邵璠突然说了一句,然后又低下头,看着脚尖。 “重定户籍?”邵勋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帮他家脱离军户的身份。 他现在是官,有诸多好处,比如荫庇亲属等等,重定户籍之后便可以享受了。 “邵司马,糜直有礼了。”厅中一位和糜晃有六七分相似的青年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邵勋立刻回礼,眼睛转向糜晃。 “这便是息子了。”糜晃笑呵呵地介绍道:“却比邵郎君痴长一岁,今年刚刚成婚。令侄、令弟来洛阳,我担忧路上不安全,便让犬子带了二百部曲,一路伴行,正好也来洛阳长长见识。” 邵勋心下感动,看着糜晃,道:“中尉义举,勋铭记于心。” 糜晃摆了摆手,道:“你我之间的情分,本就不一般,何必谢来谢去。今后还多有仰仗你之处。” 邵勋点了点头。 他与糜晃之间,几乎已是一体,没有不能说的话,利益捆绑很深了,确实没必要在嘴上谢来谢去。 糜晃随后解释了一番重定户籍之事。邵勋只知道大概,比如荫庇亲族不交税、不服役等等,但具体细节还不是很了解。 国朝有制:“其官品第一至于第九,各以贵贱占田……而又各以品之高卑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 简单来说,邵勋现在是第八品的中尉司马,且是现任官员,那么他可以按照规定拥有最高不超过十五顷的田地。 当然,规定是规定,实际么大家都懂。 一品官才能占田五十顷,石崇的田地数量则海了去了,实在难以统计,数千顷总是有的,这是字面意义上的“阡陌纵横”。 邵勋胆子大点,占个一品官才能拥有的五十顷田地,根本没人管——官员无论品级,皆没有课田、没有户调,基本等于不用纳税,占到就是赚到。 现任官员还可以荫庇亲属。大官荫九族,小官荫三族,人数不限,被荫者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兵役。 “宗室、国宾、先贤之后及士人子孙亦如之”——这几大类人同样可以荫庇亲属。 邵勋还可以拥有衣食客二人,不负役税。 这个朝廷,对士族、官员真的非常友好。 邵勋现在是第八品官了,重定户籍之后,三族亲戚都可以不负役税,你说他们感激不感激?你说亲族会不会为了他当官、当大官而卖命流血?答案显而易见。 举孝廉、中尉司马是殿中擒捉司马乂得来的赏赐,在这件事上,司马越绝对不算薄待邵勋,甚至可以说是厚赏。 西晋社会,官和民之间的差距,远比后面那些王朝要大,大很多。 听完糜晃的解释,邵勋大是感慨,突然间就有些罪恶感。 司马越这个老板,真的不错了,至少对东海老乡不错。 我却想…… 罢了,今后只要有能力,定保世子司马毗一世富贵,让他免于被人屠戮的厄运,让司马越的血脉在这个世上延续下去。 “小郎君,伱在想什么?”糜晃见邵勋愣在那里,轻声问道。 邵勋回过神来,道:“我在想如何为司空保住洛阳。” “郎君忠义之心,令人感佩。”糜晃叹道。 邵勋汗颜。造反成性、一身反骨的武夫,你不懂。 “时辰正好,就在这用午膳吧。下午你陪我巡城,苗愿、满奋二人小心思颇多,对我阳奉阴违。”糜晃皱着眉头说道。 “好。”邵勋根本不客气,直接应下了。 就在这时,糜府仆役领了一人过来。 徐朗探头望去,面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低声询问了一番。 邵勋看了一笑。 徐朗可以啊,这才上任多久,就收了心腹小弟。禀报事情都追到糜府来了,有前途! “何事?”看着转身回来的徐朗,邵勋问道。 徐朗的脸色有些苍白,道:“方才收到消息,广莫门外有北伐军士溃回,众至数千。苗愿初紧闭城门,任众军唾骂。后城外哄传大将上官巳、陈眕等人奉皇太子至,苗愿不得已,打开城门,将人放了进来,这会已往皇宫去了。” 糟糕!邵勋心中一个咯噔。动作这么快,怕是来不及阻止了。 糜晃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弱势都督,苗愿、满奋都只是表面尊奉他而已。如今皇太子和几个禁军大将回来了,城内会发生什么变化? “苗愿匹夫!”邵勋恼怒地骂了一句,道:“早让他不要放人进来,他却偏偏不听。” 糜晃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忙说道:“皇太子至,他也没有办法。此乃大事,应尽快与曹军司、王仆射商议。” “我去接王妃、世子入金墉城。”邵勋说道 “我去找曹军司、王仆射。”糜晃说道。 二人当机立断,分头行动。 “我呢?徐朗愣愣道。 “你去找庾元规,让他带着家人避入金墉城。”邵勋的声音远远飘来。 (明天就上架了,大概是12点过几分钟的样子。我是兼职写作,更新能力有限,26万字免费章节,几乎把我存稿耗尽,算是很有诚意了,明日12点过后,先放4更出来,后面再看情况。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上架感言 写书多年,第一次一号上架,差点闹了乌龙。 我以为是明天中午十二点,没想到搞错了,过了零点就开通vip,实在汗颜。 《晋末长剑》这本书,在同期新书里成绩不错,长期霸榜第一,这都有赖于大家的支持,在此感谢。 本书主角出身之低,怕是在魏晋南北朝诸穿越之子中也是少见。 曾经考虑过是不是搞个士族身份,后来想想算了。 正如我书中所说,士族是一个有政治特权的群体,只占人口1%上下。 广义上的士族,包括世家大族、一般士族和寒门。 别看不起寒门哦,这是有政治特权的群体。 哪怕有的寒门很穷,但他们在做官上面是不存在制度、法律障碍的。在这一点上,比部曲很多的地方豪强还要厉害。 以前看了一些魏晋南北朝的网文,主角基本都是世家子,至少也是大族支脉或寒门出身。 我想写点不一样的,想写代表那99%群体的主角。 魏晋时期,风花雪月和艰难求生,到底哪个才能代表当时社会的实际风貌,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就不赘述了。 总之,本书主角起点极低,所长者唯一身武艺和军略。 八王之乱是一個特殊的时间节点,往前早二十年,底层的机会不大,往后晚几十年,机会也不大了。 就这么一个时间窗口。 这也是我原本打算写后燕时期,后来又把切入点大幅度提前的主要原因。不如此,真的难以出头,时间窗口过了啊。 本书写到现在26万字,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场景尚未铺开,新地图尚未解锁。 就目前而言,主角只是在洛阳这么一个最不像大晋的城市厮混,接触面有限,尚未真正投身风起云涌的争霸事业。同样尚未真正接触更多的社会阶层,未真正了解这个国家,他的生活很单调,除了阴谋、杀戮和女人之外,别无其他。 在后面,会慢慢展开地盘经营、合纵连横、军事战争、政治改革、社会思潮等方方面面的内容。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写文没有大纲。 以前起点投稿还要搞个大纲在里面,现在不需要,于是我连假大纲都懒得写,一切都是现推演,脑海中只有个大致方向。 也就是说,书里面的角色是有一定自主权的,他不完全受作者控制,一切要符合逻辑,要合理。 作为作者最大的权力,就是在主角面前出现几条岔路口的时候,为其选择一条,如此而已。 多的也不说了,谢谢大家支持。 零点一过,我先发五章为敬。 明天白天起来后,应该还有,具体几章,看我码字速度了,反正明天请了一天假。 最后,希望大家踊跃订阅。 尤其是首订(第一个vip章节,第84章)。还有,别忘了投月票,谢谢啦。 第八十四章 规划与变化 上官巳进入洛阳后,惊魂未定地看了看尚未关闭的城门。 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大溃败! 其实压根没死多少人,但就是这么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所有人都在逃,都抱着好处我来,送死你去的心思,一听到风吹草动,直接调头跑路。 有人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观望风色。 有人一路向南跑,不带停歇的。 还有人奋勇北上,似乎想要抢回天子,但这种人太少太少了。到最后,多半被打起了性子的邺师包围,要不了一天工夫,就会全军覆没。 幸好我没那么傻! “陈将军——”上官巳一回首,看向与他结伴而回的左卫将军陈眕,说道。 “上官将军,就此别过了。”陈眕在马背上抱拳揖了一下,道:“我带着儿郎们寻处地方屯驻,不劳将军费心。” 他的官比上官巳大,无奈老部队基本在荡阴打光了,这会手下兵不满千。反观上官巳,他的部队固然伤筋动骨,但逃回来的甚多,不下三千。一路上收容的溃兵又都被他夺取,眼下已膨胀到七千多人,已不是他能对付的。 陈眕行完礼就走了,仿佛对上官巳避之不及一般。 上官巳眼神挣扎了两下,最终没有下达火并的命令。 现在还不是时候,会吓着很多人的,比如—— “上官将军,既已入城,是否……”坐在马车上的太子司马覃突然出声道。 太子只有十岁,但并不妨碍他看出上官巳的野心。 这个人,一路上嘘寒问暖,礼数周到,但就是不许他单独离开,而且派心腹死死监视,不让他与任何人接触。 他打的什么主意,还不清楚吗? “哈哈。”上官巳笑了声,道:“太子勿急,这就奉你入宫。” 太子脸色一白,嗫嚅了几下,在看到周围明晃晃的刀枪后,怕了,终于没说话。 上官巳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了太子一眼,随后转向走过来的苗愿,问道:“你还有多少兵马?” “四千余人。”苗愿回道。 他本来只有两千人马,最近收容了点溃兵,扩充至四千出头。 “你我合兵一处。”上官巳低声笑道:“东海王生死不知。天子、百官又远在邺城,这洛阳也该换个人做主了。” 苗愿有些心动,还有点犹豫。 “怎么,怕了?”上官巳脸色一变,问道。 “将军是否忘了张方?”苗愿问道:“有溃兵提及,路上看到西兵调转方向,往洛阳而来。张方不除,万事皆休。” “此诚为可虑之事。”上官巳一听,稍稍收敛了点野心,认真说道:“你我二人合兵万余,城中还有满奋、糜晃部,加起来不少了。张方才几个兵?依我说,不如全军拉出去,击破西兵,如此则大功一件。携此大胜之势,城中还有何人不服?便是都督糜晃,怕是也要投奔过来。司马越生死不知,他就没想过将来怎么办吗?” 苗愿听闻,似乎觉得有点道理。 他们收容的溃兵来源很杂,但仔细找找,还是有不少中军老卒的。更别说上官巳手头还有直辖的三千多老中军了,战斗力很强。 去年张方七万大军压境,司马乂带着中军屡战屡胜,斩首两万级,杀得西兵只能龟缩营垒,不敢出战。 以此观之,似乎可以与张方一战? 上官巳看苗愿的脸色变化,就知道他被说动了,顿时笑道:“你也别担心儿郎们士气低落。” “哦?将军有何法提振士气?”苗愿问道。 “看——”上官巳马鞭一指,仰天大笑。 苗愿望去,却见一队又一队的士卒冲入街道,刀劈斧砍,甚至直接撞门。 门后传来阵阵惊呼,还有女人小孩的哭叫。 苗愿脸色一白,顿时知道上官巳想怎么提振士气了:劫掠。 “走,奉太子入宫。”上官巳搂过苗愿,笑道。 苗愿干笑两声,无奈跟随。 看似不太情愿,但没有野心的话,何苦跟上官巳趟这滩浑水? 东海王司马越没有任何消息,说不定逃亡途中,惊慌失措,在某個村子里面被人暗害了也不一定。 再者,即便他活着,成功逃走了,还能再起来吗? 苗愿以自己“丰富”的政治经验来看,可能性不大。 那么,不如赌一把?自己在洛阳做主,威福自专,岂不美哉?将来即便太弟奉天子返回,他们也可以献洛阳以降,又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里,苗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 偌大一个府第,收拾起来没那么简单。 不过,主人家却可以先走。 当邵勋带着下军前、后二幢千余甲士赶到司空府时,裴妃已经牵着世子的手,在门内等候多时了。 “外间似乎很乱?”终究是女人,在遇到这种场面时,忍不住有点担忧。 是,裴妃很聪慧,也很有手腕。 但有些人不和伱玩这个。 张方、上官巳等辈,他玩阴谋、玩心眼确实玩不过你,于是他们改玩刀子。 请问阁下如何应对? “王妃且放宽心,我有应对之策。”邵勋已经全副披挂,左弓右刀,背后还插了把重剑,一副准备大开杀戒的模样。 “嗯。”裴妃很轻快地应了一声,拉着世子坐上了马车。 她很庆幸。 第一次见到邵勋是两年前了。当时有队主杨宝密告邵勋“阴结少年”,糜晃派人知会了一声,当真吓了自己一跳。 阴差阳错之下,决定放他一马,没想到两年过去了,居然得到了丰硕的回报。 当时自己是个什么心境呢?被堂妹、侄女带来的消息吓住了,心怀恐惧之下,做出了那个决定。 如果当时她们没来看望自己,没提到并州那些可怕的事情,或许结局会是另外一个走向吧? 世间事,大抵如此,自己运气不错。 “走!”邵勋翻身上马,下令道。 军官口令声四起。不一会儿,千余甲士排着的四列纵队,往金墉城而去。 大街上十分空旷,沙沙的脚步声四处回响着。而在远处的东城一带,已经燃起了冲天的大火,洛阳再度陷入灾难之中,这次是自己人动的手。 邵勋突然就感觉十分荒谬。 他曾经仔细谋划,想要维持洛阳城内艰难的平衡,试图在北伐大败之际,为洛阳本土势力保住这座城市——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包括司马越、糜晃、邵勋在内的诸多将官,都是洛阳本土势力的一分子。 如今正在作乱的上官巳部或许也是洛阳本土势力,但他们眼皮子太浅,太过放纵自己,发现自己成为洛阳最大军头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抢劫。 这是穷惯了么? “邵司马,王国军能战否?能否击败上官巳、苗愿等人?”马车行走间,裴妃突然问道。 “回王妃,上官巳、苗愿二人很警醒。于路口设拒马、街垒,派军士戍守,急切间难以攻下。其部又多中军悍卒,战力强横,王国军新附之人太多,若攻杀而去,胜负难料。”邵勋说道。 “若王国军能控制洛阳大局,击退张方,也能为司空保留一条退路。”王妃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邵勋闻言,不由得认真思考了一下。 如果糜晃能成功保住洛阳,司马越会回来吗?不好说,最多五五开了。 再者,到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万一死了呢? 时至今日,历史只能参考,不能完全相信。他甚至怀疑,司马越北伐出师的时间,已经和历史不一样了,那么发生意外也不无可能啊。 他曾经派陈有根北上打探,又反复询问溃兵,都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打算观望一段时间。 曾经规划好的控制洛阳,捞取战功、名声的计划,已经完全破产,现在执行nb:据守金墉城。 他想看看,有自己这么个钉子户钉在洛阳西北,上官巳到底会怎么做? 金墉城很快便到了。 何伦、王秉二人出城相迎,见到王妃、世子之时,立刻大礼参拜。 “二位将军勿要多礼。”裴妃牵着世子的手,道:“司空北伐,功败垂成,生死不知。而今孤儿寡母,惶惑不安,却要多多仰仗诸位将军了。” 说到最后,声音颤抖,微微有些哽咽。 何伦、王秉一听,眼睛有些红。 只见何伦长叹一声,道:“我等自东海而来,自当勠力同心。司空不在,金墉城内诸事,但由王妃、世子做主。” “守也好,走也罢,王妃、世子拿主意便可,仆无不遵从。”王秉亦道。 “我意坚守,以待转机,二位将军以为如何?”裴妃问道。 “谨遵王妃之命。”何伦、王秉齐声道。 裴妃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世子入城了。 邵勋走到何伦、王秉二人身前,三人对视片刻,都叹了口气。 时局扑朔迷离,谁都看不清未来。 在这种情况下,同为乡党的三人下意识亲近了不少。过往的些许小矛盾、小争端,在此时是那样地不值一提。 何伦、王秉已经不再去想禁军大将的职位了。 邵勋也不再去幻想凭借一己之力守住洛阳,立下不世功勋。 这个乱糟糟的世道,规划赶不上变化,只能随机应变了。 弱小是原罪,他们的力量终究还是不够。 第八十五章 说动 王衍接到消息时正在午睡,闻讯急忙起身,喊上同为留守朝官的大鸿胪王敦,一起驱车前往宫城。 守御宫廷的侍卫已经逃散一空。 宫城内外,全是上官巳帐下的洛阳中军士卒。通报身份后,被许可入内,但随从都被下了器械,留在端门之外。 王衍、王敦二人徐徐入内,一小校带着数十甲士护卫于侧。 王氏兄弟静静观察着。 入眼所见,到处是大包小包甚至载着满车财货的士兵。 他们喜气洋洋,高声谈笑,看着满满的“战利品”,嘴都笑歪了——既然劫掠皇宫就能收获如此之大,何必去和邺兵打生打死呢? 远处还有烟雾升腾而起,似乎是昭阳殿的方向。 “王仆射且放宽心,皇后、嫔御那边,已遣专人守卫。将军有言在先,擅自冲撞者杀无赦。”小校看到王氏兄弟脸上惊愕的表情后,低声解释了一番。 “上官将军真乃纯臣。”王衍不阴不阳地说道。 “忠勇为国,令人感佩。”王敦亦笑道。 二人的话搭配上皇宫里的烟雾,当真令人啼笑皆非,都是老阴阳家了。 但他俩也不敢直言斥责。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家人可没有舍生取义的精神。 在石勒的屠刀之下,所谓名士,其实盛名难副,一下子就现了形,跪舔起来无比丝滑。 石勒的刀是刀,上官巳的刀同样能杀人。只不过后者比较熟,可以讨价还价一番罢了。 太极殿很快就到了。 这里的士兵更多,看着还算有点规矩,岗哨林立,刀枪森严。 王衍平复了下心情。 他虽然无耻,但人老成精了,善于在外人面前控制情绪。 这两年多来,洛阳的情形真的和外州不一样了。 满城的武夫劲……卒,动不动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几乎快要由他们做主了。 若说哪个城市最不像大晋的话,一定就是都城洛阳了。 在外州,世家子们可以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欣赏林中美景,领略山川风华。 累了,可以躺在竹林里,聆听风吹竹海的美妙声涛。 烦了,可以不顾仪容,自得其乐地嬉游于丘邑市井间。 怒了,可以真性情骂人,让自己心念通达。 但这一切,在洛阳都行不通。 张方不会和你废话,他手底下的兵更是粗俗无比。 你展现魏晋以来的士人风度,他不懂,他只在乎舌尖上的感觉。 上官巳或许好一点,但究竟怎样,还得见了面才知道。 不得已的话,还是得哄。 “王仆射至矣。”上官巳听到通报后,快步从太极殿内走出,哈哈大笑道。 很快,他似乎才发现王敦一般,矜持地点了点头,道:“处仲也来了啊。” 小人得志! 王敦脸色一变,有些恼怒,很快又平复了下来,先向上官巳回礼。 上官巳向王家兄弟一一回礼。 “上官将军奉太子而归,功莫大焉,却不知有何谋算?”王衍问道。 上官巳微微有些愣神。 其实他也没想明白,只是下意识想做些什么罢了。 之前还耻笑糜晃、满奋、苗愿三部兵马,没有一部试图控制皇宫,现在被王衍这么一问,觉得好像没多大意义,毕竟天子还在呢。 “洛阳不可一日无主。”上官巳憋了半天,就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衍心下有数了。 从见面开始,到方才的对话,他已经探知了一点上官巳的分寸和底线。 于是问道:“上官将军意欲何为?” “天子巡幸于外,自然要奉太子监国。”上官巳说道。 王敦心下暗哂,这是在害太子啊。 如果是天子下诏,令太子监国,那还说得过去。 可如今被一群武人拥立监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太子只要不傻,都不会同意的。上官巳完全就是乱来,贪婪本性发作之下,欲效汉末董卓旧事? “上官将军固然一片忠心,但他人却未必能领会啊。”王衍叹了口气。 “这却要王仆射帮忙了。”上官巳逼视王衍道。 王衍不置可否,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将军固然英武,又有忧国忧民之心,然大功未立,恐难服众。” 上官巳默然。 他与苗愿合兵一处,固然人多势众,但城内还有糜晃、满奋、陈眕三部。 陈眕只有千把人,不足为虑。 满奋部原有三千人,现在估计也有五千了。 但糜晃所部,听闻收容了一些溃兵,人数怕不是有六千? 加起来也不少了,几乎和自己这边相当。 真打起来,他固然能赢,但也颇费手脚。 “如何立功?”上官巳问道。 “将军可知张方率部南下了?”王衍反问道。 “有所了解,却不知今在何处。” “离洛阳不远矣。慢则三日,快则两日,必然进薄城下。” “这么快?仆射如何知晓?” 王衍矜持地笑了笑:“我家总得有些耳目。” 上官巳神色一凝,有些怀疑王衍在诓他。 外间兵荒马乱的,收集情报可不容易。但这种事又说不了谎,因为很容易验证。 一时间,他疑神疑鬼,王衍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更加神秘莫测了。 王衍心下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厮总算没像张方那样,兜头一刀砍来,还是能够交流的。只要能交流,他就有办法,最怕的就是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动手的,那是真的不好办。 “还请仆射教我。”上官巳又行一礼,诚恳道。 “将军若能击破张方,回师之时,何人能挡?”王衍说道:“昔年钜鹿之战,项羽破秦军,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如此豪情,上官将军宁不神往?” 上官巳有些意动。 他有三千中军老底子,路上又收拢了零散中军溃卒两千余人,此时皆已重新整编。 可以说,这就是他最大的底气,也是他敢在城中肆意妄为的主要原因。 苗愿手下亦有五千兵,但和他的五千中军老卒比起来,不值一提。 东海王国军,虽有勇将邵勋,但兵不行,也不值得过多担忧。 陈眕兵太少,老底子在荡阴打光了,千把人成不了大事。 如果他能击破张方,再收拢张方的降兵,声势更壮,届时洛阳将再无人敢反对他。 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哈哈,壮哉! “有上官将军,洛阳稳如泰山矣。”王衍笑着恭维了一句。 上官巳更加高兴了。 王夷甫乃天下第一名士,若太平时节,定然门庭若市。自己这种人,就是想见,怕是都没资格。如今他却在恭维自己,哈哈,妙哉! 想到此处,他喊来一名亲将,吩咐道:“你带五百人巡城,约束一下儿郎们,别闹得太过分。求财罢了,勿要惊扰女眷,不得胡乱杀人。” “诺。”亲将领命而去。 “将军高义,令人敬佩。”王衍脸色一正,退后两步,躬身一礼,赞道。 上官巳连忙将王衍扶起,道:“仆射万勿行此大礼。” “应该的。”王衍肃容道:“将军忠心许国,正要勇破顽敌,解洛阳危难,区区一礼,又算得了什么。” “破张方,保洛阳者,唯将军一人而已。”王敦趁势加了一把火。 上官巳笑意愈盛。 多年努力,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么?琅琊王氏都对我卑躬屈膝,哈哈,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西贼之兵,不甚堪战。长沙王在时,便打得他们溃不成军。 今有精兵五千余人,便可以此为基,再拉上陈眕、满奋、苗愿、糜晃等人,一同击之,大胜之下,便是我掌权之日。 “听闻仆射有女名惠风者,寡居多年。”上官巳得意之下,又道:“犬子年方十七,正与仆射之女般配,不知……” 上官巳的儿子十七岁,王惠风今年都二十五岁了,确实般配,般配得很。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八岁,能抱什么不敢想象。 王敦闻言,脸色微变。 王衍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哈哈一笑,说道:“将军戮力杀敌,破贼归来,有大功于社稷焉。小女平日最是仰慕英雄,届时嫁入将军之府,可谓天遂其愿。” 上官巳听到王衍似乎是同意了,心下激动。 这可是王家女,哪怕是个寡妇,又岂是自家这个门第能仰望的? 没想到,竟然成了? “张方不来则已,若来,夷甫且在城头观我破贼。”上官巳拍了拍胸脯,大声道。 第八十六章 嘴炮 离开宫城之后,王衍、王敦二人在随从的簇拥下,回了府邸,与几位等待许久的来客密议一番。 主要是陈眕、周馥、满奋三人,外加一些零散留守官员。 没人是傻子。 作为左卫将军,陈眕居然被上官巳这种小人给压到头上,心中怎能不怨愤?再者,他也怕啊,兵寡力弱,万一被人吞并了,还有活路么? 周馥是原徐州刺史。 司马越北征前征调进京,入为廷尉。 此君出身汝南周氏,谈不上是谁的人。司马越调他入京,也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 作为廷尉,周馥手底下是有点人的,但比起经制之兵来说差得有点多。但多少是一份力量,王衍乃天下名士,周馥靠拢过来再正常不过了,无论他喜不喜欢这个人。 司隶校尉满奋,算是投靠王衍的人中掌兵最众的了。 他本来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马,说穿了是司马越给的权力,让他配合都督糜晃,戍守洛阳。 若司马越还在,满奋断不至于如此,但谁让司马越消失了呢?寡妇都能再嫁,还不许一个统兵大将改换门庭了? 总而言之,在王师北伐失败后,王衍闻风而动,开始了自己的一连串操作,无论是出于私利,还是为了稳住洛阳局势,他的名望摆在这里,天然吸引人过来投靠,容不得他没有动作——可怜糜晃一个正牌都督,到头来还不如“名士”的身份管用。 议至入夜时分,客人分批离开。 王衍又倒背着双手,哼着小调,坐回了案几之后,自己给自己斟满酒,端起,一饮而尽。 “兄长好惬意。”王敦站在门口,笑道。 “力建奇策,匡救大难。鼠辈竖子,皆为吾驱策矣。”王衍一扫之前的谦卑、和煦,变得有些得意张狂。 “兄长一番谋划,怕是要成空矣。”王敦走了过来,为兄长斟满酒。 “哦?处仲觉得我有什么谋划?”王衍摇头失笑,道:“不过是与人虚与委蛇罢了。洛阳这個地方,谁掌权谁死。兄别无所求,只想着为你等谋划。” 纵然自视甚高,纵然对兄长有些许不满,在这个时候,王敦还是有点感动。 “为兄这个尚书左仆射是司马颖表荐的,司马越又需要为兄给他妆点朝堂,所以,王家完全没必要争洛阳这个苗头。”王衍继续说道:“在洛阳死,于外州生,为兄完全是仗着这副老脸,千方百计保全洛阳,将来无论谁入主,完完整整交出去后,便是大功一件。届时你等外放,我也好说话。” 王敦有些动容,恭恭敬敬道谢。 平心而论,兄长或对不起其他人,经常策划一些阴谋诡计,清谈时偶尔拾人牙慧,赚取名声,但他真没对不起自家兄弟。在他们面前也从来不掩饰什么,该笑笑,该哭哭,该得意得意,该失落失落,完全是真性情。 别人讥讽兄长“只思自全之策”,甚至暗地里说他是“无耻小人”,但对自家人来说,有这样的兄长,已是三生有幸。 见王衍面前的白玉杯中已空,王敦拎起酒壶,又要满上。 王衍伸手止住了,道:“一会还要去金墉城。” 王敦乃止,坐了下来。 “与我说说,糜晃、邵勋、何伦、王秉四人有何特异。”王衍说道。 “糜晃此人,心地不坏,为人又有点老实,可欺之以方。”王敦说道。 “何伦、王秉之辈,兵家子也,本事一般,胜在勤谨忠心,故为东海王所重。” “邵勋此人,有点看不透。”说到最后一人,王敦顿住了,半晌后才道:“年十七,武艺绝伦,在京中名气不小,杀伐场上勇猛精进,开阳门外斩孟超,大夏门击邺兵,皆身先士卒。按理说,此人乃莽夫一个,但我总觉得他心思深重,更不似少年人。” “哦?”王衍来了兴趣,笑道:“京中世家少年郎,能得处仲这般评价的,可不多啊。” 王敦摇了摇头,苦笑道:“看不透此人。总觉得其面厚心黑,大奸似忠,也不知他所求何物。” “做粗俗事的兵家子,怕是自己也不知道所求何物。你若不喜欢,随手使个绊子,耽误他几年,还不简单?”王衍大笑。 “兄长,这是洛阳……”王敦无奈道:“若在外州,当然有办法让他一辈子不得翻身,但这里却有些难。” 明明下午才被兵家子上官巳逼迫,这会又狂态萌发,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 有些时候,王敦都很无奈。 还好兄长在外头很会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好了,我晓得了。”王衍笑了笑,问道:“邵勋此人,可能驱使?” “他和裴盾走得很近。京中有传闻,他想在徐州谋个官职,故为裴盾卖力奔走,恐与兄长所谋冲突。”王敦说道。 “嗯?”王衍一听,有些重视了起来。 狡兔三窟之策,是琅琊王氏的根本谋划,在这事上与王家竞争,容不得他不重视。 况且,青徐一体。邵勋既然想去徐州为官,如果不顺利,保不齐就去了青州,还是犯到了王家手上。 “茂弘为何没对我提起此事?”王衍严肃地问道。 “茂弘也是想着独自解决,不想事事麻烦兄长。”王敦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地回答道。 王衍脸色稍霁,片刻后点了点头,道:“让他吃点教训也好。” 他有预感,如果自己不出手,徐州很可能要飞走了。即便现在出手,徐州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刺史和都督,能拿下一个就不错了。 “罢了,徐州之事日后再谈。时辰不早了,先去金墉城。”王衍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起身说道。 王敦轻声应是。 不一会儿,二人悄摸摸地出了门,在随从的护卫下,往金墉城而去。 ****** 金墉城很快就到了。 交涉一番后,城头放下两个吊篮,将二人接了进去。 王衍、王敦来到一处馆舍前。 粗粗一看,似乎曾是关押宗室犯人的殿室,此刻已经沦为了兵营。 两个大火盆置于殿前。 火光跳跃不定,映照在守门军士的脸上,是那样地狰狞与凶恶。 王敦眼尖,甚至看到了不远处屋梁下悬挂着的人头。 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干犯军纪的兵士被明正典刑,悬首各处,以儆效尤。 周边时不时有脚步声、甲叶碰撞声传来,这是巡夜的兵士了。 两队兵交错时,还有口令声传出,一丝不苟。 再远处的黑暗之中,隐有人影,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四周。 王敦知道,那是暗哨。 军中夜警,有明哨、暗哨及游动哨,还有成列的巡逻兵士。金墉城这里,设防完备,基本都全了。 这个军营,管理得相当不错啊。 王敦悄悄摸了摸袍袖里的臂膀,居然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威严肃杀的环境,真的会让人紧张。刀枪剑戟环列,又是夜间,旁边还挂着人头,真是想洒脱都洒脱不起来。 不一会儿,殿中出来十数人,虽是夜间,亦盔甲在身,手抚刀柄。 为首一人满脸虬髯,凶恶无比,扫视一圈后,目光定在二人身上。 殿内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仆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糜晃走得很快,话音刚落,就出了大殿,作揖行礼。 待看到王敦后,又是一礼,笑道:“不意大鸿胪亦至,晃有礼了。” 糜晃身后还有三名军将,赫然便是邵勋、何伦、王秉,齐刷刷行礼。 王衍、王敦兄弟回礼。 “漏夜来访,实不得已耳。”王衍笑了笑,道。 “还请速速入内。军营肃杀,怕惊扰了贵人。”糜晃侧身一让,邀请道。 “好。”王衍点了点头,与王敦一起入了殿。 几人分座次坐下后,王衍扫视了一圈大殿。 金墉城又名永昌宫,因为经常关押宗室犯人,殿宇不少,居住环境还是很不错的。 “王仆射至金墉城下时,老实说我很惊讶,再三相询,确认是贤昆仲来访后,喜出望外。”作为此地的主人,糜晃率先开口:“惜军中简陋,仓促间未能备下酒席,还望仆射见谅。” “哪里,哪里。”王衍摆了摆手,笑呵呵的,一副亲热的模样,道:“听闻令郎刚刚成婚?青徐本为一家,若早让老夫知晓,定送上一份厚礼。” “已成婚数月了。”见王衍如此客气,糜晃有点受宠若惊,只听他说道:“犬子之名,怕是污了仆射之耳。” “过了,过了。”王衍笑道:“若有机会,当见上一面,点评一番,为我青徐后生郎扬扬名气。” 糜晃这下是真的激动了,当下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仆射厚德,晃感激万分。今后若有差遣,定不推辞。” 王衍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王敦在一旁看得非常佩服。 名气的作用,就在此间了。不经意间,就让糜都督欠下了一个大人情,而兄长却什么都没做,只不过付出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承诺而已。 糜晃行完礼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脸上的激动之色仍未完全消去,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仆射深夜造访,却不知所为何事?” 王衍闻言,眉头一皱,叹道:“还不是为了太子之事。” “可是太子有令示下?”糜晃问道。 王衍的目光依次在何伦、王秉身上扫过,及至邵勋时,微微停留了一会,随后一收,落于糜晃身上,道:“太子为上官巳挟制,所出不过是乱命耳。” “听闻今日午后,太子加周馥为卫将军、录尚书,可有此事?”糜晃问道。 “周祖宣忠贞许国,又岂能受此乱命?”王衍笑了,说道:“我观太子亦是迫不得已。上官巳骄横贪暴,无法无天,太子为其所制,恐非福分啊。” “仆射的意思是……”糜晃看了眼自己手下三位大将,迟疑道。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王衍叹道:“煌煌洛阳,不能毁于上官巳之手。我等青徐士人,更当勠力同心,共度时艰,以待司空回返洛阳。” “仆射所言极是。”糜晃闻言,亦长叹一声。 司马越的下落,是他最大的心病。 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人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但只要一天没得到司空的确切死讯,他就要为司空尽忠一天,守好洛阳大本营。 邵勋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无端起了一股危机感。 这个王衍,看样子比王导厉害多了啊。别的不谈,这嘴炮杠杠的,技能满级了,三两下就把糜晃迷得神思不属,言听计从。 他的一身功夫,不会都修炼到口才上了吧? “我有一计,或可令洛阳重归平静。”王衍突然说道。 “仆射但讲无妨。” “此计曰‘驱虎吞狼’……”王衍沉吟片刻后,说道。 第八十七 驱虎吞狼 驱虎吞狼之计,其实就是让上官巳、苗愿二人与张方同归于尽,为洛阳消除两个不稳定因素。 至于为何一定要除掉上官巳,原因也很简单:这厮太过分了! 纵兵烧杀抢掠,高门大户多有波及,虽然这会约束了下,只求财不祸害人了,但还是犯了众怒。 再加上他挟制太子,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大家都怕,密谋将其除掉就很正常了。 王衍临走之前,还奉送了几个消息。 北军中候苟晞没敢回洛阳,半路就折向许昌,投奔范阳王司马虓去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从哪来的,但应该是真的。 邺城那头,司马颖欲令天子下诏,废皇太子司马覃、皇后羊献容——这個多半是邺府从事中郎王澄私下透露。 裴廓、裴遐二人奔回了河东,观望风色——这个消息肯定是裴遐传出,因为他是王衍的女婿。 因并州司马腾、幽州王浚有所异动,司马颖在犹豫许久后,表匈奴左贤王刘渊为冠军将军,监五部军事,渊子聪为积弩将军,天子从之——王澄透露的。 司马颖获得大胜后,诘问曾劝他投降的东安王司马繇。繇无言以对,被杀。在这件事上,司马颖还不如袁绍宽宏大量,毕竟他是打输了才杀人。 种种消息,来自各方,昭显了琅琊王氏庞大的关系网。 这份能量,令人感叹。 世家大族几代人积累,确实不可小视。 之前看张方的人像杀鸡一样杀世家子,有点过于轻视了。到最后,看似威风凛凛的张方,搞不好要被这些人阴死。 想到此处,邵勋更坚定了白手起家拉部队的决心。 要让军官、士兵们与自己结成利益共同体,即没有这个团体在,大家就要受人欺负,逼迫所有人互相抱团。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能对抗世家门阀制度的,就目前而言,见效最快的就是军功入爵制度了,这也是南北朝后来的发展方向,也是门阀制度自东晋达到顶峰后,开始慢慢衰落的重要因素之一。 到隋唐那会,所谓的世家大族,已经没多少庄园、土地、部曲了,慢慢成了依附于皇权的装饰品。若是让魏晋的世家前辈们一看,怕是要笑掉大牙,你这也配叫世家大族? “司马。”陈有根入内,行礼道。 “给教导队的儿郎们知会一声,这几天别练得太狠,让将士们多留点体力。”邵勋一边擦拭环首刀,一边说道。 “要打仗了?”陈有根一怔,问道。 “嗯。”邵勋点了点头,又对陈有根这种心腹额外解释了一番:“王夷甫欲诛上官巳,令其出城与张方厮杀。不管胜败,咱们都会动手,上官巳、苗愿这回死定了。” 陈有根一听,兴头上来了,道:“上官巳那人,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什么东西?太极殿那会,弃械跪地,乞命求饶,现在却人五人六了,该死!” “他得罪了所有人,不死何待?”对这类缺乏政治头脑的人,邵勋总是感到很惊奇。 汉末有董卓、李傕、郭汜,这会又有张方、上官巳、苗愿,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稍稍一分析,都知道自己没能力掌控局面,为何还要强来呢?是被发泄的欲望驱动吗? 汉时又有王允等人哄骗军阀,耍得团团转,此时则有王衍。 王允诛杀董卓之后飘飘然,却不知王衍会怎样了。 下午,邵勋又陪着糜晃、王秉,见了一下何伦。 “都督,何必跟着上官巳出城呢?”何伦有些不满地问道:“我军一什、一伍中,新来之人极多,相互间都不太认识,如何野战拒敌?” “我军若不派人出城,上官巳恐生疑心。”糜晃也知道这样不是很好,但还是坚持道:“你将新附之人派出去。无需多,一千人足矣。下军亦会出一千人,由你临时统带,出城拒敌。” 说完,糜晃看了一眼王秉。 王秉会意,立刻说道:“届时定拨一千军兵予君。” 两千人足够了。别人根本不知道王国军收容了多少溃兵,上官巳也不会对他们的战斗力寄予多少希望。 邵勋没有说话。 这一千人肯定由他来选。至于会选谁,还用说吗?并非洛阳市人,他们好歹整顿了六七个月了,相对可以信任。 这次派过去的是新编的一千辅兵。关键时刻,信任与否比什么都重要。 见王秉也站了出来,何伦知道无法更改,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王秉、邵勋不会舍得把精兵给他。在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中,他最好仔细想想逃跑路线,免得稀里糊涂丧命,那就太冤枉了。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着实有些愠怒,已经对糜晃、邵勋、王秉生出了嫌隙。 见何伦接受了事实,糜晃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王夷甫策划,他们配合的这场阴谋中,没有人是高尚的。 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心狠手辣之辈,从头到尾都在算计,甚至包括了张方…… ****** 建武元年(304)九月初五,洛阳城北,天高云淡,和风习习。 一大一小两条驿道上,大队军士汹涌南下。 驿道两侧的农田之中,骑兵纵横驱驰,蹄声如雷。 一万五千步卒、六千骑军,外加沿途收容的溃兵,全军两万七八千人,这便是张方的全部实力。此时抵达的为先头部队,一共三千步卒、五百骑兵,另有骑兵三千,尚留在芒山之中,原地待命。 张方引亲兵率先奔至洛阳城外,远远巡视一圈后,下令在城北扎营。 他打老了仗,一瞬间已在脑海中推演出了好几种情况。 在看到洛阳城头军兵们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后,冷哼一声,走了。 王衍、上官巳、苗愿、满奋、陈眕、糜晃六人亦登城瞭望。 不知何故,上官巳突然间就有些心惊,道:“去年此时,西兵尚不怎么样。一年过去,精悍严整了许多,何也?” 王衍有些愕然。 在他看来,去年的西兵和今年的西兵,不都一样么?这般大惊小怪所为何事? 糜晃却有几分眼力了,仔细一看,向王衍解释道:“西兵年年打仗,初时或不堪,打久了,总会有所提升。眼前这支西军,旗号严整、军威整肃,并非弱旅。” 王衍恍然大悟,原来是打仗打多了,练出来了。 仔细想想,河间王司马颙确实积极参与洛阳战事,每次都派兵了,少则两万,多至七万,历练相当不少。 听闻秦州皇甫重还在坚守,长安亦派大军参战,西兵打的仗可不少啊。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洛阳打的仗更多,无奈刚经历了荡阴惨败,军兵们士气低落,不好和人家比。 “传令下去,集结全军,出城拒敌。”上官巳突然下令道。 王衍一听,讶道:“上官将军这是……” 对未来的“亲家”,上官巳还是很有耐心的,解释道:“贼众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正合击之,挫其锐气。” 话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大集兵马,以众凌寡,先击溃敌军先锋,不让他们顺利扎营,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提振下己方士气。至于张方主力来后还打不打,他倾向于不打了。 简而言之,后悔了,想依托坚城耗走张方。至于是不是有负对王衍的承诺,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早就准备好的诸营军兵依次出城。 上官巳下了城头,骑着一匹马,带上了老底子五千中军。 苗愿部三千人、陈眕部千人、满奋部两千人、何伦部两千人次第汇合而来。 全军一万三千,绝大部分是步卒,各部骑兵拼凑了一下,还不满千,有点寒酸。 不过够了,敌军先锋不过三四千步骑罢了。 三倍兵力压过去,以众凌寡,以强击弱,胜之必也。 王衍在城头看了一会,脸色有些纠结。 今天并不是约定好的动手的日子。 张方主力未至,上官巳就全军出击了,打算捡个便宜。这样一来,即便交兵,上官巳多半也不会有太多损失,甚至可能俘虏一批贼众,声势更壮。 如此,还能对他动手吗? 陈眕、满奋等人,会不会临场变卦? 王衍下意识有些不安,脑海中已经在思考,万一情形出现变化,该如何与上官巳进一步虚与委蛇。 唉,失策!意外怎么这么多呢? 处仲常讽我不通军事,如今倒真让他说中了。 隆隆的鼓声惊醒了王衍。 他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城外。 万余人乱哄哄地排列成了一个方阵。 前军三千甲士,左右两翼各三千,后阵两千,余奇三千。他不知道这是曹魏以来标准的方阵,只觉有点像八卦的变种。 阵势排好后,鼓声节奏陡然加快。 全军万余众,在上官巳的指挥下,一往无前,直朝西军扑去。 正在扎营的西军匆匆集结,并派出骑兵袭扰、阻遏,争取时间。 上官巳亦派出骑兵,双方迎头撞上,先于步兵展开了厮杀。 鼓声仍在继续,双方越来越近。 战场上已经响起了密集的箭矢破空声,不断有军士惨叫倒下。 王衍扒在城头,手指微微蜷曲,像是要把城墙抠下一块似的。 片刻之后,双方终于短兵相接。 王衍目不转睛地看着。 原来,上万人的交锋,场面如此之大,过程如此之残酷。 “仆射,我军要赢了。”廷尉周馥靠了过来,神色复杂地说道。 上官巳手底是真的有点实力,怪不得他如此嚣张。 三千中军甲士与敌交兵后,一开始还处于僵持状态,双方都大面积死伤。但随着时间推移,西军渐渐不支,向后退却,到了这会,阵型已然散乱不堪了。 洛阳中军确实厉害! 周馥感慨一声,比徐州世兵强了太多,可惜基本损失殆尽了——或还有不少散兵溃卒,但从建制上来说,中军确实没了。 “杀!”战场上猛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周馥、王衍二人寻声望去。 “咚咚咚……”鼓声愈发激越,这是追击敌军的信号。 万余众士气大振,朝着敌兵溃逃的方向,成列逐奔,大呼酣战。 “赢了。”周馥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衍没有说话,只皱眉苦思。 敌军越逃越乱,追兵也越追越散,前后脱节严重,阵型松松垮垮,已不复之前的严整模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芒山之上一片人喊马嘶。 稍顷,一队又一队骑兵缓缓而下。 粗粗整队之后,小步快跑,慢慢提速,朝追兵左右两翼包抄而来。 “完了……”周馥脑袋一片空白。 他没想到张方竟然还有这手准备,此战还有这等意外! 王衍震惊过后,猛然扭头,糜晃竟然已经不在了! 他不敢怠慢,当场唤来数人,令其分头去找糜都督。 第八十八章 洛阳城里无好人(给盟主我是食书兽加更) 混乱的战场之上,张方残忍地大笑着。 第一眼看到上官巳的将旗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官巳什么人,也配统领上万兵马? 犹记得去岁年末,作为乂府幕僚的上官巳被调入禁军,号称“大将”,领兵却从没超过五千,且指挥笨拙,屡屡被人抓住机会,打得灰头土脸。 他的本事,不过尔尔。 方才紧急拷讯俘虏,更知城内已是上官巳做主,这令张方更是啼笑皆非。 同时也升起了一股野心,或许可以派出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夺门,试试能不能拿下洛阳。 念头一及此,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诸将更是兴高采烈,纷纷嚷嚷着进城。 他们稀罕高门巨室家里的钱财。 他们想要皇宫里面的宝贝。 他们更想看到曾经高不可攀的贵女们,在他们身下流着眼泪被蹂躏。 想想都激动得难以自制。 年初那把抢劫,草草收场,可不尽兴啊! 于是乎,抢城之议全员通过,没有一丝反对声音。 张方也不墨迹,当场派郅辅收拢骑卒,往大夏门方向冲去。 其时跑得最快的溃兵已经冲到了城门附近,守门士卒弓弩上弦,齐刷刷看向上官璞。 此人为上官巳族弟,领着两千人在门内等候,随时准备接应。 上官巳说得很清楚,他不回来,就不能关闭城门,免得“为小人所害”。 上官璞会意,知道兄长并未彻底信任王衍、糜晃、满奋等人,担心他们趁机关闭城门,夺取洛阳。 他坚决地执行了命令,在所有人都焦急看向他,甚至出言提醒时,充耳不闻,只顾看向城外。 隆隆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敌军携大胜之势,派出骑兵试图夺门。 “将军,被溃兵一冲,什么阵型都维持不住,那就乱了……”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 上官璞微微有些犹豫。 而就在这犹豫间,第一拨溃兵已经冲了进来,争相夺路,几乎挤塞了城门洞。 “将军,关不了门了,放箭吧。”又有人催促道。 上官璞脸色纠结无比,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就这么耽误了片刻,汹涌而至的溃兵已经冲乱了弓弩手,席卷着向后逃去。 “完了……”上官璞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在亲兵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向后逃去。 ****** 邵勋见到糜晃时,下军三千士卒早就准备停当,在营中等待命令。 “上官巳见敌远道而来,且兵力寡弱,便欺之以众,当场率万余人马,经大夏门出城,与贼众战。看样子要战败了,不知道能回来几个人,小郎君速速带下军出城,进抵大夏门守御。”糜晃满头大汗,着急忙慌地说道。 “为何不关闭城门?”邵勋一边给军官们下令整队,一边问道。 早就整装待发的三千将士一跃而起,以幢为单位,粗粗整队之后,分批出城。 “上官巳的人守着大夏门,关不了。”其实,糜晃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结论是上官巳没那么傻,早已有所安排。 “都督想怎么做?”邵勋已经披挂整齐,并扎上了红抹额,郑重问道。 “郎君自决即可。”糜晃断然说道:“你先去大夏门,我自督余众继之。” “好。”邵勋本来还想问他敢不敢冒个险的,见糜晃这么说,不废话了,在教导队将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向外冲去。 金墉城离大夏门很近,片刻之后就到了。 在看到正乱哄哄往城里涌的溃兵时,邵勋的脸色也变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什么谋算都成空了,得先止住混乱再说。 “弓弩手上前,射!”他果断下达了命令。 前幢幢主李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用邵勋多吩咐,他立刻下令弩手上前,发射弩矢,阻拦溃兵。 同时将扩充到二百的弓手分为三部分,百人在正面配合弩手,剩下百人分做两路,想办法爬到两侧建筑顶部,居高临下射击。 这样既可以阻拦溃兵,还能杀伤可能随之而来的敌军。 他的脑袋非常清醒,能举一反三,非常难得了。 “余安!”邵勋喊道。 “仆在。” “你带百人,搜罗马车、牛车,全部拉到街口来筑垒。” “遵命。” 吩咐完余安,邵勋又喊来信使,令其即刻回返金墉城,请糜都督携带拒马而来。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抽出重剑,下令刀盾手居前,长矛手继之,严阵以待。 陈有根身披重甲,带着百名教导队精锐士卒围护在邵勋周围。 洛阳历次大战,邵司马先后负伤五处,触目惊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谁知道下次会不会一支流矢就带走邵司马的命呢?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还等着邵司马兑现诺言,给弟兄们分地呢。 “呜……”沉闷的角声响起。 随之而去的便是密密麻麻的箭矢。 正往后涌的溃兵就像蒿草遇到了疾风一样,纷纷扑倒在地。 弓弩手一般都是积年老卒了。 他们神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一刻不停地射击着。 在他们两侧,已经各有一队步卒持矛上前,捅死侥幸未死的溃兵,以及迟滞溃兵的脚步,给弓弩手争取更多的时间。 片刻之后,又有部分弓手爬上了屋顶。他们好整以暇的拈弓搭箭,偶尔射一射溃兵,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盯着城门口。 “糜晃,你不得好死。”溃兵人丛之中,上官璞悲愤地大叫。 邵勋注意到了他,将重剑交到陈有根手里,然后拈弓搭箭。 “洛阳城里无好人。”他轻叹一声。 弓弦一松,长箭破空而去,正中上官璞面门。 箭雨还在施放,御街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尸体,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有人被长箭带飞,一时未死,仍然挣扎着起身,试图逃命。 有人在地上爬着,哀嚎哭泣,乞求下军的弟兄们让他过去。 还有人死命撞着两侧民宅,试图躲避。 但都没有用,弓弩手们就像执行军营夜间管理纪律一样,乱跑乱撞者,无分敌我,一律射杀。 人是脆弱的,血终有流尽的那一刻。 在遭到弓弩手的迎头痛击,死伤数百人之后,溃兵们终于清醒了下来,不再往后涌了。 邵勋喊来信使,吩咐一番。 不一会儿,便有十几人爬上两侧屋顶,大声呼喊。 “乱跑乱撞,格杀勿论!” “返身杀敌,节级超赏!” “骑军急来,马力不济!” “街道狭窄,正合杀敌!” 在他们的反复呼喊之下,溃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到最后,部分中军老卒一咬牙,转过身去,长矛手主动上前,其余人互相配合,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非中军出身的溃兵被他们感染,也战战兢兢地在地上找拾兵器,准备与西兵厮杀。 “嘚嘚……”马蹄声已近在耳边。 顷刻之间,第一批数十骑已冲了进来。 待看到密密麻麻的长矛时大为惊讶,但已来不及减速,直接就撞了上去。 好一阵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面的西军骑兵纷纷落地,后面的人慌忙减速,但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骑兵涌来,全都挤在一起。 一时间,狭窄的街道和城门洞里,战马嘶鸣,乱成一团。 “杀贼!”两侧屋顶上的弓手连连施射,盯着坐在马背之上,目标明显的骑兵,挨個点名。 溃兵们缓过了神来。 有胆大的直接拿长矛戳刺,将骑兵捅下马来。 还有人拿刀砍马腿,待痛苦的马儿将骑兵掀下马背后,早就等候多时的其他人纷纷上前,将未及起身的骑兵乱刀斫死。 可怜此时尚未发明双边马镫、高桥马鞍,骑兵的腿部、腰部无法有效借力,作战起来十分困难,自身目标又大,于是一个接一个坠落于地,被溃兵砍死。 几乎就是当年袁绍、公孙瓒界桥之战的翻版——前面的骑兵被弓弩大面积杀伤,人、马尸体形成障碍,后面的骑兵还在往前涌,却提不起速度来,结果被袁绍的步兵乱砍乱杀,大败亏输。 如今却有那么几分意味了。 城门洞里满满当当都是西军骑兵。 有人意识到不对,直接下马,试图步战。 还有人傻呆呆的坐在马背上,大声催促。 溃兵们连杀百余骑,士气渐渐起来了,呐喊着冲向城门洞,长枪戳刺、环首刀斩首,甚至还有人施放冷箭偷袭,配合愈来愈熟练。 步兵,何曾有过这么轻松斩杀骑兵的机会?没说的,杀就是了,他们不是对手! “击鼓进军!”邵勋又取回了重剑,下令道。 “咚咚咚……”鼓声隆隆响起。 王国军将士排着整齐的阵列,挺着森寒的长枪,小步快跑,直朝大夏门而去。 弓手们也次第汇拢过来。 没人指挥,他们将以小组为单位,瞄准还傻坐在马背上的敌骑,一个一个射杀。 城外的敌军骑兵似乎意识到了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退却。 城内的敌骑惊恐大叫,亦试图逃跑,但没机会了。 仗打到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第八十九章 吞并友军是优良传统(给盟主雨仙齐天加更) 鼓声仍在响。 大夏门内外,人、马尸体交错纵横,一片血泊地狱的感觉。即便是打老了仗的武夫,也忍不住生出反胃之感,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层层叠叠的血肉,太惨了。 王国军已经冲出了大夏门,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别说西军了,就连己方溃兵都不太敢往这边靠,纷纷避走。 直到何伦带着寥寥百余残兵走了过来…… “何将军速速进城,找都督复命。”邵勋下令士兵们让开一条通道,让何部军士通过。 何伦低声告谢,不敢多看邵勋的眼睛,灰溜溜入了城。 远处还有马蹄声响起,那是不甘心失败的西军骑兵。他们远远游弋着,想要冲杀,却又不敢。 刚刚那场惨败,前后被斩六百余骑,尸体从御街一直延伸到城外。甚至就连主将郅辅都负了伤,死伤可谓惨重。 远远监视了一阵,在看到没什么机会后,他们终于不情不愿地撤了。 既无夺门的可能,那就等主力部队来了,再从长计议。 邵勋一直站在门外。 两千多将士披甲执刃,默默肃立着。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很容易就把士气调动了起来。 这种临时爆发的士气或许会在不久后降低,但此刻的他们确实战意昂扬,勇猛无比。 战场信使全被派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在各处奔驰,寻找三五成群的溃兵,让他们经广莫、大夏二门入城——糜晃已带着四千上军接管了城防,广莫门就是他下令开的。 此番出战,总计一万三千步骑,最终回来的,不过寥寥三千罢了,损失还是很大的。 剩下的万人,并非全死了,或许还有一些躲藏在各处,但也不会太多,最多两千上下,但很难回来了,除非特地派人搜寻、收容。 一直到日头偏西,城外已经空空荡荡之时,邵勋才率部回城。 大夏门轰然关上,吊桥缓缓拉起,整个战场又恢复了平静,余下的只有躺在地上垂死呻吟的伤兵,以及天空中呱呱乱飞的群鸦。 回去的路上,陈有根低声汇报:死了三名学生兵。 邵勋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要打仗就会死人,这是避免不了的。 “邵郎君真是力挽狂澜。”糜晃、王秉二人匆匆走了过来,满脸轻松之色。 当上官巳全军溃败的时候,糜晃是真的担心贼众趁势夺门,攻入洛阳。在那个时候,他甚至想放弃挽救的努力,直接固守金墉城算了。 还好,他关键时刻没有软弱,决定“挣扎”一下,拼尽全力守住洛阳。 结果自然是好的。 张方太心急,竟然派骑兵快马赶来夺门,结果被赶到的王国军在狭窄的街巷和城门洞里,好好教训了一番,局势转危为安。 这一整天,真是意外频出,让人心惊肉跳。 “邵司马。”又一人走了过来,作揖行礼。 “陈……将军?”邵勋看了一眼,此君满脸血污,披头散发,赫然是左卫将军陈眕,差点没认出来。 “邵司马今日立下大功矣。”陈眕不咸不淡地恭维了一句,然后拉过身后一将,对邵勋介绍道:“此乃吾旧将陈勇。” “邵司马。”陈勇躬身行礼。 邵勋回礼,问道:“陈将军何意?” 陈眕叹了口气,道:“今日之败,带回来的兵没剩几个了,还有四五百人的样子。陈勇,你一会带着儿郎们过来,与邵司马见個面。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他的兵了。” “诺。”陈勇应道。 见邵勋要说什么,陈眕抢先道:“邵司马,这都是洛阳中军的老底子,有的来自左卫、有的来自右卫,有的来自骁骑,技艺自然是不差的。而今心气有些低,好好整训一番,将来还是强兵。我——心灰意冷了,此时不作他想,唯愿邵司马善待众位儿郎。” 说罢,也不待邵勋回应,踉踉跄跄走了。 邵勋默然片刻,便让陈有根带着教导队,去把陈勇以下四百余人收拢起来。 糜晃靠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陈眕听说你箭射上官璞的事情了。” 邵勋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陈眕连续经历惨败,心灰意冷了呢。如今看来,真正原因是什么可很难讲。 说不定,陈眕害怕自己拿他开刀,索性交出兵权避祸,反正也没剩几个人了,不如卖个好。 洛阳城里都是人精,嘿嘿。 “满奋呢?”邵勋又问道。 “死了。”糜晃叹了口气,道:“被西军阵斩。” “满奋在城内还有两千多人吧?”邵勋问道。 “方才我遣人至其营中,别将侯虎、樊乘二人表示愿意尊奉号令。”糜晃说道。 “此二人是何来历?” “都是洛阳中军老将,年逾五旬,老退在家,司空北伐前将其聘出,带了数十老军操练新卒。” 满奋、苗愿合计有五千兵,都是三个多月前招募的新卒,当时请了不少中军老人帮着训练。 “想办法收拢过来。”邵勋低声道:“洛阳城里不能有第二家军伍,都督也不想苗愿擅自放人进城的事情重演吧?” 糜晃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次苗愿自作主张,把太子、上官巳等人放入城内,造成了极大的风波,差点让洛阳万劫不复。糜晃也有点怕。因此,虽然觉得吞并友军有些不太好,最终还是答应了。 “上官巳可能跑了。”糜晃说道:“有人看到他带着亲随,向南逃窜,西兵追之不及。苗愿回来了,直接躲进了军营内。” “先不要理他。”邵勋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击退张方,保住洛阳。入城的溃军,都收拢起来了吧?” “除陈眕、苗愿的亲随外,余众两千三百人,皆已收拢。” 邵勋盘算了下,道:“我要三百人。剩下的——王将军,想不想带兵?” 王秉吓了一跳,眼神阴晴不定,有些怀疑邵勋在试探他。 “王将军勿要多想。”邵勋笑道:“我手下兵不少了,实在带不过来。我知你在上军中还有不少东海旧识、乡党。何将军那边,我自去分说,你想要哪个,他会放人的。这两千溃兵,就由你来带,如何?” 王秉有些意动。 他被邵勋架空很久了,本来想去禁军谋职,避开这个瘟神。但如今禁军都没了,一切谋算成空。此时听到还能重掌兵权,说不心动是假的。 犹豫片刻后,他躬身一礼,道:“司马今后若有差遣,尽管说便是。” “会有这个机会的。”邵勋将他搀扶而起,道:“伱部就还以下军为号,如何?” “自无不可。”王秉说道:“只是,原本的下军呢?” “当然以中军为号了。”邵勋当仁不让地说道。 糜晃有些吃惊,但没说什么。 大国才有上中下三军,其中中军两千,上下二军各一千五,合计五千。 东海不是大国,按制是不能设中军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一笔糊涂账,待打退敌人再说吧。 王秉很快便告辞了,欢天喜地去看他的新手下。 糜晃站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这是要自封中军将军?” “都是为了司空的大业,事急从权罢了。”邵勋叹了口气,道:“将来司空重返洛阳,一切交给他老人家定夺。他若褫夺我本兼各职,我定然遵从,绝无二话。” 糜晃无话可说。 在王秉走后,邵勋能直接控制的部队当在四千左右,其中三千战兵、一千辅兵。如果算上今天收拢的陈勇部四百多人、溃兵三百,就是四千七百多了。 当然,他相信邵勋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侯虎、樊乘那还有两千余新兵呢,这个他可没分派下去…… 事实上邵勋确实已经把这些兵给规划好了:大部分充任辅兵,另抽四五百人出来,与原下军中的王雀儿、金三、陆黑狗三队,合并组成一幢。 邵勋考虑过。 都是募兵了,是否还有必要设伍长? 唐代的时候,府兵制崩溃,唐玄宗开启了大规模募兵时代,士兵的专业化程度、技能水平越来越高,并在中晚唐时趋于成熟。 当时很多藩镇军队取消了伍长的编制,因为军队组织度提高了,没必要再设这一级军官。 东海王国军现在是事实上的募兵,虽然因为成军时间短,总体还很稚嫩,但他们训练的强度、频率是要高过一般世兵的,组织度自然也高。 那么,是否可以认真考虑取消伍长这个级别的军官? 邵勋不是很确定,但他决定观察一段时间。 王、金、陆三队,所有学生兵军官拔一级,伍长当什长,什长当队主,队主当督伯。空出来的伍长,由新兵们自己推选一人出任。 新组建的这一幢兵,邵勋自己兼任幢主,金三、陆黑狗担任督伯。 陈有根部现有一百人,马上扩充为二百,编为一幢,陈任幢主,王雀儿调过去担任督伯。 这两支部队接近八百人,隐隐约约游离于王国军系统之外。 邵勋是特意这么做的,免得将来“分割财产”时,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他宁可管的兵少一些,也一定要“纯洁”。 有些兵,他能指挥,司空也能指挥。 有些兵,则只有他能指挥。 后者显然更重要。 第九十章 变天(给盟主唐金玉加更) 许是大战方歇,初五的夜晚比较宁静。 糜晃派出了大量游骑,四处侦查敌情,报回来的消息都是:西军在芒山一带扎营,似乎在等待大队人马抵达,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邵勋几乎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他有太多事要做了,而且不能拖延。 他直接找到了侯虎、樊乘二人,将失了主将的满奋残兵整体吞并。 至此,王国军中军已有战兵三千三百余人,编为六幢,多出来的即为陈勇幢。 另有辅兵三千人,编为五幢。 上军何伦部有五千出头。 下军王秉部为两千人。 城内还有苗愿部两千余人。 廷尉周馥有兵数百。 在经历了一番波折后,“东海帮”再度在洛阳城内占据了上风,且优势急剧增大。 天明的时候,一夜未合眼的邵勋匆匆回到金墉城,和衣而眠。临睡前,他给金三、陆黑狗下令,带本幢兵六百人入驻宫城,屯于太极殿前操练。 这一晚,对尚书左仆射王衍而言,多多少少有点煎熬。 及至天明,一夜辗转反侧的他愤愤起身,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心情颇为不佳。 巳时初刻,王敦、周馥等人匆忙赶来。 王衍将众人请入书房,对坐无语。 “不意弄巧成拙啊。”王衍有些懊恼地说道。 王敦、周馥对视一眼。 原本上官巳在城内势力颇大,又挟制太子,大肆劫掠,野心极大。众人一看不对,遂联合起来除去他。 如今看来,阴差阳错之下,上官巳确实被除去了,但东海王国军手脚极快,大肆吞并友军残部,一晚上过去,洛阳城里俨然变了天。 今rb来还邀请了苗愿、陈眕,但二人都没来,态度怎样,一清二楚。 “据我所知,昨日率众击退西兵者,乃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主张吞并溃兵,控制满奋残部者,亦是此人。”周馥说道:“刚打完仗,就趁着王师新败,诸营惶恐不安的有利时机,遽然下手,快如闪电,一下子吞并了诸部。不单如此,邵勋还派了数百兵士入宫城,屯于太极殿前,将太子、皇后握于手中。依我之见,此子野心不小,怕是又一个上官巳。” 王衍有些无语。 真的小看这个兵家子了。就像一条毒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待机会出现时,毫不犹豫,立刻发动致命一击。 “我早说过,此人面厚心黑,大奸似忠。”王敦悻悻道:“兄长偏偏不以为然。” 王衍瞪了王敦一眼。 王敦哂笑,不以为意。 他就是这个性子,根本不怕兄长责怪,更何况兄长也不会责怪他。 “事已至此,还说这些作甚。”王衍长吁了一口气,排遣出胸中郁气。 “事已至此——”王敦嘿嘿一笑,模仿了一下兄长的口吻,然后话锋一转,道:“该好好摸清楚邵勋此人的路数了。其人手下诸将,或可暗中接触,看看有无机会。” “处仲,你太毛躁了。”王衍教训了一句,语重心长地说道:“邵勋是何禀性,还不知道呢,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张方那般凶暴之人,怕是又要弄巧成拙。” 王敦有些不服,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王衍的目光逼视下退缩了,低声应了一句:“好。” 王衍轻叹一声,处仲比茂弘还要锋芒毕露,却不是什么好事。 邵勋这种人,已然成了气候,该好好想個办法应付了。 在这件事上,王衍稍稍感觉有点无措。 他最烦和张方、邵勋这种人打交道了。 比辩经、比诗赋、比家世、比拉关系、比策划阴谋诡计,他从来不怕,甚至感到如鱼得水。 但张方这类人,他压根不会和你比这些。 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杀人,一点道理不讲,有时候都不给你反应的时间,全家人就下锅了,真真叫人欲哭无泪。 这个时候,你在外州有再多的部曲又有何用?帮不上一点忙啊。 “仆射既和糜晃糜子恢交好,或可找他一叙,探听风色?”周馥在一旁建议道:“糜子恢到底是东海大族,或许更容易打交道一些。” 王衍烦躁地站起身,久久沉吟不语。 事实上,他也觉得糜晃更好打交道,毕竟是士人嘛。 邵勋虽然有官品,却无人品——个人的品级,就是门第、乡品。 卑贱之人,骤掌大权,容易小人得志,贪横残暴,一如张方、上官巳,甚至苟晞。 权力这种东西,最是迷人眼啊,一个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然后举止失措,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暂先观望吧。”王衍做出了最终决定:“张方尚在芒山,主力一至,想必就会直扑城下。若在这个时候出点乱子,恐非好事。” 张方和邵勋,到底谁控制洛阳更好,大家心里都有倾向。 况且,邵勋似乎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 他头上还有个糜晃,身边还有何伦、王秉二将,甚至就连苗愿,虽已丧了心气,但也不是不可牵制一二。 总之,张方带来的灾难更重一些,大家都有点吃不消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先这么着吧。 ****** 邵勋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猛然惊醒。 没办法,在这个时候,他没法麻痹自己,安然入睡。 “陈有根!”他站起身,大喊道。 “将军。”陈有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将军?”邵勋哑然失笑。 这个将军是他“自封”的,严格来说不作数。但只要士兵们认,问题就不大。 他现在最大的担心,就是之前对糜晃说过的话:“威信未立,恩惠未加。” 威信是有了一点了。 斗场上展现武艺,昨日又将夺门的敌骑驱逐出了大夏门。 但这种威信是薄弱的,并不稳固,完全不能掉以轻心。 “都督何在?”邵勋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去见王仆射了。”陈有根拿来戎服,帮邵勋穿上。 邵勋眉头一皱。 昨日厮杀之时,没见到此人,这会却又冒出来了,挺能钻营啊。 老实说,直到现在为止,他都觉得王衍比王导强,但想想史书上两人的地位,只能无语。 “苗愿去守南城了吗?”邵勋接过陈有根递来的粟米饭,胡乱扒了几口,问道。 “去了。”陈有根说道:“他还遣人来金墉城,说之前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今愿奉都督为主,再无二心。” “都督怎么说。” “都督是厚道人,宽慰了他,令其仍领本部,守御南城。” “两千新卒,南城怕是守不好。就看张方何时看出虚实了。”邵勋笑道。 简而言之,苗愿手底下的那两千多整训了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兵,站在城头还能唬人,一旦交起手来,可就要现出原形了。现在就看张方什么时候能看破南城那帮人的花架子。 不过,张方在北边,南城是相对最安全的一侧——理论上而言——兴许苗愿运气好,没遇到张方主力呢。 苗愿之外,王秉守东城,邵勋额外将中军辅兵加强给了他。 何伦部兵多,守相对重要的西城。 邵勋自领本部,于北城对敌。 城中还留有机动力兵力千余,随时准备驰援各处。 昨夜入睡前,邵勋甚至与糜晃计议,打算征发豪门僮仆、部曲,临时编组成军。 是的,豪门部曲就像地里的韭菜一样,会自己生长。 以庾家为例,之前的那批人被邵勋征发过。今年五月,颍川老家又有上百部曲来洛阳,可不就是自动生长么? 再者,不断有外地士人、商人入京。如今这年月,敢独身上路的,我敬你是条汉子,必然成群结队啊。 所以,洛阳城中其实沉淀了不少私人武装力量。只不过他们比较分散,没人组织起来罢了。 糜晃基本同意了邵勋的建议。 但他觉得,这事还得王衍出面才好办。 王夷甫身负天下之望,口舌功夫又了得,如果有朝廷出面,再由王衍从旁协助,此事不难办到。 对此,邵勋没什么好说的。他去劝世家大族交出私兵,人家以为和上官巳一样是来打劫的呢。王衍出面,确实是最合适的。 “名气真的能当饭吃!”邵勋一边吃饭,一边感慨,同时来了一次自省,看看最近的所作所为有没有疏漏。 我的目标是什么? 就现阶段来说,就是增加名气,培养私兵,同时不断加强在中军乃至上、下两军内的威信,造成既成事实。 将来如果司马越再度出现,他也有更多的筹码,好讨价还价。 那么措施是什么? 思来想去,其实完全没必要站到明面上。把兵带好,把部队稳住,把仗打赢,比什么都强。 王衍喜欢站在台前,那就让他出风头去好了,我不介意。但该给的好处不能少,这是底线。 最后就是困难了。 当前阶段,最大的困难无非是吞吃了太多的溃兵、友军,部队心思混乱,没法有效发挥出战斗力,这是需要努力化解的部分。 想明白之后,他不再迷茫,心中愈发坚定。 老板不在家的日子,真是别有一番风景呢。 权力真空的地方,天然就是野心家的乐园。 第九十一章 入见(给盟主睡不醒的年十二月加更) 吃完早饭后,又有消息传来。 张方派遣了少数游骑在城外活动,但大队人马没有动静。 邵勋换位思考,代入张方推演了一下。 昨日抢门,应该是临时起意,失败后,机会也就溜走了。而既然没法靠突袭破城,那么只能等主力部队陆续抵达,正面强攻了。 历史上的张方,兵力不会比现在多,却不知道怎么进城的。难道也是上官巳、苗愿出城野战失败,然后丢了洛阳? 不管他了,现在这个情形,打不得野战。只能耗下去了,耗他几个月,张方兵疲,己方逐步整训提高,届时局势就不一样了。 第二则消息是有关溃兵的。 城外陆陆续续有人跑回,有些人被张方捉去,有些人见城门紧闭,叫骂一番后,匆匆而走。 这里面,未必全是溃兵,说不定还有些军将、官员、公卿。 见到城门不开的时候,一定非常绝望吧? 最后一条稍微重要点的消息,就是并州刺史司马腾、幽州都督王浚大集结兵马,欲攻司马颖。 两人还各引外援。 前者拉来了拓跋鲜卑,后者联络的是段部鲜卑,各将兵众,一副大打出手的模样。 看样子,北伐邺城之战,对中原来说是一个重要节点。 在此之前,大家也用胡兵,但规模绝对没这么大,甚至是处于自己直接管控下的部队。 比如,邺城司马颖帐下的鲜卑骑兵就是直属部队,和草原没关系。 洛阳中军亦有。 幽州突骑督就是幽州汉儿和鲜卑人混编的具装甲骑部队。 但现在是什么样子?说好听点,叫“义从”,说难听点,你和他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他以一個独立势力的身份来参战,你只能建议他怎么做,而不能命令他怎么做。 新(坏)时代,来临哩。 用罢早膳,邵勋根本没时间休息,整理了仪容后,先去了王妃住处。 金墉城不大,人多眼杂,他只在门外说了一会话,多为请示之语。 王妃自然一一允准。 离开之后,邵勋又去看了看安顿在城内的庄园佃客、宾客仆婢,重点是洛阳二期一百零四名学生兵。见到他们在按部就班学习文化知识后,悄然离去,到金墉城外的广场上集结部伍。 吴前带着辅兵拉来了许多财货,多为各色布帛、乱七八糟的铜钱以及其他很多器具——实在不好计算价值,只能粗粗估值了。 “昨日夺门之战,我遣人高呼‘返身杀敌者,节级超赏’。说话算话!”邵勋看着整齐肃立的兵士们,道:“昨日力战贼骑者,依次出列,领取赏赐。丑话说在前头,若有冒领者,杀无赦,诸位可互相指认。” 一时间没人上前。 邵勋眼神一扫,见得一人,似乎有点印象。直接走到队列里,将其拉了出来,问道:“昨日夺门之战,我记得你捡了一杆长枪,回身拒敌了,为何不站出来?” 这人也是老兵油子了,看年纪当在三十以上,闻言低下了头,道:“以往遇到过两位上官,都说话不算数。昨日死战,也是为了自保……” “够了!”邵勋打断了他,道:“我说话算话。” 说完,让人捧了两匹布过来,道:“这是你的赏赐。” 士兵愣愣接过,神色颇有些动容。 “你居何职。” “伍长。” 邵勋想了想,从马车上抓了串大小、新旧不一的铜钱,塞到士兵手中,道:“你有官,就多赏一点。下去吧。还有何人?” 士兵捧着布帛、铜钱,神情恍惚地回到了队列中。 有功当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就是这种事,很多时候得不到坚决的执行。越是王朝末年,克扣、贪墨赏赐的情况就越多。 甚至于,压根就没安排赏赐,朝廷觉得不需要…… 第一个人得到赏赐后,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 文书一一登记,辅兵按人发放。 所谓“节级超赏”,顾名思义:一、按照级别发赏;二、整体赏额高于平均水准。 赏赐的钱财来自缴获,其实就是上官巳部劫掠所得。 这些钱,无论谁来要,邵勋都不会还回去,门都没有。 给伱们世家大族,不一定落得好,人家认为你是应该的。 给大头兵们,却是自己树立威信的重要道具。 谁是自己的基本盘,一定要弄清楚。 有了基本盘,才可以施展各种操作,拉拢、消化其他势力。 他的出身,注定只能走石勒改进版路线,不可能有其他。 世家大族的资源,看着眼馋,但那是有毒的蜜糖,还不一定吃得到。 裴妃,也不能代表裴家,她就是个王妃罢了。 王衍家族,他更是不敢过多纠缠。 至于庾亮一族,如果单他们家,倒是没什么。问题在于,颍川庾氏不是新野庾氏,潜势力可不小,也许门第不算特别高,但在颍川也是响当当的大家族。 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大基本盘,如此才有资格玩其他花样。 “好小子,居然诈领赏赐。”正思索间,耳边传来了陈有根炸雷般的声音。 邵勋看了过去,却见教导队士卒按住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兵士,唾骂不休。 “怎么回事?” “回将军。”陈有根大声道:“此二人乃满奋部溃兵,从广莫门入城的,冒领赏赐,被指认了出来。” 邵勋点了点头,道:“斩了。” “诺!”陈有根狞笑着抽出重剑,用力挥斩而下。 顷刻之间,两枚头颅滚落地面。 “请将军查验。”两名教导队士卒各捧着一枚头颅,呈递而上。 邵勋随手接过看了看,又扔了回去,道:“悬首城墙,以儆效尤。” “诺。” “立功受赏,我说话算话。谁受了冤屈,或家中有难,亦可来找我,总不能让我的儿郎受了委屈。”邵勋看着愈发肃然的将士们,道:“但有一条,违我号令、干犯军纪者,杀无赦。” “诺!”数千将士齐声应道。 “教导队,分批操练部伍!”下达完命令后,邵勋委任陈有根为临时留守,自己在黄彪幢六百军士的簇拥下,往宫城而去。 ****** 煌煌太极殿外,军士操练不休,声震屋瓦。 邵勋入了端门后,在太极殿前观看了一会训练。 这是他兼任幢主的部队,近六百人,部分来自原本下军的三、七、十一三队,部分来自满奋部新兵。 说白了,其实都是新人,包括学生兵军官。 有的新人打过仗了,两次都在大夏门,第一次是攻石超,第二次是杀退张方部骑兵。 大部分人则还没打过仗。 但邵勋就是喜欢这支部队,因为他的学生兵们能压住场面。 如果把兵换成昨天来投的陈眕残部老卒,肯定不会服从学生兵的管教,那就不美了。 这一幢人,他赐军号“银枪”。 这是彻彻底底的私兵。假以时日,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只听自己一个人的。 王国军,只是他立功打名气的工具。 银枪军,则是他身家性命的保证。 “金三,再一次入宫城,有何感悟?”训练间隙,邵勋拉着已升任督伯的金三,笑问道。 “乱世之中,以力为尊。”金三毫不犹豫地说道:“银枪军越能打,邵师的抱负就越能实现。” 好家伙,金三是彻彻底底的肌肉男思维了。 上次考“应用题”的时候,他就来了个坚壁清野的招数,十分狠辣。 这家伙,与胡人一定很有共同语言。以后还是要多提点一下,乱世中重视武力是好的,但不能走极端,觉得兵强马壮就能包打一切。 “好好练兵。”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太极殿前,随着黄彪那独特的带有韵律感的口令声,大群士卒分散至殿门内外,充任岗哨。 片刻后,黄彪又带人入殿巡视了一番,这才点了点头。 邵勋会意,举步入殿。 今日太子召见,询问城中情形,让邵勋有些诧异。 你不着糜晃,找我作甚? 想到最后,只有一个结论:你身形有点大了,即便想躲起来,还是逃不过有心人的目光。 嗨,这事弄得!我明明只想在幕后操控一切啊。 “参见太子。”邵勋躬身一礼,随后目光落在帘后一道窈窕的身影上,道:“参见皇后。” “邵司马免礼,赐坐。”太子正了正身子,伸手道。 邵勋看了看身上的金甲,道:“太子恕罪,甲胄在身,不便跪坐。” 太子一窒。 入殿之人,无论文武,穿着甲胄的确实少见。 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上官巳。眼前这个邵勋,不会和他是一路人吧? 思及此处,想好的话也不敢说了,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许是见着气氛有些沉闷,帘后响起了皇后如黄鹂般清脆的声音:“正月之时,司马勇战殿中,生擒逆臣。昨日又神兵电扫,驱杀入城之叛逆,令宗庙社稷转危为安。两次都是擎天保驾之功,司马可谓荩臣矣。今屯兵于太极殿外,操练不休,却不知何意。” “回皇后、太子。”邵勋说道:“宫中侍卫早就逃散一空,若无兵将戍守,恐难以自安。若皇后、太子不喜,臣这便下令撤军,另屯他处。”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点严肃,太子一见,急忙道:“无妨,无妨的。” 皇后沉默了,片刻后才问道:“司马会保这一方安宁吗?” “臣本军户,世居于东海之滨,耕战于青徐之地。少聆忠训,早慕王化。得举孝廉,宠秩有加,喜不自胜,诚惶诚恐。”邵勋说道:“请太子、皇后宽心,有臣兵在侧,断无歹人能谋害天家眷属。” 太子听得将信将疑。 皇后却觉得此人说话文绉绉的,应不至于像上官巳那样贪横残暴,不讲规矩。况且,他上次还救了我。 羊献容透过珠帘缝隙,看了一眼恭谨肃立的邵勋,说道:“司马忠烈果毅,实乃国之大幸。洛阳新逢大乱,人心未定。城外又有河间逆兵,作乱犯阙,若任其闯入,天家颜面恐难保全。幸有司马矣,退敌之事,还望多多费心。若立新功,将军名号亦非不可得。” 羊献容随手画了个大饼,邵勋只当耳旁风过滤了掉,嘴上却道:“臣感激涕零,恨不得杀尽贼人,以报天家厚恩。” “下去吧,勤谨任事。”羊献容掀开珠帘,露出了一张精致俏丽的脸庞,说道。 “臣告退。”邵勋缓步而出。 殿中一时空了下来。 羊献容放下珠帘,道:“见也见到了,该放心了吧?这可能是个曹操,但绝不是上官巳。今日过后,吾儿便留在昭阳殿,温习经史吧。” 太子低声应是。 “有些事,你过早参与,并非福分,切记,切记。”羊献容叹了口气,说道。 两个随时可能被废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要活下去,还真不容易呢。 羊献容看着渐渐远去的邵勋身影。 先是“别怕”,再有今日问对,她心中已慢慢勾勒出了一个野心勃勃,又爱装模作样的武夫形象。 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她惆怅地放下了珠帘。 第九十二章 司空最后的下落(给盟主高冷鸟加更) 张方的大部队一直到九九重阳节这天才来齐,随后便在城北扎下营盘。 糜晃派出斥候查探,贼军并没有伐木打制攻城器械,心下稍安。 至于张方为何没这么做,原因令人暖心:洛阳周围打来打去这么多年,近处的森林早没了,得到远处去寻找,这无疑极大增加了工作量。 另外一点,洛阳四周有大片民宅,真的摆不开兵力。 之前上官巳与张方野战,就出了城北民宅区。但这会你要攻城,就不得不顿兵城下,怎么办?拆房子?工程量太大。 放火烧房子?意义不大。因为即便你烧出一片断壁残垣,还是没法展开兵力。 城外真正开阔的地带,只在十二座城门附近,这也是为何外军攻洛阳,战斗总以城门命名的缘故——未必在城门旁边打,多半在离城门有段距离的开阔地带。 张方扎下营盘后,一直没有动静,可能自己也在犹豫吧。 这个鸟城,没有内应,守军再不内乱的话,真的只有长期围困了。 金墉北城城头,邵勋、糜晃、何伦三人登高望远,观瞭敌情。 “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张方想作甚?”何伦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营垒,问道。 “来到洛阳,一仗不打,肯定说不过去,回去也不好交代。”邵勋笑了笑,道:“不管怎样,张方总得来送些人头再走。” “郎君这话说得豪情万丈。到时候城墙不守,我可拿你是问。”糜晃开了个玩笑。 “都督放心。”邵勋说道:“张方若诱我出城,我自不理会。若他来攻城,定杀个片甲不留。” 糜晃哈哈一笑,虽说仍未完全放心,但确实宽慰许多。 洛阳城下摆不开阵势,若要强攻,非常别扭。而城内增援起来又方便,即便军心不稳,战力稍弱,也可以凭借地利及人数优势,堪堪抵挡。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心、人心会越来越稳定,张方就更攻不下了。 “都督今日心绪颇佳,可是有好事?”邵勋当前,何伦明智地不谈兵事,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敏锐地注意到了糜晃今天连笑好几次,心情相当不错。 “确有佳讯。”糜晃笑得合不拢嘴了:“本来打算回去后告诉你等,在这里说也无妨。范阳王遣使至洛阳,言司空已回徐州。” “果真?”何伦一喜,追问道。 “千真万确。”糜晃放声大笑,一扫多日来的阴霾。 邵勋也跟着大笑。 真心笑,不是假笑。 如果司马越这会就死了,对他而言并非好事。因为司马颖会去掉一大敌,并州司马腾、幽州王浚、许昌司马虓、青州司马略乃至宛城司马释等人,就不一定能被组织得起来了。 邵勋之前认为司马越打仗稀松,但运营还不错,就是这個原因了。 他有当盟主的潜质,能拉拢各路宗王、都督,尤其是司马馗一系的子孙,共同对敌。 在这个庞大的集团中,司马越是居于核心的关键人物。他若死了,司马虓、司马腾、司马略等辈奉谁为主?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服啊。 而没有这股庞大的反司马颖、司马颙势力,洛阳必然不保,不是司马颖南下,就是司马颙东进。届时,邵某人也只能灰溜溜跑路了。 “司空还在,那大可居中联络,组织各路义师勤王,讨伐不臣。”何伦高兴地说道:“司空可是已经说服东平王(司马楙)?” 糜晃脸色一变,叹道:“司空奔徐州,从者不过百余。东平王闭门不纳,司空遂走东海。” 何伦唉了一声。 在他心中,恨不得司空马上打回洛阳。司空不在,邵勋都能压到我头上,日子难熬得很。 邵勋则默默品味司马楙、司马越之间复杂的关系。 徐州都督司马楙甚少得罪人,乱世老滑头了。 司马越战败东逃,他没有加害,只是闭门不纳,劝其离开罢了。那小模样,就像一个女的在说:“我们没有关系,你赶紧走,别让xxx误会……” 司马越当时应该是比较憋屈的。因为在此之前,徐州积极响应,往洛阳输送物资,态度非常到位。可一吃败仗,立刻翻脸了,变化太快,让人难以适应。 “我已派出信使,前往东海传讯。”糜晃看着二人,说道:“司空身边还有军将、幕僚跟随,他应想在徐州招募兵马,重新杀回来。诸路义师二度围攻邺城,为时不远矣。” “司空大业,成功有望啊。”何伦有些激动地说道。 “事已至此,我等唯谨守洛阳,等待司空号令。”邵勋说道。 “对!”糜晃笑道:“洛阳乃都城,哪怕打成一片白地,在天下人心目中,仍然意义非凡。这里不能丢,一定要守住。” ****** 洛阳离邺城并不远,快马数日即可抵达。 张方夺城失败,顿兵于城北的消息很快传了过去,但司马颖却无心理会了。 这会他正呆坐在陂池边,静静看着池边的残花败柳,一如他的心境。 卢志、王澄、杨准、崔旷等幕僚侍立于侧。 卢志原本被司马颖表为中书监,但他现在没法去洛阳,仍在邺府当幕僚,最新职务是“参署丞相府事”,乃司马颖事实上的军师。 杨准是“军谋祭酒”,其实就是越府的“军谘祭酒”。自从“军师祭酒”这个名字不让用后,各地发明了很多新叫法,“军谋”、“军谘”就是其中两样。 杨准算是名士。 被司马颖征辟后,不以官事为意,逍遥终岁,其实就是白拿工资混日子。 司马颖以其为名士,“惜而不责”,非常宽容。 崔旷是参军,博陵人,曾力劝司马颖发动荡阴之战,甚得信任。 比起主公,幕僚们的士气尚可,毕竟他们没有性命之忧,甚至可以转仕他府,总能有官做。 “顾彦先呢?”一阵寒风吹来,司马颖打了个冷战,转头问道。 “在侍奉天子。”卢志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司马颖凝视着这个曾经最信任的幕僚,知道他心中有气,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要不要派他去洛阳?” 顾彦先就是顾荣,吴人。 曾仕司马伦之子、大将军司马虔府,担任长史。 司马伦败后,转仕司马冏府,任主簿。 司马冏败后,转仕司马乂府,任长史。 司马乂败后,转仕司马颖府,任丞相从事中郎。 荡阴战后,天子至邺城,司马颖派顾荣陪着,于是兼领了个侍中的职务——他和卢志一样,既有幕职,又有官职。 最近,邺城有人提议与司马越讲和,并将天子送还洛阳。司马颖有些心动,打算派顾荣来办这事。 至于为何这般,就不得不说瞬息万变的河北战局了。 邵勋在洛阳和上官巳、张方斗得不可开交,荡阴获胜后的司马颖,也并不轻松,因为并州、幽州兵过来了。 双方多次交锋,邺师败多胜少,损失惨重。 尤其是最近在平棘的战事,石超一下子葬送了万余人,以至于王浚的斥候游骑都跑到邺城附近刺探军情了。 消息一传出,邺中大恐。 很多幕僚、官员逃走,因为他们听说王浚帐下的鲜卑骑兵四处烧杀抢掠,担心遭殃,故举家出逃。 至于邺城官民为何这么没信心,主要原因还是兵少。 荡阴之战,邺兵并不是没有损失。尤其是攻打洛阳中军的那两天,死伤枕籍,前后损失了一万多人。 这次在北边被司马腾、王浚零敲碎打,又损兵万余。 平棘之战后,邺城兵马已不足两万,难以应付并州、幽州两方面的夹攻。更别说,青州方向也可能出兵了。 司马越的党羽,委实太多了一些。 荡阴一战,他从河南召集了一大堆杂兵,溃散之后,司马腾、王浚、司马略还虎视眈眈。如果他们再败,司马颖怀疑这厮还能说动许昌都督司马虓、宛城都督司马释等人再行出师,简直怎么打都打不完。 司马颖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可能要怪父祖吧,他们这一支的人丁怎么这么少? “太弟,天子还都之事,宜速行。”卢志劝道:“天下方伯闻之,或会熄了出兵念头。” “太弟,请奉天子还都。”王澄也劝道。 “太弟,一时送还天子罢了。度过难关后,还可以再让天子巡狩河北。”崔旷说道。 幕僚们的意见整体还是一致的。 在战局日益不利的情况下,再把天子捏在手中,坏处甚多。 该利用的价值,已经利用得差不多了。 天子刚刚下诏,废太子司马覃、皇后羊献容,令囚于金墉城。 诏书将不日抵达洛阳,届时司马颖还是皇太弟,大晋唯一储君。或可以此名义,徐徐图之。 当然,天子还都之后,又会落于司马越一系之手,届时会不会复立太子、皇后,就很难说了。 但眼下确实没法子。 奉天子还都,其实是邺府释放善意的表现。 如果不行,卢志建议司马颖以皇太弟的身份,表荐司马越为太傅。 说白了,就是求和——司马越败着败着,眼看就要赢了。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 “张方号为宿将,却连洛阳都拿不下来。”司马颖没有正面回答卢志的话,说起了洛阳局势。 若洛阳在张方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方只有二万兵,强攻难以奏效。”卢志说道:“太弟,莫要将希望寄托于彼辈了。王衍天下名士,糜晃老成持重,又有勇将邵勋冲锋陷阵,洛阳只要没有内乱,很难落于张方之手。” “唉!”司马颖以拳击掌,非常懊恼,片刻后,道:“让刘元海回去吧,速速整备,发五部之兵助我。” “诺。”卢志应道。 事已至此,每一分力量都要用起来。 匈奴五部出兵后,至少可以牵制下司马腾,让邺城能集中精力对付王浚。 邺城还有两万兵,是生是死,全看这一战了。 第九十三章 垃圾时间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好吧,这是刘渊的幻觉。此地乃邺城近郊草亭,迎来送往之所,并非一望无际的草原,但他确实想了很多,思绪早就回到了少年时代曾经纵马驰骋过的茫茫草海。 那里有粗砺的朔风。 那里有洁白的羊群。 那里有奔腾的骏马。 那里有早年曾经喜欢过的少女…… 一别数十年,鬓发已白。 人生无常,发妻早已离世,儿女业已长大。 而自己,终究无可挽回地步入了人生的暮年。 “看不穿,看不穿!”刘渊苦笑两声。 他不明白,为何这把年纪了,还要回到草原上折腾。 呼延攸初来之时,他其实并不怎么热心。后来皇太弟不放他走,令其继续在幕府参军事,他就顺势答应了,没有任何不满。 但没想到,数月之内,野心竟然渐渐滋长,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呼延攸曾经对他说了一段话,乃转述的右贤王刘宣(刘渊堂祖父)之语:“左贤王(刘渊)英武超世,天苟不欲兴匈奴,必不虚生此人也。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复呼韩邪之业,此其时矣!”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刘渊的内心,让他恍惚了很久。 这些时日,刘渊每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之时,就会仔细咀嚼这句话。 从情感上来说,他无比赞同。 从理智上来说,他觉得很无谓。 匈奴早就七零八落了,还复什么呼韩邪大业! 常年所受的教育告诉他,放弃吧,一把年纪了,半只脚都进了棺材,为什么还要去陪那些野心家闹事呢? 他们真的发自内心地服从你吗? 你离家这么多年,部落里的亲朋旧识还有几个健在? 那些人,言语粗鄙,素无信义,更没有道德,你跟他们是一路人吗? 跟野兽待在一起,人也会变得残暴,这不符合你大半辈子的行事准则。 就这样来回纠结,刘渊内心之中反复交锋,煎熬无比。 直到司马颖替他做出了决定,一切都解脱了! 临走之前,刘渊最后看了一眼邺城郊外的风物。 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 别了,邺城。 曾经的刘元海,大抵永远死了吧…… 翻身上马之后,他再不回头,在宾客仆役的簇拥下,一路西行,快马加鞭,只花了十余日就抵达左国城。 九月底,右贤王刘宣等拜刘渊为大单于。 随后开往离石收拢部众,并以此为都。 虽然尚未正式开国称制,但匈奴势力的兴起,已然难以阻挡。 草创之初,事情千头万绪,繁杂无比,把刘渊累得够呛。偶尔清闲下来的时候,他一度想要延聘中原士人来帮忙,无奈应者寥寥。 士人不行,他又想着招募兵家子。 在这个时候,他的眼前浮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春光明媚的三月,七里河畔青翠欲滴,流水潺潺。勇敢的少年单人独骑,直踹敌阵,生擒一幢主而回。 中原人才何其多也。 收了我良弓的勇少年,却不知在忙些什么…… ****** 邵勋在忙着和张方对骂。 这個吃人魔王花了足足半个月,跋涉百余里,伐木而归,然后打制攻城器械。等整得差不多了之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 面对洛阳城外狭窄逼仄的地形,西军气得七窍生烟。 放火、拆房,什么招都用了,最后在城北清出了一块场地,勉强能容纳三千人。 攻城战就此展开,但却不太顺利。 你给了糜晃、邵勋半个月时间,人家不会什么都不做。 至少,军心粗粗稳定了下来。 王衍又施展三寸不烂之舌,从士族、行商那里“借”了三千人,编成部伍之后,严加整训,于是洛阳又多了一支机动力量。 此城,似乎愈发不可破了。 “张方,锅已备好,就等你洗干净了。”陈有根站在城头,大声呼喊道。 他喊完,十名特地挑选的大嗓门军士齐声复述一遍。 声音传出去了老远,城头守军哄堂大笑。 西军听完,脸色有些不自然。 他们固然吃人肉,但并不代表内心之中就认为这是对的。被守军公然奚落后,尽皆失色,士气有点低落。 “邵勋,躲在龟壳里作甚?兀自像个妇人,出来与我一战。”张方之子张罴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远远掠过战场。 张罴驰过之后,他的数名亲兵又上前,轮番挑衅。 邵勋哈哈一笑,拈弓搭箭,接连射倒两名贼骑,吓得张罴拍马远去,城头一片喝彩之声。 西军营寨之内,张方立于高台之上,远远看着。 攻城战已经展开了。 鼓手扒了上衣,赤膊上阵,咚咚敲着战鼓。 两千余兵步卒推着云梯车,踏过已经填平的壕沟,径直冲向高耸着的洛阳城墙。 甫一靠近,城头就落下了如雨点般密集的箭矢。 有人就近躲进云梯车肚子里。 有人举着大盾,严密遮护。 但箭矢太密集了,前冲的队伍里不断有人倒下,垂死挣扎的哀嚎是那样地震撼人心。 待靠近城墙根下时,城头又有落石、汤水、滚油、金汁落下。 任伱如何勇猛,任你穿几层甲,被滚烫的金汁一浇,也忍不住打滚痛呼。 如此受伤,与死无异,甚至更加痛苦。 张方面无表情。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他的心早就硬了,死得再多也不会有丝毫动容。他在乎的,只是如此攻城有没有效果。 如今看来,不是太顺利。 “登上城头了。”有亲兵惊呼道。 张方精神一振,聚精会神看着。 第一拨登上城头的人不多,大概二十几人的样子。 他们都是军中难得的勇士,身披重甲,气力惊人,更兼勇猛善战,一般人站到他们面前时,大气都不敢喘。 “或许,他们有可能……”张方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这希望,很快又变成了失望,因为城头突然飞出密集的弩矢,刚刚登上城头的勇士立足未稳,直接就被射翻在地。 城下响起了一片哭喊声。有士兵不顾矢石,直冲过去抢尸体。 很显然,这是私兵部曲的主人家战死了,宾客们如丧考妣,拼了命也要抢回尸体,不然没法交代。 “唉!”周围响起接二连三的叹气声。 张方不想再看了,直接下了高台。 亲兵们面面相觑,也跟了下来。 “营中粮草尚可支几日?”张方一把抓过粮官,问道。 粮官有些害怕,干咽着唾沫,勉强说道:“还可支半月。” “没派人外出搜罗?” “已经尽量搜集了,不然早就断粮了。” “废物,再找不到粮食,等着下锅吧。”张方一脚踹翻粮官,怒道。 粮官连滚带爬远去。 张方拔出佩刀,狠狠斫了一下木柱。 他带兵打仗,粮草从来就没足过,不得不想办法就地筹集,因此闹出了很多骇人听闻的事件。 粮草问题,其实并不致命。 真正致命的是河北战局。 并州、幽州二镇联兵十余万,声势极其浩大,而成都王却只有不到两万兵了。 张方甚至可以大胆地说,邺城基本完蛋了,最迟也挺不过下个月。 而成都王完蛋之后,将置河间王于何地?置他张方于何地? 司马越并没有死,跑回了徐州,还有闲心发布檄文,号召诸位方伯讨伐成都、河间二王。 如此之大的势力,河间王真能抵挡? 好,就算河间王能抵挡,他张方怎么办? 两万余人顿兵洛阳城下,师老兵疲,然后等着各地兵马汇集而来,将他们一举全歼么? 张方已萌生去意。 今日试探了一下,敌军战力一般,但占着守城优势,还是能把他派过去的精兵给赶下城头。 既如此,也不用多试了,这仗没法打。 千锤百炼的精兵、骁勇彪悍的重甲武士,轻易被人用金汁、开水浇死,亏不亏? 不如归去。 张方的眼睛看向北方,离去之前,总要带走点什么东西。 他喊来了儿子张罴,隐秘地吩咐一番。 第九十四章 和平?休战罢了! 张方决意不再攻打洛阳,但战争不是立马就能停住的。 打制了这么多攻城器械,不用掉太可惜了。 收拢了如许多的溃兵,不消耗掉太浪费粮食。 后者尤其致命,回去的路上,不知道粮食够不够吃,多半又要吃肉。关中的肉不能随便吃,弘农那地方,吃了两回了,第三回还能找出多少肉? 难矣!先消耗点人吧。 九月二十五日,邵勋在深夜被叫醒,随后披挂整齐,带着从太极殿换防下来的的银枪军及中军一幢计一千二百兵,冲上了平昌门城楼。 马道之上,到处都是呼喊声、惨叫声,影影绰绰,辨不出身形。 “夜中之禁,乱跑乱撞,无分敌我,一律射杀。”邵勋直接下达了命令。 弩手上弦,弓手搭箭。 “呜——”角声一响,密集的箭矢发射了出去。 仿佛狂风暴雨一般,瞬间覆盖了大半个马道。 箭雨所过之处,再无站立着的人影。 角声一遍又一遍。 弓弩手们也站上了马道,朝城头射击,又换来了一连串的惨叫。 “咚咚……”鼓声响起。 教导队护着邵勋,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城头的火盆熄灭了好几个,光线有些昏暗,但这只会让战斗更增几分阴森、狰狞。 “嘭!”陈有根冲在最前面,直如怒目金刚,一剑横斩而去,直接砍在对方脸上。 其他人迅疾跟上,在昏黄色的光晕下,与敌人展开了血腥的近身搏杀。 邵勋先冲到城垛边,将一个刚冒上来的人头斜斩而飞,随后飞起一脚,将另一個露出半个身子的敌人踹落城下。 身后有破空声传来,他侧身一避。 “当!”环首刀劈在早就坚硬如铁夯土城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邵勋一剑劈下。 “当!”为铁铠所阻。 但重剑劈斩的力量极大,敌兵环首刀脱手,兜盔被震落在地,身形也止不住踉跄后退。 “尔母婢!”邵勋打出了性子,快走两步,一把揪住敌兵的发髻,顺势将他按在火盆内。 敌兵被重剑劈斩得晕头转向,待清醒过来时,燃烧着的木炭已近在眼前。 “啊!”惨叫声惊天动地,皮肉烤焦的臭味弥漫开来。 邵勋死死按了片刻,便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扬起一脚,把火盆踹向刚刚登上城头的两名敌兵。 炽热的木炭在空中飞舞,烫得敌兵哇哇大叫。 月华之下,重剑连连劈斩,雪亮的剑光从左杀到右,又从右杀到左,所过之处,五六名敌兵惨叫倒地。 教导队的士卒有样学样,端起火盆就往敌军人丛里扔。 弓手跟了上来,在远处仔细观瞄,朝有价值的目标射击。 战斗是血腥残酷的,极为考验人的意志。 教导队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城头,用他们的血勇之气,一点一点将攻上来的敌人磨掉。 血肉磨坊,诚如是哉。这一晚,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祭品。 银枪军跟上来后,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 他们排成整齐的阵列,枪出如龙,将残存不多的敌人清理干净。 “啊!”最后一名敌军将校被逼到墙角,十数杆长枪齐齐捅出,将他钉死在了墙上。 银枪军的新卒们过于紧张,使了太大劲,甚至将此人给腾空架了起来。 血汩汩流下,在其脚下汇成了一个小血泊。 “嘭!”长枪撤回后,尸体轰然倒地。 敌将大睁着双眼,不甘地望向天空。 长安的月亮,应该也是这般明亮吧…… 邵勋提着滴血的重剑,在城头走来走去。 敌军已经不再往上攀爬了,显然知道城内来了援军,这次夜袭偷城失败了。 他们连攻城器械都来不及收拾,仓皇撤退,消失在夜色中。 马道上又响起了一片脚步声。 中军士卒们抓了数十名逃兵,推搡着押了过来。 邵勋冷哼一声,问道:“苗愿呢?” “苗将军负伤,被送回城中了。”片刻之后,一名逃兵说道。 邵勋沉默了会,将他揪了过来。 逃兵不明所以,却见匹练般的剑光斩击而下,大好头颅瞬间飞起。 “弃城而逃,该当死罪,全部斩了。”他下令道。 逃兵们一片哗然。 中军士卒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刀枪齐下,很快就将这些人屠戮殆尽。 场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即便刚刚上阵杀过人的银枪军士卒们,也有些不适应。 “金三、陆黑狗!”邵勋喊道。 “在。”二人齐声上前。 “带人出城追杀一番,以牛市为限。”邵勋下令道。 “诺。” “知道怎么追击吗?” “多张火把,多擂战鼓,成列逐奔,三百步为限。”两人像背书一样回道。 多张火把是为了制造己方人多的假象。 多擂战鼓同理,甚至可以布在不同的方向,起到迷惑敌军的作用。 这都是夜战的伎俩,在敌军撤退时尤其有效。 成列逐奔,追三百步就停下来整理队形,然后继续追击。 这个措施是为了防止遇到敌军增援部队,或者被其断后的人马反冲击。 邵勋听完后就笑了,学生兵们是真的下了功夫,平时学习的技能背得滚瓜烂熟。 现在是让他们实践的时候了。 ****** 出城追击的银枪军在天明前回来了,几乎没什么伤亡,但也没多少斩获。 敌军跑得飞快,夜色中又难以辨别其去向。到了最后,只斩杀了几十个掉队的倒霉鬼——因为视力不佳而走散的人。 接下来数日内,敌军的攻势渐渐平息了下来。 偶尔发神经攻一次,人数也不多。 二十六日,攻东城。 一度打得王秉手忙脚乱,让敌军突上城头,最后还是靠了邵勋加强给他的三千辅兵,硬是靠着人数优势,把突破的敌人给堆死了——攻东城那几天,守军前后死伤四百余人。 东城不克,二十七日再打南城。 苗愿部的新兵想逃,但又不敢。 邵勋亲自带着预备队银枪军压阵,关键时刻加入战斗,最终击退敌军。 二十八日,西城小打小闹了一次。 何伦沉着应对,兵也多,没让张方得手。 打到这个时候,双方都明白洛阳之战就这样了。 一开始没得手,机会就永远失去了。 西军现在的进攻,更像是在为撤退或别的什么行动做掩护。 而且他们也不再派出精兵了,攻城的要么是羸兵,要么是收容的溃兵,自然不会有什么战果,纯粹给对面送人头罢了,甚至是在帮助他们的新兵成长。 九月最后一天,西军数千骑兵聚集在城外。 步卒则拔营而走,井然有序。 晚些时分,骑兵也纷纷上马,一溜烟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边。 洛阳城头当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从司空北伐开始,两个多月了,其间大起大落,历尽波折。此时还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个男人。 金甲武士站在城楼上,沐浴着夕阳,霞光万丈。 他是洛阳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定海神针。 他的威望,已经无人质疑。 从城头撤下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王妃居所,汇报请示。 旁人见之,交口称赞。 邵司马不但打仗厉害,为人又很忠心。即便司空不在,亦事事向王妃请示汇报。 王妃最近也收获了一批军心。 她带着府中婢女,以及住进来的其他家族的女眷,为将士们缝补战袍,激励士气。 甚至于,有两回还亲自做了饭食,带着仆婢们担往城头,以飨众军——呃,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的,毕竟就那么点东西,据说让邵司马和教导队的军官们分吃了。 她的这种行为,在此时是比较少见的,因此效果格外好,确实起到了激励士气的作用。 “张方为什么现在才走?”裴妃隔着窗户,轻声问道。 “我刚刚听闻,这厮可能盗发了历代公侯之墓,甚至是皇陵。”邵勋回道:“他这人就这样,贼不走空,不捞点东西回去,将士们也有怨言,下次便不肯出征了。” “真是丧心病狂。”裴妃叹了口气。 邵勋沉默。 他的目光在模糊的窗户纸上逡巡,感觉裴妃好像换了一套衣裳。 每天请示,每天都换,型制还不一样,变着花样穿。 这是成年人之间的游戏,朦朦胧胧,乐此不疲。 不过邵勋知道,裴妃是有理智的。司空还在,她不可能怎么样。 是,此时的士女教育确实多样,礼教束缚大为减轻,风气相对开放,但像司马睿老妈那种传出诸多桃色新闻的,终究还是少数。 “你要找的东西,我找出来了,写在这方丝帛上,拿去吧。”窗户打开,露出裴妃宜喜宜嗔的脸。 邵勋接过丝帛,粗粗阅览了一番。 “匈奴就值得你这般费心?”裴妃有些不解:“张方退走,洛阳应该太平了吧?” “太平一时罢了。”邵勋说道:“司马颖颓势尽显,其若败,下一个目标就是司马颙。不扫平此人,司空安能稳居洛阳,发号施令?” 司马颖、司马颙是盟友,击败司马颖后,必然要进兵关中,讨平司马颙势力。 不将他们彻底消灭,司马越就是半场开香槟,喝高了。 仗还有得打,但洛阳确实可能迎来一段难得的平静期。 裴妃闻言,白了邵勋一眼,道:“你比我还了解司空。” 邵勋尴尬一笑,含糊道:“司空有大志,当然会一一扫平诸侯。” 他一边回话,一边看着丝帛上娟秀的字迹。 裴妃确实很有文学天赋,翻阅了那么多档案、史料,最后总结出来的内容十分精炼。 邵勋看完,已有粗粗了解。 简单来说,昔年魏武以南匈奴深处内地,势力渐大,始分其为五部,以弱其势。 每部置帅,选魏人为司马,以为监察。魏末又改帅为都尉。 左部都尉统万余落,居故兹氏县(今山西临汾市南)。 右部都尉六千余落,居祁县(今山西祁县东南)。 南部都尉三千余落,居蒲子县(今山西隰县)。 北部都尉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今山西忻州)。 中部都尉六千余落,居大陵县(今山西文水东北)。 对于南匈奴,曹操的态度一直是驱使其为兵,与各方势力交战。 他也很警醒,将匈奴拆分为五部是一招,同时还不断征发其人口——“礼召其豪右,使诣幕府;豪右已尽,乃次发诸丁强,以为义从;又因大军出征,分请以为勇力,吏兵已去之后,稍移其家,前后送邺,凡数万口……” 曹操的套路就是给匈奴上层当官,精锐士卒当“义从”,普通牧人随军出征。这还不算,匈奴人当了兵之后,还要把家人迁走,前后数万口。 这些到了邺城的匈奴人,基本被汉人同化了。你现在去问他们,多半不知道祖上是匈奴还是汉,那就默认是“魏人”,现在则默认为“晋人”,语言、服饰、生活习惯彻底改变了,失去了本族的文化特征。 曹操这么一番操作,使得魏末南匈奴大概只有十几万人口。 晋初又有塞外匈奴归附,前后十九种。上规模的只有三次,一次是“两万余落、男女十万口”,一次是两万九千三百人,一次是一万一千五百口,剩下的都在千人上下。 所以,现在的南匈奴五部,去掉晋朝战争征发后损失的人口——不仅仅是战死,还有本人当兵后,全家被迁移到西晋腹地汉化掉的——大概还有男女老幼四五十万人的样子,成年男丁十余万。 这股力量,相当不小了。 极限征兵的情况下,理论上所有成年男丁都要上阵,就是十几万匈奴兵。 当然,为了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一般不会这么瞎搞,征发个五万人就顶天了。甚至于,五万人都嫌影响生计,出动个两三万人就差不多了,再辅以十几万汉人丁壮,组成了所谓的“匈奴大军”。 若洛阳中军还在,诸部轻重骑兵、具装甲骑编制齐全,自可与其一战,战而胜之的概率还很大。 可现在么,啥也不说了! 邵勋收好丝帛,告辞离开。 洛阳迎来和平?不存在的,只是休战罢了。 下一次的敌人,很可能就是匈奴。 司空会派他上阵吗?太可能了。 未雨绸缪是必须的。 而在此之前,他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做:邺城那边有信使过来,通报皇太弟司马颖可能在近期派兵护送天子南归,令洛阳留守将官迎奉。 第九十五章 抢种与养望 “若有来世,好生做人,别干坏事了。”十月的清晨,遍地白霜,吴前带着辅兵出来清理战场。 他刚刚看到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尸体僵卧于地,面容痛苦,便多了几分感慨。 感叹完后,便弯下腰来,与辅兵一起将尸体搬上车。 对面的辅兵是新来的,满奋部残兵,入伍至今不过四个多月,只打过一仗,还全军崩溃了。此时看到尸体,脸色发白,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尸体上飞快地掏摸着。 还真有几枚铜钱被撸了出来。 吴前指了指马车上的竹筐,辅兵听话地把铜钱丢了进去。 缴获归公,统一分发,这是从一开始就建立起来的铁律,老人都习惯了,新人在熏陶下,也默认接受了。 马车辚辚向前,很快又停了下来。 吴前翻开一具尸体,道:“伤口全在前胸,怎么这么死心眼呢?爷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啊,下次记得早点降顺。” 对面的辅兵拾起一杆长枪,放到另一辆马车上。 走过来时,与吴前一起,熟练地把尸体身上的皮甲扒了下来。 皮甲多有破损,但缝缝补补还能用。 上好的皮甲,可并不便宜啊。 马胯革、牛皮、猪皮甚至鹿皮,各色皮革打制的皮甲价值不一。 这一副应该是猪皮层叠打制而成,不算太好,但分发给战兵用,总比无甲强。 另外一边还有辆车。 两名辅兵一前一后,将几把满是缺口的环首刀收了起来。 辅兵中有专门修理器械的,交给他们重新锻打,又是一把好刀。 伤损的马匹、役畜也有人处理。 基本是就地切割,皮革收走,肉抬走,给嘴里淡出鸟来的袍泽们改善下伙食。 甚至就连动物蹄筋都有专人处理,制弓时用得上。同样的,射出去的箭还能回收,仔细检查一番后,大部分都能重复利用。 打扫战场的快乐就在于此,满满的收获感。 装战利品的马车很快就塞不下了,吴前带着一队人,押着二十多辆车回城。 战事结束,驿道上的人不多,但已经有少数消息灵通之辈,赶着大车进城了。 途径一片农田时,前方停了不少车辆,几乎将路面都堵住了。 吴前无奈,让人停下车。够着头一打量,嗬,却是几个峨冠博带的士人,正对着农田指指点点呢。 其中好像还有他见过的。 咦?那不是王衍么?吴前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彦国看了许久,可看出些许名堂?”王衍坐在车上,不耐烦地问道。 “老货恁地烦人!”胡毋辅之斥了一句,继续看向田中。 王衍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胡毋辅之就是这个性子,很有名士风范。 其子胡毋谦之,才学不及父,但父子二人都喜欢饮酒。 有一次,胡毋谦之看到父亲和人饮酒,直呼父名道:“彦国,你年纪大了,不能再这样喝酒。而且天天喝,将来会让我穷得光屁股面对邻居的。” 胡毋辅之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邀请儿子一起喝酒。 于是,父子二人“欢饮”。 “彦国……”王衍等了一会,又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 “听!”胡毋辅之打了個手势,让王衍稍安浮躁。 王衍狐疑地伸出头,侧耳倾听。 他方才看过了,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带着一群士卒在耕田。就这事,有什么好看、好听的?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远处隐隐约约响起了苍凉的歌声。 “食粮乏尽若为活。”有人高声和之,声音里还带着颤抖。 “救我来!” “救我来!” 田中所有人都和了起来。 “哈哈,妙哉!”胡毋辅之高兴地手舞足蹈,立刻让人拿来纸笔,打算记录下听到的这首歌。 吴前哂然一笑。 这歌他听过,还会唱。 最先是邵司马唱起来的,后来在银枪军中广为流传。 至于耕田,确实是邵司马在带头耕田。 战事一结束,邵司马就组织人抢种小麦,一点没耽搁,因为已经有点晚了。 其实,这会的河南,种越冬小麦的人不多,粟才是主流。 但邵司马觉得洛阳频繁战乱,难得有安宁的时候,不如抢种一批小麦,来年五月就能收。届时若还没打仗,那就再种一茬杂粮,将粮仓都充实起来。 因为耕牛严重不足,马耕又太浅了——更何况马儿同样很匮乏——于是邵司马像打仗一样,身先士卒,带着军士们一起“人耕”。 这会就是了。 吴前看了一会,心中愈发感慨。 邵司马说“洛阳城里无好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带头耕地,让儿郎们足食,而不是一味搜刮百姓,这却是什么来着?对,教谕们说的“大仁”。 大仁大勇,真的值得他追随。 “俚歌小调罢了,有甚好听?”王衍听了一会就没兴趣了,悻悻说道。 “救我来!救我来!听到没有?”胡毋辅之哈哈大笑。 王衍只当他发神经。 这人门第不错,但小时候家里很穷,与泥腿子接触多了,总有些神神叨叨。以至于太尉征辟他到幕府做官都拒绝了,怕不是有点病。 现在是太弟中庶子、阴平男,身份高贵,结果还是喜欢这些黔首们哼唱的烂俗小调。 能不能欣赏点高雅的东西? “我记完了,走吧。”胡毋辅之笔走龙蛇,将这首歌记下后,毛笔潇洒地一扔,直接上了牛车,把王衍往旁边挤了挤,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彦国,你是不是忘了正事?”王衍不满地问道。 “有酒没?”胡毋辅之问道。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拒绝了。 胡毋辅之遗憾地咂了咂嘴,方才说道:“邺城败了,败得很惨。” “刘元海呢?他的救兵呢?”王衍神色一正,问道。 “来不及了。”胡毋辅之摇了摇头,道:“石超、王斌连吃败仗,士卒逃散,城中只剩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了。” 王衍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邺城? 邵勋才多少人,他就敢守洛阳。 “王浚、司马腾十几万大军,邺城早晚陷落。纵是太弟想守,也没人陪他等死啊。”胡毋辅之叹了口气,说道:“更何况,太弟不想守了。旬日前便带着残兵败将,奉天子南奔洛阳。走得仓促,一路上,唉……” “一路上如何?” “君臣都未带钱。”胡毋辅之说道:“只有中黄门行李中藏了三千钱。被人知道后,天子下诏借钱,道中买饭。还没有食器,只能用瓦盆吃饭,唉。” 王衍无语。 你们有兵将随行护送,还要“买”饭? 最让人难绷的是,天子专门发了一道诏书,却是为了借钱吃饭…… “我跟了几天,便先行一步,来洛阳打点。”胡毋辅之仿佛也不堪回首,不愿多提这事。 王衍有些同情君臣一行人了,真的惨。 天子可能还好,习惯了。 司马乂奉帝出征的时候,夜宿豆田,条件也很艰苦。天子饭量又大,经常吃不上饭,人都瘦了…… 但司马颖从小锦衣玉食,这次是真的落难了。 他来洛阳,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糜晃、邵勋若想杀他,一念之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便有些唏嘘。 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也会落到这步田地。 “如今洛阳谁做主?”胡毋辅之问道。 “督洛阳守事糜晃总揽军务。”王衍说道。 话只说了一半,但他相信胡毋辅之听得懂。 军务归糜晃,政务当然由他王夷甫做主了。至于那位曹馥,虽然是司马越的军司,但看样子他也不想争什么。 “邵勋呢?”胡毋辅之问了一个名字,直接让王衍惊讶了。 惊讶的原因不是因为邺府官员知道邵勋,而在于胡毋辅之压根就不管事啊。 他是太弟中庶子,有正经官职的,但和丞相府军谋祭酒杨准一样,逍遥度日,不任官事,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狂喝滥嫖——事实上,邺府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幕僚,只拿俸禄,不干实事,但司马颖确实需要他们妆点门面。 名士多了,声势就壮。 声势壮了,前来投奔的人就多。 为此多养一些风流名士,那都是小事了。 “邵勋是东海国中尉司马,自封中军将军,何伦、王秉、苗愿之辈,见了他都不敢正面指斥。”王衍说道。 “就他?”胡毋辅之惊讶地指了指正在田里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的军将,道:“既然一人之下,权势熏天,又何故如此?” “怕是所谋甚大。”王衍阴阳了一句。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勋下地干活,也是一种“养望”。 有人养望靠卧冰求——咳咳,靠事亲至孝。 有人养望靠辩经清谈。 有人养望靠名士风流。 邵勋如此养望,吸引过来的怕是只有浊流役门,而不是清流名士。 “现在谁还没点野心。”胡毋辅之嘟囔了一句,然后正色道:“太弟既遣我来,我再不晓事,也得问清楚,可有性命之忧?”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说道:“邵勋是个懂规矩的人,不是张方,放心吧。” “好。”胡毋辅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牛车走得很慢,歌声仍隐约传来:“救我来!救我来!” 俚歌小调,其实并不需要什么文采。 难的是你得贴近黔首们的生活,经常与他们攀谈,聊生活,拉家常,知道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这才能写出脍炙人口的东西。 此时听到“救我来”三个字时,胡毋辅之就觉得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仿佛听到了大晋朝那千千万万无人问津的黔首,在悲怆地大喊:“救我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九十六章 指点 干完农活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 辅兵们已经开饭了。 邵勋草草吃完,然后提了一些做好的饭食,往中城方向而去。 穿过一道门后,前方是一个庭院,院内栽有花卉树木,更有假山流水,十余间装饰考究的屋舍坐落其间。 裴妃、皇后二人正在对弈,看到邵勋进来后,齐齐抬眼望去。 王妃面带欢笑,气质娴静淡雅,最近甚至愈发平易近人,仿佛一道精美的菜肴,鲜香四溢,咬上去饱满多汁。 王妃还性格平和,很有包容之心。 邵勋喜欢女人身、心的包容。 废皇后羊献容不如王妃丰腴,但也身姿窈窕,颇有可观之处。 但邵勋觉得这个女人心思不简单——事实上王妃的心思也不简单,只不过她有时候会犯傻。 他只见过两次皇后。 第一次是在殿中擒司马乂,皇后二话不说,直接向他奔来,轻声呼救,可见眼力非常好,关键时刻不慌乱,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益。 第二次就是上回陛见了。 临走之前,皇后居然掀开了珠帘,露出她那精致俏丽的面容,其间有多少谋算,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其实,邵勋觉得羊献容和他算是一类人,都有着灵活的底线。 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会使出一些非常规手段。 邵勋自己是因为杀伐过盛,心中缺乏敬畏感,有时候会不择手段。 至于羊皇后为什么会这样,他就不甚清楚了。 思来想去,大概还是环境吧。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心思本来就重,功利心极其浓厚。羊献容几次被废、被关押,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她黑化是大有可能之事。 联想到历史上他对刘曜说过的话,邵勋基本可以确定了。 嗯,羊皇后确实挺美的,但这不是邵勋关注她的主要原因。 世上人千千万,比羊献容美的大有人在,但她们不是皇后。 简而言之,邵勋只对皇后有兴趣,无论这个皇后是不是叫羊献容。 “参见王妃,参见皇后。”邵勋将巨大的食盒放下,躬身行礼。 “妾已是庶人,将军无须多礼。”羊献容低声说道,神色间颇有些柔弱凄楚的味道。 裴妃本来想和邵勋谈谈出迎天子的事情,见状说道:“君放下食盒便可,若有军务,自去处理吧,莫要耽搁了。” “仆有要事请教。”邵勋放下食盒,一一取出食物。 “这是从吴王府请来的厨子做的蒸饼。”邵勋取出一样,便介绍一样。 吴王“北伐”去了,至今还未回来。 邵勋听闻他家的厨子擅做蒸饼,便把人请了过来。 这個厨子做出来的饼上部会裂为十字形,类似于后世的开花馒头。 这项本事在此时并不简单,因为发酵技术并未普及开来,只被极少数人掌握。 前太尉何曾就只吃蒸好后上部裂为十字的蒸饼。 烤饼同理,没裂十字他不吃。 后赵石虎则要求将干枣、胡桃瓤塞入饼内,蒸、烤后裂出十字才吃。 有点装逼的意味,但这种食物确实极具“科技含量”。 “这是琅琊王府厨子制作的粲。”邵勋继续说道:“刚炸好捞出的。” 粲也叫乱积,是一种糯米制品,用水和蜜各半,调和米粉呈稀糊状,放入带孔的竹杓内,使稀糊从孔中漏入油锅,炸好后捞出。 可口松脆,还带点甜味,非常好吃。 琅琊王同样“北伐”了。 与吴王司马晏不同,琅琊王想办法偷跑了回来,邵勋也是刚刚听说。 司马睿一回来就住进了王衍家中。然后由王衍出面,求得糜晃许可,司马睿将母亲夏侯光姬接出,径自回封地去了——看样子是怕了,洛阳大舞台,不是谁都能唱戏的,能体面退出已经很不容易。 陈有根曾建议在洛阳捕杀司马睿。 邵勋思考之后放弃了,糜晃的面子不能不给。 他现在和王衍打得火热。 其长子糜直被王衍点评为“沉毅果断,经通大才,可副四方之委。”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就凭王衍这句话,糜直这会就能被各个开府的宗王、将军、都督们征辟,且至少能当个掾、主簿之类,从事中郎也不无可能。 这就是名士点评的威力,糜晃算是欠了一个大人情。 捕杀司马睿,很显然会同时得罪王衍和糜晃,不值得。 况且,他现在对回徐州当官不是很热心了,双方之间似乎没有了太多的利益冲突。 “这是拨饼……”——用大锅煮水,以小勺将面糊舀入一铜钵内,将铜钵放入大锅沸水中,拨动铜钵,使其急速转动,让面糊均匀粘在内壁上,最后把钵内薄饼取出倒入沸水中煮熟,再捞出放入冷水过一遍,最后取出浇上肉汁食用。 “马肉……” “牛肉……” 邵勋将带过来的五样食物一一置于案上,递进饮食。 裴妃对他笑了一下,开始取用食物。 邵勋大部分时候只派教导队亲兵送吃食,空闲时才会亲自做这些事。 今天羊献容在,他毕恭毕敬地递进饮食,裴妃又高兴了许多。 羊献容则轻声道了下谢,然后取用食物。 “还要请教,到底该怎样迎奉天子?”邵勋跪坐在二人对面,皱眉问道:“百官多在邺城,仆实不知该找何人请教。” 能请教的人当然是有的,王衍不就是么?但对这种嘴炮达人,“信口雌黄”成语的来源者,邵勋总是觉得应该敬而远之。 王妃出身大家,对这类事务有所涉猎,是最好的请教对象。 “君谬矣。”裴妃说道:“礼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迎奉。” 羊献容不动声色,只默默吃着食物。 兵荒马乱,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现在也吃不到多少好东西了。 这些肉、饼,制作精美,非常可口,她已是许久未曾享用。 东海王妃倒是好福气,有个这么忠勇的家将,侍奉勤谨,忠心不二,走到哪里都不用担心。 哪像她,夜中听到殿外军士换防的动静,都会吓得惊醒,再无睡意——无他,担心有人来“赐死”。 被废立了这么多次,她早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一开始还会哭泣,现在已经不哭了,因为哭也无用,该死还是会死。 “如何迎奉?”邵勋追问道。 “君可知富平津?”裴妃问道。 “知道。” “富平津上有浮桥,乃杜武库督造。君或可率军至富平津,迎奉天子。”裴妃说道。 邵勋明白了。 杜预造的这座黄河浮桥,莫非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连接河阳三城的浮桥? 听闻唐帝遣人至江西洪州伐大木制船,然后用铁链连接,将河阳南城、北城、中潬城(位于河中沙洲)连为一体,是重要的交通基础设施。 “君为国立下大功,再迎奉天子入京,或可名扬天下。”裴妃又道。 “谢王妃指点。”邵勋闻言,立刻起身行礼。 他还是抱有穿越前的旧思想,下意识觉得这个天子混得如此之惨,已是颜面尽失,无须太过重视,于是只打算在洛阳城外郊迎天子。 但裴妃的话,让他若有所思。 确实应该走远一点,显得更有诚意。 裴妃提到了“名气”,这才是关键啊。 名气大了,好处多多,前来投靠的人也多,将来升官也会更容易一些。 天子一高兴,或许还会赏点什么东西。到时候,掌吏部铨选的尚书左仆射王夷甫是同意呢,还是反对呢? “洛阳是邵司马保下的,若在迎奉天子之事上为小人所趁,则前功尽弃矣。”羊献容本来不想说话的,但或许是吃人嘴短,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也点了一句。 “谢皇后指点迷津。”邵勋又行一礼,道。 羊献容侧身避让。 她已被废为庶人,甚至是个罪人,担不起这礼。 二人就这样默默吃着,气氛有些沉闷。 邵勋静静等待,一点不着急。直到她俩吃完,才收拾餐具,转身准备离开。 “洛阳既已太平无事,明日送我回府吧。”裴妃突然说道。 “诺。”邵勋应了一声,大步离开。 羊献容有些羡慕。 她身边没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如今此人名为东海国中尉司马,实则掌控洛阳军务,就连都督糜晃都不好违拗他的意思。 若能为自己所用,辅佐太子——同样关押在金墉城——将来处境或能有所改善。 至少,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地应付那无边的恐惧了。 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甚至还能有更多的好处。 自古艰难唯一死,她是真没勇气从容赴死。 邵勋不管她们怎么想,回去后就召集诸位幢主、督伯,向他们说明了迎奉天子之事。 众人自无不可。 据斥候查探,张方确实走了,甚至都没在弘农郡过多停留,一副急匆匆赶路的模样,应该是收到了司马颙的严令。 那么,留何伦、王秉、苗愿三部约八千人守洛阳,王国中军、银枪军五千余人北上富平津迎奉天子,似乎正当其时。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永安元年(304)——是的,天子在得知自己将回返洛阳后,再次下诏,改元永安——十月初五,邵勋率部离开了洛阳,与都督糜晃等“亲友团”一起,北上开往富平津。 第九十七章 擎天保驾功臣 深秋露寒,百草枯黄。 通往河内的驿道上,旌旗猎猎,军势威严。 每隔一段时间,北上迎奉天子的众人总能听到连绵不断的鼓声。 一开始或不太清楚,现在知道了,那是军士们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的信号。 邵勋治军,还真是不怕麻烦。即便在这空旷无垠的四野上,即便并无敌人,数千大军依然严格执行军令,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走在最中央的是银枪军近六百士卒。 他们或许打仗没有王国中军厉害,但胜在勤谨、听话,执行命令十分坚决,这是入伍后无数棍棒教育的结果,也是邵勋威信的体现。 银枪军阵中,糜晃、王衍并辔而行,邵勋稍稍落后半个马身。 在他身后,还有庾亮、徐朗、王敦等人。 庾亮之父庾琛也来了。 这是邵勋特别邀请的,后面迎奉天子时,他也得以跻身前排,混个脸熟。 对此,庾琛心绪复杂。 他知道邵勋是好意。以他现在的官职来说,如果有迎奉天子之功,很容易就能外放得个太守之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但他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邵勋这個人,野心勃勃,还打着利用他的主意哪。 这个太守,多半不可能是他心心念念的江南,而是在北方,这让他有些犹豫。 不过,吴地太守之职不一定能到手,太多对时局灰心丧气的士人盯着了。如果能当中原大郡的太守,就偷着乐吧。 庾琛就这样一路想着,心事重重。 胡毋辅之坐在一辆牛车上,时不时把目光转向骑马的邵勋。 他到现在还有些担心。 邺城告破,太弟已无处可去。 西面是并州,东面是青州,北面是幽州,三面围攻。 说实话,他真的只有南下洛阳一条路了。但这条路远远谈不上安全,万一司马越起了杀心,司马冏、司马乂就是太弟的前车之鉴。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司马越要点脸,糜晃、邵勋也不是热衷钻营之辈,保住太弟一条性命。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西奔长安,看看太宰司马颙能不能收留了。 庾亮、徐朗则比较振奋。 司马颖仓皇南下,天子还归洛阳,意味着东海王的全面获胜。 作为幕府的一分子,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了。 至于王敦,则有些无所谓。 他的家世,注定了不需要迎奉天子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有兄长在,坐等外放就是了。无论你有什么功劳,都休想和我争,除非东海王不需要兄长帮他妆点朝堂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 没有名士、俊彦的朝堂,还能是朝堂吗?怕不是要被人耻笑。 所以,他稳得很,今天只是想跟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天子,也就那样了。 机会来时,谁不能取而代之? 就这样一路北行数日,很快抵达了壮丽的黄河之畔。 “停步!”信使快马向南,大声命令道。 “停步!等鼓声响起再行。”信使特意放慢了马速,沿途吩咐道。 王敦冷哼了一声。 这个邵勋,难道把这么多官员公卿当兵卒来治了么? 你好大的脸。 有心继续走,但前面的车马已经停下,王敦只能骂骂咧咧地下了车,打算看看怎么回事。 糜晃、邵勋、王衍三人登上了渡口旁边的一个高坡。 入目所见,大河两岸一片萧瑟,人迹全无。 曾经兴盛无比的渡口,可能有阵日子没迎来商旅了。 目力所及之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坞堡的轮廓。 秋风之中,送来了断断续续的铃铛声,那是坞堡示警的声音,可能把他们这一行人当成贼匪一流了吧。 官兵,有时候确实和贼匪差不多。 脚步声传来,胡毋辅之气喘吁吁地登上了高坡,道:“信使来报,天子昨日在温县谒陵,今日启程出发,明后天便能过河。” “信使”自然是皇太弟的信使。 邵勋回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事情。那会的司马颖可谓意气风发,留五万兵戍守洛阳,自回邺城霸府,试图遥控朝政。 平心而论,冀州确实是诸镇中实力最强的。 一直到唐代,河北都是全国人口最多、最富庶的地方。 清河绢天下闻名,被列为第一等丝绸。 诗书传家乃至“书剑双美”的家族数不胜数。 永济渠运河直通幽州,极大繁荣了商业。 贝州大库存放着无数钱粮、甲仗,号为“天下北库”。 但坐拥这么一个风水宝地,搞不好政治,还是会完蛋。 司马颖好像吸取了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的教训,因为他打赢后,很快离开洛阳,回了邺城。 但又好像没吸取,因为他当了丞相、皇太弟,在邺城操控朝局,俨然众矢之的。 不然的话,即便是同脉兄弟,司马越也不一定能说动司马虓、司马腾等人帮他。 政治,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天子可有难处?”糜晃看向胡毋辅之,问道。 现在大家都知道天子借钱吃饭的事了,了解了这一行人的状况。 护兵百余,多为邺城败卒。 宗王、大臣、家眷百余,这还是从邺城出逃时的人数。司马颖走后,邺城守军溃散,王浚大军攻来,一路烧杀抢掠,又有些后知后觉的宗王、大臣及邺府幕僚举家出逃,部分人汇入了天子逃难的队伍,现在已膨胀至大几百。 天子借的三千钱,只够他和随从吃饭的,其他人得自己想办法。 逃了这么久,日子应该很艰难了。 这次胡毋辅之带了一些钱回去,也只能勉强救急而已。 “天子……”胡毋辅之脸上现出不忍之色,道:“王浚已攻入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众。其人还遣乌桓酋帅羯朱率兵追击,至朝歌而返。天子走急,丧履。至温县谒陵时,还需借从者之履,唉!”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 王浚是真不打算放过司马颖。攻占邺城后,还派乌桓骑兵追击,一路追到朝歌县。 这个县位于汲郡,离邺城并不近。追出来这么远,他是真恨司马颖啊。 或许,这就是司马颖决心出逃的主要原因。 留在河北,一旦落入王浚手中,哪怕司马越不想杀他,王浚也不会给司马越面子,定然杀之而后快。 另外,天子丧履这事也能从侧面印证王浚追击力度之大。 鞋都跑掉了…… “邵司马。”糜晃转过身来,道。 “在。” “你即刻率兵过河,迎一下天子。”糜晃吩咐道:“我等在富平津布置仪仗、鼓吹,恭迎圣驾。” “诺。”邵勋没有犹豫,立刻应下了。 糜晃这是老成持重之举,万一王浚第一次没追到,又派出兵马二次追击呢?特别是天子还在温县谒陵逗留了,难免王浚生出想法。 要知道,司马腾、王浚只是应司空的邀请出兵,他们并非司空的手下,只是盟友而已。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何况王浚一个外人。 司空是没有能力约束王浚的,只能建议。 司马颖就罢了,天子一旦被王浚劫走,麻烦得很。 邵勋没有耽搁,当场选了教导队及王国中军四幢兵计两千五百余人,顺着浮桥北上,直朝温县方向而去。 ****** 风渐渐大了起来。 无遮无挡的马车之上,天子司马衷拥着一层薄被,暗自神伤。 好饿啊! 洛阳现在应该有人舂米了吧? 不,朕要吃髓饼!好些时日没吃到了,甚是想念。 司马衷咽了口唾沫,够着头看向前路。 “顾侍中。”他喊道。 “臣在。”骑马伴于旁边的顾荣应道。 “还有几日可至洛阳?” “最多三日。”顾荣答道。 司马衷心下稍安,旋又问道:“洛阳——可还有如嵇侍中那般的忠臣?” 顾荣沉默片刻,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何忧也?” 司马衷才不信呢。 是谁朝御辇射箭? 是谁让朕夜宿豆田,肚子饿得呱呱叫? 是谁逼着朕乘舆冲锋,身中三箭? 顾荣知道天子不信。 这种事,连傻子都骗不了啊! 好在圣上仁厚,不会追究他这明显的欺君之罪。 “顾侍中。”司马衷又喊道。 “臣在。” “饼还有吗?” “没了。”顾荣叹了口气,他也很饿啊。 在温县的时候,有耆老送了些吃食过来,但也不够大家分的。 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带了些钱帛面圣,遂向邻近庄园买了些吃食,今早又吃完了。 这会大家都饿着肚子呢…… 司马衷失望地垂下了头。 他现在肚子饿,脚磨破了,还有些冷,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恨不得立刻飞到洛阳。纵然有什么事,也得先让朕填饱肚子再说。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司马衷还没反应过来,顾荣已经脸色大变。 随行的官员、公卿更是大哗,神色间多有不安。 皇太弟司马颖从后边策马而前,大声问道:“哪来的骑兵?” “太弟勿忧,渡口那边过来的,应是洛阳军卒。”费立大声回道。 司马颖点了点头,把心放回肚子里。 费立则带着数十骑上前,准备拦截询问。 此君是犍为南安人。 父费诗,诸葛亮逝世后,曾任蜀汉谏议大夫,后任晋巴西太守。 费立察孝廉入仕,担任成都国中尉,常伴司马颖身侧。 后出任成都县令、梁益宁三州都督,转了一圈后又回邺府。 马蹄声越来越近,费立也紧张了起来。 他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手已经握住大戟。 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那是朕的擎天保驾功臣!有金甲!” 费立愕然。 第九十八章 他好会啊! 已经恢复至二百骑的教导队在远处停了下来。 陈有根一声令下,留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人护着邵勋,往圣驾方向而去。 费立犹豫再三,问道:“来者何人?” “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奉都督糜晃之命,迎谒天子。”邵勋大声回道。 费立下马,作揖道:“还请邵司马率众稍离,勿要惊扰了天子。” 邵勋脚步不停。 陈有根冷哼一声,带着十余名顶盔掼甲的壮士上前,一挤一撞,将费立及其手下赶到一边。 费立大怒,右手紧握刀柄,直欲噬人。 陈有根看都不看他,自有教导队儿郎上前,与费立对视。 一方无甲,器械不全。 一方身披铁铠,背负弩机,手持重剑。 费立终究没敢动手。 司马颖张了张嘴,想要斥责几句,被邵勋的目光一瞟,又闭上了嘴巴。 这个少年郎,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若发起疯来,这边不知有几人够他杀的。 “陛下。”及至车前,邵勋以头触地,大礼参拜。 司马衷鼻子嗅了嗅,喜道:“快快起身。卿何名耶?可带酒食?” “臣名邵勋,正要侍奉陛下进食。”邵勋起身后,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教导队士卒开始从驮马背上解东西。 邵勋亲自动手,在草地上铺了一层毛毯,放下蒲团。 士卒们搬来几张小案几,又拿来食盒、食器。 司马衷下了马车,面露喜色。 “陛下巡狩日久,风餐露宿,且先用鸡汤。”邵勋拿出一个瓦罐,高举过首。 侍者接过瓦罐,想要先尝一尝。 司马衷出言阻止:“擎天保驾功臣,焉能害朕?” 天子虽然被人私下里称为傻子,但他分得清谁是忠臣,知道谁对他好。在这件事上,却要胜过不少人。 司马衷在蒲团上坐下后,接过侍者舀好的鸡汤,大口吞咽起来。 邵勋又拿出一个饭甑,道:“此乃新城稻所熬之粥。陛下离京日久,当思此物。” 新城在洛阳附近,曹魏时就以水稻种植出名。 曹丕就曾评价新城稻:“上风炊之,五里闻香。” 与新城稻齐名的是河内稻。 袁准在《招公子》中提到:“河内青稻,新城白粳,弱萁游梁,濡滑通芬。” 可见,洛阳周边还是有一定规模的水稻种植的,只不过价格偏高,普通人不易享用罢了。 司马衷一听,连忙放下鸡汤,催促侍者给他盛粥。 司马颖在一旁咽了口唾沫。 邵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又有教导队士卒从马鞍下解开包裹,取出胡饼,分给随驾众人。 胡饼干硬,难以下咽,但众人依然狼吞虎咽,纷纷道谢。 “此为鹅炙。”邵勋又道:“臣为陛下割炙,稍顷便可啖之。” 司马衷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邵勋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侍奉饮食,十分恭敬。 到最后,甚至为天子倒了点酒。 司马衷一饮而尽,酒足饭饱之后,抓着邵勋的手,有些哽咽:“这么多臣子,唯邵卿前来迎奉。” “陛下,都督糜晃、侍御史庾琛等人正在富平津恭迎圣驾。”邵勋回道。 司马衷想了想,记住了这两個人,道:“此皆忠臣也。朕还都之后,定有赏赐。” 说完,让侍从将其扶起,道:“这便回京吧。” “臣遵旨。”邵勋说完,天刮起了一阵寒风,他立刻脱下披风,道:“寒风劲疾,陛下且披此假钟,以御风沙。” 司马衷愣愣接过,侍从连忙为其披上。 假钟就是披风、斗篷,因形如钟而得名。 因北人多骑马,假钟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服饰,能防御风沙,又不妨碍行动,故穿用甚多。 在南方,假钟就不常见了,被视为一种非正式服饰。 南朝梁时,刘显将去寻阳,诸人约定送行。他拿出十匹丝帛,说饯行那天如果谁穿着奇特的衣服过来,这些丝帛就是他的了。 当天,周弘正着绿丝布裤,披绣假种(钟),轩昂而至,夺标取帛。 南北风貌之不同,可见一斑。 司马衷披上假钟之后,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暖和多了。 邵勋又至自己的战马旁,从留守军士那里取来马槊,至圣驾旁,道:“陛下,且容臣护驾前行。有臣在,定无贼人敢冲撞圣驾。” 司马衷眼睛红了。 有此忠臣,何愁天下不太平! 见天子默许了,邵勋又使了个眼色。 陈有根会意,趁着驭手没反应过来,抢先占了位置,为天子驾车。 “陛下,此为幢主陈有根,忠贞不二,勇冠三军。”邵勋介绍道。 “陈有根……”天子默念了一下,道:“有壮士驾车,邵卿护卫,朕无忧也。起驾吧。” “诺。”陈有根应了一声,稳稳地驾起马车前行。 邵勋披甲执槊,步行护卫。 教导队士卒纷纷回到马上,聚拢过来,紧紧跟随。 伴驾的官员、公卿、宗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小小的中尉司马,好会啊! 天子对他印象极佳,众人也承了些人情,今天的风头几乎全让他一个人抢了。 有些消息灵通之人,联想到邵勋驱退张方,力保洛阳不失的事情,心中有数了,开始悄悄打听他的家世。 司马颖臭着一张脸,故意落在后面,但耳边依然传来一阵阵“聒噪”。 “邵勋年齿几何?门第几品?” “其人可已婚配?” “东海王可看重此人?” “他若能当上郡国太守,便可为吾佳婿。” 诸如此类。 “太弟,寄人篱下之时,当隐忍为重。”费立悄悄靠了过来,低声说道。 司马颖缓缓点了点头,神色黯然。 仅仅一年之前,他出兵二十余万攻打洛阳。 彼时兵众迤逦而行,鼓声绵延百里。出师阵容之盛,百年未见。 这才过了一年,形势便急转直下。 邺城被王浚攻破,死者无算。 他则带着家人仓皇出奔,无处可之。 怎么会这样呢? 司马颖怀疑完人生,又抬头看向那个披甲执槊的军将。此人恰如旭日初升,前途无量,与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世间之事,扑朔迷离,直让人难以适从。 ****** 没有追兵的情况下,一路走得还算顺遂。 十月初九清晨,圣驾过浮桥,至黄河南岸的富平津。 霎时间,渡口处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刚刚下车的天子又被感动到。 邵勋不着痕迹地挤到了侍从身前,搀扶住天子。 “众卿……众卿……”天子哽咽,洒下两行热泪。 “臣等恭迎圣驾。”糜晃、王衍带头,纷纷拜倒在地。 “众卿平身。”司马衷带着哭腔喊道。 众人依次起身。 王衍酝酿了下情绪,道:“陛下北狩,宗庙震惊。臣等居于洛阳,外有贼兵,内有叛逆,艰难奋战,稍偃兵戈。今迎回圣主,必可重振颓纲,开启盛业,乃至稼穑连丰,华戎咸泰。大晋——中兴有望矣!” “大晋中兴有望矣!”众人纷纷贺道。 邵勋对王衍的“信口雌黄”又有了新的认识。 天下都这般操行了,他硬是说成要“中兴”,厉害厉害! 王衍此时正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丝毫异色。 老江湖了,脸皮算什么?把控住局面,捞取好处才是真的。 今天哄了天子一下,天子记着了。接下来的朝政安排,还不是对他言听计从?至少在司马越回洛阳之前,他可以稳稳地操控朝政。 王衍在这边盘算,那边的司马衷收拾心情,问道:“糜晃、庾琛何在?” 嗯?王衍微微有些惊讶。 “臣在。”糜晃、庾琛二人应道。 “你二人之功,邵卿皆已详述。”司马衷说道:“朕回宫之后,自有恩赏。” 糜晃、庾琛二人心下激动,齐声道:“谢陛下隆恩。” 司马衷点了点头,道:“回洛阳。”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华林园看青蛙。文武百官,真不如癞蛤蟆有意思,它们还会为朕叫唤两声呢,你们会什么?咦,这时节好像没青蛙了啊…… 司马衷的兴致一下子小了很多,怏怏不乐地上车后,突然招了招手,道:“邵卿与朕同乘一车。” 嗯?我真的可以和陛下你开一辆车吗? 邵勋大喜,道:“臣遵旨。” 说罢便上了马车,继续披甲执槊,护卫天子。 王衍的嘴角微微抽动。 他看着邵勋,邵勋的目光似乎也捕捉到了他。 新老两代“影帝”大眼瞪小眼,又都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圣驾离开富平津后,一路向南,两天后抵达了洛阳。 大晋天子圣质如初,又回到了他忠诚的洛阳。 第九十九章 结交 天子经东阳门入城时,受到了洛阳士民的热烈欢呼。 有人是真心来的。 有人是过来看热闹的。 还有人是为了半个胡饼过来的。 彼时正值正午,吃了三大碗饭、一大块肉和一碗鱼汤的天子喜笑颜开,频频挥手。 但洛阳百姓的目光多落在天子身侧的邵勋身上。 无他,金甲太耀眼了,实在无法让人不注意。 天子身后还跟着一连串的车辆,驴车、牛车甚至羊车都有,是糜晃在富平津准备的,给宗王、公卿、官员乘坐。 这个时候,还有很多洛阳公卿的家眷出门迎接家人。 有人看到自家主心骨回来了,欣喜异常。 有人则没看到,痛哭流涕。 这就是战争啊,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活下来的。 司马颖与豫章王同乘一车,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者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洛阳百姓。 后者高兴地看着向他跑来的妻子。 嗯?邵勋扫了一眼,原来认识。 卫将军梁芬家的小娘子,与庾文君一起出游过,像個大姐姐一样照顾她。 光芒万丈的他含笑点了点头,没想到梁小娘子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认识般,一溜烟地跑过去,追在豫章王的车驾旁。 邵勋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在密切关注他。 邵某人现在的名气是真的不小。 火并掉了上官巳,让满城公卿印象分+1(原来可能是负分……)。 驱退张方,更是让全城百姓感激万分——张方一来,公卿不一定有事,百姓肯定遭殃。 另外,战争甫一结束,他就带着军士、劝说百姓出城抢种麦子,并身体力行,带头耕地,让诸多有识之士赞赏不已。 这些名气,随着时间的沉淀,会慢慢显现出效果的。 车队在宫城外停下。 官员、公卿、宗王再拜天子,各自散去。 临时留守宫城的王国军下军将军王秉早就等候多时,大礼参拜。 “起来吧。”天子双手虚扶,然后又对陈有根道:“快,直去华林园。” “诺。”陈有根应下了。 端门已经大开,车驾过太极、昭阳二殿后,抵达了华林园。 六百银枪军士卒进了宫城,有条不紊地接替下军遗留下来的防务。从今往后,他们将是宫城内唯一的守备力量。 天子一下车就直奔池塘,随后便失望地顿住了。 邵勋瞟了一眼,满塘的枯枝败叶,有甚可看的? 他细细打量起了这座皇家园林的规制。 还是武夫的视角,哪里适合屯兵,哪里适合交战,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 天子已在侍者的围护下,逛出去了好远。 邵勋懒得跟上,待看到糜晃满头大汗地走过来时,连忙上前行礼。 “都督可是送王夷甫回去了?”邵勋笑问道。 以前落魄的时候,王衍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中了吗?没有。 现在掌握兵权了,他凑上来了,呵呵,老糜还是看不穿啊,被王衍忽悠得不行。 “还有司徒王戎,一起送回去了。”糜晃略有些尴尬地说道。 “都督急来此,有要事?”邵勋问道。 “方才收到故人来信,讲了一些东海之事。”糜晃说道:“裴盾、王导、刘洽、王承、戴渊等人,皆随司空去了东海。” “司空在做什么?” “大约在整顿军务吧。” 邵勋无语。 东海王国军的老底子早来洛阳了,那边撑死了剩下几百兵,有什么可以整顿的? “刘洽奉司空之令,招募、整训新兵。”糜晃说道:“王承当了东海太守,协助处理政务。” “太守?” “其实就是国相、内史。”糜晃解释道。 东海国就一个郡,太守与国相、内史并无区别——国相曾经废除过,但在实际中仍然存在着,比如陈敏就刚当了广陵相。 “司空莫非想在徐州做些什么?”邵勋问道。 “小郎君果真聪慧。”糜晃大笑道:“司空或许想让东平王(司马楙)挪挪位置。” “此事大有可能啊。”邵勋说道。 从情理上来说,别的州司马越可以不要,但徐州一定很想拿在手中。 司马楙站队失败,便给了司马越动手的理由。而以如今的形势来看,司马楙一定很惊慌,如果给他个别的去处,多半就从了,可兵不血刃拿下徐州。 另者,司马越应该开始通盘谋划天下诸州方伯的安排了吧? 冀州这么大块肥肉,会给谁呢? 算了,想那么多作甚,反正不可能是自己。 “还有一事。”糜晃说道:“我欲遣使至东海,迎司空回洛,如何?” “此为正事,当从速办理。”邵勋回道。 糜晃满意地笑了。 他有点担心邵勋大权在握,生出别的想法,这是非常危险的,也很短视。 “还有一事。”糜晃拉住准备离开的邵勋,道:“京中有些官员、公卿,托我邀请你参宴……” “为何不直接找我?” “你终日钻在军中,如何寻得你?” “宴无好宴,不去了。” “哎,别忙着拒绝啊,好事。你真不知你现在的名气?王夷甫还请你赴宴呢。” 邵勋吓了一跳,加快脚步离开了。 ****** 向天子辞行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 裴妃走了,城内空荡荡的,除了废皇后羊献容、废太子司马覃外,就只剩庾亮一家了。 没什么意思。 和庾亮随便聊了一会后,便回了住处,研习经史。 庾亮回到自家馆舍时,看到父亲站在院中,遂躬身行礼。 庾琛嗯了一声。 妹妹庾文君、弟弟庾怿、庾冰、庾条亦上前见礼。 庾亮静静地看着庾琛。 父亲是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平时话不多,非常低调,但庾亮知道,父亲只是不喜应酬罢了,胸中还是藏有锦绣的。 “记得吾儿初见邵勋之时,并不以为意,后来颇为热切,曲意结交,现在更是言听计从,何故也?”庾琛凝视着儿子的眼睛,问道。 庾亮不敢与父亲对视,沉默片刻后,道:“初时囿于旧见,觉得此人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也不觉得亲近。尤其是他夺了我家部曲,心中更是不喜。” “不仅仅是这些吧?”庾琛问道。 庾亮知道瞒不过父亲,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儿当时确实想得很多。邵勋乃军户出身,纵然勇武,或有军略,但出身决定了他前途有限。后来发现,他胸中有丘壑,料事多中,便真心信服,觉得他在这个乱世中,或能走得更远。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硬是借着大势,一步步走到今天。” “此子确实是个异数。”庾琛叹了口气,道:“但洛阳并非善地啊,他留在此处,前途难测。” “父亲,如果东海王稳定朝局,然后腾出手来,一一扫平各路诸侯,能做到吗?”庾亮问道。 “元规,过了年就十七岁了,别再那么天真。”庾琛加重了语气,说道:“伱扪心自问,可能吗?” “那怎么办?” 庾琛闻言却沉默了。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啊。 他曾经想过去江南吴地当个太守,躲避北方战乱,却苦无门路,便把此事压在了心底。 迎天子回洛阳的路上,糜晃暗中询问,愿不愿意在河南或河北当个郡守。 他当时没有明确回答,其实就是不太愿意。 现在想了一路,渐渐有决定了。 怎么说呢?洛阳太危险了,乃众矢之的。诸王谁入主洛阳,最终都没有好下场,仿佛是诅咒一般。 如果能去外地当太守,即便不是江南,多半也比留在洛阳更好。 或许,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司马颖大败,河北及部分河南郡县肯定是要大大清洗一番的,届时会空出来许多官位。 刺史他是不敢想了,但捞个太守的可能性极大。 可能是冀州某郡,也可能是司州某地,看情况了。 “罢了,不说这个。”庾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道:“你既与邵勋有旧,就好好维系这份关系。此人勇冠三军,又出身东海,手握大军,行事还有分寸,我看他还能往前走一走。” “父亲说的是,儿知道怎么做了。”庾亮诚恳地说道。 弟弟妹妹们在一旁默默听着。 庾文君低头眨巴着眼睛,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中心意思还是明白了,父亲让大兄曲意结交邵勋。 他果然很厉害! 联想到在辟雍认识的徐家阿姐、周家小妹,言谈间都在说邵勋如何,她心中就有些不喜,好像自己的玩具被人盯上了一样,心下更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攀比心理:我可是前年就认识邵司马了,去年三月春游之时,还说过好一会话呢。 大兄会怎么结交他呢?会不会经常把他带家里来? 第一百章 我在皇家监狱签到 十月十六日,因局势稳定,庾琛一家搬离了金墉城。 邵勋亲自送行。 临行之前,他看到了在院中朗诵诗书的庾文君小妹妹。 唉,庾亮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妹妹真的好可爱。 本朝几岁可以结婚来着? 女子十三岁便可嫁人,超过十七岁未嫁,朝廷就要强制婚配。 她家今天就要搬出金墉城了,以后得想办法多多来往。 我就喜欢皇后,未来的皇后也是皇后。 就这么想着事情,邵勋往自己的馆舍而去,打算好好研究一番并州匈奴的资料,但推开门时,才发现走错地方了,竟然来到了羊皇后的住处。 羊献容正在做女红,见邵勋前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又似乎有些嘲讽,还有几分得意。 “将军前来,或有要事?”羊献容放下手里的半成品衣衫,问道。 朝阳落在羊献容的脸上,细小可爱的淡色绒毛清晰可见。 脖颈修长雪白,像天鹅一般。 如果变成中箭的天鹅,脖颈一定更加诱人。 她的眼睛很会说话,看着你时,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华贵气度。 但她说话的语气又柔柔弱弱的,惹人怜惜。 怜惜过后,又非常想要欺负她。 绝了! 不要被这女人的演技迷惑了! 邵勋暗暗警醒,随口说道:“想向皇后请教选官之事。” 羊献容招了招手,道:“这有石墩,坐下吧。” 邵勋不动。 羊献容低下头,轻声道:“妾是罪人,并非皇后。” 邵勋暗暗冷笑,我会被你这副表象迷惑吗? 嘲讽间,脚却已经挪动了,坐到了皇后对面。 羊献容高兴地笑了起来。 笑容很纯真,让人想到十几岁的青葱少女。 她支起右臂,露出洁白水嫩的皓腕,轻轻托着香腮,微微歪着头,轻启樱唇,道:“将军迎天子而回了?” “天子已回洛阳。”邵勋回道:“或许,用不了几日,皇后就能回宫了。” 羊献容“嗯”了一声,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想想也是,说不定哪天又给废了。 “宫城守卫,都是邵君的人吗?”羊献容眨着眼睛,睫毛晃来晃去。 “是。” 羊献容轻舒了一口气。 邵勋看着她。 羊献容不好意思地笑了,宛如一朵绽放的茉莉花。 嘶!这女人,比我还会,比我还影帝! 邵勋咳嗽了下,道:“臣告退了。” “将军迎天子而归,爵位不要想太多,自罢公侯以下诸爵后,很难了。但提升下官位却不难。”羊献容提高了声音,说道。 邵勋又坐了下来,道:“还请皇后分解。” “君以孝廉入仕,想必已有所了解,这个便不多说了。”羊献容说道:“另有官学、朝廷选举、州郡选举、公府辟召、门荫入仕、高官表启等几种方法。” “官学,即太学和国子学。国子学只收公卿权贵子弟,太学收官僚子弟,平民中若有才智超群者,亦可入学。” “皇后且住。”邵勋仔细询问道:“可否明示怎样才能入太学?” “邵君想入太学吗?”羊献容问道。 “非也。”邵勋沉吟了一下,道:“吾侄、吾弟年岁不大,勤奋好学,不知能不能入太学?” 羊献容不可思议地看了邵勋一眼,问道:“令侄、令弟才学如何?” 邵勋支支吾吾道:“最近学了几月,略略识得一些字……” 说完,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把几乎是文盲的亲族送进太学,你在开玩笑? 呃,也不是真的开玩笑。因为在洛阳的时候,他听说很多人只在太学里挂个名,从来不到,然后还能有官做,便起了心思。 羊献容有些傻眼。 听说过走后门进太学的,那些人虽然不知书,但好歹识字啊,你这也太过分了吧?就为了让亲族有资格做官? “就是挂个名而已。”邵勋解释道:“我一定严厉督促弟、侄二人的学业,定不让太学蒙羞。” 侄子、弟弟将来要做官的,当然不能是水货。 水平太差的话,不但帮不了什么忙,还可能会败坏自己的名声,让内部出现难以挽回的裂痕。 在这一点上,邵勋有着很清醒的认识。 “太学出来可未必能做官。”羊献容提醒道:“朝廷、地方、公府任官,还得考察风姿、仪容、德才、人品。” 人品就是乡品、门第。 此时有“官品”和“人品”的说法。理论上来说,官品要和人品看齐,但在实际操作中则不是这样。 比如,你家门第是第二品,但不可能一开始就让你当二品官,那也太骇人听闻了,总要慢慢升迁。一般而言,仕途起点的官品会比门第低,门第越高,低得越多,中间差三四品都不奇怪。 二品家族出身的子弟,第一份职位就有可能是庾琛的侍御史(第六品),但人家老庾奋斗多少年了? 也有官品比人品高的,这主要存在于出身寒素门第的士人中。人家起点很低,但慢慢升迁上去了。 人品短时间内无法提升,官品是可以的,只要跟对了人,押对了宝,坐火箭也不是不可能。 很遗憾,邵勋的人品是零! 现在又是第八品官,属于官品、人品倒挂。倒挂得越严重,加上他的年龄,往上升迁就越困难。 “人品……”邵勋默念了几下,没说什么。 羊献容突然生起股恶作剧的感觉,继续说道:“人品不行,很难补官的。” 羊献容伱不要哇哇叫!邵勋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无妨。” “其实,以邵君的功劳,得一两個太学入学名额,并没有什么。此事易耳。”羊献容看向邵勋,大小适中、紧窄细腻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道:“有迎驾之功,朝廷除官就容易多了,便是禁军大将,也不是不可能。三五年后,再得个将军号,开府水到渠成,令弟、令侄是太学生,当官名正言顺,没人能说出什么不是。” 羊献容提到的“除官”,就是做官的另一条路子了:朝廷选举,天子授官。 说白了,地方上有举秀才、察孝廉这种选举权,朝廷又怎么可能没有人才选拔渠道呢? 朝廷自己选举,天子授官,经常用“征、拜、授、擢、除、补、假、召、署”等字眼。 这条路并不容易,但就像羊献容说的,有迎驾之功,这比什么都管用。 而且,这还是一条升官快车道,就看你能量、关系大不大了——以前多为公侯勋贵、外戚子弟准备,现在也是。 当然,邵勋不需要朝廷选举,他的亲族也不需要,入太学挂个名就完事了,哪那么麻烦? 羊献容这是在暗示自己为朝廷效力呢,能快速升官。 嗬,这女人!马上朝廷都要变成司马越开的了,我还在乎这个? 当即说道:“禁军大将,非我愿也。” 这是很明确的拒绝了,羊献容脸色一白,继而有些黯然。 良久之后,低声说了句:“我……怕。” 我怕? 邵勋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曾经嘴贱对皇后说了句“别怕”。 羊献容,你不要考验我,我人品是零啊!真想变成中箭的天鹅? “诸王在洛阳来来回回,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一个个都死了,现在司马颖也败了,邵君就不为今后考虑?”羊献容加了把火,道:“只要忠于朝廷,会有回报的。” 嗯,“回报”两个字稍稍有些重。 邵勋眉头一皱。 想让我当吕布,背叛司空么? 当即起身,拱了拱手,道:“今日我一直在研习经史,并未见到皇后。” 说罢,转身走了。 羊献容丰富的表情在一瞬间尽皆散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只想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司马越什么心性,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想自己登基称帝,但又不敢。心思纠结之下,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 今上的帝位是得到百官、士人认可的,正统性很强。 他在的话,其他人若想僭位,下场就是司马伦。 所以,羊献容真的担忧司马越会做出什么事。她不关心天子怎样,但天子活着一天,她的处境就不会低到泥地里面去。天子若不在,新皇又是司马越傀儡的话,她的下场绝对好不了。 今天的拉拢失败了,但又没完全失败。 邵勋还是有私心。只要有私心,就可做交易。 第一百零一章 潘滔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 天子回到京城后,以王衍为首的朝堂似乎一直在与各位宗王联络,信使来回不断。 十二月中旬,天子下诏:改元永兴。 也就是说,今年剩下这半个月,就叫永兴元年了。 这一年,对天子来说真是多灾多难,以至于数度改元。 正月年号永兴,月底改元永安,八月改建武,十月改回永安,十二月再改回永兴。 负责记载今上实录的史官们都傻了,激烈争论一番后,决定将史书中今年的年号定为永兴。 天子又下诏:废司马颖皇太弟之位,仍为成都王,令居京城,不得擅离。 同时,复羊献容皇后之位,复司马覃太子之位。 一番折腾,就如同年号一样,又回到了原点。 仗似乎白打了,人似乎白死了。 但人总得往前看,生活还得继续。在皑皑大雪之中,永兴二年(305)不期而至。 “太宰司马颙表奏司空为太傅。东海传来消息,司空坚辞不就。”华林园西北,黄门侍郎潘滔说道。 邵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拈弓搭箭,射落了一只雉鸡。 军士们齐声喝彩。 陈有根、黄彪、余安、姚远四骑飞快奔出,最后还是黄彪眼疾手快,将雉鸡捞在怀里。 策马而回后,轻盈跃下,半跪于雪地之中,将雉鸡高举过顶,道:“将军,猎物在此。” “赏你了。”邵勋哈哈大笑。 他身后跟着两匹驮马,马鞍两侧挂着不少猎物——叫你们不冬眠,天寒地冻出来乱逛,出事了吧? 教导队中部分精于骑射的壮士也有斩获,多为雉鸡、野兔之流。 这会已经剥皮掏肚,处理了起来。 肉,自然要大家一起吃。 “将军真乃神射。”潘滔紧紧跟在邵勋身边,赞叹道。 邵勋仍然看着前方,眼神捕捉着山林衰草,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咚咚咚……”鼓声响起,数队士卒拿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形,快步上前。 山林中一阵鸡飞狗跳,数只猎物惊慌失措的奔逃了出来。 邵勋快如闪电地捉弓,粗粗一瞄,箭矢飞出。 一只火红的狐狸在地上翻了个滚,扫了扫腿,不动了。 对箭术自信的将士们亦纷纷开弓射猎,场中欢笑声不断。 王雀儿骑着一匹快马,奔至狐狸旁,侧身一捞,打马而回。 洛阳二期的学生兵张大牛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抢到。 狐狸很快被送了过来。 “邵师射中的是狐眼……”王雀儿用看神人的目光说道。 邵勋咳嗽了下,他打算射右眼,结果射中了左眼。 这個误差,很合理吧? “趁热料理了,皮子留下,我有用。”邵勋将狐狸递回,说道。 司空远在东海,王妃孤零零地在洛阳,心情应该不怎么——呃,好像还不错。 不管怎样,多射猎几只狐狸,为王妃做一件新皮裘,作为迟到的新年礼物。 另者,秋冬射猎,也是一种军事训练。 士兵们按照旗号、金鼓要求,齐齐前进或后退,驱赶猎物。 射猎之人还能精进箭术。 不怎么精通的人亦可参与,以后打仗时手能熟一点。 随着洛阳盆地人口的日益减少,山林中的动物是越来越多了,今后可以多多组织射猎,既能吃肉,又能操练军士,两全其美。 正遐想间,又一只狐狸奔出。 “嗖!”箭矢破空而去,当场毙命。 喝彩声再度响起。 荡阴之战后新加入的士卒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邵勋,刚才这下瞄都没瞄啊,抬手就射,结果还就真中了。 军中早就传闻邵将军箭术冠绝京城,纵然有过誉之嫌,但也应是最厉害的那一批了。 在洛阳中军成建制覆灭,诸卫由基营弓手四散后,他很可能已升为最厉害的那一个。 “猎物真多,以前这里是禁苑吧?”邵勋放下角弓,问道。 “现在还是禁苑,只不过栅栏坏掉了而已。”潘滔笑道:“曹魏以来,芳林园西北有禁地,广伦且千余里。高柔曾上疏,言其中有虎大小六百头,狼有五百头,狐万头,鹿无算。邵陵县公(曹芳)继位后,改名华林园。国朝因之。惜二十年来无人修缮,虎狼多奔出,却不多见也。” 简单来说,禁苑是一个人造的、专供皇家射猎的畸形生态系统。 四周有围栏,“广轮且千余里”,不许百姓耕作、樵伐。 里面的动物都是人工投放进去的,种类较为单一。 鹿、兔作为食物链底层,虎、狐、狼作为掠食者,而它们同时也是人类的猎物。 天子休猎的时候,里面的动物会快速繁衍,生态濒临崩溃,这个时候甚至需要人工干预,或捕杀,或投放猎物。 说白了,这里不是真正的山林,只是一个供皇家打猎的人工场所罢了,还是简单容易版的。 最近十多年,洛阳多事。 禁苑已没多少人在乎了,渐渐被世家大族蚕食。 石崇的金谷园,就有一部分侵占了禁苑草场,只不过没人管罢了。 当然,蚕食禁苑的世家大族现在也不太想要这些地了。 有人在政治洗牌中获罪,有人举家丧命于战乱,还有人逃亡外州,一如整个洛阳盆地的大气候——有人来,有人走,但人口一直呈减少状态。 “潘侍郎……”邵勋又拿起弓,说道。 “将军何事?”潘滔有些奇怪。方才他几次挑起话头,对方都不太热情,这会怎么又主动搭话了? “冬日风寒,侍郎却没一双御寒鞋靴。如此股肱之臣,何薄待也!”说罢,抬手又是一箭,将一头正在奔逃的狼给射翻在地。 骑士们看见,纷纷奔出,争取猎物。 “狼皮就赠予侍郎了,做一双靴子,以御风寒。”邵勋回头看向他,笑道。 潘滔微微有些感动,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厚爱。” “王国军将,也能称将军吗?”邵勋哈哈一笑,问道。 “朝廷已许材官将军之职。”潘滔说道。 “我辞了。”邵勋摆了摆手,道:“本为越府家将,未得司空允准,焉能受此朝职?” 严格来说,中尉司马也是朝职,因为这是朝廷任命的,宗王没权力任命这种级别的官员,哪怕只是个第八品小官。 但规矩是规矩,现实是现实。 中尉、中尉司马乃至内史、郎中令、大农等封国官职,严格来说都是“朝廷命官”,但在世人眼里,这就是人身依附色彩非常明显的“属吏”,尤其是最近十几年。 因此,天子为彰迎驾之功,高高兴兴地加邵勋“材官将军”(第五品)之职,邵勋“固辞”。 这个结果,差点让天子自闭了。 那么大一个忠臣,居然不要朕给的五品将军,何也? 邵勋不好意思告诉他,即便是加官,我也不敢要啊。 十八岁的少年郎,这么快就升任杂号将军,不说别人怎么看了,司空还敢用我么?幕府众人还不得造反? 这可不是十九岁、二十岁就能当节度使的时代。 那会只要敢打敢拼,有勇力,有兄弟支持,杀将驱帅,自封留后又能怎样?朝廷不还得捏着鼻子给你补一道手续,送旌节、地图、印信,将你的留后变成正牌节度使? 但现在不行啊。 天子的信任,只能辜负了,除非司空同意。 “既不要将军名号,又不能外放任职,小郎君被夹在中间了啊。”潘滔看着邵勋的眼睛,似乎想捕捉些什么。 “别那么看我。”邵勋笑了笑,道:“禁军重建还没有眉目,材官将军是真没什么用,难不成让我征发夫子去修路?处虚名而招实祸,智者所不为。” 他现在如果去了军职,外放担任政务官,那就只能当个县令。 别以为这很小。 丹阳甘卓,曾经婉拒过司空招揽,去年再三延请,终于担任幕府参军,但很快又离府了,出补离狐县令。 人家什么家世,又如何得司空欣赏,但转任地方官的时候也就当个县令罢了。 中尉司马去当县令,完全称得上“擢”,那是升官好么? 但邵勋傻了才放弃军职从政,那是找死。 听到邵勋这么干脆的回答,潘滔笑了。 死死握着军权,不见兔子不撒鹰,这般清醒理智之人,是真的难得啊。 他愈发欣赏了。 “其实,将军完全不必烦恼。”潘滔突然说道。 “哦?潘侍郎何意?” “敢问将军,县令、郡守乃至刺史,因何而为人所重?” “人、地、财?” “不错。”潘滔也没想到邵勋的思维如此直击本质,高兴地说道:“便是小小一个县令,亦可调用夫子、征发兵士、筹集钱粮,这是很多朝官都难以做到的。” 邵勋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将军既知关窍,何不变通一下?”潘滔笑问道。 “你是说……”邵勋若有所悟。 “然也!”潘滔抚掌大笑,道:“河南郡十余县,连年战争,撂荒而逃者不计其数。以至空守膏腴沃壤,却需从外州输运粮食进京。将军何不将其用起来?” 邵勋想了一会,摇头道:“不可,朝廷不会允许洛阳附近出现大的坞堡、庄园。” “那就走远一点。”潘滔毫不犹豫地说道:“君可知关中齐万年之乱时,西州流民大举外迁,一入蜀地,二入河南,自种自收,聚居成坞?再者,将军恐怕亦有所耳闻,并州刘渊起兵,败东赢公腾,连取数城,寇太原,并州百姓大量南下,途经河内后,直趋洛阳。这些人,将来也会如同西州流民一样,聚居成坞,朝廷能管吗?” 邵勋有点被说动了。 潘滔察言观色,又加了一把劲,道:“将军可知颍川庾衮?” “处士庾衮?”邵勋问道。 潘滔一笑:“原先确为处士,但他可不仅仅是处士。四年前,赵王伦僭位,诸王起兵,好一番混战。其间,张泓率军攻阳翟,庾衮率众聚保禹山,建禹山坞。泓见其严整,不敢犯,乃退。”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道:“我之前小看庾衮了,以为他只是个胆小怕事之辈,携妻子躲入山中呢。” “庾叔褒确实是胆小怕事之辈。”潘滔大笑道:“现已携妻子前往汲郡,于林虑山中建坞堡,聚众耕作。” 邵勋哑然失笑。 不得不承认,他被潘滔说动了。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太依赖上位者的信任了。 若哪天司空听信谗言,认为无法驾驭自己,或者别的原因,不再信任自己,那时候他所能得到的资源将大大减少。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哪怕将来注定要离开洛阳,但在此之前,多占一些田地,多招募一些庄客、流民,产出钱粮,也是好的。 银枪军可是自己的私军啊。 将来司空回了洛阳,该怎么解释?如果他一定要将其编入王国军甚至禁军呢?如果他拒绝给银枪军发饷呢? 潘滔让自己多占田地,自己养兵,此为正理。 但具体如何操作,选哪些地方建庄园,还得再考虑考虑。 与此同时,邵勋也有些无语。 他在洛阳掌握着极大的军权,名气也不小,本以为会吸引一些不得志的底层人才过来投靠。没想到,一杆子下去,居然钓上来一条大鲨鱼…… 潘滔这种贾诩般的毒士,一般人还不敢用呢,他所说的话,还是得再好好想想。 第一百零二章 殿中将军 围猎一直持续了好几天才结束。 正月十五那天,邵勋回到了洛阳。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糜晃,结果被直接拉到了酒桌上。 还能不能干正事了? 王衍家的府第清雅富贵,邵勋没心思看。 王衍家的舞姬婀娜多姿,邵勋没心思调笑。 王衍家的菜肴精美异常,嗯,吃了不少。 今天的主角是王澄,王衍最喜欢的弟弟。 这个宴会,是为了庆祝王澄找到了新工作:司空幕府长史。 是的,原邺府从事中郎王澄转投越府,一来就空降长史,位高权重。 知道这个消息时,邵勋看了一眼糜晃,糜晃点了点头,表示这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这种事又怎么能开玩笑呢? 今天在场的还有一位名叫华谭的人。 邵勋对他有印象,扬州秀才入仕,在幕府担任军谘祭酒,听闻与司空一起逃回东海了。 这次连年都没过,又匆匆来到洛阳,可见有要事——对邵勋来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糜晃特意坐到了邵勋旁边,低声道:“司空有意征讨河间王颙,派人来提前做准备。” “如何准备?” “第一件事便是重建禁军。”糜晃说道:“先把左右卫建起来,可能会以王国军为底子。你有什么未完成之事,抓紧办理吧。” 靠!早知道接受材官将军的职务了,还是天子对我好。 “司空不要王国军了?”邵勋问道。 “刘洽在东海、兰陵、下邳等地募得数千人,这就是王国军。”糜晃说道。 “那中尉你……”邵勋感觉有些不妙。 难道我真的要成为禁军将领了? “司空在东海,刘洽也在东海。”糜晃只说了这一句话,但意思很明了,现在天天跟在司空屁股后面转的是刘洽,不是他糜晃。 司空或许认为他们保住洛阳是大功,但刘洽跟着他一起逃亡,也是功劳啊。 都说功莫过于救驾,刘洽有点那意思了。 “中尉要当左卫将军或右卫将军了?”邵勋问道。 他知道,自己的王国中军将军多半泡汤了。 糜晃摇了摇头,道:“和张方差不多。” 这什么话?邵勋有些无语,张方是冯翊太守,加右将军。其中,本官是第五品太守,加官是第三品将军。难道糜晃也是…… “弘农太守(第五品)、西中郎将(第四品)。”糜晃补充了一句:“张方攻洛阳的路上,弘农太守弃官而逃,空了出来,便给我了。司空的意思是让我整饬好弘农郡,为西征做准备。” 邵勋了然。 “你可能会担任殿中将军。”糜晃又道:“掌禁军一部,司空还是很喜欢你的。” 在洛阳中军编制完全时(超过十万步骑),左右卫将军各辖三部司马、五部督及殿中将军(员额不一)。 其中,精锐重甲步兵、弓兵、弩兵由三部司马统率,骑兵由五部督统率,剩下的杂七杂八的轻步兵统归诸位殿中将军管带。在那个时候,每一位殿中将军统率的轻步兵数量不会低于五千人,甚至更多。 这是個第六品的官职,相当不错了。 当然,司马越也没什么人可用了。 糜晃从第六品中尉变成第四品西中郎将。 自己从第八品东海中尉司马变成第六品殿中将军。 那么,何伦、王秉之辈,有没有机会从第六品王国上军将军、下军将军一跃而成左右卫将军(第四品)? 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北军中候是谁?”邵勋问起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司徒王戎以中领军的身份兼领北军中候。” 中领军曾经一度是禁军最高长官,但现在已变成荣誉职位,北军中候才是禁军统帅——去年北伐前,苟晞就曾担任北军中候。 “想不到啊,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当了禁军将领。”邵勋无语问苍天。 羊献容,一定在笑吧。 他有预感,这个新禁军搞不好不是司马越独资的。他可能是股份最多的,但有没有绝对控股权很难说。至少,禁军法人是王戎,不是么? 这和司马越如今的政治地位类似。 他是各路势力的盟主,主导投资的项目还血本无归…… “十八岁的殿中将军,找谁说理去?”糜晃哈哈一笑,道:“也就是在军中了,如果放你出去,当个中县县令,怕是骇人听闻。” “我感觉司空从来没想过放我出去。”邵勋叹了一口气。 别看太守品级低,但“我的地盘我做主”,实际非常贵重。 去年正月,朝廷为了安抚张方,让他退出洛阳,给了右将军和冯翊太守两个职务,你问问张方喜欢哪个? 右将军品级是高,但也就是一份俸禄罢了,实际能管什么事?更何况,朝廷压根不会给张方发俸禄,洛阳百官都领不到足额俸禄,邵勋当了中尉司马这么久,更不知道该去哪里领俸禄。 大晋这个破房子,真的离散架不远了,居然欠薪! “庾琛那边也有眉目了。”糜晃低声说道:“这次真是卖了老脸,王夷甫同意庾琛当汲郡太守。” 邵勋重新审视了一番糜晃。 果然,他没有无效社交! 曾经以为他被王衍忽悠了,现在看来,双方互有来往,厉害。 又投资我,对我示好,同时编织另一条关系网,果然能混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就没一个简单的。 历史上的他,可能也就缺乏点运气罢了。 “多谢中尉。”邵勋拱手道。 “庾子美老成持重,我也很欣赏的。”糜晃说完,又看了眼邵勋,道:“不过,以伱和庾元规的交情,怕是没到这份上吧,为何会替他父亲说话?” 邵勋支支吾吾。 “莫不是你想当他的女婿?”糜晃语出惊人:“不过,他女儿还小吧?哎,小郎君,不如当我女婿算了。吾女脾气好,心善,会侍奉公婆,打理家务,就是……就是胖了一点点。” “这……”邵勋无语。 胖了亿点点?一屁股坐死那种?算了。 音乐声响起,舞姬们又开始跳舞了。 邵勋看了眼主座,王衍、王戎、王敦、王澄都在,正与客人谈笑风生。 他不感兴趣,转而问道:“中尉去弘农,怕是不容易吧?” “确实。”糜晃叹了口气。 弘农本来是个不错的地方,人杰地灵,又地处要道,商旅繁盛,钱是不缺的。 但问题在于,张方每次过来,都必走弘农,诸县被祸害惨了。 司马越让糜晃当弘农太守,并非简单的酬功,一定还另有任务。 比如,筹集粮草、器械、役畜,征发夫子等等。总之,就是为西征做好前期的后勤准备工作,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那地方,还能喘气的,多半已在坞堡中了吧?”邵勋又道。 “不知还能有几个喘气的。”糜晃苦笑道。 邵勋眼珠转了转,道:“不如,趁着西征尚未展开,我陪中尉去弘农走一遭。山林之中,不是贼寨就是坞堡,最好把兵也带过去,好好清理一番。” “怕是会有损伤吧?”糜晃有些迟疑。 他知道王国军还打不了硬仗,坞堡其实并不好啃,有些甚至设在地势险要之处,没那么容易拿下的。 “兵总是要练的。”邵勋正色说道:“以战代练也是种办法。我就不信,那些贼匪的山寨有多坚固。打几个下来,后面的就怕了。届时中尉走马上任,便可相安无事,他们甚至还会奉上钱粮。” “不错。”糜晃终于点了点头。 忽然间,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河南尹周祖宣提及一事,你近几日把潘园占回去了?” 周馥原本是廷尉,最近当了河南尹,上任没多久。 “那本来就是我们的地啊。”邵勋说道。 “那是朝廷的地啊……”糜晃无奈道:“先前只不过是借给我们用罢了。你就是占了金谷园都没人说什么,潘园确实是朝廷的地。” “那我去占金谷园。” “你……”糜晃哭笑不得,道:“罢了。而今在洛阳周边夺占良田的公卿不少,也不缺你一个。周馥那边,不用理会,他就是新官上任,想做点什么罢了。” “手头无兵,还敢在洛阳占地,这些人怎么想的?”邵勋有些叹服。 这些就属于脑子不清醒的人了,还以为大晋朝处于鼎盛时期呢。 “中尉,我占地也是为朝廷分忧啊。”邵勋又道:“刘渊攻并州,百姓纷纷南下避祸。若不将他们管束起来,早晚变成贼匪,自己筑寨聚居,四处劫掠,那成什么样子了?” 刘渊已经正式建国了,胡、晋归附者日众。 他建国的理由十分“充足”:“吾,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 于是定国号为“汉”。 众人请上尊号,即皇帝位。 刘渊谦让:“今四方未定,且可依高祖称汉王。” 于是即汉王位,大赦,建元“元熙”,追尊安乐公刘禅为孝怀皇帝。 又,立其妻呼延氏(续弦)为王后。以右贤王宣为丞相,崔游为御史大夫,左于陆王宏为太尉,范隆为大鸿胪…… 刘渊并不是唯一一个开国称制的。 在他前面,李雄自称“成都王”,大赦,建元“建兴”。 又废除晋法,约法七章。以其叔父骧为太傅,兄始为太保,李离为太尉,李云为司徒,李璜为司空,李国为太宰…… 纯纯李家班。 这个政权虽然得到了不少蜀地士人的支持,但还没有国号,看着有点像草台班子的样子。 总之,大晋朝似乎有点不妙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受刘渊、李雄鼓舞,说不定哪天就又跳出来个人,想要称制建国,割据一方。 “有些时候,我总觉得你和王夷甫棋逢对手,就该凑一块。”听到邵勋有些无耻的话,糜晃忍不住笑了:“要不你当他女婿吧?” “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想替我说亲?”邵勋无奈道。 “你难道真不知道你现在的名气和地位?”糜晃摇了摇头,道:“十八岁的殿中将军,大可挑挑拣拣。王夷甫家其他人我都看不上,但他女儿王惠风不错。虽然是寡妇,但娶回家能旺三代,后院绝对不会失火。” 邵勋懒得说话,我只对皇后有兴趣。 第一百零三章 后妈养的小团体 曹馥府上,庾敳、潘滔等人如约而至。 庾敳熟练地嗑散,飘飘欲仙。 潘滔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另有几个年轻人,包括庾亮、徐朗在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但见到潘滔没动静,只能按捺住心思,把目光瞟向那些漂亮的侍妾。 谁知曹大爷挥了挥手,侍妾们陆续离开。 “北中郎将、平昌公模加宁朔将军(第四品),镇邺去了。”大冬天的,曹大爷仍然摇着扇子,侃侃而谈:“温羡受封大陵县公,食邑一千八百户,仍为冀州刺史。” 平昌公司马模是司空的亲弟弟,原为散骑常侍(第三品),现在当都督了,镇守邺城,直接攫取了最大一块肥肉。 老实说,别人应该会有点意见。 司马腾不想挪个位置吗?并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青州司马略呢?不眼馋邺城? 更别说,司马模什么都没做,屁的功劳都没有,就因为他是司马越的亲弟弟,从一个闲散宗室一跃而为冀州之主。 估计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笑话呢。 闲散宗室,又没开府,手头能有几個亲信?你控制得了冀州吗? 温羡原本就是冀州刺史。 北征之时,逃回洛阳,然后跟着出征。失败后,逃回老家等着,居然又官复原职,还“从驾有功”,受封爵位。 而说起大晋朝的爵位,那绝对是史上最混乱的之一。 泰始元年,置“新五等爵”——如果算上王,则是六等爵。 王爵仅可司马氏子孙就封,暂且不论——原本只有亲王,后又多了个县王,只有少数人得封。 公(郡公、县公两种)、侯(郡侯、县侯)、伯、子、男五等爵,外姓可封,宗王后人递减爵位时亦可封,如东赢公司马腾。 外姓所封之五等爵,大多数是司马炎开国时所封,一般加开国二字,又可详细分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 五等爵之后,还有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等。 泰始年间(265-274),又有关中侯之类,非常杂乱。 咸宁三年(277),荀勖上奏,认为“五等体国经远,实不成制度”,“然但虚名……略与旧郡县乡亭无异。” 荀勖觉得,五等爵与汉代的列侯分封没什么区别,请“裁度”。最终结果是,公侯仍从旧制,公侯以下基本不封了。即便有,也是公侯后人递减爵位时获得,且无封国,仅享有一些经济利益。 而公侯则是有封土的。侯国即便不满五千户,仍可置军,兵千人。 司马伦僭位时,滥封过一次,甚至连他家奴仆都封爵了。但除此之外,公侯以下很少封,算是把以往杂乱的封爵体系给重构了一遍——实际上,仅有公侯的话,清晰是清晰了,但又偏少。 与温羡一同受封的,还有延陵县公高光等人(食邑一千八百户)。 温羡出身太原温氏,是温恢之孙,高光乃曹魏太尉高柔之子,都是名门世家出身。 他们什么都没做,得了爵位。 从驾出征,拼死力战的将士们却没有得封。 合理,真的合理。 “东赢公腾进安北将军(第三品),并州多事,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住场面。”曹馥继续说道。 司马腾乃司马越二弟,司马模之兄,并州刺史、都督。 去年曾经率军击败过邺将王斌,为司马颖的最终倒台立下过功劳。 但没有什么可赏给他的。 将军号看着贵重,但没地盘、没兵,不太实惠。 邵勋之前宁可不升任材官将军,也要继续掌兵,这也是原因之一。 公侯以下的爵位,各种将军号,都是锦上添花之物,不值得花大力气追求。 司马越在二弟、四弟中,最终选择了还没有地盘的四弟司马模去邺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如此一来,从西到东,并州、冀州、青州全部掌握在司马越的三个亲弟弟手里了,如果他本人再拿下徐州,堂弟司马虓在豫州,堂侄司马释还在宛城当都督,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一系的声势非常浩大了。 司马越作为这一系的“家长”,是当之无愧的盟主,虽然这个盟主的军事能力有点弱。 “军司,说这些作甚?”庾敳有些幽怨地说道:“司空到底几时回洛阳?听闻最近有不少士人前往东海,投奔司空,难道他就在东海开府,不管我们了?” “是啊。”庾敳起了头,有人叹了口气,接着道:“如果拿下徐州,司空必然自领徐州都督、刺史,为弹压地面,肯定还要在那边留一段时间,今年还能回洛阳么?” “东平王到底挪不挪窝?早点走,司空早点整顿完徐州,可早点回洛阳。” “我听闻司空给东平王许了兖州,东平王还在犹豫。” “还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宣布他是逆臣,诸镇共讨之,司马楙下场更不堪。” “谁说不是呢,希望他能早日想通吧。” 曹馥猛地摇了几下扇子。 众人停下了议论,都看着他。 偌大的东海王集团,现在隐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 东海王居东海,陪他一起逃难的王承当了东海太守,刘洽负责募兵,成了事实上的中尉。考虑到最近又有很多人前往东海,请求入幕,围拢在东海王身边的士人是越来越多了。 这样一来,当初留守洛阳的人就尴尬了。 以军司曹馥为首,幕僚、朝官十余人,声势不如那边壮,偏偏掌握着兵权,离天子还近,何去何从,确实该好好考虑了。 曾经有人打算东奔徐州,去司空身边做事,被曹馥以洛阳英才不足为由劝阻了。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洛阳留守人员都快成后妈养的了,天天看着东海那帮人围在司空周围拍马屁,自己做什么事司空都不知道,久而久之,前途不妙啊。 其实,这就是派系问题,任何一个团体都难以避免。司马越的不在,恰好又将这个问题放大了。 曹馥很清楚怎么回事,他心中有数,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他们这边的力量,建立更多的功勋,让司空重视。 人嘛,总是更容易看到眼前的人,远方的人容易被忽略。那就用不容抹杀的分量,逼着司空把目光投注过来。 “糜子恢那边,怎么说?”曹馥转向潘滔,问道。 “他二三月间就能出任弘农太守,已经说好了,他愿意争一争西征主帅之位。”潘滔说道。 “那就帮他争!”曹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侍奉司空多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何伦、王秉想要左右卫将军之职。”潘滔继续说道:“司空还想任用陈眕、王瑚、褾苞等人,此皆禁军旧将,新募之兵里有不少禁军溃卒,他们带起来更方便一些。” “何伦、王秉,目光短浅。”曹馥评价了一句,又问道:“邵勋呢?” “我见到邵勋时,他在禁苑打猎,操练军士。”潘滔回道:“近几日还占了些田地,听闻要置办舞姬、女乐,又让他侄男、三弟入太学挂名……” “就这些?”曹馥问道。 “就这些。”潘滔坦然注视着曹馥,回答道。 “少年郎,骤登高位,经不起诱惑啊。”曹馥叹了口气,道:“也罢。还知道操练军士,这就够了。以后可用美人、钱财结交之。” 潘滔的话,曹馥当然不会全信。 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十八岁的少年,精气勃发,有了地位、权势之后,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沾声色? 曾经极为看好的少年郎,不能这么堕落下去啊。 “王夷甫那边,遣人知会一番。”曹馥又道:“我不想和他争什么。他掌吏部铨选,我不会作梗。我要做的事,他也莫要胡乱插手。元规,你跑一趟。” “是。”庾亮轻声应道。 “军司……”徐朗突然出声。 “何事?” “裴廓、裴遐回来了,司空可能要任用。”徐朗说道。 曹馥默默思考。 裴廓本来就是中垒将军(第四品),若入禁军掌兵,天经地义。 裴遐是王衍女婿,尚未出仕。司空要用他,多半是招入幕府之中。 “王夷甫……”曹馥轻轻叹了声。 这个人,怎么这么能钻营? 司空北伐失败后,他稍稍沉寂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在观望风色。后来发现糜晃、邵勋等人是懂规矩的,就又出来了。 王衍,最会在规矩里玩了,最怕的就是不讲规矩的人。 他最近让原长沙王府文学杜锡出任尚书左丞(第六品),与杜家的关系日益密切。 当然,大家族本就互相联姻,关系扯不断理还乱。 谈不上有多和睦,毕竟有时候关系很好,有时候又因为利益之争而恶化。 但王夷甫真的太善于编织关系网了,像个蜘蛛一样。 与他一比,王敦、王导、王澄等人都得扔。 而王衍在朝堂上的党羽、盟友日渐增多,司空竟然默许了,可见也有投鼠忌器之处。 最简单的,洛阳还需外州供给。 没有王衍招徕的士人子弟入朝为官,大家还认不认这个朝廷,外州能有多少钱粮进京可就难说了。 没干脆利落地打赢仗,就不得不让渡权力,争取更多的盟友,司空也是无奈。 罢了,和王夷甫这个裱糊匠搞好关系,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 “邵勋那边,派人劝导下。”到了最后,曹馥又忍不住说道:“实在不行,让他娶个妻,收收心。你等帮着留意。” “诺。”众人纷纷应道。 邵勋现在是洛阳小团体里最能打的打手,天天和人抢地,那么贪财,搞得实在难看。 十八岁的殿中将军,娶了妻子后,自然会走上正轨——呃,被动走上正轨,因为正牌妻子会把妖艳贱货们治得死死的,牛奶只能归她吃,她嘴里漏出来的,才能轮到妖艳贱货。 “散了吧。”说完最后一件事,曹大爷精力有些不济,挥手道。 第一百零四章 宜阳 永宁二年(305)正月未过,邵勋便拉起部队西行。 糜晃被催得受不了,最终带着长子糜直以及两百糜氏部曲,一起西行。 以洛阳为中心,东西向的道路大致分为“成皋道”(东)和“崤函道”(西)。 前者是一条位于芒山(邙山)北麓、黄河南岸的滨河大道。特点是地势平坦,快速便捷,前往荥阳等地非常容易。 成皋是这条路上地势最险要的地方,附近历朝历代都建关隘,如成皋关、虎牢关、汜水关等,关隘地点或不太一样,但核心都是依靠嵩山余脉与黄河,依山滨水而建。 崤函道就要艰险多了,毕竟这里处于豫西山区,不是很好走。 准确来说,崤函道是一个统称,又可细分为东半部分的崤山道和西半部分的函谷道,以陕县为分界点。 崤山道还可分为南北两道。 南道通行条件最好,沿着洛水河谷走,直抵宜阳,故又名“宜阳道”。 “自周以来,长安、洛阳间的驿道就没怎么变过。”糜晃一边走,一边对邵勋说道,时不时还扭头看向身后的长子糜直,看看他有没有在听。 糜直从滨海平原来到豫西山区,一时间有些新奇,盯着山川的次数多了些,已被糜晃教训了好几次。 邵勋其实同样兴致盎然。 第一次离开洛阳城向西,他有种开新地图的快感。 “山川河流就这样,便是想改道也不行啊。”邵勋说道:“仆闻建安十六年(211),曹孟德为讨关中,开崤山北道。现在就这一南一北两条道了吧?” “嗯。”糜晃点了点头。 邵勋思虑了一下,他总觉得还有第三条道,后世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好像是沿着黄河南岸,绕一个大圈,经“中流砥柱”那个地方,直抵陕县,但应该很不好走,车辆是没希望了,人、马估计也很危险。 “宜阳其实一直在洛阳控制之下。”宁静的山谷间,除了部队行军的声音外,就只有糜晃那标志性的公鸭嗓门了:“每次西兵攻洛阳,宜阳都要大战一番。司马乂秉政那会,皇甫商就在此与张方打过数场。” 宜阳是弘农郡最东边的一個县,因崤山南道尽在其境内,故十分紧要,战事一场接一场,十分惨烈。 以至于官员们都不愿在此当官,能推就推,不能推就弃官而走,小命要紧。 “宜阳还有多少人?”邵勋看着清澈宽广的洛水,以及两岸的河谷平原,道:“一路行来,渺无人烟。偶有一些百姓,看到咱们也像躲瘟神一样,跑得飞快。” “我亦不知。”糜晃叹道:“走吧,前面就是宜阳城了。” 邵勋点了点头,将一份写满蝇头小字的绢帛收起,放入怀中。 这是裴妃给他准备的“小抄”,详细记载了从《战国策》、《史记》等典籍中摘出的有关宜阳的一切——从战国韩邑开始,到秦武王使甘茂伐韩,乃至本朝隐士孙登所居的宜阳南山,应有尽有。 以后得专门养几个人研究这些史料了。 史料并不单纯是历史,有时候还和军事有关,比如古人走哪条路线,为什么这么走。他走这条路的时候好走么?遇到了什么困难?天气怎么样?等等一堆东西,都有参考价值。 宜阳城已经不存在县令了…… “恭迎府君。”宜阳县品阶最高的县丞齐顺躬身作揖,大声道。 在他的带领下,身后的吏员们亦纷纷上前行礼。 声音有点稀落,因为就连吏员都没几个了。 “诸君辛苦了。”糜晃下了马,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有感而发:“在这当官做吏不容易吧?” 齐顺等人面面相觑,这话叫他们怎么接? 邵勋呵呵一笑,下了马。 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前进,往宜阳县城的方向而去。 王国中军原本三千三百余,这几个月补全编制至三千六百,另有辅兵三千,押着辎重车队跟在后面。 银枪军六百人、教导队二百骑也来了。 外加配属给他们的王国军上、下二军兵士三千人,这次出动的总兵力逾万,可能是王国军正式改组前的最后一次战斗了。 “宜阳可不小啊,六百石县令都不要了。”邵勋看着县城外缘城开垦的一小片土地,笑道。 国朝县分三个等级,诸县令、长、相,第八品,相当于邵勋现任的中尉司马。 诸县令秩六百石,第七品。 诸县令秩序千石者,第六品,相当于邵勋即将担任的殿中将军,以及王国军的诸军将军。 把县令看作小官,那是不科学的。 大名鼎鼎的护匈奴中郎将长史也不过相当于中县县令。 幕府内呼风唤雨的从事中郎以及各位公主们的驸马,也不过相当于大县县令。 能舍弃县令跑路,足以说明此地战事的激烈程度。 根据裴妃的小抄,宜阳县原本户册上超过三千户百姓,是标标准准的第七品、六百石县令——县千户以上,皆称令,不满千户为长,如果这个县恰好是州治或郡治,则满五百户就可称县令。 户籍上有三千户,实际数量可能翻一倍还多,但经历了张方祸害,宜阳县现在的实际人口能有一两千户就不错了。 “百里长吏,亲民之要也,不可或缺。”糜晃摇头道:“吾必上奏朝廷,新委任一令,尔等稍等月余便可。” 人选其实已经有了,黄门侍郎潘滔介绍了从弟潘思出任县令,军司曹馥没意见,糜晃也同意了,并报知司空知晓。下面就是走流程,王衍那边不卡,最多一个月就能走马上任。 邵勋默默盘算着。 县令有了。 县里的“上佐”肯定也被瓜分了,和他没关系,如丞、尉、方略吏——县丞齐顺本来就在。 其中,中小县的丞、尉皆为第九品,是官。 方略吏不是官,排在丞、尉之下,但县令无权自辟,亦为上佐之列。 上佐之外,还有“属吏”。 属吏又分“纲纪”、“门下”、“诸曹”三大类,几十个人还是有的。 这些都不是官,而是时人俗称的“县吏”,大部分是地方豪强的自留地——理论上来说,县里的所有吏职都是一种徭役,没工资的,白干活,至于是不是真白干,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属吏全部由县令自辟,这是关键。 邵勋看中的是两个职位:贼曹的主官贼捕掾、兵曹的主官兵曹掾。 贼捕掾顾名思义,抓捕盗贼。 这会的坞堡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脱不了“盗贼”的帽子。 因为他们会抢劫过路商旅,抢劫没有加入坞堡的百姓,甚至是其他坞堡。 兵曹掾掌“兵丁征输”。 之前历次洛阳大战,一大堆县兵是谁送来的?其实就是县里面的小吏兵曹掾下乡征发,然后送到洛阳绞肉机里面去消耗。 兵曹掾人头熟,与地方豪强有交情,吃得开,经常成批成批地拉走庄客、部曲。因此,这个职位一般人还干不了,非得有很强的社会关系网才行。 但宜阳县的生态已经完全变了。 很多坞堡主甚至原本就是县里的小吏,一看打仗打得厉害,撂挑子不干了,自己回乡聚集庄客耕作,聊为自保。 邵勋完全不需要他们来帮忙征兵,因为自己有兵…… “中尉……”邵勋来到糜晃身后,低声提醒道。 “放心,哪怕县令没来,先给你安排好贼捕掾和兵曹掾。”糜晃扭头看着邵勋,犹豫再三后,问道:“银枪军与张方厮杀过,洛阳不少人都知道,突然不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养不起,解散了。”邵勋大大咧咧地说道:“这年头经常解散部伍,寻常事啦。” 糜晃被他的无耻逗笑了,又问道:“你打算攻哪些坞堡?” “坞堡不打,打贼寨。”邵勋说道:“贼寨人少,也没坞堡那么坚固,找几个有水有田地的贼寨挑了,自己占下来,再招募流民屯垦。” 糜晃点了点头。 流民不是问题,洛阳周边现在就有不少来自并州的流民,且数量还在持续增加之中。 “但你得帮我压服那些坞堡主,不然怕是难以筹集钱粮。”糜晃认真地说道。 “好。”邵勋直接答应了下来。 你帮我我帮你,这才正常。 况且,坞堡主不是不纳钱粮,事实上他们是交的,甚至愿意出兵。 问题在于比例,糜晃想要更多,这个就需要谈了。 至于邵勋自己招募的流民,主要是养银枪军。 银枪军士卒半脱产、半屯田。 另外每兵还有五户流民提供钱粮支持,尽量减少银枪军士兵干农活的时间,增加训练频次。 考虑到最花钱的武器、甲胄已经解决了,这个体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前提是有官面上的保护伞。 说白了,这就是他在极端情况下的备用方案。一旦情况有变,瞬间控制整个宜阳县,拉起六百训练充分的银枪军士卒,外加大量流民组成的民兵。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一支加强版的乞活军,独属于他一人的部队。 而在此之前,他尽可以继续挖大晋的墙角,利用殿中将军的身份,倒腾真正的流民军很难得到的优质武器、甲胄。 总之,司空伱老人家让我继续当打手,不让我外放,我认了,但也别怪我准备了备用方案。 再者,这年头官员、军将的亲族在外头大建坞堡、蓄养宾客的多了去了,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爱咋样咋样吧。 糜晃、邵勋入县衙后,立刻喊来县丞齐顺,仔细打听本地情况。 时间不多,军队拉出来消耗也不小,还是得速战速决。 西晋县一级官吏 下班后码了几个小时字,累了,换换脑子,写个西晋州、郡、县三级政府的架构。 之所以弄这个,是因为我发现有些读者在用东汉的官制套西晋。 或许是三国比较热门吧,大家对那时候的制度比较了解。 但我要说,西晋官制确实有很多与东汉相同,但毕竟演化了魏、晋两朝,改动不小了,不宜生搬硬套。 先从县一级开始。 一、主官名号 曹魏时期,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县令相六百石者,第七品;诸县长令相,第九品。 西晋时期,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县令相六百石者,第七品;诸县长令相,第八品。 《北堂书钞》七八引晋令:“县千户已上,州郡治五百以上,皆为令,不满此为长。” 县为国者为相。 因此,县一级最高长官的名号有三個:长、令、相。 二、职权 县令,职掌一县,职事最烦。 劝农、劝学、诉讼、收税乃至兵权等等,全部由县令做主,比后世其他王朝的县令权力大太多了。 比如,后世其他王朝县令没权处决囚犯的。但西晋的县令长“操刑杀之柄……令长断狱不但不待牧守覆案,且有上汤杀囚之俗也。” 再比如,西晋的县令还有兵权,这又是其他王朝县令所不具备的。 “令长之职,于县事无所不综,兵政自不例外。” 有的县令,会加将军号,这是三国以来的老传统了。 吕蒙,以平北都尉令广德长,后拜偏将军,领寻阳令。 本书中出现的乔智明,当县令时加殄寇将军。 南朝宋沈攸之,起为龙骧将军、武康令。 南朝齐萧赤斧,出为建威将军、钱塘令。 南朝梁沈瑀,起为建武将军、余姚令。 等等,不一一列举。 简单来说,至唐代,县令的职权就被阉割了不少。到明清,继续阉割,百里侯难副其实,县令之职也没有魏晋时被人看重了。 三、县佐吏 1、丞 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其丞、尉第八品; 县令长相六百石及以下者,皆第九品。 目前可以考证到的是,西晋还是置县丞的,《晋书》提及:“范广为堂邑令丞……” 这是西晋末年的事情。 东晋有没有县丞,不好说。 南朝宋《宋志》:“(晋)后则无复丞,唯建康有狱丞。” 2、尉 官品参照上条。 大县置二人,次县、小县各一人。 洛阳置六部尉。 江左之后,建康亦有六部尉,至迟晋成帝咸和六年(332)时已有七部尉,自此未变。 七部尉:江尉在三生渚,西尉在延兴寺后巷,东尉在吴大帝陵口,南尉在草市北,北尉在朝沟村,左尉在清流溪孤首桥,右尉在沙市。 3、方略吏 县置方略吏四人,无品,吏职,但“不与县吏主簿功曹等同列,而与县尉另成一节。” 县丞(官)、县尉(官)、方略吏(吏)皆为一县之“上佐”,县令无权自辟。 四、县属吏 1、纲纪类 功曹、廷掾(只有西晋有,东晋没有)。 2、门下类 主簿、录事史、主记室史、门下史、门下书佐、门下干、门下游徼、门亭长、门下议生、门下循行等等,不一一写出了。 3、诸曹 户曹、法曹、金曹、仓曹(东晋时可能已改名仓督监)、贼曹、兵曹、狱曹、狱小史、狱门亭长、都亭长、驿吏、劝农、校官掾等等,不一一列出。 以上所有“属吏”,全由县令自辟,朝廷不管。 这些属吏全是一种徭役,没有工资。 《晋志》、《宋书·谢方明传》、《徐裕传》、《梁书·安成王秀传》等都提到了这些吏员是没有工资的,以至于刺史、太守看不下去,上奏朝廷为他们讨钱,不成功,梁安成王“简府州贫老单丁吏,一日遣散五百余人”,“百姓甚悦”。 当县吏成了一种苦差事,变成了“力役”,大概是因为有油水的都被豪强占了,剩下的要自己贴钱上班。 五、特殊职位 1、关谷塞道诸尉,第九品。 这个只有在该县有关隘的时候才会设立,归县令管,有兵。 这又是西晋县令权力大的佐证之一。至少在唐代,开元六上关、十三中关之类的关隘,县令无权管,也指挥不了驻扎于此的兵,明清就更不用说了。 2、县参军 县令加将军号时置。 完。 有空再写郡、州级别的官吏设置。 第一百零五章 云中坞 天空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风劲吹之下,直往人脸脖子里钻。 崎岖的山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进军。 他们器械齐全,装备精良,面容更是严肃无比。 但看起来也不是很紧张。 银枪军六百将士是上过阵的,还不止一次,虽然打的仗都有点取巧,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积累出一定的自信,特别是在面对贼匪的时候。 教导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是各队挑选的精兵,打仗经验十分丰富,当然不会把小场面放在眼里。 上山这条路明显有人工开辟的痕迹。 最初可能是野兽趟出来的,后来变成了山上众贼匪行走的通道。 贼匪下山的原因是——种地。 抢劫也是有的,但光靠抢劫养不活自己。为了生活,每个人都打几份工,都身兼多职:农民、土匪、商人等等。 山道之外的密林里,还隐隐约约有人活动的痕迹。 那是银枪军和王国军的斥候,一共数十人,早早就上了山,仔细搜检各个适合藏兵的地方,以免被人埋伏——虽说真被埋伏了也没什么,山寨内就百十号贼兵,能怎样? 雪越下越大了。 贼人看样子今天不会下山了。邵勋已经远远看到了山寨那粗犷的墙体,以及围墙内部那袅袅升起后,又很快在寒风中飘散的炊烟。 “催一催辅兵,让他们快上来。”邵勋吩咐道。 “诺。”战场信使很快离开。 辅兵当然是王国中军的辅兵了,银枪军还没配这玩意,此时只是借调罢了。 吴前在后方督带五百辅兵,人人气喘吁吁,扛着梯子(爬墙)、大斧(斫门),背着火油(纵火)、门板(跨壕)等等杂七杂八的物事。 另有百余匹驴马骡等役畜,背着箭矢等消耗品。 至于食水,只能士兵自己随身携带,一般就几天的干粮。 攻坞堡的现实困难就在这里。 地形狭窄,展不开兵力,来一万人和一千人的效果,差别不大。 道路崎岖难行,辎重车辆没法上山,负重之下的骡马一不小心还会滚落山谷。 作战无法持久,几天的干粮吃完,就得下山,或者山下的人送上来,消耗很大。 如果没法一鼓而破的话,基本就只能谈判了。 坞堡主象征性交点钱粮,送质子,表示恭顺,进攻方见好就收吧。 当然,这是豫西山区的坞堡,平原地带的容易展开兵力,但人家的规模也更大。 山里面的坞堡可能就聚集着几百户人,但平原上的可不止。 后汉末年,满宠在河南连下二十余坞堡,得民二万户。 这还是坞堡尚未大举成风的汉末呢,平均一个坞堡就一千户了。在这会,三五千户人的坞堡都不少见。 “快点,快点!”吴前脚底一滑,老腰差点闪了,连滚带爬起来后,不住催促道。 常见的攻城器械没法用,只能靠这些梯子了,如果前面开打,他们还没赶到,今天不掉几個脑袋是难以收场的。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正当辅兵们加快脚步,闷头赶路的时候,前方山林间传来了惨叫声。 吴前心中一个咯噔。 他很清楚,那是斥候在杀人,但手底拖泥带水,让人叫出声了。 果然,片刻之后,寨内响起了清脆的铜锣声,那是有人在示警。 吴前低声骂了句,大声道:“快,别小心翼翼了,都给我冲,快点!” 一时间人喊马嘶,粗重的呼吸声、沙沙的脚步声随处可闻。 辅兵们不再遮掩身形,奋起余力,加快速度冲向山寨。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 当吴前背着一袋伤药赶到前边时,银枪军已经展开了战斗。 两百余名刀盾手、长枪手身披铁铠,阵列于前,正对着大门方向。 三百多名弓手手持步弓,瞄着墙头,连连施射。 吴前一时间看愣了。 终日在辅兵里头厮混,已经很久没看到战兵操练了。怎么一下子蹦出来这么多穿铁铠的重甲步兵,将军从洛阳武库倒腾了多少东西啊? “嗖!嗖!”一支支箭破空而去。 贼寨墙头一开始还有寥寥七八个弓手还击呢,很快就在大规模的箭雨覆盖下,惨叫着跌落墙头。 吴前知道,银枪军不是一般的军队。邵将军要求所有人都要练习射箭,成军一年以来,大部分人的箭术很差,只能说会射箭,谈不上精通。但三百多人一齐施射,打的还是小小一个贼寨,已经不需要你射得有多准了,铺天盖地的箭矢飞过去,贼人在低矮的墙头完全立不住脚。 鼓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齐声大喊了一声“杀!” “辅兵,填壕,架梯!” “第一队刀斧手,斫门!” “第二队、第三队准备登寨。” “第四队、第五队继之。” “第六队、第七队列阵等待。” “八至十队,停止齐射,以队为单位,轮番施射。” 督伯金三涨红着脸,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仔细看看,身躯似乎有轻微的颤抖。 那不是怕,金三属于傻大胆,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怕,那是兴奋或激动。 邵师站在一旁,没有干涉,任凭他自由发挥。 同为督伯的陆黑狗带着弓手,同样在执行他的命令。 金三没飘到天上去,已经算他身材敦实,体重够大了。 银枪军士卒们入伍时或许什么都不会,训练起来经常让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有一点,服从性好。金三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执行起来丝毫不打折扣。 命令一下,门板已经铺在窄窄的壕沟上,甚至还垫上了茅草。 刀斧手们如出笼猛虎一般,直冲寨门。 有人拿大斧劈开木门,有人拿绳索绑缚于门上,然后让骡马拉拽。 木梯也架好了,两队甲士手持短兵,快步冲了上去。 城头终于出现了守兵。 他们冒着银枪军弓手的箭矢,大喊大叫,试图将木梯推倒。 还有几个幸存的弓手射箭还击,制造了几声闷哼。 很少有人不怕死。 银枪军士卒入伍前,要么是集市里搬运重物的苦力,要么是码头上卸货的力工,要么是伊水、洛水上的纤夫,都是普通人,基本没见过杀伐场面,军事技能更是接近于零。 一年时间,即便打了几次烈度不大的战斗,也不足以将他们训练成勇猛无畏的老兵。 但在严格到严酷的军令之下,纵然心中害怕,这会仍然下意识冲了上去。 服从命令,几乎成了本能——当然,不服从也不行,教导队那帮杀人如麻的狠人正盯着他们呢,后退者死! 敌军幸存的弓手很快被消灭干净。 邵勋也拿起步弓,找了找手感,三箭毙杀三名守兵精锐——只有他们三人身上有铁铠。 墙头很快展开了短促血腥的战斗。 一开始,双方还互有伤亡。就邵勋所见,银枪军这边大概有七八人栽落墙头。 但随着时间推移,训练、装备乃至配合方面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贼人一个个被斩杀,痛苦惨叫。 银枪军甲士越打越有信心,越打越勇猛,很快就把梯子提了上去,架到墙内,汹涌而入。 “轰!”就在这时,已经被斫得面目全非的寨门,在几匹挽马的拉拽下,轰然倒地。 寨外的军士们齐声欢呼。 邵勋也哈哈大笑,欺负小朋友挺爽的。 首次担任前敌指挥的金三看到寨门破开后,立即下令所有人都冲进去,迅速结束战斗。 邵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陈有根。 陈有根会意,带着二百名教导队长剑手上前列阵。 如果有可能的话,任何时候都要尽量保留充足的预备队,即便用不上。 金三第一次独立指挥,着急了,后面会提醒他。 王国军的辅兵们也列起了阵。 他们没有甲,只有一杆木矛,战斗力相对差一些。这会看到银枪军战兵三下五除二破寨而入之时,颇有些震撼。 这就是一年前连左右都分不清的苦力? 当然,他们只能看到表面。 真实情况是,这些兵一开始确实没有什么军事技能,但并不代表他们一无是处。 码头上的力工,搬运货物时,往往十几人甚至几十人一群,互相之间配合默契,效率很高。 拉纤的纤夫同理,十几个人之间,如何分工协作,都有讲究。 简而言之,他们其实是有一定组织度和分工协作意识的。 现代工业社会,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工业生产中的一环。整个社会是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大家各司其职,在生产生活中,每个人都习惯了分工协作。 这是什么?这就是组织度。 工业国家比农业国家强的不仅仅是生产力,他的每个国民都被驯化出了相当的组织度。在工厂里能分工协作,上了战场一样可以,比自由散漫的农民强多了。 这就是隐藏在水面下的秘密。 战斗很快结束了。 金三入内巡视了一番,然后出来禀报:“邵师,我部共杀敌四十四人。战死什长一员、伍长两员、兵九人。” “负伤者呢?”邵勋问道。 “一共十人,都是小伤,不碍事。” “战死者遗体收敛,伤者尽快医治。另,清点俘虏及缴获。” “诺。” 邵勋没有立即入寨,而是登上更高处,俯瞰周边。 贼寨名“云中寨”,名字很响亮,但邵勋却看笑了。 他笑贼众无谋少智,没好好利用周围的地形。 如果将山寨扩建一下,即可东、西、南三面临沟,北枕洛水。其中,西侧壕沟深七八米,宽近二十米,乃天然形成。东、南两面则可人工改造,深挖壕沟,用吊桥通行。 简单来说,山寨位于一座土塬上。 塬这种地形,在西北地区很常见,弘农也很多,说白了就是高出地面的一块台地,人们可在上面耕作、定居。 有的土塬两两相望,中间是一条深深的沟壑,驿道往往修在沟壑中。 土塬万般好,唯有一点比较致命:缺水。 当然,弘农的土塬又比后世陕北地区强太多了,至少这里草木茂盛,森林密密麻麻,一片连着一片。在塬上打井,应不至于像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旱井那么困难。 而且,土塬北面就是水势雄浑的洛河,东北面是渠谷水,挖井取水并不难,足够百姓生活所需。 但种地的话就要下山了。 洛水南岸、渠谷水两侧零零散散开辟了部分农田,应该是云中寨贼匪及其家属们耕种的。 白天沿着南侧山坡下来种地,傍晚收工回寨。 这里,其实很适合建坞堡啊——大体位置在后世宜阳县张坞镇西南的苏羊寨,即南北朝时“云中坞”所在地,《水经注》有载“洛水又东,渠谷水出宜阳县南女几山,东北流经云中坞,左上迢遰层峻,流烟半垂,缨带山阜,故坞受其名。” 此时尚未建,因石材资源丰富,南北朝时云中坞曾豪横地用花岗岩做寨墙以及上下山坡的台阶。 这个地方,他要了。 贼寨只有百十户人家,其实绝大部分地面并未用到,任其长满草木,稍稍扩建一下,住个千余户不成问题,甚至更多也住得下。 这就能养两三百半脱产士兵了。 好地方!以后就命名为云中坞。 第一百零六章 杜尹 “寨主何在?”邵勋进入寨子后,第一句话就是找人。 所有人都看向墙边的一具无头尸体。 很好,省得杀了。 其实杀不杀都问题不大。百十户人家罢了,将来塞个千余户并州流民过来,他们一下子就被稀释了,翻不起大浪。 “金三。”邵勋唤道。 “在!” “即日起,你为云中坞坞主,率一至三队及本幢所属散卒,屯于此处,且耕且练,勿要令我失望。” “诺!”金三大声应道。 “其余人,随我下山。”邵勋丝毫不停留,直接吩咐道。 “啊?邵师,不吃些食水再走?贼寨内还养了一些牲畜,正好宰杀。”金三吃惊地问道。 “牲畜宰杀了多可惜。”邵勋摸了摸金三的头,哈哈一笑,道:“还有,不叫‘贼寨’,叫‘云中坞’,你既是银枪军督伯,又是坞主,切记。” 说完,直接走了,一点不留恋。 此地位于宜阳县西南,距县城三十里上下,不算远,也不算近。如果一路疾进,今晚就能赶到那座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烂县城内。 但他今天不去县城,而是前往一泉坞汇合糜晃统率的大军。 一泉坞也叫一合坞。 《晋书》有载:“一泉坞,在宜阳西南洛水北原上。又名乙泉戍。” 《水经注》:“洛水又东,经一合坞南。城在川北原上,高二十丈,南、北、东三箱,天险峭绝,惟筑西面,即为合固。一合之名,起于是矣。” 和云中坞一样位于土塬上,大概用水充足的缘故,唐代甚至将宜阳县县治改到此处,并命名为“福昌县”。 福昌之名,由此而来,大致位于今宜阳县韩城镇福昌村一带。 一泉坞经营的年代很长了。 最早在三国时期,杜恕任弘农太守,就开始营建一泉坞。从此以后,一直掌握在杜家人手里。 目前坞主/坞堡帅是杜恕之孙、杜预幼子杜尹。多年来一直在一泉坞耕读,观望天下形势。 张方数经此地,都对这个乌龟壳一样的堡垒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不管了。 当然,杜尹也很会做人,每次都奉上部分钱粮,态度十分恭敬。再加上他京兆杜氏的身份,都是关中老乡,张方还能怎么办?收钱走人,如此而已。 很显然,祖籍关中的杜尹已经是宜阳的地头蛇、坐地户了。他甚至谋求过弘农太守的职位,只不过让糜晃截胡了,心里微微有些不爽。 今天糜晃率大军来“拜访”,心中就更不爽利了,只是不表露在脸上罢了。 邵勋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大军驻地。 当他策马而至之时,王国中军数千将士齐声欢呼,让正出坞拜会太守的杜尹大为惊讶。 “此金甲武士,何人耶?”他看着糜晃,问道。 “殿中将军邵勋。”糜晃捋着胡须,呵呵一笑,道:“东海朐人,勇武绝伦。” “竟是他!”杜尹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追问道:“可是殿中擒长沙王之小将?” “正是。”糜晃笑道:“天子御赐礼服、宝剑、金甲,彰其为‘擎天保驾功臣’。” 杜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大兄、尚书左丞杜锡曾跟他提过此人,说司马越帐下诸督、将皆了了,唯此人凶悍嗜杀,敢打敢拼。不但掀翻了长沙王,连上官巳、张方等人都没在他手里讨着便宜。 初听之时,杜尹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见到真人,他信了。原因很简单,此人得军心。 没带过兵,没亲自管理过成千上万人,你很难体会这种所有人都对着你欢呼的感觉。 幸好他是殿中将军。 不然的话,跟着糜晃来弘农,加個将军号,划个防区,他们这些坞堡主就难受了。你说和他硬顶好呢,还是花钱消灾? “真虎将也。”杜尹赞叹道。 糜晃高兴地笑了,道:“若非弘农多事,我也不会把他叫过来了。” 多事?杜尹心中暗暗揣摩,又偷偷观察了下糜晃的脸色,没看出什么来。 严格说来,他们这些坞堡主身上都背着事。 有没有劫杀过商旅?多多少少有过的,主要是实力较弱的小股行商或商团。 有没有抢劫过百姓?那太多了,逼着他们成为坞人是每个坞堡主都做过的事。 有没有火并过其他坞堡?那当然也是有的。 坞堡与坞堡之间,关系很微妙,互相劫掠乃至攻杀并不鲜见。 只要朝廷认真查,总能查出问题来。 杜尹出坞之前,就已经与三兄杜耽商议过了,觉得糜晃此来说穿了就是“钱粮”二字。为免造成冲突,不如拿出一部分钱粮送他好了,就当打发叫花子。 一泉坞离宜阳县城就十几里,占的都是肥沃的水浇地,其中很多田地的来源不清不楚。张方数次过境,横扫宜阳,他们又在关中大军撤走后,趁机收了不少地,这都是有问题的。 花钱消灾看似憋屈,但其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想到此处,杜尹又看了眼策马向这边而来的邵勋,最后看向坞堡角楼方向——三兄杜耽正披挂整齐站在上面。 一旦打起来,势必死伤惨重,对双方都不是好事。 “禀中尉,仆已率军攻破云中寨,俘斩数百。”下马后,邵勋大声禀报道:“今晚且休整一夜,明日仆再整军西行,攻其余诸寨,定要让其尊奉中尉号令。” “辛苦了。”糜晃点了点头。 杜尹眼皮子跳了跳。 他知道邵勋在吹牛,万余兵马,全部消耗干净了也攻不破全宜阳的坞堡。 但压力也是实实在在的,万一他先拿一泉坞开刀呢?即便侥幸守住了,也会实力大损,能不能在宜阳立足就很难说了,毕竟宜阳不止他们一个坞堡。 “云中寨我素有耳闻。”杜尹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为首者乃几个积年老贼,多年来招募亡命,劫杀商旅,并强逼良家子为其耕种,渐成气候。将军破此寨,当是为民除害矣。” “哦?杜公竟知此寨?”邵勋奇道:“却不知洛水之畔还有几个贼寨?” 杜尹沉吟片刻,方道:“洛水膏壤,民风淳化。有杨公坞、合水坞、一泉坞等堡壁,皆尊奉王法,户调、田课从未短少,部曲儿郎送上阵者更是不知凡几,可谓尽矣、全矣。” “也就是说,除一泉坞、合水坞、杨公坞之外的皆是贼寨?”邵勋问道。 杜尹皱了皱眉。 这厮咄咄逼人,难道真不把宜阳“父老”放在眼里? 糜晃站在一旁,左手抚着刀柄,右手轻捋胡须,似乎完全没听到他们的话。 良久之后,杜尹舒了口气,道:“并非都是贼寨。” 邵勋心中有点数了。 这个坞主杜尹,看样子性格并不强硬。他刚才问的那种话,换做脾气暴躁又比较勇武的坞主,怕是已经勃然作色,可杜尹却生生忍了。 坞堡与坞堡之间,固然会互相攻杀,但互相联姻、互为奥援的也不少,有些小坞堡甚至会依附大坞堡。一泉坞的规模,在宜阳县算是比较大的,甚至可能是最大的,又怎么可能没有附庸? 邵勋若把这些小坞堡都挑了,一泉坞是阻止呢,还是默认? “既非贼寨,为何不来见府君?”邵勋逼问道。 “这……”杜尹的脸色有些难看。 邵勋心中暗哂,杜尹这性子,有点软弱啊。现在还好,若换到永嘉之乱时期,你纵然手握一泉坞这种大势力,怕是也顶不住一波接一波的攻击。 绵羊是带领不了狮子的,也练不出什么精兵。 到最后,要么部曲不能打,被人攻破坞堡,要么引强兵为援,但有可能被鹊巢鸠占哦。 大晋末年这个世道,弱者是不配活着的啊。 邵勋、杜尹就这样互相看着,气氛有些微妙了起来。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糜晃好像刚发现邵勋、杜尹之间的不对劲,连忙走了过来,站在两人中间,摇头失笑道:“多大点事。不就见一见宜阳诸豪杰嘛?世甫,伱名动乡里,人头熟,就由你知会各家坞堡帅,令其来一泉坞会面,如何?我在洛阳数年,任事勤谨,并非什么贪暴之辈,稍一打听便可知晓。今国事维艰,开支浩大,用钱之处极多,我不过是讨些钱粮,以支国用罢了,于尔等何伤耶?” 杜尹本来就有出钱的心理准备了,这会听糜晃这么一说,便就坡下驴,叹道:“府君确实是至诚君子。也罢,我这就遣人至各坞壁通传。” “若天下多几个世甫这样的人,大晋中兴有望矣。”糜晃赞道。 艹!邵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老糜,啥时候把王衍的话学过来了? 话说开了之后,气氛便松快多了。 不一会儿,一泉坞大门洞开,杜耽亲自送了一批猪羊、酒肉出来劳军。 双方言笑晏晏,仿佛之前的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邵勋抽空把陈有根喊了过来,低声吩咐道:“黄彪、高翊二人一会会拣选三百突将,你带教导队与他们汇合,把所有能骑的都带上,今晚去金门山,把山上一个贼寨挑了。” “诺。”陈有根立刻应下了。 “你就不问问山上有多少人?”邵勋笑骂了一句。 “撑死了百十人罢了。” “有两百上下。”邵勋说道:“若偷袭不成,就不要硬来了。过几日我自领大军而去。” “定不劳将军亲至。”陈有根笑道。 “好,那就静候佳音了。”邵勋拍了拍陈有根的肩膀,道:“我不贪心,在宜阳建两三个坞堡就可以了。” 根据向导的情报,洛水一带大大小小的贼寨有十几个,其中条件最适合建坞的有三处。 云中坞已拿下。 金门寨位于后世洛宁县陈吴乡大原村附近的金门山上,在云中坞西南四十里。 这两处之外,还有一个檀山寨,位于后世洛宁县长水镇后湾村西、洛河北岸的龙头山上,人也不算多,即便小股精锐打不下来,大军一至,也能轻松攻下。毕竟这只是贼寨,不是坞堡。 檀山、金门、云中三坞堡,从西南向东北,顺着洛水一字排开,相互间隔四十里左右,非常适合屯垦、练兵。 邵勋得感谢世道还没特别乱。 等到永嘉之乱后,这些贼寨多半会被人攻取,然后扩建、改造成更为坚固的堡垒,聚拢流民,且耕且战。 而如果等到南北朝时期,坞堡数量更是暴增,简直每一处犄角旮旯都建了堡垒——《晋书·苻坚载记》中提及,关中三辅地区“坞壁三千余所……相率结盟,遣兵粮助坚。” 穿越到那个时候,真的欲哭无泪。 光三辅地区就三千多座坞堡,密度大得惊人,怕是甫一登场,人就失联,再回首已在坞堡为奴。 陈有根离去后,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浑身血污的他回来了,马鞍下挂了好几个头颅。 一番禀报后,邵勋得知贼寨已拿下,突将、教导队总共折了四十几个弟兄,其中有十余人是夜走山路摔死摔伤的。 他没有耽搁,立刻让陆黑狗带三队银枪军士卒前往金门寨,替换留守突将。 开局非常顺利,很好。 第一百零七章 富婆通讯录 二月二,龙抬头,一般而言,已是春播的时节。 事情谈妥之后,一泉坞上下便不再紧张。庄客部曲们放下武器,开始准备春播的诸项杂事。 邵勋沿着坞堡走了一圈。 这些堡寨,所恃者唯险罢了。 一泉坞所在的台地,高四五十米,三面孤绝,只有一条斜坡可以上下。 攻城器械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人命堆。 沿着斜坡往上攻,无遮无挡暴露在敌方弓弩之下——如果他们有弩的话——这就是一条血路。 如果对方再用点檑木、滚石,伤亡就更大了。 等攻到坞堡下,架梯蚁附,百战精兵被人从城头推下,非死即伤——坞堡城墙看样子有三丈高的样子。 确实不值得正面强攻。 要么偷袭,要么谈判,对方交点钱粮,送个质子,再允诺出兵帮你打仗,就完事了。 杜家不是没根脚的人。 已故的杜预名声极大,长子杜锡为尚书左丞,次子杜跻为新平太守,杜耽、杜尹虽然在家耕读,但得官也很容易——若非糜晃横插一脚,杜尹多半已是弘农太守。 这样的家世,又有如此硬实力,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 毕竟,带兵的这两位,一个即将上任弘农太守,一个很快就是殿中将军,都是朝廷官员,不是贼匪,还是要讲点规矩的。 “我帮你要了三万斛粮,够用吗?”宜阳县诸坞堡帅基本都来了,与他们吵嚷了半天后,糜晃出了大帐,拉住邵勋谈事。 “我只要两万斛粮就行了。”邵勋说道:“无需一次给足,每月送一点就行。剩下的一万斛,能不能换些耕牛、农具、种子?” “这些东西,大家都缺啊。”糜晃说道:“能大批自造农具兵器、养蚕织布、驯化小牛的,全县也就一泉、合水、杨公三坞堡能办到。” “能不能想想办法?”邵勋问道。 “尽量吧。”糜晃点了点头,道:“我新官上任,杜耽、杜尹兄弟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不过,小郎君你是不是摊子铺得太大了?占地建坞,蓄养宾客,很多人都在做,但像你这般着急的,却也不多见。就像你刚打下的云中寨,先安置两三百户人,慢慢来,花個几年时间站稳脚跟,再一点点扩建,不好吗?宜阳这些坞堡,不都是这么来的?一泉坞甚至从曹魏年间就开始营建,最初只是一个别院,三代人经营,才有了如今这个局面。” “大势如此,不得不着急。”邵勋说道。 糜晃将信将疑。 大势?现在大势很好啊,司空就剩最后一个敌人司马颙了。 “你若真想快些成事,只有一个办法。”糜晃说道。 “还请中尉赐教。” “娶妻。” 邵勋语塞,就是把自己卖了的意思? 他其实倒也没那么抵触,关键是自己现在卖不上好价钱啊…… “伱权衡一下吧。”糜晃说道。 邵勋只权衡了一秒钟,便问道:“敢问京中有哪些待嫁女子?” 快把富婆通讯录给我,快点! 糜晃被邵勋的干脆吓了一跳,结婚这种大事,难道是看嫁妆丰厚与否吗? 他认真想了下,正色道:“首选王惠风。” “中尉,你第二次提这人了。”邵勋无奈道。 “也就是你,我才屡次提。”糜晃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王惠风乃前太子妃,贞烈无比,她虽然守寡了,却还不一定愿意嫁给你呢。若真让王夷甫点头同意,王惠风被迫嫁给你,你就偷着乐吧。这女娃嫁过来后,会对你一心一意,勤谨侍奉公婆,仔细打理家业。如果你在外征战,她甚至能帮你管理坞堡,保证不会后院起火。一般人,我还不愿意介绍呢,撑死了提她姐姐王景风。” 听糜晃的语气,王景风是漂亮花瓶,没啥本事。王惠风是有手段的,而且是个贞妇,不一定愿意再嫁了。 邵勋摇了摇头,问道:“还有呢?” 糜晃看了他一眼道:“去求王妃吧,让她给你安排一门亲事。裴家女子多着呢,也很有钱,但真要说起来,不一定有寡妇容易得手。” 说到“得手”二字时,糜晃老脸一红,好像这个词不太好似的。 “王妃……”邵勋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可能会把事情搞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没办法了。”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真想在宜阳扎根不成?建坞堡花费很大的,京中公卿,有这个实力的也不多。” “怎么会?”邵勋惊讶道。 “怎么不会?”糜晃奇怪道:“我在洛阳就建不起坞堡,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东海的钱粮部曲又不能飞到洛阳。” “京城就没富人了?” “京城现在最有钱的,就是王夷甫了,其次是羊皇后。” “嗯?”邵勋眼睛一亮,问道:“羊皇后怎么会有钱?” “羊玄之死后,羊家没人在京城,都回青州了。”糜晃说道:“昔年赵王伦事败,孙家兄弟夷三族,有些财货被抄没,有些则落到羊家手里了。羊家、孙家在京城的财货,现在都由皇后派心腹打理,你说呢?” 孙家兄弟主要是指孙秀、孙旂二人。 孙秀是司马伦心腹,曾经多次勒索富豪榜排名榜首的石崇。他的财货,真不一定全被抄走了。 羊献容能当上皇后,主要还是孙秀在运作——孙旂是羊献容的外祖父。 “中尉,我能不能向皇后借钱?”邵勋问道。 “最好不要。”糜晃摇了摇头,道:“欠下人情之后,你怎么还?万一皇后要你杀……” 糜晃闭上了嘴巴。 说这么多,完全是看在两人过命的交情上,不能再多说了。 邵勋已经听懂了。 洛阳朝堂势力,现在渐渐明晰了。 司空占一块,王衍占一块,尊奉天子的人应该算第三块。 司马越从头到尾,就没能像几个前辈那样,完全掌控朝廷,从一开始他就是合作、合作再合作。 不经意间,邵勋已经有资格跻身朝堂旋涡之中了。虽然别人想到他时,多半想将他当成吕布使唤。 他默默盘算了下手头的资产。 邵园(原皇甫商的庄园)又往外扩展了一些,现在有庄客百余户了。这个庄园的产出,主要是用来供养东海、洛阳学生兵的日常生活、学习及训练——原编入王国中军的东海学生兵全部剥离,成为邵园衣食客。 潘园也被占下了。虽然糜晃让自己还回去,但他一直拖延着。 潘园内有了几十户人,主要是当初跟着他撤到辟雍后的庄客、工匠、仆婢。有人成家立业后,便找上门来,请为部曲。 邵勋将他们安置到潘园耕种。 金谷园正主跑回乐陵国了,没有回来的意思。邵勋正在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他抢,如果没人,就直接占下,连带着附近的田地。 这不是没有后果的,但他准备扛下。 因为金谷园实在太优质了。 占地面积广阔,园内有山泉水,有人工修建的河道,有池塘,有果园,有草场,还有数量众多的馆舍。本体又依山而建,相对险要,花钱改造一下的话,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坞堡——考虑到在洛阳周边,这个冤枉钱就不用花了,意义不大,但金谷园还是有用的。 快春耕了,有些事情确实不宜拖下去,盖因一耽搁往往就是一整年。他之前催着糜晃出兵,也出于这个因素。 农业社会,一切围绕农事。 “中尉,你还在此逗留多久?”邵勋问道。 糜晃心下一惊,他感觉此番邵勋陪他西行,主要还是为了办自己的事,其他都是顺带的。 听闻昨夜又挑了金门山的一个贼寨。 据向导所言,金门寨“山多重固”,险绝无比,有两百个贼匪在内守着。 结果好像伤亡四十多人就拿下了,糜晃知道时都惊了。 古来攻城,攻方比守方伤亡多三倍是正常的,多五六倍也很常见,除非守军都是一触即溃之辈。 以如此轻微的伤亡偷袭拿下山寨,无疑鼓励了他继续在宜阳干这事。 还有工夫替我震慑不从么? “总得留个五六天。”糜晃收拾心情,说道:“来回拉扯,讨价还价,却没那么简单。有些人还没法做主,得在自家坞堡与一泉坞之间来来回回。唉,你有事自去吧。速去速回!大军我带着。” 说最后一句话时,糜晃提高了点声音。 虽然老被人称为庸将,但庸将也是将啊,结寨自守的本事还是有的,可不能让人瞧扁了。 “中尉,幢主李重,颇有军略,有不解之事或可垂问于他。幢主高翊,技艺娴熟,冲锋陷阵,勇猛无匹。杨宝、黄彪、余安、章古等人虽无甚特异之处,但分划防区,各自守御的本事还是有的。”邵勋说道:“简而言之,如要排兵布阵,当咨李重。若需突阵杀将,可问高翊。其余人等,带兵守着寨子就行了。” “好。”糜晃点了点头,临了前,又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占田建坞,蓄养如此多的庄客,到底所为何事?” 占田建坞堡,是每个士族或豪强的本能,但规模都不像他这么大,这是让糜晃难解之事。 “中尉觉得,洛阳真的稳了吗?刘渊在并州连战连捷,司马腾不能制,若其大举南下,如何抵挡?说穿了,我怕啊。”说完,邵勋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糜晃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第一百零八章 两园 邵勋首先回了自家庄园。 “郎君。” “陈将军。” 唐剑正带着宾客们在大门外管理流民,见到大队骑兵涌来,看清楚之后,立刻上前行礼。 陈将军?邵勋看了眼陈有根。 陈有根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郎君,他们叫着玩的……” “郎君。” “将军。” “邵公。” 听到最后一个称呼时,邵勋只觉有些雷人。 他才十八岁,就有人喊他“邵公”?定睛一看,容貌居然和陈有根有几分相似。 “这是?”邵勋问道。 “回禀郎君,此乃我家大兄陈金根。之前一直在豫州务农,最近带着数十乡人来洛阳,讨口饭吃。邵典计已经应允了。”陈有根说道。 “邵典计”就是邵勋的三弟邵璠,跟在裴进身边学着管理庄园。邵勋曾经说过,邵园一应事务,他俩商量着办。不意多日未至,这边竟来了许多新投之人。 其实这也正常。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邵勋当了官,不但本家亲戚会来投靠,亲信、心腹的亲族也会来投靠。甚至就连奴仆都会介绍相熟的人来当奴仆…… “既然来了,就安排在庄园内吧。”邵勋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眼不远处搭起的一堆堆帐篷,道:“过去看看。” 陈有根刚想说他还有两个兄长也过来了,却不得不闭嘴,快步跟上。 王雀儿比他还快,带着数十人在前边开道。 帐篷外堆满了饭甑,这会正在熬煮粟米粥。 邵勋仔细看了看,还行,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给辈旅加些鱼汤。”邵勋马鞭指向最西边的一片帐篷,道。 那里坐着百余妇人,有的还带着婴孩,一路逃难过来,舍不得丢弃。 婴孩饿得哇哇大哭,妇人急着喂奶,却已没甚奶水,只能暗自垂泪。 到最后,还是有人心善,把孩子抱了过去,解开衣裳喂着。 “诺。”匆匆赶来的裴进立刻遣人办理。 池塘里的鱼去年就捞了一大半。 张方攻洛阳时,大部分时间在城北活动,没怎么来城西,倒让这个庄园勉强保存了下来——可能也与这边离洛阳稍远有关系。 这会再捞,塘鱼怕是要绝种了。 “粥饭再加点吧。”邵勋又道。 “诺。”裴进亲自回去吩咐了。 邵勋刚想再说什么,却见裴进已跑出去老远,便作罢了。 他是不是怕我破产,导致他失业? 邵勋叹了口气,手头确实有点紧,还是胃口太大了。 他信步走着。 帐篷内的人见到他,纷纷出来拜谢。 “尔等自何而来?”邵勋看着一张张惊惶未定的面孔,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举了一年约四旬的汉子上前。 “拜见郎君。”汉子说道:“我等皆太原人,躬耕于乡里,忽闻虏至,烧杀抢掠,惊惶之下举家南下,一路乞讨,终至洛阳。” “逃众都来洛阳了,还是有人去了别的地方?” “一路艰难跋涉,有人留下,有人继续,途中还有他人汇入。据老夫所知,来洛阳的不算太多。” “原来如此。”邵勋说道:“既来此,可愿安之?” 汉子沉默了一下,最后叹道:“实不相瞒。我本太原大家宾客,家主都觉得待不下去了,故率众南下。洛阳终究是天子脚下,或能安稳些许。” 邵勋暗道,这你可就错了。 在今年以前,洛阳可是战斗非常频繁的地方。先后死了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再败司马颖后,这里才算安定了下来。 “你既有家主,为何还愿来此?你可知,既投我,便为宾客部曲,却不好更易了。”邵勋问道。 “不欺郎君,若我家主人还在,必不来此也。”汉子说道:“惜已在河内病故,我已是无家之人,故愿投郎君。” “他们都是一般想法?”邵勋指了指他身后的百来人,问道。 “正是。” “我欲令尔等去宜阳,非在洛阳也,可愿?” “失家之人,还有何挑拣之处,固愿也。”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两日后启程。”邵勋说道:“唐剑。” “仆在。”唐剑大声应道。 “今有宾客几人?” “二十三人。” “两日后,我让孙和率一队人,你带邵园宾客,一齐护送太原客前往云中坞。” “诺。” “对了,此处有多少流民?” “二百三十二户、九百十二人。” “好,全送过去。”邵勋毫不犹豫地说道。 招募流民是裴进、邵璠共同负责的,唐剑只是协助管理。邵园这边,还会继续派人出去收人,带回来粗粗将养一番后,再发往宜阳那边,登记造册。 幸好学生兵们都识字,有些人还会算术,管理起来未必多厉害,但至少有管理了。 乱世之中,人才为贵。 第一期东海学生兵学习了两年多,总算派上用场了。 第二期洛阳学生兵学习不满一年,还得继续。 另外,今年可以招募第三期了。 从现在的形势可以粗粗分析出,洛阳将迎来一段难得的和平期。 这個和平期有多长,不好说,至少今年不会打仗。明年怎么样,还得再看,没人敢打包票。 和平期弥足珍贵,若不好好利用,将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离开邵园后,邵勋又风驰电掣般从城西奔到城东,在潘园外驻马而下。 庄园内又出来个典计,名叫裴功,大侄邵慎跟在后面。 “郎君。” “二叔。” 二人先后行礼。 邵勋回完礼,心中就觉得有点不得劲。 到处是裴家人,我离开伱裴家还活不下去了? 罢了,牢骚少发,一会还得去找裴妃借钱…… “收了多少人?”邵勋看着曾经十分熟悉的潘园,很是感慨。 这里已经找不到任何战争的痕迹了,唯有当初修建的两座哨塔仍在清晰地告诉他,他曾在这里厮杀过。 “一百十户、四百五十一人,多是太原人,另有少许西河、平阳众。”裴功回答道。 十四岁的邵慎想答话,又答不上,急着挠了挠头。 “养了几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 “两日后,你召集庄客,把他们都送到邵园,交给唐剑、孙和。” “诺。” 邵勋一把拉过侄子,问道:“最近可用功读书?” “用功了……真用功了。”邵慎立刻说道。 “为何有人说你终日骑马,拿着杆破枪刺杀草人?”邵勋问道。 “啊?”邵慎傻了。 自己身边竟有细作?还告黑状? “吃得好了,有力没处使是吗?”邵勋扇了他个耳脖子,道:“不是不让你练武,但不能偏废。你是太学生了,如果走出去连字都不识几个,不但你丢脸,我亦丢脸。从今往后,上午习文,下午练武,晚上温习功课。” “好。”邵慎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应是。 邵勋在潘园内吃了午饭,然后接见了下庄客们——都是老熟人了。 “辟雍一别,又见到郎君了。”有人泣道:“洛阳打打杀杀,几无活路。若非郎君收留,却不知暴死于何处矣。” “三年前,郎君于此御敌,而今名满洛阳,我等跟着郎君,算是跟对了。” “郎君不要抛下我等。”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叫嚷道。 其实,潘园的庄户,大部分都去东海了。那是司马颖大军威逼洛阳时的事情了,一晃已是两年半过去了。 邵勋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温言道:“乱世之中,聚在一起便是缘分。你等跟了我,断无舍弃之理。好生在此耕作,没人来问你们课税,也没人会征发尔等,各自安心。若有亲族投靠,或相熟之人,亦可引荐来此。地,多得是,缺的是人。” 他今年打算招募第三期学生兵,就安置在潘园。 此地现有五六十户庄客,自种自收,除了给庄园缴纳的租粮外,没有任何其他负担,倒也惬意。 但庄客人数还是有点偏少,最好扩大到一百户以上,反正周围的撂荒农田有的是。 学生兵,今后就靠他们养活了。 邵勋仔细回忆了下。 太安二年(302)的时候,他开始带第一批少年。 当初的一百五十人,而今只剩下一百十数人。 有人回家了,有人战死了,有人病殁了。 这一百十数人中,十五岁以上的少年为自己撑起了银枪军第一幢近六百士卒,是自己压箱底的本钱。 昨天吴前告诉他,第一幢现有六十二名学生兵军官,今年又有二十余人满十五岁,除去继续“深造”的外,还有十九人可用。 十九人中最出众者名徐煜,粗通文墨,箭术不错,骑术马马虎虎。 邵勋想了想,趁着司马越没来洛阳,这边自己说了算的时候,继续薅大晋朝的羊毛,新建银枪军第二幢,暂编三队一百六十八名官兵。 第一幢幢主他不再兼任了,改由金三出任,调教导队督伯王雀儿回来担任第二幢幢主。 募兵之事,还是由吴前负责,尽快招募完毕,展开训练。 司马越回洛阳前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他回来了,就意味着不确定性,邵勋讨厌不确定性。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潘园,从建春门入城后,先去一裁缝铺取了东西,然后直奔司空府。 第一百零九章 借钱 “一贼仗剑击于市,万人无不避之者,臣谓非一人之独勇,万人皆不肖也。何则?必死与必生,固不侔也……”甫一至司空府,邵勋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不用问了,肯定是徐朗。 果然,徐朗听到脚步声后,立刻出门相迎,惊喜道:“不意郎君竟来此。” “诸事繁忙,有些不敢擅专,须得王妃定夺。”邵勋一脸正色道:“王妃可在?” “在的。”徐朗说道:“今日还问起弘农之事了。” “王妃实乃司空之贤内助,终日操心大事。”邵勋叹道:“世子呢?” “世子出外学习礼乐了。” “哦?”邵勋肃然起敬:“世子小小年纪,却这般勤奋,他日必有一番造化。” “郎君所言极是。”徐朗直接坐了回去,又捧起了兵书。 邵勋也懒得和他掰扯,悄摸摸地溜了。 王妃正跪坐在书房内,翻阅典籍。 以前这里虽然叫书房,但无论是竹简还是纸书,抑或是抄录在绢帛上的书籍,都没几本。王妃更多地是将其作为一个修身养性的场所,看看琴谱,写写画画,再煮一壶茶,悠然自得地看着庭院花木,任思绪飞到九霄云外。 但现在已经可以称作正儿八经的书房了。 王妃搜罗了很多经史子集,甚至游记心得,分门别类,一一放置好。需要时就搬来一本,细细查阅。 “宜阳……”案几上摊着一副手绘丝绢舆图,裴妃纤细白嫩的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时不时在“宜阳”二字上转圈圈。 旁边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仔细一瞧,多数是某地距某地多少里之类。 脚步声轻轻响起。 裴妃抬起头来,看向门外。 邵勋夹着皮裘出现在门口。 裴妃掩嘴轻笑,起身相迎。 “王妃终日埋首案牍,却是辛苦了。”邵勋感叹道。 裴妃会吟诗作赋,写得一首好字,但她并不特别喜欢读书。 现在这个书房,只能说…… 邵勋拿出皮裘,道:“正月里打了不少野物,正好够做一件狐裘,便赠予王妃了。” “为何赠我?”裴妃眼神中有些许惊喜,问道。 “欠你的。”邵勋诚实说道。 “二月了,却不知还能穿几日,为何不早点送来?”裴妃故作不满道。 邵勋眼角余光扫了下四周,见无仆婢在场,便拿着狐裘,走到裴妃身后,轻轻披在她身上。 裴妃下意识远离了几步,但并未责怪,而是白了他一眼,轻斥道:“放肆。” “下官知罪。”邵勋亦退后一步,恭声道。 “下官”一词,最早见于《汉书·贾谊传》中的“下官不职”。 《魏志·杜恕传》中又提到“若令下官事无大小,咨而后行”。 顾名思义,指的是下属官吏的意思。 北魏时,驸马萧综见到公主,以下官自称,表示敬爱。 当然,玩得最花的还是齐神武帝高欢,见到小妾、前皇后尔朱英娥时,恭恭敬敬自称“下官”,然后再爬上床。 “仆明日便找人打制一张胡床,送至府中。”邵勋看着案几前的支踵,说道。 “可是汉灵帝所坐之胡床?”裴妃好奇地问道。 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 胡床最早出现在天竺,后传入西域,再传入中原。 “此胡床并非彼胡床。”邵勋笑道。 东汉时传入中国的胡床,准确来说是绳床、绳椅。其实就是一种可折叠的小马扎,椅面用绳子密密编成。 这是原始版,后来随着时间演进,到唐代时就变成一种木制坐卧器具了,还增加了靠背和扶手,舒服多了。 邵勋想做的就是这个。 “那我等着。”裴妃高兴地说道。 邵勋陪着傻笑,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借钱。 裴妃脸上的笑容散去后,见邵勋仍然神思不属地假笑着,低头琢磨了一会,问道:“你正与糜子恢督率大军,进剿弘农贼匪吧?为何突然回了洛阳?” “行军征战,粮草为重,而今颇为不足……”邵勋叹道。 “还有人敢扣你们的粮草军资?”裴妃有些惊讶。 “非也。”邵勋说道:“弘农情势复杂,贼匪众多,有几处需得长期屯驻兵马,这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哪几处?”裴妃已经来到了案几旁。 邵勋不意裴妃竟然问这個,下意识说道:“女几山、金门山、檀山……” 裴妃抽出案几上的一张纸,看了看后,若有所悟。 “你是不是想建坞堡?”她晃了晃白纸,问道。 邵勋有些傻眼。 他还在琢磨,怎么既能在裴妃面前维系面子,还能开口借钱呢,没想到人家已经猜出了一半——事实上,向女人借钱本来就不太有面子…… “是想建坞堡。一共三处,东曰云中坞,中曰金门坞,西曰檀山坞。”邵勋老实答道。 “你的家底,我略知一二。”裴妃笑了笑,道:“坞堡可不是那么容易建的,你想几时建成?” “今明两年。” “倒也不是不可以,人呢?有吗?” “我在收拢并州流人,已得数百户。” “吃食呢?”裴妃问道:“夯土为墙,可不轻松。流人为伱筑城,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吧?” “宜阳诸坞堡帅愿给粮三万斛……”见裴妃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邵勋也不再隐瞒,将这些事和盘托出。 裴妃听完之后,终于明白了。 建坞堡的人手,其实就是流民,但你得让他们吃饱,其间的粮食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邵勋的意思是向宜阳坞堡帅买粮。 乱世之中,粮食很金贵,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但糜晃是弘农太守,他们又率大军耀武扬威了一番,这就存在可能了。 “你做得好一番大事……”裴妃神色复杂地看向邵勋,道:“就这么担心洛阳有事?” “是。”邵勋不想骗裴妃,正色道:“我担心匈奴来攻洛阳,欲有备无患。” “刘元海在并州无人可制?” “几无人可制。” 裴妃沉默了,她愿意相信邵勋的话。乱世之中,没有比他这类能打能拼的军将更让人信服的了。 “公府的钱却不好动用。”裴妃很快收拾好了心情,道:“明日我让裴十六拨钱五百贯、绢千五百匹予你,短期内就这么多了,你先用着。” “这是……”邵勋问道。 裴妃抬眼看向窗外,道:“我嫁入东海王府时的嫁妆,累年经营,在京中却只有这么多。” 邵勋一时失语,不知该怎么说。 “若还不够,卞壸夫妇回京了,我自去想法子。”裴妃又道。 邵勋还是沉默。 “若觉得过意不去,坞堡建成后,带我去看看。”裴妃笑了笑,道。 “好。”邵勋应道。 “你还准备找谁借钱?”裴妃好奇地问道。 “找……找曹军司。” “你也就认识这些人了。”裴妃说道:“曹军司家底殷实,但他却未必愿意出借。与其那般,不如让糜子恢调拨部分军粮予你,他再找曹军司索要即可。” “中尉已给粮三万斛,却不好多要。”邵勋说道:“他还要在宜阳、渑池等地建仓城,储备粮草军资,为西征做准备。” “子恢是老实人,你多找他几次,总能要到一点的。”裴妃说道:“纵只有三五千斛,亦是好的。” 邵勋点了点头。 一万大军,即便算上役畜,出征之时每月消耗的粮食也不过就三万斛出头的样子——斛是容积单位,曹魏基本沿用东汉度量衡,西晋“遵而不革”,此时一斛约20公升,一斛粮(不同粮食密度不同)一般也就相当于后世三十多斤的样子。 一个月就三万斛粮食的消耗,而邵勋所需又何止几个三万斛,确实不好动手脚,只能多种渠道想办法了。 “世事多艰。”裴妃又叹了口气,道:“若洛阳不守,怕是也只能躲你的坞堡里去了。” “不是我的坞堡,是我们的坞堡。”邵勋轻声纠正道。 “又放肆了……”裴妃转过身去,脸有些热,道:“你快些离去吧。” “诺。”邵勋又看了披着皮裘的裴妃一眼,轻手轻脚离去了。 回到大街上的时候,陈有根牵了马过来。 “去曹……”邵勋沉吟道。 “曹军司府邸?”陈有根问道。 “王……”邵勋又道。 “王衍家?”陈有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羊……” “羊市?” “呃,不去羊市了。”邵勋重重地拍了拍陈有根的肩膀,道:“现在手头紧,过几日再让金根、银根、铜根兄弟来买羊,送至坞堡。” “好。”陈有根随口应下了。 就在这时,邵勋远远看见大侄子飞奔而来。 “二叔。”邵慎扶着司空府门前的石狮子,喘匀了气后,方低声说道:“有河南尹的仆役至邵园,邀你赴宴。” “周馥?什么时候?”邵勋问道。 “就今日。” 邵勋脸色纠结了好一会,半晌后才说道:“等入夜后再去。” 这时候的宴会,一般下午开始,经常整到半夜。 如果是晚宴,开到后半夜都很正常。 周馥找自己,意味深长。 邵勋不想被太多人观察到自己的行踪。 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第一百十章 本土势力 邵勋抵达周府时,已是月上柳梢之时。 他带了五十甲士,从小门入内——既不想让人注意到他,又怕被人阴了,于是就整成了这副尴尬模样。 周府仆役欲引他入席,邵勋拦住他,问道:“今晚还有何人赴宴?” “游击将军王瑚、司隶校尉刘暾、尚书右仆射荀藩、中书侍郎周顗、侍御史周穆……”仆役一连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 邵勋一听,好家伙!照着名单抓,保皇党定遭重创。 他犹豫了,打算开溜。 不料主人周馥亲自赶来,笑道:“郎君方至,复又离去,传扬出去,外人定以为我招待不周。走,随我认识些朝中俊彦。” 说完,亲自把着邵勋的右臂,笑呵呵地拉着入席。 邵勋不便拒绝,跟着入席。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上官巳入城之前,周馥对自己可不是这个态度。 宴会已经进行了大半天了,席间杯盘狼藉,客人们多有醉意,说话声音都大了起来。 “听闻皇太弟被废,河北有人蠢蠢欲动,似有叛意。”有人大声说道:“依我看,不如赐死成都王,绝了他们的念想。” “其实也不怪他们,跟错了人罢了。昔年齐王冏用事,何勖、董艾为左膀右臂,又有路秀、卫毅等五公,而今安在?” “你这是什么话?这些人侥天之幸,骤登高位,可谓沐猴而冠。齐王冏又权倾朝野,凌上迫下,败亡是必然的。” “喝酒,喝酒。” 邵勋走入厅中时,便听到了这么几句话。 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明悟:所谓的保皇派,其实并不是真正忠于天子,或者不全是忠于天子之辈。他们多数门第不错,官位甚高,但手头掌握的资源不多,在朝堂一轮轮的洗牌中,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所以被迫团结在皇帝周围。 以齐王司马冏秉政为例,他的左膀右臂何勖、董艾以及五大功臣路秀、卫毅、刘真、韩泰、葛旟(yu)等都封了公侯,且抱团排斥其他人。 比如,顾荣就被葛旟赶出了幕府,到朝中做官。王豹直言敢谏,还被杀了。 一個政治团体,不能有效吸收新鲜血液,做好统战,还有什么生命力? 何、董、路等人在司马冏起家时提供了绝大的助力,但他们的家世仅限于地方州郡,影响力并未破圈,只能称作小士族,一朝进京,忘乎所以,买官卖官,放纵无忌,擅断杀生等等,偏偏还不分润好处给世家大族、高官公卿,生生把这些人逼成了保皇党。 长沙王司马乂能靠百余人奇迹翻盘,未必没有这些所谓的保皇党的功劳。 “诸君,这位小郎君便是殿中将军邵勋了。果毅敢战,英武绝伦,洛阳得保无事,皆为其功也。”周馥拉着邵勋,大声介绍道。 席间众人早就有了七八分醉态,闻言反应不一。 荀藩斜睨了邵勋一眼,醉意朦胧地问道:“殿中将军,自然是殿中立功而得了。这个功劳,拿得心安理得么?” 周馥面色一变,道:“泰坚勿要说醉话了。擒抓司马乂乃拨乱反正之举,功莫大焉,休要乱说。” “哼!东海王表奏你为廷尉,复表为河南尹,春风得意得很哪,看样子是忘却旧人了。”荀藩仰脖喝下一杯酒,冷笑道。 其他人或坐或卧,看着周、荀二人斗嘴,时不时把目光投向穿着一身戎袍的邵勋身上,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邵勋脸色淡然地看着这些人。 早就听闻,支持齐王冏进京秉政的多为地方士族,而支持司马乂的多为身居高位,却没掌握兵权、钱粮的世家大族,看来就是这批人了。 他们在战争中支持司马乂,却又因为身居清贵高位,没有掌握钱粮兵械实权,导致支持力度不够,在另外一批世家大族勾结禁军将领,共推司马越为主后,轰然失败。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或许也正因为他们支持的力度不够,再加上家世显赫,竟然没遭到清算,以至于到现在还身居高位。 司马乂一系的失败者罢了,互相抱团取暖,发发牢骚而已,不值得过于重视。 “荀仆射从邺城回洛时,面有饥色,蓬头垢面,可还记得河内的两张胡饼?”邵勋缓步走入场中,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荀藩,笑问道。 他知道荀藩为什么针对他。不就是杀了他长子荀邃么?到现在还记恨着呢。 他微微有些后悔,若知今日有荀藩在,必不来此。 “王将军,多日未见,别来无恙?”邵勋又走到一人面前,行礼道。 “邵……将军。”王瑚起身回礼。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郎,微微有些愣神。 一年多前,这个名叫邵勋的少年郎才刚刚凭借斩杀孟超之事声名鹊起,随后被司空选中,殿中捉拿司马乂,一路举孝廉,进中尉司马,再整顿王国军,保全洛阳,迎圣驾而归,终任殿中将军。 这一年多的邵勋,太耀眼了。 反观自己,建春门之战达到了声望的顶点,随后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司马颖、司马越之间摇摆不定,北伐失败后输掉了所有。 京中正要重建禁军,即便他能出任高职,也不过是回到了一年多前罢了。甚至于,他最终与左右卫将军失之交臂,只能掌握一小部分兵马,与面前这人同列。 际遇变化之玄,当真让人茫然无措。 “王将军之才,我亦佩服。”邵勋弯下腰,给王瑚斟满酒,道:“单论骑军运用之妙,洛阳无人能出将军之右。将军莫要灰心丧气,只要有机会,一定可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 王瑚闻言心中一热,鼻子有些发堵。 京中公卿巨室,只把他当做反复无常之小人,言语间多有讥讽。即便今日与宴,却只能敬陪末座,在席间赔笑。 但邵勋不然。 他不看自己的过往,不问自己的家世,他只看重自己的本事。 邵勋伸了伸手,从一名婢女那里接过酒樽,给自己倒满,然后对王瑚附耳道:“王将军,不要掺和政争了,你不适合玩这个,纯粹一点。” 说罢,一饮而尽,走了。 在场众人,或家世高贵,或学问满腹,或名满天下,但在邵勋看来,都不值得深交。唯王瑚一人,值得他出言点醒。 中原骑兵人才少,能指挥大规模骑兵集团作战的人才更少。 洛阳中军鼎盛之时,是有相当规模的骑兵编制的,这是中原不多的科班骑兵人才。 与草原牧民生活中练习骑术,围猎时练习战术不一样,中原的骑兵都是募兵,是职业武人,他们不用考虑生活,日常训练就行了。 单论骑马的时间,他们未必就比草原牧人少了,甚至更多,因为他们不用干杂活,不用为生计奔波,生活中只有一件事:训练骑战本领。 这是一支战斗力远超对手的骑兵部队,只可惜在战争中一点点消耗干净了。 王瑚身边聚拢着百十个逃回来的骑兵军官、老兵,关系密切,经常来往。 他还认识一些其他骑兵将领,他们身边也各自聚拢着数十人。 这些都是宝贵的资源,依托他们为骨干,钱粮、马匹足够的话,是可以一点点恢复禁军骑兵编制的。 乱世之中,人才为重。 王瑚品行再不堪,专业本领是有的,未来是光明的。 前提是别再玩政治了! 这里水太深,你真的把握不住,只会毁了自己。 周馥一把拉过邵勋,向众人告了个罪,来到后堂,苦笑道:“可惜!本欲让你认识一些人,没想到却成了这副样子。” “周公,我与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没什么可惜的。”邵勋说道。 “但你今天还是来了。”周馥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 人的眼睛会透露很多东西。 邵勋的目光非常明亮,包含着自信、野心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这样的人,他以前也见过,多在士人圈子里。 游艺之时,他们是士女关注的中心。 清谈之时,他们把别人辩得落花流水。 从政之时,他们多谋善断,步步高升。 邵勋有点那个意味了。 他的自信和野心,来源于对女人、权力的征服。周馥倒有些好奇了,邵勋在军中的本领他已知晓,但这样的家世,能征服什么样的女子?难道他的主母裴氏给他介绍了什么世家女? “今日来此……”邵勋沉吟道。 “无须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周馥笑着打断了邵勋的话,只道:“天子时不时念叨伱,皇后也对你赞誉有加。” 周馥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很诚恳了。 天子当然对邵勋有好感,但他不会主动拉拢邵勋,他干不了这么复杂的事。 那么,事情很简单了,今日邀请他赴宴,其实是皇后的主意。 这个羊献容,她从哪里知道我行踪的?莫不是整天派人监视我? 邵勋有点想让她哇哇叫了。 另外,他还想到了一点:羊献容现在是天家的代理人吗? 以他对羊献容粗浅的了解,皇后似乎不太在乎大晋朝廷怎么样,甚至还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恶意。 她在乎的只有自己。 大晋朝廷能给她带来好处,能让她更安稳地活下去,她就帮扶大晋朝廷。 如果哪天带给她的只有坏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踹翻。 这个女人,好像已经坏掉了。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司空一直“蜗居”东海,人不来洛阳,那么就别怪一点点失去对朝堂的控制力。 当初司马颖那么大的声势,都无法在邺城霸府遥控局势,就别说靠兄弟才打赢的司马越了。 真当洛阳本土势力不存在啊? 这个势力集团的成员大部分不是洛阳人,准确来说,他们是扎根洛阳的高级士族官僚集团、禁军集团(已毁灭)。 你司马越在洛阳,或许可以影响这个集团,就像当初组织他们北伐邺城一样。 但你不在,影响力是会衰减的。久而久之,人家会推出一个新的人选,就像当初推出司马越对付司马乂、司马颖一样。 单说司马越失位的这半年,王衍已经自成一派,党羽众多。 周馥这一拨人似乎与天家关系密切,算是保皇派。 即将重建的禁军,也会有部分逃回来的北伐兵将加入,与东海王国军共同构成新的禁军集团——老实说,目前的东海王国军万余人,九成以上非东海人,只不过中高级军官由于历史遗留问题,还是东海籍出身罢了。 司马越要是再拖延下去,迟迟不回京城,形势会更加微妙——现在都有人拉拢邵勋了,将来就是拉拢糜晃,甚至已经在做了。 就连军师曹馥,也会渐渐与司马越生出嫌隙,不信任感加强。 一切都是旧事重演。 “周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言。”邵勋说道。 周馥神秘地一笑,道:“君何出此言?当初为天子驾车的督伯陈有根,已由朝廷选举,天子亲授‘副部曲将’(第九品)之职。郎君若不推托,这会已是材官将军,更有其他妙处。” 邵勋不想问“妙处”是什么,他和这帮人不熟,也不想投过去。 周馥等了一会,见邵勋不说话,只能主动询问:“小郎君尚未娶妻吧?” “没有。” “若想往上走,还得有人扶持才行。”周馥笑道:“不如由我做媒……” “免了。”邵勋摆了摆手,起身道:“今日结识诸俊彦,已心满意足,该告辞了。” 周馥遗憾地叹了口气,起身相送。 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后堂。 “如何?”司隶校尉刘暾走了过来,问道。 “比较谨慎。”周馥说道。 “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不是么?”刘暾笑道。 拉拢殿中将军邵勋,是皇后的意思,他们只是执行罢了。本不太看好的,因为此人为司马越奋力拼杀,还做了不少脏事,按理说是心腹了,但皇后却很笃定此人有野心,可拉拢。 如今看来,诚如皇后所言,邵勋是可以被拉拢的,就像曾经投靠越府的其他官员一样。 “石演那边有消息了么?”周馥又问道。 “回话了,‘金谷园乃不祥之地,君自决即可。’”刘暾说道。 “他倒是洒脱。”周馥笑道。 石演既然不要金谷园,还奉上了地契,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明日进宫,知会一下皇后,派个仆役,将地契送至邵府。 送礼么,就要投其所好,送人家无法拒绝的东西。 第一百十一章 耕战 邵勋收到地契时,恰好就在金谷园内。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以至于没人敢要。 同时也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不知道多少人瞪着眼珠子盯着。 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邵勋更愿意把金谷园内那些装潢考究的馆舍、名贵的花木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卖掉,他只要地就行了。 但这事也只能想想罢了。 “这些屋舍内,原本装饰着许多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如今却不见了。”邵勋看着依山而建、高下错落的亭台楼阁,叹道:“让人进来吧。” “诺。”陈有根立刻奔出大门,将送地契的人领了进来。 邵勋坐到了石墩之上,静静等着。 已经化冻的金谷水潺潺流淌过台榭之间,时不时发出叮咚的声响。 池塘之内,鱼儿高高跃起,发出快活的“扑通”声。 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在枝头跳来跳去,却反衬得庄园更加幽静。 脚下全是规整的青石板道路。 路两侧甚至修建了石质栏杆,雕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动物。 石崇尔母婢,真是奢侈啊! “羊茗参见将军。”没过多久,便有一位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躬身行礼。 “汝姓羊,可是羊氏族人?”邵勋问道。 “远宗羊氏子,让将军见笑了。”羊茗回道。 “所来何事?” “为将军奉上金谷园地契。” 邵勋沉默片刻。 其实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送地契的了,因为人家在山门外就表明了来意。 想了这么久,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拿下此园又如何? 石超来的时候,直接住了进去。 上官巳若能在洛阳稳住阵脚,也不会放过金谷园。 我老邵是洛阳大军头,自动被人贴上“贪横”的标签,不玩点霸占田地、强抢民女的把戏,那还算武夫么? 羊茗察言观色,见邵勋不说话,将地契交到陈有根手中,又退后两步,躬身一礼。 陈有根将地契递到邵勋手中。 邵勋粗粗一看,收了起来,又问道:“皇后遣你来,可有话要说?” 羊茗为难地看了陈有根一眼。 “径直说吧,此乃我心腹,凡事不避。”邵勋说道。 “东平王楙遣使入京,密见天子,哭诉半日,言东海王不法事……”羊茗说完,然后抬眼看向邵勋。 “继续啊。”邵勋催道。 “使者还提及,徐州幕府之中,多有僚佐暗通东海王,为其说项。”羊茗继续说道:“东平王忧惧不已,请朝廷为其做主。” 邵勋闭眼假寐,默默思考。 朝廷做主?朝廷做不了主。 站在天子的角度,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再领徐州。但如果有外部压力呢?比如司马越给糜晃下令,调动兵马,威逼帝后。 诚然,这样做有点难看,在谈判还有可能的情况下,司马越是不会真的撕破脸的。 但邵勋怀疑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司马楙现在也只是在垂死挣扎,下意识求救罢了。 他拖不了多久了。 “使者有没有说东平王会怎么做?”邵勋问道。 “没有。”羊茗摇了摇头,道:“但东平王最近逐退了两名幕僚,又在下邳严查奸细,想必不会心甘情愿让出徐州。” 邵勋微微颔首。 割据一方的方伯,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交出地盘? 如果羊茗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司马越不动兵是不可能拿下徐州的。甚至于,他现在都没法沿着驿道过境徐州,回来洛阳。 绕路不是不可以,但也太丢人了吧? 邵勋突然觉得司马越也挺难的。手头就几千新兵,粗粗训练了三四个月,如果和司马楙正面对打,怕是要再现一个大脸。 这就是八王之乱的胜利者?水分也太大了吧。 想当年,司马乂可是调动数万禁军,与张方、陆机的三十万军队血战半年的。 这样的人,还能勉强称一声权臣。 司马越远不如司马乂矣。 邵勋想了想,觉得如果司马楙不识相,司马越最终还是会“摇人”,大军压境之下,司马楙如果不想死,最终还是会屈服。 大概就这样了。 “你走吧。”邵勋挥了挥手。 羊茗躬身退下。 看来,洛阳已经形成了一個新的风暴旋涡,很多人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回来啊。 那么,我愿意吗? 邵勋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裴妃的身影。 好像——我也不太愿意看到司空回来。 ****** 残雪化尽之后的洛阳郊野,已经有百姓在进行春播了。 策马行至此处的邵勋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去年秋收后没种越冬小麦,这会春播种的是粟。 看来,小麦种植尚未大面积推广开来,这个要到中晚唐时期了。就连初唐,北方还是以粟为主,虽然当时的小麦播种比例已经大大提升。 但只要尝到了种植小麦的甜头,老百姓就会停不下来。到了北宋时期,北方小麦种植已经非常普遍,完全压倒了粟,成了主流农作物。 时代终究是往前发展的。 春秋时期,还存在着大面积的土地休耕现象,主要原因是土壤肥力不足。 到了魏晋时期,休耕已没有春秋时期那么频繁了,一岁一耕的土地大大增加,甚至出现了少量两年三熟制耕作的现象,可见此时的人们比起春秋时已经更懂得如何保持土壤肥力。 农业社会,以农为本。 或许,可以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打仗、种田,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邵师,和牛市那边谈妥了,栏里的两百余头犍牛都归我们。”毛二骑着一头毛驴走了过来,高兴地说道。 邵勋扭头看向他,问道:“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如何?” “手心里全是汗。”毛二叹道:“生怕被人骗了,还怕买贵了,一遍又一遍砍价,到最后差点被人打。” “哈哈。”陈有根等人都笑了。 毛二亦笑。 他事先调查过,大概知道耕牛的价格,但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还是紧张到无以复加。明明谈好一个价格了,又疑神疑鬼,觉得自己买贵了,于是继续砍价。 一番唾沫横飞后,好不容易谈妥了一个更好的价格。结果又不自信了,觉得应该再砍砍价…… 若非有教导队的士卒陪着,毛二大概率要被人揍。 “花了多少钱?”邵勋问道。 “四匹绢一头。”毛二回道。 “不错了,我原以为要五匹呢。”邵勋说道。 耕牛的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受到供求关系影响,波动极大。 唐代一头耕牛,有的地方三千多钱,有的地方两千多钱,最贱的时候甚至跌破两千,最贵的时候涨破七千。 另外,在贵金属货币严重不足的年代,很多时候采取的是实物交易。绢帛、粮食都可以拿来买牛,临时估价就行。 这个交易体系是非常麻烦的。最简单的,绢帛的价格差距极大。 同样大小的绢,廉价的两百余钱,贵的千余钱,有的堪称奢侈品的绢价格更不得了。 著名产地的绢,在估价时还有溢价。不甚出名的产地,哪怕这匹绢的实际质量一样好,也会卖不上价。 更别说,还有年份、款式等因素夹杂在内了——湿热的南方,轻薄的绢更受欢迎,而在北方,这样的绢会被认为用料不足,价格大跌。 裴妃给的绢,用料足,质量好,产地还是河内,虽然不是当地的一等品,但拿出来还是很受欢迎。 一头犍牛四匹绢,对方绝对有得赚,不至于真要打毛二。 “毛二。”邵勋喊道。 “在。” “接下来你就守在洛阳,负责采买耕牛、农具,钱花完后派人知会我。” “诺。” “钱总是不够用……”邵勋有些无奈。 其实,背靠洛阳这座“大城市”很不错了,因为这里是很多商品的大型集散地。 城东吴蜀二主宅旁边,就是著名的马市。战争没爆发之前,生意兴隆,每天都有大量马匹在交易。 牛市则在城南。 邵勋据守辟雍时,追击溃敌还到过那里。 去年正月战争结束后,洛阳大体和平。 从三四月份开始,附近的商人开始试探性来洛阳做买卖。 到了下半年,稍远处的商人也来了,牛市、马市、羊市也在那个时候重开,只不过比较冷清。 今年正月十五过后,许是信心恢复了,商业日趋活跃。 平心而论,洛阳纵有千般不好,商业方面是非常便利的。 两百余头耕牛,在外地短时间内很难采买到,因为人家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专业集散市场。需要耕牛时,要么自己买小牛犊子驯养,要么从认识的人那里买,小农经济,商业化程度低。 但在洛阳,牛市里不但提供耕牛,还有拉车的牛——谁让士人好这一口呢——别说牛了,拉车的羊都能给你在羊市里整出一大群。 趁着洛阳还没毁灭,抓紧享受它提供的种种服务吧,用一天少一天了。 给毛二交代完后,邵勋让陈有根派一队人去牛市取牛,然后带往邵园,准备一起发往云中坞。 同时派出信使至云中坞,让那边准备粮豆、草料。长途跋涉之后的耕牛,掉膘掉得严重,得补一补才能干活。 “邵师,要不要买马?马市那边有人说,现在并州战乱,市马的商徒不敢过去,马市没多少马了。如果现在不买,就只能再等几个月,凉州那边可能会有马商送马过来。”毛二提醒道。 “省省吧,也不看看兜里有几个钱。”邵勋笑道:“纵然五户人共用一头耕牛,我也需要六百头。对了,还有农具要买,洛阳便宜些,但也要钱啊。裴——我弄来的钱还不够呢。” 毛二有些垂头丧气。 作为东海一期学生兵中最有学习天赋的一员,毛二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发展。 邵师曾私下里说过,不舍得派他上阵卖命,让他好好学习。因此,他除了读书识字、钻研算术外,还分出一部分精力,学习如何做买卖、管人和物,自觉收获颇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毛二已经算是他们这个集体的核心成员之一了。 越往后,他的重要性就越大,甚至超过很多银枪军军官。 耕战耕战,耕才是根基啊。 把这个搞好了,任洛阳风云变幻,他们这个小集体也能站稳脚跟。 第一百十二章 农事 二月初五,第一批并州流民离开邵园、潘园,前往宜阳。 他们大概要花三天时间才能抵达云中坞,然后接受军管,陆陆续续展开春播工作。 邵勋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而是先一步快马返回了云中坞。 几天时间没来,台地南侧的山坡下,已经竖起了一道木栅栏。 幢主金三挎刀持弓,威风凛凛,指指点点。 十几岁的少年已经颇有派头了,普遍比他大了至少十岁的洛阳苦力兵们毕恭毕敬,不一会儿就分派了几个人,带着小旗,藏到旁边的林木之中。 这是在布暗哨和游动哨呢,用小旗定期联络,一旦失联,银枪军士卒立刻集结起来,做好战斗准备。 如果贼人大至,全寨撞钟。 庄客里的男丁立刻动员起来,上城头厮杀。 健妇则充当辅兵,搬运伤员及各类守城器具。 小孩也不会闲着,他们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送水送饭、照顾伤员、运输箭矢伤药等等。 总之,全民上阵,不会有人闲着。 邵勋远远下马,沿着渠谷水静静走着,默默看着。 这条洛水支流的两岸还是有平整田地的,这会已经有人在春耕了。都是原来贼匪们的家人,辛苦又麻木地耕作着农田,机械地活着。 贼匪过得并不容易。这个世道,他们也就只能抢抢百姓或小股商队,所得有限,终究还是得靠种地养活自己。 “邵师。”金三很快得到通报,飞奔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憨厚老实的中年人——都是错觉,贼匪不可能老实。 “此何人?”邵勋指了指他身后之人。 “李鱼、邱大,我委任的里贤,一人管五十户。”金三回答道。 邑、里都是基层组织,被整体移植到坞堡里了。 时人都是这么做的。庾衮在禹山坞时,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将坞民堡户划分为一个個管理单位,因此“号令不二,上下有礼,少长有仪”。 “可曾种过地?”邵勋看向两位里贤,问道。 “种过。”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他们沿着渠谷水行走。 “这些水渠都是你们挖的吧?”他指着那些弯弯曲曲、歪七扭八的灌溉水渠,问道。 “是。” “种的是粟?” “正是。” “有没有种过小麦?” “只种过两回。” “春播还是秋播?” “一次春播,一次秋播。” “为什么不种了?” “没那么多水渠。” 邵勋明白了。 其实是没那么多粮食,支持他们延长现有的灌溉水渠,说白了还是穷,没法一次性投入巨大的资源,把基础设施整好了,哪怕未来可见的收益更高。 “秋播之后,来年五月收麦,收完你们种了什么?”邵勋又问道。 “种了些杂粮,各种都有,下雪前收了。” “那一年日子宽松多了吧?” “是。” 邵勋看着蜿蜒向北的渠谷水,心中有了决定。 如果说此时小麦的种植面积只有一分的话,到南北朝时慢慢变成了二三分,到唐代变成了四五分,唐末五代十国已经变成了七八分。 老百姓为何如此狂热地要种植小麦? 一个是此时小麦的亩产比粟高,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可以多收一季粮食。 隋唐时期,两年三熟制在北方旱作农业生产中已经颇为成熟,这个种植传统是自南北朝演变而来的。 魏晋传统的一年一熟,两年内只可收两茬粟。 隋唐的两年三熟,第一年春播种粟,秋收后种小麦,来年五月收麦子,收完后种一季杂粮,下雪前收获。两年时间内,可收一茬粟、一茬小麦、一茬杂粮(主要是豆子),土地利用率大大提高,产量也大大提高。 这样的种植模式是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官府都改了收税制度,出现了夏税、秋税,一年两税。 夏税征收丝、绵、麦子及现金(一户250文),秋税收稻、粟、豆类和干草(一般是10束)。 从收税对象就可以一窥农业生产模式。 小麦种植面积增加后,围绕其的种植、加工、烹饪技术会慢慢出现,这个都不需要你操心。 就此时而言,贵族庄园里以小麦为原料的食物多的是,金谷园更是有水碓三十余区,每一区甚至修建了专门的道路运送各种粮食,加工技术门清得很,只不过不传播出去而已。 这也是邵勋为什么要拿下金谷园的重要原因,灌溉水渠、加工设备都是现成的,只不过人跑光了。乱兵也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他们要的是金谷园内的财货。 开花馒头这种东西,不能永远只存在于士族庄园里。 “春播尽快,勿要拖延了,尽可能多种一些,就种粟。”邵勋弯下腰,攥起一把泥土,仔细看了看后,说道:“春播完成后,开始挖沟、筛土。” “诺。”金三、李鱼、邱大三人一起应道。 河岸边还放了一些牲畜。 其中,五匹马、十三头牛,外加数十只羊在河左岸,悠然自得地吃着草,这应是贼寨原本畜养的牲畜。 河右岸还有二十余匹马骡、七八头牛,那是银枪军的役畜,由几名士兵管着。放养牲畜之余,他们还在收集干柴树枝,十分勤快。 “牲畜粪肥怎么处理的?”邵勋突然问道。 “捡回来堆角落里。” “走,去看看。” 李鱼、邱大二人有些惊讶,但不敢怠慢,前头带路。 朝廷大官,居然要主动看粪,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勋嘴角含笑,咋了,我就喜欢这样。 王衍之妻郭氏还专门把府中婢女派出去,看看路上有没有粪,有的话就赶紧捡回家。 这才叫持家有方,经营有道。 牛棚、马棚、羊圈位于山寨内部。这可以理解,牲畜是重要财产了,病死一头都很肉疼,更别说让人抢走了。 靠近牛棚时,邵勋远远就闻到了一股气味。 他眉头都没皱,仔细看着一堆牛粪。 看样子堆了一段时间了,外面还不怎样,里头怕是已经“熟”了。 时人捡粪回家,基本都是这样扔在一个角落堆着,过一阵子再清理。 邵勋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感觉不太行。 他又进入了牛棚,里面的气味更加感人,仿佛从来没清理过一样。 他终于绷不住了,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不打扫牛棚?” “粪都铲了啊……”李鱼看到邵勋皱着眉头,有些害怕。 “这样吧……”邵勋沉吟了一下,道:“我说几件事,形诸文字,以后定成规制。” 他这句话是对金三说的,因为他识字,会写字。 “诺。”金三立刻让人搬来案几、木牍、笔墨。 “其一,一年内的粪不准用。” “其二,河道、水渠清淤时,挖出来的淤泥和于粪便之中。” “其三,厩里定期清扫,每半个月撒上一层土,清理一次,然后撒在肥堆上。” “邵师,这是为何?”金三一边写,还有心思发问。 邵勋也不是特别懂,只能说道:“掺了土的粪肥更持久。” “哦。”金三应了一声。 “还有,将来我是要养马的,马厩弄成这个样子,当然不成。”邵勋又补充道。 养马有两种方法,一是在草场上放养;二是槽枥马,即“骈死于槽枥之间”的“槽枥”。 说白了,就是圈养,定期放出去活动活动,有益于马身心健康。 这种养马法在缺乏大面积草原的地方非常流行,是一个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法。 后世南诏国就是如此。 滇池、永昌两地之马为野放,不置槽枥。 另选越赕马驹(腾冲马)数百至大理,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如此喂养之法下的马尾高,尤善驰骤。 槽枥马可以精细管理,用粮食喂养,马匹质量高。 正面冲杀的时候,可以把野放的马给冲得七零八落。 成本也是真的高,一匹马吃的粮食至少是人的三倍,邵勋暂时没这么奢侈。 但养马是必须的。 哪怕不组建骑兵部队,别的用马之处也很多。 一个斥候就要带好几匹马外出。 夜间扎营之时,远远放出去的暗铺也要备几匹马,以便看到夜袭敌军时,能及时回营——换着马骑,以便有充足的马力高速奔驰,传回消息。 战场信使要马。 小股袭扰敌人的游骑要马。 辎重部队要挽马或其他役畜。 中高级军官要备好几匹马。一是战场冲杀,马力不足时直接横跨到另一匹空马背上,继续厮杀,另外就是逃跑时能有马换着骑,维持高速。 高级军官的亲兵也要马,还不止一匹。 纯步兵部队,也是配备着大量马匹的啊。 “其四,在农田附近建牲畜栏,方便。若有贼人来攻,再行转移。” 邵勋又一口气说了好几条,算是把他肚里不多的存货掏干净了。 金三记录完毕之后,又拿给邵勋过目,确定无误之后,仔细收起。 “你们若有好的点子,也可以提出来,验证有效之后,发放赏赐。”邵勋又道。 形成文字之后,甚至可以集录成书,在自己名下的坞堡、庄园内抄录传播,主要面向参与实际管理的坞堡主、农庄典计。 如果别的坞堡、农庄有独特的农业技术,也可以互相交换。 他从不敢小看那些世家大族的庄园。 他们多年管理,有的经历好几代人了。长期的农业实践之中,不可能不总结经验,关键是他们敝帚自珍,不肯向外人透露罢了。 这和所谓的将门世家差不多。 行军打仗的知识,只在家族内部流传,甚至有自己编纂的兵书,秘不外宣。 所谓世家大族的底蕴,就在于此。 他们如果愿意互相分享,一定能够大大加快知识传播的速度,只不过没人愿意这么做罢了。 开花馒头啥时候普及到民间的? 邵勋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但他的底蕴来自后世,非常深厚。在某些特定领域,他一个人就抵得上世家大族几万人的庄园几代人的知识积累。 他的坞堡,不会比别人差,甚至能经营得更好。 这才是他的底气。 第一百十三章 送粮 第一批走得快的并州流民在第三天傍晚赶到了,时已二月初八。 一时间,云中坞内外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金三气急败坏地集结了三队士卒,拿矛杆劈打那些不听号令的百姓。 他已经习惯了军中严明的号令,初看到自由散漫的并州流民时,差点气得杀人。 闹腾了好一番后,才算粗粗安定了下来。 百姓们先搭帐篷,然后领取粟米蒸饭,一时间炊烟袅袅,别有种浓郁的生活气息。 酉时,当糜直带着一队车马抵达云中坞外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的目光锁定在邵勋身上。 据说此君杀人时十分暴虐,此刻却抱着一个哭泣着的孩童,似乎想要安慰。 兴许他不是什么好人吧,孩童被吓得不轻,直接哇哇大哭了起来。 糜直不自觉地笑了。 杜耽跟在他身后,仔细瞧着这个山寨。 第一印象就是乱。 山寨很小,但住进了太多人,于是帐篷搭得到处都是,从土塬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竹海树林边。 马夫、仆役们已经开始卸货,主要是粮食,总共五千余斛,另有少量粗麻布、陶罐木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山寨里贤邱大、李鱼组织了一帮丁壮,前来帮助搬运。 糜直、杜尹二人袖手站在一旁,随意聊着。 “重节觉得此寨如何?”作为经历过坞堡改造、扩建的杜耽而言,他是专业的,甫一抵达此处,就用挑剔的目光四下打量着。 在他看来,云中坞选了个好地方。 东北侧、北侧有河流经过,河水两岸是大片的平地,可辟为农田。如果深挖沟渠,引水灌溉,这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让人赞叹。 不过也就是赞叹而已,他还不至于觊觎。 洛水河谷不缺地,也不缺水,缺的是人。 一泉坞离县城不过十几里地,已经把最好的土地给占了,再多他们也吃不下,没有足够的人手。 云中坞附近还草木茂盛,竹海、树林、荒草甸子随处可见,都可以利用起来。 竹子可以制作各类器具,甚至是竹简。 林间可樵采,柴火不缺。 荒草可养牛放羊,不无小补——对云中坞来说,那些不适合开辟成农田的荒草甸子本身就是“食物”,通过牛羊来实现。 “怕是还要年余方能建成吧?”糜直说道:“我家在东海的堡壁,就用了一年时间,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 “定需一年。”杜耽点了点头,道:“还得钱粮充足才行。邵将军的宦囊,没那么丰厚吧?” 他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個军户出身的少年,来洛阳才三年,能积累多少东西?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尝试建坞堡了呢? 大家族动辄数百口,经营了几代人,才有今日之盛况。一个无跟脚的少年军将,就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委实难以想通。 “杜公有所不知。”糜直说道:“邵将军勇冠三军,天子亲口御赐‘擎天保驾功臣’,赏赐颇丰。” 杜耽笑而不语,心中不信。 勇冠三军就有钱?除非你直接去抢劫,不然还是要老老实实积累。 云中坞,今年的日子会很难过。 新来了这么多人,张口就是吃饭,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即便新辟了不少田,即便那些田不是纯粹的荒地,第一年亩收也不会高的。 第二年马马虎虎,但也高不到哪去。 直到第三年才会变成熟地,正常打粮食。 “郎君来了。”糜直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快步上前。 杜耽整了整仪容,跟着上前。 运送粮食这种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带队,但他就是来了,主要还是为了见见这位殿中将军。 人家摆明了要在宜阳扎根,结交一下总没坏处。说不定,将来还要守望互助呢。 三人很快互相见礼完毕。 “听闻重节已经入幕为府掾?可喜可贺。”邵勋笑着说道。 掾不算低级职位了。 以糜直的家世,仕途起点是府掾,应该沾了糜晃最近三年来扶摇直上的光。 “只能诚惶诚恐,勤谨做事,不负司空重托了。”糜直回道。 “杜公亲自押运粮草,令我受宠若惊。”邵勋又看着杜耽,说道。 “左右无事,便来女几山看看。小郎君选的这个地方,妙哉。”杜耽的目光从邵勋身后的士兵及丁壮身上收回,笑容有些僵硬。 方才还在想邵勋根基太浅,积累不够呢,这些人怎么回事? 十一名士卒持矛肃立,纹丝不动。 再仔细看看他们身上,皆有筩袖铁铠,腰间还做了小改,挂了一柄环首刀、一根弓梢、一个箭囊,箭囊上绑着弓弦和绳索。 之前隐约听糜晃提及,邵勋练兵“心太大”,要求每个人要熟练使用长矛、环首刀和步弓。 一队五十人之中,至少还有二十人要择长戟、长柄斧、木棓之一学习,二十人学习使用钩镰枪,十人学会用弩及长剑。 这样练出来的兵,仔细想想有点可怕。 再深想,不太值得,太费钱了。 邵勋纵然能给他们配齐器械,也无法缩短训练时日。 没个几年,成不了气候。眼前这一什人,应该还没练成。 另外,这种兵必须心无旁骛,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训练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要有专人供养,如此才能支撑得起巨大的消耗。 值得吗?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兵确实厉害,什么都会。远了射箭杀敌,近了长短兵器配合,便是遇到骑兵,也有得一拼。 他真的穷吗? “邵郎君这一什兵,人皆有铠,着实让人羡慕。”杜耽又忍不住看向这些人,赞叹了一句。 “都是攻石超、张方时缴获之物,算不得什么。”邵勋哈哈一笑,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确实有一部分是缴获的,另外则是趁着洛阳混乱那阵子倒腾的。 事实上他最近正在让人清理金墉城,把当初从战场上缴获的武器运走,送到云中坞这边存放起来,第一批已经随着流民们一起过来了。 十一名银枪军士卒身后的那些邵园宾客,手里握着的就是当初石超所部的兵器——邺城制造,质地精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邵勋是富裕的,因为他的武器装备很多。 作为体制内的一员,他从来没有切身感受过流民军器械匮乏的痛苦,也没有过流民军缺乏军事人才的难受劲。 但凡事有利有弊。 你享受了这些好处,定然也要承受流民军不曾有过的烦恼,比如头上有人指手画脚,受体制约束,容易被级别更高的官员打压等等。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将军英武勇烈,宜阳有将军,当可安枕无忧了。”杜耽听到邵勋满不在乎地提及缴获时,差点破防,只能恭维了一句。 “郎君之勇,洛阳闻名。家父镇弘农,若能得将军翼助,确实可以高枕无忧。”糜直亦道。 邵勋向他眨了眨眼,道:“此事易也。” 糜直避开了他的眼神,没说什么。 但两人心中都明白怎么回事,下面完全可以操作起来了:弘农没有郡兵,完全可以从王国军抽调嘛。 几人说话间,粮食已经开始往寨内转运了。 并州流民们被组织了起来,将一袋袋粮食存入仓库内。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没经历过一路乞讨逃难的生活,就没法深刻理解他们的心态。 粮食就是人心,就是士气。 有了这些粮食打底,并州流民的心就定了下来。接下来驱使他们干这干那,就容易多了。 等到今年秋收完毕,哪怕收获的粮食完全不足支应全坞上下的消耗,也能让他们彻底扎下根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 有希望,就有一切。 年幼的孩儿可以活下来,不用和别人易子而食。 父母得以赡养,不用痛苦地看着他们活活饿死,而把宝贵的粮食留给子孙。 夫妻两人也能有个存身之地,辛勤劳作几年后,兴许还能存下点粮食,去和人交换布匹,做一身新衣裳。 真好。 经历过颠沛流离生活的他们,非常珍惜安稳的日子。 “还有一事,几忘了和将军提及。”糜直突然说道:“家父决定两日后启程向西,向北过坂道,去渑池。” “我明日便回军中。”邵勋回道。 “如此甚好。”糜直笑道。 宜阳这边已经谈妥了,诸坞堡帅献粮二十三万斛、马五十匹、猪羊千只,以助军需——其中三万斛是给邵勋的。 邵勋听到糜直的话时,心中便有数了。 拦路抢劫,太低端了。 他们这种利用朝廷官面上的身份,带着大军软硬兼施,才是高端的抢劫。 反正只要不把坞堡帅往死里逼,留有余地,又有着朝廷的大义,习惯了花钱消灾的坞堡帅们,会自动奉上钱粮的。 宜阳只是第一站。 粮食搬空后,糜直、杜耽便告辞了。 为了感谢一泉坞额外赠送的锅碗瓢盆、少许木质农具以及一百坛咸菹,邵勋让人取来数十件长枪、环首刀,作为回礼答谢。 杜耽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 一泉坞有打制武器的能力,但颇为不足,而且质地也不如军中所用的精良。 邵勋回赠的器械,确实是他们急需的,他没法拒绝。 同时,心中还思虑着,是不是可以再买一些? 云中坞百废待兴,什么都缺,却是存在机会了。 第一百十四章 唯一做准备的人 邵勋抵达大营的时候,正好赶上杀猪宰羊,于是笑嘻嘻地混了一顿酒肉,连带着教导队的儿郎们也沾了光,敞开肚皮吃了个尽兴。 酒足饭饱之后,大军西行。 杜耽、杜尹兄弟及一干宜阳坞堡帅们“依依不舍”,送了好几里地,然后脚步轻快地回家了。 离开一泉坞向西的路上,邵勋还遇到了第二批前往云中坞的并州流民,看样子三百户左右,扶老携幼,踉踉跄跄,艰难前行。 与他们一起过去的,还有部分军械、牲畜以及在洛阳采买的农具。 邵勋约束着将士们,严禁骚扰。 开玩笑,自家的产业,若是让大兵们抢了,不得把他们全砍了? 当天午时过女几山,流民们分批渡河,前往洛水南岸,大军则在北岸一路行军,当天晚上抵达三乡驿(今三乡镇)。 自三乡驿向北,有一条狭窄的山间河谷道,其中有一段开辟在半山腰上,道路一侧是山体,另一侧则是深涧,曰回溪坂——坂,山坡道也。 回溪之名,因冯异、邓禹而见诸于史。 二人率军在渑池县西战赤眉,大败。邓禹跑路至宜阳,冯异经回溪坂,仅带数人走归大营。 过了这段三十余里的山间河谷道,便能抵达崤山东西二坂中的西坂——崤山又分东西二崤山,西坂即西崤山的山道。 从这里向东,过东崤山,经新安等地亦可至洛阳,即曹操开辟的北道。 北道较为艰险,不如南道好走。 就连唐代天子就食洛阳,也喜欢绕远路走南线的宜阳道,为此还在洛水河谷修建了一连串的行宫,以便途中休息。 大军在此停留了三日。 期间,邵勋从上、中、下三军中抽调了两千余人,直扑檀山,将贼寨攻破,俘三百余户。 他又遣人至云中坞,找到了送牛而至的毛二,令其率银枪军第一幢的七至十队至檀山寨,收拾残局。 糜晃对此听之任之,基本不管。 糜直则亲随大军,观摩了一番。当看到两千多人又是渡河,又是沿着艰险的山道跋涉,然后前赴后继攻打贼寨时,微微有些失色。 这种战争烈度,确实不是乡间坞堡的火并可比的。 血肉横飞之处,尤为动人心魄。 至此,他算是明白了,邵勋控制了云中、金门、檀山三寨,花大力气经营,成气候后,在洛水河谷一带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加。 早晚有一天,这个被群山包围的天然河谷会被他全部控制在手里吧? 眼光挺毒辣的,北有东西二崤山,南有熊耳山,唯有东侧面向洛阳的敞口,只要在这个敞口筑城——或者干脆重修宜阳县城,以之为屏——就能挡住入侵敌军。 敌人不拔掉宜阳,后路始终受到威胁,粮道有可能被截断,就无法安心挺进洛水河谷。 那么,大战就会发生在这個敞口附近。 此人,胸有韬略啊。 十五日,大军分批进入回溪坂。 艰险的山道之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尤其是辎重部队的辅兵,负重的车辆、骡马一定要小心伺候,别掉沟里去。 “这条路,秦时就开凿了,时至今日,依然在用。”邵勋下马步行,朝跟在他身边的糜直说道:“若有敌军自北边攻来,必走此路。” “为何不能挑山间小道,轻兵疾进?”糜直问道。 知道敌人会从这条路过来,那我在险要处临时筑城设栅,正面阻拦,却不知要打到何时,敌人还不如绕山间小路呢。 “绕路是可以,但山间小道未经开凿,人、马走着都困难,辎重车队绝无可能通过。这种轻兵疾进,只能出其不意,一旦为人发觉,必死无葬身之地。”邵勋说道。 轻兵疾进,没有辎重车队跟着,意味着你很可能没着甲,武器不全,身上只有几天干粮,箭矢等消耗品严重不足。穿越山道之时,体力消耗也非常大,甚至有不少人会受伤。 这样的状态,真的只能靠出其不意了,而且还得指望对面的人士气低落,一触即溃。 如果对方士气高昂,器械精良,体力充沛,敢打敢拼,就你这样的状态,纯粹是送人头。 “好像……是的。”糜直点了点头,道:“昔年曹魏伐蜀,邓士载偷袭阴平,一路艰险,七百里高山峡谷,抵达江油时,兵士们缺衣少械,蓬头垢面。若蜀军有训练有素之精锐严阵以待,邓士载怕是要全军覆没。” “哈哈。”邵勋笑了笑,道:“就是这样才能留名青史。其实就是赌,赌你后方空虚,赌你不设防。你若设防,他就死了,连退路都没有。” 穿过七百里无人区的邓艾大军,一路开山凿路,抵达江油时,可想而知是什么状态。 甲胄、武器肯定是不全的,一路上多半也吃不好,体力、精力消耗到了极点。 进入敌人腹地时,内心之中也很惶恐,士气不会太高。 结果蜀军直接投降了,让他们获得了关键的补给,那就没法说了。 “郎君说的北兵南攻,指的是何人?”糜直问道。 “我若说是匈奴,你信吗?”邵勋反问道。 糜直有些发愣。 他承认刘渊现在的势头很不错,但要南下攻击弘农,意味着他们已经侵入到了洛阳附近,怎么可能? “不信?不信就慢慢等。”邵勋笑了笑,道:“放心吧,弘农郡被群山分割,大体分为两部。山北位于大河之滨,与河东遥遥相望。匈奴若渡河南下,实难固守。山南夹在群山之间,内有河谷,水草丰美,还有良田万顷,宜牧宜耕。凭此可挡匈奴乎?” 他就不信了,从秦代到唐宋,一直就这两条路,匈奴还能变出花样来不成? 一条从崤山向东,过新安,趋洛阳,地势艰险。 一条从崤山向南,再沿着洛水河谷折向东北,前往洛阳。 如果匈奴要来,更大可能是从洛阳向西,攻宜阳。 但这并非不能防守。 宜阳县城需要大修一下,最好建个仓城,储备大量物资,屯驻个万余兵马,匈奴就绕不过去。 他们的骑兵需要吃饭,马的饭量尤其大。战争之时,不可能再拿草来喂养马匹,那样伱一天中啥事也别干了,自去牧马好了。 战争,打的就是后勤,拼的就是定力。 “匈奴若长期围困,反复攻打呢?”糜直问道。 邵勋哈哈大笑,道:“放心,他们比谁都穷。若洛阳无粮,长途转运,大半粮食消耗在路上,得不偿失。届时刘元海说不定还会招降我,委我官职。我若不降,他野无所掠,也只能撤了,直到他有能力占据洛阳为止。” “郎君计之深远,佩服。”糜直拱了拱手,真心实意地说道。 他比邵勋大一岁,但从未思考过如此深远的战略战术问题。 不过他还是难以相信匈奴会南下洛阳。 他们现在连太原都没能拿下,如何南下呢? 当然,他这么想并不奇怪。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但不愿深想——洛阳中军已经没了啊! 就并州刺史司马腾那熊样,能牵制得住匈奴主力吗? 若牵制不住,人家大举南下,拿什么抵挡?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为抵御匈奴而积极准备的人并不多,邵勋是下力气最大的一个,为此连裴妃的嫁妆都要了一部分过来,欠下了这辈子都不好还的人情。 事实会教育所有人,我只需埋头做事就行了。 二月十七,大军出了山道,抵达东西二崤山的交汇处,渑池县令送来粮草、酒肉劳军。 休整一日后,向西横穿西崤山石板道,进入两侧皆是高耸土塬的一线天官道之中,至二十日午后,过安阳故城,抵达陕县。 陕县没有县令。 县吏们看到洛阳都督的大军前来,立刻开门出迎。 糜晃父子等人入城暂住,邵勋则留在城外统御大军。 “陈有根。”邵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辆辎重车上,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喊道。 “在。”陈有根立刻应道。 因为给天子驾车,他现在是第九品官身的副部曲将了,算是邵氏集团中第二个官人。 对此,老陈不是很稀罕。他的反骨怕是比邵勋还重。 “你附耳过来。”邵勋勾了勾手,说道。 陈有根靠了过来。 “你带着这封信,自茅津渡河,去一趟河东……”邵勋低声说道。 “诺。”陈有根若有所悟,忍不住问道:“如此大事,将军为何不亲自走一趟?” “我要陪中尉在附近转转。” “一路上除了山就是土塬,我看也没什么可转的。朝廷的事,何必那么尽心呢?”陈有根嘟囔道。 “你不懂。”邵勋装逼地一摆手,道:“我徂安阳,言涉陕郛,行乎漫瀆(du)之口,憩乎曹阳之墟。美哉邈乎!” “什么哉什么乎的……”陈有根小心将信收好,悄然离去。 他看似粗豪,实则内有锦绣,知道拜访裴氏是大事。因此,当天下午就带着二十余骑,自茅津过河,踏上了河东的土地,一路狂奔而去。 邵勋则抽空绘制着简单的地图,以便以后用到。 对他而言,这既是一趟耀武扬威之行,同时也是参谋旅行,重要着呢。 第一百十五章 老父亲 陈有根走后,邵勋就陪着糜晃在附近转悠,主要是挑选囤积军资粮草的节点。 这种节点要离前线近,方便运输,但又不能太近,那样容易被人攻击。 选来选去,最后选定了安阳故城。 此城位于陕县东偏南十里,据闻战国时就有了,后来屡修屡废。而今县治在陕,此城却有些破败,粗粗修缮一番后,或可做仓城,囤积物资。 邵勋还去了安阳东面逛了一番,发现了一个位置绝好的营建坞堡壁垒的地方。不过考虑到手头的实力,他最终放弃了,以后再说——此地后世名硖石乡,位于三门峡通往渑池的道路上,中间有一长段官道修建于土塬之间,幽深狭窄,直如一线天,周围被山川环绕,南北朝时有坞堡,唐贞观年间置崤县,县治一度位于硖石坞。 在陕县附近征收了一圈粮草后,邵勋又得三万斛,于是遣人送往金门寨储备起来。 二月底,大军西行,经曹阳墟,前往弘农——曹阳之墟,乃汉献帝东还,露次之所。 而此时的陈有根,业已抵达闻喜,等待数日后,在寒食节这天见到了裴康。 裴康垂垂老矣,但阅完信件后,依旧十分恼怒。 最近一年,他收到好几封家书,经常看到“邵勋”这个名字,心中便有了不快。 虽说国朝风气比起前汉来极为开放,士人聚会动不动披头散发,纵酒高歌,兴之所至,拉上女人一起玩乐,但裴康还是很看不惯。 后汉以儒家为经典,不喜妇人学得太多,本朝礼崩乐坏,妇人从小学得就多,经史子集、乐舞厨艺,甚至包括如何打理家业,看来是走错路子了。 二三月间游艺,妇人、男子夹在一起玩投壶,抚琴吟诗,他以前觉得没什么,现在出了女儿这一档子事,心情大坏。 嫁给司马越十年了,认识那个邵勋才三年,这就变心了? 他绷着张脸,心中恼火。但恼火过后,又对这個远嫁的女儿有些担心。 这几年,四兄弟中就剩他一个人还存活于世了,甚至就连子侄辈中,都已有人辞世。 人老了就恋旧,更挂念儿女。 裴康叹了口气,端起案几上的瓷碗,开始吃饭。 陈有根就坐在裴康左侧下首,默默喝着粥。 寒食节习俗,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 因此他这会喝的便是麦粥了。 粥里有杏仁研磨的酪,还浇了饧(麦芽糖),甜丝丝的,非常可口。 此时的云中坞,即便过寒食节,怕是也吃不了这些东西。 大麦不一定有。 没钱买杏仁。 饧蜜更是奢侈。 他深刻地感受到,裴家似乎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裴妃从小就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他小时候则吃过草根,抓过田鼠充饥,还下河摸过鱼,差点淹死。 将军与裴家搅和在一起,真的合适吗? 两碗大麦粥很快吃完了。 仆婢立刻上前,收拾餐具。 裴康慢条斯理地吃着,好半天后,才拿丝绢擦了擦嘴,道:“客人陪老夫出外走走吧。” 陈有根不是普通人,为天子驾车,朝廷选举,得授第九品官身,更是——更是那个人的亲信,裴康对他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尊重。 至于他带来的那些教导队骑士,则看都没怎么看。 两名样貌清秀的婢女上前,搀扶住裴康。 陈有根默默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了一处树林边,多松柏之属。 远处有大片屋舍,高低有致,错落有序。看仆役进进出出的样子,似乎住着不少人。 “二百年了……”裴康指着那片庞大的院落,说道:“自后汉年间始,闻喜裴氏从一豪强慢慢发轫,终至北地第一等世家。二百年间,子孙兴旺,代有人才出,或好学不倦,或清谨勤勉,或胸有韬略,或武艺过人。壮哉,煌煌大家。子孙三世不异居,家人怡怡如也。宗亲族人,无论远近贫富,皆自远会食。贫孤者,抚养教励,权贵者,提携后进……” 裴康说得很动情。 陈有根听得昏昏欲睡。不过意思他明白了,裴家是个底蕴极其深厚的大家族,不但在朝廷里有人连续做官、做大官,地方上的实力更是可怕。 三世以内聚居的族人怕是就有数百了,三世以外分家另过的只会更多。这些人里面若出点人才,主家又会与他们加深联系,提供助力。 陈有根深刻怀疑,河东郡的官员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受裴家影响?甚至于,很多官吏本身就是裴家子孙,或者是他们的姻亲、门生、故旧。 这些世家大族!怕是只有张方这种狠人才能对付。 “你既是官人,想必不是那不晓世事的愚者。”裴康转过身来,又看向另外一个方向的陵园,说道:“我裴家祖宗陵寝在此,家业在此,族人在此,亲朋好友亦在此,走不了了。” “这……”陈有根有些着急,但他嘴拙,不知道怎么说,到最后只蹦出一句:“匈奴若南下,这些都要毁灭,一点不留。” 裴康笑了笑。 他甩开婢女,倒背着双手,在场中走了几步,然后指着一条小河对面隐约可见的青黛色墙体,道:“那便是坞堡,但我裴氏不止这么一个堡壁。每个坞堡,皆以本族子弟为核心,部曲为骨干,庄客或吸纳的流民为兵壮。治民如治军,上下一体。匈奴若遣大军而来,不计伤亡,确实可以攻破我裴氏的坞堡,但那又何必呢?合则两利,争则两败,刘元海是聪明人,他没那么傻。甚至于,他还会给裴家更多的好处,让裴氏得到在大晋朝无法获得的更大的权力。所以,你说呢?该不该走?” “若我是匈奴,定将坞堡攻破,威福自专。”陈有根不服气,犟道。 “颍川庾衮庾叔褒知道吧?”裴康问道。 “知道。”这事陈有根听邵勋提起过,赵王伦僭位时建立禹山坞的“处士”。 “知道就好,老夫也省得浪费口舌。”裴康道:“庾叔褒在禹山坞做了很多事。峻险厄,杜蹊径,修壁坞,树蕃障,考功庸,计丈尺,均劳逸,通有无,缮完器备,量力任能,物应其宜,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而身率之。” 简而言之,庾衮建起禹山坞后,先完善基层组织,把堡户划分为一个个基层单位。 与他们一起发誓:“无恃险,无怙乱,无暴邻,无抽屋,无樵采人所植,无谋非德,无犯非义,戮力一心,同恤危难”——这是约法诸章,建立约定俗成的粗浅法律体系。 除此之外,还建立了考核制度、统计制度。 严格管理,以身作则,一起劳作,实行配给制,杜绝浪费,互通有无。 军事方面则囤积大量物资和守城器具,派人设栅,正面对敌,同时监视有可能被漏掉的丛林小道,以免被偷袭。 最后,把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位置上,在他那里没有废物,每个人的力量都要利用起来。 这样一搞,禹山坞上下极为整肃,颇有章法,以至于张泓的官军竟然不敢进犯。 “庾叔褒出身颍川庾氏,从未做过官,不过一处士而已。像他这样的人,我裴家多得是。”说完这些,裴康看着陈有根,道:“我知你家主公手下也有些人,两三年前教的少年粗通文墨,会点简单的算术,可粗粗管理坞堡了。但能管和管得好,是两回事。有本事的坞主,能让全坞上下粟麦丰收,牛羊被野,上下一心,还不耽误操练。没本事的坞主,只能勉强维持,甚至入不敷出,你说差距大不大?你家主公需要裴家,刘渊就不需要吗?” 陈有根没话说了。 他再犟,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世家大族人才确实多。不光是他们本族的人才,还有诸多沾亲带故的小士族、小豪强、小豪商,以及被他们影响的地方官吏。 邵将军现在只有三个坞堡,还能分出精力过问,将来地盘大了,不可能面面俱到,那就要看底下人的本事了。 想到此处,陈有根也恼了。 若按他以往的脾气,早就拂袖而走了。但他身负将军的重托,却不能如此意气用事,只能冷哼一声,发泄心中不满。 裴康却不以为意,呵呵一笑,道:“我老了,有时候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陈有根茫然地看向他,这是何意? “花奴是我大女儿,幼时特别黏我,大了却不听话了。”裴康神色怔忡地看着地面,良久之后才说道:“你回去吧。” 陈有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些时日,老夫让柳安之带五百匹蜀锦南下宜阳,让伱家将军别乱跑。”裴康已经回府了,声音仍远远传来。 他本来还想多说两句的,想想算了。 女儿不懂事,不要脸,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为她着想。她和邵勋之间的丑事,却不能让更多人知晓。 有空的话,他还得去一趟洛阳。 一方面会会老友,一方面敲打下女儿,别恋奸情热之下,什么都不注意,让外人看出端倪。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陈有根则笑了。 老东西最终还是想着狡兔三窟嘛。弘农有什么不好的?多分一部分人出去,就能多一分胜算。万一刘渊昏了头,非要和裴家较劲到底呢? 不过,柳安之是谁? 无名之辈,却想来宜阳指手画脚,还要让将军迎接? 他懒得多管了,径自离开,去与手下儿郎汇合。 这次的任务,应该没有失败,这让他的心情很好,甚至哼起了俚歌小调:“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嘿嘿,什么世家大族,不还是被将军唬住了?待到异日尽起十万大军,吓也吓死你。若吓不死,在你面前宰了王衍,看你怕不怕。” 第一百十六章 最后的墙角 邵勋再次见到陈有根时,已自弘农郡治所返回。 此县在今灵宝东北黄河边,晋名弘农,唐时初名桃林,后改名灵宝,因“灵符”而得名。 弘农西北三里有浢津,乃大河津渡之要。 邵勋一一记下沿途地形、驿道、水源、渡口、城池乃至打听来的各种杂七杂八的消息,心满意足而回。 三月初十,大军夜宿于陕县城南的召公塬上。 邵勋对这个地名颇有好感。 召公子孙在汉代多改姓为“邵”,这是天意啊。 我家的地。 包括陕县、弘农都是我家的地。 “将军,裴公答应派人至宜阳了,是一个叫柳安之的人,带五百匹蜀锦。”大帐之内,陈有根将多日来的一切娓娓道来,和盘托出。 “柳安之?王妃的侄女婿?”邵勋听过这个人,乃河东的坞堡帅,柳家族人,娶了王妃的侄女奴奴,听闻还参与了去年的荡阴之战,损失惨重,一千五百部曲最后只回去了不到千人。 “这個柳安之,我料其并非单纯送锦而来。”邵勋继续琢磨道:“可能还想看看咱们的本事,以及做到哪一步了。” 很显然,柳安之就是来考察的。 五百匹蜀锦只是“首付款”。如果考察结果不错,有可能会追加投资,甚至会有裴家核心成员南下,谋求弘农的官位。 邵勋刚刚收到消息:侍御史庾琛的汲郡太守已经走完流程,即将走马上任,原汲郡守张延本要平调河内太守,结果被裴家人横插一脚,裴整出任河内太守。 邵勋不知道历史上怎样,但就目前分析而言,裴家人似乎有扩张势力的想法。 想想也对,这年头谁没点野心呢?王衍都在谋求徐州,或许还有青州,裴家又怎么可能对近在咫尺的弘农没想法? 有个叫裴廙(yi)的人,去年年底出任弘农县令。邵勋几天前刚刚见过,但不太清楚他的底细,可能不是裴家核心主脉成员,但他能来弘农,肯定是一河之隔的裴家使了力。 乱世已至,闻喜裴氏开始在河东郡周边的河内、弘农二郡扩张,完全合乎情理。 拿弘农来钓他们,保准一钓一个准。 “将军,要不要把人都拉出来,吓那柳安之一跳,免得他看轻了咱们?”陈有根问道。 “不用。”邵勋摆了摆手,道:“该怎样就怎样。有银枪军在就够了,他们虽然才练了年余,但拉出去卖相还是不错的。” “银枪军那帮苦力,现在确实不一样了。”陈有根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曾几何时,那帮人是真的傻。教导队操练的时候,不知道打了多少棍子。没想到啊,这才年余,就有点模样了。 “说起银枪军,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邵勋的右手放在案几上,食指轻敲桌面,显然在盘算着什么。 陈有根看着他,安静等待。 “这几日,你摸下底。如果教导队整体离开王国军甚至是禁军,看看有多少人愿意。”邵勋说道。 “为何这么急?”陈有根惊道。 “不是我着急,是司空急啊。”邵勋苦笑道:“华谭在京中连连催促,曹军司派了庾元规西来,将官印送到了糜府君和我手中。” 说罢,邵勋从一旁的小箱子内取出了殿中将军的官印,道:“我现在已非王国中军将军了。” “你这将军本来就是自封的啊……”陈有根低声说了一句,不出意外,被邵勋狠狠瞪了一眼。 “殿中将军,掌典禁兵督守殿廷,分隶左、右卫将军,朝会宴飨及乘舆出入,直侍左右,夜开宫城诸门……”邵勋看着官印,慢条斯理地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是禁军将领了,王国军也将被拆散,分至各处。” 其实,殿中将军是一个比较要害的职位了。 古来值守宫城,除侍卫外,还有禁军野战部队。 这个传统一直到北宋都有,什么殿前司的金枪班、内殿直等等。这些部队既要参加对外战争,还要轮番宿卫宫廷。 说穿了,就是天子想增强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罢了。 羊献容拉拢邵勋,原因就在于他是殿中将军,一线带兵将领。 关键时刻,比禁军统帅北军中候还有用。 毕竟,北军中候不会直接统带宿卫宫廷的部队,但殿中将军会——这就像国防部长和一线师长的区别。 如果羊献容真想策划什么阴谋,殿中将军能发挥极大的作用,比如封闭宫城,捕杀权臣。别管后果如何,这是真有可能做到的,前提是这位殿中将军能深入控制自己的部队,至少培养出了相当一部分亲信。 “将军,咱们那些老人,是不是都要撤出来?”陈有根问道。 “要撤,但不能全撤。”邵勋点了点头,道:“教导队我不打算留给禁军了,你和兄弟们议一议,尽量全出来。我新立一军,曰‘长剑军’,就以教导队为老底子了。” “长剑军屯于何处?”陈有根眼睛一亮,急问道。 他早不想给这个鸟朝廷效力了,能独立出来再好不过了。 教导队本来就相当于邵将军的亲兵,对他十分信服,大部分人应该愿意走,只要能有地方让他们落脚。 “今日庾元规前来,我想起了一个地方。”邵勋说道:“禹山坞。” “阳翟县那个坞堡?” “是。”邵勋说道:“迫退张泓后,庾叔褒便离开了禹山坞,回颍川老家住了一阵子,后来重回洛阳。洛阳连番大战,庾衮又携妻子族人前往汲郡林虑山,建了第二个坞堡。庾衮走后,禹山坞散了大半,而今却没多少人了。” 禹山坞的情况是比较特殊的,因为这个坞堡没有“核心”。 庾衮只带了少量族人,纯凭个人能力和魅力,笼络住了来源极其复杂的堡户,然后一起盟誓,坚持到张泓撤军。 说白了,这是庾衮为了自保,以及不忍看到阳翟县百姓遭受匪兵蹂躏,带他们上山筑坞罢了。禹山坞内的很多小帅、邑长、里贤,甚至直接就是阳翟县的官吏。 形势稳定之后,他们就走了,好好一个禹山坞便这么半废弃了下来。 邵勋的盘算是,通过汲郡太守庾琛的关系,让正在林虑山筑坞自耕的庾衮出面,利用他残存的影响力,将禹山坞占下来,作为新组建的长剑军的驻地。 为此,他需要与庾家进行利益交换,比如从王国军内招募一部分人,跟着庾琛去汲郡上任,成为汲郡事实上的郡兵——河北可不太平。 这个事情并不简单,但也不难。没有利益的话,邵勋不愿意消耗他的威望和影响力来干这事,但若有禹山坞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利益,他还是愿意的。 司空不来,大家就可着劲折腾。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 “你再在军中拉拢一些相熟的兵士,要敢打敢拼的,只要他们愿意走,就全数编入长剑军。毕竟过去好几年了,禹山坞现在是什么情况,还很难说,人多点没坏处。”邵勋说道:“银枪、长剑二军都是我的心腹,无分彼此。从今往后,你们在阳翟操练,他们在宜阳整训,将来都有大用。” 宜阳、阳翟离洛阳都不算远,带两三匹快马一日便可至,这有利于他经常前往这几处巡视、检阅,增强影响力。 再远就不行了。 士兵长期见不到主帅,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完邵勋的话,陈有根先是点了点头,旋又忍不住问道:“我等走后,将军你在禁军中怎么办?没自己人了啊。” “这什么话?”邵勋乐了:“黄彪、余安、李重、章古、吴前不是自己人么?还有那么多老兄弟,我带他们打过张方,杀过孟超,还揍跑了石超,还愁没自己人?” 陈有根有些迟疑。 他总觉得只有教导队才是最可靠的,是邵将军的亲兵,其他人都不行。 “别多想了,我既能带出伱们,就一定还能带出更多人。”邵勋笑道:“把我的老底子打散,有些人算盘打得挺精,但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还能拉出一支队伍。终日游山玩水、清谈服散的禁军大将,又如何能让军士们真心信服呢?” 其实,就上位者来说,每次军队整编,都是破除原本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的良机。 把你的老部队拆散,调你到新的岗位,手底下全是新人。前期积累废了大半,一切从头开始,这是避免军中形成军阀山头的必要手段。 就是换成邵勋来整编,他也一定会这么做,别把他人想得太傻了。 出于这个思路,就只有提前挖墙角了,尽可能保存更多的本钱。 有些人总会作死的,慢慢等待机会就是了。 与陈有根密谈完毕后,邵勋又去找了糜家父子,谈妥了招募一千五百王国军士卒前往弘农担任郡兵的事情。 糜晃纵是对司空再忠心,在这件事上,他也是有私心的,没有拒绝,甚至催促邵勋尽快办妥。 一切计议停当后,大军缓缓东归,于三月底回到了洛阳。 四月初八,华谭令曹馥施加压力,让王国军开至城外,检点兵员数量、武器。 邵勋拖着没答应。 四月二十日,华谭再催,还是拖延。 五月初一,北军中候王戎亲自下令解散王国军,军士以队为单位打散,与新招募的一万多士卒一起,编为禁军左右二卫。 这一次,邵勋没有拖延,很麻利地配合了。 至此,曾经在洛阳煊赫一时的东海王国军,成为了历史。 邵勋也正式开启了操练兵士、入宫值守以及经营私家产业的忙碌生活。 第一百十七章 司空出山 “五月初五,曹军司府聚会,邀我服散,拒绝了,准备离去。但听闻曹军司的舞姬、妾侍会出来陪客,我犹豫了,但还是走了。” “五月初十,芒山操练,亲自动手斩了一名不尊号令的队主、什长伍长七八人,顿时如臂使指。” “华谭至河内、汲郡、荥阳、河东募兵而还,禁军左右卫已各自扩充至一万六千余人。新兵充塞其间,望风而逃的可能性愈来愈大。” “骁骑军开始重建,然只有千余人,当不得大用。” “何伦当上了左卫将军,王秉却与右卫将军失之交臂。左卫之中,苗愿居然也混上了殿中将军,与我同列,却不知走了谁的门路。” “从来没想到过,禁军甫一重建,就有这么多人过来争夺官位,都不怕死么?” “六月初一,苗愿率部撤出宫城,我部接替防务。” “羊献容要送我女乐,拒绝了,怕不是间谍?她又以河北多有反叛为由,建议处死成都王,将成都王一家子女眷打包送给我,我心下意动,但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六月在太极殿前操练了一次,君臣失色,皆以为有乱兵。” “七月初一,右卫殿中将军陈眕率部轮值宫城,幢主杨宝秘密来报,皇后羊献容多有拉拢。” “羊献容这次危险了!他拉拢我没关系,我不会乱说,但陈眕可不一定。” …… 正经人谁他妈写日记啊!邵勋把纸团成一团扔了。又不放心,干脆点起蜡烛,将其烧为灰烬,然后撒入窗外的清泉流水之中。 以后再不写日记了,没劲,傻帽! 此时他正住在金谷园内,偌大的庄园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 除五十几个招募不久的仆婢外,就只有原东海一期学生兵四十余,还都是未满十五岁的,最小的才十岁。 床上也空荡荡的。 舞姬没有,女乐没有,因为没钱置办。 至于妻子,谁让邵勋非要等自己“市值”最高时再变现呢?现在他的行情非常好,从底部爬坡,连续暴涨,远未形成顶部。 作为底层出身之人,结婚是大事中的大事,必须卖个好价钱。 当然,如果实在卖不出好价钱,或者贬值了,那就挑個合自己心意的女人结婚——此处应有底线一二三。 反正睡不着,邵勋便不想睡了,拿起一张丝绢,就着蜡烛,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 第三期学生兵已在三四月间招募完毕,总计一百二十七人,在十到十五岁期间,基本都来自太原及其周边区域。 太原三期学生目前安排在潘园学习、训练、劳动。 邵勋经常去看他们。 他的日程真的安排得非常紧。 如果本月没轮到值守宫廷,基本是第一天操练兵士;第二天赶去宜阳,巡视坞堡、训练私兵。 第三天傍晚连夜返回,宿于邵园或潘园,询问庄园事务,若有不决之事,当场处理。 第四天清晨回到金墉城,继续操练一天。 到了第五天,再去邵园给洛阳二期学生上课,检验学习进度。 第六天,去潘园给太原三期学生上课。 第七天,操练士兵。 第八天,在金谷园给东海一期剩余的学生上课,教导武艺、军略,这时候能稍稍休息一下。 第九天,前往禹山坞巡视、操练私兵。 第十天,拉着本部五千出头的士兵出城会操,演练军阵。 至于社交,那只有晚上才有空了。 他是真的太忙了,以至于裴妃都觉得很惊讶。 看完太原学生兵的名录后,邵勋又拿来木牍,凭借印象写了一些简单的评语,以便日后对照。 这一写就写到了后半夜,他又拿起糜晃写给他的信,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糜家是东海土著士族,消息自然不是一般地灵通。 他在信中提及,司空遣使至幽州、豫州、并州、冀州等地,号召诸位方伯、宗王联兵攻河间王颙,并且宣布了其诸大罪状。 方伯们应者寥寥,不是很感兴趣,唯王浚、司马腾、司马模、司马虓响应,并积极整顿兵马,往洛阳方向汇集。 东平王司马楙闻讯,惊慌失措,在幕僚的劝说下,遣使至东海,面见司马越,表示愿意让出徐州,去兖州当刺史。 司马越大悦,当场自封徐州都督、刺史——徐州本来的刺史周馥去年入为廷尉,后转任河南尹。 至此,司马越兵不血刃拿下了徐州,可谓一大胜利。 信到此处戛然而止,给人留下了充足的遐想空间。 邵勋自己推演了一番,觉得司马越在安定完徐州之后,定会率新招募的数千王国军以及徐州世兵西行,返回洛阳。 这算是“王者归来”么? 数万大军穿州过境,别人不怕么?他会不会还觊觎着沿途的其他大州?比如豫州? 许昌都督是司马虓,但豫州刺史不是他,而是威远将军刘乔。 有没有好汉挡他一下? 写完给糜晃的回信后,邵勋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这个时候,他有些后悔没收下羊献容的好意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简直辱没身份。 喝完水后,他拿起了汲郡来信。 庾琛在四月初至汲县上任,带过去了一千士兵,由幢主姚远、郑狗儿二人分领,各五百兵。 庾琛在信中表示感谢,因为天下诸郡并无经制兵马,这一千人起了大用了。 同时直言河北局势混乱,贼兵四起,烽烟不断。他打算以此一千兵为骨干,征发丁壮,固守城池,誓与贼兵血战到底。 此外,他还下令各县士族抽调部曲,把截各个路口,以遏贼军。 很显然,庾琛比较有经验,没有贸然要求各个世家大族派兵入郡城助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总体而言十分谨慎。 邵勋从他的信中得知,目前河北作乱的人马有多股,其中声势最大的一支为公师藩所部。 此人是司马颖旧将了,参加过围攻洛阳之战。此刻带着一帮邺城的残兵败将,又大肆拉丁入伍,传言兵众数万。 邵勋思考了一下,敏锐地发觉河北世家大族很可能参与了这场叛乱。不然的话,公师藩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起事? 想想这些世家也挺有意思。 司马颖横征暴乱、骄奢无度的时候,集体抛弃他。等到司马颖被废,又后悔了,觉得河北人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于是支持司马颖旧部叛乱。 这帮反骨仔,比我还会造反。 老造反家了,一直到唐代都脑生反骨。 写完给庾琛的回信后,邵勋直接和衣而眠。第二天一大早,临时更改了去禹山坞的行程,径入曹馥府邸。 “军司。”看着连打哈欠的曹馥,邵勋躬身行礼。 曹馥揉了揉眼睛,叹道:“上次让你留下,你还假清高,现在又急吼吼来了。去吧,小红在榻上,帮老夫治治她。” “军司!”邵勋无奈加重了语气。 曹馥呵呵一笑,道:“少年郎就是沉不住气。怎么?清净的日子不习惯,想要打仗?” 仔细算算,自张方退走后,洛阳上下确实过了大半年的和平生活,舒心多了。 “司空是不是要回洛阳了?”邵勋开门见山地问道。 曹馥闻言沉吟了一下,反问道:“你怎么看?” “司空自领都督、刺史,想必要安顿一番,或要一年半载。”邵勋认真分析道:“但司空等得及吗?” “司空确实等不及了。”曹馥赞许地看了邵勋一眼,道:“自北伐邺城以来,司空已离开洛阳一年。其间诸多风云,皆与司空无关。再这么下去,洛阳还是司空的洛阳么?” “军司所言极是。”邵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荡阴惨败,溃兵洗劫洛阳,司空不在。 张方南下,试图攻取洛阳,司空不在。 守军北上迎奉天子,回銮京师,司空不在。 百官上朝下朝,议定天下大政,司空不在。 洛阳百姓过了安定祥和的正月,然后春播,准备喜迎八月的丰收,司空还不在。 好像有没有司空,都一样啊。 如果大晋天下没有这些打来打去的宗王,似乎更好? 司马越若还认识不到这里面的问题,他身边的幕僚班子就不合格! “司空要回来亲自主持平乱。”曹馥说道。 “平哪里的乱?”邵勋追问道。 “四方之乱。”曹馥看了他一眼,说道。 “全线出击?”邵勋震惊了。 曹馥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司空身边都是什么人,自高自大,尽出馊主意,确实是全线出击。范阳王虓已率军北上,星夜兼程,驰援河北。司空将率部回洛阳,主持西征之役。” “此事当真?”邵勋再三确认道。 “真的。”曹馥长叹一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叹,片刻后又道:“司空还准备顺路拿下刘乔,将豫州控制在手中,交给范阳王。” 威远将军刘乔当了三年豫州刺史,与许昌都督司马虓不算很对付。司马越这是想让司马虓兼领豫州都督、刺史,为自己左膀右臂。 如此四面树敌,该说他自大呢,还是信心足呢? “司空有没有想过刘乔不会就范?”邵勋问道。 “自然是想过的。” “那为何还让范阳王率军北上?” “因为平昌公(司马模)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不救不行了。” 邵勋明白了。 河北这地方本就不服司马越,如果任凭公师藩及郝昌等人闹下去,会有更多观望的人加入进来,反对司马越,故需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 “多谢军司相告。”邵勋行了一礼,道:“仆这就回去操练军士,随时准备出战。” “静候司空军令吧。”曹馥点了点头,道:“徐州诸军合计不下三万,而刘乔兵寡,司空应当是想亲自率军威压,一如司马楙旧事。” “诺。”邵勋应道。 第一百十八章 考察 战争的阴云陡然降下,让刚过上不到一年好日子的洛阳百姓非常惊慌。 但事已至此,他们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多事之秋,河东裴家的人悄然抵达了宜阳。 “这粟长势不错啊。”裴康下了马车,跨过一道浅浅的水渠,站在田埂上,看着正在奋力收割粮食的坞人们,说道。 “宜阳的地,自然是极好的。”邵勋站在老头侧后方,轻声解释道:“这些田亩,播种前并非荒地,只不过没人耕种罢了,休耕了两三年,更见肥沃。堡户们清理完杂草后,便种了一茬粟。秋收完毕后,还会再种麦子。” “你一个杀伐武人,谈起农事来倒头头是道。”裴康的脸色看不出好坏,语气也很平静地问道:“战事一起,自去劫掠即可,何必费心费力打理庄园?” “裴公说笑了。”邵勋说道:“张方之辈,戕害百姓,残暴不仁,必将为天下人唾弃,我焉能为此?” “张方固然残暴,但能征善战,多有胜绩。你可知河间王已在整顿兵马,张方率先锋一部五千骑至潼关?”裴康说道:“他若直攻弘农,能把你置办下的家业一扫而空,你还能笑得出来么?” “五千骑?”邵勋皱眉道。 “五千骑很奇怪么?去岁荡阴之战,张方有万余骑。”裴康说道:“秦州皇甫重败死,关中再无后顾之忧。司马颙之前或许还在犹豫,这会见到四处烽烟,还会怕你们么?” “来就来吧。”邵勋哂道:“我曾在城门内斩杀他六百骑,若还来,再杀一遍又如何?” 跟在裴康身后的柳安之不由得看了邵勋一眼,仿佛确认他是真有信心还是说大话。 司马颙据关中,容易招募骑兵,打起来非常麻烦,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 不过,柳安之在路上与裴康讨论过,不觉得司马颙有胆子东进。 他增兵潼关,说到底还是打着观望的主意。 若司马越焦头烂额,无法平定局势,他才有可能派兵东出。 毕竟,就在数月前,他还连连上表,请朝廷给司马越加官,足见惊慌失措的程度。 司马越一系的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是压倒性的优势。 “靠那些兵?”裴康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洛水南岸操练的军士,问道。 “裴公请看——”邵勋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信使前去传令。 不一会儿,临时集结起来的六百银枪军士卒将长枪置于脚边,快速给步弓上弦。 “呜——”角声响起,六百人齐齐挽弓,斜举向上,手一松,数百枝箭矢已破空而去,散落在七八十步外的大群草人身上。 “咚咚咚——”鼓声响起,军士们动作快捷地挂起步弓,拾起长枪,墙列而进。 裴康还没看出名堂,柳安之脸色已经变了。 全员披甲步射! 看那弓,挽力应该也不错,八十步外就射,哪怕是抛射、散射,也足以造成一定的困扰了。遇到意志不坚定的敌军,这会怕是就会有喧哗声响起,哪怕他们在这轮抛射中压根没死伤几个人。 再看他们行进间的队列,更是让人惊讶。 伍长、什长不断用手势提醒士卒维持阵型,非常积极、主动。 队主背上插着一杆小旗,上面绘着禽兽,很是显眼。在看到这杆旗时,所有人都知道以他为中心对齐,他下令前进,大家就前进,他下令停下,所有人就停下,他下令快速进击,所有人就成列逐奔。 底层军官质量很高啊! “呜——”角声第二次响起。 士兵们齐齐停下,将长枪置于脚边。 “呜——”角声第三次响起。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向前射去,散落在草人身上及四周。 “咚咚咚——”鼓声响起,所有人动作熟练地挂好步弓,拿起长枪,排着整齐的阵列,大踏步前进。 三十步时,最后一次齐射。 几乎是直射了,强劲的箭矢将草人尽皆扫倒,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激烈了起来。 “杀!”所有人用矛杆击地,大吼一声,然后排着阵势,小步快跑,纵身而上,用尽全身力气将长枪刺出。 最后一点草人也被刺倒在地。 尘埃落定之时,所有人都看呆了。 不光裴康、柳安之,甚至包括那些正在收割粮食的并州流民。 “这……”柳安之干咽了一口唾沫。 “如何?”裴康看向他,低声问道。 “我家的部曲怕是打不过。”柳安之低声回道,说罢,似乎觉得这样的口气太软弱了,又补充道:“他们的铁铠太多了,打起来很占便宜。” 裴康固然不太懂兵事,但他懂人心,直接自动过滤了柳安之带有感情色彩的补充,只看事实。 他知道,这個勾引他女儿的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练出了一支好兵。 听说这六百人里最早的一批入伍不过一年半,就有如此水准,可见邵勋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 裴康甚至怀疑,他训练殿中将军所领的本部禁军兵马时,都没有如此尽心尽力。 而且,这打法很怪异啊。 裴康看过自家部曲、庄客操练,虽然记不太清细节了,但绝对不是眼前这样。 他扭过头看着邵勋,道:“郎君这战法,出自何处?” “自创。”邵勋回道。 当然不是自创的,但我总不能说唐玄宗演武时就是这个打法吧? 冷兵器时代也讲究火力投射。 当你全员会射箭时,那投射密度是秦汉以来的军队所难以比拟的。 如果再配上装备战马、陌刀(或重剑)、单兵弩的骑马步兵,在战场上快速机动,到位后下马集结,持弩射击,拿陌刀/重剑砍人,就更无法抵挡了。 战术打法是随着时代不断向前发展的,老子“首创”这种打法,伱们都给我卷起来吧,卷死你们。 “你才十八岁,怎会这些?”柳安之破防了,忍不住问道。 邵勋笑而不语。 金三在一旁忍不住说道:“邵师曾在梦中遇金甲神人,传授诸般学问、兵法、武艺,此乃天授。” “子不语怪力乱神,金三,你胡说些什么?”邵勋作色道。 裴康脸色变了。 这不怪他,实在是这年头鬼神之说太流行了。 连魏文帝曹丕、大晋宰相张华都喜欢写鬼神精怪志异,士人谈玄时,也经常扯到这方面,信的人很多。 柳安之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昨天他亲手把五百匹蜀锦交到了邵勋手上,当时看着杂乱无章、堆放着大量木板夯土的云中坞,心中一度怀疑:裴公是不是看错人了? 这会却不敢有这种想法了,他偷偷瞄了一眼裴康,只感觉他人老成精,高深莫测。 裴康平复了下心情,手捋胡须,面无表情。 我给他五百匹蜀锦,是让他从花奴身边滚蛋。司马越远在徐州,若女儿的肚子被弄大了,他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现在嘛,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裴公,若有足够钱粮,我可练出数万精兵,天下何处不可之?”邵勋轻声说道。 他的头微微低着,态度十分恭敬,这让裴康的心情好了许多。 裴康挥了挥手,柳安之一怔,随即退后远离。 “你到底想做什么?学刘渊么?”裴康走近几步,低声问道。 邵勋吃不准他为什么这么问,先试探性回道:“我乃越府家将,自然是为司空练兵。” “此乃私兵。”裴康不吃这一套。 “带着私兵部曲为主公奋战,寻常事也。”邵勋说道。 “你再这么说,老夫可就走了。”裴康面无表情地说道。 绝杀! 邵勋不敢耍滑头了,只能说道:“天下丧乱,筑坞练兵,实为自保耳。” “这话有几分真心了。”裴康点了点头,道:“但还不尽不实。” 邵勋无奈:“裴公,你觉得这天下还有救么?刘渊、李雄开国称制,而洛阳中军覆灭后,朝廷已无自保之力,诸州方伯野心滋长,纷纷招募健锐,扩充部伍,将来会怎么样,委实难讲。这时节,不练点兵,纯粹是拿一家妻儿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裴康本来还听得暗暗点头,待到最后一句时,瞪了邵勋一眼。 一个待价而沽之人,哪来的妻儿? 此人,为了往上爬,真是不择手段。 偏偏女儿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堪称绝配。 “你这坞堡——还不行。”半天之后,裴康终于开口。 邵勋大喜:“正要向裴公请教。” “现在有多少粮食?”裴康问道。 “在弘农筹得八万余斛。”邵勋说道:“养了许多兵士、千余户并州流民,却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这会还倒欠一泉坞两万斛粮食,本打算秋收后还账,好在有裴公送来的五百匹蜀锦,却要宽松一些。” “今年收了多少粮食?” “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共得粟六万余斛。” “入不敷出。”裴康点评了一句,道:“这样下去,你明年还得借粮,还得起么?可曾想过办法?” “还请裴公赐教。”邵勋老老实实说道。 “你还在收流民?” “是。金谷园那边新得四百户并州百姓,正要迁至金门坞。” “野心勃勃。”裴康哼了一声,又问道:“花奴可知你干的这些勾当?” “知道。” “吾女如此聪慧,却陪着你胡闹。你将来准备怎么对她?” “我指着洛水发誓……” “够了!你不要脸,老夫还要脸。”裴康气哼哼地说道:“随我去趟洛阳吧。” “好。”邵勋应道。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二人寻声望去。 司空府门令史徐朗匆匆下马,奔了过来,道:“成都王颖死了。” “谁杀的?”邵勋还没问,一旁的裴康惊问道。 徐朗看了他一眼,含糊道:“天子降诏,虎贲中郎将王秉引兵捕拿,连同其二子被一并赐死。” 裴康叹了口气。 天子是不可能降诏的,他连司马冏、司马乂都不想杀,又怎么可能害司马颖呢? 这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来,他那位在徐州志得意满的女婿。 杀司马颖,就能绝了河北诸将造反的大义了吗?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不一定是好事啊! 第一百十九章 又菜又爱玩 在仔细嘱咐金三、陆黑狗、毛二抓紧粮食收割、扬晒、入库后,邵勋陪着裴康、柳安之回洛阳。 马车走得慢,一天之内赶不回洛阳,当天晚上便露宿郊野。 唐剑手下的宾客已扩充了一倍,他现在差不多是个队主了,夜晚便带人在外围警戒。 裴康、柳安之也带了不少部曲,同样宿在外头。 中夜之时,裴康遥望天空,久久不语。 五星盈缩失位,则其精降于地为人。其中,太白降为壮夫,处于林麓。 他默默回到帐中,取出占卜器具,算了一卦。 没得出什么结论,于是按捺下心思,决定还是按传统的办法观察。 第二天继续赶路,于午后抵达了洛阳。 洛阳周边也在秋收。 今年没旱灾,没水灾,没蝗灾,众人喜气洋洋,兴奋不已。 可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至于明年怎样,那谁知道呢?就连天子公卿都不知道明年咋样啊。 入城之后,邵勋径自回了自家府邸,撰写教学计划。 傍晚时分,徐朗带着裴康、柳安之来了。 裴、柳二人在后面,徐朗在前面快走几步,在邵勋耳边轻声说道:“王妃亲送裴公至门外,双眼红肿,人皆言王妃至孝……” 神他妈至孝!莫不是被骂哭了?还好老裴应有分寸,外人在场时应不会乱来。 邵勋整了整衣袍,将二人迎了进来。 “这里不常住,让裴公见笑了。”邵勋将人引入正厅,吩咐仆役煮茶,结果仆役告诉他没茶了,顿时有些尴尬。 “无妨,老夫带了茶。”裴康身后还跟着两名眉清目秀的小厮,闻言立刻从盒中取出茶团、茶锅、佐料,然后去打水烧煮。 柳安之站在前院中,欣赏着器械架上的诸般兵器,并不入内。 “裴公见谅,我本军户,家中不常备雅物。”邵勋让人搬了两张胡床过来。 裴康惊异地看了一眼,这种坐具,还是第一次见到。 坐下后试了试,唔,宽敞、舒适。 腰背累了时,可靠在身后的胡床背上,两侧有扶手,同样十分贴心。 总之,他有点喜欢这个坐具了,开口便道:“此物甚妙,郎君倒是个会享受之人。” “裴公若喜欢,便让人将胡床拿回去。”邵勋笑道:“也是军中劳累,便想着弄個舒适些的东西出来。胡床是其一,还有高脚案台(桌子)。” 裴康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胡床看了许久,然后目光一收,理了理思绪后,道:“昨日与你浅论天下大势,今日颇有暇,还想再论一遍。君可知而今大势?” 邵勋端起酒壶,在酒碗里倒了一些,然后拿手指蘸了蘸,在桌上写下了几个词:东海、朝廷、河间、匈奴。 “且试言之。”裴康期待地看着邵勋,道。 这是北方四个最大的势力。 东海王拉拢了不少同脉兄弟,实力最强,虽然他个人实力最弱。 朝廷还是有影响力的,至少可以任命刺史、都督、太守,天下诸州郡还要输送钱粮入京。 河间王坐守关中,虽然眼看着要被攻打,但实力还是有的。 匈奴刘渊已经开国称制了,是北方第一个这么做的,任谁也不能忽视。 至于其他小势力,都在这四大势力夹缝中生存。 听到裴康的话,邵勋又在“东海”二字右边写下了“范阳”、“平昌”、“东嬴”、“宁朔”八个字。 在“朝廷”右边写下了“天子”、“王衍”、“禁军”三个词,写完后,又把“禁军”擦掉了。 “河间”右边写下了“士族”、“张方”两个词。 “匈奴”右边则没写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为何不写了?”裴康问道。 “实不知匈奴内情。”邵勋摇了摇头,道。 不是不想打探,实在是没这个能力。 收集情报,总要有个据点,养一批人吧?收集过程也是一笔花费,还不小,一个两个点还能设立,几十个、上百个情报收集中心,谁养得起?司马越都养不起。 再者,你在当地有人脉吗? 外地人过去,十分扎眼就不说了,情报收集效率定然无比低下,很难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若外出打探,确定不会被人抓去当奴隶? 这种事,就只能与地头蛇合作。 王衍在这种事上就非常有实力,因为他是天下名士,人脉十分宽广,家族又几代人经营,不是一个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可比的。 裴康显然也知道这事,于是略过不提了,转而问道:“你写了天下诸多势力,可能推演接下来如何?” 邵勋想了想,道:“欲知天下事,还是得看这些掌权之人想要什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裴康微微有些不满,道:“事到如今,还不肯说些实话么?厅中就你我,传不到他人耳中。” 邵勋点了点头,道:“东海王想重回洛阳,操控朝政。至于想不想更进一步,还得再看。仆以为,东海王现在还是理智的,但若出了什么变故,可就难说了。” 人不可能从头到尾保持理智。 司马越确实很难僭位当皇帝,因为他是宗室疏属,别人不服,他也知道这点。但知道归知道,一旦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想要过把瘾呢?有时候理智是会被冲动压倒的,很难讲。 “司空兵少、钱少、粮少,要想扫平敌众,只能靠诸位方伯。但方伯不会白白替他干事,方伯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范阳王在豫州被刘乔掣肘,只有兵权,无政权,若要驱使他出兵,或可以豫州刺史之职相诱。这或许便是范阳王星夜北上的原因,他想军政大权揽于一身。” “平昌公坐镇邺城,他唯一所想,便是平定叛乱,坐稳冀州之主的位置。” “东嬴公在并州,屡受匈奴侵攻,形势不妙。他或许想换个位置,做个舒舒服服的刺史。” “宁朔将军王浚攻司马颖,半出于私仇,半出于成都羞辱天子,以下犯上。如今天子还都,司马颖已死,他出兵可能就是应付差事,除非司空许下更大的好处,才会卖力。” “朝廷之中,原有三派。禁军覆灭之后,只剩天子、王衍两派了。” “部分朝官尊奉天子,是为忠臣。所思无非是平定天下纷乱的局势,他们与司空不睦。” “其余则为王衍党羽,多为门户私计。他们倾向于司空,但又不完全听司空的。” “新禁军尚不成气候,诸将或依附司空,或为王氏私人,忠君之辈少之又少。” “河间王今只思自保而已。他或许会联络其他方伯,共抗司空。此番增兵潼关,便有观望之意。一旦司空吃几场败仗,西兵又要汹涌东进矣。若司空连战连胜,则会谨守门户。” “西州士人,荣辱皆系于河间王,但他们与张方这种出身寒微之辈矛盾甚深。仆听闻颙府有参军毕垣,乃河间冠族,为张方所侮,由此可见一斑。若河间王不能解决士庶之间的矛盾,则危矣。” “至于刘渊,他的野心最大,想要鼎革天下。”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基本把每个势力的诉求说清楚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家都有外部矛盾,内部亦有隐忧。 司马越自身实力孱弱,必须依靠盟友的力量。 司马颙唯才是举,曾先后提拔李含(寒门)、张方(无门第)担任都督,统领大军。而这两人一朝得志,便得意忘形,大大加剧了颙府内部矛盾,尤其是张方,给司马颙带来了无数的恶名,哪天被杀一点不奇怪。 越府、颙府之战,比拼的就是内部稳定程度。相较而言,司马颙那边更难,士族与张方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尖锐的程度,这会只是勉强没翻脸罢了——若张方将天子劫去长安,怕是就要彻底翻脸了。 “说得不错。”裴康哈哈一笑,道:“管中窥豹,很不容易了。” 邵勋分析出的东西,依赖的都是公开消息,从各方诉求入手,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很有水平了。 “裴公谬赞了。”邵勋谦虚道。 “我在京中尚有些老相识,可商借部分财物。这事交给吾儿道期来操办,若有短缺,你自与他商量即可,助你将云中坞建好。”裴康又道。 “仆感激不尽。”邵勋一听,立刻起身行礼。 中规中矩,没有特别的热情,也没有失礼。 嫁裴氏女这种事提都没提,投入极其有限。 云中坞已经建了一半以上,他们的投资也就仅限于把这座坞堡完工而已。 事实上邵勋有些奇怪,都什么时候了,还紧着钱袋子不放? 裴家能投资任何人,就是不可能投资司马越、司马颙等宗王。 自从裴秀、裴頠以及裴楷、裴瓒两父子因为掺和皇室内乱而遭受重击后,裴家早就吸取教训,抽身而出了。 如今留在司马越身边的,不过裴盾一人而已。 那么,伱们那么多钱粮,打算如何使用?乱世之中,如果不能快速变成实力或影响力,等着给人上供么?刘渊索要的,可是你给我的几十倍、上百倍。 “另者,裴家若南下弘农建坞堡,须得守望互助。”裴康又道。 “此事自无不可。”邵勋说道。 裴康酝酿了下情绪,复道:“今日我仔细询问了花奴,她不敢隐瞒,将诸事和盘托出。还好,你二人还算克制。金墉城非常之时且不论,花奴搬回司空府之后,你去找了她两次,虽然说得过去,但不能再多了。从今往后,你忙于军务即可,休要胡思乱想。” 邵勋沉默。 以他现在的身份,乡品较低的士族嫡女未必不能娶得到。 中等门第的庶女或守寡嫡女,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但那有什么意思? 女人身上没有标签、没有身份、没有感情,关起灯来就是一个样,索然无味,那还不如娶糜晃家的胖妞呢。 这年头谈感情太奢侈,近乎不可能,那么就只有身份能让他感到愉悦了。 别说什么理智、危险,我杀人时理智么? 我拿人头把玩时理智么? 我理智的地方已经太多了,不残害百姓、财物多赏赐给亲信、尽心教育学生、勤恳训练军士、不断结交有用的人、思考新的替代制度,在女人方面还要剥夺我不多的快乐,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工作,这是要逼我造反啊。 不过,裴康说的也不无道理,暂时还得装装样子。 他暂时忍得住,但担心寂寞多年的裴妃忍不住。 一旦有像琅琊王妃私通小吏的风声传出,裴妃可不一定有夏侯光姬那样的结局啊。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裴公且放宽心,我对王妃敬爱有加,断不会有任何亵渎之意。” “悬崖勒马,犹未晚也。”裴康松了口气,道:“老夫能从家书上看出些端倪,前来制止,也是为你好。东海王手握重兵——” 话未说完,幕府东阁祭酒庾亮突然来访。 “郎君,司空败了……”庾亮脸色焦急地说道。 “在哪败的?”邵勋稳坐于胡床之上,面色不变,问道。 司马越吃败仗,值得惊讶吗? “司空带着上万王国军、两万徐州世兵,西屯萧县,刘乔遣兵至灵璧(属萧县)。两军交战,司空大败,奔回徐州,收拢残兵,止千余人。”庾亮说道。 出徐州,向西不远就是豫州沛国的萧县。也就是说,司空一出门就输光了本钱,又缩回去了。 “然后呢?”邵勋问道。 “曹军司让我等做好出征豫州的准备。司空现在焦急万分,羽檄各处,令共伐刘乔。” “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 司空好不容易积攒的兵力,又特么一战浪完了,真是又菜又爱玩。 现在急得四处摇人,连洛阳的兵都看上了。 就是不知道这会司马楙是什么想法,会不会后悔把徐州让出去了? “郎君万勿掉以轻心。”裴康一开始被败报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会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说道。 东海王怎么谁都打不过? 之前败于司马颖还好说,这会连豫州刺史刘乔都能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再这样下去,即便回了洛阳,威望也会大损,没法顺利操控朝政。 “放心。”邵勋笑道:“禁军什么货色,我心里有数,不会浪战的。再者,司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河间王会不会有想法,还很难说啊。能不能顺利南下、东进,还在两可之间呢。” 庾亮听懂了。 如果司马颙遣兵东进,洛阳这边肯定无法抽出兵马支援司空。 但是——这会不会引得司空不快?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司空了,听闻不断有士人投徐州而去,徐州幕府日渐壮大,已经超过荡阴之战前洛阳幕府的规模了。 这事情,唉! 第一百二十章 决定 一直等到八月中旬,洛阳禁军仍然没有开动,原因是北军中候王戎死了。 大军失主帅,如之奈何。 左卫将军何伦、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成了禁军中职务最高的三人。 王瑚的骁骑军只有一千余骑,实力太弱,暂且不谈,那么如果从禁军中挑选主帅,何伦、裴廓是最合适的了。 当然,也有可能朝廷空降一个某某将军下来,统领大军。 但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一种行为。 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等等,早就不领兵多年了,纯属加官、美官,让他们来统军,必然各种不谐,凭空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好在司马越惨败之后,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再派使者入京,与王衍、曹馥商议主帅人选。 九月初一,邵勋正在金墉城外整训部伍,黄门侍郎潘滔来了。 邵勋上前迎接,有阵子没看到他了,虽然他邀请过自己赴宴,但不是没去么。 “上次一别,已是数月未见。”邵勋笑道。 “将军可得空?得空便说两句。一会我还得去曹军司府上。”潘滔面容严肃地说道。 邵勋直接将他请到了里面的监舍内——其实是殿室型制。 “若司空军令下来,小郎君一定要尊奉号令,率部出征。”潘滔直截了当地说道。 邵勋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回道:“军令一下,定然遵从。” 潘滔仔细看了眼邵勋,见他不像在说假话后,松了口气,道:“司空虽败,但到底还是司空。只要他愿意许下好处,还是能招来兵的。范阳王这会已至河北,闻许昌空虚,匆忙回返,又遣使至徐州,面见司空,请调幽州劲骑助战。” “鲜卑骑兵?” “正是鲜卑骑兵。范阳王索要五千骑,以许其大掠豫州为酬。但司空还在犹豫,问于左右,众皆不能决。又致信曹军司,军司亦未回复。”潘滔说道:“不过,若真让他要来这五千骑,刘乔父子不过一两万兵,可能抵挡?你若不出兵,届时就是众矢之的。” “多谢侍郎相告。”邵勋行了一礼,道。 潘滔说的都是事实。司马越打仗稀烂,但摇人的本事一流,真给他弄来五千鲜卑骑兵,刘乔父子确实危险了。 另外,以大掠豫州为酬?这都什么畜生? 去年攻司马颖,王浚得鲜卑骑兵相助,连战连胜。攻破邺城后,鲜卑人大掠,死者众多。 回城之时,鲜卑人还抢掠八千邺城女子北归,至易水时,王浚阻拦,要求他们放人。 鲜卑骑兵将八千女子尽皆沉死于易水,大怒而去,王浚不敢说什么。 中原大地群魔乱舞! 偏偏王浚、司马虓这种货色还大权在握,叱咤风云。 仗夷建威,厉害啊。 待我银枪、长剑二军练成,用马西平故智,横行中原,四处攻伐,看你鲜卑骑兵能耐我何? “还有一事。”潘滔拉着邵勋远离了殿门,附耳低声说了半晌。 “你是说……”邵勋有点懂了。 潘滔点了点头,道:“小郎君自决即可。” 说完,潘滔拱了拱手,离开了。 潘滔离开之后,邵勋一个人坐在殿室内,反复思考、权衡、盘算。 及至兵士送来午饭之时,他还在默默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左卫将军何伦又至。 ****** “何将军。”邵勋出门相迎,躬身行礼。 “哎,何须如此。”何伦一把扶住邵勋,道:“今岁以来,感觉大伙生分了许多。” 他指的是糜晃、邵勋、王秉等一干东海老人。 糜晃以西中郎将的身份出任弘农太守。 到任后唯选募健儿,囤积粮草军械,操练兵士,修缮城池关卡,很少回洛阳了。 关系是需要时时维护的,当你在外地时,慢慢地就生分了。 王秉与何伦生分大概还是因为自卑。 两人曾同为六品王国将军,现在一個当了左卫将军,一个没能当上右卫将军,身份之别,换个豁达的人可能无所谓,但王秉没那么豁达。 邵勋纯粹是太忙了,心思多放在经营私家产业上面。 “将军何出此言?”邵勋笑道:“都是东海人,自当勠力同心。” “是极,是极。”何伦犹豫再三,最终说道:“司空遣使而至,以我为都督,统率左卫及骁骑军南下豫州平乱。郎君勇冠三军,可能为先锋?” 邵勋暗哂。 何伦作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这么卑微,重话都不敢说,让人感慨。 想当初上官巳之乱,自己直接自封中军将军,何伦的兵还是他施舍过去的。 守洛阳之时,他发号施令,何伦捏着鼻子遵从。 莫不是那会留下了阴影? 邵勋嘴角含笑,道:“若为先锋,我要自己选兵,器械也得多配。若要什么资粮,敞开供给。” 何伦大喜:“就依你所言。” 何伦这么说,邵勋便不客气了,当场点了十人,又道:“左右卫拣选老卒精锐,由此十人统带。最好会骑马。另,王瑚所领之骁骑军亦要出动,至少配属我部一督人马(五百骑)。” 何伦连连点头,自无不可。会骑战和会骑马是两个概念,仔细找找,还是不少的。 邵勋呵呵而笑。 名气和威望是有用的,司空如果想要对付我,仅靠这些人,怕是缘木求鱼。 正好,这次可能还会有其他地方的兵马过来,会剿刘乔父子,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本事。 左卫、骁骑出动,右卫一万六千余人留守,弘农那边也不是以前随便进出的公共厕所了,洛阳应该不会失守吧? 不行,还是得写封信给糜晃,建议他固守城池,不要浪战。 弘农城里本有一千五百老王国军,糜晃扩充到了三四千人,又处在交通要道、必经之路上,只要坚守城池,张方的骑兵拿不下来。 弘农又被祸害了好几次,野无所掠,连吃人都有点困难,张方敢不敢冒着饿肚子的风险来洛阳? 想到此处,邵勋毫不迟疑,向何伦告了个罪后,当场回金墉城写信。 写完给糜晃的,又分别给金三、陈有根、王雀儿写信。 王雀儿的银枪军第二幢一百多人前往云中坞整训。 长剑军现有三百五十余人,邵勋令陈有根率二百人西行至云中坞。 金三、王雀儿二人悉遵陈有根号令,选调四队银枪军士卒至回溪坂伐木设栅。 如果有敌军来袭,无需硬碰硬,拣选险要之处设伏,迟滞袭扰即可,给檀山、金门二坞百姓撤离争取时间——一到两天就够了。 反正这两个坞堡基本没投资,就算丢了也没什么。 云中坞尚处于紧锣密鼓的建设阶段,虽未完工,但已有部分区域可以固守了。 当然,张方来这边的可能性不大,邵勋只不过习惯性未雨绸缪罢了。 天塌下来,糜晃顶在前头呢。 写完信后,邵勋喊来新任亲兵队主唐剑,让他亲自送信。 送唐剑出门时,看到何伦竟然还没走,邵勋想了想,又问道:“何将军,不知可否调集右卫一部,西进弘农,协助糜府君守御?” “郎君,禁军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何伦苦笑道:“守城尚可,野战不行啊。” “只要能守就行了。”邵勋说道:“西兵若东进,自固守城池,无需野战。敌军若绕过城池不打,就出城袭扰其辎重部队,断其粮道。敌军若攻城,那没什么好说的,守就是了。” 何伦迟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此事得和曹军司、裴将军商议,我一会便去。” “无需多。”邵勋说道:“右卫虎贲中郎将王将军部有重甲步卒两千余人,其中不少乃是中军悍卒,调派过去,据城而守,贼军定无计可施。” “拿野战重甲步卒守城,也就伱了。”何伦笑着离开了,道:“静候佳音即可。” 邵勋松了一口气。 该安排的,差不多都安排下去了。 接下来,我就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啦,坐稳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出动! 九月初二清晨,整齐的脚步声出了金墉城。 “黄彪。” “在。” “率本幢士卒前往马市,扣留所有马匹。战马、挽马、走马,通通扣留,全部拉来金墉城。” “诺。”黄彪正要招呼兵士离去,又被邵勋喊住了。 “若马商叫屈,就写份字据给他们。”邵勋吩咐道。 “遵命。”黄彪立刻带着本幢五百兵士整队离去。 “章古。” “在。” “大索城内车行,将所有车辆扣留。套子卸下,挽马、驴骡拉走。” “诺。”章古带着本幢五百兵士离去。 “李重、余安。” “在。” “你二人带本幢军士,去城外诸庄园索要马匹、驴、骡。” “诺。”余安立刻答应了,李重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 一千兵士整队而去。 “何忠、郑东。” “在。” “在东阳门内御街布防,不许一匹马骡走脱。” “诺。” 命令下达之后,邵勋让人搬来胡床,大马金刀地坐在金墉城内,嘴角含笑,露出了上下对称的四颗小虎牙——仔细看看,更像獠牙。 是的,这个一贯讲规矩的殿中将军,在这一刻,露出了他疯狂的獠牙。 讲规矩,那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不值得翻脸罢了。 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我管你是谁? “哈哈!”邵勋突然笑了起来。 居然有人觉得他讲规矩。 都没见过我杀李易、孟超,擒捉司马乂时的疯劲吧? 我变态起来,自己都没法控制自己啊。 太阳渐渐升起,九月的阳光暖洋洋的。 邵勋眯着眼睛,尽情享受着暖阳。 唐剑带着已扩充至五十人的邵园宾客,顶盔掼甲、持械肃立左右。 大街上逐渐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唾骂声,那只是第一波受害者。 邵勋闭目假寐,似乎睡着了。 城东马市之内,军士们挥舞着矛杆,劈头盖脸砸下,将前来阻拦的马商尽数推开。 有护卫忿忿不平,打算从车厢底部、商铺角落里抽出兵器,不过很快被首领制止了。 他们顺着首领的目光,看向左右两侧的屋顶。 五十名禁军弓手已爬了上去,拈弓搭箭,虎视眈眈。 “呸!”有人啐了一口,将环首刀重新藏了起来。 大家对付贼匪还能比划两下,但弓手的威慑力实在太大了。 便是一个贼寨中,弓手的地位都很高,分赃时往往能拿到更多。 没有着甲的情况下,不宜冲动。 “唏律律!”马儿痛苦地嘶鸣着,直接被军士们粗暴地拉出了马厩。 它们奋力甩动蹄子,想要攻击让它感到不舒服的人类,不过都落空了。 不一会儿,有马夫赶至,徐徐安抚,马儿暴躁的情绪有所平复,顺从地被拉走了。 整个“借马”过程安宁而祥和,没有发生丝毫冲突。 临走之前,黄彪让人写了一份简单的字据:北军中候王戎借马七百三十三匹。 王戎已经死了,这账怕是只能找王衍要。 呃,王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家的们就被叫开了。一番僵持之后,被牵走了十匹马。 带队的章古根本没和他多话,拉了马就走。 “与上官巳何异!”王衍之妻气得直抚胸口,差点喘不过气来。 王衍同情地看了眼妻子。 连路上一块粪都不会放过的郭氏,今日被牵走了十匹马,没晕过去已经算坚强了。 王景风、王惠风姐妹躲在屋里,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然后面面相觑。 “这些兵卒,早点卒了好。”王景风气哼哼地说道。 她的面容姣好,风情十足,与妹妹站在一起时,像只美丽的白天鹅。 妹妹王惠风倒也长得不赖,只不过她一贯素面朝天,不喜妆饰,又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自然不如姐姐夺眼球。 但她比王景风有脑子,此时已在仔细分析军士们这么做的目的。 听父亲说,司空在萧县惨败后,下令征调洛阳禁军,南下豫州,攻刘乔父子。 那么,这批四处征马的人应该就是要出征的那部分军士了。 只是,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王惠风一瞬间有了好几种猜想,只可惜现在都无法去证实。 吴王府、豫章王府、廷尉府、侍中府…… 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场景。 一匹匹马儿被拉走,集中到金墉城。 当邵勋假寐醒来时,已有好几拨人被挡在外面了。 到了下午,军司曹馥坐着牛车,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全……小郎君,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全城大索马匹?何伦不敢出头,躲起来了,于是一個个都闹到老夫府上,就连天子都被惊动了。”曹馥焦急地说道。 九月初秋,曹馥额头上出了一层油汗,看着十分滑稽。 “军司稍安勿躁。”邵勋将曹馥迎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胡床上,问道:“天子可曾下诏斥责?” “这倒没有。天子有大事要忙。”曹馥说道。 “何事?” “将私蛤蟆变成公蛤蟆。” 邵勋忍俊不禁。 九月了,蛤蟆还能蹦跶几天?天子这一番苦心,注定要付之流水。 “你还没说,到底意欲何为?”曹馥又问道。 “驰援范阳王。” “有这么急?要这么多马?洛阳离许昌又不远。” “军情紧急,我心中亦很忧急。”邵勋笑道:“军司勿忧,我马上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 “最迟明天中午。” “弄到多少马了?” “马不下一千匹,驴骡亦有千余。等人全回来了,或许会超过三千之数。” “你……你可真是乱来。”曹馥舒了口气,悻悻道:“老夫以为伱反了。” 如果筹码足够,我不介意这么做。 邵勋心中默念一句,嘴上说道:“军司好没道理。我为司空拼杀,甘担骂名,不赞我两句便罢了,缘何污蔑我?” 曹馥欲言又止。 你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真反了也不稀奇。 七十多年的岁月里,他见过太多事情了,没有什么不可能。 “军司,王仆射那边,帮我担待着点。待到凯旋归来,定负荆请罪。”邵勋说道。 “你怎么坑害王夷甫了?”曹馥好奇道。 “让他欠了点账。”邵勋含糊说道。 曹馥懒得多问了。 今天这场风波,他还担得下来。毕竟是借马,不是强抢,据说班师后会物归原主。 不管大家信不信,有这个说头,很多事情就好操办了。 再者,正如邵勋所说,他是为了驰援范阳王,拳拳忠心,司空难道还能真生气不成? 吃了那么一场大败仗,手头几无可战之兵,你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为了你的大业搜罗马匹,快速驰援许昌,弄点马又怎么了? 曹馥待到午后走了,不过没回府,而是入宫向天子陈情,尽可能压下这场风波。 当天傍晚,何伦带着千名精挑细选的勇士来到金墉城。 邵勋一看,兵士里有不少熟人,立刻笑了。 “突将何在?”他猛然大喝一声。 千名军士中,有人不明所以,但立刻有人大声高呼:“突将在此!” “哈哈!”邵勋大笑。 把我的老部队拆散,焉知不会传扬我的名声? 突将儿郎们,你们的金甲将军回来了。 没说的,这一千人临时编组为两幢,幢主高翊领一半,一位名叫张劲的原中军军官领另外一半人。 “把趁手的兵器都带上,一人准备五日干粮,四日马料(一般是豆子、秕谷)。”邵勋吩咐道。 “诺。”高翊、张劲二人齐声应道。 邵勋盘算了下,如果算上骡子,能够骑乘的工具最终可能会有两千多。 一千突将,外加他的五十亲兵,差不多够了。 至于大部队,就交给李重、黄彪二人统带,在后面慢慢赶了。 先锋嘛,一般要提前三日出动。 作为先锋中的先锋,他们明天就走。 这一次,我为你们表演下什么叫数百里奔袭。 九月初三,天刚蒙蒙亮,金墉城便大门洞开。 一千零五十名军士齐刷刷地跨坐到马背上。 在他们身后,还跟了两百来人,带着两千余匹马、驴、骡。 有的背上驮着行李,有的则空跑,以维持体力。 “出发!”邵勋大手一挥,当先奔出。 千余骑紧随其后,经西明门而出。 他们走后,剩下的两百来人小心翼翼地驱赶着大群马骡,缓缓驰向城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没有回头路(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壮丽的山川河谷间,骏马奔腾,如诗如画。 一匹匹马儿涉渡浅滩,溅起大蓬水花。 一位位骑士风尘仆仆,眼神依然坚定。 破敌之后,人赏绢五匹,若有斩获,另行加赏。 这种超卓厚赏,非常少见,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时再不拼命,何时拼命? “下马休息一个时辰。”河畔草地边,邵勋下令道。 命令一下,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并没有立时休息,而是先分派人员远远警戒,然后给马儿松开肚兜,收收汗,再喂养一些豆子、秕谷、盐水。 做完这些之后,这才席地而坐,取出干粮食水,大口啃吃起来。 邵勋盘腿坐在地上,拿着一份丝绢地图,仔细观看。 唐剑递过来一张干硬的胡饼,邵勋头也不抬,抓起就啃。 他们现在在梁县郊野、汝水之畔,距离洛阳已有百里上下。 马换过一次了。 准确地说,现在骑的不全是马了,还夹杂着大量骡子。 换下来的马交给后面的那两百多人。 他们手头掌握着超过两千马骡驴子,其中一半驮载着行李——主要是甲胄、长枪,另有部分修理工具、伤药、磨刀石、备用弓弦等零散小玩意。 驮载行李赶路并不轻松,马骡的体力消耗并不小,因此每隔半天,需要将行李转移到另一匹马骡身上,以恢复体力。 大体而言,他们目前处于一种波次前进的方式。 三千匹马骡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由战兵骑乘赶路,马儿跑不动时就地休息,喂养马料、盐水,自己也抓紧时间吃些食水,或者假寐一番。 等第二批空载的马匹赶上来后,休息结束,战兵换马骑乘,继续赶路。体力大耗的第一批马就地休息,或者放牧以节省马料。 第三批驮载行李的马骡来后,更换行李到第一批马背上,然后由少量人手带着空载的马匹追赶战兵。 核心思想就是换马不换人,波次前进。 现在人少,只有千余兵,等到数万骑兵长途奔袭时,那场面可就热闹了。 一整条奔袭线路上,有人在战斗,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前进,有人在喂养马匹,有人在整理行李,整体其实也是呈波次前进的方式。 长途奔袭,与短距离爆发式突击,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邵勋研究完地图后,又等了一会,后续马群还是没来,这让他有些焦急。 第一次带着大队骑马步兵长途奔袭,确实容易磕磕绊绊。 大家都没经历过,每一个小环节都可能出问题,而出问题的代价就是时间延迟,久等不至。 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像唐军那样组建专门的飞龙军——飞龙,御马也。 精通诸般武艺的重甲步兵,携带铠甲、器械、弓弩,骑马赶路,到目的地时下马步战。 既有骑兵的机动性,又有远超骑兵的战斗力,还有攻坚能力,非常均衡的兵种。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个骑马步兵的成本,甚至超过一名骑兵,这真是富人的玩具啊。 霞满西天之时,后续马群终于赶来了。 邵勋没有责怪满头大汗的军士,什么都没说,直接下令换马,连夜赶路。 士兵们默默拿出简易火把,放在马鞍下鞍袋里,一人两支。 稍稍整队一番后,呼啸而去。 ****** 许昌城内,人心惶惶,奔走不休。 绝大部分世兵已被范阳王带去河北,交由苟晞统率,攻公师藩、郝昌等辈。 听传回来的战报,似乎打得不错,再有数月,一定可以彻底剿灭这些乱臣贼子。 本来就这样下去,一切都在掌握中,很不错。 但现在出了意外。 东海王率师三万,西屯萧县,被刘乔一战击破,狼狈奔回徐州。 这不仅仅是战场失败的问题了。更严重的是,豫州刺史刘乔反了!被司马越逼反的。 这可如何是好? 许昌空虚,仅有两三千守军,还尽是出征前挑剩下的老弱残兵,士气极其低落。 你指望那些或者白胡子一大把,或者满脸稚气的世兵守住许昌? 没人敢这么想。 有些人甚至已经开溜了,宁可躲到城外的庄园里,也不想留在许昌城内等死。 而他们的离开,又极大动摇了士气,让更多的人想要开溜。 无奈之下,留守许昌的督护田徽只能下令关闭城门,严防死守。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一帮老弱残兵,杀敌不敢,趁夜缒城而出的胆子还是有的,还不小。 于是乎,每到半夜,许昌四面城墙就成了“高速公路”,不断有人缒城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田徽不是没想过办法,比如杀人立威,但都只能止住一时,第二天故态复萌,如之奈何。 再等旬日,怕是人都要跑光了,盖因越往后跑得越厉害。 “督护,是不是行文郡中各家,令其派家兵部曲入城助战?”有小吏跑过来问道。 田徽踹了他一脚,骂道:“竖子欲害我耶?人心难测,谁知道进城的是不是刘乔的人?” 小吏哭丧着脸,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城内兵丁已不足两千,不少还是新征之僮仆,如何能战?” “守不住也要守。”田徽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真当守不住的时候,田徽绝对不会留下来送死。 就凭他在范阳王身边多年鞍前马后的功劳,即便丢了许昌,也不一定会被责罚,甚至仍可继续领兵,积累功劳,再行复起。 钱财、女人、豪宅都是虚的,唯自己的命最重要。 “别趴在地上了,装什么装?”田徽又飞起一脚,斥道:“速速派人打探消息。刘乔怕是已从沛国班师了,看看他们是回梁国还是径来许昌。” “诺。”小吏躺在地上,艰难地呻吟道。 刚才确实是装的,这次是真的被踢伤了,挣扎了好一会才起身,然后低头离去。 田徽冷哼一声,带上护兵,开始巡城。 豫州比较特殊,乃八大老都督区之一。其中,刺史驻梁国项县,都督治所则在颍川郡许昌。 自曹魏以来,许昌向为重镇,不但屯驻着大量世兵,还有堆积如山的钱帛、粮草、甲仗,以便随时南下对付东吴——一线的宛城都督帐下兵马不多,只能固守,没有多少反击的能力。 这样一個重镇,可以说万万丢不得,但田徽压根没有与其同殉的想法。 快马都准备好了,还不止一匹。 刘乔若来,直接带着长子及范阳王妃出逃,许昌给你。 至于自家妻女,那就顾不得了。 男人征战,抛妻弃女寻常事了,不用大惊小怪,管她们什么想法,我自保命要紧。 巡视完全城后,田徽自回宅休息去了。 兵丁日渐稀少,看着闹心,还不如回家玩女人。 ****** “唏律律!”行走中的马儿突然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邵勋吓了一跳,但没有慌乱。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他的左脚猛地外伸,蹬住地面,堪堪稳住了身形,没有飞跌出去。 随后右脚猛磕马腹,双手用力拉缰,使劲一提,战马猛然站立了起来。 策马缓缓骑了一圈后,他看着日上三竿的原野,下令道:“安排好警戒,全军休整。把向导给我喊来。” “诺。”唐剑这才回过神来,应命而去。 突将们远远看着,尽皆佩服不已。 昨夜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不少人栽落马下。 有人是因为骑术不佳,有人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有人就遇到了马失前蹄。 邵将军的骑术,也是第一流的啊。 向导很快赶了过来,躬身行礼。 “此乃何处?”邵勋问道。 “此地名关乡。”向导回道:“我等已入豫州襄城县境,如果白天继续赶路,应能来得及在关门前入城。” “我去县城作甚?”邵勋笑了笑,接过胡饼和水囊,大口嚼吃起来。 昨日白天行军大半天,晚上又跑了不下半夜,而今人困马乏,却不得不延长休整时间了。 黄门侍郎潘滔只给他出过两计。 第一计让他在洛阳周边收拢流民,择址建坞堡。 这条建议,对邵勋而言可谓关键。 别人的兵,哪怕深受自己影响,终究还是不稳,除非那人死了。 相对可靠的,只有自己一手拉出来的私兵部曲。 潘滔第二条建议是——许昌兵少,且多老弱! 对此,邵勋一开始犹豫不决,在金墉城内想了很久。 后来么,结果都知道,他是个变态啊。血涌上头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潘滔的计策上加以改进,许下厚赏,激励士气,直接来了个数百里大奔袭。 眼看着离许昌越来越近,邵勋反倒放松了下来。 有些事,没有回头路。 横财不发白不发,范阳王你算老几?就连你堂兄的王妃以及羊皇后,我都想让她们给我生孩子。 吃完胡饼后,邵勋取来重剑默默擦拭。 如此直到午后,新一批马骡送来后,他一跃而起,翻身上马。 千余骑士快速跟上,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横穿过秋收完毕的农田,向东而去。 九月初七夜,大队骑军出现在了许昌城西,驻马停立。 终于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密集的马蹄声惊动了城头上的守兵。 他们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有人开始探头探脑张望。 “快开门!” “开门!开门!” 突将军的士卒们鼓噪了起来。 “城下何人耶?”片刻之后,城头有人战战兢兢问了起来。 “洛阳来的,不是刘乔之兵,速速开门,迟则斩你狗头。”有人大声说道。 这句话一出,城头没动静了。 突将军士卒渐渐等得不耐烦,纷纷破口大骂。 “再不开门,把你等当刘乔一并打了。” “远道而来替范阳王卖命,连顿热饭都没有吗?” “弟兄们,我等人困马乏,又累又饿,还要受他这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爬上去,把他们都剁了。” “对!砍了他们,换个讲道理的人来说话。” 渐渐地,有人鼓噪了起来。 邵勋用眼神示意,很快便有人冲进城外附郭的民房内,挨家挨户搜寻。不一会儿,便扛着两架梯子走了过来。 “啪嗒。”木梯很快便靠在了城墙上,有人手持短兵,快步爬了上去。 爬到梯子顶部时,拿出铁鸱(chi)挂上了城头,然后飞快地攀爬了上去——铁鸱,亦叫“飞钩”,军中常见的攀爬类工具。 没有任何人阻止,仿佛这就是座空城般,让城外正在寻找长梯的军士们目瞪口呆。 “吱嘎。”城门很快被打开了。 邵勋见状大喜,立刻下令进城。 本来还以为要等到天亮后辎重马队抵达才能开始攻城,没想到守军这么怂,竟然直接弃守,却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相信,刘乔若这个时候率兵来攻,定然一鼓而下,没有任何悬念。 隆隆的马蹄声响彻许昌内外。 守兵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有人甚至扒了衣甲,躲进了黑暗的街头巷尾。 有人则打开了其他城门,向外逃窜。 还有人往田徽府而去,大声呼喊。 进城的突将军没和他们纠缠,立刻分成几部。 一部控制入城的城门。 一部直奔范阳王府,“保护”范阳王家眷。 一部奔向府库,及时控制起来,免得被人破坏。 许昌,基本已经宣告易主。 田徽得到消息时正爬在小妾身上使劲,吓得只披了件单衣,赤足散发,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刚要出门,见到满大街的骑士,又吓得关了起来。 一边在心中咒骂刘乔,一边冲向后院。 及至院墙下,一跃一攀,人已翻过墙头,落在了黑漆漆的大街上。 还好,这里没什么人,他一路躲躲藏藏,在几名溃兵的带路下,从城北一座开着的城门跑了出去。 待出了城,终于长舒了口气。 “督护,刘乔怕是不会对我等留手,还是快走吧。”一名骑士靠了过来,正想招呼田徽一起上马逃命,结果被拽翻在了地上。 田徽也不多话,翻身上马,用血肉模糊的双脚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奔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要赶紧前往河北,向范阳王告警。 许昌已失,若哪支援军稀里糊涂撞了进来,岂不是要吃大亏?及时将这件事报上去,应该也算是功劳吧? 田徽一走,其他守军面面相觑,随即一哄而散,各奔各处。 许昌城内,邵勋第一时间直奔武库。 当沉重的大门被打开,军士们举着火把进入时,全都看傻了。 长枪、环首刀、铁铠、皮甲、大斧、长戟等等,应有尽有,粗粗一看,怕不是有十余万件? 邵勋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他走到放置铁铠的地方,举着火把看了一番,然后拿手摸了摸。 乖乖,全是货真价实的优质铁铠。 数量最多的自然是筩袖铠了。 除此之外,还有千余件两裆铠。此铠出现在后汉末期,此时不如筩袖铠流行,但也不少见,历史上要到南北朝时期才真正流行。 邵勋甚至还看到了五百多领明光铠。 此铠同样出现在东汉末年,三国时期已有少量装备。 如曹植曾在《先帝赐臣铠表》中写道:“先帝赐臣铠,黑光、明光各一领,两当铠一领,赤炼铠一领,马铠一领。” 由于防护力较强,且外形帅气,明光铠在这个时期主要由中高级军官穿戴。上位者赏功之时,也经常发下明光铠,即主要作为赏赐物品,并非军中制式装备。究其原因,大概还是造价高了些。 历史上真正在军中大范围装备,却是要到南北朝后期了,且北朝装备较多。 《周书·蔡祐传》云:“祐时着明光铁铠,所向无前。敌人咸曰‘此是铁猛兽也’,皆遽避之。” 筩袖铠、两裆铠、明光铠,哈哈! 邵勋压抑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他粗粗一扫,武库内怕是有七八千领铁铠。就这还是司马虓出征后剩下的存货,可想而知战前有多少。 怪不得都想当都督呢,手中掌握的资源确实庞大。 许昌作为曹魏以来的重镇,就地位而言,可能比长安还重,是魏晋两朝当之无愧的核心要地,失火后的洛阳武库,都不一定比许昌武库强多少啊——元康五年(295)冬十月,洛阳武库大火,“二百(零)八万器械,一时荡尽”,“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 邵勋突然间思绪发散,想到了一個问题。 历史上刘乔有没有攻破许昌?有没有取走这些装备? 刘乔之外,有没有农民起义军占领许昌,并依仗武库内的装备,鸟枪换炮,一下子抖了起来? 不是他看不起流民军,实在是他们的武器装备不太行。一支万人部队,不知道有没有几百副铁铠,如果能完整地攻取一个武器库,对他们而言绝对是质变。 他想起了去年年底被擒杀的张昌。 此人就曾在襄阳、宛城一带活动,趁着荆州世兵被调往蜀中平乱的良机,试图攻取荆州都督驻地襄阳、沔北都督驻地宛城,但都没能成功,只能转而去攻打一些郡县。 但攻打郡县,所获完全不能解渴。只有攻取襄阳、宛城两地,才能获得两大都督区海量的战备物资库存,完成部队的质变升级。 唔,当时刘乔亦率军南下荆襄平乱,倒是巧了。 这些东西,从现在开始,都是我的了。 邵勋笑得合不拢嘴,立刻喊来唐剑,低声吩咐道:“你立刻遣人至禹山坞传讯,让他们派人过来,搬取器械。不,你多跑一趟,去云中坞,让人组织车马而来。禹山坞的人,我还不是很放心。” “诺。”唐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了。 就身份而言,他是邵勋的奴仆,手下的五十人也是邵府宾客出身,属于彻彻底底的私人。在这个年代,人身依附的特征十分明显,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盖因便是邵勋倒台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下场惨不可言。 邵勋很快离开了武库,并把几乎一半兵力都部署在了此处,随后又去了隔壁,提着大斧将门锁砸落。 军士们奋力推开大门,然后点起火把入内。 好家伙!隔壁是武库,这里存放的则是钱帛。 有些朽坏的木架遮掩了不了钱帛的“芬芳”。 是的,在邵勋眼里,钱就是带有“芬芳”的,因为它能通鬼神,太好使了。 不知道多少骁勇彪悍的壮士,在钱帛的驱策下,奋勇杀敌,建功立业。 妙哉! “高翊。”邵勋喊道。 “在。” “先把我许给儿郎们的赏赐发下,一人五匹绢,决不食言。”邵勋说道:“伍长以上军官,节级优赏。你算一下总共需要多少,然后派人来取。” “诺。”高翊兴奋地离开了。 许昌大库的东西能拿吗?按理来说是不行的。范阳王司马虓的家当,怎么能随便取呢? 但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大掠全城的军队还少么?张方是做得最过分的一个,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做。 而且,将军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天塌下来,有邵将军顶着,“纵兵大掠”的罪名还栽不到他们头上。 这钱,拿得放心。 邵勋则静静看着琳琅满目的仓库。 说不担忧那是骗人的,但决心已下,事情也做了,还能如何? 在金墉城的时候,他权衡利弊了很久。 300%的利益,资本家敢卖绞死自己的绳索。 如今这里又何止三倍的利益。可以说是他三年多来能到手的最大的一笔横财,完全值得冒险。 如果放弃此次机会,却不知要积攒多久才能得到这么多东西了。五年?不太可能。十年?也很难说。 赌就赌了,司马越难不成真敢拿我治罪? 若真那样,我直接执行nb,回师洛阳,大闹一番。 若有四方之兵来攻,直接卷了洛阳的财货,拿着刘渊给我的信物,带上私兵部曲,牵着裴妃、羊皇后投刘元海去。 当然,这只是生死存亡之际最后的选择。在此之前,似乎还有别的办法。 邵勋想了想,喊来两名亲兵,令其给黄彪、李重传令,加快速度,轻兵疾进,速来许昌。 许昌的财货,见者有份。甚至就连何伦所部来了,也可以沾一沾荤腥,大家都分一分嘛。 老子从不吃独食! 我最看重的,只有那大几千副铁铠,其他的都可以分。 想到此处,邵勋心情大好,出了大库,开始给军士们分发绢帛。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人有份 九月初八一大早,邵勋恭恭敬敬地前往范阳王府拜会。 不一会儿,府中仆役打开了正门,邵勋在五十甲士的护卫下,入内拜访。 王妃三十许人的样子,出身范阳卢氏,可能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乱局,微微有些慌张,见到邵勋这个赳赳武夫时,手下意识握紧了裙摆,内心之中显然并不平静。 “将军此来,所为……所为何事?”卢氏长相很秀气,身形娇小,说话细声细气的,更是微微带着几分颤抖。 笼中的金丝雀啊,未经历过社会的雨雪风霜。邵勋大概明白了,范阳王妃年逾三十,但心理年龄则未必,这种人好对付,虽然她未必能在司马虓面前说得上话。 “王妃勿忧。”邵勋挤出了几丝温和的笑容,道:“昨夜之事,实乃误会。我等奉司空之令,率师南下,驰援许昌。不意田督护竟以为贼军大至,仓皇遁逃,让人啼笑皆非。” 嗯?卢氏睁大了眼睛,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 “真的?”她问道。 “真的。”邵勋说道:“王妃若不信,可遣人出城追寻,或能找到田督护,将其请回许昌。一番对质,事情也就清楚了。” 卢氏紧咬着嘴唇,手指下意识抠着指甲,看样子有些意动,又有些担忧。 邵勋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复。 田徽那厮,应该跑远了吧?若真把他找回来,还有些尴尬呢。实在不行,派人在城外守着,悄悄截杀了事。 正思虑间,卢氏那边说话了:“妾要修书一封,送往范阳王大营,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自无不可。”邵勋说道:“我乃洛阳中军左卫殿中将军邵勋,越府家将,奉司空军令,引兵一万为先锋,驰援许昌,征讨刘乔父子。一身赤胆忠心,绝无冲撞之意,王妃还请解释一番,勿要令范阳王分心,影响河北战事。唉,兵危战凶,一旦分心……” 卢氏脸色一白,直接起身道:“妾这就写信。” 刚跌跌撞撞地奔出两步,许是意识到有外人在场,脸一热,赶忙收拾心情,以一种端庄娴雅的姿态来到书房一角,跪坐而下,摊开纸笔写信。 邵勋真想看看信里写的什么内容,但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只能作罢。 与此同时,脑海中反复权衡计算。 司马虓看到自己老婆的信时,会有什么反应?还会着急忙慌地派兵回来吗? 理性分析,应该会的,但心情可能没那么急迫了。 只要拖得十天半月就行! 待我把武库里的铁铠运走,其他器械、财货与众人均分,届时法不责众,爱咋地咋地。 将近一万八千将士,人人有份,司空心里再不爽,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过后穿小鞋是肯定的,但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将军还会去征讨刘乔父子吗?”角落里响起了怯生生的声音。 “自然是要的。”邵勋一脸慨然之色,道:“刘乔鼠辈,竟趁范阳王北伐冀州之时作乱,若不擒杀之,实难解心中义愤。” 卢氏心下稍安,继续挥笔写信。 片刻之后,她将信件封好,唤来一名仆役,着其尽快送往河北大营。 邵勋全程没有阻止,见到信写完后,立刻说道:“刘乔方得志,豫州人心不稳,许昌城内或有宵小勾连作乱。王府甚为紧要,万万不能有差池,故仆遣兵数十长直于此,定不令贼人惊扰王妃。” 卢氏沉默了一会,道:“将军自便即可。” “仆告退。”邵勋行了一礼,悄然退去。 及至门外,喊来高翊、张劲二人,道:“速速搜寻马骡,越多越好。另,不要出城索要,颍川多荀氏之类的世家大族,先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诺。”二人应道。 长途行军至许昌,不是没有马骡损耗,现在当然要补充了,而且要快。 因为他接下来真的要打刘乔。打不打得过另说,但行动一定要有。 这就是政治,态度很重要。 ****** 刘乔其实还在沛国没走。 原因是他担心司马越再杀回来,虽然可能性很小。 三万徐州大军,真正死的不过数千人罢了,大部分人是溃逃过程中跑散了。若司马越将其尽皆收拢,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与此同时,他还在不断地与司马越、司马虓等人打嘴仗。 信使时不时奔出,带着他的表疏送往洛阳。 他也收到了荆州刘弘送来的信件。 毕竟当年一起战斗过,交情还是有的。刘弘在信中提出愿为中人,消解他与司马越之间的冲突,“同奖王室”,但刘乔没兴趣。 他现在心气起来了,名满天下的司马越,不过如此,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出徐州。 刘弘也给司马越去了信件,同样得到了措辞严厉的拒绝。 对此,他很难受。 于是向朝廷上疏,认为有史以来,未有如此骨肉相残者,“臣窃悲之”。今边塞有变,中原却纷乱不休,诸王不体谅国家,只以竞争长短为能事,若四夷趁虚而起,会招致大祸。 他建议朝廷下诏,令宗王、方伯尽释前嫌,各守封地,若有谁再在没有天子诏命的情况下擅自动兵,天下共诛之。 应该说,荆州都督刘弘是大晋朝不多的忠臣了,是真心在为天下考虑。 只可惜,司马越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刘乔不知道刘弘的真实想法,但他现在真的很享受碰瓷司马越,不断打嘴仗的快感。 一封封奏疏发往各地乃至洛京,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我与司马越势不两立,他什么东西,也敢自称身负天下之望? 九月初八,刘乔遣子刘祐及诸将至各县,收集粮草,继续钉死在沛国,与司马越耗上了。 司马越是真不想理他这坨臭狗屎,掉份! 但谁让他打仗水平那么菜呢?如今被刘乔缠上了,寸步难行,只能和他在烂泥塘里打滚。气急败坏之下,终于同意了范阳王的请求,遣使飞马至幽州,请五千鲜卑骑兵南下助战。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勋终于在九月十三日等来了黄彪、李重率领的五千余步骑。 而在他们到来之前,禹山坞的人已经来过两次了,运走了千余领铁铠。 速度有些慢,主要是车辆不足。等到云中坞那边的人过来后,想必会有所改观。 九月十四日,许昌城外校场之上,旗风猎猎。 一匹匹绢帛被分发而下。 每個领到赏赐的人都高呼一声“谢将军发赏”,然后喜气洋洋地回到队列中。 黄彪等人还没什么,李重却是有政治头脑的。 整个发赏过程中,他感觉颇不自在。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擅开府库,滥赏军士,将军可知在做什么?” 邵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黄彪、章古等人却不乐意了,直言相斥道:“李重你说什么胡话?大战在即,无赏何以激励士气?” “弟兄们养家不易,得点赏赐又怎么了?” “李重你失心疯了!” 诸位幢主们纷纷指责,甚至就连配属过来的骁骑军骑督段良都颇为不满。 这个鲜卑人把玩着手里的锦缎,笑道:“李幢主不妨听听帐下儿郎们的意见?” 李重懒得搭理他,只看向邵勋,道:“将军行事素有分寸,当知其中利害。范阳王若回师,追究起来,恐生波折。” “此事我自有计较,君勿复多言。”邵勋说道。 李重一窒,半晌后长叹一声,道:“遵命。” “今日全军大酺,明日兵发沛国,征讨刘乔。”邵勋又下令道。 包括李重在内,所有人都齐声应命。 洛阳禁军整训还不到半年,虽然有不少中军老卒,但战斗力仍然让人担忧。 不过,跟着邵勋打仗,众人都有信心,以前那么难都扛过去了,现在怕个屁,打就是了! 当天晚上,全军杀猪宰羊,酒肉管够。六千多将士吃得满嘴流油,畅快不已,再加上白天发放的赏赐,顿时人人思奋,士气倒是上来了不少。 九月十五,邵勋留黄彪、郑东二人领兵一千,留守许昌,自领步骑五千五百余人南下,兵发沛国。 大军进兵极速,傍晚时分就抵达了新汲。 当天晚上,邵勋委任李重统领步军四千人,自己则带着所有搜罗来的马骡,带着突将军及新来的骑督段良部五百人,趁夜离营,消失在了汝水东岸。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刘祐 和洛阳比起来,豫州风貌果然大不一样。 如果说洛阳皇权压制了诸多世家大族的影响力,使得他们在天子脚下收敛点了的话,豫州就不同了,这里世族扎堆,农庄、别院、堡壁随处可见,形成了一个个分割的军政实体,与大晋州郡县三级官员分享权力。 邵勋带着千余突将军、五百骁骑军,总计四千余匹马骡驴子,携七日食水、马料,一路走来,看到的便是这种情况。 大晋朝曾经做过人口统计,灭吴后在2200万上下。但傻子都知道,世家大族隐匿了很多人口,那么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呢? 后世学者普遍认为,在八王之乱刚爆发那会,西晋实际人口当在3500万左右。也就是说,全国有大量人口被世家大族藏起来了,根本不上报。 在朝廷的户册上,不存在另外1300万人。但这些人口,不会没人管,朝廷管不到,世家大族、地方豪强会来管。 当然,士族、豪强不仅仅只有这1300万人。存在于户册上的2200万人口,也大量被他们荫庇、驱使,能够为朝廷所用的人口,是一年比一年少,税基一年比一年小,以至于现在运送钱粮入京,都要和世家大族讨价还价了——这就是王衍存在的意义。 这个国家的形态,随着八王之乱日渐深入,在加速、加速再加速…… “苦县……”九月十八日夜,一路向东搜索前进的邵勋坐在苦县郊外的某处田埂上,就着昏暗的烛火,根据印象绘制地图。 高翊、张劲、段良三人看了一会就没兴趣了,各自坐着擦拭兵器。 高翊勉强算是邵勋的老人了,王国下军那会就在。 张劲是禁军重编后分配到他手下的人,可以说是幢主,也可以说是部曲将,因为他是有官身的。 段良是鲜卑人。 这在洛阳中军内部很正常,盖因曹魏时期就大量招募胡人骑兵。大晋朝的幽州突骑督至少一半人以上是鲜卑、乌桓,其余诸卫的骑军将士也多有鲜卑、乌桓、匈奴人。 都是当兵吃粮打仗,给谁不是当?给天子当兵,钱可能还多点,家人还能搬过来,成为洛阳人。 “苦县这個名字有点耳熟啊。”邵勋嘀咕了一声。 他感觉这地方好像和王夷甫有关,但又想不起来,只能作罢。 “将军,再找不到敌军,可就要回去补给了。”高翊低头擦拭着佩刀,说道。 “先别急着回去,实在不行,向百姓借粮。”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说是借粮,多半还不上,用征粮可能更合适。 天下诸县,还没依附庄园的“自由”百姓不多了。他向百姓摊派,其实也是在加速庄园化的进程,让更多的百姓出于安全考虑,献上田地,成为庄客。 这几天他们确实在搜索敌军。 战场是有迷雾的。 经过打探消息、分析情报,他也只能知道敌军大概的方位,具体位置是不清楚的,只能靠自己搜索。 同样,敌军也不知道他们的位置,甚至连他们有没有来都不一定知道。 目前邵勋能掌握的只有两点:一、刘乔在沛国;二、前几日他派人至周边筹集粮草。 就这么多了。 “将军。”一名信使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谯国那边传来消息,两日前有刘乔部兵马在那边筹集粮草,昨天向东去了,不知何往。” 邵勋与高翊等人对视一眼,尽皆大喜。 抓到行迹就行,接下来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刘乔的所在。 “还有一事。”信使欲言又止。 高翊、段良二人识趣离开。 信使稍稍等了一会,方道:“将军,禹山坞那边传来消息,有一支车队没回去,他们派人沿路搜寻,发现了血迹、断矛,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尸体都不见了。” “嘭!”邵勋一拳擂在田埂上。 稍稍一想就明白,这是被人黑吃黑了。而有这种能力的,颍川也就那么几家,荀氏、陈氏、庾氏等等。 一支运输队,大概有两百多个坞民,外加三五十长剑军士卒。这个实力虽然不强,但也不是贼匪之流能搞定的。 至少那几十个长剑军武士,非得世家大族倾力培养的精锐部曲才能对付。至于堡民,战斗力一般,世家庄园里拉个一千部曲出来,再配百八十个骑兵,确实可以将他们围歼。 这个世道,最大的敌人果然不是什么流民军、官军、胡人,而是这些掌握着少则数百、多则上万私兵部曲的地头蛇们。 “云中坞的人呢?”邵勋问道。 “金幢主带了两百余兵、四百丁壮,离禹山坞还有两日行程。车马则要更远一些,还有三四天才能到。” “一路轻兵疾进,器械都不全吧?”邵勋说道:“让他们在禹山坞配齐器械,押运铁铠回云中坞,不能再出差错。让陈有根亲自负责搬运许昌武库之事。” “诺。”信使等了一会,见邵勋没别的吩咐后,行了一礼,匆忙离去。 邵勋理了理思绪,决定暂且压下此事,战事要紧。 “传令下去,连夜东进。”他喊来段良、高翊二人,吩咐道。 “诺。” ****** 夜晚的郊野静谧、迷人。 微风轻起之时,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让离家日久的厮杀汉的心中起了别样的缱绻。 家中怎么样了? 屋顶的茅草要加固一下,不然冬日大风,怕是要被吹走。 井轱辘上的绳索断了,二弟说找人重新搓一根,不知道弄好没有。 儿女们一直吵嚷着十月朔日要吃麻羹豆饭,应该吃上了吧? 养的那几只肥羊,婆娘不会提前卖了吧?一定要等到仲冬再卖啊。 罢了,应该打不了多久了,最多再有月余就能回家。如果败家婆娘真把羊提前卖了,定要好好收拾她。 “嘚嘚……”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惊碎了很多人的美梦。 刘祐掀开帐篷,神色惊疑地四处观察着。 夜色茫茫,看不真切。 马蹄声越来越近。 片刻之后,数百骑冲至近前,围着他们绕圈子,不时投下箭矢,制造了大片混乱。 辎重运粮车围成了一圈,骑兵没法直接冲进来,但远远投放箭矢还是可以的。这些运粮兵丁没有丝毫准备,顿时吃了大亏。 “哪来的贼骑?”刘祐有些吃惊。 徐州世兵已经被完全打垮了,方圆数百里之内根本不可能还有敌人。 不,严格来说还是有的。 刘祐脑海中瞬间冒出了几个世家大族的名号,大庄园之内,养个百余匹甚至几百匹马并不费事,毕竟他们自家子侄辈也要习练骑战、驰射功夫,有的宾客更是正儿八经的骑兵,但他们与父亲素来交好,很难让人相信会出兵相攻。 那么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莫非是范阳王的兵? 父亲在虓府中有老友,暗中传来消息,范阳王在得知父亲击败司空后,立刻率师回援。但他们多是步兵,哪可能这么快? “嗖!嗖!”没人回答他,唯有箭矢不断破空而至。 夜间射不太准,但营地内人太密集了,依然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远处的夜幕之中还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快,隐隐约约的人影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杀!”晚风送来了杀气冲天的高呼声,让刘佑心中下意识一抖。 步点陡然加快,甲叶碰撞声仿佛近在耳边。 “啊!”第一杆长枪刺中了辎重车上的守兵。 夜风送来的甲士一跃而起,登上了车厢,连刺带砍,杀戮不停。 守兵被一冲而散。 甲士们又纷纷跃下车辆,冲入营地内大砍大杀。 守兵虽然人数众多,但仓促之间遭袭,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时间鬼哭狼嚎,狼奔豕突。 刘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让人打开辎重车阵的缺口,带着匆忙集结起来的数十骑,冲向正在攀爬车阵的敌军,试图将他们拦腰截断,给守军喘息之机。 但夜色之中早有人注意他的行踪了。 邵勋带着五十骑,策马直冲,迎面而上。 骑兵对冲,十分残酷。 勇敢无畏的、怯懦胆小的、技艺高超的、水平低劣的,无论你是哪一种,迎面冲锋之时,辗转腾挪的空间不大,都要直面敌方刺过来的长枪、马槊、长戟。 一个不小心,就要坠落马下,身死当场。 双方加起来百余骑很快交错而过,瞬间产生了大量空跑的无主战马。 邵勋勒转马首,提着尚在滴血的马槊,大喝一声:“刘祐!” 刘祐亦拨马回转,看着百步外的邵勋,道:“汝何人?” “哈,诈了一下,果然是你!”邵勋哈哈大笑,策马直冲而上,唐剑赶忙拍马,带着数骑,护卫左右。 邵勋不断催马,速度极快。 看着对方一往无前的气势,刘祐心中有些惊疑,寻思着是不是该暂避锋芒,躲过他这一轮冲锋,再策马奔到远处,拿箭来射他。 “死!”容不得刘祐更多思考了,邵勋瞬间冲到了近前,粗大的马槊直奔胸口而去。 刘祐下意识躺倒在马鞍上,躲过了这凶猛的一击,正待起身之时,却见一柄锋利的环首刀从天而降。 “咔嚓”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刘祐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轰然栽落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张方 刘祐授首之后,这支征粮大军很快陷入了混乱之中。 五百骑顺着缺口冲了进去。 但只冲了一次,立刻狼狈退了出来。 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跑不起来。有人甚至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消失在人丛中。 大意了! 突将军兵士倒是杀得十分痛快,刘部三千余人大体溃散,被他们追出了车阵,一路留下了无数尸体。 天可怜见,他们到现在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被谁打了。 谁能来得这么快?就是从洛阳出师,一点不耽搁,这会有没有到许昌还两说呢。 但事实摆在眼前,刀枪箭矢在反复收割着他们的生命,所有溃兵都在狼狈挣命,趁着夜色的掩护,散往四面八方。 突将军追了一会就收兵了。 配属过来的骁骑军骑兵压根没动弹。 或许是觉得这帮刘部溃兵太穷了,邵勋也没有向他们宣布高额赏格,不值得追杀。 邵勋只看了他们一眼,没怎么意外。 不是自己的部下,就是这个样子。 在许昌收了赏赐,就帮你打仗,至于打到什么程度,那要看骑兵大爷们的心情。或许,只有王瑚才能真正指挥他们了吧。 高翊已经带人在打扫战场了,得到了兵器甲仗两千余件,其中铁铠只有十分之一。 其实不错了。 邵勋曾经询问过洛阳武库的人,他也没有确切的数字,只提及十年前洛阳武库大火时,烧掉的208万件兵器甲仗中,铁铠应只有三万余领。 以此观之,这会全天下各州官方的铁铠数量加起来估计超不过十五万领,私人的则难以统计。 刘祐这支征粮队,能搜罗到两百多副铁铠,已然不错。 当然,皮甲也有大用,一并收了,派人监督俘虏们驾车运输。 “遣人向司空报捷吧。”邵勋吩咐道。 高翊一愣,应下了:“诺。” 邵勋点了点头,自顾自找了辆辎重车,和衣而睡。 天亮之后,大军再度出动。 九月二十日,根据拷讯俘虏得来的情报,直奔睢阳,遇到了一支赶路的部队,一番冲杀,杀敌五百。 二十三日,行至相县北,遇到一支征粮队,人家直接退进了城内。 二十七日迅速转移至萧县附近,伏击了一支辎重队伍,斩首千余。 连续出战以来,战果不小,前后四仗,零敲碎打,忽东忽西,行踪不定,把刘乔派出去筹集粮草的部队给冲了个七零八落,累计斩首三千余级,击溃六千余。 屯于萧县城内的刘乔闻讯,却不知作何感想。 他稀里糊涂赢了,又即将稀里糊涂奔向失败。而今手头兵不满五千,还被截断了与老巢项县之间的联系,颓势十分明显了。 突将军也打不下去了。 长期的征战之中,马骡损耗较大,野地里又补充困难,再加上人员方面的损失,将士们都有收手之意。 但他们不像骁骑军那么直白,而是委婉地提出了意见,邵勋就坡下驴,同意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把刘乔一棍子打死,那样司马越不是要来了么? 现在恰恰不能让他来,不然许昌武库搬运之事如何收场? 十月初,他退回了苦县,宿于宁平城,与率众轻取陈县、项县的李重部四千步军汇合。 而这个时候,他就像从没有手机信号的野地突然回到了文明世界一样,信息纷至沓来。 ****** 司马越收到邵勋捷报的时候正在检阅部队。 看完之后,当场喜形于色。 “孤算是明白了,洛阳诸将,堪用者唯邵勋、糜晃二人。”司马越大笑道:“刘乔竖子,安敢辱我!今斩其一子,令其椎心呕血,他日再擒此老贼,明正典刑。” 阵容愈发庞大的幕僚团队凑趣地跟着大笑。 最近数月最得宠的是记室督孙惠。 是的,司空幕府僚佐数十人,有得宠的,也有郁郁不得志的。而且,没有人可以一直得宠,总有起起落落,搞得跟后宫争宠一样。 孙惠原本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幕僚,东吴宗室之后。 荡阴之战后,司马越败奔徐州,孙惠投奔而至,献计献策,颇受看重。于是转记室参军,参与幕府诸项决策,红极一时。 第二红人当属新投奔过来的汝南王司马祐。 去年年底,在司马越最落魄的时候,司马祐书信而至,表示归顺。今年年初,又带着部分王国军前来投顺,虽然人不多,但让司马越十分感动,然后一战浪光了。 当然,司马祐并不在意自己封国的军队没了,他只对政治投机感兴趣。 司马越若重新入主洛阳,他的一切损失都会得到弥补,还会大赚特赚。 “大王,今可令何都督加快进军,控制许昌,再领主力南下,汇合邵将军所部,会攻萧县。如此,则刘乔授首矣。”孙惠在一旁说道。 “德施言之有理,那就传令吧。”司马越点了点头。 孙惠是记室参军,本就掌管文书工作,得令之后,当场坐回到案几后,挥毫落笔。 司马祐趁机跟到了司马越身侧,补上了孙惠离去后的位置。 “永猷。”司马越仿佛知道这位堂侄的到来,走出去几步后,突然问道:“你觉得,邵勋此人能用否?幕府之中,很多人对他不满,多有责难。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捕风捉影,此人不过十八岁,为何让人如此攻讦?” “正如阿叔所说,他只有十八岁。”司马祐道:“骤升高位,遭人嫉妒,也是寻常。再者,阿叔觉得张方此人如何?” 司马越眉头一皱,不悦道:“邵勋与张方,不是一路人。” “诚然,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并非没有相通之处。”司马祐说道:“想必阿叔知道,河间冠族毕垣为张方所辱,关系极差。但我恰恰听闻过一桩秘辛,最先张方还是想和颙府诸人交好的,无奈屡屡被人轻视、戏耍、羞辱,其中就有毕垣。” “张方出身微贱,以勇力闻名,为人不拘小节,经常闹笑话。颙府众人常以兵家子嘲笑之,令张方羞愤在胸,又不敢发作。” “及至张方屡战屡胜,功勋卓著,盖过幕府那些参军、督护,于是更遭人嫉恨。群起攻讦之声四起,他整個人被孤立了。” “再加上他肆意妄为,凌辱士族女眷,纵兵大掠,杀人制脯,种种恶事做出来,就更加让人难以接受了。也就河间王敢用他,换个宗王,怕是早斩了张方了。” 司马祐、司马越同属宗室,说话自然不一样,无须完全站在士族的角度看问题。 司马颙其实也是同理。 这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唯才是举的。在张方之前,就重用过寒门出身的李含。 李含有门第,乃陇西李氏出身,但过于微寒,依然惹得颙府士族不满,遭到压制。 买官卖官,重用鸡鸣狗盗之辈,什么脏水都往李含身上泼。 李含发迹之后,确实提拔重用了一些亲朋故旧,但谁不这么做呢?何必指责李含提拔的人“鸡鸣狗盗”呢?难道就因为人家出身差? 但这些事,他也没法多说,只能把心思闷在肚里。毕竟得罪了士人,万事皆休。 张方和士族幕僚之间选谁,司马颙很清楚,他拗不过大势的。 邵勋在越府横空出世,发家轨迹和张方别无二致。都是出身平民,微贱不已,再建立军功,一步步往上爬。 张方曾得到长安富豪郅辅的青睐,颇多资助,让他踏出了关键的一步。 邵勋与东海富豪糜晃的关系也不错,关键几步之中,都有糜晃的身影。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张方、邵勋走的是同一条发迹之路——话又说回来了,平民出身,不走这条路还能怎么样?军功是最好的门路,甚至是唯一的门路。 “邵勋纵兵大掠许昌,开府库滥赏军士,邀买军心,你觉得如何?此人会不会反?”司马越轻声问道。 “阿叔,方今多事,用其才即可。”司马祐说道:“若实在跋扈难制,就提前下手,一刀杀之。” 司马越微微有些不忍。 他现在有些理解司马颙的心情了。 张方是河间人,是司马颙封国的家将,这种关系自不一般。因此,即便张方做下了诸多恶事,为司马颙招来了无数骂名,最终还是不忍杀之——至少到目前为止,张方依然统领大军,颇得信重。 司马越自问没有司马颙那种心胸,如果邵勋像张方那样跋扈难制,他绝对无法容忍。 好在邵勋一直比较恭顺,屡屡给他惊喜。 尤其在荡阴之战失败,洛阳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能主动站出来收拾残局,保护了王妃和世子,功莫大焉。 但这次纵兵大掠许昌,让他颇为不满,经司马祐这么一说,更意识到了邵勋身上某些与张方、李含甚至苟晞等辈趋同的气质。 贪横暴虐,目中无人。 再发展下去,怕是会变成东海国的张方。 “永猷……”司马越叹了口气,道:“你跑一趟许昌吧,代孤行事。让何伦留兵戍守城池,封闭府库。已经发出去的赏赐就算了,不用追回。邵勋拿了多少军械、钱财,让他吐一点出来,我也好跟武会(司马虓)有所交代。” “诺。”司马祐应道。 “还有——”司马越拉住了司马祐,郑重说道:“警告下邵勋。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凡事别做得太过分。钱财也就罢了,军械拿了作甚?他家有几个部曲,需要那么多军械?” “诺。”司马祐知道,阿叔已经对邵勋起了警惕。一如司马颙曾经对张方无比信重,最后又生分那样。 阿叔和邵勋之间,现在有那么点互相利用的味道了。 君臣之间一旦出现这种苗头,关系定然好不到哪去,早晚会破裂。 张方、邵勋,难道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最终都会走上这条路吗? 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所逼?或许兼而有之吧。 司马祐叹了口气,缓缓离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变 就在邵勋转战萧县的那天(二十七日),都督何伦统领着近一万三千步骑抵达了许昌附近。 当天晚上,汝南王司马祐入营。 第二天,全军转向,于入夜时分抵达了许昌城外。 黄彪、郑东二人磨叽了半天,以天色已暗为由,拒开城门。结果当天后半夜,还有一支车队满载铁铠,从北门而出,悄悄溜走。 二十九日晨,城内有士族领着僮仆家兵抢先打开了城门,恭迎何伦、司马祐入内。 看着匆匆赶来迎接的黄彪等人,司马祐哂笑了一下。 人心啊人心。 颍川乃至豫州的人心,到底在谁手里,可见一斑。 颍阴荀氏、鄢陵庾氏、新野庾氏、长社钟氏、汝南应氏、安成周氏、谯县夏侯氏、沛国刘氏……等等数十家士族,他们向着谁? 既不会是张方,也不会是邵勋。 豫州,本就是天下士族非常密集的地区,每一家都至少数百私兵部曲,最多的甚至一两万。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汝南国、梁国、谯国、沛国四个王国以及一些公国、侯国,各有兵一千至数千不等。 司空与刘乔战,他们大多作壁上观,入场者较少,但不意味着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 看样子邵勋还是有脑子的,事先叮嘱过他的部众。 就像当初有人在司马颙面前进谗言,说张方攻洛阳,意图挟持天子,割据一方那样。张方最后退兵,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邵勋拼死固守洛阳,没让张方得逞。 哈哈,这两个人互相厮斗,妙哉! 司马祐没说什么,何伦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 他知道邵勋不在,于是底气十足的喊来了黄彪、郑东二人,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让本督在野地里吹了一夜的冷风。这般跋扈,谁教——定然是你二人天生贼胚,入了禁军还死性不改。” 黄彪肃立着,就当耳旁风了。 郑东则有些不安,想要解释,最终不知从何说起。 “滚吧!带着你们的人,滚出许昌,到城东驻扎。”何伦耍完了威风,大手一挥,道。 “诺。”黄彪、郑东二人一齐行礼,然后带着军士们离开了许昌城。 司马祐、何伦二人又赶至府库,仔细清点了一番。 司马祐对数字并不是很在意,只要没彻底搬空,再让邵勋吐出来一点好处,这事情表面上就过去了。 范阳王那边,其实问题不大,因为司空现在想要亲领豫州,就像他亲领徐州都督、刺史一样。 徐州很快就要交出去了。 参军王导东奔徐州,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王衍在朝,对司空十分尊重,配合默契。 因此,司空打算让琅琊王睿出任徐州都督,王导辅佐之,算是卖王夷甫一个面子。 不过,司空也留了一手,刺史没有给出去。 只有军权没有政权的都督是很难受的,只有政权没有军权的刺史更难受。 许昌都督范阳王虓,与豫州刺史刘乔之间的争斗,历历在目。 琅琊王若只是個下邳都督,考虑到他的本领、声望,可能还不如范阳王在豫州好过。 司空自领豫州后,最终还是会交出去。 作为司空的身边人,司马祐很清楚司空对平昌公有多么失望——私下里痛骂已是家常便饭了。 但平昌公到底是司空的亲弟弟,真真正正的自己人,无论闯什么祸、捅什么篓子都不会真正怪责。 因此,豫州在稳定一段时间后,最终多半会交给平昌公。他没有能力应付河北复杂的局面,只能到豫州这个相对安稳的地方混日子了。 冀州会给范阳王。 这也没有太过亏待他。冀州虽然从去年以来战乱不休,但底子厚实,平定乱局之后,休养生息一番,绝对比豫州好。 司空为了这一家子人,可真是操碎了心。 在府库装模作样巡查了一番后,司马祐便离开了,往范阳王府而去。 他一走,何伦也松懈了下来,道:“随便查查就行了,无需太过仔细。” 小吏们先是一愣,然后纷纷应是。 都是人精了,有什么不懂的? 更有机灵鬼数人,已经在暗自琢磨,何都督是不是因为没得到好处,在暗示他们什么?那这个账就要重新做了。 何都督那里怕是要准备一份大的,他们趁机也揩点小油水,美哉,妙哉! ****** 邵勋收到各处“发来”的信息后,很是消化了一阵子,然后笑了:“如许多人闲着无事在找我,我却在为司空拼杀。” 刚从云中坞返回的唐剑有些忧心忡忡,问道:“郎君,汝南王使者令我等交出全部劫掠所得,难道真的要给吗?”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邵勋冷哼一声,道:“先把战场上缴获的破损战甲,送三百副过去。我就不信,他真敢到我面前来讨要。” 司马祐奉司空之命至许昌,封存府库,清查账目,最后派使者来到已行军至谯县的邵部大营内,说他们劫掠了“两千副铁铠”,限期交还。 此话一出,邵勋就明白了。 笑话!老子已经搬走了六千六百余副,除被黑掉的那批外,绝大部分已存放至禹山坞,其中一千五百副甚至已经运回了云中坞。 两千副,你看不起我? “想必将军也看出来了,此乃小惩大诫。”李重坐在邵勋对面,丝毫不避忌地说道:“即便此事最终高举轻放,司空也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若两相猜疑,最终……” 说到这里,李重遗憾地叹了口气。 “君这话不中听,但却是实诚话。”邵勋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得下猛药,做好最坏打算了。” “将军何意?”李重惊讶道。 邵勋不答反问:“你觉得突将军儿郎如何?” “都是左右卫挑选的老卒,不少人甚至从军十年以上,见仗数十次,当然是极好的。”李重回道。 “这些突将儿郎,日子过得如何?”邵勋继续问道。 “不太好。”李重说道:“但洛阳百姓的日子都很艰难,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屁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邵勋暴了句粗口,道:“回来的路上,我与诸儿郎言谈,有人扒开衣甲,一一数着身上的伤疤,告诉我何年、何地以及怎么受的伤。这等勇士,你只让他糊口就够了吗?说得过去吗?” 李重无言以对。 “难怪儿郎们不愿死战!”邵勋瞥了李重一眼,又问道:“伱觉得我有了这么多铁铠,该不该扩军?” 李重心中一突。 高翊、章古、余安等人远远围在四周,抱臂看着他。 “放心,如果说这会谁最不愿意看到朝廷威严尽丧的话,那一定是我了。”邵勋挥了挥手,道:“去督促下辎重车队,让他们仔细准备粮草、器械。如果你想通了,自可来找我。” “诺。”李重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邵勋招了招手,让高翊、章古等人都靠过来,道:“你们几个啊,若论行军打仗、指挥若定,一个都比不上李重,差远了。” 几人被训得灰头土脸,又不敢反驳。 邵勋也不想提这些糟心事了,开门见山道:“经历了许昌武库案,司空应对我有些戒心了。本来我估摸着三五年内都不太可能有机会外放任职,现在看来,十年内都未必有了。因此,以前的谋划再也做不得数,得重新想办法。” 其实,就算没有许昌武库案,司马越让他外放的可能性也在逐步降低。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在吃败仗,手头没有足够的军事人才。不把自己的利用价值榨干了,不会放他走的。 有些事情,你想的是这个方向,但现实走向往往是另外一个方向。 “什么办法?”章古傻愣愣地问道。 “其实,这也怪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邵勋叹了口气,道:“金三、陆黑狗、毛二最近点计了一番,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已有近两百人娶妻,全在今年。” 众人静静听着。 “都是并州流民,有的甚至还带着一二小孩,他们倒是不挑,直接娶回家了。”邵勋笑到一半,突然止住了,咳嗽了一下,道:“其实是我疏忽了。他们本是苦力,很多人一辈子都娶不上妻,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忍不住。如此一来,倒给我出了个难题。” “将军,这不挺好么?”高翊不解道:“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们就扎下根了。” 就是他们扎下根了才让我郁闷啊!邵勋心中暗叹,但这种事如何跟其他人解释呢?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不是机器人,生理需求就是其中之一。 在三座坞堡内,银枪军士卒的地位并不低。每个人有五户百姓供养,自己闲时再下下地,日子相对富足。饱暖了,那啥就来了。 “不提他们了。”邵勋说道:“我准备扩军,首批便是突将儿郎。你等若有相熟的,可帮着劝一劝。” “将军,养兵要钱的,哪来的钱?”高翊问道。 他家做生意的,对钱最是敏感不过,一开口就直指核心。 “这次也抢了点钱,先这么对付着。此番南下,我看中了一处地方,待班师后,我带你们去看看。”邵勋说道:“先这样吧,眼下还是先把刘乔击破要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广成泽 何伦、司马祐去了许昌,邵勋便不再磨磨蹭蹭了,开始加快行军速度。 平心而论,从整场战役来说,他真没怎么磨蹭。 刘乔刚刚打垮司马越时,整个豫州没有能威胁他的人,按照常理来说,至少两个月内是安全的。但邵勋出乎意料的数百里大奔袭,直接打崩了刘乔派出去的征粮队,继而直趋萧县、相县一带,威势无二。 刘乔死了儿子,又不知道邵勋带来了多少人,心气已丧。再加上荆州刘弘表示要出兵、鲜卑骑兵已经大举南下的消息传来,他就更惶恐了,结局不言而喻。 刘乔现在都有些后悔与司马颙结盟了。 是的,在看到萧县之战大破司马越后,司马颙遣使东行,与刘乔搭上了线,两人相约为盟,共抗司马越。 老实说,这是一步臭棋。 与司马颙结盟,直接促使荆州都督刘弘倒向了司马越一边。 张方的名声实在太臭了,河间王还在用他,简直匪夷所思。刘弘不愿与这等人为伍,当场命幕府参军刘盘领一军北上,受司马越节制。 范阳王表苟晞为兖州刺史,由其统率大军在河北平乱,自领偏师回许昌,加入进攻刘乔的序列。 司马越败着败着,兵是越来越多。 政治这玩意,真的一言难尽,可能比军事能力还重要。 除非你是常胜将军,一直赢赢赢,打得人家政治满分的人欲哭无泪,最后把自己的、别人送的、借来的以及其他各种手段弄来的兵马全部送光,但这种人又有几个? 当然,司马越的政治能力也很一般,至少他没有敏感性,昏招很多。无奈这会有名望的宗王剩下的就那么几個了,不是投司马颙就是投司马越,怎么办? 捏着鼻子认了吧,支持司马越,这是全大晋还有点忠心的裱糊匠们的共同想法。 司马氏倒台,天下倾覆,对既得利益者而言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大部分人没什么野心,只想保住富贵罢了。 于是,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司马越的声势愈发壮大。一度被打得只剩残兵一千的他意气风发,表示要踏平刘乔,回到洛阳,再西征关中,执司马颙于君前问罪。 他又行了! 嗯,他行了,刘乔不行了。 十月初九,刘乔在萧县城外阅兵,发下重赏,誓师血战。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带着心腹南奔,不知何往。 这个人实在太操蛋了,但也冷静得可怕。 四方围攻的大势已成,再挣扎也不过是多坚持月余罢了,最终肯定会败。但那会可能就不好走脱了,还不如现在就跑,可能还有一条生路。 刘乔失踪的消息酝酿了一两天时间,然后向四周发散。 司马越收到消息时有点意外,但也没太过失态。 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刘乔所部军心已然动摇,再加上四方之兵汇集而来,败亡是必然的。 哈哈!天下英雄,尽为孤驱使矣。 邵勋收到消息时,还在行军途中,立刻停下了。 一天后,他收到消息,司空令左卫将军何伦率众东迎,其余各部且罢兵,各回各镇——邵勋、刘盘当然会罢兵,但鲜卑人已经南下快二十天了,这时候让他们回去,容易吗?怕不是得大出血才行。 至于为何没让邵勋去迎,明面上的理由是河间王司马颙给了楼权、石超等人一些兵马、资粮,令其东进弘农,须得尽快回师剿灭。 理由很充分,但或许还有别的意思,只不过邵勋懒得关心了,不外乎哪些事。 十月十八日,他让李重率军回洛阳,自领亲兵及突将军近八百骑西行,一路穿州过县,于十月下旬抵达了一处地方。 大部分人留在山麓的草泽间牧马,邵勋带着唐剑、高翊、余安、章古等人继续登山。而当他们登上高山,所有景色都映入眼帘时,一个个都说不出话了。 邵勋骗了他们。他其实早注意到这个地方了,而不是此番南下才知道。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页反面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落款:裴灵雁。 他翻到某一页,道:“周阹环渎,右矕(mǎn)三涂,左概嵩岳,面据衡阴,箕背王屋……” 什么鬼?唐剑等人茫然地看向他。 邵勋装逼不成功,只能对这些大老粗们认真解释:“此为汉时广成苑,帝王校阅、讲武、行猎之所,地域辽阔,山川秀美。” 众人一愣一愣的。 唐剑问道:“将军,秀美不秀美又怎样?都是拿来樵采的。” 邵勋无奈。 艹,今天这个逼我一定要装完,哪怕硬装也要装下去。 “你等可知广成苑内有什么?”他问道。 “有野物。”杀猪匠出身的章古一眼看出了活跃在水泽草地间的鹿群,说道。 “不错。”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广成苑有山有水有田,草木茂盛,飞禽走兽极多……” 他简单解释了一番。 广成苑地域辽阔,周围群山环绕,被波、溠、荥、洛四条河流贯穿,又“神泉侧出,丹水涅池”,水资源十分丰富,更有一巨大的天然湖泊湿地广成泽。 换言之,这里改造一下,是可以开辟出大量良田的。不改造的话,也能利用部分田地,取天然河水、湖水灌溉,因为后汉天子就在这里“览原隰,观宿麦”。 山脉、丘陵、平原、湿地、草原、河湖交杂,共同构成了辽阔的广成苑。 汉天子于此校阅部队、讲武狩猎。 隋代于此兴修水利工程,开辟大量农田。 唐太宗李世民在此猎获了一头野猪,泡广成汤温泉,后来这里更是开辟出了广成泽牧场,畜养大量军马。 宋以后,渐为百姓所据,开始出现一个个村落。 “看那边!”邵勋手指远处的一面山坡。 还没消化信息的众人抬眼望去,林木之中,似乎有亭台楼榭的遗址。 嗯?还有人在活动? 唐剑佩服地看向邵勋。他早注意那片遗址了,可能是后汉广成苑宫殿的一角,但真没注意到里面有人。 这就是神射手的眼力吗? “那是坞堡?”唐剑问道。 “不是坞堡,坞堡哪有那么破破烂烂的,更像是聚落。”高翊说道。 “聚落好歹还有看得过眼的墙呢。”余安摇了摇头,看向邵勋,道:“将军,仆以为那是流散至此的外州百姓,找了几间尚算完好的殿室,遮风挡雨罢了。” 邵勋点了点头。 帝王行宫,一般人是不太愿意来的。 唐代在此修建了清暑宫。 本为避暑之用,无奈选址错误,为了观赏风景,建在日晒西山的位置,夏天贼热,又没做好防蛇措施,行宫内经常出现游蛇。 最后,李世民下令废弃这座行宫,将宫中财物分给宫人,任其自散。 一直到唐末,除了偶尔进山樵采、打猎的百姓外,都没有人搬进清暑宫及其附近区域居住。 邵勋也不想搬进那些百年未曾修缮,早就朽烂不堪乃至倾颓坍塌的宫室居住——广成苑禁囿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应该是后汉灵帝时期了,至今已逾百年。 但他对广成苑的资源十分感兴趣。 这里可能是整个河南条件最优良的牧场了,也是唐代东都极其重要的军马来源。 中原内地养马,很多都选择山脉丘陵地区。盖因马不喜热,丘陵相对凉爽,同时草木资源丰富,利于扩大种群。 想养马,总能找到地方的。钱镠都能在杭州城外养三万匹马,更靠北的河南只会更合适。 “我想占下此地。”邵勋突然说道。 “将军既然想占下,那就占好了。这么上好的地方,被流民冲进来垦荒,着实难看。” “上万顷地都有。” “没有那么多。想要有万顷良田,还得花大力气清理。填平沼泽、开挖沟渠,修建陂池,哪那么简单?” “说得也是,不过确实是好地方,天子真会享受。” “好地方只能给郎君。将来谁若来抢,咱们合力将其砍出去。” 邵勋听着众人的话,心中满意。士气不错,军心可用。 昨晚他与几个核心部下仔细分析过。 他们现在不缺军械,缺的是能使用这些军械的人。 人学会使用军械,辨识金鼓旗号,会阵列而战,需要一个训练过程。 不训练就给他们配发铠甲、军器,战斗力连坞堡的部曲都不如,人家好歹还练过,甚至打过仗,这是纯纯运输大队长了。 现在问题来了,你有多少钱粮来养他们? 这就涉及到需要更多的从事生产的人口以及土地的问题了,开“分基地”势成必然。 这个“分基地”还不能太远,远了就会慢慢脱离控制。那么,在洛阳本身是死地的情况下,就只能在洛阳周边想办法了。 综合这些因素,广成泽确实是无奈之下的最好选择了,至少邵勋可以几天来一趟。 匈奴若南下,也未必会跑这里来。即便来了,还可以退守山上的堡垒固守。 耕和战,一体两面。 创业,真的不容易。 积累实力,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永嘉之乱爆发前,他不敢盲动,只能默默种田,并利用官面上的身份为坞堡遮风挡雨,免去诸多麻烦,如此而已。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坞 离开广成泽之前,邵勋拿马鞭指了指东方,道:“由此往东,就是豫州襄城郡。此郡没有什么大士族。” 说完,他又指了指南面,道:“广成泽往南,则是南阳。士族众多,如刘氏、范氏、乐氏、宗氏等,不可小视。将来若在此屯垦,定要小心南阳方向,一旦有条件了,几条要隘须得筑城戍守。” 南阳是个盆地,出南阳向北,一共有三条驿道,自汉以来就是如此。 唔,其中一条道旁的山里,似乎还有阴丽华的浴室。 大大小小的战争,多数发生在这三条路上,刘秀、刘备都在此留下过事迹。 守住这三条并不太好走的路,基本就无事了。 至于小路,管不着。后方留有一定数量的机动部队,随时扑灭即可。 “防备的重点还是东面。”邵勋说道:“颍川这个‘贼窝’,敢抢我的甲胄,早晚找他们算账。” “谨遵将军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 现在,他的这些核心部下,算是统一思想了,这一点很重要。 之前在许昌,司马祐、何伦要进城,黄彪确实拦不住,无论文的武的都不行。 文的方面,司马祐是司空特使,何伦是出征大军主帅,你到底听不听命令?不听命令是不是想造反? 只要不想当场造反,那就得听令。 武的方面,就黄彪那一千人,连许昌一面城墙都站不满。 更何况,士兵们在面对都督时,心思不一。除非你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明确告诉大家,从今天开始,我扯旗造反了,把不愿意跟着你一起造反的人剔除出去,统一思想,这才有可能上下坚定一致。 当时邵勋自己都没公开表明态度,就别怪士兵们挡不住何伦了。 现在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态度十分明显,我抢了这么多甲胄,要扩军,要待时而动。 不愿意入伙的可自去——李重终究没有走,在长谈一番后,他似乎可以接受邵勋当权臣,至于是否更进一步,他沉默了。 这个人,现在可以用。 将来无论是平乱,还是与匈奴大战,李重都会尽心尽力,这一点无需怀疑。 甚至于,权臣竞争者之间的厮杀,他也会站在邵勋这边。 人才难得,希望他将来会改变想法,那样大家还有可能互相善终。 见识完广成泽风貌后,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北上。突将军儿郎自回洛阳,邵勋则半途拐去了宜阳。 靠近云中坞时,远远就听到一阵钟声。 正在地头劳作的流民们纷纷停手,拿着镐、锹冲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当场取出长枪、环首刀之类的武器,几個庄头之类的小头目甚至套上了皮甲,开始给步弓上弦。 坞内也响起了聚兵的鼓声。 不一会儿,披挂整齐的百余名军士列队而出,枪、弓、刀、甲齐备,前排的二十余人甚至还拿着长柯斧、木棓等长柄钝器,准备将骑士砸落下马。 很好,训练有素。 邵勋远远下马。 唐剑等五十骑士亦下马,围在邵勋身侧。 “是邵师,收器械。”带队军官大吼一声。 堡民们脸色一松,手里的枪刀慢慢垂了下来。 “别动!”邵勋喊了一声,慢慢走近列队而出的百余名银枪军士卒,仔细看着。 训练了一两年,士兵们从内到外已经完全不同了。 队主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背上的认旗在山风中呼啦啦作响。 认旗上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猛虎,似乎昭示着他们的风格,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撕碎敌人。 士兵们以队主为中线,即便地面多有崎岖,依然排着整齐的队列。 长枪握在手里时,不松不紧,刚刚好——邵勋犹记得他们新入伍时的模样,死死攥着枪杆,指关节都发白了。 “留一半人,其余解散!”仔细看完一圈后,邵勋下令道。 “诺。”带队督伯大声道:“抽队队形,前进。 解散撤退,亦有章法,更是一种训练。 比如,战场之上,敌人骑兵绕到大阵后方发起攻击,怎么做? 可能很多步兵大阵直接就顶不住了,但在唐代,有严格的规定,曰:抽队。 一队五十人有两名军官,主官叫“队正”,俗称“队头”,副手叫“队副”。 队头跑到后方,队副顶到正面,隔一队抽一队,一队面向前方,一队面向后方,然后前进或后退百步,立定。 整顿刀枪,执弓架弩,做好战斗准备。 邵勋让一半人留下,一半人离开,就是故意考察他们的训练情况。 如今看起来,还算满意,练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胡人骑兵,情绪极为紧张时,还能不能这么流畅,估计不太行。 哪天弄支骑兵过来陪练,吓唬吓唬这帮人,让他们提前熟悉骑兵的作战方式。 “都解散吧,你留下。”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诺。”督伯点了一人,让他带着部伍上山回寨,自己留了下来。 “你叫侯飞虎对吧?”邵勋问道。 银枪军第一幢两个督伯,一曰陆黑狗,一曰侯飞虎。 相较而言,黑狗还是比飞虎厉害一些。 而且黑狗离邵勋东海老家近,只有十几里地,飞虎则是邻县的。 “是。”侯飞虎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不在的时候,训练有没有落下?” “每日锤炼技艺,三日一小操,十日一会操,从无懈怠。” “将士们成家之后,操训尽心否?” “回邵师,若偷奸耍滑,自有军棍落下。” 邵勋笑了起来。 这帮学生军官,下手是真的狠。 苦力们刚入伍的时候,什么都不会,面对已经颇有技艺底子的学生军官,敬为天人。 这种从一开始就种下的威压种子,在长期的森严军纪浇灌下,已经让士兵们生出了深入骨髓的畏惧,服从性是相当地好。 吃点军棍,对皮糙肉厚的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好好练。”邵勋叮嘱了一句:“记住了,你们是募兵,当兵吃粮的,要随时做好出征厮杀的准备。” “诺。”侯飞虎大声应道。 邵勋看着士兵们列队离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募兵待遇都是相对不错的,更适应全天候作战。 农忙时节,他们可以打仗。 大冬天的,依然可以出征。 他记得唐末藩镇混战时期,有一年特别冷,大冬天平地雪深数尺,士兵们依然奋勇厮杀,追击溃敌。 天寒地冻之时,士兵们拉不动弓,甚至拉断弓弦,依然要战斗。 能忍耐严寒,能承受酷暑,不受农时限制,随时随地出征,这种全天候的作战能力,是募兵最大的优势。 募兵当然会成家立业,甚至于就没有不娶妻生子的,因为他们待遇好。 首次大规模开启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募兵每年的赏赐——没有军饷这个名目,只有衣赐、粮赐、钱赐,在元旦、春社、重阳、秋社、冬至等重要节日发放——折合成钱有二十余贯,这样的待遇,一家子吃好喝好完全没问题,多个小妾也不在话下。 银枪军募兵陆陆续续要娶妻生子,这没问题。 难的是将来如果要转移,无端增加成本,还不小。 但伱又不可能阻止他们娶妻,这违反人性。 在这件事上,只能边走边看了。 进入云中坞后,邵勋没有急着查阅档籍,而是先看了看正在收尾建设中的坞堡。 整体呈矩形,四个角上设有角楼,比墙顶高两层,各能站数十人,一般安排弓弩手居高临下射击。 只有南侧城墙上开了门,上设门楼。 门楼与角楼之间,有飞栈连接,可互相支援。 城墙外侧还绘有刀枪剑戟图案,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画师弄的,老实说有点浪费,但看起来挺威武的。 反正后期都是裴家出的钱,无所谓了。对他们家而言,修一个已完工一半的坞堡,那根本就谈不上投资。 不过,裴家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邵勋还是很感谢他们的。 至少,他们派来的很多人深谙坞堡设计与建造。库房设哪里、水井安排在何处、过兵的道路怎么修、内部房间如何排布等等,清清楚楚。 他们甚至要求在院墙外又加建了一道稍矮的城墙,有点类似羊马墙。 羊马墙外挖壕沟,埋尖刺,用吊桥通行。羊马墙内寄放牲畜,可令整个坞堡内部更加清洁、卫生、宜居。 总之很有经验,提出的大部分意见都被采纳了。 今年入冬之前,云中坞差不多能够完工了。 整个坞堡内部分上下三层,密密麻麻建了近两千个房间,并且留有一定的新建余量。 房间不大,挤一挤住一家五口人不成问题。 士兵的房间稍大一些,居住条件更好。 最好的当然还是邵勋的馆舍了,前后两进,甚至建造了花园。 这…… 老子都没提这要求,裴家的“设计师”就给安排了? 稍稍有些浪费,但看起来确实很爽啊,体现了他的地位。 看完内部结构,邵勋又登上了门口,俯瞰远处。 云中坞本身处在一处台地上,三面临沟,只有南侧有山道通行而下。 上山的路狭窄逼仄,很难走。 在邵勋看来,这个坞堡最大的优势不是有多坚固,而是地形限制了敌军,摆不开什么兵力。 哪怕来了十万人,他也就只能派一两千兵,添油战术般一批批上,其他人只能干瞪眼看着。 敌人倒是可以长期围困,但成本极为惊人。与其那样,还不如谈判呢。 史上北方遍地坞堡,有的被敌人攻破,有的安然屹立数百年,奇迹般度过了整个南北朝。 能长期生存下来的,要么战斗力强,有武勇优势,要么地势险要,让敌人无法发挥兵力优势,或者兼而有之。 云中坞,至少占了个地势险要。只要守军敢打敢拼,匈奴人真不一定拿得下来。 明年,金门坞要开工建设了,檀山坞也将起个头。 财政压力很大,以至于邵勋都想卖一些武器、铠甲了。 但终究舍不得,还是先借钱吧。实在不行,再动用准备扩军的钱。 第一百三十章 特权阶级 云中坞内,士兵们搬来了几大箱竹简、木牍,邵勋足足看了一下午。 去年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共得粮六万五千斛,听起来很多,但由于建坞堡占用了大量人力、原本农田数量太少、沟渠太少等各种因素,远远不敷使用。 从裴妃那弄来的一千五百匹河内绢、五百贯钱早就花光了,裴康后来送的五百匹蜀锦也用了个七七八八,可以说是花钱如流水。 但乱世嘛,钱是最不值钱的,邵勋非常看得开。 坞堡的存在,可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后勤基地。 后勤基地的存在,可以让他养活这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并支持他们持续训练,不断提高水平,提高战斗力。 归根结底,人是最重要的财富。 邵勋现在很有成就感。 他的私兵从“零级”慢慢变成“一级兵”,再变成“二级兵”…… 最后再上阵厮杀,活下来的会变成“精英兵”。 这才是他最大的财富,是他不会落入卸磨杀驴窘境的最大依仗——司马家的人最喜欢干这些事了,怎能没有防备? “1300余户并州流民,6300余口人,平均一户还不满五口,开辟了161顷农田,管理着大小174头牲畜。这家底,比邵园强得有限。”邵勋将一捆竹简卷起来,放入脚边的箱子里,眼睛看着窗外的一棵白樱桃树,默默思考。 因为既要组织人手修建坞堡,又要派人开挖沟渠,平整田地,今年云中坞没有组织秋播,而是等到明年开春后再行春播。 播种面积应该还能有一定程度的增加,希望能到200顷甚至更多。 新开辟的农田,即便原来并非纯粹的野地,而是被人抛荒的良田,第一年也不会有多高的产量。 邵勋让檀山坞的毛二统计三个坞堡的农田收成。毛二算术不错,最后算出来的种子收获比也就1:4的样子。也就是说,你撒15斤种子,最后只能收获60斤粮食,十分蛋疼。 第一年种粮,收成也就是图一乐。 “我为什么这么穷?”邵勋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庭院,在坞堡内巡视起来。 空旷的院场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匾,里面多为晾晒的山野货。 邵勋拿起一枚干蘑菇看了看,不确定是否有毒。 旁边一位老者正在给晾晒的蘑菇翻面,见到邵勋时立刻停下手,恭恭敬敬让到一旁。 “杖翁无需害怕,我又不吃人。”邵勋放下蘑菇,笑道。 没想到老者更害怕了,嘴角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此蕈都是尔等采摘的?”邵勋问道。 “是。”老者答道。 “卖了换钱还是自家吃?” “吃。” 邵勋皱了皱眉,语言交流能力有点弱啊,于是他尽量想好要问的话,让对方回答是或者否就行了。 “青黄不接时吃吗?” “是。” “除了蕈还吃什么?” “野菜、野果、榆树叶、桑葚。” 邵勋点了点头。 后世21世纪,一個人一天吃一斤多粮食,他很可能吃不下去。 但往前推个几十年则不然,一个干重体力活的成年男子一天吃三斤粮食都不稀奇,因为肚里没油水。 他还记得村里有个在码头上船挑货的男人,回家后拿着脸盆在吃面,还能连汤带面吃个精光,都不知道他的胃怎么装得下的。 邵勋曾与他攀谈过。 他说早上出门吃三大碗粥,挑几担货后,撒一泡尿就感觉到有点饿了。 吃不到肉奶制品,光摄入碳水化合物的人,如果恰巧还是干重体力活的,就是这么可怕。 野菜、野果、树叶、桑葚、蔬菜以及一切能弄得到的吃食,都是他们补充营养的途径。 “今年地里收成怎样?”邵勋又问道。 “不成。”老者摇了摇头。 “有两斛吗?” 老者点了点头。 “你家分到几亩地?” “十一亩。” “明年好好种,会有更多地的。”邵勋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塞到老者手里,然后离开了。 云中坞还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今年完全就是配给制。全坞的老百姓,光日常劳作、生活,6300口人每年就要吃掉七八万斛粮食,考虑到他们还要建坞堡、挖沟渠、平整田地,消耗更大,今年云中坞的亏损着实厉害。 明年他的要求不高,不奢望扭亏为盈——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要把亏损幅度大大降低就可以了。 第三年,达到盈亏平衡,或者略有些盈余。 第四年,有相当的盈余。 这还是在他开了农业金手指情况下的最好情况了。古代集体开荒,前三年基本是纯投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而说到农业金手指,邵勋很快来到了山脚下某处。 这里有一座座“土山”,更准确地说是粪土山,成分为人畜粪便和以泥土后形成的混合物,气味十分感人。 最“熟”的一批粪土已堆放大半年。这会已经有人将其挑走,撒到农田里。 最“新”的粪土山还在慢慢长高。 渠谷水畔,趁着冬季枯水期清淤的丁壮将一车车的淤泥拉过来,与新鲜粪土不断搅拌,然后堆积起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金三执行命令十分坚决,而且管理起来很严酷。他人虽然不在,运铠甲去了,但各项命令依然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以军法治民,或许不太科学,不太人性化,但乱世之中,你还想怎样? 并州流民们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没经历过饥饿的绝望,就不会珍惜安定的生活。 他们现在不是流民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堡户、坞民,干活、种地、吃饭,虽然辛苦,但能活下去,一家老小能够团圆,这比什么都好。 邵勋最后看了看那些牲畜。 整体数量有所增加,明年会更多。 云中坞附近的丘陵缓坡,不适合种田,但很适合放牧。牛羊马的数量会一年年增加,每年还会固定产出大量的鲜奶。 魏晋以来,上层官员公卿的食谱中存在大量的奶制品,普通百姓受此风影响,也多有食用。 比如奶粥。 这是一种混合着粟、奶、野菜熬煮而成的粥,风靡大江南北,是很常见的食物。 即便到了唐代,人们仍然经常食用奶制品,并发明了诸多品种,如干酪、酸浆等等。 白居易就很喜欢自己煮奶粥喝。 但不知道为何越往后,奶制品食用就越少。 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人地矛盾,人口增长过于迅速,人均资源占有量反而少了。 就比如邵勋看到的那些丘陵缓坡,甚至是山间的平地,时人完全没兴趣去耕作,因为其他地方有更多、更好的农田。 膏腴之地你不耕,去改造贫瘠的丘陵? 这些丘陵缓坡、山间细碎小盆地乃至林间空地,作为牧场最合适,无需改造成农田,你也没那么多人手去耕作。 牲畜产出的奶主要制成各类干酪、奶渣。 普通堡户没份,那是银枪军士卒的,每个月都发。 银枪军士卒定期去山上训练,顺便打猎,猎物也是他们的,与堡户无关。 可以这么说,银枪军官兵是一个特权阶层。 最好的待遇、最精良的武器装备、最严格的训练,农忙时下地帮帮忙,自己再侍弄一些瓜果菜园,除此之外就没事了,除了训练还是训练。 士兵们的“竞争力”如此之强,纷纷娶妻就不奇怪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阶级:职业武人、军功集团。 它是邵勋一点点呵护、培养出来的,现在还只是个幼苗,未来或许能长成参天大树。 乱世是他们最好的土壤,新事物的诞生也必然会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有些胜利,是军事的胜利。 有些胜利,是政治的胜利。 有些胜利,是制度的胜利。 三者其实又密不可分,相辅相成。 只有魔法才能对付魔法。 发个单章,本书的写作宗旨。 趁着字数不多,写在前面,让更多的人看到,免得读到后面时觉得“上当”。也省得我以后再发单章解释。 水了。 这章水了。 看了跟没看一样。 怎么还不推动情节? 各位老爷,种田情节也叫水吗? 我问个问题,推动情节,主角装逼,那么他装逼的本钱、底气在哪? 本书一开始,主角处于最底层,生活场景很单调,很多上层发生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也没资格参与,因此他的时间过得很快,因为他生活中真的没有太多特别的东西。 有时候几个月一晃而过,他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我没什么可多写的。 因此,那个时候你可以说“节奏”很快,主角接连装逼打脸。 但人生过程,并不是线性的,不同的时间段,平台不一样,地位不一样。 现在的主角,官位处于中间偏上,他解锁了更多的生活场景,结识了更多的人,有更多的事要做,时间流速会慢下来,节奏必然要变慢。 再说说推动剧情。 我在上本书举过一個例子:李世民。 他的一生,完全可以写一本,爽点密集,一个接一个。 但就这样一个爽点密集的人,他四处征战的过程中,也有大量节奏极其缓慢的时间段。 有的战争,他与人对峙七个月,一直不出战。 有时候,他长达一两年没什么出彩的情节。 这就是你们说的“水”。 真实的人生,他不会一个劲地装逼打脸个没完。 他有站在舞台中央的高光时刻。 也有在幕后苦练内功,不为人知的阶段。 其实,大部分时候,真实的人生就是“水”,哪怕李世民这种爽点密集的人,他的真实人生依旧节奏缓慢。 老读者都知道,我写书没大纲,一直是在现有情节下推演。 作者群里有人说,要xx字安排一个小高潮,不超过五万字安排一个大高潮。 作为写书来说,这样的节奏能有效调动读者情绪。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么写,必然要牺牲合理性。 就我来说,有些无伤大雅的合理性可以无所谓,但有些则一定要注重。 我举个例子,一场决定主角人生成败的决战,后勤体系、武器钱粮都是凭空来的…… 说实话,这样的不合理我完全无法接受。 实在太操蛋了,打仗居然连后勤都可以不考虑,这个挂开得也太大了吧? 我也开挂,但我不想开这么离谱的挂。 我愿意开的挂,一般是某件事情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或者某些装备,你有可能拿到,也可能拿不到,这个时候开挂。 就像许昌武库,里面的装备历史上让农民军王弥轻易拿到手了,然后王弥部流民军鸟枪换炮,一下子发达了。 主角来拿,并不会比王弥更难。 当然,任何事有利必有弊,王弥拿了这些装备,后果是什么?被石勒忌惮,最后为其所杀。 主角拿了装备,也有后果,就是被司马越忌惮。 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怎么可能光有好处,没有坏处? 再说回本书。 读者们是不是忘了主角只有18岁? 我才疏学浅,不知道魏晋以来有几个18岁就能外放当县令、太守、刺史的?凤毛麟角。甚至根本不存在——我没通读每个人的传记,如果有的话,提醒我。 18岁就外放当太守、刺史,这个挂太大了。 我自己区分了一下:小挂和大挂。 对极少数人起作用的,叫小挂。 对整体起作用的,叫大挂,甚至是超级挂。 18岁可以指挥五万甚至十万人,这在历史上有过,其实也极少极少。但当地方政务官,比如太守,这是挑战整个社会的潜规则,挂有点大。 起码你得过了弱冠之龄吧。 打仗不考虑后勤,是挑战这个位面的物理规则,属于超级无敌挂,假得冒泡,没有任何爽感可言。 所以,二十岁之前,别考虑外放了。 在此情况下,我做了一番推演。 大背景:永嘉之乱尚未爆发,西晋官方仍有镇压力量。 第一条路:辞官回家,经营自家地盘。 结果:没有官面上的身份,无法荫庇田地、部曲,别人找过来问你收税。 你对司马越没价值了,他手下人会过来试图侵吞伱的财产。 到最后,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更大可能只能跑路,一切积累归零。 第二条路:拉部队造反。 私兵倒是有一千人,再裹挟一些部曲,拉拢部分禁军士卒,往最好的情况估计,大概能拉出六七千部队。 最后结局是什么? 司马越摇个五千鲜卑骑兵过来,你就要完蛋,全军覆没。 第三条路:不造反,只四处流浪。 那么,这么多部队,怕是一出京就断粮了。 攻坞堡取粮,就这几千人,能打下几个?稍微大一点的都拿不下来,更不值得用精兵的性命,去换城头上的部曲、庄客甚至老农、健妇、小儿的命。 几个少年,一桶金汁下来,就能让你死十几二十个银枪军士卒,心疼不心疼?亏不亏?他们擅长野战,拿来攻城是最大的浪费。 而且,这样依然会被镇压。 现在西晋官方还是有足够的力量的,石勒第一次创业,被打得只剩18骑,投靠匈奴去了。 本书主角也要投靠匈奴吗? 所以,他现在哪也去不了。 这就是他一个军户出身的人,爬到现在的位置,所要付出的必然代价。 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 一本书的主角,他是有自己的性格、价值观、知识积累、行事方式和思考问题的模式。 有些人会说,怎么写还不是作者一支笔。 这话也对也不对。 作者确实有相当的权限,但也不是自由写的。 作者写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主角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的浮沉,要考虑很多东西,不是主角想怎样就怎样。 主角的一些想法,是他人生中某个过程、某个阶段的想法,我写出来了,但不一定是对的,也不一定会实现。 主角也在学习这个时代,不同的年龄段,积累不一样,想法也会变化。 上本书的主角就是一个成长性主角。 一开始掌握的军事知识并不多,但一生中都在反复学习、实践,慢慢提高。 一开始三观很正,但慢慢地被时代浸染,从一个面对罪将家眷都不太好意思下手的人,变成打了胜仗俘虏敌人妻女。 事实上我很奇怪“人设”这个词。 人的一生中,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多个阶段,性格、三观等等会出现巨大的变化,一个人设从头到尾都不带变的吗? 从一开始就是“严谨”、“冷酷”、“无情”,然后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经历了无数事,阅历不一样了,地位不一样了,知识储备不一样了,居然还维持着之前的人设。 再说回本书主角,他有一身武艺军略(可以理解为天授),但其他的都没有,和上本书没关系,性格、家庭、阅历都不一样了。 他就是个有现代记忆+武艺军略的少年,全新的人物,不同的性格——比起上本书,这本主角性格明显有不稳定因素,这从杀人时就看得出来,更冲动一些,有时候胆子奇大无比,毕竟他连空虚寂寞的大嫂都敢勾引。 最后简单总结下吧,作者的一支笔,确实可以写很多东西,但也有些极大的限制。 在作者赋予了初始设定(主角的出身、能力、性格等等)之后,就要模拟推演了。 书中的人物,在自身性格、能力和时代背景、风气的交织作用下,会有自己的行事轨迹。 本书没有大纲,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全靠现时推演。 这就像玩游戏,作者在前面出现岔路的时候,偷看秘籍,给角色选择一条路,增加他的成功率,但不可能凭空生造出一条捷径来。 或者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而且还是同时代的,但这种好事未必能轮到主角,我作为作者,动用权限,给他了。 其他的全靠推演。 邵勋是角色,我是玩家兼管理员,可以给他开后门,但不能无视游戏的运行程序。 本书发展到现在,主角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当前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极致。 他开分基地,都是无奈之下的最优解。 这些都会慢慢成为他的积累,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发挥更大的作用。 仙侠文里主角炼法宝看过没?这就是成长性法宝。 看到这里的读者,大概都清楚我的写作方式了吧? 起点来了一大群某卢作者,有明确的拉情绪节奏大纲,流水线作业,爽点一个接一下,几乎要飞起。 我这本和他们不太一样,就写这么多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守望互助 檀山坞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这里是一个大号窝棚区,居住着三百户土匪家眷、三百多户并州流民,总计两千八百多口人。 今年他们沿河开垦了七十顷田地,亩收二斛左右——不够他们自己吃的。 “明年怎样,你心里有没有数?”邵勋看着毛二,问道。 “邵师,秋收后整饬了不少沟渠,入冬后准备利用那片烂泥滩,挖一个大水塘,明年一定会有更多的田地。” “沟渠?是自流渠吗?”邵勋问道。 毛二没听过“自流渠”这种说法,但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了,立刻回道:“是自流渠,现在也只能是自流渠。金门坞没人懂如何制作提水车。”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暗想回洛阳后,得专门找一找会制作提水车的人。有些地方地势较高,水流不过去,如果有提水车,可以开辟出更多的水浇地。 “明年准备播种多少顷?我只要数字。”他又问道。 “我们准备播种一百五十顷。”毛二严肃地说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我等着。”邵勋笑道。 事实上,他现在的心里也有点小期待。 粪土山到底有没有作用?会给产量带来多大的变化? 虽然经验告诉他这样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但没见到事实之前,他也没表面那么笃定。 如果真的有大用,那这就是他起飞路上的重要助推器,原本预估的发展路线可以重新修改。 “金门坞户口与你们这边相仿,陆黑狗一样信誓旦旦开田百五十顷,到时候你俩比一比,看看谁的产粮多。胜者可得一项赏赐。”邵勋又道。 “什么赏赐?”毛二好奇地问道。 “成为太学生。”邵勋笑道。 毛二的脸色红润了起来,道:“邵师,我一定赢。” “哈哈。”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也觉得你能赢,但不要掉以轻心。” 嗯,他在金门坞也是这么说的。 陆黑狗比毛二更激动。 太学生有做官的资格——不一定能有实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诱惑很大,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晋人嘛,虽然接受了两三年教育,但有些渴望是从小养成的。 邵勋又默默算了算。 如果云中坞能播种250顷,金门、檀山两坞合计播种400顷,亩收三斛的话,全年可生产十九万五千斛粮食,而他们自己消耗十四万斛出头——其实消耗不止这么些,因为他们还要修建坞堡、开挖沟渠、陂池,都是重体力活。 这么一算,粮食仍然入不敷出,但亏空确实大大减少了。 不过,亏空就是亏空,这是要填的。更何况,他还在继续招募流民,明年的消耗远不止这么些。 此番破刘乔父子,他是立了功的。但有许昌武库案,很可能什么也捞不着。 但那是正常情况。 现在不正常,因为司空很明显要西进关中,攻打司马颙,还得用他邵某人,那就不能太打压他。 飞鸟未尽,怎么能把良弓藏起来呢? 但也不可能赏他官位了。 自古以来,赏功自有一套体系。如果有人短时间接连立功,升官太快,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不会升官了,会从别的地方弥补。 赏赐爵位、赏赐钱财、赏赐土地、赏赐豪宅、赏赐美女、赏赐荫庇的土地、人口数量,以及子孙门荫入仕的名额,或者干脆给你的直系亲属授官。 甚至于,有时候赐给你威武的仪仗,超越伱门第、官品等级的待遇——一般而言,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总之,朝廷不会让自己陷入赏无可赏的境地。 那么,真的赏无可赏怎么办?很简单,杀! 温柔点的,就挑你些小毛病,降职、削减食邑等等,总之是有办法的。 在要西进的大背景下,司空不会真的追究许昌武库案——至少装也装成这样。 那么,他多半会赏赐钱财、土地、美女之类。 至于爵位、做官名额,呵呵,怕是没那么大方。 但就现阶段而言,钱财也确实是最实惠的,毕竟邵勋的摊子铺得有点大,进度上得有点猛,花钱的地方很多。 一位宗王、一位殿中将军,互相虚与委蛇,这事暂时就这样了。 ****** 邵勋回到云中坞的时候,遇到了闻讯前来拜访的杜耽。 “杜公好有闲情雅致。”邵勋远远下马,对着杜耽行礼。 杜耽回礼,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杜公不在家操练庄客,来云中坞作甚?莫非想找我喝两杯?”邵勋笑问道。 杜耽摆了摆手,道:“若要饮酒,自无问题,而今却有一事。” “都是守望互助的宜阳乡里,杜公有话但讲无妨。”邵勋正色道。 “有军士返回洛阳,在闾邑间大肆吹嘘,说郎君一千破刘乔十万大军,可真?”杜耽问道。 “多有大言。”邵勋失笑道:“杜公学富五车,当知刘乔兵众并不多,且多为新募。豫州精锐,多在范阳王手中,今却在河北厮杀。” 豫州是老都督区,是有一定军事实力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损失也不轻。司马虓基本把比较能打的都带去河北了,现在交到了苟晞手里。 刘乔手头确实有一部分兵,那是他当年南下荆州平张昌时的老部队,但只有数千人,后来新募了万余,整体战斗力算不得多强。 司马虓若全师而回,刘乔必无幸理,只不过他大部分兵深陷河北,带不回来罢了。 “刘乔最多两万兵。”杜耽笑了笑,说道:“但小郎君还是很厉害了,即便占了個出其不意,此等勇猛精进之军略,依然让人感慨。少年意气,壮哉!” “杜公家学渊源,只凭半真半假的只言片语,便能料我兵机,勋佩服。”邵勋真心实意地说道。 杜武库的儿子,或许是知兵的。能通过简单的交战时间,再加上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借马事件,反推邵勋的用兵方略,有点意思。 “郎君过誉了。”杜耽谦虚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弘农?” “石超等人不是退回去了么?”邵勋问道。 邺城被攻破后,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司马颖来洛阳了。石超、楼权、公师藩等人当时在外领兵,就没跟过来。 后来自然兵无战心,纷纷溃散。这几人有的留在河北潜伏,有的则间道奔往关中,为司马颙收留。 这次司马颙给了他们一千至三千不等的兵马,令其东出潼关,攻打弘农、洛阳。若有机会,再杀回河北,声援公师藩等人。 无奈他们连第一步都没跨过。 糜晃坚壁清野,坚守城池,并在各个要隘设寨,屯驻兵马,与石超等人打得有来有回。 就在昨天,邵勋收到消息,石超等人已经退兵了。 糜晃这一波,算是稳住了。 结硬寨打呆仗的本事,确实可以。 “也是。”杜耽说道:“不过,他们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 “杜公直言即可。”邵勋说道。 “郎君既然在豫州大胜,想必缴获颇多……”杜耽说道。 邵勋心中一喜。 他也正有此意。 但这事么,谁先开口谁吃亏,杜耽居然看上了他缴获的那些装备,那么他自然可向他买粮食。 这几年的天气,说风调雨顺可能夸张了,但也没太多的灾害。杜家的一泉坞规模不小,开垦的都是熟田,粮谷积存很多,自有出售的余裕。 再说了,宜阳乃至整个弘农,还有不少坞堡。通过杜家这种地头蛇联系,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 他们也不会吃亏。邵勋即便再怎么心黑,卖出去的武器价格还是不高,又是做工精良的军械,他们甚至可以说赚了。 这就叫双赢。 大战在即,弘农这种夹在中间的地方,有点危机感的坞堡帅都会想着囤积器械,提高武备水平,反正粮食有的是——嗯,如果发生灾害,那粮食就比武器重要了,此时的决策很可能就是错误的,但人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 “杜公既有此意,我又焉能藏着不给?”邵勋笑道:“这事不急,待部众返归之后,再行计较。” “说得也是。”杜耽微微颔首,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邵勋说道。 宜阳的坞堡主,就当前而言,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他是六品殿中将军,与太守糜晃关系密切,有官面上的优势。在地多人少的大背景下,宜阳坞堡帅们没必要刻意针对他,相互之间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完全可以守望互助。 将来若遇到大股敌军来袭,这种守望互助的关系就很关键了,今后得多多来往。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易 司空还在赶往许昌的路上,最终会回到洛阳。但洛阳上下,似乎对此没什么感觉,谈论的人都很少了。 大伙挂在嘴边的,更多还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一千破十万”,虽然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回事。 天子很愿意相信这种事,激动得无以复加,虽然这场烂仗,都是他的臣子们在互捅,毫无意义,损失的都是中原的元气。 “邵勋又会做鸡汤,又会打仗,岂非经世之才?”华林园内,天子司马衷一边吃着饼,一边说道。 皇后羊献容敷衍地应了一声。 天子,当真不知道司马越回京意味着什么么? 你现在能吃胡饼,将来保不齐给你个毒饼,唉。 羊献容是真的有些伤神。 她都有点害怕了。 司马越不在的这一年多,她为了自保,可是做了不少事。 她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 事实上她很清楚。如果有选择的话,她更想与天子离婚,就像当初王惠风与太子离婚一样,回家居住。 大晋朝这个模样,就算做到贾南风第二,又能如何?没用的,她还是众矢之的,还是逃脱不了性命之忧。 但与天子离婚,也就只能幻想下了,谁会允许? 她只能留在这个宫中,为了自己的将来,徒劳地谋划一些东西,以期获得一时之苟安,直到大晋朝轰然倒塌。 想想都绝望。 “皇后自早过午,皆未进膳,不如来张饼?”见皇后不说话,司马衷突然拿起一张温热的胡饼,递了过去。 在一瞬间,羊献容有些感动,不过在接过胡饼后,这种情绪便消散了。 她是個十分现实的人,经过几次废立,更是看透了许多东西。 天子是个好人,但也就是个好人罢了。 这个世道,好人是没有用的,狠人才更如鱼得水。 邵勋是个狠人吗?目前看来是的。 太极殿之时,杀人干脆利落,眼都不眨。 金墉城那会,说实话她都有那么几分魅惑的意味了,但这人就是不上钩,虽然即便上钩了,也不会给他任何甜头。 金谷园之事,更是没有下文。 收了好处,没有一点表示,这还是人么? 羊献容有点不知道如何拉拢邵勋了。 目前能确定的,只是这个人有野心。 许昌武库案的消息别人不清楚,但颍川的世家大族多多少少知道些,宫中亦有所耳闻。 凭此,羊献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邵勋有野心,还不小。 他与司马越之间,应该已经貌合神离了吧? 那么,如何利用这一点呢? 她暂时还没有头绪。 “皇后,邵勋回京了没?”天子突然问道:“朕要赐他一柄宝剑,去把那些躲起来的蛤蟆都挖出来。朕不想听它们叫了,朕要吃。” “应还没有。”羊献容随口说道:“京中不是有军士传言,邵勋去了广成苑旧址么?” 广成苑! 羊献容心中一动,邵勋这人做事都有目的,他去广成苑做什么? 那地方已经废弃百年了,什么都没有,他想做什么? 羊献容一时间十分好奇,都想要找人查探一番,把原委弄清楚了。 她下意识觉得这里面可做些文章。 ****** 邵勋在十一月初回到了京城。 路过司空府时,扭头看了一眼,似乎期待能看到什么一样。 结果看到的只有仆役。 仆役还认识他,恭敬行了一礼,然后门令史徐朗便扔了兵书,奔出来打招呼。 邵勋用眼神示意,连连摆手,在徐朗疑惑的目光中离去了。 以前来过几次王府,每次都笑容满面,脚步轻快,这次怎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在自家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宫中便来人了,天子令其觐见。 妈的!消息传得真快。 城里这个宅子,一定被人监视了。 唉!邵勋装逼地想了想,人红是非多啊。殿中将军这种掌宫廷宿卫的要职,在京中确实算一号人物了,什么宫廷阴谋、政变都绕不开他们。 临离去之前,他想了想,让仆役把两张胡床带上。 一行几人就这样去了宫城,过端门之时,仆役自回府邸,胡床则放在门口。 “将军。”杨宝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临近邵勋时,不知道激动还是咋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杨幢主与我分属左右卫,何须如此?”邵勋惊道。 杨宝有些尴尬,刚才太激动,腿软了。不过他面不改色,顺势拜了一下,然后起身,一整套动作丝滑无比,看不出任何滞涩,仿佛他原本就想这么做一样。 “我能当上幢主,多亏了郎君美言,此大恩大德,永远铭记心中。”杨宝说道。 邵勋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杨宝今日跪拜他,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确实不一般。 因此,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我皆是同乡,互相帮衬乃应有之意。” 杨宝连连点头,道:“郎君要入宫?我已接到军令,这就遣人护送。” 邵勋一听,拿拳头敲了敲他的兜盔,道:“我什么身份?如何当得起宿卫护送?” “那就挑几个老兄弟,帮郎君抬着家什进去。”杨宝说完,不待邵勋拒绝,立刻点了几人。 不一会儿,七八个人赶了过来,见到邵勋时,齐齐行礼:“参见将军。” 邵勋一看,确实都是老兄弟了。有的甚至跟他一起在辟雍战斗过,现在居然都当上了什长、队主,立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自王国军解散后,已有半年未见尔等了。” “恨不能重回将军帐下。”几人齐声叹道。 “会有机会的。”邵勋哈哈一笑,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端门。 他现在在禁军中的名气,确实相当不小了。 王国军时代,他以中尉司马的身份主导训练,认识他的人极多。 几次战争,又把他的名气进一步传扬。 王国中军六千余人是他亲自带的,有时候还抽调上下二军的精锐出战。这些人,在禁军大扩编的时候,很多都捞到了什长、队主甚至更高的职位。 就像今日值守宫廷的右卫殿中将军陈眕部,就有不少当年的老部下,走到哪里都有目光投注过来。 “以后得找机会,与他们聚一聚。”邵勋一边走,一边想道:“关系到位了,即便他们暂时不愿意跟着造反,也有其他诸多好处。高高在上的司马越,如何懂武夫之间的交情?这种名气,总会有发挥作用的那一天。” 太极殿很快到了,但这不是目的地,一行人走了好远,最后抵达了华林园才算完事。 “拜见陛下、皇后。”邵勋跪在地上,大礼参拜。 巧了,皇后好像还是穿着擒捉司马乂时的长裙。 华丽、威严、秀美,让人想要——把它撕碎。 “邵卿速速起身。”天子正在吃东西,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邵卿。”皇后羊献容按了按天子的肩膀,示意他安静,然后看着邵勋,开口道。 “臣在。”邵勋应道。 你在金墉城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当时晃着洁白水嫩的手臂,故意诱惑我来着。 虽然我是皇后控,但我还是把持住了。 “后汉马季长曾有赋云‘方余皇,连舼舟,张云帆,施蜺帱,靡飔风,陵迅流,发棹歌,纵水讴,淫鱼出,蓍蔡浮,湘灵下,汉女游……’”羊献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不知邵卿可曾听过?” 余皇、舼舟是南方地区的船名。 把这些船用铁索连起来,在湖中游荡戏水,说的便是后汉天子在广成苑湖泊内嬉游的场景。 羊献容这么说,肯定意有所指。 这个时候你的回答,会决定很多事情,必须慎之又慎。 “臣听闻过,说的是后汉广成苑盛景。”邵勋回道。 天子还在吃东西,羊献容慢慢踱着步子,离邵勋忽远忽近,嘴上说道:“邵卿可去过广成苑?” “去过。”鼻尖传来了几缕馨香,没有海的味道,邵勋闻着很是舒服,回道:“广成苑虽已荒废,却山川瑰丽,景色壮美。后汉时的园囿,依稀有存,诚可追忆往昔盛景。” “陛下。”羊献容脚步轻快地绕过邵勋,走到天子面前,轻启朱唇道:“或可遣人至广成苑查访一番,若真有几分颜色,或可稍稍修复后汉以来的园囿。盛夏之时,便有个泛舟戏水之处。” “朕不想去那么远。”司马衷皱着眉头说道。 他有些地方傻,有些地方又不傻。 外地修起行宫来,他若坚持,也不是不能去,但一定前呼后拥,甚至就连即将回洛阳的司空司马越也会跟随。 他们一个个都不想朕脱离手掌心,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陛下……”羊献容不满道。 “也罢,先遣人查访吧。”司马衷无奈道。 邵勋默默听着。 天子司马衷其实很好相处,对权臣们也很配合。 这么好的一个傀儡,为什么被司马越杀了呢?没道理啊。 换上来个晋怀帝,天天和司马越对着干,偏偏还被他拉拢了不少朝臣、将领,开始“亲政”,生生把司马越给逼出了洛阳。 你不是司马伦、司马乂,没有控制皇帝的威望和能力知道吗? 还是说,中间存在着一些未曾载于史书的隐秘,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这个就难以知晓了。 天子同意查访之后,羊献容慢慢直起身,看向邵勋。 邵勋微微有些犹豫。 他知道,羊献容想和他做交易。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阴谋? 但他真的很无奈啊,我看上的地方,伱掺和个什么劲? 不就是想让我允诺,值守宫城的时候,能够顶住压力,保护她和天子的安全么? 这事不是不能答应,但不是现在。 他和司马越之间,现在敏感得很,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羊献容,整天瞎搞,沉不住气! 有策划阴谋的劲头,不如借我点钱。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挖蛤蟆 天子很快坐上了胡床。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种新式坐具。 支踵真的有点累,时间长了很不舒服,这个坐具就很好。听说是从后汉胡床改来的,果然有几分门道。 司马衷开心地扭来扭去,脸上满是单纯的快乐。 邵勋已经在挖蛤蟆了。 堂堂殿中将军,“一千破十万”的猛将,这会正站在华林园的河池淤泥中,拿着铁锹挖蛤蟆洞,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连不远处肃立着的侍卫们都忍俊不禁。 邵勋瞪了他们一眼。 他认识这几个夯货,跟他一起打过大夏门的邺兵,似乎还有过斩获。在满眼菜鸡的禁军之中,算得上“勇士”了。 皇后羊献容慢慢踱了过来,似乎对挖蛤蟆很感兴趣,一眼不眨地看着。 但她嘴上却没闲着,轻声说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现在并非越府家将,而是天子亲军将领,何须瞻前顾后?” “我不会背叛司空。”邵勋大义凛然地说道。 羊献容轻笑一声。 “越府诸僚却不会这么认为,东海王也不会这么想。”羊献容说道。 邵勋当然清楚,但懒得理会。 事实上他现在真的对蛤蟆感兴趣,想要挖一只出来看看。皇后只能看不能吃,有什么意思? “智者当会未雨绸缪。”羊献容说道:“其实也不需要你做什么,用心守卫宫城就行了,不要让宵小谋害陛下。” 邵勋放下铁锹,看向羊献容,问道:“皇后为何如此着急?” 羊献容沉默了一会,最终决定以实相告:“东海王打算废掉太子。” “什么时候的事?”邵勋突然起了点危机感,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这是边缘化的标志啊。 “就这几日。”羊献容叹了口气,道:“应难以更改了。” 太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到底带过几年,是她最大的依仗。如果太子被废,那她还有什么指望?新帝多半听司马越的,哪天她被人送壶鸩酒,连个水花都泛不起来,没有任何人在意。 难怪!邵勋点了点头,羊献容又受刺激了。 她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邵勋不想和她多说,等她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再从长计议。 于是他继续挖蛤蟆。 羊献容见他如個滚刀肉一般,不得不拿出大杀招:“广成苑是个好所在。山川秀美,地域辽阔。既有原田可观粟麦,又有水泽可赏鱼鸟。便是哪天河南也发生如并州大旱一般的惨事,广成泽亦很难尽数干涸,可用来浇灌粟麦。” 邵勋不挖蛤蟆了。 皇后确实做过研究,思路也很开阔,女子能做到这份上,真的不容易。 如果太子司马覃将来能登基,作为太后的羊献容干预朝政,发号施令,他一点不奇怪。 这个女人,比裴妃厉害,只可惜她处境太差,如同笼中鸟一般,死命扑腾翅膀,制造动静,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邵勋的想法和羊献容不太一样,他更多从军事角度考虑。 洛阳本身是一个大盆地,周围都是山。 就洛南而言,一般有三条路,都修筑了关卡,即洛南三关。 其中,正南方的道路是相对最好走的,大体是坦途,中间只有一段狭窄逼仄之处,即伊阙关所在的地方。 此地在后世非常有名,因为伊阙两侧的山体上,被人凿刻了大量佛像,即著名的龙门石窟。 邵勋曾经有个“狂野”的想法,把洛南三关一锁,让那帮傻逼和匈奴斗去。 匈奴若想来广成泽,除了翻山越岭外,就只能绕道荥阳、颍川、襄城三郡,即走一个几乎是270度的大弧线,绕过洛阳东面的整个山区,再从广成泽东南方杀过来。 在彻底占领洛阳盆地之前,匈奴几乎不会这么做。 豫西山区,对骑兵真的不是太友好。 反观豫东,则一马平川,土地平整得不像话,最适合骑兵驰骋。但那里世家大族多,坞堡庄园密集,匈奴再势大,也不是短短几年内能啃下的。 历史上洛阳周围八关几乎没发挥作用,任人来去自如。 说白了,还是人不行,都让人打到首都附近了,人心早就不在。 反观东西魏、北周北齐那会,洛阳作为前线,双方反复鏖兵,厮杀得极为惨烈。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胡汉战士的鲜血——想在豫西山区前进一步,就要拿血来换。 广成泽所在地区,在唐代被称为汝州。 东都畿汝节度使一般就领河南府(洛阳盆地及周边)、汝州两地。 后世这里是汝州、伊川、汝阳、嵩县等地。 西晋这会,只设了一个梁县,周边土地分属河南郡、襄城郡,处于两郡乃至两州交界,人烟相对稀少,又山岭、河流、湖泊、沼泽遍地,不利于骑兵驱驰,但利于开展农业生产。 差不多是一个郡的大小,广成苑就占去了很大一部分。 对已经成为洛阳“地缚灵”的邵勋来说,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了。 唯一的缺点在东面,地形敞口太大,直面豫州世家。 至于南边的南阳,也有一定的威胁,但不大。 当地的世家大族,如乐氏、应氏等,都是自守之犬。 宛城都督的兵力也不多,张昌之乱时已经葬送掉了一大半,现在都是新募的,还在训练,守城尚可,野战一般。 “皇后思虑周详,连大旱都考虑到了。”邵勋感慨道:“永康二年(301),似乎就有过了?” “七月大旱。十月,太原等郡又遭虫灾,青虫食禾叶过半。”羊献容说道:“并州成如今这副样子,四年前那场大旱难辞其咎。” 旱灾和蝗虫不一定会把百姓的生活完全摧毁,因为在此之前多多少少有点余粮,但旱灾、虫灾却激化了矛盾,让当地局势不可控起来,这才是比天灾更可怕的事情。 “确实,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邵勋说道。 “司空回京之前,有些事还能办。若等他回来了,怕是要生波折。”羊献容说道:“广成苑中修一园囿,花不了多少钱。如果邵卿有意愿,自可领材官将军之职,督造此园。” 羊献容真的挠到了他的痒处,邵勋有点把持不住了。 “花不了多少钱”,这话轻飘飘的,但那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 国家财政中的“小钱”,可能就是地方豪强两三代人积累的家产。而且朝廷有大批熟练工匠,有谙熟选址、设计的技术官僚,这个团队不比你土法造坞堡强? 但现在时机不是很成熟,他不想这么快做出决定,打算等司马越回京后再观望一下。 对了,司马越已经在许昌了。 鲜卑骑兵的先头部队八百骑也抵达了豫州,由范阳王府司马刘琨统率,田徽副之——老田还能“戴罪立功”,这个就很离谱。 “何去何从,君可自决。”羊献容又催促了一句。 邵勋依然沉默不语,甚至弯下腰,开始掏蛤蟆洞了。 羊献容水汪汪的魅惑大眼中立刻全是寒意,热情瞬间冷却,不装了。 她转过身去,来到天子司马衷身侧,轻轻坐了下来。 “邵卿真是奇才。”司马衷笑道:“胡床坐着舒坦。朕要命人多制一些,分赏给公卿百官。” 羊献容一窒,陛下你人怪好咧。 “陛下,邵卿一腔精诚,忠勇为国,杀敌之余,又献上奇物,何不赏之?”羊献容轻声说道。 司马衷想起了河内之事,连连点头。 “该赏何物?”他问道。 羊献容神秘地笑了笑,凑到司马衷耳边,道:“陛下,此等忠臣,过了年就十九了,却还未婚配,亦无子嗣。终日为朝廷效命,征战四方,万一哪天战死沙场,岂不可惜?” 司马衷叹了口气,深以为然。 他甚至够起头来,看着正在挖蛤蟆的邵勋,心中愈发恻然,仿佛邵某人明天就要战死沙场了一般。 “皇后可有妙法?”司马衷问道。 羊献容心中暗道,既然你这么不上道,就别怪我了。 她平复了下心情,低声道:“陛下,邵卿这种少年功臣,就得配名门之女。但他家世稍逊,却有些困难。” 其实羊献容说得没错。 邵勋现在就是男版大龄剩女。想把自己卖个高价,但高不成低不就的,尬在那里。 大家族未出阁的嫡女是不可能了,只能捡漏寡妇,但也有相当难度。 庶女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了,还不如寡妇嫡女。 至于小家族,他又看不上。 说实在的,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家庭,挑三拣四,最后怕是只能匆匆娶一个。 司马衷虽傻,但也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听了皇后的话,立刻说道:“名门很难的,这可如何是好?司空说要征关中,万一……” 羊献容点了点头,然后又凑到司马衷耳边,低声道:“今恰好有一人。” “何人?” “原尚书令乐广出身南阳大族。其父乐方曾为夏侯玄参军,广历任地方、台阁,遗爱甚多。其人又擅清谈,名重八方,时人多将其与王夷甫并列。”羊献容继续说道:“广为长沙冤杀,朝廷追赠哀荣。诸子皆有官职在身,一女嫁给了安邑卫氏之卫阶,另一女为成都王妃,而今却幽禁在府中,乃待罪之妇。” “你是说赦免乐氏之罪,令其改嫁邵勋?”天子瞪大了眼睛,问道:“乐家能同意?” 羊献容也有些踌躇。这是南阳乐氏的嫡女,和庶女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事情。 赦免乐氏“谋逆共犯”的罪名后,确实不好操作了,但她真的很想看到邵勋娶了成都王遗孀为妻之后,司马越是怎样一副表情。 伱不是不愿靠过来吗?有的是办法治你。 就算你过后去找司马越陈情表忠心,人家会信你吗? 羊献容又想笑了,有种恶作剧的快感,还有种作死的刺激感觉。 她终日忧虑,神经绷得太紧,这种刺激感真的让人感到愉悦。 “朕要问问邵卿的想法。”天子终究是厚道人,没跟着皇后一起“胡闹”,立刻从胡床上起身,说道。 羊献容脸色一变。 心中默默盘算着,如果邵勋不答应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暗中使人散播谣言?就说邵勋主动请婚?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扩军 面对天子的询问,邵勋直接拒绝了。 我生平有三愿。 其一是致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 其二是建立新的体系,改变士族一家独大,缺乏制衡的局面。 其三是在广成泽温泉中集齐十位胡、汉皇后,召唤天可汗宝座——唐代先后有十位皇后泡过广成泽温泉。 乐氏还不太够格,给我当收藏品是可以的,其他还不行。 当然,这是装逼的话,其实他非常心动。 但有一事不明,乐氏还有多少财产?会不会被抄家抄得差不多了? 再者,现在时机不对。 你晚个一年提,说不定他就答应了。 南阳乐氏嫡女,即便是寡妇,在这个时代,配他邵某人也绰绰有余了,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 但现在么,先等等。 这个人他记心上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個机会偷偷看一看。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邵勋大义凛然地说道:“接下来或要西征关中,诸事繁杂,恐无时间成婚。” 司马衷愣了,点了点头,道:“邵卿不愿意,那就算了。挖到蛤蟆了吗?” “没有。”邵勋惭愧道:“臣拈弓搭箭,例无虚发。但蛤蟆却深藏洞穴之中,不好捕抓。譬如用兵,贼众若躲在坚城之内,却不好破之。” “那就只能等蛤蟆出来,与其野战了。”天子叹了口气,神情萧索地走了。 邵勋见天子已走出去了七八步,低声道:“皇后留步。” 羊献容看着邵勋,道:“何事?” “臣劝皇后慎重行事。”邵勋说道。 羊献容的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冷笑道:“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有什么可慎重的?” “皇后自轻了。”邵勋认真说道:“司空若对帝后不利,不但朝臣不满,禁军将士们也会哗然。此时,他便在洛阳待不住了。司空不会如此不智的。” “虽说天子是君,皇后也是君,但终究是有差别的。”羊献容说道:“贾南风就可以死。” 从狭义上来说,一个国家就两位君:天子和皇后,其他都是臣民。 从广义上来说,天子、皇后、太子、太子妃也是君,但太子夫妻终究比不了天子夫妻,理论上来说只能算半个君,即储君是也。 再细分一下,天子与皇后,地位也是有差别的。 贾南风可以死,司马衷就不能随便杀。 “皇后,你冷静些。”邵勋无奈道:“即便臣愿意听从皇后吩咐,也不够啊。四位殿中将军,轮番戍守,一年之中臣只轮得到三个月。还是说,皇后拉拢了其他什么人?” 羊献容不置可否。 邵勋看她表情,心中一凛,莫非真有? 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对司马越的真实影响力重估一下了。 历史上晋怀帝登基之后,从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地夺权,对司马越把持朝政非常不满,要亲政。偏偏司马越还顶不住,被迫退让,自请出镇许昌,避免与皇帝产生直接冲突。 也就是说,如果今上司马衷突然间雄起了,与权臣撕破脸,最终结果如何不好说。 贾南风、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等人一个个把持朝政,很可能只是利用了今上的“纯质”。朝臣、将领们一看天子这鸟样,也没心思跟着他混了。 但如果出现一个正常且有为——至少表面如此——的天子呢?其他人不好说,但屡战屡败的司马越却对付得十分狼狈。 权臣,终究还是臣啊。司空的威望,在荡阴之战前是最高峰,慢慢地一路下跌。再跌下去,王衍这头老狐狸都要看不起他了。 “是不是陈眕?”邵勋突然问道。 见邵勋在胡乱猜测,羊献容的脸上已经换了副笑容,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只听她说道:“邵卿何必乱猜?中军乃天子亲军,不是王国私兵,尽忠职守不是应该的么?” 邵勋叹了口气,道:“现在娶乐氏,我认为不妥。” 羊献容懒得说话了。 “皇后今日心神紊乱,所思所想颇为不妥。”邵勋说道:“但广成泽对我确实很重要。你开出的价,我有点难以拒绝。” “邵卿为何变得如此……坦诚?”羊献容有些惊讶。 邵勋暗叹,还不是怕你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皇后对臣如此爱护,臣宁不感佩?”邵勋回道:“材官将军就算了,臣不敢居之。广成泽修园囿之事,似可行之,最好快一点。” 邵勋刚才认真想了下。 现在是小冰河时期吧? 小冰河时期倒不是绝对有多冷,最难受的是极端气候,比如明末最耳熟能详的大旱。 皇后说得对,四年前并州大旱,赤地千里,你能保证其他地方不会有? 广成泽是一个巨大的沼泽湿地,中间有星罗棋布的湖泊。最大的一个,甚至可以铁索连舟,畅游嬉戏。 这里的水资源太丰富了。如果哪天真有大旱,这绝对是救命的——即便水位降低,沼泽退化,终究还是有水,其实整个广成泽就是个巨大的天然水库。 他在这里开荒种地,即便遇到大规模的干旱,依然可以勉力维持。 当别人都被干旱打击得元气大伤的时候,他却坚持了下来,实力对比就发生变化了。 “方才你不愿意,现在又愿意了……”羊献容嘴角挂了点嘲讽。 “皇后说得对,臣思虑不周。”邵勋说道。 对对对,伱说得都对。安抚情绪激动的女人,就不要和她讲道理,讲到最后,全是一地鸡毛,不如另辟蹊径,比如狠狠地鞭挞一番。 “那你……”羊献容又迟疑道。 “去岁正月,太极殿之中,帝后受贼人凌迫,臣第一个救的是皇后,不是天子。”邵勋轻声说道:“臣说话算话,只要值守殿庭,定不让小人谋害帝后。” 我只能拦住明面上的敌人,走其他渠道的,你们自己小心。 羊献容怔忡了许久,半晌后嗯了一声。 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天子被毒杀后,羊献容好像还通知废太子、清河王司马覃赶紧入宫,然后领着他去太极殿登基,最后晚了一步。 废太子有个屁用!人家司马炽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弟,名分上你争得过人家么? 这种疯事都干得出来,不被赐死算是新皇胸襟广阔了。 这女人就是个炸弹,现在被缠上了,只能尽量思考如何变废为宝了。 邵勋想了想,拿出黄毛的语气说道:“给我钱!” 羊献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钱做甚?” “成都王的家产一时拿不到手,就只能找皇后借一点了。”邵勋说道:“殿中之兵并不全数可靠,皇后居内辅政,臣在外练兵,一内一外,可保洛阳无虞。” 说得似乎有道理? 羊献容点了点头,问道:“你要多少?” 邵勋决定说一个大的,便道:“钱两千贯、绢四千匹。” 羊献容听完,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捂着嘴笑了。 邵勋莫名其妙,难道说多了? “好。”羊献容一口答应了下来。 邵勋若有所悟,但他很快收拾好了情绪,道:“那便如此了。盯着臣的人很多,皇后没事不要召见臣了。” 说这话时,微微有些汗颜,就好像拔那啥无情一样。 羊献容没有回答。 邵勋也不管她了,约定好送钱时间后,见天子无召,便告退离开了。 他飞快地回到了府邸之中,唤来唐剑,令其至禹山坞、云中坞等地传讯,将陈有根、金三、毛二、陆黑狗、王雀儿等人全部喊来。 六七日后,众人如约而至。 邵勋摒退仆婢,看着面有风尘之色的诸人,一笑,道:“我意扩军。” 陈有根精神大振,问道:“郎君,扩军多少人?” 金三等人亦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银枪军一幢有62或63名吾之爱徒……”邵勋说道:“一开始或有必要,但两年了,新兵们都有了些模样。去岁令其众推伍长,一年过去,不也挺好么?所以,我决定——” 众人心中有数了,都期待地看着邵勋。 “什长亦由其自推。”邵勋说道:“一队增设队副一员,队主、队副皆由我弟子出任。一幢再增设一员督伯,管资粮军器、夜间警巡、军纪斥候,另外两员督伯则专司作训。如此一来,每幢共需队副以上军官24人。” “银枪军第一幢,就地扩编为一、二、三幢。所募之新兵,与老兵打散后混编。三幢兵扩编完成后,计有一千八百余人,分驻宜阳三坞,严加训练。” “原银枪军第二幢168人,改编为银枪军第四幢。一应军制,还按老的来,不与前三幢同。开过年来,会有新一批洛阳弟子下部队,届时再募四队人,如此便有七队近四百人了。这些人,就留在金谷园操练。” “长剑军现有三百人出头。击刘乔之后,一些突将儿郎欲投我门下,尽数编入长剑军,如此长剑军可增至八百人上下,屯于禹山坞操练。”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满意地笑了。 他的实力,还是以银枪军为主。 当初教弟子,说是作为军官种子来的,这并非虚言。 至少两年时间的习文练武,下部队时初授伍长之职。 一年之后,拔为什长。 现在两年了,最次的也能当个队副。 这一批人,以当年的东海学生为主,最多的跟了他四年,少的也跟了三年半,都算是他的核心班底。 以这批人为骨干,操控将近两千名银枪军士卒,上下一体,同心协力,如臂使指,终于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底气。 当然了,从六百人一下子扩充至一千八,人多了,战斗力却下降了。 现在需要时间,让他们以老带新,严格训练,慢慢把战斗力提升上来。 兵多的感觉,真好。 这个世道,没有足够能打的兵,真的只能任人宰割,睡觉都睡不安稳。这次的扩军方案,自许昌武库案后就已经注定了,羊献容的折腾,只不过加速了这件事。 不过邵勋也很清醒。凡事有利必有弊,兵多了,实力强了,他的风险也在累积。 羊献容那疯女人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做梦。 她的情绪没那么稳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理智的,保不齐什么时候给你来个大的。 邵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招揽 冬十二月,金谷园外已经落下了大雪。 这一年的冬天,着实有点冷。 范隆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下令停车。 他这辆车停下后,一溜十余辆依次停下,驭手、护卫们纷纷哈着热气,开始忙活——主要是照料役畜。 范隆站在雪地中,看着远处的袅袅炊烟,有些出神。 上一次路过金谷园是什么时候来着?他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几年前吧,那会还是金谷园的鼎盛时期,远处的那个小村落以及周围的土地,似乎是石崇拿来养马的地方。 都说沧海桑田,眼前这只有十几年,却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数十户人家密密地扎堆住在一起,四周全是农田,种了冬小麦,眼下都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大雪之下绽放着盎然生机。 “呼……”他吐了一口气。 十几年间,洛阳权贵来来回回,起起落落。到最后,名气最大的金谷园竟然落在一个杀伐武夫手里。 长安与洛阳,西张方,东邵勋,有点意思。 张方发迹之后,就受到颙府士人集体排挤。 邵勋发迹之后,会不会被越府士人集体边缘化? 可能性不小啊。 范隆摇了摇头,这种没有门第的武夫,能欣赏、会驾驭的人可不多,须得找对明主。 张方就没找对人,蹉跎了这么多年,与颙府诸人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他也自暴自弃,肆意妄为,死期将至,却不自知,可怜可叹。 邵勋发迹的时间短,被打压的时间也短,甚至于还未遭受过切肤之痛,他可能还想在越府效力,如何招揽,却要费一番心思了。 已经有随从上前叫门了。 金谷园落入邵勋之手后,正门似乎已经挪到了山坡之上。 随从踩着石阶一级级而上,很快被拦了下来。 范隆凝神望去,却见左右两侧的松林内,突然就出来了七八个兵丁,手执长枪,肃立一旁。 他侧耳倾听,风声太大,什么也听不见。 这金谷园,好好一处雅地,怎么变成了军营一般?岂非煮鹤焚琴? 不一会儿,随从回来了,禀道:“大鸿胪,已经有人进去禀报了。” “邵勋在府中?”范隆问道。 “不知。”随从说道:“无论是仆役还是军兵,口风都很紧。” 范隆点了点头,又问道:“此兵如何?” 随从想了想,道:“观其神色、姿态,不太行,还不如邺府兵士。” “这定然是私兵部曲了。”范隆说道。 “是。”随从答道。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风雪又大,范隆年纪不小了,只觉寒意往骨头缝里钻,不由地在地上踱起脚来。 随从、护兵们年轻力壮,又都在北地出生长大,这点风雪倒能忍受,不算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范隆便问道:“早上马市打听到的消息,你等觉得几分真假?” “怕是真的。”一名随从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鲜卑人要是那么好打发,王浚就不会那么头疼了。” “司马越必然要开府库拿钱,发下赏赐,安抚其众。”另一名随从说道:“不过这也不一定能让鲜卑人满足。” 老实说,比起鲜卑,请匈奴人打仗算是成本最低的了。 出的钱少,更听话一些,有时候拿到手的钱与事先许诺的不一样,他们也认。 但鲜卑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除了钱财,他们还喜欢抢女人、玩女人。 尤其是中原女子,比起草原上的漂亮太多了,鲜卑人如何忍得住? 司马越想花点钱就打发掉他们,有点难度。 “肯定要允许鲜卑人劫掠。”又有随从说道。 同样的钱,劫掠得来的和开府库得来的能一样吗?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鲜卑人,当然更喜欢劫掠了。因为劫掠过程中可以发泄兽欲,肆意杀戮、淫辱妇人,这都是能让人得到极大愉悦的手段。 光拿赏赐,却没这么多好处。 “如此一来,司马越声望损矣。”范隆笑道。 鲜卑人打不破坞堡,州城、郡城、县城却很空虚,破几個的话,烧杀抢掠一番,豫州士人想必也会受损,对司马越的观感会变差。 听闻司马越还要西征关中,届时多半还要用这些鲜卑骑兵,又是一场浩劫啊。 中原豪杰,都是这种德性的了么? 范隆有些唏嘘。 想当年,他、朱纪与汉王(刘渊)三人同在上党崔游门下读书。闲暇之余,经常饱览山河,结交士人,时不时就能遇到允文允武的贤才,或有一技之长的专才,倾心相交,非常佩服。 这才过了四十年,中原就成这副样子了。 最有名的宗王却不能统率雄兵,戢定叛乱,反而要借助外人,堕落至斯,可怜可叹。 正门忽然大开,有人下山来了。 范隆等人结束了对话,静静等待。 ****** 邵勋正在府中招待客人:以曹馥为首的一干留守幕僚。 金谷园的名气太大了,就连曹大爷都忍不住要来看一看。 尤其是冬日降雪之后,登楼远眺,美不胜收。 这时候烫几壶酒,服点散,找几个美姬,一起乐呵乐呵,简直是人间极乐。 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让人颇为遗憾。 邵勋接到“赠弓故人”遣使来访的消息后,便向曹馥告了声罪,径自离开了。 他们这批人,现在有点互相抱团取暖的意思了。 可能曹馥在司马越那里还有点分量,其他人就不太够格了。偶尔聚在一起,也尽是牢骚之语,负能量满满。 毋庸置疑,他们在越府中的地位整体下降了一大截,远远不如那批徐州新贵们。 邵勋和这些人没什么好聊的。他参加集会唯一的原因,就是想多打听些消息,比如司马越何时进京,接下来要做什么之类。 一番交流下来,好像明年正月之前,司马越都来不了了,西征之役却不知何时开启。 邵勋对去关中卖命的兴趣不大。 司马越让他去,他就去。 司马越不提,他绝对不会主动去。 因为去了也什么都得不到,还能让你镇守关中不成?别闹了,那多半是给司马氏宗王的,不会给外姓人。 宗王上任之后,官位还不够给自己人分呢,当地士人也要分走很大一部分,没你的份。去了就是纯卖命罢了,没什么意思。 穿过一道长长的连廊后,邵勋见到了前来拜访的范隆。 “范公来访,着实令人惊讶。”邵勋伸手示意客人入座。 不冷不热,似乎已经表明了一定的态度。 范隆不以为意,看着面前的桌子、胡床,惊讶之色一闪,随后便坦然坐下。 “汉王可好?”邵勋拍了拍手,让亲兵端上来茶水,亲自给范隆倒了一碗,问道。 “南征北战,意气昂扬,戎马倥偬之间,总向我等谈起当年七里河畔的金甲小将。”范隆告谢后,笑着说道。 “我家世不高,声名不显,不意汉王竟还记得。”邵勋笑道。 “大汉并不看重门第。有才之人,便可身居高位。”范隆说道。 邵勋笑而不语。 其实,汉国并非不看重门第,实在是无人愿投罢了。 刘渊开国后,以上党崔游为御史大夫,但老人家拒绝了。 九十三岁的人了,实在不愿意在人生末尾再做匈奴的官。崔游固辞,因为他曾是刘渊的老师,无法强迫,最终只能作罢。 眼前这位范隆,则是刘渊的同窗,雁门人。 刘元海开国称制,匈奴人自然欢欢喜喜去做官,但投效的晋人却很少。 考虑到刘渊半辈子在中原游学、做官的经历,他可能对那些匈奴贵族看不太上,觉得他们虽然习得汉文,少数人甚至畅读经史,但深受胡风浸染,终究不太一样,心心念念想招募中原士人,来填充他国家的官位。 但这个节骨眼上,谁会去呢? 大晋朝至少架子还维持着,更是天下正统。汉国虽然声势不错,连连攻城略地,但终究是蕞尔小邦,更是胡奴所立之国,若投效而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名声直接就臭了。 说白了,刘渊得亮一亮拳头,再展现点力量,攻下更大的地盘,甚至把目标瞄准洛阳,才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人才投靠。 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做这些事,自然招不到人,以至于都到邵勋这边来试探了——作为汉国大鸿胪,范隆绝对不止拜访邵勋一人,但这一圈下来,估计没啥收获。 原来刘渊起家也这么困难啊。 “小郎君若愿北上游历,汉王定然欣喜。”范隆又道:“敝国最重武勇,汉王看重的勇将,重号将军唾手可得。统领大军,南征北战,建功立业,位列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汉王好意,我心领了。”邵勋说道:“我无甚大志,所爱者唯醇酒妇人耳,却是辜负汉王盛情了。” 范隆听了大笑,道:“敝国呼延氏向出美人。郎君若北上,露一手绝艺,公卿贵人见了,以女妻君,等闲事也。” 他说得倒是没错。 匈奴风俗,没那么多门第之见。你有本事,又是汉王看重的人,娶个呼延氏、刘氏之女为妻,太正常了,无需考虑太多。 邵勋摇头失笑,道:“范公且住,我无意北上,君回去后自可如实禀报。” 范隆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便离去了。” “范公。”邵勋看着范隆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范隆疑惑地回过头。 “汉国若有变乱,待不下去了,金谷园内有君一席之地。”邵勋说道。 这次轮到范隆失笑了。 他摇了摇头,消失在连廊尽头。 邵勋把玩着茶盏,默默思考。 先给范隆种下个种子。 如果自己日后没发展起来,自然一切休提。 如果发展起来了,那他这里就是另一条路。 范隆是大鸿胪,又是刘渊同窗,在汉国的地位并不低,认识很多匈奴贵人以及刘汉宗室。 刘渊年纪大了,他死后国家还能那么稳当吗?怎么可能。 内部残杀、争权夺利,是草原传统了。 他不介意收留一部分政争的失败者,这是有好处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中猛虎 离开金谷园后,“商队”继续西行。 往西南走了一天后,远远看到一间食肆,于是停了下来。 “店家可能照料役畜?”有人问道。 店家已经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后,点了点头。 三四十头马,吃用不少,但他这里积存了很多干草,勉强可以应付。 不一会儿,便有两位少年走了出来,一人给挽马解套,喂食草料、盐水,一人则搬来大捆干草,拿铡刀就地铡碎。 “光吃草怎么行?我等还要走远路。”一名范隆的随从说道:“没秕谷吗?” 少年回头看了看老者。 随从让人拿出几张皮子递过去,道:“速拿秕谷来喂。” 老者接过皮子,一张张仔细检查,确保品相无差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后院又出来一名满脸横肉的健妇,轻轻松松背着一大袋秕谷。 背完一袋之后,又回去背第二袋。 “店家常备此物,看来洛阳商旅来往颇多啊。”范隆进了食肆内,盘腿坐在蒲团上,笑道。 盘腿而坐,他已经颇为习惯了,因为匈奴人就喜欢这样。 店家问清楚他们要吃什么之后,先去了一趟后厨,然后才走了过来,给范隆斟酒,随口说道:“今年商旅确实多了。听客人口音,是从并州来的?” 范隆惊讶地看了店家一眼,点了点头,道:“从太原而来,贩些皮货、马儿。” “这两年并州客商少了。”店家也不想多问,只说道:“大旱之前,每年都有贩运马羊、药材、皮货的并州商徒南下。” “店家倒是见多识广。”范隆笑道。 四年前的并州大旱,影响深远。从此以后,局势越来越乱,终至不可收拾。 现在依然有很多并州人南下,但却是流民了。 “这几年见得也少了。”店家叹道:“打打杀杀,无有宁日。若非去岁赶跑了张方,洛阳更不成样子。” “何人赶跑了张方?” “还不是那‘一千破十万’的邵司马?” “他现在是殿中将军了。”范隆笑道:“店家缘何如此清楚?” 店家沉默了好久,最后说道:“我有二子,一子死于成都、河间伐长沙之战,一子死于东海伐成都之役……” 范隆闻言叹息,起身给店家斟了一碗酒。 一年之内,两个儿子先后战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凄惨。 不过,方今天下,到处是这等惨事,宁无一片净土,还有什么可说的? 店家端起酒碗饮了一口,道:“这店也是时开时闭的。从去岁腊月到今年腊月,整一年了,算是开得最长的一次。” “生民多艰。”范隆跟着感慨了一声。 但说归说,他还是会继续为汉王招揽贤才,继续为汉王的征伐大业添砖加瓦,继续把这个世道搞得更乱。 这并不奇怪。 人可以有同情心,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释放善意,施舍好处,可一旦触犯到他的根本利益,所有都是浮云。 “只希望邵司马在洛阳多留几年,银枪军多留几年,我也好多开几年店,把几个孙儿养大。”店家说道。 “银枪军?”范隆一怔。 “就在西南边的山里,听说好大一個坞堡,有时候会行军到这边。带着大车,鼓角不断,兵士站在车上,向外射箭。老朽眼拙,不知道练的什么阵法。” 官场上很多事情,真的就是只瞒上不瞒下。 云中坞在女几山建造一年了,来往洛阳、女几山之间的大车很多,人也很多。 一会过车队,一会过大队流民,一会有人赶着耕牛,一会有兵来来往往,还经常有信使在这家小店歇马吃饭。 士兵、信使们不可能什么都不说,时间长了,很难瞒得住底下人。 史上很多上位者事到临头,发现事情超出他们掌控时大为惊讶,其实那是因为你不接地气,被人糊弄了。瞒上不瞒下,老官场传统了。 此时范隆听了,却在想:“司马越知道这事吗?” 旋又想到,官员军将修坞堡庄园的不在少数,司马越就算知道,也不一定就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坞堡和坞堡是不一样的,部曲和部曲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细节往往要人命。 “店家方才说银枪军赶着大车,行军射箭,可否细说一下?”范隆又问道。 “老朽也不甚清楚。”店家仔细想了想,道:“就是带着许多马车、骡车,分成两列,军士在中间行军。鼓声一响,立刻停下,车队首尾相接。随后便有军士跳上车,待角声一响,便向外射箭。” 老者说得很简略,甚至有些杂乱,但范隆却听明白了。 这是步兵对付骑兵的套路啊。 大队步兵行军,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止骑兵直接冲过来。遇敌骑之时,辎重车首尾相接,围成一圈,骑兵没法直接冲,下马步战又打不过步兵。远远射箭吧,骑弓射程、力道、准度都不如步弓,更别说人家可能还有弩,确实难办。 前汉攻匈奴,卫青似乎就是这样做的。 马隆西进凉州,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邵勋,怎么老是操练对付骑兵的战法? 他的兵,有那么精锐么?车阵很简单,但不同的人用起来,效果天差地别。 范隆想起在金谷园看到的那些兵,很差劲啊,他怎么敢的?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 范隆与随从们三两下就吃完了。等到马也喂得差不多了之后,会账走人。 车队一路向西,沿着破败的官道艰难前行。 待到女几山附近时,范隆与几位随从停了下来。 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林,松柏之属甚多,即便在隆冬之日,依然郁郁葱葱。 山林前面,突兀地升起了一个土塬,大概十多丈的样子——晋中书监荀勖曾造尺,比后汉、魏尺稍短(接近21.9厘米),一步六尺,约合1.3米,一丈十尺,约2.2米。 土塬还挺大,上有竹木,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地面。 塬北枕洛水,人立于其上,可居高临下俯瞰玉带似的河流。 土塬西侧是一条深沟,深三四丈,宽十丈左右,原本可能是干涸的河道,现在则长满了竹木杂草。 范隆眼尖,甚至看到十几头羊在深沟内徘徊,从雪堆下刨出干瘪的枯草,快活地啃食着。 土塬东侧是渠谷水,两岸开辟了大量的农田,还挖了不少沟渠,挺用心的。 南侧什么样子看不到,应该是上下土塬的道路了。 塬上有坞堡,位于西北角。 堡寨西边就是那条深沟了,塬壁相对陡直,难以攀爬。 北边是洛水,同样很难过去。 东侧什么样子看不清楚,可能挖了壕沟吧。 坞堡北侧住了不少堡民,因为墙上开了少许菱格形窗口,偶有顽童把头伸出来,大叫一声后又缩回去,其他孩童便齐声哄笑。 土塬南侧隐隐传来鼓声,甚至是数百人齐声喊“杀”的声音。都不用多想,便可知那是军士在操练——银枪军? “深山之中,竟然藏着这么一头猛虎。”范隆感慨不已:“这个邵勋,既有家业在此,难怪招揽无功。” “大鸿胪,要不要派人过去查探一番?”有随从问道。 “不。”范隆摆了摆手,道:“勿要打草惊蛇。再者,邵勋是汉王看重的人,他又对我以礼相待,何必如此?走吧,没甚可看的了。” 洛水北岸也有大片平整出来的土地,看样子明年春天要开垦种植了。 从土地数量,大致可以估算坞堡内的人口。 这个坞堡,住着不下五千男女。 范隆一行人很快便走了。 途经三乡之时,稍稍歇脚,然后便沿着山道迤逦北上,消失在了茫茫群山之中。 而在三乡西边的金门山,他念兹之人正在巡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同记忆 杜家交割了年前最后一批粮食,共三万斛,全数送到了金门坞。 剩下的要等到明年开春后了。 洛水其实是能通航的。 史上刘裕攻至此处时,曾派人伐木造船,逆水而行,看看最远能航行到什么地方。 因此开春化冻之后,水位上涨,用木船运输资粮更为方便,运量也更大。 邵勋刚刚领了一批流民来到金门坞,一共两百户,来自豫州。 鲜卑大掠,百姓凄惨无比,而司马越坐镇许昌,无能为力。 每一次入中原征战,都是鲜卑人壮大己身的良机。 前年的洛阳之战,鲜卑人多抄掠财货、妇女、工匠,司马颖不能制。 这次请其来豫州,免不了又一番生灵涂炭。 从首批逃到洛阳的流民口中,邵勋已经粗粗了解了情况:司马越一口气赏出去了五万匹绢帛,但鲜卑人并不满足,仍然在四处大掠。 另有风声传出,鲜卑人年后会移师西进,准备进军关中,战争是停不下来了。 “日子虽然艰难,节还是要过的。”今天是腊八节,邵勋亲自来到金门坞,带着大家过节,一起乐呵乐呵。 他这并不是无的放矢。 底下人为什么认你,你的权威从何而来?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就邵勋看来,与他们一起欢乐、一起痛苦、一起劳作、一起训练、一起经营生活,带着大家一起富贵,形成牢固的共同记忆,是提高权威的重要途径。 在这个共同记忆中,你最好不要缺席。 金门坞内已经修起了一座漂亮的小院,又是前后两进带花园,完全模仿的云中坞。 邵勋在云中坞巡视之时,发现小院的卧房地面新铺了一层砖。 他悄悄抠出一块,在反面刻下“裴”字之后,又放了回去,然后吩咐军士守卫,不准任何人入内。 今日来到金门坞,他再次抠出砖。刻字的匕首在空气中游移不定,一会像是要写“庾”字,一会像是写“乐”,还有点像“卢”,最后终于刻下了“乐”。 之所以想刻庾,是因为今天庾亮也来了。 这会他正捏着鼻子,行走在一个個大缸中间。 做完“坏事”的邵勋走了过来,道:“元规醒酒时常食此物,这会却又嫌弃了,何也?” 庾亮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 仲冬之月,百姓们喜欢采撷打过霜的菘菜(白菜前身)、菁(莼菜)、葵(冬苋菜)等杂菜,晒干之后,放入有盐水的大缸之中,用条石压实,再盖上盖子,做出来的便是“咸菹”。 咸菹呈金黄色,其根茎被称为“金钗股”,既甜脆,又酸美。上到王公大臣,下至升斗小民,无不食之。甚至就连大军出征,都经常携带此物,可谓国民食品。 邵勋也很喜欢吃。 他甚至有一个恶趣味,让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裴妃、羊皇后亲手给他做咸菹。 做得好的,赏一件皮裘,然后坐下来剥蒜! “郎君,颍川那边有消息传回了。”走到一处无人角落时,庾亮说道。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几乎把两人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新来的豫州流民怯生生地看着寨内忙忙碌碌的众人,吃完粟粥后,摘菜的摘菜,劈柴的劈柴,融入到了集体劳动之中。 邵勋收回目光,问道:“如何?” “之前那批铠甲,应是颍阴荀氏的人做的,但未必是主家。”庾亮说道。 其实,他们家在鄢陵庾氏之中,就算不得主家。 河东裴氏三代才异居,但很多大家族两代人就分家了,庾亮他们家现在就是支脉。 颍阴荀氏的家业更大,人更多,很多支脉也颇具实力,这次却不知是哪一支做的。 “我猜也是。”邵勋点了点头:“距禹山坞最近的,就颍阴荀氏、长社钟氏两家了。” “另有一事。”庾亮正色说道:“族中有人询问,郎君你是不是要来颍川建坞?毕竟禹山坞离颍川很近了。” “你替我带个话。”邵勋说道:“我对颍川没兴趣,若能与禹山坞守望互助,则大善。” “可。”庾亮点了点头。 “庾家之人……”邵勋迟疑片刻,问道:“为何要问这个?” 庾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郎君是否忘了许昌武库案?族中有人猜测,你至少拿走了五千副铁铠,还想找伱采买呢。” “为何都急着买铁铠了?皮甲不也挺好?” “自然是都买了。”庾亮叹了口气,道:“鲜卑大掠豫州,有两千余骑窜入鄢陵,我庾氏有不少正在开河的庄客被掠走。而今对司空很失望,痛骂不绝于耳。既然朝廷不能指望,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另则——”庾亮又道:“禹山坞之事,别人不知道,我庾家还是明白的。两千余户堡民、数百精锐甲士,实力不容小觑。郎君在洛阳还有金谷园、潘园、邵园三处庄园,这实力放在豫州,也是个大豪强了,不少寒门、小姓还没这么多部曲私兵呢。” 说完这句话,庾亮下意识看了眼金门坞。 他是聪明人,邵勋特意带他来云中、金门、檀山三坞转了一圈,展示实力的意图非常明显。 三大庄园、四大坞堡,拉出五六千丁壮不成问题,更别说他还有数量不详的精锐私兵了。 如果他愿意,这几千人完全可以身披铁铠,纵横豫州——即便攻不下坞堡,也足够吓人了。 经历了鲜卑大掠一事,主家那边也务实了。有实力,就可以合作。 邵勋微微颔首。 如果说天底下有哪个士族对他的底子最了解的话,那必然是裴家和庾家了。 禹山坞最初是庾衮建立起来的,后来大部散奔他处,留下来的几百户堡民里,一定有和庾家关系密切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些人就是间谍,但邵勋懒得去甄别了。 自从下决心以广成泽为核心基地之后,近在咫尺的颍川世家就成了绕不过去的话题。 拉一派打一派这种传统故伎,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鄢陵庾氏现在未必会和他们怎样,合作或许也是有限度的,但只要他们的态度不是敌对,哪怕仅仅是中立,对邵勋都是有意义的。 颍川那个世家窝子里,他急着打开一个缺口,免得将来出现问题。 “汲郡那边如何?”邵勋又问道:“文君他们都回来了吗?” 庾亮心下一动。 郎君不问别人,只问了文君,这是何意? 文君过了年才十岁…… 庾亮心下有些乱,回道:“已至洛阳。河北局势太乱了,家父靠着郎君相赠的那一千老卒,拼了命才守住郡城。而其他郡县,多有陷贼者。郡县官员,下场凄惨者不计其数。” 河北太乱了,汲郡太守庾琛也没信心能一直不出差错。因此,待到局势稍稳,便立刻把妻儿送回了洛阳。 “回来就好。”邵勋笑道:“正月里我登门拜访一下。” “好说,好说。”庾亮心事重重地说道。 不远处响起了呼唤声,二人结束了交谈,举步走了过去。 金门坞坞主陆黑狗正提着把尖刀,揪住一只哀哀叫着的黄狗,迅疾捅下。 黄狗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血放干净后,众人趁热处理。不一会儿,黄狗便成了盆里的一堆肉,放到了祭台前。 黑狗杀黄狗,干脆利落! 邵勋笑呵呵地拍着陆黑狗的肩膀,道:“何时祭灶神?” “快了。”陆黑狗焦急地看着远处。 山脚下,肥猪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几乎要把树上的雪给震落。 腊日祭灶神,这是传统了。 有以豚酒相祭的,也有杀黄狗祭祀的,谓之黄羊。 金门坞条件不行,本不应该举办这种节日盛典的。 一干流民们也早就尝够了颠沛流离的苦,变得极其卑微,仿佛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无所谓。 邵勋让人杀了十头猪、七八只黄狗,举办一场祭祀。目的是告诉那些流民,你们是人,不是只剩下果腹本能的野兽,来到金门坞后,各安生业,用心耕作,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的,你们也会重新拾起为人的种种礼仪。 猪肉、狗肉很快被端了上来,放在祭台前。 邵勋当仁不让,站在最前面,当着金门坞上下一千户堡民的面,大声朗诵着祝词:“伏见近年以来,生民颇遭灾荒,纳得王租之后,即不充口食……”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饱含感情。 堡民们文化水平不高,听不太懂祝词,但庄严肃穆的气氛下,每个人都下意识收敛了起来,肃容静立,默默倾听。 听着听着,心中渐渐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我们现在有依靠了,不用再孤零零地一家人乃至一个人挣扎求存了。 这种有集体、有组织可以依靠的感觉,难以描述,却又妙不可言。 每个人都很享受这种感觉,并下意识想维护这个来之不易的集体。 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没人想再次经历,真的。 而站在最前面大声朗诵祝词的人,则注定要成为很多堡民未来多年里最深刻的回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卖命 回到洛阳后,年关将近,衙门基本都封印了,整座城市陷入了年前的懒散气氛之中。 扩军募兵之事,在十一、十二两个月里陆续完成了。 这事还是吴前负责,庾亮、徐朗二人从旁协助的。 老吴现在在左卫里当个幢主,其实不怎么管事。 五十来岁的人了,武艺又很一般,其实不太适合继续吃武夫这碗饭。 吴前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管理全幢士兵,完全是靠与刺头们处好关系,称兄道弟,吃吃喝喝。 另外就是借着邵勋的虎皮,把刺头们搞定了,其他人都不是事。 但邵勋有点想把吴前调回来了。 弟弟、侄子还需要学习,担不了大任,金谷园又缺少一个心腹管事之人,老吴是最合适的了。 这事等过完年再说吧。 腊月二十七,邵勋看完银枪、长剑二军的兵籍名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至少从现在开始,司马越无法轻易杀掉他了。 从体制内调集禁军,首先就会有人通风报信,还会有人阳奉阴违,接着便会有人劝司马越“息怒”,搞来搞去,一地鸡毛,半天动不了兵——前提是邵勋不公然造反。 即便动了兵,调集個一两万人马,邵勋也早就跑到云中坞,做好了厮杀准备。 一两万人马在坞堡下,一次只能出动一两千人,就凭这些训练不到一年的禁军,且还三心二意,不打算真对邵勋下死手的那种打法,司马越最后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也就是说,现在的禁军,司马越固然能指挥,但已经没有那种绝对的掌控力了——事实上,荡阴之战前的禁军,司马越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要杀邵勋,或许只能从外州调兵过来。但如此大动干戈,值得吗?周期这么漫长,邵某人早就麻利地跑路了,或者想到了其他化解之法。 当然,司马越虽然无法轻易杀死邵勋,但仍然可以给他的事业造成严重破坏,司马越本人也会威信大失,付出不小的代价。 两败俱伤!不知不觉间,邵勋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张方的下场,大概率不会落到我头上了。”邵勋嘿嘿一笑,道:“冯翊太守,有个蛋用!真当冯翊郡上下听你呢?不是自己拉起来的部队,就永远不可靠。” 张方是个太守,却无法有效调动冯翊郡的资源。 邵勋不是太守,但他敢肯定,天下绝大部分太守拉不出两千二百银枪军、八百长剑军这样的部队,更没法像他这样直接掌握着五六千户百姓,能有效调动这几千户人生产的每一分资源。 是,我现在是弄不到太守的“虚名”,但那又如何?我的真实能量与太守无异。 “郎君,陈督来了。”唐剑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禀报道。 听到“陈督”二字时,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才知道是指陈有根。 国朝有制,督一军称“督”或“督军”。 武帝司马炎就曾下诏“罢山阳国督军”。 洛阳中军曾有上骑督、异力督、幽州突骑督等编制,其主官就称“督”或“督军”。 如果是督好几支军,那就是“都督诸军”,简称“都督”。 陈有根现在是长剑军主官,称他一声“陈督”或“陈督军”完全没问题。 “走!”邵勋不再迟疑,立刻出了庭院,披甲上马。 陈有根带着五十长剑军武士汇了过来。 “最近可曾募得勇士?”邵勋问道。 “又募得数十,其中不少人是散入山林草泽间的亡命徒。”陈有根小心翼翼地说道。 “无妨。”邵勋道:“正月里去山里行猎,把儿郎们都叫上,我一个个观察。” “诺。”陈有根放心了。 长剑军与银枪军不一样,这是一支亡命搏杀气息十分浓厚的部队。 从根底上来说,这里就没有好人,好人也待不住。 早期的时候,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是邵勋的亲兵,即教导队是也。 后来加入了很多突将,也是跟着邵勋一战大夏门、二冲许昌城、三打刘乔父子的胆大包天之辈。 邵勋控制这支部队,靠的是威望和恩义。 威望是一次次战斗打出来的,同时也有他超卓的武艺作保。 恩义则是通过打猎、赏赐等手段。 银枪军则不然,这是一支军纪严明到骨子里的部队。 两支部队成军时的基调就不一样,也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都有用。 有时候,战场上两军僵持的时候,就需要长剑军这种部队来“爆种”打开缺口,给银枪军主力创造机会。 简而言之,银枪军是托底,长剑军提高上限,两者缺一不可。 大队人马很快来到洛阳,入了邵府。 邵勋吩咐仆役将府中的肉、奶都拿了出来,给儿郎们做顿好吃的。同时又拿出了一批布帛,一人发两匹,作为正旦赏赐。 “还是跟着郎君好。”众人纷纷赞道:“能打胜仗,还有吃有喝有赏赐。” “好好锤炼武技。”邵勋笑道:“将来建功立业,钱财美人哪个不可得?” 众人听了,纷纷喝彩,然后又骂以前的将官,恁地看不起人,把他们兵家子给踩到泥地里去了。 邵勋嘴角含笑离开,翻身上马之后,在唐剑等人的护送下,很快来到了司空府。 年前拜见王妃和世子,奉上礼物,是他一年中难得的光明正大入府的机会。 及至入府之时,还颇有些心虚。但随即又想到,这只是他今年第三次踏足这个府邸,一次取裴妃整理的资料,一次送礼物兼借钱,这次是年前拜见,谁敢说我天天来? 来到前庭时,邵勋看到了曹馥、庾亮等人,一个个脑门上都刻着晦气两字。 “曹军司。”邵勋躬身行礼。 “后生郎无须多礼。老夫这军司,怕是当不了多久喽。”曹馥说道。 邵勋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 司空久不来洛阳,早晚的事吧? 但军师之职,何等重要,徐州那一大帮子新人,资历不够,怕是都没资格当军师,最终会给谁呢? “军司劳苦功高,司空定有安排。”邵勋说道。 “呵呵。”曹馥淡淡一笑,司马越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他也看清楚了,如果就此离了越府,不会有任何补偿,也不会再请他回去。 司马越信任你的时候,那是好得不能再好,一旦生分,那就是路人了。 荡阴之战后的一年半时间,留守洛阳的这部分人,基本算是被放弃了。司空看到他们,多半心里也膈应——我连战连败,你们却在洛阳混得风生水起,情何以堪? “军司今后若有难处,遣人知会一声便是,仆绝不推辞。”邵勋靠近了两步,低声说道。 庾亮就在曹馥身旁,闻言看了邵勋一眼,若有所思。 曹馥叹了口气,道:“难得你有心了,今后多来我府上走走。” “是。”邵勋应道。 现在的曹馥,比起一年多前,确实不太一样了。 那会的曹军司,发号施令的时候,还能依稀看到几丝狰狞,现在就纯纯老大爷一个。 不过邵勋绝不敢小看他。 曹洪时代的活化石,一辈子经历了多少事,认识了多少人?曹大爷的潜势力、关系网,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司马越以前找他当军师,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了,司空要与河间王议和了。”曹馥突然说道。 “怎么个议和法?”邵勋问道。 庾亮、徐朗二人也寻声望了过来。 “以张方暴虐嗜杀,盗掘皇陵、公侯之墓为由,请杀之,如此方能议和。”曹馥看了邵勋一眼,说道。 邵勋只觉菊花一紧。 司空幕府有人拿他和张方类比,邵勋已在几次聚会中有所耳闻。 老实说,真有点像。 如果张方不吃人、不残暴,为人正常点的话,邵勋不介意和他交个朋友,因为实在太有共同语言了。 作为底层崛起的老前辈,张方一定有很多心得感悟,说出来后,能让邵勋少走很多弯路。 你在司马颙幕府是怎么被人打压、排斥、羞辱的?可有化解之法? 我在司马越幕府该如何面对士人阶层若有若无的排斥? 只可惜,张方可能要死了,因为幕府中没人会为他说话,相反还满是谗言。 他活命的唯一机会,就是利用多年来的威望,牢牢把握住部队,让司马颙投鼠忌器。 “河间王愿意杀张方?”徐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曹馥摇了摇头,没说话。 邵勋也沉默。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如果司马越让糜晃来诱杀自己,能防住吗? 仔细想想,糜晃应不至于如此。但自己最好也不要让老糜陷入这种两难境地,不要给人机会。 裴十六从里面走出,轻声呼唤众人入内。 邵勋整了整衣袍,跟在曹馥身后入内。 曹馥只躬身行礼。 邵勋现在是禁军将领,按理来说也只需躬身行礼就可以了,但他曾经是王国军中尉司马,算是越府家将,却要大礼参拜了。 在面对东海王和王妃的时候,他理论上甚至要自称一声“臣”,虽然羊献容那货老是蛊惑他是“天子亲将”,无需听司空号令。 “都起来吧。”裴妃双手虚扶,目光在邵勋身上一绕,看到他身上的戎服后,便收回了。 众人分次序落座。 邵勋这次没被排在门口,而是坐在曹馥下首第三个位置上。 殿中将军了,他再谦让,地位较低的人也不好意思坐在他上首。 “司空在许昌安抚豫州士众,最迟三月会回到洛阳。”裴妃清丽的嗓音在屋内徘徊着。 邵勋听着只觉悦耳,眼角余光偶尔落在她脸上,发现带着淡淡的愁容,但风韵却更胜往昔。 二十五岁,正是少妇最好的年华呀。 “三月之后,或有大事。妾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过多置喙。”裴妃继续说道:“唯愿诸君精诚团结,共济大事。将来论功行赏,定少不了尔等一份。” “诺。”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显得十分忠诚。 裴妃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随后便谈了一些琐事,世子又讲了几句,然后便退散了。 邵勋惆怅地出了司空府,唐剑立刻牵马过来。 他摆了摆手,道:“走走吧。” “诺。”唐剑带着亲兵步行跟在后面。 年前的洛阳,大街上已经没几个人了。 但怎么说呢,以前战争爆发的时候,街上也没人,但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 百姓是“健忘”的,他们已经忘却了一年多前的残酷战争,这或许是好事,毕竟人总要向前看的嘛。 “总要种地的……”邵勋的脑海中突然又回响起了这句话。 那位老丈是幸运的,至今还活着,带着儿孙们在潘园耕作,一家团圆。 “唐剑。”邵勋轻声唤道。 “郎君?” “要去关中打仗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或许该多抢掠些财物回来?”唐剑说道:“之前抢许昌武库,动的是范阳王的东西,这次抢河间王的话,应无大事。” “抢完东西之后呢?”邵勋问道。 “自然是运回宜阳,或者广成泽。” 邵勋摇了摇头,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不喜欢为司空卖命打仗,但有时候,能有卖命的机会,至少能让矛盾缓和些。司马氏的子孙,都喜欢养恶犬,用完就杀掉。前有成济,后面说不定会有张方,将来会是谁?” 唐剑听了,面色微微发白。 不过在邵勋身边日久,唐剑多少也明白点如今的局势,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他甚至能补充一句,司马冏杀了他曾经非常信任的主簿王豹,只因为他忠言直谏。 司马颖杀了服侍他多年的宦官孟玖,只为了挽回河北士人之心。 “不过或许也没那么悲观。”邵勋突然又笑了:“司空打仗,未曾一胜。” 唐剑亦笑。 二人走着走着,路过了成都王府。 邵勋微微停下脚步,看着紧紧封闭着的大门。 门口有军士站岗,看样子乐氏仍然是待罪之身。 邵勋甚至都忘了司马越给司马颖栽了什么罪名,好像是谋逆?乖乖,谁顶得住啊? 慢悠悠踱回邵府之后,有仆役来报:幕府遣人送来一批丝绸、铜钱、金银器及其他物事,以酬征讨刘乔父子之功。 数量最大的就是丝织品了,种类也比较丰富,绮、锦、绫、绢、缣、罗、纱等十余种,各五十匹至两百匹不等,总一千多匹。 邵勋随手拿起一匹看了看,织工用绛、宝蓝、绿、淡黄、白五色丝线织出了树纹锦,上有装饰花纹,乃同款树纹,呈带状错位排列。树干用彩带装饰。整体因为色彩的交替而产生了繁缛变化画面,让人惊叹。 邵勋放下锦缎,拿起一匹绮看了看,同样巧夺天工:上绣两只对称的长角卧羊,下面是一些珍奇异兽,底部还有“贵”字纹绮,整体纹饰较为复杂,极具艺术美感,价值应不低。 这些丝织品,可比以前他发给儿郎们的“白板”绢帛强多了啊。而且不太好估价,一般只在上层公卿之间流通,想买也不太好买,因为都是定制的,没有面向市场。 更别说那堆金银器了,同样不太好估值。 “卖命钱发下来了啊……”邵勋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后面再看能不能换点粮食。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他回来了 洛阳西北的曹魏旧苑内,一场颇具军事色彩的围猎行动已近尾声。 邵勋把四幢银枪军的七成兵力、长剑军的一半人都拉了过来,整整两千军士,在山林草场间大声呼喝,同进同退。 甚至于,部分禁军亲信也来了,如黄彪、余安、章古、吴前、秦三、郑东等人。 他们在军中年余,各自也发展了部分亲信,林林总总来了数百人。 再加上金谷园、邵园、潘园三地的千余庄客,聚集在这一处的军士已近四千——庄客平日里种地,为邵勋打粮,但冬闲之时,拉出来练练还是很有必要的。 “郎君,银枪、长剑二军人皆有铁铠,几乎和王秉手底下那三千人仿佛了。”黄彪一边熟练地炮制着猎物,一边说道。 他是真的羡慕。 殿中将军所领,多为轻甲军士。 不是一副铁铠都没有,但真的很少,五千多人里面,有个三四百副顶天了。其他的,至少三分之一无甲,剩下的身着其他各色杂甲。 说白了,四位殿中将军所领之两万众,在人数上是中军主力,在实力上却不是。 王秉是虎贲中郎将,领右卫前驱营,三千重甲步卒,多有中军老卒,这才是禁军真正的主力。 黄彪挺看不起王秉的,但谁让人家是王朗王司徒的后人呢? “王秉年前从弘农回来了。”邵勋也在炙烤猎物,随口说道:“他在那边还算卖力,戍守堡寨,令敌无计可施。贼众撤退时,他甚至还出城追击一把,长进了。” 你进步,别人也会进步。毕竟连天子都从听蛤蟆叫,进步到吃蛤蟆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王秉再长进又有何用?”黄彪不屑道:“不就顶了个好家世么?”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邵勋说道:“跟着我,会有机会的。咱们这个团体,会有出头的那么一天。” 一個以底层人为主的军政团体,要想在这个世道中崛起,何其难也。 他们只能先占据士族力量不强的地方,或者当地原本士族力量很强,后来被严重削弱了,只有这两种地方,才能给蹒跚起步的他们提供机会。 邵勋看得很清醒。 如果司马越现在让他去当颍川太守,他是玩不转的,税都不一定收得上来。 当襄城太守就会好一些,因为那里的世家力量相对较弱。 但不管怎样,他没得选择。 只能尽量团结部分士族,打击另一部分士族,再通过设计的政治经济制度,创造一个新阶级。 至少,陈有根、黄彪等人,对邵勋画的大饼很感兴趣。 靠建立军功获得利益,不问出身,这也是陈、黄等人唯一的选择。 从根本利益上来讲,他们很难背叛。 根本利益之外,还得靠个人感情维系。 邵勋将一块烤好的肉递给黄彪,道:“忙了一早上,先垫垫肚子。” “谢郎君。”黄彪将脏兮兮的手在戎服上擦了擦,接过盘子,道。 不远处传来喝彩声。 邵勋看过去,原来是长剑军有人飞马射中一只狐狸。 “来人!”邵勋喊道。 “郎君请吩咐。”唐剑去射猎了,这会是吴前跟在邵勋身边。 “罢了,我亲自来。”邵勋擦了擦手,走到一辆马车旁,取出一段锦,拿到手里。 片刻之后,那位长剑军骑士飞奔而至,下马献上猎物,道:“仆将此物献给将军。” “你是队主常粲吧?果是好儿郎。”邵勋笑道:“你打到的猎物,我怎好擅夺。令堂在禹山坞住得可还习惯?” 常粲一听,声音有点哽咽了,道:“将军请了医者来瞧病后,好多了。阿娘一直嘱咐我为将军效死。” “什么死不死的?晦气。”邵勋哈哈大笑,上前拉起常粲,道:“我平生最重勇士,记住了,勇士在我面前无需跪拜。将来还要一起富贵,死之一字,万勿再提。” 邵勋提起猎物看了看,道:“肉分给儿郎们,大家一起吃。皮子你自带回,给你阿娘做个什么物件也好,若不够,自来找我。” 说完,邵勋又把那段锦披在常粲身上,道:“赏你了。骑上马走一圈,让大家都看看。在我这里,勇士就该有重赏,不问出身。” 常粲抹了把眼泪,披着锦翻身上马,得意洋洋地驰骋了一圈。 旁人看了,眼红不已。 那段锦看着就很名贵,价值不菲,帛行里根本没有,从没拿出来卖过。 常粲一个积年老贼,居然能得到世家公卿才有的高级货,这如何不让人羡慕?顿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飞禽走兽们算是倒了血霉了。 邵勋哈哈大笑。 他就喜欢看到这个样子,勇士们固然喜欢钱财美人,但他们也需要得到尊重和认可。 这等乱世,苛待勇士,本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偏偏还是常态。 人是感情动物,勇士更有脾气和性格,以钱财赏之,以恩义结之,缺一不可。 “将军,若要西征,真要带上他们吗?”吴前跟在邵勋身后,轻声问道。 “不光他们,还有银枪军一部。伱觉得光靠操练,能练出好兵吗?”邵勋反问道。 吴前好歹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好多年,又如何不知?只是有些不忍罢了。只听他说道:“长剑军便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徒。银枪军可有很多新兵……” “新老夹杂,并非全是新兵。”邵勋说道:“我只带一幢人,辅以四百长剑武士。操练,终究是假的,即便列阵演武,士兵们也知道不会真的厮杀。但西征不一样,这是真打。即便没有轮到他们交手,只要去了,都有收获。” 俗称感受战场气氛。 训练之中,很难达到这种效果。但真实的战场,哪怕只是上阵站在那里,最终没轮到交手,心理上的淬炼也不容小视。 当然,原因不止于此。 想到这里,邵勋就有些唏嘘,同时鄙视自己。之前还想着,司马越不主动让他去,他就坚决不去呢,事到临头,他也在现实面前屈服了—— 他现在很想去劫掠财货,为自家的小事业添砖加瓦。 邵园、潘园、金谷园三大庄园,去年大力收拢流民,侵占被人放弃的民田,大力耕作,但说到底只有1100余户庄客,一年下来产了六万斛出头的粮食,另养了524头大小牲畜。 但这三个庄园却是稳定出产粮食的机器,比云中、金门、檀山三坞强多了——这三家一整年只产了六万五千余斛粮食,养了392头牲畜,但入不敷出。 不过,禹山坞是例外。 这是个成熟的坞堡,虽然有些残破,但田地、沟渠都是现成的。去岁又送了一批流民过去,再加上阳翟县投献而来的百姓,现有2700余户庄客,产粮十万斛出头,另有590头牲畜。 银枪军手头还掌握着721头耕牛,长剑军手中有马骡千余匹——绝大部分已归还洛阳士民。 如果不算那些军器和现金(绢帛、钱、金银器)的话,以上差不多就是邵勋的主要资产了。 粗粗一算便可得知,去年的粮食缺口至少在二十万斛以上。刨去从弘农坞堡帅那里敲来的七万余斛粮食,还欠了不少债——财政如此恶化,与他积极收拢流民不无关系。 到最后,只能拿钱帛以及缴获的刘乔父子数千件军器抵了账,且还不够,又把战场上缴获的刘乔部数万斛粟填了出去,才差不多抹平亏空,所剩无几的资源则采买了部分材料,用作今年金门坞前期建设。 好在三大园和禹山坞去年秋收后都种了越冬小麦,夏收后还能种一季杂粮,今年的粮食缺口会大大减少,前提是不再接受新流民。 但这又怎么可能?豫州大乱,涌向河南郡的流民不知凡几,邵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千方百计想收拢一些。 他甚至连今年的学生兵都招了,主要来自受鲜卑蹂躏颇深的豫州梁国,共155名十到十五岁的少年,即将安置到金谷园内学习、训练、劳动。 所以,无论出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必须再捞一把。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没办法,野心家就这个鸟样,总是为财政问题所困,因为他们的欲望实在太强烈了。 而既然要去关中捞钱,有些事就不能让禁军来做,私兵部曲更为合适。 反正这年头带着私兵部曲为主公打仗的人太多了,邵勋带个千把人出战,没人会说什么,相反还要夸他忠勇。 围猎结束之后,众人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炙肉煮汤,好不快活。 新募的军士慢慢融入了这个新集体。 有钱拿,有肉吃,不比以往的日子强多了? 二月,邵勋又两次拜访曹军司,与一干被冷落的幕府士人喝酒扯淡。 期间,他还邀王瑚、段良、何伦、王秉、陈眕、苗愿等禁军大将饮宴,进一步加深感情。 以往的王国军老部下他也没忘记,找机会安排了几顿。 整个二月,就在这么吃吃喝喝中度过了,倒也不是没收获,至少他与禁军将官们的交情进一步加深了——至少表面如此。 永兴三年(306)——这次天子没有改元——三月,邵勋率部值守殿庭,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消息,司空率万余兵马北上,前往洛阳。 天子司马衷无动于衷,只下意识感到些许不安,但并不影响他吃饼。 皇后羊献容则像那被逼到墙角的母兽,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一年零七个月之后,司马越终于要回到这个天下的权力中枢了。 洛阳,很可能迎来新一轮的政治洗牌。 第一百四十章 糊弄 殿中将军,除警戒戍守、夜开宫门之外,还掌乘舆之事。 皇后羊献容要乘舆去华林园,邵勋就得随行伺候。 但皇后并不想要邵勋伺候,她只想找邵某人问计。 “皇后勿要忧虑。”看着一脸寒意的羊献容,邵勋无奈道:“只要什么都不做,司空必不会拿你怎样。” “你可知,他已打算立豫章王炽为皇太弟?”羊献容的眼睛里有几分恼恨、几分惊慌,还有几丝疯狂。 邵勋默然。 他承认,他又没得到消息。或许,司空幕府内也没多少人知道吧。 “那又如何?”他说道:“天子尚在,何忧之有?” 羊献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邵勋。天子在的时候,我不一样住进金墉城了? 邵勋想了想,现在没法鞭挞这个女人,吵架是吵不过她的,更怕声音大了引来那些已被摒退的宫人侍卫,只能转移话题,问道:“广成苑如何了?” “才三个月,能有何进展?”羊献容有些不耐烦了。 “冬日水浅,正合清淤疏浚,开挖陂池,加固堤坝。”邵勋说道。 “你就一点不知道?”羊献容心中暗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广成苑那点破事,顿时恼道:“闻朝廷修广成苑园囿,颍川、襄城、汝南、南阳、顺阳五郡国征夫派役,至今已历两月。” 邵勋大喜。 朝廷的命令还是好使的,在这种小事上,诸州方伯也没必要和朝廷硬杠。 一下子征发五个郡国的夫子修园…… 艹!邵勋都要哭了。 靠他来攒钱,猴年马月才攒得齐啊? 能不能征发自带干粮的夫子帮我家修坞堡? “皇后放心,臣必保帝后无虞。”邵勋激动之下,保证道。 是的,他也很想保天子。 天子的正统性太强了,偏偏又很纯质,谁都能利用他薅一把羊毛。 王衍在薅羊毛。 司马越在薅羊毛。 羊献容也在薅羊毛。 这样一個非常好用的印章机器,司马越有病啊,非要杀。 “你如何保证?”羊献容一眼不眨地看着邵勋,逼问道。 “皇后……” “你练的兵呢?”羊献容又问道。 “一直在练。” “济得事否?” “皇后欲做何事?” “诛杀奸佞,敢吗?” 皇后又不理智了! 邵勋耐着性子说道:“皇后,司空身负天下之望。范阳王镇豫州、高密王镇青州、平昌公镇冀州、东嬴公镇并州,范阳王表荐的苟晞镇兖州,皆大权在握,司空若出事,难以善了。” 羊献容呵呵冷笑。 邵勋心下也有些恼怒。这女人以前还诱惑他呢,那时候多妩媚,现在完全不装了,却难看了许多。 “广成苑没必要修了。”羊献容冷笑道。 “皇后!”邵勋也不装了,马勒戈壁,蹬鼻子上脸了是吧?我——我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先想个办法忽悠一下。 “怎么?”羊献容紧紧盯着邵勋的眼睛,道:“想和司马冏、司马乂一样凌迫君上?” “皇后何出此言。”邵勋故作长叹,脸色急剧变化,纠结了好一番后,跺了跺脚,道:“也罢!若事情紧急,臣拼得官位不要,也会想办法把皇后送出宫,如何?” 羊献容神色有些松动。 说实话,这个皇后她真不想当。还不如回泰山老家,悠游度日呢,就怕泰山羊氏不敢接纳她。 但一般的地方她也不想去。 她不想吃苦,不想没有服侍的人,不想没有诸多贡品享用。 若天子愿意与她离婚,再改嫁给某个大家族子弟,那是最完美的。 邵勋愿意把她送出宫,那是送到哪里?再者,他有这个胆子吗? 邵勋见她不信,决定加点料,道:“这话臣之前只对一个人许诺过,臣说话算话,皇后勿疑。” “谁?”羊献容被勾起了八卦心,问道。 “成都王妃。”邵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羊献容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竟然见过那个罪眷了?” “是。”邵勋惭愧地点了点头,道:“臣欲在广成苑为皇后练兵,待机而动。后又思及,若能结好南阳乐氏,则后路无忧矣,或还能得些部曲钱粮。故偷偷翻墙进了成都王府,见了王妃一面。” 羊献容先是将信将疑,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邵勋一眼,讥讽道:“只见了一面,就敢许下重誓,邵卿还真是情深义重呢。” 邵勋面现赧色。 接下来便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邵卿!”羊献容冷不丁地唤了声。 “臣在。”邵勋疑惑地看了羊献容一眼,我给伱抓了这么大的“把柄”,多少该提升点信任度了吧?这又是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准备乘舆,去成都王府。”羊献容说道。 “诺。”邵勋暗叫要露馅了,不过面不改色,硬着头皮应下了。 “罢了,去了又如何。”羊献容突然一笑,道:“记住你说的话。现已三月,春水上涨,不便清理河塘,广成苑那边已经开始运输木石,四月就开工兴建园囿。汝——勿忧也,好好练兵就是。” “臣遵旨。”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天,应该是把羊献容糊弄过去了。 妈的,这个炸弹太可怕了。可恨自己没有骨气,非得用朝廷的人力物力,唉。 三月最后一日,天子降诏,立豫章王炽为皇太弟,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没有太多意外,因为这是东海王与王衍、荀藩等重臣商议后的结果。 大家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除了少数人。 ****** 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深宅大院之内,一位妇人正对窗而坐。 她拿起铜镜,定定看着。 镜中人面容消瘦,但眉宇间却显露出了无尽的清雅气质。 好久没修饰容颜了。 她叹了口气,盖上了镜子。 铜镜背面露出一行小字:“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饰其性;性之不饰,或愆礼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 纤细白嫩的手指在字上一一划过,反复几次。 南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 未曾挽起的秀发轻舞飞扬,洒落地面的裙裾随风荡漾。 风越来越大,带着细密的雨丝,妇人却浑然不觉,动都未动。 两裆衫渐渐紧贴在了身上。 风雨就像一位高超的画师,用它凝练的画笔,从上到下描绘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从颈部往下,先是凸显出了精致优雅的锁骨,如同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升起的礁石。 再是高耸秀气的山峰,遥遥相对,夹河而立,坚实而不可摧。 山峰往下,是渐渐收窄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平滑如镜面。 仿佛没有画尽兴一般,风雨渐渐加大。 妇人定神许久之后,终于起身,裙裾紧贴在身上。 画师运笔如飞,很快勾勒出了两个浑圆的半球。 妇人懊恼地看了看衣裙,迈着修长笔直的双腿,来到里间坐下。 轻轻拂下彩色锦缎后,露出了一面古色古香的汉筝。 纤手轻轻拨弄,清曲流淌而出。 妇人纤发已为风雨打湿,紧紧贴在脸上,她却连理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秋水双眸上缓缓滴落着雨珠,青葱十指带着无尽愁绪,将满腔幽恨送入琴弦之内。 曲调唯美哀婉,诉说着往昔种种,仿佛就是眼前这个妇人的自画像一般。 高潮之处,弦凝指咽,鸣声暂歇,当真是别有幽愁一万重。 好一个清静娴雅间又带着丝丝幽怨的美妇! “笃笃……”许久未有人拜访的宅院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的低声交涉。 交涉持续了很久。 终于,正门吱嘎一声打开,杂乱的脚步声穿过庭院,走过连廊,越过小桥流水,向书房靠了过来。 脚步声停止了。 妇人抬起头来,看到了五六个健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走吧。”没有多余的废话,领头的健妇尖声说道。 妇人也没有问,只抱起了琴,缓缓起身,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杀张 整个三月,邵勋都被拘束在宫中,难以外出。 他只能通过时不时上朝的潘滔打探一些消息。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司空并没有入洛阳,而是带着大军,从洛阳东掠过,然后北渡黄河,屯于温县去了。 如此诡异的行踪,哪怕邵勋没得到任何消息,也可以断定:河北战事又炽。 温县这个地方位于司州河内郡,向东北进军,可驰援河北,向西翻越王屋山,则可至河东郡,再经蒲坂津渡河,进入关中。 司马越手头不过万余成色可疑的兵马,宁敢两头援应? 河北之外,青州也开始了叛乱。 为王前驱的第三批人马下场了。 惤(jiān)县县令刘伯根起兵造反,聚众数万,被称为“东莱妖贼”。 之所以如此称呼,全因为这货是天师道师君,而东莱也是天师道广泛传播的区域之一。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比较震惊,因为他在洛阳压根没见到什么天师道人物。偶尔听闻谁谁家里信奉天师道,也不以为意。 总体而言,洛阳及其周边,并非天师道的主要活动区域,这次算是开眼了。 古代社会,尤其是魏晋这种喜谈鬼神的社会,宗教的威力不是一般地大。 一個县令居然能聚集起万余兵马,没有宗教加成是不可能的。 东莱人王弥带着家里的僮仆部曲加入造反大军。 王弥家世不错。 祖父王颀曾任玄菟太守,跟随毌丘俭讨伐高句丽,大胜而归。 后又任天水太守,随邓艾伐蜀。 入晋后转任汝南太守。 王弥之父声名不显,但传到他这一代,家资仍然颇为可观,能养不少部曲僮仆。 或许是不甘心于这样沉沦下去,王弥决定铤而走险,加入天师道叛军,搞事! 因为有王弥这样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加入,刘伯根十分欣喜,亲自任命王弥为长史,其堂弟王桑为东中郎将。 青州刺史、都督、高密王司马略亲自率兵征讨,大败而归,跑路到了聊城。 不知道是不是司马越家族的“基因”问题,司马略现了个大眼,首次在乱世中露面,结果就被宗教起义军给击溃了。 但这支起义部队也没讨着好,幽州都督王浚遣兵南下,一战破之,斩刘伯根。 王弥带着少许亲信逃入长广山,落草为寇,暂时避避风头。但以他散尽家财也要造反的劲头来看,估计接下来还会搞事。 青州文恬武嬉,徐州世兵又刚被司马越败光,地方上缺乏可靠的镇压力量,有点空虚了。 这个世道,越来越乱了。 三月过后,四月由殿中将军陈眕值守殿庭。邵勋稍稍自由了一些,除了操练禁军,结交将领、士人之外,便在各大坞堡之间打转了,忙得脚不沾地。 四月初五,他接到命令,随中军左卫主力一起,西进新安。 战争的阴云,陡然密布。 不过,或许仅仅是施压,谁知道呢。 ****** 长安东郊的霸上,同样飘洒着细密的春雨。 霸上因灞水而得名。 早在春秋时期,秦穆公就在灞水上修桥。 新莽时期,曾一度将其改名为“长存桥”。 晋时,又改名为灞桥。 此灞桥,或许早非秦穆公时的灞桥,甚至桥址都不一样,但灞水上总有座桥,以便沟通东西。 灞桥以西,便是霸上了。 之所以带了个“上”字,其实是因为霸上就是位于灞水以西的一块高出地面的土塬。 是的,又是西北地区常见的土塬地形。因居高临下,向为屯兵之所。 张方的大营就位于此处。 或许是连日阴雨的缘故,大营内军士们的士气有点低落。 前年攻洛阳,本来是个好机会。 司马越在荡阴惨败,溃不成军。上官巳溜回去后,在洛阳城中大闹,搞得人心惶惶,城池岌岌可危,仿佛一通鼓就能拿下。 但有个叫邵勋的人横空出世,打碎了所有人的美梦。 他残忍而暴虐,又狡猾奸诈,在大夏门内狭窄的街道上,强弩雷发,箭矢如雨,生生斩杀了六百名精锐的骑兵,让抢门功败垂成。 到了最后,出征的两万多步骑没抢到足够的财货,只能盗发陵墓,聊以自慰。 今年又说要东攻洛阳,石超、楼权、牵秀等河北将领甚至已经领兵出发了,但后续部队没跟上,最终没甚成果,灰溜溜退回——究其根本,还是河间王没下定决心,如之奈何。 “大王惧矣!”中军营房之内,张方醉醺醺地喝着酒,唾骂不休:“什么狗屁士族,胆怯懦弱,首鼠两端,就会坏事。” 亲兵们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家都督,不知道该靠近还是远离。 都督醉酒之后,横剑杀人之时可不少见。 纠结了半晌之后,他们叹了口气,互相对视了一下,便齐齐离去了。 “毕垣鼠辈,但知言和。”张方仰脖灌了一口酒,继续骂道:“却不知司马越根本不愿议和。可笑啊可笑,长安、洛阳近在咫尺,司马越得多傻才肯跟你议和?今后若有机会,定要食汝肉、寝汝皮、饮汝血,好好把玩一番汝之妻女,再散入营中为娼妓,哈哈!” 营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草地泥泞潮湿,马儿跑不起来,众人身上也脏兮兮的。在营门口验明正身后,守门裨将恭恭敬敬地将郅辅等人让了进去。 “汝自去吧,我找都督有要事相商。”郅辅挥了挥手,道。 裨将恭声应是。 如此态度,不仅仅因为郅辅是张都督帐下第一大将,更因为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张方微时,郅辅资助他的不仅仅是钱粮,还有部曲。 这些郅家部曲跟随张方东征西讨,活下来的人都成了张方亲信。 当然,这些部曲曾经的主人郅辅,更是张方心腹中的心腹,机密之事从不相避。 对此,郅辅也很是感慨。 但他没有办法了。 家业都在长安,能怎么办呢?河间王动动手指头,就能让自家灰飞烟灭。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毕垣吧。谗言是他进的,你若做了鬼,自去找他,休要来缠我。 郅辅踩着泥泞的烂地,一步一滑地进了营房。 本欲开口说些什么的,却见张方已醉倒在案几上,哼哼个不停。 郅辅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几位亲随。 亲随们脸色苍白,但都点了点头,散开在外面,不让任何人靠近。 郅辅脸色抽搐地走了过去,站在张方身侧,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往昔的一幕幕。 年少时的张方,以勇力闻名,作为河间国军户世兵,跟随河间王,先去邺城,再来长安。 两人的相识,缘于偶然。 一个是长安鼎鼎大名的富豪,一个是落魄的军户,偏偏一见如故,言谈甚欢。 自己看中了张方的武勇以及他河间国人的身份,张方则对自己的万贯家财颇为惊叹。 接下来就是识英雄、重英雄的佳话了,自己豪迈地拿出部分家财和部曲,赠予张方。 张方十分感动,约定“苟富贵”,定不相忘。 而事实也是如此。张方以勇武闻名,渐渐立下诸多功劳,最终发迹。 发迹后的张方没有忘了自己,将帐下第一亲将的位置给了过来,并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 这些年,靠张方赚了不少。 早些年投下的钱财、部曲,早就连本带利赚了回来,甚至翻了几番。 张方没有对不起自己! “唉!”郅辅叹了口气,轻声道:“负心人在此,勿要怪我。” 说罢,抽出佩刀,照着张方的脖颈重重斩下。 “咔嚓!”刀入骨肉之中。 张方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郅辅。 郅辅狠下心,加了把力,猛然一划。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张方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郅辅俯下身子,只听到了“小心”两个字。 小心?郅辅一愣,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待到张方没有任何动静后,郅辅将其头颅切割下来,然后用布包着,提在手里,出了营房。 营房外恰好有几位偏裨将领赶到,见郅辅浑身是血的模样,愣在了那里。 再看到郅辅右手提着的尚在滴血的“布包”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手已经抚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你等原为我家僮仆,而今是要拦我吗?”郅辅面无表情地问道。 几人没有说话。 “此乃大王之命,尔等要抗命吗?”有亲随走了过来,厉声斥道。 “事情既已做下,便不可挽回。尔等好好想想,值不值得?”又一名亲随说道。 “让开!让开!”第三名亲随推了他们几把。 几名偏裨将领低着头,默默让开了。 郅辅看都不看他们,大摇大摆地出了军营,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曾经可止小儿夜啼的张方张都督,就此命丧军营,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恩主手里。 四月底,张方的头颅被塞入木盒中,飞马送至温县,交到了司马越手里。 司马越不想看。 幕僚们仔细检查,并找来几个认识张方的人反复查验,最终确认张方已死。 司马越听后狂喜。 老实说,他没想到司马颙这么傻。 真以为杀了张方就能议和?怎么那么天真? 张方怎么死的,瞒不住任何人。关中诸将士,宁不心寒耶?还有几个肯为司马颙卖命?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司马越在大帐之中肆意大笑,手舞足蹈。 幕僚们纷纷上前恭贺。 “传我将令,以糜晃为都督,总领大军,杀奔关中。”司马越脸色一肃,大声吩咐道:“此战,不破长安誓不罢休。”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两路进兵 大军不是那么快能行动的。 因为司马越想要召集更多的兵马,等待从陈留、荥阳、河南等郡征发的兵丁齐聚后,才会大举进发。 金谷园那边甚至有人赶到新安,说有官吏上门征丁,被他们顶回去了,小吏诺诺不敢言。 这就是自耕农为何投入庄园、坞堡的重要原因。 征兵之时,诸县兵曹掾优先征自耕农,因为他们好摆布,不费事。 自耕农不够了,就去找没有门第、没有官职的豪强。 如果还是不够,再就找寒素、小姓士人。 难度从低到高。 没有人是傻子,趋利避害是本能。再打下去,自耕农只会越来越少,坞堡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一些庄园,也会尝试改造为坞堡——庄园很多是度假别院性质,如金谷园、潘园等,相对容易攻破。 一起来新安的还有各个坞堡、庄园的管事人员。 邵勋着重听取了金谷园、潘园、邵园的耕种事宜,得知麦苗长势良好之后,放下了心。 六月麦收,届时全部拉至金谷园处理。 洛阳这两年安定了,金谷园的逃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小部分,三十多区的水碓可处理太多谷物了。现在只勉强开了几个,再搞下去,邵勋觉得自己可以接业务,帮别人舂米、磨面。 四大坞堡中,金门坞是重中之重,今年一定要完工。 开春之后,杨公坞、一泉坞、合水坞交割了部分粮食“尾款”,加起来六七万斛的样子。 幢主王雀儿汇报,有个叫羊茗的人送了一批钱绢至金谷园。 去岁年末赏下的诸多锦绮绫罗、金银器之类,粗粗估了价,在洛阳采买了粮食、牲畜、农具及生活用品,送往各個坞堡。 钱一到手,基本就花光,还会欠债。 邵勋一点不慌。笑话,大老板哪有不负债的? 五月中,第一批从司州、兖州征发来的丁壮抵达新安,辅兵终于有了。也恰巧是在这个时候,进兵的命令下来了。 五月十八,大军西进。 他们这一路主要由中军左卫构成,除少许留守人员外,出动了一万五千人。 骁骑军出动了一千五百骑,老底子算是拿出来了。 自去年四五月间重建中军后,骁骑军就一直在艰难地扩充着。方式主要是招募亡散人员,另收少量新兵,现在才慢慢积攒到一千八九百骑的样子。 著名的幽州突骑督也重建了。 作为中军内部不隶属于任何一军的具装甲骑,曾经有一千多骑,而今收拢了部分老兵,招募了百余新兵,洛阳武库搜刮了下马铠,只堪堪凑了四百余骑,这次也跟过来了,伴随步兵前进。 邵勋对这支部队比较关心。 因为这是一支能极大威胁银枪军的部队,虽只有区区四百余骑,但冲起来真的很要命,训练不足的银枪军真不一定顶得住。 一万五千步军、两千轻重骑兵,外加超过两万的丁壮夫子,这一路加起来快四万人了,可对外号称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花了足足七八天时间才穿过了一百多里的山路,非常之慢。 这条北线道路俗称“新安道”,与南边洛水河谷的“宜阳道”同为潼关通向洛阳的关键道路。 邵勋他们从新安县西十余里的秦赵二故城出发——史上秦、赵两国在此会盟,各据一城,故得名,又称“俱利城”,因会盟对双方都有利。 横穿河谷,进入崤山山道。 当是时也,狭窄之处仅容方轨,无数人员、车马排着队通过,效率极低。 走过东西二崤山的坂道后,进入弘农郡陕县地界,路也只是稍稍好走了些,但仍然是在山区艰难踟蹰。 昔年曹孟德恶南道之险,遂开北道。可北道亦有其险峻之处,着实不好走。 洛阳之地利,可见一斑。奈何每次外兵打到洛阳,既无人自告奋勇到这些险要处列栅戍守,也无人坚守外围关卡,到最后总是让敌军大摇大摆趟过各种险要之处,进至洛阳城下。 五月底,大军抵达弘农,邵勋见到了阔别年余的糜晃。 ****** 五月底的宜阳道上,马蹄阵阵,旌旗猎猎,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在河谷内迤逦西行。 稍顷,数名斥候带着十余匹马飞快奔至一简易渡口。 渡口附近有一老二少三名船工,正坐在树下休息。见到信使之时,立刻行动了起来。 两名少年去解系在树上的渡船,老者则上前迎接。 “我要过河,快!”为首一名斥候大喊道。 老者没有废话,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畔码头,准备撑船。 他来自太原,本就是汾水上的船工。来到云中坞后,得了个好差事,在洛水上摆渡,方便来往人员。 不过这活也干不了多久了。 他下意识看向西边不远处,一座浮桥已横跨南北两岸,渐渐成了云中坞百姓前往洛水北岸的主要途径——随着堡民的日渐增多,坞堡方面已渐渐不满足于在洛阳南岸、渠谷水东西两侧耕作,开始向北岸扩张,今年春播的不少田地就在北岸。 斥候很快上了渡船,其他几人则牵着马匹,驰向西侧的浮桥。 不一会儿,云中坞内就响起了沉闷的钟声。 正在田间地头忙活着的百姓立刻收拾东西,向南岸撤退。 有些人甚至想奔回家里,取了家什再走,不过很快被庄头连打带骂,灰溜溜地跟上大部队,走了。 另有几个庄头组织了百余身强力壮的百姓,拿着长矛、步弓,占据了一处高地,打算阻滞一会——如果真有敌军奔袭过来的话。 经历过乱世的百姓,早就褪去了天真,一个个非常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 为了耕田方便,现在有部分百姓在田间地头搭了窝棚,农忙时就住在里面——住在坞堡内的话,田地在近处还好说,稍远些的话则较为麻烦,每天不知道要多走多少路。 窝棚内肯定是有财物的,如被服、炊具等等。对这些堡民而言,其实是很重要的财产了,想要带走很正常。 但军情紧急,容不得半分大意,说不定就因为取了东西而来不及逃走,被人捕杀。 果然,在最后一批百姓撤回南岸,断后之人撤到浮桥上时,大队骑兵的身影已出现在远处。 庄头拿起斧子,将连接浮船的竹纽斩断,放了几条船到南岸。至此,浮桥已经断了三分之一。敌人如果想通过浮桥过河,已经不可能——紧急情况下,甚至可以纵火烧浮桥。 骑兵越来越近。 汹涌的马群穿过驿道,踏过农田,一路向西。 庄头看了心中滴血。 再等三个月,北岸的这些粟就可以收获了,这会被骑兵一践踏,却不知还能收得几粒米。 “鲜卑人!”因金三带队随征,原驻金谷园的银枪军第四幢开到了云中坞戍守,幢主王雀儿爬上了一棵树,瞭望对岸。 无边无际的人马,沿着河谷向西行军。 有人专心赶路。 有人则停了下来,拿着马鞭对坞堡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帮人一定在对坞堡上下的狼狈撤退模样品头论足。 是啊,他们人多马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潇洒惬意。你纵是想报复,却连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灰的资格都没有。 在豫州烧杀抢掠一通的鲜卑人,现在压根不把笨拙孱弱的中原人放在眼里。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以仰视的态度看着中原大国的。 后汉年间,鲜卑屡次犯边。朝廷组织具装甲骑、刀盾步兵的混合部队,征发沿边内附部落的轻骑兵,数次征讨草原,建立了无上的声望。 即便经历了汉末百年大混战,大晋开国之后,鲜卑人依然只能仰视中原,收起自己的各种小心思。 但随着最近十来年诸王混战,不断引鲜卑、匈奴、乌桓南下,渐渐让这些草原汉子看清楚了中原的内情。 特别是当他们骑上骏马,挎起弓刀,一次又一次击溃中原军队时,什么仰视都没了。 有些人可能还转不过弯来,还习惯性对中原毕恭毕敬——虽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内地烧杀抢掠。 有些人是真的膨胀了,认为中原不过尔尔,迟早成为他们肆意纵横的牧场。 但悲哀的是,事情很可能还真在向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 有些人,宁可南渡之后继续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也不愿意留在北方,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妻儿,赶跑敌人,重建家园。 鲜卑人逗留了一会之后,便策马离去了。 王雀儿带着第四幢的兵士们沿河布防,防止有小股游骑渡河而来,烧杀抢掠。 一直坚持到傍晚时分,才撤回坞堡之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阳中军右卫的部队出现了。 同样是一万五千左右的步卒,外加两万余农兵夫子,赶着大车小车,一副连夜行军的急促模样。 张方已死,形势一片大好。 大军已然聚齐,自当加快行军速度,速攻关中。若给司马颙时间,说不定他就重新稳定动荡的军心了,届时反而难打。 因此,右卫将军裴廓决定连夜行军,不给西贼喘息之机。 汝南王司马祐也随军了,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规模相当不小的坞堡。 他找来几名禁军偏裨将校,询问是否能在堡内征丁征粮,不料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劝阻不休。 司马祐心中了然,这个坞堡有点来头,暗暗记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入潼关 鲜卑骑兵由祁弘、刘琨二人统领。 横穿半个洛水河谷之后,折向北,慢吞吞地通过了山道,再一路奔行,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到弘农,几乎与北路前后脚抵达。 豫西山区,骑兵奔袭个蛋! 排着队在山路上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尤为滑稽可笑。摔落山谷的马儿没有两百匹也有百余匹,鲜卑人还未打仗,就已经亏了。 他们没有在弘农过多停留,甚至连都督糜晃的宴请都拒绝了。 祁弘是王浚幕府的主簿,和洛阳这帮将官不是一路人,他就是個来助拳的“客将”而已,压根没打算给糜晃面子。 刘琨是范阳王幕府司马。 他倒是想见见一位叫邵勋的殿中将军,因为这人在范阳王幕府之中的名声“如雷贯耳”——不是什么好名声。 许昌武库案,是范阳王这么多年吃的最大的一个哑巴亏。 若被刘乔父子攻破许昌,掠走甲仗也就罢了,偏偏许昌武库被“友军”给抢了,如何不让人生气! 范阳王私下里摔了花瓶,询问有没有办法弄死这个人。 这话一出,大家就明白了,明面上动不了邵勋,只能想些暗杀之类的腌臜手段。 刘琨着实不想掺和这事,他只对邵勋长途奔袭,阵斩刘祐的事情感兴趣。 中原诸州,用骑兵用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人,却不多见,偏偏此人当时才十八岁,让人震惊。 坊间传闻,邵勋曾得神人传授诸般技艺。 对此,信的人还不少,刘琨就认识一个专门写志怪录的人,甚至把这种传闻记录了进去,并且写了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批注,引经据典,煞有介事。 也有人说邵勋是天上人下凡,游历一世红尘,便回到天上。 刘琨对此将信将疑,同时也愈发好奇了,想见他一面,看看传闻真假。 这样一个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年轻将领,对于素来喜好兵戈之事的刘琨而言,若错失结交机会,就真的太可惜了。 无奈他不是主将。 五千鲜卑骑兵只听祁弘的,连都督糜晃的军令都不会搭理的。于是,在稍稍补给之后,他也只能遗憾地放弃面见邵勋的机会,继续行军,直奔湖县、潼关方向而去。 司马颙在此部署了兵马:弘农太守彭随、北地太守刁默合兵两万余,共拒东兵。 是的,司马颙帐下也有弘农太守,盖因湖县、潼关、华阴在地理上都属于弘农郡,数年来一直被关中兵控制着。 但守军士气低落,战意不足。 不用怀疑,这就是杀了张方的后遗症。 司马越来得太快,根本不给司马颙重整军心的时间。五千鲜卑骑兵昼夜兼程,在弘农郡城时都不想停留,直接冲杀了过来。 离谱的是,司马颙还给守军加了点料:司马越拒绝议和之后,他后悔了,迁怒毕垣、郅辅,但毕垣是“河间冠族”,即便杀张方的主意是他出的,却也不能加罪,于是只能把没跟脚的郅辅给斩了,以泄心头之恨。 这样一来,西军本就不高的士气顿时雪上加霜。 潼关岌岌可危矣。 ****** 六月初一,主力大军分批离开弘农。 糜晃、邵勋二人并辔而行。 “司空在萧县一败,陈敏便借口募兵,回去后割据江东作乱,至今未能平定。”糜晃说道。 驿道两侧的山塬郁郁葱葱,繁花似锦,一如司马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局势。但一片大好之中也有隐忧,那就是青州刘伯根、扬州陈敏之乱。 刘伯根掀起的天师道叛乱已被王浚所遣之鲜卑骑兵讨平。 陈敏之乱却愈演愈烈。 说起来,这还是司马越的锅。 张昌部将石冰窜到扬州时,掀起偌大动乱,最后就是陈敏率兵讨平的。 徐州封云作乱,陈敏复率兵讨平,积功升为广陵相。 司马越自徐州出师,将陈敏召到身边,为前锋都督。 萧县败于刘乔之后,陈敏看透了司马越的草包本质,借口回去帮他募兵,一去不返。 接着便是割据作乱了。 其实,江南大族不介意再出现一个孙策。 无奈如今大晋朝还有点威望,实力也没衰弱到极点,陈敏家世又一般,愿意与他合作的士人并不多,孙策却是做不了了。 但不打仗是不可能讨平的了,而今只能由大晋忠臣、荆州都督刘弘出师。 “四方多事啊。”糜晃叹了口气。 老实说,他对主公司马越也有点腹诽。 陈敏之乱本可以避免的。若在萧县击败刘乔父子,陈敏能回江东吗?回不了! 而且,挟此大胜之势,陈敏的野心也会遭到压制。 无奈一战惨败,不但陈敏跑回去造反,请来的鲜卑骑兵还大掠豫州,作了无数孽。 甚至于,糜晃怀疑青州刘伯根作乱,也与司空在军事上的接连失败有关。 说白了,威望太低了,有点压不住场子。 “都督有何打算?西州军心动荡,击之不难。获胜之后,可曾想过在关中为官?”邵勋问道。 他察言观色,发现糜晃有点失望。 当然,这点程度,并不会动摇糜晃对司马越的忠心。 再失望,他也会尽心尽力。只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很多事情都是从一点点的失望开始的,慢慢等吧。 “关中绝无可能。”糜晃摇了摇头,道:“出了陈敏这档子事,关中多半会给某位宗王。即便留人镇守,也是短期的,厘定局势之后,便会交给宗王出镇。此战若真能得胜,我多半会入朝为官吧。司空在朝中乏人,不能什么都靠王夷甫。” 入朝为官?哪有割据一方痛快!但升官入朝,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擢升,况且糜晃本人并不抵触,这就没办法了。 “别光问我,你呢?”糜晃看了眼邵勋,道。 “寸功未立,怎好谈这些。”邵勋笑道。 糜晃亦笑:“看祁弘、刘琨等人一骑绝尘的样子,你要立点功劳,怕是不容易。” “总有机会的。”邵勋说道:“鲜卑人奔着长安去的,西军只要不惹他们,多半无事。” “唉。”糜晃叹了口气。 请来的兵,一个个桀骜难制,压根指挥不了,如之奈何。 西军的部署,现在摸清楚了。 一共有三道防线。 第一道就在弘农境内,以彭随、刁默的两万余兵为主。 第二道防线在华阴,多为河北旧将,如牵秀、石超等,兵不多,区区万余罢了。 第三道防线在灞水一带,由马瞻、郭传两将统率,兵力不详。 昨夜两人饮宴,聊了聊。 邵勋认为,如果第一道防线告破,后面就没希望了。 过了潼关,一马平川,不再有地利优势。考虑到西兵普遍士气低落,兵力上又处于绝对劣势,这仗确实没得打。 “你家那几个坞堡如何了?”糜晃又问道。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邵勋身后的一千军士身上。 其中四百人牵马步行。 马背上驮着铠甲、弩机,身上背着重剑、环首刀。 看他们的样子,凶悍难制,目中无人,唯紧紧跟在邵勋身后,亦步亦趋。 换个人来,怕是难以指挥这帮骄兵悍将。 另有六百士卒,似乎是洛阳守城战里昙花一现的银枪军,领头之人名叫金三,糜晃甚至见过。 此六百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认真甩手甩脚地走路,与前面那四百人完全是两个风格。 六百人里新老夹杂,大概三分之一老兵、三分之二新兵的样子。 老兵相对更从容镇定,目不斜视。 新兵喜欢偷偷用余光四处张望,显得十分好奇,直到身背认旗的军官拿刀鞘砸下去为止。 这些人的器械放在后面的辎重车辆上。 糜晃注意到,人皆铁铠一副、长枪一根、环首刀一把、步弓一张,外有杂七杂八的器械若干。 说这些人是庄客部曲,谁信? 联想到许昌武库案,糜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云中坞已经完备,金门坞入冬前大体能完成。檀山坞要等到明年了,钱粮实在匮乏。”邵勋回道。 糜晃点了点头,片刻后说道:“击败司马颙后,你想去哪里,自和我说一声。我将你派过去,别闹出太大动静就行。” “谢了。”邵勋在马背上作揖,表示感谢。 糜晃这个老好人,应该已经感受到平静湖面下的暗流了。 他的内心之中,应该也很彷徨吧。 “都督。”邵勋又道:“裴家在陕县东新修了个坞堡,你就没想过吗?” 糜晃闻言,微微有些茫然。 他是真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有些事情,真的不愿去深想。在他心中,司空击败河间王,扫平关中,再剿灭扬州陈敏之乱,似乎就大体太平了。 从此以后,司空在朝中秉政,他们升官发财,名留青史,难道不好吗? 但仔细想想,这种美好的愿望更像是空中楼阁,不着实地。 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了,早就过了爱幻想的年纪,何必自欺欺人呢? 邵勋的问话,让糜晃心中微微活络了起来。 裴家都在弘农建坞堡了,伱还在犹豫什么呢? 六月初四,大军抵达桃林塞,即秦函谷关旧址附近。 此时前方传来消息,彭随、刁默率军至湖县。 因军士逃亡日众,不得已之下,裹挟着全军出战,被鲜卑骑兵一战冲垮,全军覆没。 祁弘等人趁势进占湖县,入潼关,再奔至华阴,一路畅通无阻。 糜晃听闻之后,下令加快行军速度。 五日后,作为中军先锋的邵勋率部进入潼关,正式踏上了关中的大地。 当天晚上,他遇到了从宜阳赶来的信使,一番交谈后,顿时大怒:艹你大爷,哪部鲜卑践踏我家禾苗?心中当即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找着机会,摆人家一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敢说个“斩”字吗? 进入华阴县境之后,驿道两侧便弥漫着大股血腥味。 再望向远方,似乎还有冲天的烟柱。 “作孽啊……”吴前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收尸了。 他的军旅生涯,似乎总在收尸与打扫战场间度过。 庄园前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大多是正面中箭倒地。 夫子们默默上前,将尸体搬上骡车,准备拉到远处挖坑掩埋。 进入庄园后,传来了浓烈的血腥味。 吴前嗅了嗅,看向一个方向。 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中年男人被绑在树上,看他的年纪已及装束,似乎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男人脚下躺着几具赤身裸体的女尸。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似乎贼人发泄完后还破坏侮辱了一番。 其中一具尸体看样子是中年妇人,下身一片狼藉。临死前手伸向男人,在地上爬行了一段后最终死去。 吴前指了指,有夫子找了几张草席,把这几具尸体裹在一起,准备埋到一个坑里。 “嘚嘚……”一阵马蹄声传来。 不一会儿,便有几人入内,见到院中血腥的场景后,先是一愣,然后骂了声“晦气”,匆匆而出。 院外响起了小声的汇报。 很快,一位锦袍士人走了出来,见着院中情形后,眉头一皱。旋又扫了眼吴前等人,厉声道:“好好收拾一番。勿要多言,休生怨怼。鲜卑铁骑是司空重金礼聘而来的,摧锋破锐,立功无数。撒点小性子算什么,我不想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否则定斩不饶。” “诺。”吴前等人纷纷应道。 “戴祭酒。”锦袍士人出门后,司马颙幕府长史杨腾立刻上前,笑道:“小地方粗陋,不堪入目,还是去华阴城里歇息一晚吧。” “也好。”戴渊笑了笑,道:“杨长史此番立大功矣,司空定有重酬。” 杨腾心中喜悦,立刻说道:“还是借着司空虎威,不然也没那么容易赢。戴祭酒临阵抚众,令其归降,功劳却是大多了。” 戴渊哈哈大笑。 杨腾是個知情识趣的,今后可多多结交。 自鲜卑骑兵大破彭随、刁默后,一路追击至华阴。 守御此处的乃牵秀、石超等河北旧将,因其据城固守,鲜卑骑兵却不好破。 关键时刻,颙府长史杨腾亲至,诈称颙命,令牵秀等人退兵,然后又遣人将牵秀捕杀。贼众遂溃,鲜卑骑兵趁机冲来,万余兵马死伤大半。 戴渊亲自出面,招抚剩下的残兵四千余人。 残兵人心惶惶,遂降。 戴渊令左卫将军何伦派出少许人马,押着这些降兵前往关东,交予司空处置——肯定不能让他们还留在关中了,降而复叛不是什么新鲜事。 二人说话间,便来到了大驿道上。 最后一批留守华阴的鲜卑人正在拔营启程,前往郑县。 临走之时,营中惨叫连连。 有几个妇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很快被利箭射中背心,扑倒在地。 戴渊看了,微微有些不忍,但也就是“微微”而已。 他才能还是很不错的,不然也不会被司马越派过来随军监督。 但正因为才干不错,他才清楚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击败司马颙,扫平最后一个敌人,比什么都重要。在此之前,切忌节外生枝。 些许小代价,完全可以忍受。 是的,就是小代价。 鲜卑人虽然贪暴,但祸害的关中人里,平民占了大多数。偶有几个庄园主,那也是豪强,家名不显。 不去管这些事,不会有损于自己的名声,更不会上史书。 百年之后,他还是清名无暇,甚至会被人尊为名臣。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不能让鲜卑人在长安搞得太过分,其他地方随意。 但他也有些烦恼,进了长安之后,鲜卑人真的能听话吗? 他不太确定,甚至有点想故意放慢行程,不去长安了。 反正攻入长安之后,司马颙多半大势已去,他去不去长安,问题不大。 事后过去收拾残局,凭吊一番、安抚人心就可以了,说不定还能得到别人称赞。 想到此处,他换了一副笑脸,道:“听闻华阴风物颇佳,想在此盘桓个几日,不知杨长史……” “祭酒有此雅兴,仆定然作陪。”杨腾立刻说道。 二人相视大笑,把臂而行。 ****** 禁军左卫在三天后抵达了郑县。 一路上见了好几个坞堡庄园,有人愿意献上钱粮,有人则怒目相视。 邵勋很理解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他也很愤怒。 鲜卑贼子,抢粮就抢粮好了,何必杀人? 邵勋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他有时候也很变态,但多年来他一直恪守一点:不要残害百姓。 权力越大,你造成的破坏就越大。 积累了什么负面情绪,在自家妻妾身上发泄就好了,还能多生孩子,何必让生活本就困难的百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呢? “都看到了么?”邵勋看着燃烧着的村落,以及被尸体填满的水井,道:“自己不强,就要被人蹂躏。如果鲜卑人攻破云中坞、禹山坞,你们的妻儿是什么下场?别说鲜卑人了,随便哪一路流民帅攻破咱们的坞堡,会有什么结果?” “另者,自己不强,就要请外人来帮你打仗,但外人是什么德行,都看到了吧?与张方无异。” “这样的仗,就算赢了又如何?人心尽失,将来还会有反复。” “所有人,无论战兵还是夫子,帮忙清理废墟,掩埋尸体。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下辈子警醒点,反正都要死,不如和鲜卑人拼了。” “诺!”诸将纷纷应道。 很快,不止银枪军、长剑军,禁军各幢也行动了起来。 人人神情肃穆,沉默不语。 所谓兔死狐悲,诚如是也。 这会虽然没有什么民族意识,但华夷之分还是有的。关中这种地方,素来是中原王朝的正统核心区域,鲜卑人跑过来大肆烧杀抢掠,算什么事? 诚然,如果他们的主将不在乎的话,这些禁军将士虽然心中不忍,但也不会多说什么。乱世么,哪里没有这样的惨剧? 但邵勋不是明确地点出来了么?在他的影响下,银枪、长剑、禁军诸营将士的情绪被慢慢引导了起来,怒气开始积累。 甚至就连过路的左卫其他营伍的将士,见了之后,也有些骚动。 同为殿中将军的苗愿甚至专门跑了过来,一番相询之后,既有些怪邵勋小题大做,同时也有点恼火。 鲜卑人在豫州怎么做的,邵勋先撤了,没看到。但他跟着左卫将军何伦一起迎司空,多多少少看到了一些。 比关中的惨剧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苗愿长叹一声离去后,傍晚扎营之时,糜晃、何伦又来了。 糜晃尚未说话,何伦却太清楚邵勋的禀性了,慌忙说道:“小郎君你可别乱来啊。” 邵勋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校准步弓。 “我说真的。”何伦急道:“鲜卑骑兵来去如风,逮不住的,你别冲动。” “何将军这话,让人听了匪夷所思。”邵勋说道:“就连幽州都督王浚,在得知鲜卑人抢掠妇女而归之时,都会试图出手阻止。你就这么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我军多为步卒,怎么做?”何伦无奈道:“再者,伱若攻杀鲜卑,祁弘、刘琨不会善罢甘休,王浚也会恼你,司空更会震怒。他老人家失信于王浚及鲜卑,以后还怎么拉人来打仗?” “那是司空、王浚该烦恼的事情,与我无关。”邵勋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物,就一点担当都没有吗?” 此话一出,何伦无言以对,糜晃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了一起。 邵勋的话不中听,甚至有点桀骜不驯,类似张方那种跋扈劲。 但他之前有句话没说错,鲜卑骑兵攻入邺城,烧杀抢掠,死者甚众,临走时更带走了大量邺城女子。王浚作为大军统帅,他还敢说一句“有敢挟藏者斩”,虽然最后鲜卑人也没给他面子,宁愿把八千个女子沉入河中淹死,也不放她们回家。 如今鲜卑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你连阻止一下都不敢吗?你敢像王浚那样说一个“斩”字吗? 糜晃脑海中激烈交锋着。 一边是生民百姓的苦难,一边是司空的大业,两者似乎对立起来了。 司空若要成事,百姓就要死。 “昔年洛阳中军健在时,建春门之战,数千轻重骑兵直冲贼众,什么鲜卑、乌桓、匈奴都被冲垮了,有何惧哉?”邵勋校准完步弓,又放了一句话。 “你也知道那会中军还在。”何伦无奈地看了邵勋一眼,道:“而今骁骑军的那些人,却未必愿意听我等指挥,他们可能也想跟着抢一把。” “那就不靠他们,咱们自己打。”邵勋说道。 “你怎么打?这不是送死么?” “若我有办法呢?” “你有屁的办法!”何伦即便再怕邵勋,这时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够了!”糜晃看向邵勋,道:“你切勿轻举妄动,我先遣人去祁弘营中,严申军纪。” “都督,这事不如让华祭酒或汝南王去,他们是司空派来监察诸军之人,此乃二人本分,何须亲自出头呢?”邵勋提供了一个建议。 糜晃瞪了他一眼。 这个小郎君,越来越锋芒毕露了。以前固然骁勇,但还算守规矩,从去年许昌武库案开始,愈发桀骜不驯,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 糜晃觉得该挽救一下他,免得进一步与司空交恶,终至不可收拾。 一边是自己的忘年交,一边是主公,糜晃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人有事。 最好一团和气,君臣相得。 “我这就遣人去请华祭酒和汝南王。”糜晃说道:“尔等整顿部伍,明日继续进发。” “诺。”邵勋、何伦二人应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口锅谁敢背? 从郑县向西,可谓一路坦途。 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坦途,军事意义上同样如此。 司马颙这一把,基本军心尽失,没人愿意卖命了。 充当先锋的鲜卑骑兵行至灞水之时,郭传、马瞻利用河流、土塬抵挡了几天。正待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司马颙却举家出逃了。 消息几乎没能掩盖,守军当场崩溃,六月二十五日,祁弘、刘琨二人率军直扑三十多里外的长安城。 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作为司马颙经营了多年的大本营,有人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有人试图逃跑,还有人茫然不知所措。 六月二十七日晚,随着第一批人开城出逃,整个局势急转直下。 这个时候,没人愿意抵抗了,毕竟河间王都跑了,想挑头出面组织抵抗的人一看其他人纷纷溃逃,顿时熄了心思,匆匆回到家中,收拾细软,准备趁夜出城。 鲜卑骑兵如潮水般冲了进去,一场屠城盛宴就此展开。 他们等这一刻太久了。 长安虽然不如邺城,但也有堆积如山的财富,有无数可以武装部落的甲仗,有漂亮的女人,足够他们尽兴许久了。 刘琨面有不忍之色,试图阻止,但没人听他的,最后只能黯然离去。 主将祁弘满面笑容,满不在乎。 以前在邺城就是这么干的,难道长安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数千里赶来帮你打仗,屠个城都不乐意,像话吗? 儿郎们一路之上,已经算克制了。若非一直用长安财富多、女人多来诱惑他们,鬼知道他们半路上会干出什么事。 到了这個时候,刘琨阻止不了,祁弘也阻止不了。 司马祐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祁将军,小城小邑就罢了。长安天下瞩目,可不能乱来啊。”司马祐苦口婆心地劝道。 确实,长安的规模可能还不如邺城,但这座城市的政治意义可不一样。 说天下瞩目,那是一点不夸张。你干了什么事,很快就会哄传天下。至于天下人会怎么看待这事,那就不好说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 “司空允诺的事,汝南王欲反悔耶?”祁弘质问道。 他身后还有几个部落贵人,同样怒气冲冲地看向司马祐。 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之前大掠豫州,就不太爽利。许昌那边时不时派人过来要求他们收敛点,不要闹得太过。 是,你司马越要脸,怕威望受损,但关我们什么事? 千里迢迢为你打仗,死伤人命、损失战马,家里的活也耽误了,答应的事为什么不作数? “祁主簿可不要说昏话!司空答应了什么事?司空何时答应过这事?”司马祐吓了一跳,连声说道。 允诺鲜卑人劫掠长安这种事,司空能答应吗? 他若公开这么说,谁还敢在他幕府里供职? 屠戮长安这种事,你不公开说,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还有辩解的余地。但你若真傻到承认了,那对不起,大家都得自寻门路。 这口锅,无论如何不能扣在司空头上。 祁弘嗤笑一声,扭头对几位部落贵人说了几句。 众人哈哈大笑,都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司马祐。 出来卖,还要装,有意思。 没人再搭理他了,一行人很快进入了长安城,加入了狂欢的序列。 司马祐摇了摇头,上马离开了。 他有些恼恨戴渊,关键时刻不过来,这么爱惜羽毛? 不过这事啊,还是得想想办法。 司空无论如何承担不起长安屠城的责任,那么只能把责任往鲜卑人身上推了。 他们野性未驯,桀骜难制,不听号令很正常。 待鲜卑人抢够了,再斥责一番,想办法抓几个倒霉鬼,明正典刑了事。 厘清思路后,司马祐最后看了一眼已传出哭喊声的长安城,在随从的簇拥下,策马离开了。 ****** 邵勋得感谢马瞻、郭传抵抗的那几天。 正是因为他们的阻滞,才令禁军主力只比鲜卑人晚了一天,就赶到了长安城外。 糜晃其实已经收到消息了。 心中的愤怒自不用多说,任何正常人看到屠城这种最大的恶,如何能忍? 但他不是热血上头的少年了,有太多的利益羁绊,有些决定是不太容易做出来的。 长安城门并没有关闭,偶尔有百姓士人趁着混乱逃出来。 整座城市沐浴在屠刀与火光之中,在夜色之中绽放着血色之花。 即便在城外,亦可听到阵阵凄惨的哭号声。 已经肆虐了一天一夜,鲜卑人仍然不愿意收手。 “都督,有军士不遵号令,擅自屠城劫掠,出兵戢乱不是应该的么?”邵勋站在糜晃身后,轻声问道。 糜晃犹豫难决。 “昔年洛阳中军擅自劫掠,北军中候还要派人捕杀一批倒霉鬼做做样子呢。鲜卑人难道比禁军还高贵?” “司空想必不知道贼人如此猖狂贪暴,他老人家若在场,定然也会下令戢乱。” “长安何等重要,若被鲜卑屠戮个几万人,天下哗然,司空名望受损,恐不美也。” 邵勋一句句劝导着,让糜晃心中的那架天平愈发倾斜。 何伦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说道:“不如等右卫、骁骑军赶来再说。” 邵勋看都不看他,继续看着糜晃的脸色,说道:“都督,邺城遭难,那是王浚的事,司空名望不会大损。但长安遭难,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万一……” 他这话半真半假。 长安如果被鲜卑杀个几万人,可能会有人承担责任,也可能屁事都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邵勋现在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就让糜晃下意识有些不安。 万一,他真的被当做替罪羊拉出来了呢? 可能性不大,但确实存在可能。 一旦承担责任,或许不会死,但褫职之类的事情多半免不了。即便后面司空出于补偿,再把他升回来,几年时间却耽误掉了。 糜晃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出兵戢乱,是正当的吧? 不让司空背上恶名,也是为他老人家着想对吧? 捕杀少许闹得最过分的,悬首各处,震慑其他人,让长安恢复平静,似乎可以把事情控制在一定程度内? 想到此处,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传令,左卫出兵戢乱,由——邵勋统一指挥。” “诺。”邵勋、何伦、苗愿以及其他几位司马、将军齐声应道。 大伙早看不惯那帮鲜卑人了。 一路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么残暴,和张方也不遑多让了。无人出头便罢了,今有人愿意出头,都想干他们一下。 “注意分寸。”糜晃一把拉住正在披甲的邵勋,低声说道:“一路战来,鲜卑人也是流过血、立过功的。捕杀个百十人,小惩一番即可,莫要把事情闹大。” “诺。”邵勋稍显敷衍地应了一声。 随后看向诸将,道:“我自领本部兵马,至平朔门、朝门,驱杀贼人、设置街垒。苗愿!” “末将在。” “伱自率本部,一分为二,至杜门、安门,设障置垒。” “遵命。” “张横。” “末将在。”前驱营虎贲中郎将张横立刻应道。 “你部分作三支,分别至直城门、章城门、雍门。” “遵命。” “由基营、强弩营……” “随军辅兵……” 邵勋一一吩咐完毕,最后说道:“军令传达已毕,诸将各领部伍,即刻行事。记住,街垒一定要设,且不止一道。强弩营、由基营分至各门,弓弩上弦,箭矢带足。总之,把鲜卑人堵在城里,别让他们冲出来。” 堵在城里,不让鲜卑人出来,这是关键。 巷战步战,就凭那帮铠甲都没几副的罗圈腿,压根不是对手。 骑兵跑不起来,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诺。”众人齐声应道,然后纷纷散去。 见到邵勋已经上马,糜晃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注意分寸。” “都督勿忧。”邵勋说道:“仆心里有数。”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逃之何急也! 最先爆发战斗的其实是城外。 有百十个鲜卑人苦逼地留在外面照顾马匹,因为他们没有把所有马都带进城内。 看到陈有根带着四百长剑军赶至时,这些正在喂马的鲜卑人不明所以,这是要做什么? 有人喊了几句,但没人听得懂。 四百人下马之后,留二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三百多人立刻整队,披甲执弩,朝放牧的鲜卑人冲来。 有鲜卑牧人觉得不对,下意识夺了马匹,转身就逃。 有人傻乎乎地看着,结果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弩矢。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又一个鲜卑人扑倒在地。 有人拿出武器反抗,很快便被弃弩执剑的长剑军武士砍翻在地。 几乎是单方面的杀戮。 “常粲,你带五十人,上马追击残敌。”陈有根吩咐道。 “诺。”常粲没有废话,立刻带着本队五十人,一人领了三匹马,带上单兵弩和重剑,朝着几名敌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刘大,你领五十人收拢马匹。”陈有根继续下令:“其余人,随我搜寻贼人,看看还有没有牧马地。” “诺。”众将士轰然应命,纷纷散开上马,呼啸着消失在了夜幕中。 朝门外,战斗开始得稍晚。 银枪军第一幢六百人当先出发,赶到之时,发现城门洞里有三三两两闲聊的鲜卑武士。 两百名老兵拿着上好弦的步弓,迎头就是一通箭雨。 黑漆漆的城门洞内,闷哼惨叫之声不断。 步弓手没有停,射完一轮之后,从腰间箭囊内抽出第二支箭,一边前进,一边照着人影憧憧的地方攒射。 惨叫声慢慢变少,渐至于无。 四百名银枪军新兵拉来了七八辆辎重车,结阵冲了进去。 他们走了数十步,终于遇到了第一股鲜卑人,正是听到城门处惨叫声过来查看的。看样子百人上下,没有骑马,手执五花八门的兵器,气势汹汹。 “呜——”角声一响,老兵弓手们又冲了过来,拈弓搭箭,兜头盖脸射了过去。 鲜卑人猝不及防,当场躺下了二十余人。 其他人破口大骂,纷纷向后溃散,看样子是喊人去了。 “咚咚咚……”鼓声响起,禁军左卫的刀盾手们赶了上来,由幢主黄彪统率,手执大盾、环首刀,紧紧跟在辎重车辆之后,沿着大道前进。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穿着仅有的四百副铁铠的长枪手跟在刀盾手后面。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量更多的手持长枪的步卒,身上仅有皮甲甚至无甲——不过也够了,在狭窄的街道上,不需要全员披铠。 由基营派了四百名步弓手到朝门助战。 他们惊异地看了一眼人人持弓的银枪军。 有些弓手当了十来年兵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全员弓手又全员近战的部队。 强弩营的人也来了。 他们一边在后方筑第二道街垒,一边用马车拉来几台巨大的弩机,试图上前支援步军。 整個进攻队形很快摆好了。 强弩被搬上了马车,刀盾手、长枪手护卫前后左右,掩护弩手操作弩机。 大队人马跟在后面。 森严的长枪丛林一眼望不到头,步弓手忽前忽后,随时援应各处。 由基营甚至分了部分弓手进入街道两侧的民宅,有人爬上了屋顶,有人甚至蹲上了树,手持强弓,居高临下点杀着三三两两的鲜卑人。 街道尽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邵勋听到后,立刻登上了一处民宅的墙头,远远瞭望。 骑兵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 邵勋都懒得出手了,因为总有傻逼要在狭窄的街道上玩骑兵冲锋。 “呜——”角声响起。 强劲的机括瞬间推矢而出。 粗大的弩矢带着死亡的尖啸,穿破浓浓的夜空,携千钧之势,撞入了迎面冲来的鲜卑骑兵之中。 人仰马翻! 强弩带来了可怕的杀伤,马儿痛苦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翻在地。 骑士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在落地的一瞬间翻滚而出,还没来得及起身呢,另一头马轰然倒地,压在了他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惨嚎声响彻半条街道,一如他昨晚虐杀的那名妇人临死前的凄厉嚎叫。 又一批弩矢射来,这次是骑士栽落马下。 身上的铁铠像纸糊的一样,直接被弩矢洞穿,人也被强劲的力道带飞了出去,最后轰然落地,一动不动。 弩矢不断激射而出,骑兵的尸体堆积如山。而他们倒下后,甚至形成了更大、更多的障碍物,将后续骑兵的冲锋完全阻断。 “咚咚咚……”鼓声响了起来。 “杀!”弓手越过人马尸体,站着攒射了一波。 长枪手艰难地翻越障碍物,然后齐齐整队,再小步快跑,追在正策马回返的鲜卑骑兵屁股后面。 “杀!”长枪成列捅出,三五成群的骑兵完全不是对手,瞬间被刺倒在地。 有人徒劳地挥舞着长戟,但坐在马背上的他,腋下、前后的空档实在太大了,先被一根木棓打翻在地,再被冲上来的刀盾手割破喉咙。身体抽搐一番后,就此不动了。 墙列而进的步卒们在街巷中是无敌的。 强弩、步弓提供了远程火力,大盾遮蔽了绵软骑弓带来的威胁,长枪戳刺,环首刀斩首,没有人能阻挡他们。 鲜卑人“尽兴”了一天一夜,早就体力大亏,很多牧子、牧奴找不到头人,组织起来的最大规模的反抗也就百人级别,很快就被彻底粉碎。 街道上全是人马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马肯定是跑不起来了,现在只能玩他们不擅长的步战。 但步战需要组织,需要装备,需要训练,他们在这一块是欠缺的。当面对排成严整阵型,各兵种齐备,配合默契的禁军左卫时,几乎无法阻挡片刻。 更别说还有人是罗圈腿,下马步战真的难为他们了…… ****** 夜空上飘来了一片乌云。 狂风乍起,吹散了长安的血腥气。 但杀戮并未停止。 成列的禁军步卒手持刀枪,逐屋清理干净了北城这一块的残敌。 没有时间细细点计,但怎么着也杀了千余人。 又前进了片刻,他们遇到了从雍正方向杀进来的前驱营一部五百余人。 这几百重甲步兵浑身浴血,会师之后哈哈大笑,纷纷叫嚷着“杀得痛快”。 两军汇合之后,继续沿着大街清扫残敌。 没过多久,直城门、清明门方向的杀声稀落了下来,两边加起来近两千步卒成功杀穿了整条街道,在中央会师。 至此,会师的这几部已经斩杀了至少两千五百鲜卑骑兵,成果斐然。 分布在南侧、西南、东南诸门的左卫军士还在厮杀。 但听稀落的声音,应该也近尾声了。 众人心中愈发振奋,换成平日,要拼怎样的老命才能杀掉五千骑兵? 经此一战,洛阳最大的敌人也被解决了——呃,怎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祁弘匆匆躲进了宫城。 他不傻,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绝无可能骑马冲出去了。 人马尸体阻塞街道,各个城门内设置了至少三道街垒,怕是一冲出去就会被弓弩射成筛子。 他曾经想缒城而出,但没找到机会,于是且战且退,躲进了宫城内,试图负隅顽抗。 但仓促之下,身边只聚集了两百余人,这让他欲哭无泪。 曾经煊赫的五千铁骑啊,若在野地里冲锋,谁拦得住? 偏偏他们被人阴了,堵死在长安城内,找不到脱困的办法。 如之奈何! 更让人绝望的是,王都督通过嫁女儿拉拢的段部鲜卑,经此重创,还能再起来么?要知道,在前几年的多场战事中,他们已经零零碎碎损失了三千余骑,这次再丢五千,对于不过十五六万人口的段部鲜卑来说,可谓伤筋动骨。 段部鲜卑不是没有敌人的。 草原上最怕露出颓势,因为一旦如此,你就有可能被凶恶的邻居分食。 唉! 不过,现在不是为段部悲伤的时候,那也和他关系不大。祁弘收拾心情,四处寻找脱困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宫城神虎门、云龙门外响起了鼓噪声。稍顷,兵刃交击声响起,留守在门后的鲜卑兵狼狈而走,一哄而散。 一东一西两座宫门次第打开。 “杀贼!”银枪军数百士卒从神虎门杀进,前驱营数百甲士从云龙门攻入。 大军在宽阔的宫前广场上列成方阵,然后快步前进。 “完了!”祁弘将最后的百余人派出,与敌军厮杀。 自己则带着数名亲随,往宫城北面的逍遥园方向奔去。 及至近前,才发现逍遥园内全是枯枝败叶,久不启用,各道门都封死了。 他急得团团转。 情急之下,唤来一名随从,令其抱着自己往上送,手扒住墙头之后,正待用力,却听“嗖”的一声,长箭从后方飞来,透颈而出。 祁弘的双手在墙头最后扒拉了几下,随后无力垂下,轰然倒地。 金甲神将快步冲了过来,重剑接连横斩,几无一合之敌。 片刻之后,逍遥园内连祁弘在内的四人尽数被杀。 他施施然擦了擦重剑,再摸出环首刀,将祁弘的头颅割下,拎在手里,笑道:“祁将军逃之何急也!”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仍然忠于司空 暴雨倾盆而下,开始洗刷长安城内的血迹。 一晚上的屠杀已经结束。 一万五千余禁军步卒、两万民夫丁壮,外加邵勋的上千私兵,沿着诸门层层推进,远了发弩,近了射箭,然后重甲步兵在前,轻甲武士继之,互相配合,步步蚕食,将每一处可能躲藏敌军的地方都搜杀干净了。 天明之后,战斗基本结束。只偶尔传出零散的惨叫声,那是躲藏在民宅中的鲜卑人被长安百姓揪出,乱刃分尸。 邵勋在清晨时分出了城,面见都督糜晃。 糜晃不想理他,没给好脸色。 城内厮杀了一整夜,弩机发射的声音他在城外都能听得到。 密密麻麻的军士堵住各个门口,城外还准备了少许游骑,确保没一个人能逃得出去。 如此做派,是小惩大诫的样子吗?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 邵勋不以为意,只拉着糜晃的手,惭愧道:“鲜卑贼子反抗激烈,将士们收不住手,打出了性子,一路砍杀,最后竟然将贼人尽数屠戮。仆发觉之时,已然晚了,最后只捡回了祁主簿的头颅。” 说罢,将布包解开,从中取出一枚血肉模糊的玩意,放在案几上。 糜晃觉得碍眼,直接将头颅扫落在地。 “你可知经此一役……”糜晃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 “经此一役,司空也没办法了。”邵勋丝毫不掩饰地说道。 “你!”糜晃瞪大了眼睛。 “段部鲜卑强敌环伺,不一定能来找我报仇。”邵勋坦然说道:“而没了鲜卑骑兵,王浚有何惧哉?他又远在幽州,怕是还要想办法替段部鲜卑擦屁股,帮他们抵抗草原上的敌对部落。” “你……要反?”糜晃急道:“小郎君,不是我说你。你是越府家将出身,即便离府,也不能反司空啊。” “都督何出此言?”邵勋笑道:“司空简拔我于行伍之中,我焉能背之?此番屠戮鲜卑,实在是因为他们做得太过分了。长安名城,被鲜卑杀了万余人,此等兽兵,与张方何异?屠之有甚错处?” “放心,昨夜我已晓谕军士,此乃司空军令,出兵戢乱,皆有赏赐。” “今日还会布告全城,司空素来爱民,岂能坐视鲜卑屠城?都督勿忧,这几日找个良辰吉时,为死难百姓招魂。百姓闻之,谁还会怪罪司空?” 糜晃沉默了一会,叹道:“真是上了你的鬼当!伱好大的胆子,诈传军令,不怕司空事后发难?” 邵勋躬身一礼,道:“还请都督帮忙转圜一二。” 姿态做得很足,但跋扈劲冲天而起,让糜晃一阵眼晕。 “你给我说实话,有多少家底?”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银枪军三千、长剑军两千、骑军五百,总共五千五百步骑。另有铁铠一万五千领、甲仗器械数万。”邵勋说道。 糜晃被震得五迷三道。 这個实力,司空怕是真的动不了他。 禁军左右卫以及骁骑军,对司空来说没那么可靠。他们与邵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昌武库案时,邵勋只取铠甲,钱帛则分赏左卫及骁骑军诸将士。 长安一役,诛杀五千鲜卑骑兵,那么鲜卑人抢掠来的财货怎么处理? 以邵勋的性子,估计还是分出去。 左卫拿大头,尚未赶来的右卫、骁骑军说不定也能分润点好处。 他又这么能打,名气还大,在王国军及禁军中经营了四五年,司空敢用禁军对付他吗? 是,禁军至少一半以上的将领,仍然是忠于司空的。 但忠于司空,未必代表着他们愿意杀邵勋,虽然强行命令,他们可能也会勉强出动,但效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同样的,如果邵勋打算对司空不利,禁军诸将也会反对。 这就是禁军的现实,至少是左卫一万六千余人的现实。 糜晃皱眉思索着,如果邵勋不考虑名声及后果,现在就投靠天子、皇后,与周馥等人搅和在一起,司空怕是连洛阳都不敢进。 一时半会,确实动不了他啊。 这个小郎君,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当年的张方有些类似了。 司马颙投鼠忌器,不敢用大军征剿张方,害怕出动的兵马临阵倒戈,于是只能用暗杀的手段来诛除此贼。 唉,东海国的张方,成气候了。 糜晃心绪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都督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邵勋正色道:“我仍是司空的家将,仍然愿意为司空拼杀,绝无二心。” 说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句:我只是不想落入兔死狗烹的境地罢了。 其实,从今年年初开始,司马越就已经不太好杀他了。 邵勋不知道司马越起没起过这个念头。 不管有没有,当时河北动乱,范阳王、平昌公的兵马陷在里面,并州刺史司马腾更是抽不出兵力,青州司马略被宗教起义军击溃,司马越攒的三万大军又被浪完了,他确实难以调集外军来对付他。 司马越自许昌回来后,直接屯于温县,或许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进了洛阳,总要入宫吧?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利用殿中将军职务之便,将他杀死在宫城里呢?他这种擅长阴谋诡计的人,最喜欢以己度人了。 当时决定松一手,利用邵勋攻司马颙,榨干最后的价值,或许是他真实的想法。 没人会坐以待毙。 这次邵勋把鲜卑骑兵全闷死在长安城里,不知道司马越作何感想?又一支强军没了啊。 公允地说,如果他要对付邵勋,五千鲜卑骑兵绝对是王炸,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现在没了,邵勋也想不出司马越该怎么对付自己。 老子接下来就要用长安的粮食、钱财、马匹,以及许昌的铠甲扩军了。 你现在不敢动我,明年更不敢动我…… 满身反骨的人,就是这么嚣张。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糜晃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邵勋,叹道:“司空为你举孝廉入仕,可没对不起你。” 邵勋沉默,片刻后说道:“是。” 司马越确实没有对不起他。 对他的一些限制,也是上位者常用的制衡手段罢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荡阴之战后,司马越整整缺席了一年零七个月,洛阳产生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不说邵勋抓住了机会,就连保皇党那帮人都羽翼渐丰,王衍更是大捞好处。 等到司马越再度出现时,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洛阳。 如果没有许昌武库案,邵勋、司马越之间或许还能维持相当的信任,但邵勋主动放弃了这份信任,因为他想得到那批铠甲。 这次杀鲜卑,一方面是鲜卑屠城,没看见就算了,知道了的他实在不能忍。 其次,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来见糜晃前,陈有根来报,昨夜及今晨在城外收拢了八千余匹马。 城内也粗粗统计了一下,完好无损的马匹还有三千左右。 一匹马值多少钱?这要看什么类型的马了。 挽马最廉价,驮马稍贵,骑乘马更贵,战马极贵。 鲜卑人的这些马,最次也是换着骑乘的走马,战马更是占据了一半左右。 汉文帝时,有人卖马售价15万钱,非法获利500钱,被免官。 汉武帝时,一匹马价格20万钱。 汉成帝时,驿马价格暴跌至7000钱。 东汉马援曾给杜林一匹马,人家还了他5万钱。 东汉灵帝时,征调豪族马匹。世家大族故意怼他,一匹马索价200万钱——此非正常价格。 三国时,普通马匹一万钱左右,战马价格则飙升至十万钱。 三国归晋后,经历了一段难得的和平岁月,马匹价格开始跌落。 但八王之乱这么多年,马价就像坐火箭一样,年年飙升,现在一匹血统纯正、速度快、耐力强的军用良驹的价格又突破了五万钱。 当然,草原上不太注重马匹血统培育,而是任其自由交配,马的品相都很一般。 鲜卑人的这些马,能卖到五万钱的不多,但绝没有任何一匹低于一万钱。 上万匹马,就是十多万贯钱,没人能忍得住。 当然,把这些马作价售卖是非常愚蠢的,邵勋绝对不会这么干。 河南最好的牧场在广成泽,如果不骑着它们打仗,那么就无需喂养粮食,直接野地里放牧就是了。 缴获的马匹之中,几乎全是公马,且绝大部分已经去势——不去势的马,脾气相对暴躁,喜欢踢人乃至追逐母马。 只有寥寥两百余匹,不知道是主人喜欢骑烈马还是什么缘故,没有去势。 这两百多匹马送至广成泽,再找一些母马,慢慢繁衍。 当然,母马筹集不易,可以先找很多驴子过来,给这些公马当“后宫”。 骡子军,不也挺好么?老子不怕被人笑。 重甲步兵骑上骡子,在战场上快速机动,不比两条腿快? “你先下去吧。这里的事,我还得好好想想。”糜晃挥了挥手,叹气道。 “都督,切勿让司空威名受损。”邵勋情真意切道。 “滚吧,得了便宜还卖乖。”糜晃斥道。 邵勋低下头,行礼后离开了大帐。 糜晃默默跪坐了下来,久久不语。 有些事情,一旦越界,就会渐成陌路,唉! 他还是想抢救一番,试图修复邵勋与司空的关系。老好人的本性,根深蒂固矣。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送礼(为盟主道哉反也加更) 厮杀已经结束,但伤痛却绵绵无绝期。 长安人口并不算太多,一下子被杀万余,真的是家家戴孝,户户哀悼。 糜晃在城外主持招魂仪式,邵勋没有掺和,那是主帅的舞台。 他打开了长安府库,将积存的粮米分发了一部分出去。 数量不多,只能说稍稍抚慰下百姓们痛失亲人的心。 另外,从鲜卑人那里缴获的财物一一清点,再在长安城内寻访。如果有家人健在的,还回去一部分。 这事他亲自来抓,一直花了好几天工夫,才陆陆续续分发下去,百姓们自然感恩戴德。 而这个时候,右卫、骁骑军也陆陆续续抵达了城外。 甫一进城,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等人就震住了。 大街两侧的屋檐下,悬挂了无数人头,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 过了几日,人头已经腐坏干瘪,此时正有人挨个收取,准备拉出去挖坑埋了。 “好气魄,好手段。”裴廓长吁一口气,叹道。 王瑚则下意识一个激灵。 他也是骑兵,实在无法想象骁骑军若被人堵在城里,会是怎样一個结局。 哪怕是具装甲骑,面对街垒也冲不起来啊,最后只能被人一一砍翻在地。 作为同行,王瑚升起了一点兔死狐悲之感,全程沉默不语。 长安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 跟着裴、王二人入城的将士看了,恻隐之心顿起,看着那些人头时的目光也变了。 禁军的军纪一般,滋扰百姓的事不少,但屠城劫掠这种离谱的事情,他们从没做过——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 鲜卑人好大的胆子,居然跑到长安来屠城。幸好糜都督、邵将军当机立断,出兵戢乱,将贼人尽数斩杀。 想到此处,人人只觉痛快。 不为别的,就为披麻戴孝的长安百姓,这把杀得值! 邵勋在逍遥园内办公。 裴、王二人抵达时,亲兵皆被留在外面,一人带了数名随从入内。 沿途到处有银枪军的士卒在值守。 二人入园之时,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 裴廓哑然失笑。 他知道云中坞的存在,知道那里屯驻了数百名私兵,甚至知道这批私兵的来历。 邵勋不辞辛劳,嘘寒问暖,教导学生,将那些少年孩童一手带大,直如父亲般的地位。 再以长成的少年担当军官,招募河上的船工、纤夫,码头、集市的苦力,充任兵士。 一张白纸的老实苦力,容易被身负武艺的少年军官压服、驱使,长时间整训下来,服从性极佳。 而少年军官们对邵勋又有种亦师亦父的孺慕感,可谓上下一心,如臂使指。 最后,再以银枪军分屯各处操训,以军法治坞民,乱世之中,一个小势力就这么成型了。 别人都是先有坞堡、坞民,再有私兵。 邵勋是先有私兵,再有坞堡、坞民。 有点意思。 当然,现在类似邵勋这种人渐渐多了起来。 前阵子,度支校尉陈颜向自己抱怨。因为战乱不休,许多百姓从并州、冀州南下,在大河两岸聚居垦荒。其中有勇力者,身边聚集着数百亲信,驱使着数千流民,伐木夯土,建造坞堡。 洛阳周边的坞堡,是越来越多了。 其中最有名望者两人,一曰赵固,一曰上官巳。 赵固来历不可考,陈颜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上官巳则是禁军大将出身,带着部分残兵败将出逃洛阳后,居然收拢战乱流民,聚居垦荒,自号坞堡帅了。 真是天下大乱,群魔乱舞啊! 几人很快进了逍遥园。 邵勋正在伏案写字,见着二人时,连忙起身行礼,笑道:“裴将军、王将军。” 二人官阶比邵勋高,此时却都回了一礼。 “五千骑,一战而没,小郎君可曾想过后果?”事情重大,二人都没心思客套,裴廓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五千匪众罢了,屠之大快人心,司空听闻亦要拍手叫好。”邵勋说道。 裴廓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后叹了口气,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王瑚在一旁默不作声。 邵勋注意到了他,哈哈笑道:“王将军来得正好。见者有份,勿要推辞。” 说罢,从案几上拿起一份礼单,递了过去。 “这……一千匹马。”王瑚下意识忽略了礼单上的其他财物,惊道。 裴廓也不淡定了。 一千匹马,好大的手笔! “骁骑军苦无马匹,我早知之。”邵勋脸色一正,道:“山野草泽之中,还有不少逃散的骁骑、上骑、虎贲、异力、突骑将士,都是积年老兵了,配上马就能上阵厮杀。将来骁骑军若要扩编,马是少不了的。” 王瑚犹豫片刻,收下了礼单。 他真的无法拒绝这份礼物。骁骑军现有接近两千将士,出征之时,多牵马步行。 何也?只有战马,没有代步用的骑乘马。 战马舍不得骑,可不就只能牵马步行,与步兵混在一起了? 他若拒绝这份礼物,骁骑军上下能埋怨死他。 做老大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考虑到方方面面。 “唉,骁骑军确实缺马,这份礼物,某愧受了。”王瑚躬身一礼,道:“以后若有招呼,某定不推辞。” 做出决定之后,王瑚才有闲心看礼单上的其他东西。 邵勋送了他个人十匹马,骁骑军将校亦有一匹至五匹不等。 此外,还有少许金银器,军官们人手一两件,都是长安豪富之家的用品——未必是纯金或纯银的,很多是鎏金之类,但也非常不错了。 裴廓也有一份礼单。 禁军右卫得马五百匹,金银器若干。 他倒洒脱,直接收下了。 反正不是自己抢的,都过了两遍手了,而且原主都死光了,拿下来没问题。 况且,他是闻喜裴出身,拿了就拿了,能咋地? 三人在逍遥园内坐了一会,及至午时,一起吃了顿饭。 王瑚很快告辞离去,裴廓稍稍留了一会,他还有话要说。 “做下这么大的事,小郎君接下来怎么办?”裴廓问道:“莫非想在关中谋官?” 邵勋摇了摇头,道:“关中待不下去的。” 他这两天查阅过长安官府档籍。 因为战乱频繁,保管不当,有些资料遗失了,但仍有参考价值。 据资料记载,太康元年(280),雍州六郡共九万四千余户,大概五十余万编户人口。 太康以后的资料不见了,邵勋询问了几个残存的小吏,得知元康六年(296)应该是关中人口的峰值。但他们也没有具体数字,只大略说有“十余万户”。 元康六年的时候,匈奴寇关中,北地太守张损死之。 当年八月,氐人齐万年叛乱。 还是当年,“关中饥,大疫”。 瘟疫一直流行到第二年(297),结果又叠加大旱,“关中饥,米斛万钱”。 这个过程中,因饥饿、瘟疫而死的却不知有多少。 而齐万年叛乱之时,从雍、秦流出至汉中、蜀中的人口有四五万户——秦州人口本来就少,这些人大部分还是关中的。 另外,流入南阳的也有几万口人。 流入洛阳周边的,差不多是同样数字。 如果再算上战争导致的人口损失,邵勋推测此时关中编户人口当在七万户以内,这从司马颙出兵的数量就可推测一二。 即便算上世家大族隐匿的人口,估计也就十二三万户的样子,六十多万人口。 那么,此时的胡人呢? 元康六年(296)的时候,朝廷编户人口大概不到七十万,胡人数量在八九十万。 齐万年之乱,胡人有所损失,如今胡汉人口大约对半分的样子,胡人可能还略多一些,因为不断有人迁入,汉人却在慢慢离开关中。 总之,现在的关中大概也就百余万人口,胡汉各占一半的样子,胡人略多一些。 长安,自汉末屠城之后,一度只剩百户。 三国百年战争,长安人口损耗不小,现在也就三五万的样子。 这样复杂的环境,他一个没甚根基的外来人,很难站得住脚。 再者,司空也不会同意的,朝廷官员、地方刺史太守乃至世家豪强,都不会认他。 简而言之,他现在收了一波人心,但也仅限于长安而已,其他地方则没有任何群众基础,打不开局面。 说难听点,反复被战争蹂躏的洛阳盆地,都没有关中复杂。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洛阳,回到广成泽。 “那你还是打算回到洛阳喽?”裴廓把玩着礼单,问道。 “是。”邵勋点了点头,道:“我接下来需要夯实根基。” “小郎君是清醒之人,我没话说了。”裴廓叹道。 若他是邵勋,这会就该回去练兵屯粮,深居简出,以待天时——是的,有识之士都看出来这天下好不了了,只不过都在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邵勋崛起太快,根基不稳,底蕴不足。 此番全歼五千鲜卑骑兵,注意到他的人会越来越多,研究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从今往后,他要面对的局面会更加复杂。 夯实根基是没错的,这也是唯一正确的路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恐怖平衡 七月初四,数万大军屯驻的霸上军营内,喜气洋洋。 一辆辆马车被拉了进去,满载钱帛。 禁军将士,人给绢一匹,军官逐级加给。 辅兵夫子,只要参与了战斗,也能领到数十钱意思意思。 长安没那么富裕,数万人一领赏,缴获的财物就去了大半。 邵勋还给各级军官送马和金银器,又是一笔开支。 总之,到了最后,他自己只留了区区五六千匹绢、两千余贯钱。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将近八千匹马,这会都在城外的塬上放牧,由长剑军及左卫一部看守。 领到钱的禁军将士喜笑颜开,人人称赞邵将军慷慨大方。 尤其是左卫儿郎们,跟着邵将军去了一次豫州,领到钱了。这次来长安,又弄到钱。 不愧是神人降世,跟着邵将军就是好。 左卫将军何伦现在已和邵勋并排站了,不再让邵某人落在他身后。 许昌那一回,小吏们给他偷偷送了五千匹绢,回去后就换了一座大宅子,添置了许多家什,纳了几个小妾,还整了一队女乐舞姬出来。 这次来长安,宦囊再丰,多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个邵勋,实在太客气。 更懂得分润好处,从不吃独食,难怪大家都喜欢他。 是的,左卫诸将校,往邵勋面前凑的不知凡几。以前何伦心里还不太舒服,次数多了以后,他释然了。 钱和女人才是真的。 世上之事,在于难得糊涂。 我对司空是忠心的,邵勋也没有反司空,甚至多次在公开场合说感激司空的简拔之恩,那就装糊涂吧。 再者,很多底层军校本就是跟着邵勋一步步起来的。有官身的中层将领也跟邵勋关系不错,还能怎么样? 待回洛阳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吧。 “都督,河间王跑哪去了?”从霸上回城之时,邵勋问道。 糜晃仿佛老了许多,终日愁眉苦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邵勋问第二遍时,他才反应过来,说道:“我亦不知。只传闻奔南山去了,何伦派了兵马追索,一无所获。”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将士们领了赏,眼见着无仗可打,都有思归之意,不知何时撤兵?” “就这么急着想回家?”糜晃转过头来,难得地开了句玩笑:“你又未娶妻,急着回家作甚?” 我急着把财货搬回去啊!邵勋笑道:“得了这么多财货,回去把金谷园收拾下,以后娶了妻,住着也舒服。” 其实,他已经开始转运财货了。 长剑军分出了两百人,在长安周边征发车辆,以粮食为酬,前往弘农郡待命。 长安作为关西重镇,战备核心城市,积存了大量军粮。 邵勋以前不喜欢运粮食,因为又笨重又廉价,这次时间充裕,短时间内还大权在握,便起了心思。 大体思路是,先通过渭水河道,将粮食水运至弘农,然后陆路转运至金门坞。 至于金门坞如何与云中、檀山两地调配,那是后面的事情了。 路途当中肯定会有损耗,还不小。 发给驭手、夫子的酬劳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能运多少是多少吧,一泉坞等地已不太愿意卖粮食了,可能他们的存粮已跌落到警戒线以下,要缓一缓。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粮食比钱帛更重要。 当你能利用权势和影响力,把钱帛换成粮食的时候,那就赶紧换。能换多少换多少,换到人家不愿意和你换为止。 另外,洛阳市面上也有不少外地运来的漕粮——度支校尉陈颜就专门负责漕运之事。 这些粮食哪怕价格稍贵,邵勋也是能买就买。 乱世之中,粮食、耕牛、农具、马匹、武器哪一样不比钱帛重要? “司空尚未下令。”糜晃简略地说道。 “捷报已发?” “昨日才发。” “谢都督。”邵勋拱手作揖。 糜晃帮他拖了几天,很够意思了。 不过,戴渊、司马祐去哪了?前天见到了汝南王,转了一圈就走了,都没和自己说话,一副看死人的表情,就差把“张方”两字贴到自己脑门上了。 嘁!张方的很多大将是当年郅辅家的僮仆。 他的部队也是司马颙给的。 我如果只有禁军在手,那确实有可能被人寻着空子暗害。 但银枪军护卫身侧,司马越想害我却没那么容易。 当然,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你得让司马越感到害怕。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 你都要杀邵某人了,人家可就没什么顾虑了,名声上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届时报复起来,你可顶得住? 入宫面圣之时,会不会汗流浃背? 住在城外别院的时候,担不担心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大队“土匪”包围? 当伱有反杀的手段时,人家才会清醒,才会斟酌再三。 这就叫恐怖平衡,双方都不会宣之于口,但心中有数。 “再屯驻一阵子吧,我估摸着司空的命令快来了。”糜晃神色黯然地说道。 “都督勿要多想。”邵勋劝慰道:“回去之后,司空定会善加安抚,不会过多责怪。” 撤军是肯定的,唯一的悬念就是几月份罢了。 左右卫将士急着现在就走,赶回家还来得及过重阳节。 ****** 温县郊野的司马氏祖陵之外,司马越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前天听到五千鲜卑骑兵全灭的消息后,他直接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两天,才堪堪起身,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谒陵。 河间、东海两個司马氏子孙互相攻杀,没想到两人手下各出了个桀骜不驯的“叛将”。 张方已经授首,邵勋何时去死? 记室参军孙惠轻手轻脚走了过来,道:“司空,王夷甫快到了。” 司马越嗯了一声,目光看向远处的青松翠柏,沉默不语。 鲜卑骑兵没了,该如何与王浚分说? 今后战事不利时,该怎么打? 邵勋先抢许昌武库,又在长安坑害鲜卑人,该怎么处置?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茫然无措。 “司空,还有一事。”孙惠又道。 “说吧。” “宫中传出消息,赐邵勋女乐数人。” “就这?”司马越不悦地看向孙惠,但他现在身体虚弱,强摧出来的怒火却显得有点气势不足。 “其中一名女乐乃前成都王妃乐氏。”孙惠补充道。 司马越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坏消息太多了,与那些相比,这都是小事。 “天子赦免乐氏之罪了吗?”他问道。 “未曾。” 司马越点了点头。 没有赦免乐氏的罪名,那她就只是一个罪眷、一个女乐歌姬罢了,天子背后的那些人,终究没有和他明着干,只能暗戳戳耍点小手段给他添堵,可笑可笑。 远处响起了蹄声。 司马越抬眼望去,却见王衍骑着一匹驴过来了。 “司空,何至于此?”王衍坐在驴背上,叹了口气,说道:“讨颙大胜,不是喜事么?” “夷甫,休要说风凉话。”司马越站起身,直感觉一阵头晕,勉力说道:“你帮不帮我?” 王衍哈哈一笑,翻身下驴,然后说道:“司空,你方寸乱了。” 司马越不语。 “我试言之,你姑且一听。”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 “敢问司空,军令一下,西征大军可会回返?”王衍问道。 司马越又点了点头。 洛阳禁军当然要回洛阳了,这是朝廷的军队,不是谁的私兵,不可能长久留在关中。 “朝廷可会授十九岁之人太守之职?”王衍继续问道。 司马越摇了摇头。 就像张方在颙府遭受排斥,邵勋在越府遭受若有若无的敌视,苟晞蹉跎三十年未有寸进一样,没家世、没根底的人想当太守,太难了。更何况世家子也不可能十九岁就当太守,邵勋若想此时当太守,割据一方,会遭到集体抵制,这道任命就不可能发出来。 “敢问司空,关中世家、氐羌贵人与邵勋有旧乎?”王衍又问道。 司马越还是摇了摇头。 “既无兵,又无名义,还无旧识,司空何忧也?”王衍笑了笑,潇洒地掸了掸袍袖,云淡风轻地说道。 “孤所忧者,又岂是这些事!”待王衍“表演”完,司马越没好气地说道。 他又不是没有幕僚,自然有人帮他分析这些事情。 邵勋不可能赖在关中,因为禁军将士还要回家,他们走后,邵勋站不住脚。 他担心的是回来后如何面对邵勋。 是的,邵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司马越,司马越也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邵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两人都是政治动物,脸皮什么的压根不重要,最终还是会面对现实。 “放心,荀泰坚虽与你我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不喜邵勋。尚书左右仆射都看不上此人,司空又有何忧?”王衍笑道。 王衍是尚书左仆射,荀藩是尚书右仆射,王衍为主,荀藩为辅,共掌吏部铨选,权力非常大。 “好。”司马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 有此二人配合,事情却容易了许多。 他需要回洛阳,这本来没什么,但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洛阳不太可靠,有人想像对付司马乂那样对付他。 邵勋如此跋扈,更让他逡巡不进。 如果有王夷甫相助,重组禁军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实上,他已经给河北去信,令司马模帮他募兵,送来温县。并对他讲明了这批人是要来洛阳当禁军的,一定要优中选优,不得糊弄。 司马模听闻,直接成建制抽调部队,连同其家人,一起送往洛阳,非常支持了。 统军大将名宋胄,一共五千步骑,这会已经出发了。 宋胄原为平阳太守,名声不太好,打压寒门出身的李矩,夺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 宋胄离任后,族人宋抽出任平阳太守。 西河宋氏,算是当地的老地头蛇了,在平阳势力不小。 这批人抵达后,算上正往这边押送的四千降兵,以及带过来的万余兵马,差不多有两万了,正好组成禁军的左军、右军。 这两万人是“纯洁无瑕”的,不像左卫、右卫、骁骑那样不可靠,足以护卫他入京。 离开洛阳近两年,军队都要被人偷了。再不回,你是不是还要偷别的东西? 这次非得好好整顿一番。 不过,他还是有些发憷——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万一邵勋鱼死网破,该如何应对? 想到此处,他觉得还是先摸摸底再说。 王府掾糜直,似可担此重任。 王衍在一旁默默看着,良久后暗哂。 想得越多,说明你越不敢撕破脸,还想维持表面和气。 到头来,还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如此而已。 看来,合该我王氏撞大运,居间得利,青州老家估计能拿到手了,妙哉。 第一百五十章 金谷园的海棠 太极殿外,乐氏紧紧抱着琴,眼中别无他物。 这是她成为太弟妃的那天,夫君送给她的,珍贵无比。 而今她什么都没了。 地位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娘家为了避嫌,也不和她来往,除了满腔幽恨之外,唯有这副琴筝,能稍稍寄托些许思念,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回想已经逝去的过往。 人,就是活在回忆中的。 马车辚辚驶来。 乐氏看了眼羊献容。 羊献容点了点头,道:“去吧。” 乐氏淡淡一笑,抱着琴转身上了马车,再不言语。 马车慢慢离去。 羊献容突然间有些后悔。 没别的原因,就是看到乐氏这样一个罪眷居然能脱离苦海,飞出牢笼,有些羡慕罢了。 那个兵家子虽然有些跋扈,但他身边没有女人,乐氏这份气质、容貌,眉宇间还带着点淡淡的哀愁,邵勋见了真能忍得住? 想到这里,羊献容的脸也有些烫。 陛下以前一直盯着蛤蟆,现在又喜欢让人在河里扑腾,看鱼儿跃出水面。 难道蛤蟆、鱼都比皇后好玩吗? 羊献容过去懒得想这些,认为有些生活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今天心绪却有点乱,转身乘舆离去之时,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乐氏与另外三名女乐当天就抵达了金谷园。 “前行看后行。”一个略带些许稚嫩气息的嗓音骤然响起。 “齐著铁两裆。”百余人齐声附和。 “前头看后头。”最初那個嗓音再度响起。 “齐著铁冱(hu)鉾(máo)。”百余人再度高喝。 乐氏掀开车帘,看着正排着整齐队列走出金谷园的少年。 他们一脸严肃,因为用力唱歌脸都涨红了。 身上穿着大得有点滑稽的皮甲,肩上扛着长枪,一边走路一边唱,十分认真。 金谷园中竟蓄养着如此多的少年兵,还唱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俚歌小调。 小调的用词很浅白,曲调也没甚高雅之处,但乐氏精于音律,很容易就能听出,这首小调朗朗上口,由少年兵们唱来,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更能缓解操练过后的疲惫。 挺有意思的。 马车很快行驶到了山门前。 乐氏轻轻下了车,绣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打量了一下大名鼎鼎的金谷园。 “哇!”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呼。 乐氏抬眼望去,却见七八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瞪大了眼珠子看向她。 他们手里抱着干草,有人还流着鼻涕,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领头的少年年纪大一些,挨个斥骂这些看傻了的孩子,让他们赶紧走。 “什长,那是师母吗?” “什长,师母来了,我们要去参拜吗?” “什长……” 乐氏抿嘴一笑,收回了目光。 其他几位女乐也下了车。 乐氏脸上的笑容一收,抱着琴缓缓向前。 金谷园的管事满头大汗地在前头引路。府中别人不知道,他还是知道这些女乐身份的,其他三人平平无奇,唯乐氏一人最为紧要:这可是太弟妃! 郎君今年十九岁,看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娶妻。乐氏来到身边服侍,搞不好就先生下几个孩儿,郎君若喜欢得紧了,直接娶为正妻,也不无可能。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啊。 绮春阁很快到了,这是安排给乐氏的住处。 管事简单交代一番后,便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又有几位婢女送了些日常用品过来,其中甚至包括从成都王府内取来的物件。 乐氏小心地放好琴,然后捋了捋秀发,打开窗户。 首先映入眼帘的一个池塘。 塘中种满了荷花,清风拂来,水波不兴。 金谷水穿塘而过。 河畔栽种着许多海棠树。 传闻石崇非常喜爱此物,并以海棠无香为憾事,曾经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 文人雅士之间,甚至会互赠海棠。 可惜,花期已过,现在却看不到了。 乐氏又在房间内缓缓转着。 这个地方曾经有人住过,因为放着一张有点奇怪的床榻——很高,四个角上有脚,还悬挂着纱帐。 床的斜对面有个书架,放着不少书籍,有纸质的,也有竹简。 乐氏有些好奇,拿起一份看了看,开头几个字就吸引了她:“广成苑……” 广成苑的改造已经很深入了。 去年一整个冬天,都在清淤疏浚,开挖陂池,加固堤坝。 今年三月开始,来自五个郡国的数万夫子又开始了营建。 因为挖了几个陂池,一些小湖泊、小水塘内的水被引了过去,形成了较大的湖泊。 夫子们在湖泊之间铺设道路,以利通行。 湖泊之间的空地在逐步清理之中,这些都将规划为农田。而且是高质量的水浇地,产量会相当不错。 当然,按照羊献容的脾性,自然不可能专心给你搞农田。 事实上,在她的干涉下,小一点的湖心岛上修建了观景亭阁,大一些的岛则修建了小院,可以住人的那种。 夫子们砍光了半山腰上的杂木后,本来移栽了许多果树过来,但羊献容又要求加塞一批漂亮的花木,整个花园出来,可供赏景。 这些事情若让邵勋知道,保不齐又要怒火万丈,让羊献容哇哇叫了。 乐氏看完之后,看了看封页,没找到落款,不知道谁送来的。 再看其光洁程度,很显然还没被翻阅过。 她脸一热,将书放回原位,然后来到窗前,轻轻坐了下来。 两瓣硕大浑圆的半球压在胡床上,将臀部的裙身绷得紧紧的,乐氏左手支腮,看着窗外的美景。 广成苑…… 不知道此地的主人邵勋为何对广成苑如此执着。 他想当襄城太守吗? 广成苑离南阳那么近,若能去一趟,看看儿时玩过的草地,少女时代钻过的花园,以及出嫁前一天晚上,静静坐过的观月亭。 那里,满满的都是她过往的回忆啊。 这个杀来杀去的世道,她已经厌烦了。 想到此处,她叹了口气。 邵勋似乎也是个热衷杀来杀去的人,偏偏自己落入了这种粗鲁的军头手里。 她下意识抓紧了亡夫送给她的琴,仿佛这是救命稻草一般。 她还想起了丈夫回邺城时提到邵勋时的场景,说那个金甲小将把人当猎物,马踏万军,生擒一军校而回…… 幽怨的叹息声响起,这都是命。 ****** 卢志来到了成都王府,却发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眉头一皱,仔细询问了街坊之后,才得知太弟妃居然已经在好几个月前被接走了,不知何往。 卢志顿时有些懊恼。 免官在家,消息不通,着实让人烦恼。 旋即又叹气,太弟满门早就被赐死了,独留了王妃一人。如今王妃也不见了,最后一个故人也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中。 卢志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自己这一身才学,又能卖给谁。 实在不行,只能去投司马越了。但前两天传来的消息,又让他有些犹豫。 西征大军固然讨平了河间王,攻占长安。 但都督糜晃、殿中将军邵勋等人却将入城劫掠的鲜卑骑兵尽数诛杀。 卢志不相信这是司马越授意的。 仔细想想,糜晃这人忠心有余,但能力、魄力上都有所欠缺,多半也不是他的主意。 那么答案很明显了,殿中将军邵勋主导了这次事件,因为露布飞捷的文书上此人名字排在第二位,比何伦、裴廓、王瑚等人更靠前。 卢志琢磨一番,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司马越、邵勋这对君臣之间,似生嫌隙。 其实这也是必然的。 两人走到这一步,谈不上谁对谁错。 邵勋若按部就班,忠心耿耿,混到一定程度后,就升不上去了,然后甚至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都不得升迁。 下场惨一点的话,就混得和张方一样,被幕府士人集体排斥。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是你能力出众、功勋卓著就能改变的。 邵勋似乎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前景。 他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啊。 “汪汪……”正在闷头走路的卢志突然听到一阵犬吠。 不对,不是犬吠,更像是人学狗叫。 扭头望去,却见前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正趴在地上,准备钻狗洞。 他顿时气乐了,道:“彦国,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何故做此丑态?” 已钻进去半个身子的胡毋辅之又艰难地退了回来,看到是卢志,满不在乎地笑了,道:“子道,我正要找人喝酒,无奈门子说什么都不让进,只能出此下策,钻狗洞进去了。” 卢志摇了摇头,无语。 胡毋辅之这个行为,在某些讲究率性风流的士人眼里,倒也算不得什么事,甚至会被人夸赞一句“真性情”、“真名士风流”,但卢志却看不惯。 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真的有点胡闹。 于是他转身就走。 “子道今日怎有空闲逛?”胡毋辅之追了上来,抓着他的手,大声问道。 卢志甩了甩手,却没能甩脱,只能无奈道:“今日去太弟府上,想拜会王妃,无奈人去楼空。” “你去那里当然找不到了。”胡毋辅之笑道:“王妃却已被天子赏给殿中将军邵勋了,而今多半在金谷园。” “你怎知道?”卢志惊讶道。 “王平子说的,应不会错。”胡毋辅之道。 卢志停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利益交换 糜直八月才从温县出发,一路向西,过王屋山,然后在河东郡渡过黄河,进入冯翊郡。 最终赶到长安时,已是重阳节前后。 长安郊外的塬上多了很多新坟,密密麻麻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他在塬下稍稍停留了会。 天空一丝云儿也无,塬上的松柏林间,秋风飒飒,送来阵阵呜咽。 他突然间打了个寒颤,对前路愈发迷茫了。 司空对他还算客气,但有些过于客气了。 幕僚们在说什么重要事情时,都会用眼角余光瞥他一眼,仿佛不想传到他耳朵里一般。 糜直是个心思敏锐的人,他能够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气氛变化。 他知道,自己被人提防了。 唉! 糜直叹了口气,收拾好心情,很快来到了霸上大营之内。 邵勋还在长安城中组织粮食转运。 金门坞已经收到第二批粮食了。 前后两次转运,去掉途中损耗,总共得粮十九万斛。 第三批已经启运,大概九月底可开始第四批粮食的运输工作。 闲暇时间,他也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消息。 道士范长生下山,成都李雄甚礼遇之,以其为“四时八节天地太师”——又一个吊炸天的官职。 李雄正式称帝,国号“大成”,改元晏平,大赦天下。 这個位于蜀中的政权,因为地理封闭,看样子稳定下来了。 自西汉大地震之后,汉水改道,从此无人再能重演“暗度陈仓”旧事。蜀中钱粮想要运出,不能像刘邦那样利用廉价的水运,只能走漫长崎岖的山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十车粮食路上估计要损耗七八车,当年诸葛亮那困难到极点的后勤就是明证。 这个地方,别人打进去难,里面的人打出来也难,估计就那样了。 因为西征“有功”,天子加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 又以范阳王司马虓为冀州都督,镇邺。 平昌公司马模实在搞不定河北那摊子事了,于是拍拍屁股走人,到许昌走马上任,换个舒服点的地方继续瞎混。 司马越正式组建太傅幕府,以王衍为军司,曹大爷算是彻底靠边站了。 新幕府里绝大多数都是在徐州征辟的士人,或者是荡阴之战后跟他逃去徐州的人。 比如军谘祭酒庾敳、主簿郭象等人,不务正业,纵酒放诞。前者还大肆捞钱,后者品行不堪,玩弄权术。但因为他们名气较大,为士人称赞,故司马越非常器重他们。 都是什么玩意! 邵勋也听到了司马越要重建禁军的消息。 洛阳中军本就分宿卫军、牙门军两部分,前者驻城内,后者屯于洛阳郊县。 宿卫军又称宿卫七军,即左卫、右卫、左军、右军、前军、后军、骁骑七大营。 如今的洛阳中军只有三万余人,编为左卫、右卫、骁骑三支。 司马越重建左军、右军,看似在恢复中军编制,实则在安排自己人。 他——终究还是怕了。 邵勋哂笑一声,左军、右军堪用吗? 不过,从司马越的角度来说,这倒是正常的。 左卫、右卫、骁骑三军在现阶段是不可能公然反对他的,他不需要左军、右军多能打,反正能护持着他就行了。 再没可靠之兵,难道继续在温县晃荡,有家不能回么? 而正当他思考着左军、右军的来历时,糜晃、糜直父子来到了逍遥园。 三人相对行礼,然后分别坐下。 “太傅已经下令撤军了。最迟九月底,所有人都要撤离。”糜晃最近的神色稍稍有些好转,看样子一番交涉之下,他没有受到重责,甚至还被司马越抚慰了。 那么问题来了,太傅为何不遣使抚慰我?抛开事实不谈,我杀了五千鲜卑骑兵,难道没有功劳吗? “都督莫不是升官了?”邵勋注意着糜晃的脸色,问道。 糜晃挤了点笑容出来,道:“司隶校尉,算升官吗?” “官品高了,当然算升官。”邵勋笑道。 不过,实权太守的位置没了。 司隶校尉固然有兵,但不多,甚至还没度支校尉手底下的人马多。后者管理漫长的漕运线路,大几千兵马还是有的,司隶校尉最多三千,可能还不到。 “弘农太守给了谁?”邵勋问道。 “弘农令裴廙(yi)升任太守。”糜晃说道:“你家那些坞堡,好自为之吧,我照拂不了了。” “哦。”邵勋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嗯?糜晃看邵勋一点不慌,顿时有些诧异。随即又想到当年他俩往裴妃跟前凑的样子,顿时悟了,看来小郎君在这条路上走得比他还远,与闻喜裴氏的关系不简单啊。 “太傅打算怎么安排我?”沉默了一会后,邵勋问道。 糜晃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的。 只听他说道:“太傅正在慢慢健全洛阳中军编制。” 邵勋点头,示意他知道。 “牙门军也会重建。”糜晃说道:“太傅想让你来管牙门军。” “牙门军有几营?” “牙门军草创,就你部一营。” “多少人?” “你殿中将军所领旧部,五千余人。” 邵勋久久不语。 糜晃静静等他回应。 糜直则屏气凝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逍遥园内,有六百名顶盔掼甲的银枪军武士。霸上大营之内,还有数万兵马。若此人暴起发难,会如何? 有的时候,翻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是要将我赶出洛阳啊!”邵勋突然一拍案几,大喝道。 糜晃眉头一皱,没什么反应。 糜直却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银枪军武士纷纷望了过来,有人甚至把手垂到了腰间刀柄之上。 “太傅还许你一职。”沉默片刻之后,糜晃突然说道。 邵勋气乐了,道:“都督,你我什么交情,还藏着掖着?” 他知道,糜晃也是奉太傅之命,一点点放出好处。 如果邵勋反应不激烈,那后面的就没了。 同时他也有些感慨,糜晃这人怎么说呢,太愚忠、太老实了,到现在还没对司马越彻底失望,还在尽心为他做事。 司马越这鸟人,何德何能,有糜晃、何伦、王秉这样的人效忠——诚然,他们三人能力一般,但忠心没得说,完全可以托付后路。 “太傅许伱材官将军之职,督造广成苑。”糜晃继续说道。 这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了。 广成苑是怎么回事,经历了一年时间,已经不算秘密了。 司马越确实可以勾结王衍,把这个工程停了。如今拿出来说事,其实就是以此为筹码谈判。 “我推了几次的材官将军,终究还是没推掉啊。”邵勋转怒为喜,笑道。 “材官将军是第五品,看似只升了一品,可这一步没那么简单。”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 官场之中,总有某些级别的官位,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天花板。 升官不是一直可以升的。摸到天花板之后,无论立下多少功劳,都很难再进一步。 从第六品的殿中将军,升任第五品材官将军,这一品的跨越不知道拦了多少人。 材官将军与郡太守、国相、王国内史平级。 以材官将军的身份领牙门军,有点不伦不类,但谁让牙门军只有区区五千余人呢?洛阳中军鼎盛时,牙门军可是有十几营总计步骑五万余人啊。 宿卫军一般不出动,牙门军才是西晋朝廷的战略预备队,机动作战力量。 “牙门军屯驻何处?”邵勋问道。 “你想屯何处?”糜晃反问道。 邵勋沉吟了一下。 牙门军一般是屯洛阳城外的郊县,有时就在洛阳、河南二县,有时在偃师等地。 “我老在太傅面前晃悠,想必他也觉得碍眼。”邵勋自嘲道:“放我去梁县,离得远远的,正合太傅之意。” 理论上来说,梁县也是郊县。 但郊县与郊县是不同的。就好比原本驻地是在北京附近的通州,现在给你整到延庆去了,这也太“郊”、太“村”了。 糜晃听了却没反对,显然他清楚司马越是真不想看到邵勋。 甚至于,司马越想把邵勋弄得更远,去江东甚至蜀中平乱,与陈敏、李雄同归于尽算了,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梁县似可,太傅应不会反对。”糜晃思虑一番,点了点头,说道:“就在广成苑旁边,你来往也方便一些。” “我还能回洛阳吗?”邵勋笑问道。 糜晃瞪了他一眼,道:“没人拦着你回洛阳。” “那好。”邵勋说道:“若哪天广成苑停工了,我就回洛阳。” 糜晃叹了口气。 邵勋与太傅之间的事情,他写了好多封信,大力转圜,痛陈利害,最终有这个结果,其实非常不错了。 但他的苦心,又有谁理解? 太傅不理解他,邵勋也不理解他,这事弄得…… “太傅还有一个要求。”糜晃最后说道:“若有战事,牙门军是要出征的。” “除了江东之外,哪里还有战事?”邵勋问道。 青州刘伯根被幽州南下的鲜卑骑兵斩了,王弥逃窜山林,不知所终。 河北已经被初步压下去了,表面上平静得很。 关中也被讨平了。 蜀中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了。 就目前来说,除了江东陈敏之外,就只有匈奴刘渊还在蹦跶了。 经历了这一年的事,司马越至少表面上获得了一定的威望,他的敌人都被干挺了。 这或许就是他回洛阳的底气? “总之你小心些吧。”糜晃没有正面回答邵勋,只说道:“而今各地皆平,幕府之中或许有些人会盯上你,把你当做下一个敌人。你离了洛阳,那些人可能会撺掇太傅调集河北、豫州乃至徐州等地的兵马……” 说到这里,糜晃就不说了。 不管这些人的谗言会不会成真,但总是个威胁。或许太傅本人也曾经起过这类念头,反正小心就对了。 “所以太傅这是在玩缓兵之计?”邵勋问道。 糜晃摇头叹息,道:“太傅还不至于如此,你终究还是有用的。” 河北真的平定了吗?怕是连太傅都不敢肯定,不然的话,范阳王就不会出镇邺城了。 许昌兵还是有战斗力的,公师藩等人就是在他们的围剿下,最终败亡。 但当地局势很诡异。 司马颖虽死,打着他旗号的人很多。摁下去一波,又会起来另一波,无穷无尽。 说不定哪天又有人起事了,谁说得准呢? 留着邵勋,还能干干这些杂鱼。 而只要稳定个几年,太傅应该能把禁军军心都收了吧? 糜直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今日这场会面,对他心灵的冲击比较大。 原来,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将军,已经做下了这么大的事,让“权倾天下”的太傅都奈何不得,要和他“讲道理”。 原来,手里有兵,在禁军中有影响力,会得到这么多好处。 清谈所带来的名气,看样子要渐渐让位给刀把子了。 他对这个世道的认知,不知不觉前进了一大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由 军令是“九月底”撤军,邵勋真的拖到了最后一天。 前来接替长安防务的人名叫梁柳。 此君为天水人,乃皇甫谧姑表兄弟,曾当过城阳太守,现为太弟太保。 皇甫这个家族,与司马颙是真的有血仇。 皇甫商就不说了,半路被司马颙所杀。 皇甫重坚守秦州,最后城破。 梁家作为他们的姻亲,与皇甫氏一样,素来心向朝廷,是难得的忠臣。 考虑到他太弟太保的身份,那就有点意思了。 皇太弟司马炽作为一股政治势力,这么急着抢班夺权了吗? 太傅也真是的,现在谁都敢和你玩心眼了啊。 但邵勋也有些为梁柳担心,因为他只带了寥寥数十人上任。 镇守关中的兵,要么是收容的溃散降人,要么是士族、豪强提供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力整合这批兵马了,反正禁军不可能留给他的,也没有禁军愿意留在长安。 最后一批运送粮食的船队比禁军早三天离开,载运了约二十万斛,最后能运到金门坞的,大概能剩一半以上吧,小心一点,别摔落太多山崖的话,可能有六七成。 为了这批粮食,梁柳差点和邵勋打起来。 无奈他没几个兵,军心也不稳,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其实也不怪他。如果说此时哪里灾害最频繁的话,一个是关中,另一個则是并州,人口衰减得不成样子。梁柳心疼粮食,也是可以理解的。 回程的路上,邵勋继续绘制着地图,有时还带着亲随策马到另一处,来一次短途参谋旅行。 部队交由李重带着。 攻杀鲜卑骑兵时,李重率部自鹿子苑出发,入平朔门,攻入皇宫、东宫,进退有序,指挥有方,比那些只懂一腔热血直接莽上去的人要强。 十月中,大军过了潼关,继续前行。邵勋遣人往闻喜一行。 二十二日,至弘农县。与新任太守裴廙交际一番。 裴家最近一两年运作比较频繁。 先是裴整出任河内太守,再是裴廙担任弘农太守,听闻还在朝中使劲,试图力推裴纯担任荥阳太守,再考虑到掌兵一万六千余人的右卫将军裴廓,裴家这是要作甚?造反吗? 二十七日,至陕县。 十一月初八,当洛阳下起纷纷扬扬大雪的时候,出征的禁军终于回到了家。 去时五月,回来是十一月,整整半年时间。 还好没打太多仗,不然今年都不一定能回来。 洛阳大街小巷之上,百姓们好奇地看着鱼贯入城的军士。 有风雅之人坐在楼上,当着漫天风雪,轻摇羽扇,谈笑风生。 “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与?”有人问道。 “你这话才过了呢。杀鲜卑,有什么过错?”有人反驳道。 “鲜卑乃中朝礼聘而来的兵将,杀了他们,岂非失信于人?中朝大国,还讲不讲信义?” “信义——可是有些人带头不讲的吧?” “闭嘴,饮茶。” “说得极是,这茶汤不错。” 虽然大家都闭嘴不说话,但眼睛都看着街道上的兵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禁军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有记性好的人想了想,禁军似乎是前年四五月间成军的吧?当时就万余人,以东海王国军为主。而那支东海王国军,最开始只有数千人。 后来补入了不少逃回来的溃兵,以洛阳中军老卒为主,再又招募新兵,才有了如今的禁军。 老兵和新丁混杂,就是这支禁军的底色。 现在看来,老兵还是老兵,新丁却有些不一样了,成熟了许多。 有那懂军事的暗暗思忖,这支三万余步骑的禁军如果再好好整训个一两年,甚至拉出去打几仗,应该会更强。 虽然比不上荡阴之战前的洛阳禁军,但也不是谁都能轻侮的。 想到此处,他们暗暗松了口气。 衮衮诸公,可千万别乱来啊。 好不容易呵护起来的新禁军,若是被你们整垮了,以后谁来保卫洛阳? 大军缓缓而行,分至各处军营屯驻。 众人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支营伍过完,才收回目光。 说实话,大伙以前是不太看得起这些武夫的。 但如今嘛,啥也别提了,一年年的战乱,让人心烦。 公卿巨室还罢了,他们这些底层士人受伤害最深,真没啥资格厌恶兵家子。说破天,你也得靠人家来保护啊。 ****** 回到金墉城驻地后,邵勋第一时间召集了诸位军官骨干。 他准备派出一部分人马,协助他们把家人接过来。 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可能需要一年时间。 人接过来后,暂时安置在各个坞堡,反正当地还有空余的房间。待明年正式移驻梁县之后,再统一安置。 众人自无异议。 事到如今,天下是个什么局势,心中都有数。 有些地方现在没乱,早晚会乱。 乱世之中,什么都靠不住,唯有手里的刀枪靠得住。把家人接到身边,置于自己的武力保护之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众军散去之后,邵勋登上了金墉城头,俯瞰整个洛阳。 金墉城要让出来了。 他将离开洛阳,前往南方的梁县,坐观风云,待时而动。 司马越也回洛阳了。 从今往后,他会试图增强自己对朝堂、军队的控制力,一步步挽回那失去的一年零七个月。 这十九个月的空白,对司马越是真的要命。 如今不知道要花费多大代价来弥补,甚至于,永远弥补不了了。 邵勋从梁柳出镇长安就能看得出来,皇太弟司马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有自己的谋算,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雄心壮志。 司马越立此人为储君,怕是走了眼。 接下来几日,邵勋让人准备了一些礼物,他要一一上门拜访,如糜家、曹家、庾家、徐家、潘家、何家等等。 太傅府上,他不会亲自去了,虽然他很想见一见裴妃。 皇宫,现在也去不了了。 马上就要去梁县,值此之际,老实说他有点压不住心中的某些感觉了。 他连羊皇后的手都没摸过。 他知道,这是作死,羊皇后翻脸的可能性不小,虽然她曾经魅惑过自己。 但人不可能永远理智,都要走了,就想大胆一把,摸一摸羊皇后的手,揽一揽裴妃的腰……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雪花打在脸上。 邵勋清醒了。 若有十万大军在手,羊皇后、裴妃都会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可惜现在没有,只能意淫一番了。 这该死的年轻身体,精力还真是旺盛。 他转身下了城头,开始伏案写教学计划。 待忙完洛阳之事后,已是十一月下旬,他悄然离开了金墉城。 十二月初一,一辆马车离开了金谷园。 乐氏悄然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雪景。 一位金甲武士策马于旁,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乐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你把她当做透明都可以,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对她做任何事情,她也认命。 有雪花飘进了车厢内。 她小心翼翼地放好琴筝,伸出左手,任凭一朵雪花落在手掌心,慢慢融化。 梨花般的雪,素雅、淡静,仿佛世间一切纯洁美好事物的结晶。 同时又有些冰凉、凄冷,让她感同身受,自哀自怜。 邵勋瞄了一眼,太弟妃有点忧伤文艺的感觉啊。 这几天他按捺住了心思,没有猴急。 他现在是一个口味挑剔的美食家了。 美味的猎物,一定要慢慢调理其状态,达到预期效果之后,再宰杀烹饪,获得极致的口感。 总之,每一份大餐都要有其独特的韵味,让他饱餐之余,还能够回味余韵,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鸟兽绝迹,人烟寂寥。”邵勋突然说道。 乐氏先看向他,又看向远处寂静的雪原。一望无际,除了皑皑白雪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洞洞的,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待到春来,积雪融化,山旁、河畔、林间、草甸中,草木葳蕤,百花盛开。”邵勋又道。 乐氏不自觉地想象了一下,嘴角微微露出些笑容。 “更有那云雀,在枝头飞舞,花间徜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邵勋继续说道:“蓝天碧水之间,纵情欢愉,俯察世间之美景,可谓极乐也。” 乐氏看了他一眼。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喜欢在花园、树林间嬉戏。 长大之后,却有许多人来要求她这样那样。 嫁人之后,虽然夫君对她不错,但总觉得束缚越来越深了。 翁婆是天家之人,虽然已经故去,但王府那森严肃穆的气氛,总让她不自觉地压抑住天性,循规蹈矩地做人。 有一次,向来好脾气的她甚至对婢女发火了。 从那时候起,她总担心就这样过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会磨灭掉最后一丝温婉、柔美、善良与怜悯,变成南阳乐氏那个大家族里很多年长女性的形象。 云雀的快乐,确实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轻易享受到的。 “来。”邵勋伸出了手。 乐氏疑惑地看向他,不明所以。 邵勋也不要她回答,俯身一捞,将乐氏柔软的身躯抱入怀中,置于自己身前。 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在雪地里风驰电掣起来。 耳旁全是呼呼而过的冷风。 乐氏一开始还有些僵硬,片刻之后,却觉心中郁结已久的不快散去了不少。 她放松了下来,甚至伸出手去接迎面打来的雪花,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羊献容。 一个人身处冰冷寂寞的深宫,还时不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如同笼中鸟,更如圈里待宰的猪羊。 在这一刻,乐氏明白羊献容最后看她时的眼神了,那是羡慕,对自由的羡慕。 乐氏轻叹了口气。 抱着他的这个兵家子,也许将来会败亡,但在这一刻,却让她享受到了云雀的快乐。 这个人,谈吐并不粗俗,为人也不残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内心隐藏的情绪,并想办法为她纾解。 落在他手里,也不算太坏。 接下来的一路,邵勋时而带乐氏骑马,时而带她下地步行,慢慢讲解着附近的山川地貌。 偶尔甚至还谈起冬日打猎的事情。 乐氏身上披着一件暖和的皮裘,就是邵勋打猎得来的。本欲送给裴妃,却没了机会。 乐氏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听到之时,心中依然微起波澜。 快到金门坞的时候,她突然说道:“前些时日,原邺府司马卢志来金谷园拜访,未能见到将军,便走了。他给妾留了一封信,有他在京中的住址……” “哦?”邵勋惊讶地看向乐氏。 乐氏避开了眼神。 第一百五十三章 游戏 山重水复之间,一座坞堡出现在了眼前。 坞堡和坞堡是不一样的。 像赵固、上官巳等人在黄河边建立的坞堡,其实就是个简陋的土围子。 高端些的坞堡,如历史上的云中坞,甚至开采附近的大理石,充作下山的阶梯。 玉璧城也不大,就型制来说,和最大号的那一批坞堡差不多(可比肩县城里面较小的那批),结果高欢上了头,死了七万人也没攻下。 坞堡的安全性,一看地势是否险要,二看用料是否扎实,三看守具是否齐备,四看军民是否齐心。 刚刚完工没多久的金门坞,用料算是相对扎实的。 整体位于山腰之上,且“山多重固”。上头还有泉水流入,有点类似高句丽人在山顶建立的山城了。 驻守金门坞的银枪军第二幢士卒们远远就看到了邵勋一行人。 待到唐剑遣人通传之后,大队人马立刻下山出迎。 “邵师。”陆黑狗、侯飞虎二人躬身行礼。 “参见将军。”数百将士用矛杆击地,齐声大吼。 “无需多礼。”邵勋远远下马,然后又将有些挣扎的乐氏从马背上抱下,笑道。 乐氏脸有些红,稍稍捋了捋耳边的鬓发,低头不语。 方才邵勋的手第一次碰到了她的前胸,好像是无意的,又好像是有意的。 乐氏抬头看了眼邵勋。 他面带笑容,注意力全在打量那几百名军士,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看来他是无意的。 乐氏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暗暗做着心理建设:“我是天子赏赐给他的奴婢,他要做什么,我也没办法。” “半年不见,看样子操练没拉下。过年之前,我检查一下尔等技艺,优胜者有赏。”邵勋说道。 “诺!”数百人齐声应道,声浪完全盖过了呼啸的寒风。 “回山。”邵勋大手一挥,然后拉着乐氏的手便上了山道。 乐氏浑浑噩噩,走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少了点什么,原来是琴忘拿了,还放在马车里。 但又何止刚才忘了拿?这几天经常忘了,经常想不起来…… 她的脸有些红,又有些愧疚,还有点想流泪的感觉。 这才几天? 她绝不是这么见异思迁的女人。 但跟在邵勋身边,总是很被动,一步步被他扰乱心绪,偏偏还挺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压抑多年的天性束缚被慢慢解开了一样。 “拜见将军!”金门坞数十位里贤、庄头齐齐行礼。 一位里贤管五十户百姓,权责范围限于坞堡内部。 庄头则负责管理出外耕作的堡民,农闲时的军事训练或集体劳作,同样由他们负责带人抵达指定地点。 “今日喜庆,无需多礼。”邵勋虚抬双手,说道。 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下乐氏,发现她淡定地站在那里,既不紧张,也不畏怯,落落大方,仿佛见惯了这些场面一样。 他这才意识到,这几天经常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女奴,原来是太弟妃啊,差一点就母仪天下。 啧啧,我果然是有品味的,就喜欢这些高质量的女人。 “邵师,都准备好了,包括你说的赤豆粥。”陆黑狗走了过来,禀报道。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邵勋。 别看他们一个个都是管理几十户人的“官”,说到底金门坞还是太艰苦了,底子太薄,以至于连他们都谈不上吃得多饱。逢年过节可敞开肚皮吃,对他们而言也是种诱惑。 今天是腊日,除了传统的祭灶神之外,邵勋还吩咐把冬至一起过了。 冬至在此时不是什么流行的节日,很多地方甚至压根不过,还没有后世“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但邵勋觉得还是要过一过的。 他不确定接下来几天是不是还在金门坞,于是干脆并在一起,同过两节。 正好从长安运来的三十多万斛粮食之中,有不少赤豆、黑豆、绿豆之类的杂粮,节日食品赤豆粥算是有了。 “那还等什么?”邵勋说道:“种地、操练、挖河、放牧、建坞堡,辛苦了一整年,不该好好吃一顿吗?” 此话一出,里贤们面露喜色,然后纷纷去各自辖区传令。 不一会儿,欢呼声响彻整座坞堡。 邵勋哈哈大笑,拉着乐氏来到了他的小院。 甫一进去,就把乐氏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收拢的流民,你看他们多高兴。” 乐氏被全堡欢乐的情绪感染,嘴角露出了笑容,就连邵勋的手落在她的翘臀上都忽略了。 ****** 傍晚时分,邵勋出了坞堡正门,登上了一处可俯瞰整個河谷的高坡。 在最高处,他伸出了手。 乐氏犹豫了一下,递出了手。结果一个不小心,直接被邵勋来了个公主抱,满满抱在怀中。 我是天子赏赐下来的奴婢,我没办法的…… 乐氏脸色微微有些纠结,最终没有挣扎。 邵勋找了个倒在地上的枯树干,擦掉积雪后,坐了上去。 “范阳王虓死了。”邵勋突然说道:“河北又要乱了。” 乐氏嗯了一声。 邵勋有些奇怪,好歹曾是邺城的女主人,怎么没兴趣听河北的事了? “禁军前脚刚走,后脚关中就乱了。司马颙被人迎回长安,梁柳手下的兵临阵倒戈,杀了他,投降司马颙。”邵勋又道。 这其实就是他不确定还能不能在家过年的主要原因,万一司马越要他带兵出征呢? 乐氏又嗯了一声。 邵勋有些奇怪,低头望去,却见乐氏伸着纤纤素指在树干上写着什么东西。 “乐岚姬?”邵勋看着残雪上的字迹,面色不动,心中大喜。 乐氏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眉宇间又生起一丝哀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想起了曾经的亡夫吧。 邵勋没有趁机揩油,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局面,只稍稍搂紧了她。 他的优势十分巨大,因为乐岚姬是奴婢身份,心理上已经对他不设防,比其他女人容易得手太多了。 这场追捕游戏已经进入深水区,但还没到采摘果实的时候,邵勋沉迷于其中,强烈的满足感让他灵魂都有些战栗。 “山中之岚……”他在乐氏耳边轻声说道:“你合该属于这座山,而不是被束缚在森严的牢笼之中。在金门山上,你可以随意释放天性,忘却一切烦忧,尽情享受欢愉。” 乐氏被耳边的热气弄得晕晕乎乎,脸像烧起来了一样。 “听,山风在向你打招呼呢。”邵勋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 乐氏真的听了起来,眼神甚至露出了些许欢喜,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或许是少女时代的什么经历吧。 两人安安静静地抱坐了许久。 邵勋克制着自己,一直没揩油,偶尔往怀里搂紧一些,帮乐氏避风。 回到坞堡小院时,两人间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邵勋坐在案前,查阅各坞堡、庄园送来的光熙元年(306)的数据——讨平司马颙后,天子下诏改元,今年是光熙元年。 云中坞进入第二年的耕作,施加了混合河底湿润淤泥的粪土后,产量相当不错,但因为被鲜卑人践踏了部分河北岸的田地,总计287顷农田只收得了六万六千余斛粟——一晋斛粟米约三十多斤。 该坞堡现有1600余户堡民、7500余口人、282头大小牲畜。 金门坞现有1200余户、5200余口,今年开垦了约150顷,收四万四千余斛粟,畜养了149头牲畜。 檀山坞差不多同样户口,开垦了160顷,收粮四万七千余斛,大小牲畜167头。 很明显,在竞争中檀山坞胜出了,于是毛二得到了入太学的名额。 明年檀山坞堡也要开始建设了,预计一年内完工。 禹山坞的发展则已经到顶,年收十六万五千余斛粟,十分稳定,另有大小牲畜820余头。 这个规模,不是一个坞堡的极限,但却是禹山坞的极限,可能还能增长一些,但空间不大了。 真正能打粮食的坞堡,还得在平原——后世刘曜攻郭默于怀城,从他家一个坞堡内就缴获八十万斛粟米的存粮。 三大庄园的发展受到诸多限制,今年夏收后,又种了一茬杂粮,全年共收接近十三万斛粮。 粗粗一算,今年的粮食缺口只有十万余斛了。 金门、云中、檀山三坞几个月前都种了越冬小麦,明年粮食产量会大幅度增加,届时就会有余粮了。 再考虑到今年从长安弄了不少钱粮,几年来第一次不为财政所困。明年檀山坞的建设,甚至可以不用向外人借钱。 当然,该借还是得借。 能借到钱也是种本事,更何况他还要扩军。 算完账后,邵勋心中喜悦。 乐岚姬轻抚瑶琴,如同一缕清泉,抚慰了他有些疲劳的神经。 邵勋倚靠在胡床背上,默默看着跪坐在琴前的乐氏。 身形优美、气质娴雅,娇艳的脸上带点淡淡的红晕。 二十四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妇人最最成熟娇艳的时候啊。 他突然间生出了娶这个妇人为妻的冲动。 但他很快掐灭了这个念头,我在尝试俘虏这个女人的身心,怎么可能反被女人俘虏呢? 可笑可笑。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届全体大会 新年很快来到了。 正月初七人日,太傅幕府“第一届全体大会”正在王府举办,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愈发热烈。 庾敳喝多之后,回忆起了几年前的“心酸”,眼泪直流,蒲扇般的大手没轻没重地拍着庾亮的肩膀,大声道:“元规,太傅第一次征辟,你还不愿意来。当时邵勋也在吧?这个忘恩负义之辈,你还和他往来作甚?” 庾亮面露尴尬之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伯父跟着太傅东奔徐州,现在颇受信重,但私下里风评不是很好。原因也不是他捞钱捞得太多,而是不给他人分润,喜欢吃独食。 邵勋说他从没见过吃独食的人有什么好下场。 庾亮受他影响,觉得很对。 因此,看在伯父的份上,稍稍提点了几句。 没想到却惹恼了伯父,多喝了几杯之后,竟然翻起了旧账,让他十分狼狈。 “元规,你别躲!”庾敳仰脖灌了一樽酒,声音更大了:“你到现在还和邵勋搅和在一起,来往密切。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要把妹妹嫁给他?” 庾敳的声音有些大,好多人都听见了。 九月刚被征辟为从事中郎的胡毋辅之也是个酒鬼,这会一听,拍了拍案几,笑道:“我见过一次邵勋,当时张方刚退,他亲自下田,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还弄了首什么俚歌小调,什么来着,待我想想……” 众人被胡毋辅之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对!”胡毋辅之又一拍案几,直接唱了起来:“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唱完之后,也不管其他人的眼光,直接哈哈大笑。 “粗鄙!”主簿郭象评价了一句。 胡毋辅之怒了,要和郭象干架,众人慌忙拉住。 郭象下意识后退两步,见胡毋辅之被拉住了,悻悻然回了座位。 这個从事中郎,与军司王衍关系密切,他还得罪不起。 不过心里的火却燎烧得厉害,直欲寻找发泄口,正好看到正与伯父拉拉扯扯的庾亮,阴阳怪气道:“元规,伱家妹妹嫁予邵勋,可要太傅做媒?” “舍妹才十一岁,主簿说笑了。”庾亮连连摆手。 “可以先定下嘛,很多人家不就是这么做的?有那处得好的,七八岁就定下了。”郭象继续不阴不阳地说道。 庾亮有些恼火,别过头去,懒得理他了。 主座那边,出来敬酒的裴妃不知道为什么,起身离开了。 司马越不以为意,继续和王衍商量着事情:“天子已征颙为司徒,颙就征了。” 司马颙重入长安,与其说是卷土重来,不如说是个意外。 其实他也是半推半就决定出山的,无奈梁柳太倒霉,直接被倒戈的军士杀了。 但司马颙也知道,这次不一样了,他对关中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早晚败亡。因此,在收到天子的诏书后,他立刻收拾行囊,准备来洛阳当司徒了——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河间王只有长安一座孤城而已,必然会来。”王衍举起酒樽,笑道:“恭贺太傅。” 司马越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得很。 已晋爵南阳王的司马模(原平昌公)派了心腹大将梁臣在路上等着,司马颙这次是来不了洛阳了,他全家都会死。 之所以司马模出手,是因为司马越打算安排这个弟弟出镇关中,都督秦雍梁益诸军事,替他看好西面。 范阳王虓暴死之后,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出镇邺城,晋爵东燕王。 至于并州的位置,他本来没想好给谁。 但新征辟的左长史刘舆甚得他的欣赏,军国之务,悉以委之——是的,徐州时期的大红人、记室参军孙惠失宠了,现在刘舆是越府诸僚佐之中最当受宠信的。 刘舆趁机进言,为其弟刘琨讨得了并州刺史的职位。 说实话,并州没多少人愿意去,最后司马越同意了。 他的这一系列安排,在王衍等人的大力配合下,都得到了通过。 这让司马越非常高兴,曾经的彷徨一扫而空,大权在握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啊,他确实没什么敌人了。 司马颙将死。 并州、冀州、雍州也各安排了自己人。 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刺头邵勋被赶出了洛阳。 朝廷中枢之内,还有何人能反对他? 没了,一个都没了! 除了那个傻乎乎的天子,没人能压在他头上。 司马越把玩着白玉杯,寻思着要不要送那个傻子去见先帝。最近一段时日,皇太弟炽时常来访,态度恭谨,看起来更好控制一些。 但今上么,谁都可以利用。 自己能利用。 王衍能。 其他人也能。 不如换个脑子清醒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这样他就可以独揽朝政了。 人啊,一旦得到了权力的快感,就分外无法容忍别人分享。 今上的权力,谁都可以利用一把,一点不“专属”,让他有些恼火。 真的没什么敌人了,剩下的人都可以被他驱使,包括邵勋——对此人,他现在也想开了,就当是找鲜卑借兵吧,反正都要付出代价。 “元规,你给我说清楚。”庾敳吐着酒气,道:“子美是不是要把文君嫁给邵勋?” 司马越一听,心中有些不快。 王衍老神在在地坐着,冷眼旁观。 “子嵩、元规,都坐下。”司马越冷冷说道。 庾敳一听,酒醒了些,摇摇晃晃地坐下。 庾亮整理了下交领,亦端正坐着。 “怎么?”司马越面无表情地说道:“颍川庾氏要和东海邵氏结亲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 庾氏确实是颍川的士族,但东海何时有个邵姓世家了? 太傅真会戏人,有意思! 庾亮额头冒汗。 他知道,太傅这是在讥讽。 “仆实不知此事。”庾亮尴尬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不知此事’何解?邵勋乃孤帐中大将,庾氏俊杰又在幕府效力,两家结亲,不是挺好的么?孤看也别拖延了,尽快把事定下吧。” 庾亮背上都有汗了,太傅这是在说反话呢。 他嗫嚅了两下,最终没说什么。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等太傅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时,他就过关了。 果然,司马越又冷笑着说了几句要为两家做媒的事情,便被王衍拉了过去,继续商议大事。 “周馥在朝中甚是碍事,向与荀藩等人朋党为奸,或可将他打发出去,与陈敏厮斗。若不成,正好治他的罪。”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陈敏这个人,他亦深恨之。没有别的原因,他感受到了“侮辱”。 之前陈敏平定石冰、封云之乱,干脆利落,让他很是欣赏,于是调到身边来,一起讨伐刘乔父子。 可谁知,一场大败之后,这厮竟然以回扬州募兵为借口,一去不返,还割据作乱。 这是什么?这是对他赤裸裸的藐视。 每每想到此节,司马越心里总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恨不得立刻杀了陈敏。 周馥不是他的人,不如一脚踢去寿春,让他和陈敏争斗,最好两人都完蛋。 “还有一事,吏部郎周穆、御史中丞诸葛玫欲复清河王覃为皇太子,这事须得注意。”王衍又道。 清河王司马覃也是个倒霉孩子。基本上每次废立皇后,都要牵扯到他。一会是太子,一会是清河王,变来变去,几乎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此时听王衍这么一说,司马越的面色阴鸷了起来。 王衍作为军师,确实是合格的,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到了,比曹馥强多了——后者关系太复杂,牵扯的利益太多,做决定往往拖泥带水,出的主意“镇之以静”居多。 周穆、周穆…… 司马越有些踌躇,这可是他姑姑的儿子啊。 不过,旋又想到周穆乃周馥堂侄,心中恶感更甚,决意杀此二人。 我倒想看看,我“任性妄为”之下,可有人敢反对? 至于杀不杀清河王,还要再想想。 前番上官巳作乱,就拥立清河王监国。真要挑他的毛病,还是能挑出来的。 再等等,如果机会合适,顺手杀了,一点不费事。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又涌起了无限自豪。 大权在手,生杀予夺,权势还真是让人迷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宝藏 过了正月十五后,趁着幕府尚未正式上直,庾亮离开了洛阳,驱车赶往宜阳。 胡毋辅之那个酒鬼,前几天与人欢饮之时,直接打着酒嗝,大言不惭说司空做媒,欲令邵、庾两家结亲。 消息很快传出去了,甚至就连家里都知道了。 母亲神色阴郁,很是骂了一番胡毋辅之,因为他坏了自家女儿的名声。 妹妹文君倒没什么异样,一直捧着本书在看。 庾亮有些疑惑,妹妹一直结交的都是世家女子,不会真看上邵勋了吧? 旁敲侧击一番后,庾亮心有点凉。 妹妹倒没看上邵勋,只是不排斥罢了。 但就这个“不排斥”,已经很可怕了。 乘车赶路的时候,他一直心事重重,连路上有人喊他都没听见。 “可是太傅东阁祭酒庾元规?范阳卢志有礼了。”一人骑着毛驴赶了过来,拱手作揖。 庾亮看着他温和的笑容,连忙吩咐停车,下来回礼。 卢志这个人,他见过一两面。 第一次应该是两三年前了,他短暂地在朝任了一段时间的中书监,随后便返回邺城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年前,他奉太傅之命,招揽此人入幕。 卢志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庾亮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犹豫的。别看你以前是中书监、成都王第一谋主,可你们这批人都败了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若不投司空,你现在连当個县令都难,没人敢用的。 “元规这是要出远门?”卢志笑问道。 庾亮不想被别人窥探自家的事,只含糊道:“立春之后,景致颇佳,便打算四处转转。” 卢志看了下周围灰色的原野,以及残留着的积雪,笑而不语。 嫩雏庾亮有些招架不住,便欲行礼告辞。 卢志轻笑一声,单刀直入道:“我受材官将军邵勋所邀,欲往宜阳金门坞一行,不知可与元规同路?” 庾亮大窘。 他知道被卢志这个官场老油子看破了,只能说道:“却是巧了,与卢公同路。” “那就边走边聊吧。”卢志笑道。 “也好。”庾亮没有马,只能坐回车里,透过车窗与卢志说话。 “听闻材官将军帐下有银枪、长剑二军,却不知如何。”正月的寒风还是凛冽,但卢志似无所觉般,兴致很高。 “有几分门道。”庾亮敷衍回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门道”在哪里,只是单纯觉得那帮军士学的东西很多,比较厉害。 嗯,你只会耍长枪,但人家既会玩长枪,又会射箭,自然厉害了。 这就是庾亮朴素的认知。 “有众几何?”卢志追问道。 “不知。”庾亮警惕了起来。 这人问东问西,问的还都是核心,让庾亮有些警惕。 当然,他也不太清楚银枪、长剑二军到底有多少人,只隐约知道今年又要扩军了。 卢志不问了。 现在研究邵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也留意了一番。 他发现,邵勋不喜欢像一些人那样动不动席卷几万、十几万大军——成都、河间、东海三王就非常喜欢这么做。 邵勋可能是钱粮不够,扩军非常理性,并且十分注重质量。 走少量精兵路线,还是大量羸兵路线,很难说谁好谁坏。 卢志这次就想亲眼看看,邵勋练的兵到底怎么样。 洛水尚未解冻,两岸的崇山峻岭之间,白雪皑皑,山风阵阵。 卢志一路上就这么看着。 当经过云中坞之时,他先是瞄了眼那座占地广阔,且型制还算不错的坞堡,随后便被残雪覆盖下的麦苗吸引住了。 现在喜欢种越冬小麦的可不多,十亩里面能有一二亩就不错了。 原因很多,但田地贫瘠是绕不过去的因素。 都知道种越冬小麦后,第二年还有时间再种一季杂粮,能多收点粮食。但地力呢? 种得越多,田地越容易贫瘠。 卢志虽然不太懂其中的道理,但他总觉得,地里凭空多收了粮食,地一定也付出了“代价”——就是“贫瘠”了,肥田变瘦田。 两年收三季粮食,大家都想啊,但地力撑得住吗? 卢志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庾亮的目光则被那些拉出来操练的农夫庄客吸引住了。 刚过正月十五,就要迎来操练。 半个月的时间,能操练三次左右,随后还有别的活计。 他以前不知道农家到底有多忙,有多辛苦。无奈邵勋就喜欢在农田里晃悠,他被迫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现在也知道百姓确实不易了。一旦战争爆发,随意拉丁上阵,又会给农业生产带来多么巨大的破坏。 这么看来,邵勋有些想法是对的。兵是兵,民是民,最好分清楚一点。 只可惜,现实中没有这么理想的情况。 就连邵勋本人,也在操练堡户坞民,还不是打着让他们上阵的主意? ****** 正月十八,金门坞到了。 通传一番后,二人被迎接了进去,但不是去坞堡,而是山间一处小盆地。 盆地面积很小,一番平整后,拿来做了斗场,供士兵们练习诸般技艺——主要是射箭。 斗场外零零散散站着百余人,好像是在警戒。 斗场内更没什么人,好像只有一男一女两个。 卢志眯起眼睛,仔细望去。 一位年轻的军将正手把手教太弟妃射箭。 太弟妃大概是第一次摸弓箭,有些雀跃,更有些害怕。 只见她闭着眼睛,略略拉了一下弓弦,然后一松手,箭矢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 年轻军将轻笑一番,将太弟妃搂入怀中,然后拿出丝绢,轻轻擦了擦太弟妃鼻尖上的细汗。 更让卢志感到惊讶的是,太弟妃居然一点不排斥此人的搂抱,看样子早习惯了。 甚至于,她的两只手慢慢伸出,犹犹豫豫之下,最终轻轻搭在了男人的后腰之上…… 卢志连忙转过身去。 太弟妃这么庄重娴雅的女人,何至于此! 庾亮则目瞪口呆。 那个女人是谁?莫不是天子赏赐的乐氏? 他突然间松了一口气,但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 邵勋很快看到了卢志、庾亮二人,笑着打招呼。 乐氏转过身来,看到卢志之时,脸刷得一下就白了。 她的身躯有些颤抖,仿佛被人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邵勋握住了她的手。 乐氏抬起头来,眼睛都有点红了。 “我不会负你的。”他说道。 “真的?” “真的。” 乐氏低下了头。 良久之后,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卢长史原为成……成都王谋主,素有才干,交游广阔,唯心胸狭窄了点。”乐氏轻声说道:“他多半还和邺府旧将有联系,却不可轻视。成都王偶尔略显公子气,盛怒之时经常斥骂诸将。妾有些时候帮着转圜,令其免于责罚……” 邵勋心中狂喜。 不到两个月前,乐氏还是一副抱着琴,仿佛生无可恋的样子。 现在么,却逐渐展现了天性,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更特别懂事,知道该怎么帮“夫君”。 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性格、喜好,但真的没一个简单的,耳濡目染之下,政治嗅觉十分灵敏,尤其是乐岚姬这种在邺城“深造”过的。 “走,去见见他们。”邵勋毫不避忌地拉着乐氏的手,说道。 乐氏没有挣开。 她抬起了头,尽量用一种端庄大方的姿态,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 “卢公、元规。”邵勋一一行礼。 二人回礼。 “王妃……”卢志看向乐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到故人嘴里的“王妃”二字,乐氏只觉心底一股酸涩涌了上来,瞬间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她稳了稳心神,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妾已是邵家妇,不再是什么王妃、太弟妃。”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坚定地说完了。 卢志点了点头,有些唏嘘。 邺城遭难,而今更是被司马腾占着。 曾经人才济济、鼎盛无比的太弟府,也在雨打风吹之中,风流尽散。 而今留下的,不过是些孤魂野鬼罢了。 “乐夫人可还记得石超、楼权、楼褒、郝昌、王阐等将?”卢志问道。 乐氏点了点头,道:“此为邺府旧将。” “他们都曾受过夫人的恩惠。”卢志叹了口气,道:“而今有的流落关中,与太傅作对。有的潜于河北,蓄养甲兵,还是打算与太傅作对。” 乐氏脸上流露出些许伤感,但她也真的不太关心这些人、这些事了。 她是女人,又能做些什么? 邵勋默默看向卢志。 岚姬说他心胸不够宽阔,但他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司马颖父子三人被赐死后,乐氏又被幽禁于府中,最后还是卢志不怕担风险,为故主操办了丧事。 邵勋只见过一次成都王,不太了解这个人。但从河北接二连三有人打着他的旗号造反来看,成都王似乎也没差到哪里去。或许这得益于他早年的礼贤下士吧,司马家的人就这个性子,一旦起势,很容易飘,但在起势之前,很会装样子。 牵秀、公师藩、石超、楼权、郝昌等人,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还在与司马越作对,屡败屡战,始终不愿投效他。 这份战天斗地的精神,邵勋看了也十分感慨。 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但考虑到自己的家世、出身,又默默叹了口气。 “山间岚雾重,卢公、元规不如随我进坞详谈?”邵勋看向二人,说道。 他还看了一眼乐氏,没想到乐氏正在看他,于是笑了笑,抓紧了她的手。 这女人身上的宝藏,怎么挖都挖不完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亮家底 金门坞小院的墙角,开了点点梅花。 一行三人坐在庭院内。早春的暖阳落在身上,倒也没那么冷。 乐氏来到了卧房,找寻烹煮茶水的器具。 坞堡初成,连仆婢都没有,只能亲自动手。 但乐氏的脸上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丈夫的朋友来访,她作为女主人出面招待一样。 卧房内比较粗陋,她也是第一次进,找来找去,脚下被绊了一个趔趄。 乐氏吓了一跳,轻轻拾起那块砖,准备放回原位。 蓦地,她的手顿住了,因为那块砖的反面,刻了一个个大大的“乐”字。 她定了好久,若无其事地把砖放回去,然后找到茶锅、茶具,煮茶去了。 庭院中,邵勋侃侃而谈:“东燕王带了许多并州百姓东行,河北定然会乱起来。” 卢志不置可否。 东燕王腾带过去的并州百姓,看似流民,实则不然。 这批百姓是有组织的,且多为青壮,里面甚至有不少并州兵将,如州将田甄、田兰、任祉、祁济、李恽、薄盛等,听从官府指挥,号为“乞活军”。 说他们是流民军,那是不对的。 因为正统的流民军会被官军镇压,乞活军不但不会被镇压,官府还会给予钱粮、武器资助。 说白了,就是原并州刺史亲自带着他们到河北讨饭罢了。 见卢志不说话,邵勋也懒得多说了,只略略点了一句,道:“成都王在河北的余泽,不是无限挥霍的。” 卢志听他这么说,也摇了摇头。 “如果这也做不到,能否帮忙一事?”邵勋问道。 “何事?”卢志问道。 “汲郡太守庾公,手握雄兵一万。”邵勋说道:“他在司州地界,与河北无干。若诸位将军不入汲郡地界,庾公自然也没兴趣出境扫敌。” 卢志思虑良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对河北“义军”来说,最怕的是腹背受敌。如果汲郡方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那自然是最好的。而且,去年打过汲郡了,没打下。相反,阳平等郡都攻克了。 原因也知道。汲郡太守庾琛比较谨慎,仓促之间没有用当地士族、豪强的兵,而是以带过去的一千王国军为骨干,招募勇壮,固守城池。虽然比较狼狈,但到底守住了。 如今过去了一年,庾琛在当地慢慢打开了局面,部分士族、豪强献上钱粮,让庾琛养了三千兵士。这個郡,确实不太好打,没必要硬来。 庾亮在一旁听到谈论自己的父亲,顿时想要说话。 邵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安静。 庾亮果然就安静了。 卢志默默看着,暗忖邵勋虽然不被越府士人接纳,但这几年他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得到了糜、庾、徐三家的善意,且在其年轻一辈的子弟中著有威信,很不容易了。 “诸位将军若在河北待不下去,自可来梁县找我。”邵勋又道。 卢志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怕是不会来。再者,我的话他们也不一定听了,只能尽力而为。” 邵勋点了点头,和他预想的一样。 他现在只是小露了一把脸,但别人真知道他有多少家底么?这可不一定。甚至就连庾亮、糜晃都不知道他控制着多少军民。 “卢公今后有何打算?”邵勋问道。 卢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或会去太傅那里谋一幕职吧。” “太傅幕府事务繁杂,又无亲朋故旧,去了没甚意思。”邵勋看了他一眼,道:“不如谋个太守之职,襄城、顺阳就不错。” 在司马颖最得势的那会,卢志可是第三品的中书监,大权在握。转头去任太守,固然低了,可谁让他“犯了错误”,是被清洗的那一批人呢? 卢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向闻将军帐下有银枪、长剑二军,可否见识一番?” “卢公今日来得却是巧了。”邵勋笑道:“长剑军不在,但银枪军却大部汇集于此。走吧,去山下看看。” 说完,他喊来唐剑,让他通知诸位幢主整队。 正月初七之后,银枪军就迎来了新一轮的扩编。 原第四幢392名官兵扩编为第四、第五幢,总计一千二百人出头。 这不到四百名士卒中,大部分是两年兵,少部分是一年兵,扩编之后,这两幢将以新兵为主,老兵只占三分之一。 一至三幢一千八百余兵中,一年兵占了三分之二,两年兵占了两成多,三四年的兵还不到一成。 第一幢参加过屠杀鲜卑的战斗,有所战损,补充缺额之后,整体战斗力应该是五个幢里面最强的。 总体而言,第一幢战斗力最强,二、三幢次之,四、五幢再次之。 今年还会组建第六幢,大概在三四月间。 第一批东海学兵中又有十余人满十五岁,洛阳二期中则有二十余人满十五岁,且学习快三年了。太原三期子弟中,到四月份会有一批人学习满两年,年纪也合适。 这些人加起来,差不多可以按照旧架构组建满编的一幢六百人。 老规矩,还是招募一张白纸的新人,学生兵从伍长、什长、队主做起,锻炼自己的能力,一到两年后扩军之时,再让他们各升一级,为自己掌控更多的兵马。 去年年底回到洛阳时,邵勋还带回了一批长安百姓,主要是女人和少年。 鲜卑在长安杀了一万多人,许多少年成了孤儿。 很多女人失去了亲人,虽然她们本人侥幸活了下来。 这部分人自愿跟着邵勋来洛阳,陆陆续续都安置好了——银枪军的大头兵们,对这些遭受过不幸的女人还真的很感兴趣,认为她们比庄户家的女子好看多了,故十分抢手,已有不少对成婚了。 妈的,人人都是曹贼。 总计168名长安少年被编为第五期学生兵,今年正式接受教育。 东海一期、洛阳二期、太原三期、梁国四期、长安五期,基本已经形成完备的梯队建设了。 人数也比较多,邵勋甚至已经不再参与具体的教学,只制定计划、参与管理。 文墨方面有专人教,武技则聘请了武师。 邵勋的角色,更像是校长和教导主任,同时负责解决学生们的生活问题。 源源不断地制造粗通文墨、初步武艺入门的学生兵,从底层军官干起,慢慢学习,慢慢进步,有点工业化流水线的味道了。 毫无疑问,银枪军的成长与壮大是个漫长的过程。在现阶段,邵勋主要还是靠禁军和长剑军这种现成的队伍打天下,但他相信,总有一天银枪军会挑起大梁,成为他的核心武力。 那个时间节点,说不定就是在天下最为混乱的时候。 当乐氏端着煮好的茶水来到庭院时,邵、卢、庾三人早已离开。 而这个时候,山脚下已经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她连忙放下茶水,冲进了卧房,取下墙体上一块木板,透过菱格形的窗口,俯瞰而下。 整整三千名士兵正鱼贯而行,在一片空地上列阵。 他们身披铁铠,腰间插着弓梢、箭囊、环首刀,手臂上还绑着个小圆盾。 不一会儿,略有些乱糟糟的阵型便列好了。 乐氏趴在窗口,目光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那个男人。 他穿着大红色的戎袍,身披金甲,左手挽马缰,右手高举。 每至一处,立刻有人带头高呼。 “万胜”的声音此起彼伏,永不停歇,震得山上的鸟兽都有些骚动,震得远处驿道上的车马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乐氏看了好久,才悄悄把木板封上,然后站在卧房中一块有些松动的地砖上,绣履踏啊踏,嘴角带着笑容。 山下的卢志则有些吃惊。 庾亮更是大张着嘴巴,仿佛处于失神状态。 三千甲士?! 经历了这几年的战争,他不是一点不知兵。至少,他清楚一个军阵里面不需要人人都披铁铠,很多时候只要最前面那几排人有就勉强可上阵了。 三千身披铁铠的甲士,配个一万轻甲、无甲士卒,拉出去就是一万多兵马啊,还是挺正规的那种。 难怪、难怪了…… 他突然间有些羡慕,背靠洛阳朝廷,本身又是禁军大将,这起家速度确实快。 不过,他也清楚,小郎君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身上已经有五六处伤疤了。 这些家业,都是拿命搏来的。 这个世道,对肯拿命来搏的人越来越友好了。 世家子如果还想依靠家族世代积累来和他们拼,不一定拼得过啊。 世家大族每年出产多少粮食,增加多少财富,基本是恒定的。 但这些武人则不一样,有时候就突然间一夜暴富,比如抢了许昌武库,然后拉起数量吓人的兵马。 “邵将军,你这……”卢志愣了好久,突然间摇头苦笑,道:“便是在河北,也排得上名号了。公师藩败亡前,还没这个家底呢。” 邵勋看了他一眼。 卢志果然与河北叛将藕断丝连,连公师藩多少家底都知道。 “与河北诸将却不好比,我这银枪军儿郎,却还脱不了繁重的劳作,只能算半脱产。若哪天能心无旁骛锤炼技艺,才是一支强军。”邵勋笑道:“我之前说的话仍然有效,河北诸将若愿来梁县看看,欢迎之至。” 卢志长叹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是聪明人,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 世家大族强在哪里?人脉、权势先不谈,他们最重要的优势是有众多宝贵的人才。 动辄数百人、千余人的大家族,挑挑拣拣,总能找到一些堪用的人才。 跟随了家族几代人的部曲之中,也会出一些人才。 随后,他们便可以这些人才为凭,打理地方,扩军备战。 邵勋走了另一条路,自己批量培养人才,以师生关系为纽带,以恩情维系。虽然整体质量可能不如某些世家大族,但至少是有了。 这有点像胡人部落了。 他们差不多也是这个情形,以本部落的贵人、奴仆为基干,扩充部伍,四处征战。 他们的人才质量同样一言难尽,与邵勋差相仿佛,甚至还更差一些。 但能打就行。 你能打之后,总会有人来投靠。 邵勋的名气如果再大一些,部队再强一些,再赶上好时候,说不一定就能一跃而起,成为北地有名有姓的军阀。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卢志心事重重,一潭死水的内心更起了些许波澜。 邵勋今日有向他亮家底的意味,这意味着他已经无需再保密自己的实力了。 这个人,野心不小啊。 不过,对他卢志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别了,洛阳 卢志走了,走得很干脆,也没留下什么话。 但邵勋知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世间诸多事,本来就不可能当场有结果,大多是前因、发展,最终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他也要离开金门坞了,而他与乐氏之间的游戏,也到了“结算”的那一刻。 二月二,龙抬头。 静谧的夜空之中,繁星无数。 “有人说我是太白星精降世……”邵勋从背后轻搂着岚姬柔软的娇躯,说道。 乐氏趴在窗台上,像个文艺女青年一样一颗颗数着星星。 数着数着就乱了,不是天上的星星太多,而是她的心乱了。 天上神人的手粗糙无比,与地上士人光滑柔嫩的手完全不是一回事。 常年习练重剑、弓箭磨出的厚实老茧,在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女子细腻白嫩的肌肤上逡巡,让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下意识抖了一下。 她假装无事地时而看着漫天繁星,时而俯瞰着银色月华下波光粼粼的河流。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呼吸也愈发急促。 她又想流眼泪了。 两个月就身心沦陷,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只能不断告诫自己,以后再遇到变故,不要再苟活了,你丢不起那個脸。 夜风轻起。 河面上水波涌起,潮来潮去。 漫天繁星之下,一个曼妙的山中精灵,被一个粗鲁的猎手捕获。 但那个猎手,在得意洋洋品尝猎物的时候,焉知没有被精灵反向捕获呢? 乐氏无力地抬起头,眼角余光落在琴筝之上。 那是当太弟妃时,夫君送给她的。 她睁大眼睛,想要努力看清琴筝。 到了最后,眼前只有邵勋陪她说笑,抱着她骑马,拉着她的手在山上徜徉,告诉她你是山中自由的云雀,并手把手教她射箭,亲昵地为她擦汗的场景。 最后一幅画面,则是房间中那块刻着“乐”字的地砖。 “等一下!”乐氏擦了擦眼泪,突然说了一句。 “嗯?”男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乐氏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呢喃道:“现在好了……” 男人若有所悟,心中的满足感几乎冲破天际。 这就是全面胜利! ****** 本世界第一次成为男人的邵勋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在三千大军的护卫下,离开了金门坞,前往洛阳。 乐岚姬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看着他。 有时候又下意识摸摸小腹。 弄了那么多,会不会怀上孩儿? 娘亲总说自己是个好生养的。邵家人丁不丰,郎君二十岁了还没子嗣。乱世将至,没人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自己难得有个依靠,或许该为他诞下血脉。 庾亮又一次来了,这次是奉太傅之命,给邵勋更换新的官印,并催促他尽快离京,前往梁县。 邵勋自无不可,笑着答应了。 庾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车里的乐氏,总感觉这两个人之间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不太对劲。 乐氏慵懒地侧趴在车窗上,心头的凄苦卸去之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她看着路边的山山水水,只觉分外妖娆。 这样快乐的日子持续了数日,大部队很快就抵达了金谷园。 邵勋没有入城。 三千银枪军甲士一旦进入洛阳,必将引起极大的混乱,满朝文武怕不是觉得他要谋反。 裴十六、羊茗二人等在金谷园大门外。 他俩一边等人,一边互相打量着对方。 两个人都很低调,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但越是如此,越是尴尬。 邵勋远远下马,哈哈大笑,但临近之时,又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只能生生憋住。 “郎君,借一步说话。”裴十六、羊茗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开完口,又都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默忖,回去后一定要打探清楚对方的底细。 “唔,十六,你先过来。”邵勋犹豫片刻,向裴十六招了招手。 羊茗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裴十六甩了甩袍袖,笑着离开了。 乐岚姬下了马车,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静静等待。 她不认识羊茗,但羊茗认识她。 前太弟妃、成都王妃乐氏嘛。羊茗悄悄瞄了一眼,心中有数了。 他可不是庾亮那种雏。 乐氏三个月前离开皇宫,当时是一副病美人的形象。三个月一过,气质仍然娴静淡雅,但脸上的神色多了一丝灵动,怎么说呢,就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突然间真性情了起来。 真性情的男人很多,真性情的女人则很少。 这个邵勋,调教妇人有一手啊。 乐氏也是个大美人,怕是已经让他从身到心,囫囵吞下了。 邵勋很快与裴十六说完话,后者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他又招了招手,羊茗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将军带三千虎贲上洛,不怕非议吗?” “兵越多,越不怕非议。”邵勋淡淡说道:“东西都送来了吗?” “下午就送来。”羊茗回道:“其实成都王府内已无多少财货,皇后补了一些,望将军好好练兵。” “成都王府现在是朝廷的房子了吧?” “是。”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本想把这座王府卖掉,换点粮食、牲畜带去梁县呢,没想到产权竟然属于朝廷。 “宫中情形如何?”他又问道。 羊茗愁眉苦脸一番,道:“太傅已将侍卫全数换掉。每日值守殿庭的,也是何伦、宋胄之辈。” “宋胄?” “原平阳太守,现右军将军,手底下有一万人马。”羊茗说道:“王秉升任左军将军,亦拥众一万。太傅自领北军中候,统领左卫、右卫、左军、右军、骁骑五军五万四千余步骑。” 邵勋带着五千余人编入牙门军后,朝廷又在河南、河内、荥阳等地募兵,补全了编制,接替他殿中将军职务的是一个叫司马纂(zuǎn)的人,也不知是何来历,反正不是司马家的,也不是洛阳人——有人说他是鲜卑人,也有人说他是凉州人,莫衷一是。 “让皇后小心些吧。”邵勋叹了口气,道:“太傅步步紧逼,我担心他得意忘形,做出什么不忍言之事。” 羊茗默然。 司马颙已经死了,据说在半路上被人掐死。 好歹曾是名噪一时的宗王,奉天子诏命入朝为司徒,结果半路上全家被杀。 天子听闻后都哭了,说害了他,下旨追查歹人。 太傅不同意。 天子坚持要求彻查。 太傅怫然不悦,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欲立清河王为太子的吏部郎周穆、御史中丞诸葛玫双双被杀。 历任徐州刺史、廷尉、河南尹、司隶校尉的周馥被调出京城,担任平东将军、扬州都督,主持剿灭陈敏之事。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保皇党噤若寒蝉。不少人已经不愿再围在天子、皇后身边,秘密转投皇太弟司马炽去了。 经历了这么一番,皇后也算是看明白了。 那些所谓心向朝廷的将领,在关键时刻,并不敢站出来对抗司马越。 这两年,京中敢真正不给司马越面子的,唯有邵勋、周馥等寥寥数人,但他们都走了。 “若实在不行,就快马来梁县,报予我知。”邵勋拍了拍羊茗的肩膀,说道。 “这——来得及吗?”羊茗有些迟疑。 是啊,来得及吗?邵勋也不是很确定。 他想了想,觉得不能只拿钱不办事,于是说道:“若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新君登基。那么皇后乃新君皇嫂,并非太后,或许这不是坏事吧。你们也别被动等待,宫中总得有点自己人吧?太傅若实在要杀人,就跑吧,到了广成泽行宫,便可讨价还价了。一个皇嫂罢了,又不是太后,没那么重要的。新君想必也不想看到皇嫂仍在宫城之内,届时会有转机的。” 羊茗听得触目惊心。 听邵勋的口气,怎么好像太傅很快就要弑君一样?虽然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放心,撑过这一阵,说不定就没那么难了。”邵勋也不方便多说司马炽与司马越之间的争斗,只能含糊安慰一番。 “借君吉言了。”羊茗拱了拱手,离去了。 邵勋招了招手。 乐岚姬抿嘴一笑,先是矜持地走了几步,待靠近邵勋时,被猛地拉入他怀中。 邵勋轻嗅着她脖颈间的馨香,然后扭头看了一眼金谷园,又看了看远方地平线上的洛阳城郭。 别了,洛阳。 别了,裴灵雁、羊献容、庾文君。 我先去给砖头刻字了,我还会回来的。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县令(为盟主美酒甘薯我都爱加更) 春雨过后,漫山红霞。 汝州、平顶山这一片,在春秋时是应国的地界。 此国以鹰为图腾,乃西周时武王宗室应侯封地。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一眨眼千年已过,古应国早就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但这片土地上的人还在,他们开垦出了荒芜的土地,发展出了灿烂的文化,建立起了更为庞大的帝国。 苍老又年轻的应国,如今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梁县多桥。 一大早,新任县令羊曼就骑马过了薄后桥,组织县吏丈量土地。 县吏们唯唯诺诺,听清楚命令后,纷纷散去。 羊曼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不语。 这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干,甚至就连他本人,都不太乐意。 梁县没有非常有名望的士族,甚至整个河南郡都没几个世家大族——纵有,现在也慢慢迁走了。 但没有原生的世家大族,本地却有不少从京中迁来的贵人。 洛阳战乱不休,很多公卿感到害怕,但又舍不得离开京城,于是就往郊县使劲,占地建别院的比比皆是。 杜家三代人之前就在宜阳落脚,本朝又大力建设一泉坞,好好一個京兆杜氏,居然成了宜阳县的坐地虎。 像邵勋那样堂而皇之地利用洛阳旁边的膏腴之地种粮食的,其实是少数。跑到郊县的公卿贵族,估计暗地里还在耻笑邵某人,金谷园好是好,灌渠齐全,田地肥沃,还有水碓,可一旦战争来袭,保得住吗? 比起其他郊县,如偃师、缑氏、巩县、新城等地,梁县终究远了点,来此地落脚的公卿巨室不多,多的反而是一般小士族。而且,他们也没打算在梁县长期落脚,观望之心甚浓,一个不好,就脚底抹油往南阳、襄阳方向去了。 因此,从他们手里清理田亩,还是相对容易的。 但羊曼依然很烦。 作为泰山羊氏的新一代“俊异”,他本不打算现在就出仕,即便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无奈族中有耆老劝说,最后捏着鼻子认了,离乡来到梁县。 反正是个县令罢了,若不合自己心意,甩手就走,官也不要了。 现在他心里就不太爽,于是找了间酒肆,坐下来休息。 随从们一拥而上,铺地毯的铺地毯,搬案几的搬案几,拿食器的拿食器。 若非身处荒郊野外,这会还得有丝竹之声…… 乡野小店,食物粗陋,甚至有些不堪入目。 好在店家能言善道,知情识趣,这才让羊曼没有当场拂袖而去。 “相传汉时薄后回乡,官府便在汝水上修了座石桥,曰‘薄后桥’,便是此桥了。”店家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拿手菜,端过来之后,谄媚地说道:“郏城那边亦有一座,却已损毁。” 羊曼扫了一眼,没动筷,而是问道:“此桥甚新,怕非原桥吧?” “明公果是慧眼,一下就看出来了。”店家继续拍着浅白的马屁,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把嘴角给扯裂。 “可有名胜古迹?”羊曼问道。 “没。” 羊曼没兴趣了,自顾自想事情。 仆人亦从后厨出来,端上来了一道菜,乃用河中捕获的肥鱼,切成鱼脍后,与山野小菜一起炖煮。 羊曼这才动筷,吃了几片后,轻轻点了点头。 仆人默默退下。 店家目瞪口呆地看着羊曼。 县令却不知出自哪家,排场这么大。走到哪里,居然都带着厨子、食器、酒具、案几等物事,与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却不一样。 眼见着羊曼不理他,他也悄然离去。 羊曼一直在酒肆内待到傍晚,终于见到了第一个过来诉苦的人。 “羊公!”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直接拜倒在地,委屈道:“何故清丈田地?” 羊曼也很无奈,是啊,何故清丈田地呢?多年来不就这样的吗? 朝廷颁布的占田法,从来不就是个笑话吗?何必折腾呢? 但他也是无法,只能做这个恶人了。 “李利,你家何必霸着那些田呢?反正也无庄客耕作,只能长草,不如放出来,也能免去一场灾祸。”羊曼一甩袍袖,倒背着双手,站在酒肆门口,看着远处的山川草木,说道。 “羊公。”李利一脸纠结,道:“长满草,也可以拿来放牧啊。再者,还有很多是良田呢……” “你还好意思说!”羊曼霍然转身,拿手指点着李利,斥道:“你家一大半地都来得不清不楚,当我不知晓?前年有杨氏举家南迁襄阳,他家留下的宅院、田地是不是被你收走了?” “羊公?”李利嗫嚅了两下,没敢说话。 上月县令置宴,遍邀本县士人、豪强,李利去了。当时觉得羊公很好说话,也很健谈,待人更有如沐春风之感。 回来后,逢人便说不愧是泰山羊氏子弟,自有一股风度,众皆以为然。 可谁成想,翻起脸来,却直接变了一个人。 见李利一副衰样,羊曼也叹了口气,提点了他两句:“材官将军邵勋要地,可不是我为难你等。有些巧取豪夺来的地,吐出来一点。强编为部曲的庄客,放散一部分。言尽于此,好好想想吧。” 一个没有门第、没有官职的豪强,却趁着世道混乱的机会,拼命侵占田地、强收部曲。也就没人治他,真遇到什么心狠手辣之辈,完全可以让他举家遭难。 材官将军邵勋就是这类人了。 他统领的牙门军有五千二百余人,这可不是什么过路的军队,而是在梁县长期驻扎。纵然不舍得拿大军攻李利家的坞堡,但你总要出堡种田的吧?有的是办法拿捏伱。 与这种长期屯驻的军头作对,委实不理智。不如好好谈谈,看看人家开出了什么条件。 李利很快被轰走了。 他走之后,很快又来了第二批、第三批人…… ****** 一叶扁舟悄然靠岸。 绿意盎然的杨柳丛中,邵勋、唐剑、黄彪、吴前、陈有根等人说说笑笑走了出来。 “郎君果然说话算话。”陈有根咧嘴大笑道:“说给地,就给地啊。” “郎君何时说话不算话了?”黄彪瞟了一眼陈有根,道。 “黄彪尔母婢,怎么老是对我阴阳怪气?”陈有根大怒:“上次在洛阳就是。老子不想和你计较,你还来劲了是吧?” 黄彪冷笑一声,道:“你对我大呼小叫没有关系,若惊扰了主母,可就不美了。” “什么主母?不过是——”陈有根说到一半,赶忙来了个急刹车。 不动脑子话赶话就是这样。妈的,又被黄彪这个坏种摆了一道。 “够了。”邵勋说了一句,然后带着众人进了一处宅院。 宅院坐落于汝水北岸,掩映在红花绿柳之中。 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荷塘。 时已三月,清风徐徐,水波荡漾。 荷叶之下,蛙鸣阵阵。 绿树旁边,鱼跃水面。 池塘边的一个亭子内,乐岚姬指使着几个成都王府出来的仆婢准备餐食。 来到梁县、广成泽这种河南水乡,首先要吃的便是鱼了。 邵勋不喜吃鱼脍,乐氏便亲手做了鱼羹。 汝水两岸居然还开辟了部分稻田——这股风潮应该是更北面的新城等地引领的——那么自然少不了稻米粥。 除此之外,便是寻常的肉食、牛羊乳、果蔬之物。 邵勋天天锤炼武技,还要在她身上使劲,乐氏开心之余,几乎把几本食疏菜谱翻烂了,变着法给他补身子。 她唯一不太开心的,大概就是邵勋总喜欢在后面。 有时候一个人胡思乱想,她总觉得郎君喜欢的是她的臀,而不是她的人,颇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几人落座之后,乐氏悄然隐去。 邵勋右手食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众人便屏气凝神,肃容恭听。 “禹山坞那边,先调三百人过来。具体哪些人先来,陈有根你做主。”邵勋说道。 “诺。”陈有根应下了。 “说是分一百五十亩,不一定能足额。”邵勋又道:“但应大差不离,一百亩以上肯定是有的。至于如何耕作,自己看着办。家里人种也好,募部曲耕作也罢,都可以。但有一条,技艺锤炼不能落下。每年有几次全军会操,届时考较武艺,若不行,府兵就别当了,让给别人吧。” “诺。”陈有根心中一凛,默默思考首批人选。 思来想去,只能把最能打的那几批调过来了。 真是便宜那帮小子了! 从个一文不名的贼寇亡命徒,忽然有家有业,这是祖坟冒青烟了么? 而这一点,也是他最佩服郎君的地方。 很多人都奇怪,他这个暴虐凶狠的性子,怎么甘愿屈居人下的? 对此,陈有根心中只有嗤笑。 你们懂个屁! 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不是他多么凶狠,多么勇武,而是他知道如何挽救世人,让这个狗屎般的世道重归正常。 我就佩服这样的人,而且他还说到做到,不比你们强多了? “长剑军将士所用之甲胄、器械、乘马,归他们自己。”邵勋说道:“但只此一回,今后若有损坏、遗失,自己想办法。” “粮饷发到今年年底,明年就不发了。” “洛阳那边有一些河北流民,我会遣人收拢,以一千户为限,他们可以自己来挑人。领回去后,登记造册,便是他们各自的部曲了。老规矩,我帮着养一年。从明年起,各自的部曲各自养。” “如果分到的地实在不行,明年收不了多少粮食,自报上来。吴前会亲自查验,确如所说的话,明年可酌情补发一批粮食。” “府兵诸般细则,这个月我会仔细斟酌,布告众将士。总之,给了地,就要服从军令,无论是武技锤炼、全军会操还是出征打仗,若不从,自有军法处置。” “诺。”这次所有人都应声了。 第一批只有三百人,但不会只有这一批。 大家都可以期待。 第二章 部曲 三月初九,第一拨百名长剑军武士抵达梁县。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已经有了现成的部曲——梁县地方豪强放出来的。 常粲站在田埂上,第一次见到了他的部曲:三户梁县本地人,因为遭了灾,被迫投靠地方豪强李利。 部曲是部曲,奴婢是奴婢,本身是不一样的。 部曲介于自由民和奴婢之间,可以娶良人为妻,可以保留自己的财产,除了人身依附之外,与自由民没有任何区别。 常粲默默看着三户总计十六名男女:丁男四人、丁女五人、孩童七人。 四个丁男之中,只有一人正值壮年,其余三人年纪都不小了,至少四十往上。 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无非是打仗罢了。 如果洛阳再出现战事,这四个丁男搞不好还得上阵,能不能回来就难说了。 女人没什么可说的,日晒雨淋之下,比起常粲在长安见到的那些小娘子差远了——常粲刚刚成婚,妻家是长安城里做买卖的,全家被杀,只剩她一个。 小孩年岁普遍不大,最大的一個男孩可能还不到十岁,这会都怯生生地看着他,下意识想往大人身后躲。 常粲寻思着,与自家部曲第一次见面,总该讲点啥,给点什么见面礼。 无奈憋了半天后,只道:“我姓常,尔等今后便是我家部曲了。就是村东头那一家,很好认。” 说完想了想,又学邵勋的口吻,严肃地说道:“好生做事,休得偷奸耍滑。” “是……”部曲们稀稀拉拉地应道。 常粲微微有些气恼,又道:“我又不是什么苛刻的主家,怕甚?” 说完,走到马匹旁,从鞍袋内摸出一张干硬的胡饼,掰成了几块,一一塞到几位孩童手里,粗声粗气地说道:“拿着,赏你们了。” 小孩干咽着口水,有人“嗖”得一下就接过去了,有人看了看大人,见没反对之后,便接了过去。 常粲笑了起来,走近两步,想摸一个小孩的头。 不过,他本是积年老贼,亡命徒一个,身上武器叮当作响,颇为吓人。小孩一见,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跑了。 常粲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片刻后,扫兴地挥了挥手,道:“各自散去吧。” “是。”部曲们顿时一哄而散。 微风吹来,常粲有些失落地蹲了下来。 在他的预想——或者说臆想——中,部曲应该是那种闲时种地,战时上阵,大呼酣战的勇猛之辈。 如今看来,好像有点差距啊。 木讷傻呆,不善言辞,胆小怕事。这样的部曲,还指望他们陪自己一起出征?多半只能干干洗刷马匹、生火做饭之类的杂活。或者被上头集中起来,修治营垒。 也罢,能干好辅兵的活就不错了,想那么多作甚? 回到家中之后,妻子正在侍弄菜畦。 常粲看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城里的女子是好看,但干起活来——唉,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他不后悔,好看就行了。 军士素来被人瞧不起,本来就不可能娶到长安城里的女子。 上次听潘园一位教谕提到,曹魏年间(青龙三年235)的“录夺士女”事件,他就觉得很悲哀。 兵户家的女子不愿嫁给兵户,导致士兵娶不到妻子,影响士气,于是朝廷清查,将已经嫁人的兵户女子抓走,强迫其改嫁。 本朝先帝(司马炎)时也有这种事,且规模远超曹魏时期。 两起事件对士兵们来说,都是很提振士气的“正面事件”,但常粲听了就很愤怒。 凭什么敢打敢拼的军士娶不到妻子? 凭什么他们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 老子就要娶长安城里的女人为妻,哪怕她不会干农活,我乐意! 菜畦里种了一些菘、韭之类的蔬菜,看妻子那笨手笨脚的模样,常粲一把夺过木勺,一边舀水浇菜,一边说道:“做饭去。” 妻子应了一声,脸有些红。 常粲快乐地浇着菜,畅想着今后的生活。 妻子以前生过孩子,那么和自己也能生,而且多半不会难产,这让他舒了口气。 这个小院是本县豪强李利家一个农庄管事退出来的,还不错。 呸!什么管事?家生奴婢罢了。 就身份而言,还不如军户,偏偏人五人六的,还混了个李府婢女为妻。但他们的孩子,注定还是奴婢。 府兵就不一样了,免除徭役,只服兵役,是完完全全的良家子——不,汉时的良家子都不如他们。 听陈督军说,邵将军还有别的好处给府兵,比如立功得官什么的——这可是得官,无需看家世,只要杀敌立功就行,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 无奈将军现在没法做主,让朝廷改制,人微言轻之下,什么都干不了。 他妈的!常粲把木勺扔在水桶里,默默想着,如果有一天,邵将军入洛阳秉政,他们的好日子是不是就来了? 甚至于,更进一步? 百官、宫殿都是现成的!听闻皇后生养过,那么邵将军都不用娶妻了,因为就连皇后都是现成的,还能生养。 若真有这般好日子,舍命搏杀也愿意啊。 灶间生起了火,妻子已经在煮粟米粥了。常粲浇完菜,又把乘马带到门外的小河边,亲自洗刷。 马儿亲昵地蹭着他。 杀人如麻的常粲哈哈大笑。他刚从广成泽回来,那里还有三百个弟兄以及一批丁夫役男,终日牧马。 也是在那个时候,常粲第一次见到万马奔腾的大场面。 广成泽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风景。若能拿来种地,一定能收很多粮食。 河对岸响起一阵马蹄声。 十来个骑士远远向常粲打招呼,并够着头看常家小院,看看他家新妇有没有出现在院中。 常粲笑骂了几句,随即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长安女人确实漂亮,唉,自己辛苦点就行了。锤炼武技之余,帮着干点农活,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么? 待把阿娘从禹山坞接来,再与新妇生几个孩儿,日子就更稳妥了。 一定要多生几个男孩! 以后选一个最出挑的,把自己这一身杀人的技艺都教给他,大了后还能跟着将军出征。兴许就建立了功勋,有了自己的家业。 老常家也要开枝散叶,说不定百年后就是个大家族呢? ****** 风起于青萍之末。 有些东西,一开始平平无奇,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妙。 就梁县豪强李利来说,他只看到了一个大军头贪横残暴,带着一帮亡命徒抢他的地——虽然这些地也是他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然后呢,大军头又把抢到的地分给士兵,邀买军心!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没错,好像就是这样的,甚至还给第一批来的那百十个人配了部曲。 一兵三户部曲,为那些亡命徒耕作百余亩地。 除此之外,如果有牲畜,似乎还会帮着放牧——这年头,或因为开发程度不够,或因为水利工程缺失,或因为人力不足,总之长满草的荒地很多,是放牧的好去处,故严格来说,府兵们的收益并不止那百余亩地。 “唉!”李利踢飞了一截枯枝,心中郁闷不已。 他才三十岁,三年前开始接掌家业,主打的就是一个“勇猛精进”。 别人不好意思拿的地,他好意思拿。 别人不敢要的地,他敢要。 县里面有好几个吏员与他称兄道弟,征兵收税时保管把那些默默耕种自己土地的人给整个半死,然后他再来当好人,笑纳土地和部曲。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世道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许你士族侵占田地,不让我等地方豪强发展壮大?乱世将至,田地多、部曲多、粮食多、院墙高,才是最让人心里踏实的事。 这个材官将军,早晚躺棺材! 呃,这话也就只敢心里说说罢了,因为李利很快看到了数十名身负重剑、弩机,身披铁铠的骑士。 偏偏这些人还不是样子货,而是货真价实的敢杀人的亡命徒。 别问李利为什么知道,这个世道太多这种人了。 骑士们策马而过的时候,浑身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那么长、那么重的剑砍下来,身披铁铠都要被劈得晕头转向,更别说他们家凑不出十副铁甲了。 这帮人!李利心中气闷,快步回到家中后,盘算再三,觉得这事不是他能改变的。 最好的办法还是多联络一些人,造成声势,然后派人去洛阳,看看能不能找到门路,把邵勋这人给弄走。 或者,去颍川似乎也行? 总之,不能让邵勋这么胡搞下去了。 第三章 劝羊 邵勋天未亮就起身练剑了,随后匆匆洗了个澡,又回到榻上抱着乐氏睡了个回笼觉。 老实说,他以前没这么“懒”的。 但家里有了女人之后,很多生活习惯都改变了。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想裴妃和羊皇后的次数变少了…… 这让他有些担忧,再这么下去,我他妈要变成专情的人啊! 但——岚姬的容貌、身段也不差啊,睡觉时喜欢抱着他,让他很满足。 这可是太弟妃! 天底下有狗胆享用皇后、太子妃、太弟妃的人,我谦虚点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桃奴……”邵勋用大毅力从温香软玉中起身,说道。 “嗯?”乐岚姬撑起手臂,颤巍巍的,让邵勋一阵眼晕。 他着迷地抚摸着自己女人的腰臀,说道:“以后在榻上时,我能不能自称‘臣’?” 岚姬依偎到他怀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能不能穿上太弟妃的礼服?”邵勋不死心,又问道。 乐氏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邵勋老脸一红,有些招架不住,起身道:“该去广成泽一趟了。” 岚姬连忙起身,去找寻衣物。 邵勋的目光顺着岚姬的身影转来转去。 那个琴被藏哪去了?最近一直没看到。 乐氏这個文艺女青年,虽然生了孩子,但邵勋怀疑她都没谈过恋爱——对古人来说,这确实有点难为他们了。 没谈过恋爱的太弟妃,被少年军户的鬼火骏马给拿下了,这个黄毛当得好啊。 以后有机会,去南阳便宜丈人家看看——当然是带着军队去。 戎服穿戴完毕后,感觉有点小了,毕竟是几年前做的。 乐氏皱眉道:“该重新做一件了。这个‘勋’字是谁绣的?针脚歪斜,不是很好看。” “这……”邵勋沉吟道:“可能是学徒学艺不精吧。” 糊弄过这件事后,他龙行虎步般来到膳堂,刚吃完早饭,却听羊曼来访。于是只能改变行程,先招待客人。 羊曼身量很高,但身形瘦弱,颔下留着长须,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气质。 甫一见面,他就仔细端详着邵勋,片刻后叹了口气,道:“果是少年虎将,天不怕地不怕,做得好大事。” 邵勋不动声色,说道:“羊公此言却令人费解。” 羊曼看着他的眼睛,道:“有些事,例来如此。” “例来如此便对吗?” 羊曼不和他争辩,只道:“你若只在梁县折腾,还说得过去。我所忧者,你将来会在河南、襄城、颍川、南阳等地也这么做,届时人人自危,齐齐反对你,你怎么办?” “世间事,本来就不容易。”邵勋说道。 他知道羊曼什么意思。 这是个聪明人,均田也不是什么发明创造,古来有之。 他给士兵分田,有些蠢货可能看不出来什么,但羊曼瞧出了一些端倪。 他担心邵勋会把这种事推而广之,然后引起世家大族、地方土豪的群起反对。 不过,他是真看得起自己啊。 我现在连梁县县令都不是,就担心我拿下河南、襄城、颍川、南阳等郡? “罢了,口舌之争无益。”羊曼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提点你一下。田地、部曲是很多人的命根子,即便泰山羊氏亦不外如是。你这么做,是要犯众怒的。” 邵勋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在一个世家庄园遍布的时代搞均田制,就好比藩镇割据的年代搞中央集权,都是最高难度的任务,因为伱要面临大量既得利益者的反对。 但他不想建立一个前赵、后赵、前秦之类的国家。 这些国家,天生发育不良,在立国之初就做了大量妥协,可以说是与大庄园主们共治,根基直接就不稳。 一旦大败,反贼四起,土崩瓦解。 但羊曼说的也是实话。 靠你一个人,行吗? 南北朝三百年的事,你想一代人干完,可能吗? “不提这事了。”羊曼皱了皱眉,又看向邵勋的眼睛,问道:“广成泽那里,你打算怎么办?养了八千匹马,很多人看着眼红。洛阳那边也有消息,太傅幕府有人建议收马为朝廷所用,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邵勋眨了眨眼睛。 羊曼有些不悦。 “哈哈。”邵勋笑道:“还请羊公赐教。” “你用不了这么多马。”羊曼笃定地说道:“你家才几个庄园?养得起几个兵?骑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练成的,没个几年根本不堪战。不如售卖一些,马还是有很多人要的,还能结好他人,落个人情。至于留下多少自用,你心里有数就行。” “卖给谁?”邵勋问道。 “不用问我,泰山羊氏远在青州,也用不了你这些马。”羊曼说道:“你看着办就行,我只是提点一下。” 又提点?羊曼挺傲慢啊。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邵勋默默思忖着,一时间没有回话。 “我实不知你怎么说动皇后的。”羊曼也不管邵勋在想什么,自顾自道:“但我既然来了这里,就不得不问一句,前有广成苑,后有均田,你到底想做什么?” “未雨绸缪罢了。”邵勋实话实说。 “可否详述?” “羊公可听闻上月青徐二州之事?” “刘伯根遗众死灰复燃?” “然也。”邵勋说道:“高密王略才具不足,徐州世兵又一扫而空,偌大的两州之地,竟无人可制王弥,若任其做大,泰山羊氏又该如何?” 就在上个月,王弥从山上下来,拉了一帮土匪山贼,再裹挟部分百姓,居然接连攻破二郡。 青州刺史、高密王司马略不能制。太傅司马越委任公车令鞠羡为东莱太守,讨伐王弥,结果反被王弥所杀。 对这个结果,邵勋早有预料。 说穿了,还是司马炎的锅。他下令罢废天下诸郡兵,搞得连郡都尉这种官都被裁了。有的郡自己养了一点兵,但战斗力很可疑,因为朝廷从制度上就否决了郡兵的存在,纵然地方上的有识之士对此进行软抵抗,用地方财政养郡兵,但人数和战斗力呢? 王弥之辈能横行青徐二州,制度上的问题逃不掉。 要知道,刘伯根的主力已经被鲜卑人一扫而空,王弥手头不过是些残兵败将罢了,就这还能连连得胜,该说青徐二州空虚到极点了吗? “王弥还动不了羊氏的根基。”羊曼说道。 “现在动不了,将来呢?”邵勋问道:“他现在只聚集了万余人,如果先挑实力较弱的庄园打,打下来后裹挟人丁,再攻大一点的庄园甚至坞堡。待他聚集到五万以上的人马,不惜伤亡,日夜围攻羊氏的坞堡,可顶得住?” 羊曼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下,最后摇了摇头,道:“待他有五万人时,朝廷就会派大军讨伐了。” “朝廷多事,未必有暇征讨王弥。”邵勋说道:“而天下既然能出王弥,当然也能出李弥、张弥,若席卷而至,却无足够精兵抵挡,一切成空矣。” “你这法子,倒不失为一个省钱的养兵办法。”羊曼叹道:“可惜你动了天下士族的命根子。” “我抢不了所有世家的命根子。”邵勋隐晦地说了句。 羊曼心中一动。 “羊公可闻狡兔三窟?”邵勋又问道。 “不妨说来听听。”羊曼道。 “王夷甫从数年前就开始布局。”邵勋说道:“琅琊王睿镇徐州,王导辅佐之,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其所出。我又听闻,其弟敦亦可能出任青州刺史、都督。另者,荆州都督刘弘刚刚薨逝,王夷甫又盯上了。此谓狡兔三窟也。” 羊曼有些吃惊。 “一步慢,步步慢。”邵勋说道:“羊氏、王氏素为望族,于青州比邻。而今慢了一步,朝中亦无人帮着说话,怕是赶不上他们了。但豫州、司州还有机会,羊公不如好好考虑下王夷甫的狡兔三窟之计。” “你能给羊氏什么?”羊曼问道。 “我拥众逾万、兵甲坚锐,还有八千匹马,不知可能入羊氏法眼?” 羊曼沉默许久,最后说道:“兹事体大,我还得与族中商议。” “自该如此。”邵勋说道:“梁县清丈田地之事,还请羊公继续费心了,牙门军为羊公后盾,若需出动,招呼一声便是。” “你就是借着羊氏的名头胡作非为罢了。”羊曼说道。 “区区一县罢了,羊公想必还压得住。”邵勋亦笑道。 羊曼轻笑一声,直接起身,道:“事情既已弄清楚,便不再多言了,告辞。” 这么干脆利落? 邵勋连忙送行,待至门口时,突然问道:“羊公来梁县,是受何人所托?” 羊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皇后先后动用了三笔钱,助你成事,真当羊家不知道?族中耆老也担心你们在策划什么大事,若无法收场,最终危及本家,也不无可能。你好自为之吧,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好胆,真是好胆!”羊曼摇着头走了。 艹,怎么天底下那么多聪明人?邵勋纠结了一会,大声喊道:“唐剑。” “在。” “备马,去广成泽。”邵勋说道:“牙门军黄彪、高翊、余安、章古率本部兵马随行。” “诺。” 邵勋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默默思索。 坚持住!有阻力是正常的,只要坚持下去,排除万难,最后总会云开雾散。 第四章 行宫 经历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改造,广成泽的部分区域已经有些模样了。 进度最快的是广成宫,位于崆峒山上——后世汝州临汝镇南、涧山口水库北。 此山传闻为广成子修仙处,史载黄帝曾问道广成子于崆峒山。 山不高,百余米的样子,也不大,伐木平整之后,只够在山上修一个中等规模的行宫。 邵勋在山下看了看,此宫比一般的庄园大不了多少,殿室数十间罢了。 但花费却不小! 盖因周围全是广阔的沼泽、草原、密林,材料运输不易,往山上运更不易。 他又看了看周围的景致。 崆峒山下,农田东一块西一块的,只粗粗整理了出来,并未播种。 农田之间,随处可见碧波荡漾的湖池——不知道哪个天杀的,还往湖中铺路,路的尽头是一個观景凉亭。 你奶奶的,我想修的是军事要塞,你给我整度假胜地是吧? 但——算了,毕竟不是自己出的钱,又能怎样呢? 此外,他还很是感慨。 后世这一片已经是人烟相对稠密的区域,可谁能想到,此时却是一片水乡泽国呢? 南北朝结束,广成泽已经有所退化、淤积,“吐”出来了部分陆地,但依然沼泽遍地——每一个小冰河时期,其实都是沼泽退化,慢慢淤积成陆的时期,广成泽如是,东北的辽泽亦如是,甚至就连幽州出关的滨海道(辽西走廊),都是唐末、五代小冰河时期形成的。 就这样一直淤积,再加上人类活动,到了21世纪,广成泽最后的遗迹,大概就只剩下涧山口水库了。 一千七百年沧海桑田,变化确实太大了。 “殿室皆已完工?”邵勋收起感慨,遥指崆峒山,问道。 “大小殿室六十八间,皆已完工。”正在崆峒山周围忙活的南阳郡丞乐宽本不是很耐烦,但在看到邵勋带过来的两千余兵马时,顿时改变了态度,道:“将军可要上山看看?” “走。”邵勋当先而走。 唐剑连忙带着已扩充至两队(113人)的邵氏亲兵,紧紧围护在四周,并派出二十余人当先开道。 抵达广成宫后,又分至各处警戒。 乐宽默默看着,只觉有些好笑。 不过一个材官将军罢了,又不是权倾天下的宗王,搞这么大排场作甚?这么怕死吗? 邵勋不知道乐宽心中所想,他只是不停地看着殿室。 用料十分扎实,土木混合结构,甚至还用了少许砖块、条石——之前看山下有好几处地方浓烟滚滚,原来却是在烧砖。 国家工程,果然大手笔。 “加一个仓城吧。”邵勋说道。 “仓城?”乐宽有些吃惊。 一个行宫而已,需要什么东西从山下运上来就是了,何必搞仓城? “无需大,能储备数千人半年粮米即可。”邵勋说道。 “诺。”乐宽叹了口气,应下了。 广成苑一共征发了五郡国近六万夫子,实在扰民。 第一年便罢了,大家还能忍受。 今年是第二年了,郡国之内已然滋生怨言。 他不敢想象明年会怎样,会不会有人暴动? “广成宫彻底完工之后,便不要修殿室了。”邵勋又道:“多平整一些田地出来,多开挖一些陂池,多疏浚一些河道,河堤可以不必现在就加固。牧场周围,围一圈木栅栏,再修几座土城、仓城,作为屯兵、屯械之所。” 乐宽听了欲言又止。 这不是往行宫的路子上走,更像是军寨。 “此为天子讲武校猎之所,不能马虎。”邵勋看了他一眼,道。 乐宽拱了拱手,道:“诺。” 邵勋的这个理由很烂,但也说得过去。 一旦天子真带着禁军来此讲武,确实需要军城营垒,还需要囤积物资的仓城。 邵勋见他不说话了,便点了点头,自顾自下山。 广成泽太大,不可能全部圈起来,事实上也没必要如此。 就凭这里的地理环境,也不适合骑兵行动,盖因骑马走着走着就是一条河、溪,或是一个水泊,或是烂泥地。若匈奴骑兵来这里,邵勋不介意再堵他们一回,将其局限在小块的孤立陆地上,周围全是河湖,想跑都跑不起来,最后从容调集步兵,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当然,匈奴若调集大量步兵来此,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短时间内也没这种可能,他们现在甚至连洛阳都不一定拿得下。 回到山下后,邵勋又四处巡视。 他甚至看到了好几个码头,脸色再黑。 好在码头附近就是成片的农田,找人问了一下,从前年冬天开始,到今年春天为止,共清理出了汉时“观宿麦”的旧田千余顷,因百年未曾耕种,杂草、灌木长势十分茂盛,清理时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另外,在建设过程中,他们还自行改造出了三百余顷农田,主要来源是砍伐森林、归并沼泽——深挖水库之时,会用淤泥填平部分沼泽,形成新的陆地。 对这些“新地”,邵勋完全不抱太多指望。 砍伐森林得来的农田,那叫田吗?说不定地底下还残留很多树木的根系。这样的“农田”,没个几年时间的改造,根本不会有产量。 但用河底淤泥新造的湖畔农田,却可以尝试种植了。前两季的产量肯定不会高,但多打理打理,慢慢会变成肥沃的高产水浇地。 中原百姓对自然的改造,其实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俗称“开荒”。 邵勋在广成泽整整转了三天时间,每处地方都仔细看到了,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三月十六日,他再次登上了广成宫峰顶,俯瞰周围壮美的景色。 早就返青的草场之中,骏马奔腾。 领头的公马意气风发,涉过浅浅的溪流,一往无前。 数百匹马紧随其后,溅起大蓬水花。 牧场里的八千匹马,现在分了好多群,各有头马领着,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广阔的草场中。时而驰骤奔跑,嘶鸣撒欢。 时而停下来,嚼吃河畔鲜嫩多汁的牧草。 多么快意的生活啊! 马群中间,偶尔会看到几个骑士,粗放管理着这些马群。 周边的山坡上,修建了不少小木屋,屯驻着部分长剑军武士及数百名从禹山坞征来的丁壮。 邵勋已决定派一幢牙门军驻守此地,将那些丁壮替换回去。 这些马是他迄今为止搞到的最大的两笔财富之一。 诚然,马会衰老,会受伤,会生病,上了战场后更是消耗品,但还是好多钱啊…… “现有多少母马?”邵勋扭头问道。 “不到五十匹,搜罗不易。”唐剑答道:“母驴倒找了两百来头。” 公马与母驴交配生下的叫驴骡,公驴与母马交配生下的叫马骡。 驴骡更像驴,马骡更像马。 马骡体型稍大,脾气大,好奇心强,吃得多,但耐粗饲。比马的力气大,耐力和负重能力更强,抗病能力也更强,但速度比马慢,且不能生育。 驴骡体型比马骡小,力气也稍小,但性情更温顺一些,寿命也长十年左右,母驴骡偶尔还能与公马或公驴生育。 总体而言,马骡还是比驴骡更优秀一些,毕竟二十年和三十年的寿命区别不大。入了军中,它们估计连活十年都够呛。 “慢慢来吧。”邵勋说道:“洛阳马市有时候会卖母马,慢慢搜集即可。” 他又看向那些河湖沼泽。 鸳鸯、鸥、鸹、鸬、鹭等水鸟栖息其间,捕食嬉戏。 天空还有大雁飞过。 水面之上,偶有鱼儿跃起。 据驻守此地的长剑军将士所言,广成泽内盛产鲂、鲟、鳊、鲤、鲿(黄辣丁)、鲨(一种吹沙小鱼)等鱼,多年无人采捕,体型硕大,数量众多。 真是一副原始狂野的景象。 “广成泽内有多少百姓?”邵勋又问道。 唐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邵勋默然,他身边真的缺少得力的文官,这种一般出身士族,却鲜有来投靠他的。 他创立的这个军政集团,有点畸形啊。 “不过,仆听闻广成泽南缘有一个大聚落,几个小村,大概有几百户人的样子,部分是本地百姓,部分为南下流民。”唐剑补充道:“做不得准,只是听闻。” “遣人去查探一番,若真有聚落,就占下来。”邵勋面无表情地说道:“聚落之民,配给长剑军将士为部曲,若不愿,就赶走他们。” “诺。”唐剑应道,这事他会通传给陈有根。 “就这样吧,广成泽还需要时间。”邵勋翻身上马,道:“回家。” 他说走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广成泽暂时没有太多可做的。 夏天的时候,他可能会想办法收拢一批流民,来此种一季杂粮,摸摸底,看看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样。 明年的时候,会有更多的田地被整理出来,届时可以扩大种植面积,收一茬之后,就可以预备分给府兵了。 长剑军还在收人,仔细考核诸般技艺之后才能编入,比较严格,目前人数接近九百。 他们分下去后,财政负担会大大减轻。 银枪军这种半脱产的士兵可以慢慢尝试着完全脱产,一切最终还是和经济实力挂钩。 第五章 弑君 就在邵勋巡视广成泽的时候,三月的七里河畔,一场游艺盛会正在举行。 邵慎作为太学生、材官将军邵勋之侄,悄摸摸地混进了会场。 在太学挂名两年了,也去听过几次讲学,老实说——不懂。 两年下来,他只记得了一句话:“绝圣弃智,皈依自然。” 问叔父这是什么意思,叔父只回了句“解放天性”,便没有再多说。 邵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来了一句“什么破课”,再不去上学了。 与其那般浪费时间,还不如在邵园外骑马射箭、冲刺搏杀来得爽快。反正叔父对他文化上的要求不高:会写一般的文章就行。 游艺会场内很热闹,有人在玩围棋,有人在玩六博,有人在玩弹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高歌,有人在射箭…… 邵慎一时间看花了眼,差点走不动路。 “这里。”旁边有人轻声呼唤。 邵慎猛然转过头去,原来是裴十六。 “跟我走。”裴十六低声说道。 说完,前面引路,邵慎醒悟过来,默不作声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来到了七里河畔。 这里聚集了好多大家闺秀,正在嬉笑闲聊。 魏晋以来,对礼教极其蔑视,不但男人放浪形骸,女人也经常抛头露面,甚至与男子混杂在一起下围棋、玩六博。 眼前这十几个士女仅仅只是在品茗听琴,却算是比较文雅矜持的了。 邵慎不敢多看,但耳朵一直竖着。 “庾家小妹真的要嫁给邵材官吗?”有人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惜邵氏没有门第,也不够俊美,不是很般配。”又有人说道。 嗯?邵慎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悄悄扫视一圈,但见满眼莺莺燕燕,也不知道哪个是“文君”。 他下意识觉得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没什么根据,纯凭感觉。这里大部分妇人,怎么说呢,和他前几天在梁县见到的乐氏差不多,唯有那位小女孩看样子没嫁过人。 就国朝而言,一般十三岁就开始出嫁了,十四五岁基本嫁完了,十六岁再出嫁的就少了,十七岁朝廷就要强制婚配了。 你若想寻個没嫁过人的女子在身边服侍,大部分情况下只能在十四五岁(13-14周岁)的人里找。 “邵勋乃越府名将,将来或许还要王妃做媒呢。” “那却是一段佳话。” 愚蠢的妇人!邵慎心中冷哼,都只会看表面,懂个屁! 和这些妇人搅和在一起,早晚要坏大事。有那工夫,不如回家练练刀矛之术。 他很快低下头去,跟在裴十六身后,来到了裴妃面前。 裴妃坐在胡床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她身旁还有一人,乃十九岁的梁兰璧。 作为太弟妃,梁氏身份尊贵,俨然是裴妃之下的第二人。时而笑着与人说话,声如莺啼婉转,十分动听,再配上一袭淡色长裙,又如优雅的天鹅,贵气逼人。 见到裴十六后,裴妃告了声罪,起身来到了后面,避开众人。 打扮成一副小厮模样的邵慎立刻上前行礼,并递过了一封信。 裴妃和蔼地客套了几句,然后接过信,检查了一下密封,便收了起来,并不当场拆阅。 邵慎稍等了一会,见裴妃没话说,便告辞离开了。 离开之时,心中暗忖,王妃却是落落大方,美艳高贵,若能改嫁,当自己叔母,不比庾文君强?那还是个孩子呢。 裴妃在河畔立了许久。 三年前的这会,皇太弟司马颖纵马驱驰,几乎要撞到她身上。 当是时也,心都快要从胸中跳出来了。关键时刻,邵勋挡在她身前,面对不可一世的司马颖,横剑而出,仿佛下一刻就要斩杀权倾天下的皇太弟。 女人是感性的,有时候甚至是不理智的。对一个独守空闺多年的怨妇而言,更是如此。 在此之前,没人肯为她做到这份上。 裴妃轻轻叹了口气。 七里河默默流淌着,仿佛寄托了女人的无限怨念。 收拾心情后,她回到了胡床上,耳边再度传来叽叽喳喳。 “可惜岚姬不在此,风和日丽的,若能抚琴一曲,唉。” “岚姬遭逢不幸,听闻被邵勋掳去梁县了。” 离了繁华的洛阳,去到穷乡僻壤,终日面对粗鲁而不解风情的军头,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岚姬香消玉殒的消息了。 裴妃的心情愈发不好了。 梁兰璧嘴角含笑,默默听着。 她四年前与邵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和庾家小妹在一起。 邵材官的模样确实谈不上俊俏,脸上日晒雨淋,一副古铜色的样貌,完全不像士人那般白净。 不过说话还有几分门道,倒不是全然粗鄙无文之辈。尤其是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基本都说中了,比很多士人的眼光还毒辣。 本人又骁勇善战,在禁军中名气极大,若能拉拢过来,为夫君效力,倒是对抗司马越的一把好刀——他的出身,也就只能当刀子了。 正想说些什么时,突然有婢女走了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梁兰璧脸色骤变,慌忙起身。 众人都讶异地看向她。 梁兰璧也不解释,告罪之后,匆匆离开了。 裴妃看了她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心中已有所猜测。 ****** 皇后羊献容无力地软倒在地,眼中满是恐惧。 她想起身,但浑身忍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怎么都止不住。 宫人连忙将她搀扶而起。 天子司马衷吐了一口鲜血,无力地伏在御案上。 案上散落着一份奏疏,两三个胡饼。 奏疏上写的是陈敏授首,江东叛乱被平定的好消息。 胡饼则已被鲜血染红,异常刺眼。 所有人都慌神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天子“呃呃”了几声,却口不能言,最后又吐出了一大口血,再无声息。 已经有宫人在哭泣了。 羊献容默默流着眼泪,身躯又颤抖了起来。 殿中将军陈眕很快得知了消息,匆匆入内,见到天子情状,亦不知所措。 弑君这种事,谁遇到了都得懵。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又匆匆出殿,召集帐下军校,下令封锁宫城,只许进不许出。 他心中清楚,这其实是徒劳无益的。 做下弑君之事的凶手,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更别说,就算抓着了又怎样?他都不一定清楚具体是谁找他做的事,又是针对谁的。 这事情,陈眕不太想插手,更不敢插手。 太傅的势力太大了…… 最近几个月,他得到了王衍的全力协助,并引其为军司,朝政大事几乎一言而决。 不是没有人对太傅不满,事实上是有的,还很多。但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更不知道团结在谁的旗下。 皇太弟或许是一个人选,但他毕竟不是天子,被立为皇太弟的时间也短,一时间声势不振,远不如太傅、王衍之辈。 短短数月之间,司马颙被杀、周穆被杀、诸葛玫被杀,周馥被踢到寿春,邵勋被赶到梁县,整个洛阳都雌伏在太傅的淫威之下。 陈眕不是那种舍生取义之辈。 天子对他不错,他不曲附权臣,尽力做事回报天子就是了。 为天子报仇?对不起,他做不到。 不过,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天子驾崩的恶劣影响,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洛阳全靠天下诸州养着。 今上虽然纯质,但却是先帝指定的太子,正统性无可置疑,大家都是认的。 皇太弟炽就差远了。 他若登基,天下诸州方伯们会怎么看?短时间内出于惯性,或许还会继续解送钱粮赋税入京,但时间长了,会不会对新君不以为然? 这个——或许就要看皇太弟的本事了。 就有限的接触来看,陈眕觉得不太乐观。皇太弟完全就是太傅的傀儡,态度十分恭敬甚至近于谄媚,指望他来重振朝纲,与太傅争斗,可能吗? 殿内匆匆出来一人。 陈眕瞟了一眼,那是羊皇后的亲信。他想了想,决定亲自去一趟端门,就当为天子、皇后做最后一件事吧。 陈眕走后没多久,皇太弟司马炽在王延、何绥、高堂冲等人的陪同下,匆匆入了宫,直奔太极殿而去。 天子中毒驾崩,谁杀的可以先放一边。而今最重要的是先把名分给定下来,如此方可进行下一步的谋算。甚至于,只要利益交换到位,追查凶手之事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没有谁对谁错,一切都是利益。 天子尚未完全断气,新君之位已经开始争夺了。 第六章 得罪我的人都要死 梁兰璧走后,裴妃也没了继续游览的兴致,回到了府中。 书房之中,十余幕僚围在司马越身边。 有人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有人不断喝茶,掩饰内心的紧张。 还有人颇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司马越脸色潮红,看起来激动不已,却又有些许惶恐。 今上崩了,换个人上去。待过几年,再…… 届时,或许就有机会了吧? “咳咳。”司马越想到最后,愈发激动,竟然咳嗽了起来。 做权臣的,哪个不想当皇帝呢? 军政悉在你手,诸事一言而决,但头上偏偏还压着个人,任何事情最终都要得到此人的首肯才行,哪怕只是走走过场。 他知道,心腹幕僚之中,有不少人反对他弑君,但那又如何? 赵王伦僭位,诸王起兵诛之。 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诸州,谁能起兵?谁会起兵? 司州亲自坐镇,可保无虞。 唯一的潜在威胁邵勋驻梁县,手头不过数千兵,而禁军十倍之。 纵然禁军很多将校与其关系密切,但不过是骑墙罢了。 邵勋带着他们打了几次胜仗,得了许多好处,关系密切,但若其举兵向洛阳而来,反对自己,禁军也是不同意的。 南阳王模已经出镇关中,都督雍凉诸军事,是自己四弟。 高密王略镇青州,是自己三弟。 东燕王腾镇冀州,是自己二弟。 并州刺史刘琨乃刘舆之弟,是自己亲信。 琅琊王睿镇徐州,同样依附自己。 至于豫州,更是自己亲领,官员从上到下清洗了一番。 幽州王浚最近关系不睦,但他不会起兵反对自己。 也就荆州、扬州两地有些危险了。 荆州刘弘死前驱逐了自己的堂侄、宛城都督、彭城王司马释。好在他已死,荆州群龙无首,唯有刺史(刘陶)还在,干不了什么事。 扬州有周馥在,确实是個麻烦事。但大势之下,他敢逆天而行? 天下全是自己人啊,为何不能尝试更进一步? 想到这里,司马越又激动地咳嗽了起来,同时心下有些黯然。 体力、精力一年不如一年,自己还能活多久? 有些时候,他挺羡慕司马伦的,至少他在临死前当了一把皇帝,过足了瘾。 自己面临的局势,比司马伦好了不知道多少!至少没那么多不知所谓的宗王起兵反对自己……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军司王衍出现了。 只见他挥了挥手,让书房内的幕僚尽皆离开。 司马越不以为意,示意他们离去。 “太傅,为了处理这些首尾,可真是费劲。”两人当面,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王衍直接坐了下来,说道:“天子春秋四十九,驾崩说得过去。首尾处理干净后,没人会乱说,说出去也没人信。唯有一事,皇太弟于灵前即位之后,可不能再乱来了,他才二十四岁。” 司马越脸皮抽抽,王衍说话有点不客气,让他有些恼火。 但关键时刻,他不愿意得罪“居宰辅之重”的王衍,毕竟很多事情还要靠他的名望来遮掩呢。 天下士人会怎么看待天子驾崩之事,全看王衍一张嘴怎么说。 于是,他只能暂时把这份恼怒压在心底,换了副笑容,道:“辛苦夷甫了。” “都是为了大晋天下。”王衍叹了口气,又道:“太傅,荆州无主,该早做决断了。” 这就开出条件了?司马越一皱眉,道:“荆州重地,须得宗王出镇。我意高密王略改镇荆州,如何?” 王衍早有所料,立刻问道:“青州呢?” “令弟处仲有方面之才,似可委之。”司马越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脸上笑容绽放,道:“承蒙太傅错爱,处仲只能勉力为之了。” 好处到手,王衍的态度好了许多,开始认真为司马越谋划大事,只听他说道:“周祖宣至寿春,平定陈敏之乱,但首功却在江东士人。” “初,吴中大姓首鼠两端,似有拥立陈敏之意。顾荣等人接受陈敏官爵,甘氏与陈氏结亲。久而久之,发现陈敏不似人主,于是背弃了他。”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江东士人,不介意出现第二个孙策。而今四方平定,该注意下江东了。” “夷甫有何妙计?”司马越问道。 王衍说的是实情。 在这次陈敏之乱中,吴中大族试图投机,虽然半途而废,却值得警惕。 “值此之际,须得安抚。”王衍说道:“不如征顾荣为侍中,纪瞻为尚书郎。辟周玘为幕府参军,陆玩为掾……” 王衍一口气说了不少人,有的与他相善,有的关系一般,确实没太多私心。 司马越听了,恼意稍去,暗道王夷甫在安抚人心方面还是很有见地的,于是点头同意。 不过王衍的私货很快来了:“然江东无主,总不是个事,还得宗王出镇。” “再等等吧,周馥一时半会不好动。”司马越推托道。 王衍也不硬来,竟然点头附和了:“确实需要寻个契机。” 他一点不着急。 天子驾崩,总有人会怀疑是司马越干的,虽然没有证据。 太傅威望受损是必然的,今后他会更倚仗自己在朝中为他办事,机会多着呢。 “说完江东,再谈河北。”王衍继续说道:“公师藩败亡后,有残众推汲桑为首,收茌平牧苑马匹,聚众劫掠,自称大将军,声言为成都王报仇。又有石超等人潜回魏郡,招募亡散,自称奉成都王妃密信,成都王尚有遗腹子存于世,聚众作乱,攻陷城邑。” 司马越一听,叹了口气。 河北这个烂疮,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知道四弟才具不足,无法掌控邺城,于是让堂弟范阳王虓出镇冀州。 豫州兵确实能征善战,很快平定了河北局势。但随着范阳王暴死,豫州兵久战思归,不得已放了他们回去。 但这一放就出事了,河北叛贼死灰复燃,再度兴盛起来。 二弟似乎不像能平定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或许,只能靠苟晞了。 当初他在范阳王帐下为将,为平定公师藩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后以许昌世兵为骨干,组建兖州新军,屡战屡胜,而今让他再入河北,应能平定乱局吧? “苟道将勒兵于大河之上,可令其做好准备。”司马越说道。 王衍心中有数了。 太傅这是不想让人插手冀州,还指望他弟弟东燕王腾能力挽狂澜呢。 易地而处,王衍也不想这么做。 汲桑、石超等人尚未紧逼邺城,似乎可以观望一番,再做决定。 兖州兵一旦入河北,将来邺城姓谁,可就很难说了。 “成都王真有遗腹子?”司马越眼神闪烁了下,突然问道。 王衍愕然。 “怕是假的。”王衍摇了摇头,道:“成都王被赐死后,王妃乐氏一直被幽禁府中。若真有遗腹子,朝廷岂能不知?” 司马越心下稍安。 司马颖于永兴二年(305)七月被赐死。 从那时候算起,即便真有遗腹子,最晚光熙元年(306)四月就出生了,但一直没有。 十一月的时候,王妃乐氏被赐给邵勋。 她若诞下子嗣,只可能是邵勋的种,与成都王何干? 但司马越还是不放心,又问道:“会不会外间还有?” “太傅放心。”见到司马越有些紧张,王衍安抚道:“若非王妃乐氏所出,谁敢说此为成都王子嗣?” 司马越放心了,笑道:“公师藩这等邺府重将都败亡了,汲桑乌合之众,还不如公师藩,焉能成事?” 不过想到邵勋后,司马越心里又不是很得劲,问道:“邵勋屯兵梁县,他会不会做什么?” “太傅。”王衍笑了,问道:“邵勋兵众几何?” “五千余。” 牙门军的人数、器械都是要点计造册的。这是发放钱粮、器械的凭据,朝廷当然知道。 “禁军有众几何?” “五万余。” “禁军诸将多为世家子,他们可会对邵勋言听计从?” “不会。”司马越回答这话时有些迟疑,但也大差不离,他们与邵勋关系不错,但还不至于为了邵勋而反对自己。 更何况,最近几个月禁军还进行了一番整顿。 人数增加了两万,诸部打散混编,大量来自青徐、豫州、河北的将校升任各级军官,邵勋的影响力已经大大下降了。 司马越甚至有一股冲动,召邵勋入幕府。 以前他不敢这么做,怕弄得太难看。 但现在么,有禁军做后盾,底气却很足了。 邵勋若敢来,他勉强可以原谅他,让他在幕府内当个督护或参军,卸下兵权。 若不敢来,则是心中有鬼,或许可以出师征讨? “太傅!”王衍察言观色,提醒道:“此时不可妄为,当镇之以静。即便要施展手段,也得等上半年再说。” 天子驾崩,新皇登基,在这个敏感时刻,做什么都不合适。梁县可就在洛阳肘腋之侧,一旦乱起来,那就太难看了。 “也罢,就先让他逍遥数月。”司马越无奈道。 王衍点头称是,同时心中暗凛:太傅心胸狭窄,以后与他谋事,还得小心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王衍便告辞离开了。 司马越在书房内坐了许久,然后唤了一老仆,道:“你去下徐州,告诉裴盾,顾荣等人北上后,若逡巡不进,犹豫不决,即杀之。” “诺。”仆人悄然离去。 司马越长出一口气。 陈敏曾经戏耍了自己,一直让他引为耻辱。 顾荣等辈,居然附于陈敏,助纣为虐,让他十分恼火,甚至把对陈敏的部分恨意都转嫁到了他们身上。 他们若敢来洛阳,勉强可以原谅。以后见了面,定要问问他们当初到底怎么想的。司空、太傅不投,偏偏投陈敏?莫不是失了智? 若顾荣等辈犹豫不决,正好找借口杀了。 得罪过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司马颖、司马颙已经全家皆死,天子也死了,接下来是谁? 第七章 新人旧人 在京文武大臣陆陆续续收到消息入宫。 现场早就被收拾干净了,甚至就连大行天子都换了一身新衣,看不出任何异样——即便看出来,也没人会说。 皇太弟司马炽跪在尸体旁,失声痛哭。 “出门之时,大雁悲鸣,声声断肠,情知不妙矣!”司马炽泪流满面,泣道:“宫使忽至,突闻噩耗,悲不自胜,踉跄入宫,想要见陛下最后一面,却天不遂人愿。呜呼哀哉,痛杀我也!” “太弟节哀!”尚书右仆射荀藩双眼通红,伸手扶住了司马炽。 “太弟切勿伤心过度。”太弟少傅、延陵县公高光亦一同上前,扶住了司马炽。 “太弟节哀!”其余大臣纷纷劝道。 “陛下何故弃我而去!痛杀我也,痛杀我也!”司马炽先是甩开了荀藩、高光二人的搀扶,然后大叫一声,似乎伤心过度,晕厥了过去。 大臣们赶紧揽住,将太弟扶到偏殿安歇。 太弟晕过去了,任人施为,很快就被放到了榻上。 大臣们叹息连连,对兄友弟恭的场面感慨不已,纷纷赞叹太弟心性纯良。 他们离去后,太弟少傅高光、舅舅王延、尚书郎何绥等人靠了过来。 “太弟。”高光轻声呼唤。 司马炽睁开了一条眼缝,观察一番后,“啊呀”一声,猛然“惊醒”了过来。 “痛杀我也!”他又流起了眼泪。 “太弟,此间并无外人。”高光说道。 司马炽脸上的哀色慢慢收敛,片刻之后,他坐了起来,问道:“外间如何?” “群臣不知何为。”高光说道:“王夷甫方至,询问有无遗诏。若无,可速拟,当众宣读,众臣奉太弟灵前即位可也。中书舍人以为不可。” “这……”司马炽有些迟疑地说道:“天子方行,孤万念俱灰,实在无心他事。” “太弟!”王延急了,低声说道:“方才我收到消息,清河王覃已赶来此处。” “什么?!”司马炽顿时急了,问道:“他是废太子,入宫作甚?谁叫他来的?” “只能是羊皇后。”王延说道。 司马炽脸色阴晴不定。 权力之争,最是无情。 他本来是个闲散宗王,对朝政无甚兴趣。为人谨小慎微,更善伏低做小——或许,这就是司马越看上自己的重要原因吧。 但自从被立为皇太弟后,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清河王时而为太子,时而被废,还是有点号召力的,不可以等闲宗室来看待。 这个时候他若退了,清河王登基称帝,他会放过自己吗? 没人敢保证。 所以,哪怕为了身家性命着想,这个时候都不能退。 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司马炽很快起来了,他朝高光等人点了点头,举步出了偏殿,众人连忙跟上。 “太弟。”王衍一眼看到面露哀戚之色的司马炽,立刻上前,先说了句:“太弟节哀。” 司马炽又流下了眼泪。 王衍叹息一声,道:“天不假年,先帝西行,然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太弟暂收悲念,于灵前即位,臣率百官拜之,定下君臣名分。” 司马炽带着哭音道:“但凭仆射做主。” “此乃臣之本分。”王衍道。 他悄悄观察了一下皇太弟,莫名地想起了一個人:邵勋。 当初至河内迎奉天子,邵勋就像个老狐狸一样,面面俱到,博得众人赞誉。 皇太弟在太傅面前十分恭谨,但王衍总觉得他是装的。对于太傅弑杀天子,扶皇太弟上位的事情,他不是很赞同,但木已成舟,此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皇太弟司马炽在宫人的陪同下,很快来到了御案后的榻上,跪坐而下之时,他感到浑身都兴奋地颤栗了起来。 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天子之尊,外人难以想象。每一个宗室,年少时或多或少都幻想过这种事。 太傅急不可耐地弑君,或许就有这个因素? 赵王伦明知僭位不可行,却依然忍受不了巨大的诱惑,宁可与诸王刀兵相向,也要当一把皇帝过过瘾。 人啊,终究逃不过名利二字。 “臣王衍拜见陛下。”尚书左仆射王衍引领群臣,行三叩九拜之礼。 “臣某拜见陛下。”群臣纷纷拜倒于此,高呼道。 司马炽只觉一阵眼晕,心砰砰直跳,兴奋之情充溢胸口。 “众卿平身。”司马炽的声音带着颤抖。 虽然只有寥寥二十余人赶到,但重臣皆集于此,这一拜,名分已定,他人再无机会。 不过,太傅呢? 司马炽的目光搜寻着,没看到太傅的身影。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 从今天起,他要好好理政,把天子失去的权力一点点收回来。 他要诛除奸佞,廓清宇内。 他还要戢定天下,令四海升平。 他要做的事很多。 ****** 清河王在端门外被拦住了。 将军缪播将其擒下,听候发落——缪播,光禄大夫缪悦之子,东海兰陵人,曾为司马越之父司马泰幕府的祭酒。 皇后羊献容听闻,匆匆出了宫,正要搭救,却被殿中将军陈眕派人请走了。 “皇后息怒。”陈眕苦笑道:“臣这殿中将军怕是做不了几天了。皇后若愿听,我便说几句心里话,若不愿,臣也不拦着了,皇后自便。” 羊献容不说话。 陈眕当她默认了,于是说道:“皇后若什么都不做,新君、太傅多半不会加害皇嫂,何苦如此呢?” 羊献容不说话。 其实,她内心之中也有些茫然。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清河王已经不是皇太子了,没有名分,贸然入宫,谁会服他呢?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但内心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羊献容,做点什么吧,他们连天子都敢杀,若什么都不做,与坐以待毙有什么区别? 可能是长期以来被多次废立留下的阴影吧,天子遇弑又给了自己极大的刺激,所以疯了。 是的,我可能疯了,我早就疯了…… 羊献容露出凄婉的神情。 “今日皇后召清河王入宫,欲拥其登基为帝,很多人都看到了。”陈眕叹了口气,道:“错事已然做下,而今却只能等待新君发落了。” “不可能!”羊献容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脸上浮现出一股怒意,质问道:“你想让我坐以待毙?” “皇后,不可一步错步步错。”陈眕劝道:“此时若回宫,不一定有事。新君刚登基,未必愿意抹下脸皮加害。太傅那边刚刚……先帝刚刚驾崩,人言可畏,太傅也未必会在此时做什么。” “此时不做,将来也会做。”羊献容冷笑道:“只要太傅待在洛阳,我就逃不过一死。” 陈眕语塞。 是啊,太傅若离开洛阳,很可能没工夫料理皇后、清河王。但他形势一片大好,又怎么可能离开洛阳? 新君以前对太傅言听计从,不可能为了曾威胁他皇位的皇嫂、废太子而与太傅发生冲突。 完全没必要么,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就能去除一大威胁,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太傅敢不敢做这些事,不是明摆着的么?天子都…… “皇后待如何?”陈眕叹了口气,问道。 “送我去梁县,送我去广成宫!”羊献容脸上浮现出一股疯狂之色,道:“材官将军邵勋受过我多次恩惠,我让他起兵诛除奸佞,他一定会同意的。” “皇后!”陈眕无奈,加重了语气道:“邵将军只有五千余众,而禁军有五万多步骑,此时北上,不啻以卵击石。禁军又多了不少新面孔,譬如拦住清河王的将军缪播,便是太傅从东海带过来的,服侍太傅父子两代人,他们与邵勋可没什么交情,皇后指望他们临阵倒戈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等死行么?”羊献容眼睛都红了。 “皇后,邵将军此时未必敢迎你,去了那边,也是让他为难……”陈眕说道。 “你收了邵勋多少好处?这么替他着想?”羊献容声音哽咽,然后凄然一笑,道:“我出身富贵之家,惠性早成,淑德克茂。甫及笄年,艳比琼娥。天家来聘,母仪天下。呵呵,到头来引颈就戮,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说完,泪如雨下。 陈眕亦有些难过。 沉默半晌后,仰首望天一番,道:“臣受帝后大恩,无以报之。也罢,皇后请上车,臣这就护送皇后前往梁县,借兵讨贼。” “清河王能不能救出来?”羊献容破涕为笑,问道。 陈眕摇了摇头,道:“今日之禁军,和数月前不同了,我瞧着都陌生。皇后请勿节外生枝,这就启行吧,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羊献容有些不甘心,只能闷闷不乐地上了车。 马车辚辚而行。 陈眕带着百余心腹兵将护卫于侧,出了平昌门,一路向南。 老实说,他现在有些惶恐。 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也不知道会给家族招来多大的灾祸。 不过,他这个殿中将军本来也做不了多久了。 放人通知清河王,他也有责任,很容易被查出来,削官去职是最好的结果。 遥想百年之前,颍川陈氏是多么辉煌。 从曾祖陈群任曹魏司空,录尚书事。 祖父陈佐官至青州刺史。 父亲陈准为太尉、广陵郡公。 到了他这一代,身为“金谷园二十四友”,早早名满洛阳,一度出任左卫将军,但随着局势动荡,官越做越小。 家族之中,其他人的发展也不是很顺利。 颍川陈氏,眼见着要走下坡路了。 今日自己参与清河王之事,免不了被清算,或许会连累家族,唉。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法?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 第八章 担了干系(给盟主uesugikensh加更) 梁县县城外,有人比邵勋还急,那就是县令羊曼了。 脸色彷徨、纠结,带着丝丝怒意,但又不好发作出来的那种感觉。 他总觉得,羊献容这一次胡闹,要给羊氏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羊献容与羊曼并非缘于一脉。 羊献容曾祖父羊耽,乃曹魏太常卿。 祖父羊瑾,官至国朝尚书右仆射。 父亲羊玄之,又是尚书右仆射。 羊曼曾祖父羊衜,乃羊耽之兄,曹魏上党太守。 祖父羊发,曹魏淮北都督护军。 父亲羊暨,曾为阳平太守。 这两脉的关系其实还不错。 羊衜死得比较早,其子羊发、羊祜等皆由羊献容曾祖父羊耽抚养长大。 羊献容任性闯祸,羊曼满腹怨气,却也不好说什么。 “兄长……”羊献容下车后,看到长身而立的羊曼,眼圈就红了。 羊曼最后一点怨气也消散了,只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 老实说,羊献容、羊曼隔了四代人,“从兄”都称不上,前面得加好几个“从”,但她打小就喊羊曼兄长,关系亲近,羊曼真的对她生不起气来。 “参见皇后。”邵勋上前一步,先看了眼殿中将军陈眕,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躬身一礼。 “卿还念我是皇后……”羊献容泫然欲泣道:“好,很好。” “臣受皇后大恩,此生难报,自然唯皇后之命是从。”邵勋慨然说道。 “好,太傅勾结……”羊献容一喜,立刻说道。 “皇后!”邵勋打断了她的话,道:“天色已晚,臣恐有歹人出没,且先幸臣之府第,明日前往广成宫,可好?” 羊献容傻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帮她了? “请皇后幸绿柳园。”邵勋不再管她,直接下令道。 羊曼没有反对,默许了。 陈眕暗松一口气,道:“请皇后上车。” 羊献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傻愣愣地上了车,然后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瞪了邵勋一眼。 邵勋浑然不觉,吩咐临时召集起来的三百府兵当先开路,陈眕部护卫车驾,往绿柳园而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邵勋有些不放心,低声询问陈眕:“皇后一路上有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羊献容现在情绪波动很大,非常不理智,甚至有点神经质了。 她若胡乱说些什么,比如太傅弑君之类,可就麻烦了。 “没有。”陈眕说道:“皇后一路上都很沉默。” 邵勋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不想和司马越撕破脸。 至少在明面上,他现在还是司马越“信任”的大将,只不过非常跋扈罢了——武人嘛,贪财、好色、跋扈都是可以理解的。 现阶段与司马越翻脸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坏处。 他需要的是时间。 需要时间把长剑军府兵安置完毕。 银枪军招了太多新兵,需要把这帮生瓜蛋子练好。 牙门军需要继续笼络感情,确保关键时刻不会出岔子。 最后,他还需要整饬广成泽。 提兵上洛阳,不但会让自己背负道德压力,也不一定打得进去,最后结局多半不妙。 简单来说,羊献容跑到梁县来,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如今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变废为宝。 他看向了在马车边低声与羊献容交谈的羊曼。 他有点猜得出来羊曼现在的心情。 作为羊家人,羊曼确实有点可怜羊献容。 但可怜不代表赞成。 摒弃兄妹间的亲情,冷血点讲的话,羊献容待在宫里就好了,新君或太傅杀了她,也会到此为止,不会波及泰山羊氏,即所有罪责仅及羊献容一身,无涉其他。 但她被吓坏了。 以前是没地方跑,可能就万念俱灰待在宫里等死了——运气好不会死。 现在有地方跑,结果连夜奔来梁县,事情一下子就复杂了。 羊曼很快与羊献容说完话,策马上前,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邵勋点了点头,两人策马走到远处。 羊曼脸色不是很好,直截了当地问道:“皇后来了,如何处置?” “自然迎至广成宫了。”邵勋理所当然地说道。 羊曼欲言又止。 “羊公,事已至此,还要犹豫么?”邵勋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想办法谋个太守之职吧。公为名士,此不难也。顺阳太守刚刚空出来,想想办法。今上舅父王延,素有贪财之名……” 羊曼默默想了一下。 要想当太守,现在就一条路,走王衍或司马越的路子。 但听邵勋的口吻,似乎也可以走天子的路子?这真的能走通吗?天子真敢与司马越对着干? “羊公,顺阳、南阳、襄城都是好地方,三者得其一,则进可攻退可守。”邵勋说道:“羊后来梁县,羊家已经担了干系,那就别想太多,索性按着自己性子来——” 羊曼苦笑。 这個邵勋,千方百计想拉羊家下水。 他早就看出来了,此人在梁县、广成泽扎根,短期内根本不可能走。现在就是变着法儿拉人来给他壮胆,羊氏如此,说不定还有乐氏、庾氏? 他有这本事吗? 不过,不得不说,这么些时日来,羊曼也被邵勋影响了。 他确实有实力。 就直接掌控的军事力量而言,比泰山羊氏还强了,虽然整体实力还远不如羊氏。 或许,略略投一些来此,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王夷甫家几年前就开始谋划狡兔三窟了。 裴家从去年开始,接连在弘农、河内、荥阳等地使劲。 大家都开始行动了,羊氏若毫无动作,岂非要一步步沉沦下去? 邵勋有一句话没说错,他在梁县任县令,羊后奔梁县而来,羊家已经担了干系了。 想到此处,他只能长叹一声,暗地里决定再派第二批信使回老家,催促一番。 羊家累世二千石、九卿、校尉,更与天家联姻,门生故吏众多,这么好的条件,若让一些不知所谓的家族超越,简直是耻辱。 邵勋这种势力,都不需要投多少钱,对整个泰山羊氏来说,可能只是一步闲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羊氏是羊氏,羊曼是羊曼,两者并不等同。 对羊曼个人而言,这就是他的全部。 如果他搞砸了,羊氏保不齐就会放弃他,任他自生自灭,就当投的这份钱打水漂了。 他在羊氏的地位,有点类似裴盾在裴家的地位。 裴盾走司马越的路子,成功谋取了徐州刺史,算是狡兔三窟中的一窟。 此外,裴廙出任弘农太守,裴整出任河内太守,都是裴家弄的“新窟”。 这些“新窟”允许失败,事实上失败一两个也没关系,裴氏家大业大,承受得起。可一旦成功,投的钱财、人才、人脉就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闻喜裴氏、琅琊王氏都早早布局了,泰山羊氏到底在搞什么? 想到这里,羊曼甚至对族中耆老产生了几丝不满。 太迟钝了! 将来如果泰山羊氏没落,你们现在迟钝、犹豫的决策将是主要原因。 “邵君方才提及王延。”羊曼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又低声道:“此人固贪财矣,亦颇受今上信任,但今上乃太傅所扶,他真敢忤逆东海?” “羊公,今上是君,太傅是臣,谈不上什么‘忤逆’。”邵勋说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说话。” “羊公若不信,可慢慢观察。”邵勋说道:“看看新君是怎么做的。另者,方才陈将军私下里对我说,他离京之时,有旧部出城送行,其中有人提及太傅‘弑君’。即便捕风捉影,太傅的威望已然受损。” 这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司马越在洛阳权倾朝野,皇帝突然死了,总会有人“阴谋论”的。 事实上邵勋也不知道司马越有没有弑君,但这口锅司马越不可能完全甩掉,威望大损已是必然。 另外,如果新君是皇太弟司马炽找人杀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邵勋有上帝视角,知道司马炽不是省油的灯,事实上他甫一登上皇位,就开始“留心庶事”,亲政的意图已经丝毫不加掩饰。 偏偏司马越还没好办法。 刚死了一个皇帝,再死一个是吧?你担得起吗?届时不但群臣反对你,禁军也会反对你。 司马炽的水平其实算不得多高。 他太急,太冒险,太冲动。正常来说,刚刚登基,怎么也得虚与委蛇一番,等个一两年,待自己皇位稳固之后,再与司马越翻脸。 但他偏不,十分“勇猛精进”,从第一天开始就搞小动作,想方设法收权。 在这桩荒唐大戏中,司马越的水平同样低劣无比。 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了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给自己埋下了大雷。 “邵君之意,太傅会慢慢掌控不住局面了?”羊曼轻声问道。 “此为必然。”邵勋说道:“太多人怀疑太傅弑君了,即便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慢慢就会显现出威力了。” 老实说,邵勋现在真怀疑天子是不是皇太弟司马炽杀的了,因为他得到的好处最多。 随着天子遇弑之事慢慢发酵,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抛弃司马越,投靠新君。 他简直赢麻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可能。 司马炽的底子太薄,能量不够,做不了这种事。 不管怎样,这次司马越算是栽了个大跟头,他这个势力也要慢慢走向土崩瓦解了。 邵勋只需慢慢等待时机即可。 羊献容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惹麻烦,那么就出钱财和政治资源补偿吧。 第九章 一夜无梦 午后的阳光下,一切似乎都很静谧。 河水静静流淌着。 山川田野更换了春季的服色。 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远方有牧童在唱歌。 田里有农人在忙活。 偶有纵马奔驰的骑士出现,在路过绿柳园时,都会下意识放慢脚步。 乐岚姬坐在海棠树下,静静听着墙外传来的童谣,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有时候会抚琴一曲,让自己沉浸在音乐的海洋中。 琴音依旧流畅、悦耳,但内里间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半年前,当她被幽禁于成都王府,琴音婉转凄凉,带着无尽的幽怨与恨意。 数月前,当她在金门坞时,琴音低沉彷徨,带着些许迷茫和一丝丝的期待。 如今,她已身在绿柳园,琴音欢快明悦,带着说不出的雀跃,可能还有些许羞意。 琴如其人。 琴音是人的心声。 东风乍起,吹皱了一池绿水。 海棠花飘飘荡荡,落在案几之上。 乐岚姬轻轻拂掉花瓣。 花瓣下是一本名册,当先几个字是“梁县武学”。 是的,梁县城东的荒地上正在兴建一批木屋。建成之后,所有学生兵都将搬来此处,集中学习、训练、劳动。 邵勋身边打打杀杀的武人多如牛毛,但适合管理的人才却极其匮乏——这不是光能写会算就行的,各期学生兵中,目前也就寥寥十余人勉强能胜任,且还缺乏经验。 乐岚姬偶尔会帮帮忙,比如整理花名册,计算、采买武学所需的各类物资等,然后从绿柳园派出管事,具体执行。 绿柳园现有仆婢数十,许多都来自原成都王府。 对这些仆婢而言,熟悉的人还在,王妃也还在,全府上下就换了個男主人罢了,“影响不大”,该干嘛干嘛。 岚姬指挥起他们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心理上更有一种安全感。梁县武学的前期筹备,有成都王府的几个管理了几十年的老仆操办,不会出任何岔子。 匆匆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务后,岚姬慵懒地走到旁边的矮榻上,打了个哈欠,准备小憩一会。 这一睡就睡到日头偏西。 邵勋心事重重地提前回到了家,打算布置一番,蓦然看到海棠树下春睡正酣的美人时,顿时笑了起来。 春衫正薄,馨香袭人。 美人那浑圆起伏的翘臀正对着他,每次都看不腻,每次都把玩不够,每次都想寻幽探密,每次都在上面丢盔弃甲…… 他将美人轻轻抱起,送往卧房之中,待会还有客人要来。 “郎君似有忧愁?”岚姬很快醒了过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后,轻声问道。 “洛阳出大事了。”邵勋将女人放到床上,扯来一层薄被,轻轻盖上,然后坐在床边,道:“天子已崩,皇太弟于灵前即位,改元永嘉,大赦天下。皇后吓坏了,出逃梁县,一会就到绿柳园。” 乐岚姬的眼睛瞪大了,比金门坞那晚瞪得还要大。 “此事你不要多想了。”邵勋轻抚着她的脸,问道:“我在广成泽见着了南阳郡丞乐宽,你认识吗?” “那是一位族叔。”乐岚姬说道:“小时候居于老宅,就在南阳城南九十里,族叔经常过来走动。父亲带他参加了几次清谈,族叔名声渐渐起来,后来就被征辟入仕了。” “世家大族做官,还真是容易,随便吹两句就行了。”邵勋感慨道。 乐岚姬噗嗤一笑,道:“几代人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我却没有家世,咱们的孩子将来如何做官?”邵勋笑问道。 乐岚姬的脸红透了,没说话。 房间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岚姬轻声问道:“要不,妾书信一封,让族叔来绿柳园一趟?” “能不能让你几位兄长过来坐坐?”邵勋问道。 “好。”她一口应下了。 邵勋不提,她暂时不会与家里人主动联络。如今提了,她也有些欣喜,自然会想着见到家人。 梁县向南翻过一座山,就是南阳国的鲁阳县地界,可谓近在咫尺。 邵勋在梁县、广成泽大展拳脚,时间长了,外界总会知道,总会有所议论。 本着分化拉拢的原则,他想在南阳、颍川两地的世家群中打开缺口。 在南阳方向,他选的是地头蛇乐氏。 现在的乐氏,未必看得上他,未必愿意加入他创建的体系中,但提前接触一下,结个善缘,总没错的。 万一自己在北边打生打死,结果梁县、广成泽这里被人捅了屁股,那就真的太尴尬了。 “郎君一会要见客?”岚姬问道。 “皇后车驾离此不过十里,待会就与县令羊祖延、殿中将军陈眕一起过来。”邵勋帮岚姬掖了掖被角,道:“睡一会吧。过两天不忙了,带你去山中打猎。” 乐岚姬轻轻点头,心中充满了欢喜。 活了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有男人愿意这么哄她。 因为这份欢喜,她愿意央求族中长辈、兄弟、姐妹以及少女时代结识的友人,看看能不能帮到郎君。 ****** 天刚擦黑,绿柳园外就人喊马嘶。 羊献容下了马车,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座宅邸。 定是哪个乡间豪强的宅院,花了血本,但处处透着股缺乏底蕴的暴发户的味道。 也不知道怎么落到邵勋手里的。 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可以说是洛阳数得着的狠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座宅院多半路不正经。 邵勋没打算大张旗鼓,而是很低调地把人领了进去。 陈眕想要说些什么,邵勋摆了摆手,道:“陈将军之意,我已知悉,明日再谈。” 陈眕点了点头,带着兵将去绿柳园北面的村子借宿去了。 羊曼犹豫了一会,也告辞了,明日再来便是。 乐岚姬还是起来了。 她在绿柳园中连妾都不是,严格来说就是婢女身份,按理是没资格来见羊献容的。 不过她还是过来了,带了亲手制作的酒食。 “你……”羊献容看着乐岚姬愈发娇艳的容颜,有些吃惊,更有些嫉妒,一时间竟然失声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皇后请用膳吧。”岚姬将食盒放下,一一取出精美的食物。 “你现在很快活吧?”羊献容酸溜溜地说了一句,随后想到自己的处境,心里那股难受劲上来,别提了! 乐岚姬没正面回答羊献容的话,只叹了口气,道:“若我晚出嫁几年,能遇到郎君就好了。” “呵呵,尚书令的女儿,谁不盯着?邵勋又是什么家世?伱若不是寡妇,不是罪眷,他凭什么得手?”羊献容冷笑一声,道。 乐岚姬也不生气,就那么从容地摆着食器餐碟,优雅大方,动作轻快。 羊献容讨了个没趣。不过肚子确实饿了,也顾不得与岚姬置气,当场吃了起来。 乐岚姬就静静地坐在对面,也不说话。 羊献容突然间觉得有点不自在。 乐氏曾经爬到过她头上——虽然只是太弟妃,但司马颖倒台前,谁都知道太弟妃的能量可比皇后大多了。 司马颖落败后,乐氏被她狠狠拿捏了一阵子。 可这才过了多久?乐氏好像又爬到她头上去了。 这个女人,看着颇有气质,大方娴雅,但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长着一副不要脸的魅惑人的身段,邵勋如何把持得住?一定被她吃得死死的。 呃,说邵勋,邵勋到。 “皇后,臣今夜值守宅院,定不教歹人惊扰皇后。”房外响起了器械与甲胄的碰撞声,还有邵勋低声分派岗哨的命令声。 羊献容心下有些感动。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乐岚姬。 岚姬已经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羊献容突然间觉得饭菜更加美味了,胃口大开,吃了不少。 不过,吃着吃着她又有些醒悟。 我和乐氏一个奴婢置什么气? 唉,过去两天一夜,人都要吓死了,看来是累了。 默默吃完之后,乐岚姬便收拾器具离开了。 不一会儿,有几个成都王府的婢女入内,服侍羊献容洗浴。 一切妥当之后,已是月上柳梢。 羊献容第一次躺在高脚床榻之上,微微有些新奇。 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邵卿,是你吗?”羊献容突然喊道。 “皇后,是臣。” 羊献容松了一口气,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裹着被子睡去了。 深夜子时,羊献容突然惊醒。 窗外似乎已经没有了声音。 她的心砰砰直跳,下意识有些恐惧,不由自主地喊了声:“邵卿?” “皇后别怕,臣在。”甲叶声又响起,还有那沉稳有力的声音。 “嗯。”羊献容躺了回去,突然间想流眼泪。 自己出身这么好,身份如此高贵,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 这个天下,就真的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怎生如此命苦?怎么到处有人想害她? 她想不明白,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流眼泪。 胡思乱想许久后,或许太累了,或许受了太多惊吓,羊献容终于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的羊献容猛然发现,多年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她愣了好久。 第十章 契机 今天已是永嘉元年(307)三月二十四日,天气不错,风和日丽,暖风习习。 一夜未睡的邵勋在唐剑的帮助下,吃力地解开了铠甲。浑身轻松的同时,几乎脱力摔倒在地。 羊献容刚出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下意识咬紧了嘴唇,没说什么。 “臣拜见皇后。”邵勋躬身行礼。 腿脚有些酸软,应不是这阵子夜夜瘫在岚姬身上的原因,昨晚披甲执刃大半夜,虽然可以坐下休息会,但真的很累。 也就他了,换个训练不足的普通士卒,多半扛不下来。 “邵卿辛苦了。”羊献容今天的话温柔多了,再不似昨天那般吃了火药一样的口吻。 “皇后请来臣书房,羊公、陈将军已经到了。”邵勋说道。 但愿他一晚上的苦没白吃,皇后今天能冷静些,坐下来认真分析后面怎么办。 “嗯。”羊献容轻声答应了。 邵勋立刻带着羊献容来到书房。 羊曼、陈眕二人连忙行礼。 羊献容回礼,坐了下来。 邵勋给她倒了一碗茶,又拿来几碟点心,放在她面前。 羊献容微微低下头,看着点心,默默不语。 “皇后,这边都是自己人,臣就直说了。”邵勋斟酌了一下,道:“臣先说皇后最关心的事。”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羊献容一眼,道:“皇后于臣数有恩惠,臣向来知恩图报,故不会把皇后送回去,皇后勿忧。” 羊献容点了点头。 她愿意相信邵勋的话,因为他昨晚在房间外披甲值守一夜。 那一夜,是她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仿佛无论外间有什么风浪,都不会影响到她。 她可以躲在那个小小的房间内,或看书,或弹琴,或饮茶,或写写画画,或想些别的事情。没有人能加害她,她不用怕。 她突然间更厌恶乐岚姬了。 邵勋说完之后,又看向羊曼、陈眕,见他俩没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臣昨晚仔细思虑过,先帝大行,新君登基,诸事繁杂,且十分敏感,短时间内太傅怕是没精力料理咱们这边。” 邵勋说这话是有把握的。 他做事,给人的印象就是非常跋扈,仿佛什么都敢干,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许昌武库那么大的事,他就敢劫。 长安城里的五千鲜卑骑兵,他就敢杀。 太傅你敢不敢赌我举兵向洛,揭发你弑君的罪责,把局势搞得一团糟? 你敢不敢两败俱伤? 我就是個张方一样的人啊,完全不在乎什么影响,你敢不敢赌? 张方到最后,都有点试图劫持天子,与司马颙叫板的意味了,虽然被邵勋拼死顶住了——历史上张方劫持天子回长安,肯定不是司马颙的主意,也不是幕府的主意,因为这只会给司马颙的声望带来巨大的损害,这只可能是张方自作主张。 太傅你说我敢不敢让羊皇后指证你弑君呢? 街头巷尾议论就罢了,做不得准,皇后的指证谁能忽视? 伱说现在洛阳有多少大臣、多少将领怀疑你弑君? 人心向背,明矣。 “我也想了一夜。”羊曼叹了口气,道:“太傅应不敢索回皇后。如此,只会显得他心虚。即便真要除去隐患,也不会是现在,至少等个一年半载,待风头过去再动手。” “今早洛阳有人快马来告。”陈眕亦道:“天子走得不明不白,到现在竟无一人担责。医官、御厨、宫人,尽皆无事。尚书右仆射荀公请彻查此事,被太傅否了,只言天子已近五旬,体力衰竭,吃饼时——噎死了。” 邵勋一听,认真思考了下。 吃饼噎死这个说法,有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毕竟,无论天子是被谁毒死的,总要有人担责吧?这等大事,厨子、宫人是背不起这口锅的,没人是傻子,别侮辱大家的智商。 所以,这事多半真是司马越干的? 他可真是太那啥了…… “太傅现在很被动了。”邵勋综合了羊曼、陈眕的消息,说道:“即便没人宣之于口,但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怀疑,朝臣、禁军都在怀疑他,威望大损。易地而处,太傅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淡化此事,不要让人反复提及大行天子的死因。提的人越多,他就越被动。到最后,洛阳没人支持他,他就只能被迫出镇外藩。” 离开洛阳,出镇外藩,其实还是一种淡化的手段。 人是会遗忘的,热点也会消退。 先帝之死就是现在的“头条”,天天“刷屏”,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快速传播、发酵之中。 人的力量在于集众,但众人怀疑你时,你的力量就大大削弱了。 现在不是规则彻底消散的乱世,弑君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你破坏规则,就要承受规则的反噬——规则来源于朝廷官员、禁军将校、世家大族、外州方伯乃至普通百姓的价值观集合。 也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然这会司马越已经狼狈出奔了。 所以,出镇外藩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淡化此事的手段。 当你不在人们视线中时,谈论的人自然就少了。 待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之后,还可以继续回洛阳秉政。 “但太傅肯定恨上羊氏了。”羊曼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羊氏要及时自保啊。”邵勋立刻打蛇随棍上,笑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 “我还有钱。”羊献容放下手里的点心,说道。 羊曼又瞪了妹妹一眼。 “我也被太傅恨上了。”陈眕苦笑道。 “陈将军放心,太傅现在一定不敢动将军的家眷。”邵勋说道:“相反,他可能还会害怕有人浑水摸鱼,谋害将军家人。” 陈眕默默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将军出身名门,不知颍川陈氏可有什么自保手段?”邵勋没打算放过陈眕,直接问道。 “我知你意。”陈眕叹道:“今日我就回趟颍川,痛陈利害。太傅若真出镇外藩,多半是许昌了,此事不可不察。” “怎可让陈将军空手而归?”邵勋说道:“我愿赠马百匹,以壮将军行色,回去后也好说话。颍川陈氏若愿购马,一切好商量。” 陈眕遥遥拱手,表示感谢。 “羊公,茌平牧苑之马已为汲桑所得,泰山羊氏想必也很缺马。”邵勋又道:“我愿赠马两百,羊公可想办法遣人护送回去。” 羊曼道了声谢。 事实上他很无奈。这边邵勋送马给羊氏,那边羊献容又一副白给送钱的样子,到底是赚是赔? 邵勋则很满意。 昨天羊献容刚来的时候,他确实有些手足无措。但经过一夜的细想,他敏锐地发现,世上之事有得必有失。 他失去的是司马越本就不多的信任,两人间的关系更加僵硬、恶劣。 得到的则是与颍川陈氏、泰山羊氏——至少是他们一部分子弟和资源——抱团取暖的机会。 这个机会十分宝贵。 如果真能执行到位,他手下内政人才匮乏的窘境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 “我猜——”邵勋最后说道:“最多再过旬日,太傅的使者就会来梁县了,届时自可看清楚太傅的真实想法。” 羊曼、陈眕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几日,我会传令诸坞堡,将银枪军主力调来梁县。”邵勋又道:“与牙门军、长剑军会操。” 银枪军现有五幢三千人,分驻各个坞堡操练。 长久见不到不是好事,正好借此机会,让各幢调集一部分人手过来会操,顺便检验一下他们几个月来的训练成果——主要是看去年十一、十二月招募的那批新兵怎么样了。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下令全军缟素,哭祭大行天子,看看到底谁先慌。 羊献容则十分开心,脸上绽放出了难得的笑容。 她想看看银枪军是什么模样。 邵勋拿了自己那么多钱,若练不出一支强军,那就罚他以后在广成宫值守。 我从小到大,想要得到的东西,没人敢不给。 也就当了皇后之后,天天受委屈。 如果银枪军练得好,那就再赏邵勋一笔钱。他一定会感恩戴德,然后意识到乐岚姬是个没用的女人,只能以美色娱人,帮不上一点忙。 计议定下之后,羊曼、陈眕告辞离开,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而这些事,对邵勋也非常重要。 他感觉到了某些契机,且这些契机成真的可能性在不断加大。 如果真能将颍川陈氏、泰山羊氏拉下水,他创立的这个军政集团就要迎来质变了。 羊曼、陈眕离开后,书房内空了下来。 羊献容拿起点心,斯文地吃了起来。 邵勋看了她一眼,问道:“臣今日便护送皇后幸广成宫,如何?” 羊献容吃不下去了,犹豫再三后,说道:“广成宫不是还有工匠在绘影壁么?待完工之后再去吧。” 她有些怀念昨晚一夜无梦的感觉了,甚至食髓知味,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不行。”邵勋直接拒绝了,然后看着杏眼圆睁的羊献容,苦口婆心劝道:“皇后居于臣宅,短时间尚可,长则惹人非议。这样吧,待会操结束之后,臣便奉皇后幸广成宫。” 羊献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能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第十一章 成果汇报 永嘉元年四月初一,晴。 今天算是大场面了。 分散在各个坞堡整训的银枪军调整布防,一到四幢全部来了梁县。 已经分下去的三百多名府兵也被召集了起来,此刻正在空地上披甲。 他们各自带了一名部曲,这会正手忙脚乱地把马牵过来。 部曲的器械很简陋,一杆长枪罢了,看起来还很破旧,不知道从哪里缴获的倒了几手的装备了。 府兵们穿戴完毕之后,纷纷上马,然后接过一杆长枪,狞笑不已。 一会他们要客串骑兵,狠狠教训下银枪军的那帮靠两条腿走路的“傻子”——银枪军士兵因为招进来时多为苦力,为人又不善言辞,训练过程中笑料百出,一向被长剑军看不起。 为了提升效果,银枪军的步卒们不能使用超长长枪,不能在阵前摆拒马,不能在大阵四周挖陷马坑,不能把辎重车辆堆起来作为障碍…… 当然,长剑军也不会真冲上去。 鼓声响起,三百余骑鱼贯而出,开始慢慢提速。 两千四百余名银枪军士卒排成了一个方阵。 邵勋把自己的亲兵加强给了他们,作为散队,分散在方阵的左右两侧。 散队一般分布在大阵前方和左右两侧,多为军中精挑细选的骁勇之士,诸般器械都很精通,敢亡命搏杀,主要作用是骚扰或迟滞。 大阵后方一般是辅兵辎重部队。银枪军暂时没有辅兵,于是给他们加强了部分运粮车、辎重车堆在后面,防止骑兵绕后攻击。 从临时搭起的高台往下看,三百余骑携大股烟尘,往大阵直冲而去。 四幢两千四百余步卒里,新老夹杂,这时一下就看出差距了。 老兵也没面对过骑兵的正面冲锋,但还立得住脚,紧紧攥着长枪,哪怕手心出汗,依然死死站在那里。 军官们就站在旁边,他们对骑兵同样很陌生,同样有些害怕,但总不能在部下面前丢了面子,纷纷大吼大叫,要求军士们稳住,退后者斩。 大吼大叫是一种发泄紧张情绪的方式。当见得多了,对生死已经相对漠然时,他们就不会浪费这个力气了,只会死死盯着冲来的敌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兵则一开始颇有些骚动,后来在老兵和军官的带领下,虽然紧张依旧,总算勉强立住了脚。 三百骑慢慢转向,在阵前一横,试图绕向右侧。 “呜——”角声一响,这意味着步弓和强弩射击了。 骑兵绕到侧翼,散队的亡命徒们立刻迎了上去,数人一组,长枪、钩镰枪、木棓、步弓、刀盾互相配合,主打的就是迟滞。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扰乱骑兵队形,与骑兵互相消耗,给大阵调整争取时间。 少数步兵结成战斗小组,主动迎着多数骑兵反冲锋,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邵勋不认为自己的亲兵能达到这种水平。 散队战术,在此时也不流行,这要到唐代才会成为步兵标准战术。 讲武终究是讲武,不是真打。 三百骑分成多支,绕过袭扰他们的散队,速度已经大大下降,驱驰空间也不够了。 这個时候,银枪军步卒执行抽队战术,调整了防御方向,并利用步弓、强弩射程的优势进行反击。 三百骑损失了大部分速度,不得已之下往回撤,在远处收拢集结。 片刻之后,他们排成了相对密集的阵型,往右侧一角直冲而去。 这是梁县武学讲授的骑兵标准战术之一,邵勋起名为“暴攻一角”。即骑兵忍受巨大的伤亡,不惜代价猛攻步兵大阵一角,试图打开缺口。 “陈有根气急败坏了。”邵勋挥了挥手,钲声立刻响起,正在慢慢提速的骑兵放弃了进攻,绕着大阵转了一圈后,回到出发地,下马休整。 这样的讲武,以后还得多来几次。 或许士兵们知道不是真打,会让效果大打折扣,但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至少,他们可以熟悉一点骑兵的作战方式。 至少,他们能提高面对骑兵时的心理阈值。 有些东西,你没见过,就很容易自己吓自己。 见多了,就没那么害怕了。 练一支军队,真的不容易。 积累军队的传承,更是不容易。 战场上的表现,和平时的训练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马虎。 时不我待。 “如何?”邵勋收回目光,看向羊献容,问道。 羊献容看得有些出神。 骑兵纵横驱驰时,她的手紧紧捏着,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当步兵齐刷刷地调整阵型,长枪斜举,拈弓搭箭时,牙齿已经紧咬着嘴唇。 这会被邵勋一问,她愣了好久,才轻声问道:“邵卿能不能去广成宫长直?” 什么?邵勋都快晕了,这女人是什么脑回路,答非所问。 羊献容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邵卿养这许多兵,花费多少?” “每兵月给粮三斛,年给布三或四匹。”邵勋回道。 “你今年扩军了,粮布不够吧?” “确实不够,所以打算卖点马。” “我可以从荥阳、陈留、河内三地调一批钱粮牲畜过来,你不要卖马了。” “不卖马如何养……”邵勋话说一半,看到羊献容乞求的眼神,顿时悟了。 这小娘们还有压榨的潜力啊。不过,老是花女人的钱多不好意思,我像什么了?吃软饭的?成何体统! “卖马不仅仅是为了换粮帛,更是一种维系关系的手段。”邵勋说道。 羊献容有些失望。 她甚至有点想在金墉城时那样魅惑邵勋了,无奈这人不上钩,便放弃了。 “不过,即便皇后不提,臣也会护卫好广成宫的。”邵勋说道。 羊献容心中欢喜,点了点头,道:“我会给钱的。” 艹!邵勋有些无语,皇后口不择言了啊,于是纠正道:“护卫皇后,乃臣之本分。” “本分……”羊献容默默咀嚼着这个词。 “皇后,讲武也看了,该幸广成宫了。”邵勋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臣亲自护送。过几日,黄门侍郎潘滔、太傅幕府东阁祭酒庾亮会至广成宫,觐见皇后。” “嗯。”羊献容应了一声。 就在此时,高台下的军士们开始了齐声高呼。 “吃谁的饭?”有人大声问道。 “吃邵将军的饭。” “穿谁的衣?” “穿邵将军的衣。” “为谁卖力?” “为邵将军效力。” 如是者三。 邵勋脸上没有丝毫尴尬。 这是私人可以合法养兵、练兵的时代,银枪军是私人部曲,碍不着朝廷什么事。他这么做,别人完全无法指摘。 羊献容又看了一眼正在欢呼的士兵们,下了高台。 ****** 广成宫的夜晚宁静而神秘。 浓稠的夜色如同一汪泉水,将白日讲武的喧嚣完全淹没。 邵勋从绿柳园内借了十余成都王府出身的婢女,跟在羊献容身边服侍。 整个行宫还没有彻底完工,但大部分殿室都可以住人了,就是空空荡荡的,白天还好,一到夜晚,胆小的人真的待不住。 随军带了一些简单的家什。 对羊献容这种身娇肉贵的女人来说,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添置了,反正她有钱。 前半夜邵勋一直很忙,主要是在山下布置、检查岗哨,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才得了空,静静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仰望星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坐下来,认真自省。 目标仍然没有变。 措施已然在进行中,下面就是安静地等待结果了。 “困难。”他就着火光,用树枝在地上写下这两个字。 困难显而易见,或许到他死都没法改变——他的出身劣势,可以被弱化,但永远无法消除。 另外就是与司马越越处越僵的关系了,这一次潘滔南下,着实耐人寻味。 “邵卿。”身后响起了鬼魅一般的声音。 正凝神想事的邵勋吓了一跳,差点一个翻滚出去,然后拔刀砍人。 大半夜的,皇后不睡觉在作甚? “皇后。”他起身行礼,疑惑地看向羊献容。 “睡不着了。”羊献容轻声说道。 邵勋示意慌慌张张跟过来的婢女回去,然后亲自回殿,端来了两张胡床。 羊献容坐了下来,看了眼地上的字迹,问道:“邵卿也害怕吗?” “臣不害怕,臣只是担忧罢了。”邵勋回道。 “担忧太傅么?” “我和太傅已不可能和解。”邵勋说道:“皇后是不是还在担心臣反悔?臣轻易不许诺,许诺了就会做到。” 羊献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什么都没有了,对邵勋来说,她的价值已经大大降低。 先帝尚在的时候,她还能帮着建广成苑,但现在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 世间的尔虞我诈,她见得太多了…… 火盆噼啪作响,邵勋看了一眼羊献容。 羊皇后的脸,是他身边所有女人中长得最好看的,精致、美丽、高洁——如果她不犯病的话。 他有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知道羊献容的内心之中,总喜欢对人做“坏的假设”,这与她这些年的经历有关。 这个短时间内没办法解决,只能靠时间来抚平了。 “邵卿既为武人,想必会时时出征吧?”沉默片刻后,羊献容问道。 “四方多事,难免的吧。河北战事正烈,并州匈奴肆虐,说不定哪天就率军出征了。” “会不会有危险?” “战阵之事,谁敢说一定没危险?”邵勋笑道:“不过,厮杀时越是怕死,越容易死。臣的胆魄不错,应没那么容易死。” “邵卿。”羊献容突然问道:“还记得成都、河间二王围攻洛阳时的事么?” “记得。” “当时你与司隶校尉糜晃跪拜于辟雍门外。” “是。”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吧?” “是。” “当时伱在想什么?” “臣在想,帝后巡视诸营,一定得拼死奋战,以报——” “不,不是。”羊献容摇了摇头。 邵勋愕然。 “当时你在偷看我……”羊献容神秘地笑了笑,起身回去了。 这!被人当面揭穿,邵勋不由得老脸一红。羊献容这是在说他胆子很大吗? 皇后已去,余香袅袅。 邵勋揉了揉脸,收拾心情,继续在殿外巡夜。 殿内,羊献容先是写了几封短信,准备找人送往荥阳、河内、陈留。 做完这些后,她躺到了床榻之上,留神了下外面的动静后,轻轻一笑,片刻后便沉沉入睡了。 第十二章 又要卖命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天子大行,并不会现在就办葬礼,而是停灵在一处宫殿,等待数月后下葬。 因此,司马越现在并不需要将多少精力用于天子后事上。他所烦心的,更多的是河北那堆烂摊子。 东燕王司马腾刚刚被新君改封新蔡王,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但这并没起到“冲喜”或“换手气”的效果。相反,局势急转直下。 河北人对司马越一系人马的态度是微妙的。 有人热心功名利禄,支持。 有人不那么热心,中立。 还有人反对司马越,给叛军提供钱粮、武器乃至兵员。 打着公师藩旗号的汲桑势力发展很快,已经快要逼近邺城了。 这给了司马越很大的压力。 他预感到,冀州这么一块大肥肉很快就要离他而去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做点什么。而且,己方的阵脚一定不能乱,切忌发生内讧。 内讧的主要压力来自朝臣和禁军。 在这个时候,他的使者频繁穿梭于世家大族、公卿朝官、禁军大将的府邸——当然也有人南下梁县了…… 来的人是潘滔和庾亮,彼时是四月初十,有幸参观了第二次骑兵冲锋训练。 比起十天前的那次,这回银枪军士卒们从容了不少,调整阵型时的慌乱错漏减少了很多,速度也更快了。 不停地找问题,解决问题,然后通过高强度的训练,让官兵们形成条件反射。将来上了战场,就能胜算大增。 牙门军也跟着操练了一回,整体表现比银枪军稍好,毕竟他们的平均军龄略长一些,有过厮杀经验的老兵也更多。 看完之后,二人跟着邵勋一起上山,觐见皇后。 先帝大行后,太常定谥号曰“惠”,是为孝惠皇帝。因此,新君下诏,尊羊献容为“惠皇后”——她是皇嫂,显然没法当太后,这也是当初急着让清河王登基的原因之一。 潘滔先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天子诏书。 羊献容拜谢之后,满面轻松地站了起来。 天子承认了她的身份,令别居广成宫,并赐器物、宫人、侍卫若干,前往广成宫服侍。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今上确认了广成宫作为皇家行宫的地位。如果有可能的话,接下来可能还会进一步营建,没有停工之虞了,除非遇到不可抗力因素。 “将军所练之兵,颇有章法、气度,却不知真上了战场会如何。”潘、庾、邵三人出了正殿,坐在山顶的一处观景凉亭内,潘滔率先打开了话匣子,说道:“若能不散乱,便合格了。” 是啊,合格的要求真低。面对骑兵集群冲锋,能站住脚,不当场溃散就算合格了。 这就是如今的现实。 生产力水平低下,充数的壮丁一大堆,他们一上阵,自然被骑兵拿来刷战绩。 “其实,禁军很多营伍也能做到这点。”潘滔继续说道:“银枪军中,新卒不少吧?若能再好好练个年余,定能更进一步。” 邵勋拱手致谢。 潘滔是提醒他不可骄傲自大。 禁军还是有一些老底子的,多为原洛阳中军老卒,军事素质超过银枪军老兵,和长剑军相仿,只不过上头总有人瞎搞,导致他们发挥不出实力罢了。 邵勋多次领禁军征战,对这些老兵也很垂涎。但他现在养不起,只能作罢了。 “银枪军还需见见血。”潘滔又道。 “第一幢在长安杀过鲜卑,算是见过血了。”邵勋说道:“其余数幢,在熊耳山中剿过匪贼,对厮杀也不算陌生。” “君精于战阵,当知剿匪与阵列厮杀完全不是一回事。”潘滔说道。 “潘侍郎好口才。”邵勋笑道:“说吧,太傅想让我作甚?” “让你去河北,你去不去?” “可有朝命?” “你想不想去?” “诸事繁杂,须臾不得离开。” “那不就是不想去了?”潘滔笑了笑,道:“太傅可能要出镇外藩了。” 邵勋心中一动,问道:“去哪?” “自然是许昌了,避开洛阳这個是非之地。”潘滔说道。 “人言可畏啊。”邵勋故作叹息道。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司马越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这下全完了,又不得不离开洛阳。 或许他还存着避一阵风头后再回来的打算,但世事变幻,又岂会事事如他意? “许昌的位置很关键。”潘滔又道:“位于洛阳之东,出镇之后,东西南北皆能呼应,还能直领豫州,不是什么坏的选择。” 如果有选择的话,司马越一定会继续留在洛阳,不去许昌。 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的办法了,以平定叛乱为由,暂时离开洛阳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司马越人在洛阳的话,对徐州的控制力度会减弱——他并不会完全信任裴盾、司马睿二人。 在许昌建立霸府,还可以通过政治上的盟友王衍遥控朝局。 如果这也不行的话,司马腾(冀州)、刘琨(并州)、司马模(关中)、司马略(荆州)以及司马越直领的豫州,从四个方向包围了洛阳,总能有点效果吧? 总之,司马越做好了一切布置,然后便把精力放到军事上了。 是的,“越总裁”又要上线了,亲自微操河北、青州的战事。 刘伯根被杀,王弥二度起事,连杀两个太守,不但在青州肆虐,还攻徐州。 青州司马略拍拍屁股走了,徐州司马睿、王导二人拿王弥没办法,二州为之动荡。 到最后,还是兖州都督、刺史苟晞派兵东行,一举击溃王弥,让二度创业的王大将军(王弥自封征东大将军)单骑走免,收拾了点残众后,再度蛰伏了起来。 王弥被压下去后,汲桑又冒起了头。 不得已之下,苟晞这个救火队长又分兵北上,等司马越到位后,即进军河北,厉行镇压。 第三批下场的造反者们,陈敏、刘伯根、公师藩皆死,依然旋起旋灭,无法对抗晋廷的围剿大军。 但通过细节可以看得出来,晋廷的围剿有点顾此失彼的感觉了,按下这头起了那头,疲于招架。而且,很多原本镇压叛乱的官军将领成了叛贼,没当叛贼的也成了军阀,这进一步为晋廷敲响了丧钟。 “太傅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让你北上。”绕了一圈后,话题又回到了原点,只听潘滔说道:“先去河内、汲郡,后面或者去河北,或者北上并州。刘渊也在攻城略地,朝廷大军连连失败,不断退守,现在也就剩个晋阳了,十分危急。” “并州户口已不满二万户。”庾亮在旁边插了一句。 邵勋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司马腾的锅。 并州大旱、蝗灾接踵而至,司马腾不恢复生产,相反不断乱搞,临走之时又拉走了大量军民(乞活军),并州可以说完全瘫痪了。 二万户,也就十万人罢了。即便算上隐户,又能有多少呢? 相反,当地本有匈奴五十万人,还有羯人等杂七杂八的部族,听闻刘渊还在草原上诱招部落南下,当地的胡汉人口比例至少已是3:1,可能达到了4:1。 刘琨也就只能勉强自保晋阳一地罢了,无力对外拓展。 “潘侍郎,新君这些时日如何?”邵勋问道。 “今上登基第二天,就开始留心庶事。”潘滔说这话时有些茫然,有些惊讶,还有些冷笑:“群臣皆言,自武帝后,终于迎来一圣主。故群情激奋,声势愈众。” 一个司马越扶持上来的傀儡,刚刚登基,就迫不及待想要亲政,这么性急吗?还是吃准了先帝刚刚驾崩,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但他确实达到目的了。 先留心政事,表达了自己亲政的渴望,同时吸引忠臣围绕在他身边,讨论国家大事,发表的见解纵然不算多高明,但肯定也在水平线上,故得到臣子认可,以至于大家都兴奋不已——有惠帝做对比,今上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新君不是那么容易摆布的,他早晚与太傅起冲突。”邵勋悄悄放了一点结论出来,并观察二人反应。 庾亮不太相信,潘滔则信了七分。 “潘侍郎,太傅有没有邀你入幕府?”邵勋又问道。 “或有此意。”潘滔说道:“这会尚未腾出位置,将来可能会给个司马吧,小郎君为何问这个?” “侍郎真要去当幕府司马吗?” “尚未下定决心。”潘滔实话实说。 邵勋点了点头。 作为留守洛阳的一分子,潘滔从未正式加入过司马越幕府,他一直只有朝官身份。 司马越应该还是想用潘滔的,但暂时也确实腾不出位置,需待内部人员调整完毕,拿个司马或长史的高级职位出来,潘滔才有可能应允。 不过即便潘滔真去了太傅幕府,也不是什么大事。 聪明人从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路。 “看来,出征势在必行了。”邵勋叹道:“太傅既然开出了条件,这个时候不能不给面子。不过,能否帮我拖个一两月,多索要些钱粮、器材?银枪军操练频繁,积存器械消耗很快。” “现在还能拖。”潘滔想了想后,说道:“如果邺城或太原告急,就真的没法拖了。” “太原我不去,打不开什么局面,相反会损兵折将。”邵勋摇了摇头,道:“能否见一见天子?” “尽量吧。”潘滔回道。 邵勋连忙致谢。 作为被解散的“洛阳留守群”的一分子,潘滔倾向于他,但人家也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不可能完全倾向他,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忙,已经很够意思了。 庾亮从头到尾没说上什么话。 在这个场合,他这种小角色真的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默默学习、体味了。 这种难得的经历,对他是有好处的,能学到多少,就看他的悟性了。 第十三章 临走前的布置(为盟主上马出城回首加更) 既然又要卖命出征了,临走之前自然要处理掉很多首尾。 长剑军现有九百余人,梁县已分下去三百。 广成泽南缘的那个聚落已经控制住了,邵勋私下里称其为“汝阳”。 汝阳有七八百户,半是本地人,半是流民。四月初的时候,又迁过去百余户河北流民,打算安置三百府兵于此,目前正在安置过程中。 第三批府兵三百人会继续安置在梁县,整个工作差不多在下半年秋收前完成。 府兵的统领机构本来打算叫“折冲府”,但这涉及到改制的事情,影响太大,于是作罢,改用“乡团”的名义来掩饰。 梁县府兵暂编两个乡团驻防地。 其一驻薄后桥南北,曰“石桥防”,员额三百,平时分散在家,战时各领一名部曲出征,共六百人,差不多是一幢兵。 其二位于梁县东界的永兴寺附近,曰“永兴防”,员额三百。 汝阳只有一個乡团驻地,曰“南山防”,员额三百。 今年会全部安置完毕,进一步调整细则,并让府兵们熟悉新的生活、生产及征战方式,以后就会成为地方上的低成本、高效能守备力量,大大减轻财政负担。 府兵,来多少他要多少,因为在初期成本投下后,维持成本很低,而战斗力又很不错。不趁着这会流民四处乱跑,部曲随便抓,且土地资源相对丰富的时候搞定,以后就难办了。 四月十五,陈眕从颍川返回,拉带回了千余辆大车,满载粮豆。 “这是……”邵勋粗粗算了一下,怕不是有八九万斛粮食? “族中耆老有言,而今马价腾贵,他们也不知道一匹马值多少。”陈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有九万斛粟麦豆子,郎君你看着给吧。” 原来是买马!邵勋点了点头。 广成泽现在还有七千多匹马,主要是野放,成本极低。 野放的马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在吃草,是没法打仗的。若要打仗,就得喂粮食,考虑到马的食量,邵勋一直没敢大肆动用这批马。 但总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马会生病,会受伤,会衰老,总之会有损耗。拿在手里不用,一天天地缓慢贬值,还不如拿来做人情。 “就予你六百匹马吧。”邵勋也不想过于斤斤计较,直接一口价。 “好。”陈眕立时应下了。 颍川陈氏不如以往了,族里也就不到两百匹马,既要出门骑乘撑场面,不让别家看低,还要供子弟及精锐部曲练习骑射、骑战,真的不太够用。 再者,这是整个颍川陈氏的马。 陈氏是个大家族,分家另过的支脉不少,具体到某一家,马匹数量更少,都想买点充充场面。 当然,说都是这么说,“自己骑着玩”,但世道这么乱,马匹的军事意义不容小觑,买回去做什么用,懂的都懂,不用多说。 “新野庾氏与我家有旧,亦想买一批马。”陈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新野……庾氏?”邵勋稍稍有点惊讶。 庾亮他们家是颍川郡的地头蛇之一,是为颍川庾氏。 新野庾氏在荆州义阳郡。 两个庾氏可能在后汉年间就分家了,这会完全是两个家族,他们来买马,着实有点出乎邵勋的意料,为什么不是颍川庾氏呢? “他们买马的理由是什么?”邵勋问道。 “南阳、义阳、顺阳一带,多有关中流民,盗贼横行,为了自保,故买马。” “好,我同意了。”邵勋说道:“但只能卖二百匹。或者,让他们派人来广成泽面谈。算了,怕是没这个时间了,就二百匹,让他们送粮四万斛至梁县交割。” “好。”陈眕松了口气,应道。 “陈将军。”说完马匹买卖的事情,邵勋换了副笑眯眯的表情,拉着陈眕的手,笑道:“将军在禁军为将多年,故旧甚多,可否说得一些精悍之士南下?我平生最喜勇士了,只要能打,来者不拒,通通分地,一人至少百亩,或有百五十亩,如何?” 陈眕想了想,立刻点头道:“此事易耳。我这几日便回趟洛阳,召集旧部。” “好。”邵勋大喜。 事实上,他最近也在发动关系,招诱禁军老卒南下当府兵。 府兵最大的优点不是能打、成本低,而是不易造反。 平时分散在各个村落,轻易不许召集。 召集的话,则要走一套复杂的程序。 府兵的管理机构,如折冲府、诸卫等,没有兵权,只是个管理机构罢了,非必要不会接触府兵将士。 邵勋打算在梁县设一总揽府兵事务的机构,由陈有根、吴前以及东海学生出身的毛二三人共同管理。 若要召集府兵,需得三人共同签字画押,缺一个都不行。然后至少两人一起出面,持信物至各防征召将士,少一个也不行。 这件事,他会在出征前召集全体府兵,当众宣示。 长剑军将士对他是信服的,暂时没人能取代他的威望。如此一来,他也不太担心有什么脑子拎不清的人趁机作乱。 他很信任陈有根,也不相信老陈会作乱,但必要的制衡手段不能缺少,这对老陈也是种保护。 ****** 四月底,邵勋已经彻底搬到广成宫的偏殿内办公——他是材官将军,负责督造广成苑,此为名正言顺。 羊献容已经有阵子没失眠了,容颜愈发娇艳,刚来时的憔悴一扫而空。 唯一让她不开心的,就是乐岚姬老是来“看望”她,然后夜宿偏殿之中。 这个时候,羊献容的内心就很烦躁。 中夜起身,有时候偷偷逛到邵勋住的偏殿外,总能听到那压抑到骨子里的带着哭音的呜咽,最后听到男人一声大吼,她往往落荒而逃。 四月最后一天,乐岚姬又带着酒食来了,没想到刚吃了一半,就捂着嘴在外边呕吐去了。 羊献容傻了,怔怔地坐了半天,然后魂不守舍地出了殿门。 闻讯赶来的邵勋把岚姬搂在怀中,笑个不停。 岚姬的妙处真是肥沃,还好生养,以后一定能为老邵家多多添丁。 乐岚姬的脸像熟透的红苹果,螓首埋在邵勋怀中,嘴角带着笑。 经历那么多混乱的日子,她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郎君对她很好,万般宠爱,她想就这么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她甚至已经很久没想起成都王了,过往的日子遥远得像是上一世。 她被邵郎带着出外踏青游玩,被他抱在怀里呵护,被他摆弄成各种姿势,每天都在怀疑这是不是美梦一场。 “好了,去殿中好生歇息。”邵勋拍了拍岚姬的臀,轻声说道。 岚姬皱了皱眉,臀上有几处青紫,方才却是被拍疼了。 成都王以前都不敢这么对她,因为她真的会生气,但现在么,迷迷糊糊间就被折腾了,好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抗拒的感觉。 她脸一红,自去偏殿休息不提。 邵勋亦起身,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几张纸。 这是正在组建的银枪军第六幢的花名册。 人员大部齐备,后面会屯驻禹山坞展开训练。 禹山坞今年抽调了一千堡丁,东行徐州、豫州,帮忙寻访、搬取邵氏军政集团官员们的家人。 长剑军散为府兵后,禹山坞缺乏防卫力量,新组建的银枪军第六幢正好补上空白。 银枪军第五幢分为三批,分屯云中、金门、檀山三坞堡。 一至四幢会带走,跟着邵勋出征。 牙门军本有五百人驻广成泽牧场,接下来会再派一千人过去。 总计一千五百牙门军士卒,外加梁县轮番征发的一千丁壮,帮他看守好这个牧场——其实主要守备力量还是外围的府兵及其部曲。 两百人留守大营。 另留五百人屯于绿柳园旁边。 剩下三千人,则与银枪军两千四百余人一起,构成北上的主要战兵。 至于辅兵,则奉朝命在司州征发,不会低于五千。 骑兵的话,则请求朝廷派出骁骑军一部随征。 全军万余人,在河北不算什么大势力,但也不是谁都能轻视的。 至多为司马越卖个半年命,差不多就交代过去了。如果可能的话,多捞点好处,积累本钱。 将花名册收起后,羊献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你要出征了?”她轻声问道。 “嗯,还会回来的。将士们的家在这里,我的家——也在这里,还能去哪里?”邵勋说道。 羊献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感觉到平静了一阵的内心又开始不安了,她已经习惯邵勋在广成宫内外巡视,即便朝廷已派了百余宫人、侍卫过来伺候。 “皇后闲居无聊之时,或可找点事做做。”邵勋说道。 “什么事?”羊献容诧异道。 “羊氏向为大族,才智杰出之士甚多。像之前见过的羊茗,就很干练。”邵勋说道:“皇后惠心明婉,毓灵天汉,若愿意做事,寻常官吏怎比得了?广成泽今岁种了一千三百余顷粟,七八月间便可收获。秋收之后,还会种冬麦,不下两千顷。这些事多由五郡国夫子在做,我不是很放心。皇后若能参预此事,则无忧矣。” 羊献容居广成宫,近在咫尺,又是先帝惠皇后,她来监督广成泽农事,想必会很不错。 诚然,广成泽新田产量会很低,但以后总会慢慢提升的,邵勋非常重视,甚至比对梁县更为上心。 他不想这事被弄砸了。 “你觉得我能做好?”羊献容问道。 “当然。”邵勋毫不犹豫地答道。 羊献容有没有理政能力?当然是有的。 历史上她当汉赵皇后时,“颇与政事”、“外参朝政”。 从小受了严格、优良的系统教育,别人根本没这个机会。 或许羊献容的真实水平比不上后世其他王朝的大臣,但在这会,比烂之下,应该还是可以的——即便真不行,她还有许多人手可以驱使。 再者,给她找点事做做,或许也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别终日胡思乱想,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再度崩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邵勋是在救赎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羊献容帮了他许多,他真心希望她能更好、更正常。 “那我试试。”羊献容嗯了一声,旋又抬起头,说道:“我只帮你。” 邵勋叹息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统战价值急剧提升 进入五月之后,对司马越而言,坏消息不断传来。 最大的噩耗来自于邺城。 司马腾本来就没甚根基,为人又奢靡无度,大失人心。偏偏他还对兵士极其吝啬,贼兵大至之时,只赐将士米各数升,帛各丈尺。 河北人本就对他不满,于是没人再为他卖命,当天就散了不少人。 汲桑攻入魏郡,太守冯嵩领兵出战,将士一哄而散,为汲桑大破。 司马腾仓皇出逃,被桑将李丰追斩。 收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明白,自己的统战价值急剧提升。同时,卖命的时候也到了,多半要出征河北,剿灭这次叛乱后才能班师。 世间事有利有弊。 利用体制捞好处,那么就要为体制承担义务,这次就是了。 五月初五,太傅司马越在辞去北军中候之前,最后下达了一道命令:牙门军北上,至洛阳接收器械、资粮,十日内抵达。 军令抵达梁县后,信使飞驰于各处,一支支部队开始汇集。 永兴寺外某间村落,常粲与他家那位名叫李四的部曲一起行动,将铠甲、器械搬上马背,牢牢捆扎起来。 他的妻子刘氏怀孕了,这会正默默垂泪。 常粲先是回头叱骂了一声:“老子还没死呢,就哭哭啼啼,晦气!” 妻子连忙擦干眼泪。 常粲回过头来,脸色有些黯然。 沉默地将几张胡饼塞进鞍袋后,又检查了一下器械是否堪用。 一切停当之后,他定定地站了一会,道:“邵将军于我有恩,不能不报。我若死了,你就寻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说罢,牵着马儿出门,再不回头。 李四左手提了个包裹,右手扛着把长枪,对刘氏行了一礼后,匆匆跟上。 石桥、永兴、南山三防,总计六百名府兵、部曲陆陆续续汇集起来。 牙门军驻地内,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拉出。 所有人都默默检查着器械、食水。 上过几次阵的他们并没有感到多么害怕,但兵危战凶,每一次出征,都会有人回不来。 士兵们排着队写家书。 三名文书根本忙不过来,到了最后,只能留下几句简短的话。 “阿娘,秋衣不用送过来了,待班师后再说。” “我在军中一切安好,若得胜而归,定有赏赐,届时可买几只羊。” “照顾好孩儿们,年底即归。” …… 文书笔走龙蛇,一边写一边暗暗叹气。 三千牙门军北上,却不知几人能归。 广成宫下的银枪军临时驻地内,军士们刚刚结束一场操练。 金三骑着一匹马,大声说道:“跟着邵师,定能大破贼军。总之一句话,上了战场,谁敢逡巡不进,我定斩之。” “想想你们过的什么日子,堡民又过的什么日子。若畏敌怯战,羞也不羞?” “河北富庶,破贼之后,缴获定然不少,大伙都能分润。” “银枪军天天被那帮亡命徒耻笑,这次便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真男儿。” “遇到贼人,给老子死命杀,鸡犬不留。” “出发!” 五月初六,邵勋在绿柳园辞别乐氏,在她担忧的目光中翻身上马,提军北上。 岚姬怀孕之后,他心神的一部分仿佛留在了这边。 有了孩子,很多想法就不一样了。 但武人的宿命,就是在不断的厮杀中,你死或者我亡,永远没有尽头。 大军出发之后,离别之愁渐渐消散,意气逐渐昂扬起来。 从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又一支营伍开始汇集,跟在金甲神将的大旗后面,汹涌北上,绵延数里。 ****** 五月十二,充当先锋的牙门军高翊幢五百人抵达京东石桥。 十三日,邵勋率主力抵达。 十四日,最后一批府兵抵达石桥,入驻营地。 邵勋策马直上高坡,遥望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那是天子在送行出镇许昌的司马越。 一同前来的,还有大量洛阳士民,依依惜别,哭哭啼啼——别误会,他们不是送司马越,而是为随太傅出镇许昌的禁军将士送行。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侍中华混、太傅幕府右长史傅宣并辔而行。 “邵将军请速去陛见。”华混在马上拱了拱手,道。 傅宣则仔细打量了一下邵勋。 这個人的名字,在幕府内几乎是一个禁忌。 贪财好色、嚣张跋扈这八个字,无比贴合此人。 在洛阳周边抢地,是为贪财。 纳成都王妃为妾,丝毫不考虑负面影响,可谓好色。 抢许昌武库,十分嚣张。 不遵号令,擅杀鲜卑,这是跋扈。 甚至于,他利用名气、威望,将五千牙门军打造得铁桶一般,形同私军。 另外,他又故意表现出嚣张跋扈的性子,让人吃不准他会不会翻脸,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本来有收拾他的机会的,无奈先帝大行,时机稍纵即逝。 到了现在,太傅出镇许昌已成定局,却很难找到良机了。 对此,很多人扼腕叹息。 傅宣则若有所思。 他是太傅幕府右长史,同时也是朝官(御史中丞)。 太傅信任他,委以要职,他却不以为然,心向天子。 邵勋跳得越欢,他越高兴。 “臣遵旨。”邵勋下马行了一礼,复又上马,看着远处的华盖,道:“走也。” 唐剑扛着邵勋的将旗,紧随其后。 百余名邵氏亲兵、三百府兵策马而上,带起滚滚烟尘,气势惊人。 及近,邵勋勒马而驻,看着阵列于野的一营军士,道:“可是左卫前驱营的儿郎们?” 有人认出了邵勋,大呼道:“邵将军来了。” “邵将军要随我等去许昌么?” “邵将军!” 有军官发现了骚动,严厉呵斥,军士们这才作罢。 邵勋瞟了他一眼,比较陌生,可能是司马越新提拔的吧,策马而去。 行至右卫殿中将军、三部司马诸营时,又被认了出来。 没有人高呼,但阵列中有嗡嗡的喧哗。 许多列阵的军士目光追随着他。 邵勋一挥手,喧哗声顿时大了起来,军官不能制。 “哈哈!”邵勋大笑三声,数百骑紧随其后,穿过一营又一营,直至天子华盖三百步外才停了下来。 “小郎君。”左军将军王秉为难地看着邵勋,说道。 邵勋解下环首刀,潇洒地扔给王秉,然后看了看持械护卫于外的左军将士。 看样子不是河北人就是徐州人,不认识——左军、右军应该是司马越最信任的部队了。 “让开!”唐剑举步上前,对守卫军士怒目而视。 王秉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军士们让开一条路。 邵勋昂首向前,唐剑亦步亦趋。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不明白天子为何要特别召见此人。 还有,此人名气看样子很大啊,禁军诸营都有仰慕他的将士,甚至就连左军将军王秉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与士兵们相比,军官则思考得更多。 有些人甚至恶意揣测,如果太傅想对邵勋来个下马威,怕是要弄巧成拙。 所至之处,不断有人欢呼,太傅下得了台么? 走了百余步,邵勋目光一瞟,与一名非常年轻的军官视线对上了。 那人笔直地站在队头,嘴唇轻启,似乎在无声地说“邵师”两字。 邵勋目光一触便收回了。 他记起了此人,东海一期的学生兵,吃散伙饭后回家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居然又回洛阳了,还是左军的一名队主? 哈哈,我的学生,自然是极为出色的。又赶上扩军的好时候,他不当队主,谁当队主? 走了二百余步后,有宫廷侍卫上前检查,确保没私藏器械后,将二人放了进去。 前方渐渐出现文武将官,还有人悄悄往前挤,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听闻是邵勋后,没了兴趣。 此人在洛阳的名声很大,待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见过。尤其是需要上朝下朝的官员,在殿中多次见过此人。 邵勋昂首走到十余步外,见得跪坐于御案后的天子,不敢多看,大声道:“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望陛下恕罪。” 说完,躬身行了一礼,道:“愿陛下洪福齐天,消弭兵革,致四海于升平,固百代之洪基。” 场中静默了一瞬。 坐在天子下首的司马越看了邵勋一眼,心中十分别扭,更有几分厌恶乃至狠厉。 刚刚晋升为司空的王衍则饶有兴致地看着邵勋。 这人言而有信,在洛阳征了马匹,后来还回去了,让人不好太过指摘。 同时也很能打,杀李易、斩孟超、攻大夏门、固洛阳,旋又数百里奔袭刘乔,斩其子刘祐,随后在长安围杀五千鲜卑骑兵…… 人出名后,一桩桩一件件事就会被挖出来,反复研究。 传闻邵勋身上有五六处伤疤,悍勇之处,可见一斑。 这人如今的地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禁军将士的敬仰就是明证。 京中有传闻,惠皇后羊氏赠以金帛,助邵勋发家。 对此,王衍嗤之以鼻。 他固然看不大起兵家子,觉得他们粗鄙无文,与士人聊不到一块去,但这种离谱的谣言,他却不愿意信。 羊氏或许真给过金帛,但没有这些东西,邵勋就起不来吗?脑子呢? 尚书右仆射荀藩则看都不想看一眼。 对于拉拢邵勋,他一直不发表意见,其实就是沉默的反对。 被人追问原因时,他就会说此人桀骜难制,若让他起势,恐非国家福分。 可惜很多人不以为然,总以为自己足智多谋,可以驱使这些凶悍的武夫,却不知人家根本不和你玩阴谋诡计,直接来硬的,此谓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皇后梁兰璧先是皱了一下眉,觉得邵勋多多少少有些跋扈,不够谨小慎微。但随即又骄傲地端坐着,任你如何英雄了得,还是得为天家效力。 天子司马炽则仿佛发现了宝贝一样,心中暗喜。 他想起了舅舅王延查到的消息—— 邵勋乃东海朐人,徐州都督帐下世兵军户出身。 永宁二年(302),太傅请托都督司马楙,于东海国招募勇士,邵勋入募,来到洛阳,为东海王府护军。 其后两年,渐立功勋,升为幢主。 永兴元年(304),殿中擒司马乂,东海国内史刘载举其为孝廉——东海国内史虽然是朝廷官员,负责监察东海王司马越,但这事本身应是司马越发挥影响力促成的。 荡阴之战后,以东海国中尉司马身份收拢溃兵,固守洛阳,迫退张方,一时间名声大噪。 再之后的事情就很清楚了,甚至不用特意查,司马炽都有所耳闻。 这样一个与太傅渐生嫌隙的大将,用处太大了,值得好好拉拢一番。 想到此处,他决定多说几句,勉励一番。 第十五章 汲桑小贼,何足忧也 石桥附近的临时行在内,君臣问对正在进行时。 “卿言致四海于升平,朕心甚悦。”司马炽温和地说道:“然河北乱起,却乏良将,邵卿可敢北上击贼?” “汲桑乃茌平苑牧场之贱卒,公师藩营伍之微材,包藏祸心,罪恶已彰,臣愿提兵北上,献其首于阙下。”邵勋掷地有声地说道,配上他大义凛然的表情,活脱脱天下第一忠臣。 司马炽听了大悦,继续问道:“卿可有剿匪良策?” “回陛下,臣意破其军,诛其首。其余贼众,或偶被胁从,或穷饿依投,或遭俘指使,反迹不彰,情有可原,似可赦免,可令其散归乡里,重归王化。如此,则乱平矣。”邵勋说道。 乱平不平,只有天知道。 河北的叛乱,并不是因为百姓活不下去。事实上一开始主要还是政治因素,即部分河北士人、将官不甘心成都王的失败,绝望反扑。 这部分人已经被消灭大半,如今只剩石超等寥寥数人还在坚持。 简单来说,现在是河北叛乱的第二阶段,政治已经不是主要因素了。汲桑虽然打着公师藩甚至成都王的旗号,但实为野心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对这些并非活不下去而造反的人,可杀其骨干,赦免胁从,慢慢平息战乱。 至于骨干是什么人,邵勋的理解是“老营”。 就像明末流民军有所谓的“老营”一样,汲桑之流一定也有。 老营造反之心十分坚决,待遇也是相对最好的——吃最好的食物,用最精良的装备,优先享用女人,分到的赏赐最多…… 对于这些造反积极分子,应严厉打击。 被他们裹挟的其他人,可区别对待——邵勋打算抓走种田。 “邵卿之言甚合朕意。”司马炽高兴地说道:“天用日月,皇帝亦赖股肱,邵卿干练多才,又有仁爱之心,若能平定河北乱局,朕又何吝厚赏?” “臣谢陛下隆恩。”邵勋感激涕零道。 司马越的拳头微微有些紧握。 王衍看着他,微微摇头。 司马越松开了拳头,轻哼一声,道:“陛下,河北乱众攻城破邑,杀害名王,可见都是冥顽不灵之辈,何须囿之?今可一并诛杀,令其胆寒,再不敢犯上作乱。” 群臣们纷纷点头。 在这件事上,无论是保皇派还是其他什么人,对河北叛贼都没什么好感。 “犯上作乱”四个字算是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可笑河北还有士人支持汲桑,以为他们真顾念成都王呢,不知所谓! 刁奴欺主,绝对不能原谅!除非实在平定不了,那个另说。 司马炽听了有些不高兴,但没有明着驳司马越的面子。 他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胜利,虽然这个胜利是司马越愚蠢送给他的。 于是只能转移话题,道:“土木之工,辛勤已极。邵卿督造广成苑,尽心尽力,朕已知悉。待北征功成归来,一并赏赐。” “臣感激涕零,不知何言。”邵勋眼眶微红,哽咽道。 司马炽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可不是司马衷,什么都不懂。臣子们每天都在展示精湛的演技,他本人更是個中翘楚,对这些早就免疫了。 皇后梁兰璧倒是微微有些感动,心中暗忖:庾家妹妹若是嫁给邵勋,倒也不是一点都不能接受。 太傅司马越一甩袍袖,不想在这个场合继续待下去了,起身说道:“陛下,臣这就出镇许昌了,不剿灭四方乱贼,绝不回京。” 司马炽急忙起身,快走两步,拉住司马越的手,脸上满是忧愁,道:“太傅可否暂缓出镇?若无太傅在京中辅政,朕心中不安。” 天子话音刚落,立刻有文武大臣出言劝阻。 王衍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太傅决定的事情,他也不会硬劝。 幕府诸僚佐,在他看来就没几个有本事的。一如当年成都王幕府,养了一堆终日饮酒、不务正业的酒囊饭袋,还带坏了幕府风气。 想到此处,王衍心中冷笑,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自称名士了。 太傅招揽了太多所谓的“名士”。而名士有放纵的特权,饮酒作乐、放浪形骸、荒疏政务等等,有这帮人在太傅身边出谋划策,难怪他接连走了两步昏招。 第一步昏招是毒杀先帝,令自己威望大损,大权旁落。 第二步昏招就是出镇外藩了。有人觉得这是好计,但王衍以为不然,司马颖在邺城建立的霸府成功了吗?没有。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许昌霸府能成功? 出镇外藩只有一个结局,朝官、禁军渐渐被天子渗透、拉拢,再不复为太傅所用。 相反,顶着压力留在洛阳,韬光养晦,静待非议过去,才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这也和他没关系了。 司马越去了许昌,反倒更会依赖他王夷甫,居中取利的机会大增。 去吧,去吧,有人想死,怎么拉都拉不回来,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陛下,而今四方不靖,臣别无他想,唯愿扫平诸贼,安享太平罢了。”司马越坚决地说道。 “唉!”司马炽叹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道:“太傅尽早归来,洛阳不能没有太傅总揽全局。” 司马越烦躁地应了声:“臣知矣,告退。” 说完,也不待天子应允,直接转身离开了。 经过邵勋身侧之时,冷冷扫了他一眼。 这个人,到现在还愿意尊奉他的号令,出兵东征西讨。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邵勋或许对他十分忠心,但这只让司马越感到憋屈。 一个张方一样的人,谈何忠心? 司马越离开之后,邵勋亦躬身告退,很快出了行在。 在外面等待的亲兵及府兵们,在看到邵勋、唐剑安然出来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作为邵勋身边的核心部下,这些人多多少少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坐在哪边。 他们与士族不是一路人。 他们努力的方向,就是为了打破士族垄断官位的现状,就是为了从士族那边虎口夺食。 他们凭军功获取富贵,不问出身,只看本事。 邵将军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领袖,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邵勋让唐剑帮他卸下铠甲,然后扒开戎袍一角,指着肩上的伤疤,笑道:“自用兵以来,历大小数十战,直面锋刃,横身于立尸场上,掩有今日。儿郎们敢不敢随我北上取富贵,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众人齐声大笑,道:“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数百骑很快回到了大军营地,在洛阳城东等了三日,领取了大批资粮器械,汇合了骁骑军一督五百骑及司州丁壮万人,然后向北,过芒山,渡黄河,直入河内。 他们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直接开往东北方向,并于五月二十七日入汲郡,屯于汲县城外。 二十八日,汲郡太守庾琛带着郡中将佐出城犒军。 “庾府君。”邵勋亲自出营,将庾琛等人引入营中。 治汲两年,庾琛头上的白发多了不少,看来这个太守并不怎么好当。 不过,白发多了,庾琛的气场也强了。 邵勋默默观察,发现老庾眼神明亮,偶尔精光四射,入营之后,目光所至,无不是军中最紧要关窍之处。 庾琛这两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在与叛军周旋,看样子学到了不少东西啊,比庾亮那小子进步还快。 “参见将军。”待邵勋、庾琛寒暄完毕之后,姚远亦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然后问道:“怎不见郑狗儿?” “上月剿贼,没于阵中。”姚远黯然回道。 他与郑狗儿受邵勋指派,脱离王国军,跟着庾琛来到汲郡,厮杀连场,交情匪浅。 郑狗儿战死沙场,他心中不好受,对贼人更是恨之入骨。 邵勋听到郑狗儿的死讯,默然片刻。 五年前他就认识郑狗儿了,算是资历非常老的部下,如今战死异乡,魂归九幽,或许这就是武人的宿命吧。 “府君,不知本郡贼情如何?”邵勋收拾心情,直接问道。 庾琛沉吟了一下,道:“前月王阐来过一次,上月石超来过一次,大掠一番后就走了。” “汲桑贼众呢?” “已掠邺城而去。” 其实,他说得还算简略的了。 汲桑破邺城、杀司马腾后,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死者逾万。就连邺城宫殿都被他烧了,火光旬日不灭。 “今在何处?” “数日前军报,言汲桑贼众已窜至阳平,似欲渡河攻兖州。” “流寇作风。”邵勋冷哼一声。 庾琛眉头皱了一下。 新蔡王败亡之前,也曾轻视汲桑,说道:“孤在并州七年,胡围城不能克。汲桑小贼,何足忧也。” 随后就城破,轻骑出奔,为桑将李丰所杀。 司马腾长子虞素有勇力,听闻父亲被害,立刻率兵回返,李丰被他追得走脱不得,绝望中投水而死。 结果当天又遇到李丰余众,司马虞及二弟矫、三弟绍、钜鹿太守崔曼、车骑长史羊恒、从事中郎蔡克等人皆被贼众所害。 司马腾只有四子确逃得一命,而今却不知去了何处。 邵勋若轻视贼人,定然要吃亏。 想到此处,庾琛决定好好提点一下,虽然他对这个由胡毋辅之那狗东西造谣的便宜女婿不是很喜欢。 第十六章 汲桑(为盟主巴彦格日顺加更) 就在庾琛、邵勋在大营中讨论敌情的时候,阳平一带的黄河渡口外,人头攒动,大军云集。 蓦地,人潮猛然向两边散开。 当先而来的骑兵连连挥鞭,劈头盖脸地打向避之不及的军士。 第一队百余骑走过后,又是数百骑驰来,护卫着一名相貌雄伟的大汉慢慢前行。 此人高鼻深目,粗壮有力,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甚至还阻止了亲兵鞭挞士卒的行为。 待此数百骑行过后,大队士卒护卫着数千辆车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车上满载粮食,按一辆车载50-60斛来算,这里大概有二十多万斛粮食。 听起来多,但对人数高达五六万的大军来说,根本不算啥。 按制,军中最好要存足支三月所用之粮草,以后随用随补,一次至少运一月所需——需要数千辆马车、骡车、驴车或牛车。 如果实在不足,最少也要有一月存粮,不然军粮见底,抢都来不及,大军岂不是一哄而散? 五万多大军,算上战马、役畜,一月就要十余万斛粮草,石前锋抢来的这些粮食,真不怎么够吃的,甚至还不如一个小世家的存粮多。 “石前锋又打胜仗了。” “石前锋壮哉。” “该敞开肚皮吃了吧?” 运粮车队驶近时,众人纷纷叫嚷,可怜巴巴地说道。 负责督运粮草的夔安、王阳二人听了大笑。 不一会儿,支雄从后面赶了上来,大怒道:“还有没有规矩?石将军怎么说的?你们不是流民,不是草贼山匪,是义军。义军就要有义军的样子,乱哄哄像什么样?” 说完,大手一挥,数百甲士从后面涌来,拿刀鞘把人打得抱头鼠窜,然后勒令其整队肃立。 做完这一切后,支雄方点了点头,下令继续前进。 另外一边,石勒进了大帐,卸去甲胄,然后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 “将军。”片刻之后,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郭敖、刘徽、张越、赵鹿等人纷纷汇集而来,齐齐行礼。 “支屈六,听闻你部之中,有人征粮时擅掠女子,藏于军中,可有此事?”见到支屈六时,石勒猛地将水囊掷下,问道。 “有。”支屈六不敢隐瞒。 “好大的胆子!”石勒大怒:“我等兴的是义师,故征收义谷以济军需,缘何胡乱害人?” 支屈六不能对。 “犯事之人斩了,悬首营门。女子发一袋粮谷,放散归家,立刻去办。” “诺。”支屈六松了口气,匆匆离开。 其余诸人神色一凛。 比起大将军(汲桑),扫虏将军(石勒)治军严厉,但又仗义疏财,待人宽厚,众皆服之。 可以劫掠屠城,但一定要有命令。无令而行,立斩之。 “将军,此番撤军,还会再过河吗?”眼见着帐中气氛沉闷,范阳人桃豹出声问道。 “不去了。”石勒摇了摇头,道:“苟晞自兖州发兵,率众北上,已无机会。” 众人一听苟晞的名字,皆有惧色。 实在是一年前跟随公师藩起事时的印象太深刻了。 范阳王司马虓率许昌兵北上,苟晞临前指挥,调度兵马,数番厮杀,一举击溃了公师藩的主力。 众人狼狈而逃,至今对苟晞心有疑惧。 “怕什么!”广平人逯明不服气道:“许昌兵大部回了豫州,留在兖州的不过万人,苟晞手里大部分是兖州兵,有何惧哉?” 怕豫州兵,不怕兖州兵,这是因为他们被豫州兵教训过,还没被兖州兵暴打,所以有信心对抗。 当然,逯明这话也有提振士气的意味在内。 石勒闻言先是沉默,然后转头看向一位年老儒生,恭恭敬敬地问道:“崔公遍读经史,值此之局,可有良策?” “崔公”默然片刻,道:“吾观司马越心胸狭窄,不似人主,必不能驾驭苟晞等辈。而今军食足敷数月所需,不如稍却之,避往清河。苟晞若纵兵追击,则在河北与其相持,久而久之,司马越忌惮苟晞,便会出现转机了。” “妙。”石勒抚掌而笑,道:“大将军也有此意,可谓不谋而合。” 崔公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石勒沉吟片刻,道:“遣人禀报大将军,粮草已至,何去何从,速做决断。” “诺。”晋阳人郭敖恭声应道。 迎来送往、导引宾客、分发钱粮这类琐事归他负责,自然由他派人前往大将军营中通禀。 使者很快抵达了汲桑营中。 彼时汲桑刚刚巡视而归,盘腿坐于大帐之内。 十余人环列左右,拿着蒲扇用力扇风。 五月底已经比较炎热了,但汲桑身上却披着名贵的狐裘,屁股下垫着厚重的茵毯。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肾虚。 知道的人都明白,大将军穷怕了。在邺城抢了些好东西,便视若珍宝,即便大热天也要穿在身上,不肯离体片刻。 使者入帐后,把石勒的想法禀报了一遍。 汲桑听后,擦了擦汗,笑道:“石(bèi)想见好就收?也罢,便如他所愿,兵发清河,这个先锋还由他来当。” 石勒原名,有人说他祖上是匈奴羌渠人,但他居于上党,被划为羯人——说实话,羯人成分复杂,只要住在那一块的,不管哪個部族,都被晋廷称为羯人,因为他们懒得区分。 加入公师藩的部伍后,汲桑为取姓名“石勒”。 石勒敢打敢拼,勇猛善战,经常充任先锋,汲桑还是很信任的。 此番南下劫掠,其实只是一次试探罢了,看看能不能突入兖州,占据地盘。 是的,汲桑并没有什么战略。或许是被晋廷围剿怕了,他的流寇思维越来越重,打下一地,烧杀抢掠后就退走,压根没想着留下来占地盘。 不过,或许这也怪不了他。 世情如此,还能咋办? 州城、郡城好破,因为兵力稀少。 但世家大族的坞堡兵多,却不好打。 不是打不过,问题是值得吗?死伤个几千人攻下一处坞堡,俘虏的青壮年还不一定能弥补损耗呢。 更何况,攻堡的兵众很多都已南征北战数年,更有大量河北老兵,去换种地的丁壮,不值得。 如今他们也就挑墙矮人少的土围子,一鼓而破,这个最赚。 土围子好打,但不解渴。时间长了,资粮消耗殆尽,又面临官军进剿,就不得不转移。 现在,又到了转移的时候啦。 想到此节,汲桑只觉愈发闷热。 但他反倒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皮裘,任凭汗水四溢。 旁边的人肉风扇脸色苍白,手像抽筋一样加大了摇扇的频率。 “嗤啦”一柄蒲扇直接断开,前半部分落在汲桑脸上。 汲桑猛地一拍案几,喝道:“斩了!” 兵士们一拥而上,不顾摇扇之人哀求,直接拖了出去。 剩下的人肉风扇手们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摇动着,为汲桑带去阵阵清凉。 汲桑霍然起身,踱出大帐,看着大营内来来往往的军士,突然间一阵惶恐。 手握雄兵数万,却连一块稳固的地盘都占不住,见天被人撵着跑,这是为什么? 朝廷进剿只是一方面。 更大的原因,还不是他们出身太差?被士人瞧不起,乃至不配合? 妈的,五万兵对付不了你们,那么五十万呢? 我就不信,人的脖子还能比刀硬。 杀杀杀! 杀到你们怕,杀到你们跪地求饶,杀到你们哭泣哀嚎,到时候还敢小瞧我们吗? 他突然间不太想走了。 好不容易拿下的阳平,为何轻易撒手? 苟晞是赢过一次,但未必能次次赢。 先等等吧。 实在不行,再去平原汇合石勒。 ****** 六月初五,司马越已至许昌。 幕府众人陆陆续续赶来。 先到的人没急着做事,而是游山玩水,或者通宵达旦服散饮酒,纵情欢娱。 司马越很宽容地看着这一切,一笑置之。 士人嘛,总要优容一些——换句话说,没出身、没门第的人要是这么不像样,那就是找死了。 人手聚齐之后,幕府众人商议的第一件事不是剿匪,而是如何远距离操控洛阳朝政。 这又花了旬日工夫。 一直到六月下旬,苟晞、邵勋等不及了,连连遣人催问,司马越这才正儿八经地与幕僚们商讨起了进兵方案。 六月二十五日,司马越遣幕府左长史刘舆前往汲郡,征召汲、魏、河内三郡兵,并牙门军邵勋部,共两万余人,以刘舆为都督,东进邺。 临行之前,汝南王司马祐拉住刘舆,低声叮嘱一番。 苟晞率众渡河北上,攻东武阳。 两路大军齐发,如同两记拳头,凶猛击向汲桑。 而他自己,则领左军、左卫及许昌兵各一部三万余人,北上官渡,声援苟晞。 作为两路大军的统帅,这一次他明智地没有亲自指挥,而是作为后援,居中策应。 不得不说,司马越走出这一步,剿匪作战就成功了一半。 打仗,就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司马越吃了许多教训,终于对自己的能力有几分认识了——或者说他害怕了,在这个敏感时刻,他真的输不起。 反正无论苟晞、刘舆打到哪里,最大的功劳还是他司马越的,因为他才是大军统帅。 第十七章 先锋 邵勋这些时日一直屯于汲郡。 自从刚来那天与庾琛详谈一番,并抽空接触了汲郡兵军官之后,他对汲桑部有了一定的了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邵勋喜欢从优势和劣势两方面来分析。 敌军的优势是什么? 战斗经验丰富,血里火里走过来的次数多,毕竟过去几年一直在打仗,一年见仗数十次,就频率而言远超禁军、银枪军。 劣势是这多为失败的经验。 一旦失败,人员死伤、逃散过多,有经验的战斗人员就会大量损失。新拉的壮丁战斗力严重不足,必须多打仗才能成长起来,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显然活不了多久。 说白了,古今流寇差不多都是这个套路。 百战余生的精锐收拢在身边,作为核心部队,然后以这支核心精锐驱使大量炮灰,流动作战。炮灰中侥幸活下来的,便算是通过了考验,收入核心营伍,死了的——也就死了。 我军的优势是什么? 装备精良,训练系统,技艺娴熟——是的,技艺娴熟是一大优势,流寇没太多时间来给你学习各种武器的门道,壮丁拉来后吃不了几顿饭就要上战场。 另一大优势就是部队长期在一起训练,互相之间较为熟悉。 对银枪军而言,则更为特殊,因为与邵勋的师生之谊,军官的主观能动性够高。 我军的劣势是什么? 最主要的就是战斗经验相对匮乏,没有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战场。 平时练得好,不代表上了战场不掉链子,这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那么,明白了敌我优势,兵法要旨便是扬长避短,这个时候就可以做针对性训练了。 邵勋让汲郡兵一起加入了训练,庾琛欣然同意。 于是,银枪军(2400多)、府兵(300)、牙门军(3000)、汲郡兵(2000)总计7700战兵,进行了连日的高强度训练。 府兵部曲、汲郡兵一部及司州丁壮万人同样进行了训练。只不过强度没那么高,一个是三日一练,一個是十日一练。 七月初二,当刘舆及随从百余人抵达汲县东郊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 “这时候才练兵,怕是晚了吧?”有人咋咋呼呼说道。 刘舆并不理会,只默默看着。 近两万人规模的操练,诸般军令井井有条,全军运转或稍有滞涩,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年头见到的,多是不堪驱使的羸兵,如同许昌兵、兖州兵那般久经战阵,运转自如的,却没有几支。 面前这支军队,如果去掉明显是丁壮夫子的那部分,其实还看得过去。 尤其是那全员披铠的三千多战兵,对军令十分熟悉,执行坚决。说进就进,说退就退,纵有散乱,也在一般水平以内。 再好好练个年余,上几次战阵,绝对是一支强军。 “这个打法真是古怪……”从事中郎沈陵挤到前面,够着头看向远处,喃喃自语道。 沈陵字景高,吴兴乌程人,刚被征辟入府没多久。 “哗众取宠罢了。”从事中郎王俊(原名单人旁+隽,打不出来)笑道:“我亦未见有人如此排兵布阵。这般出奇,胜还好,若败了,怕是要军破生死。可怜成都王妃那等大美人,又要易主了。” 刘舆听闻,心头一热。 他也好美人。成都王妃乐氏他见过,确实是第一等的容貌、身段,更兼有才气,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刘舆以前没想法,但乐氏如今委身于邵勋这等粗鲁军汉,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如果能收入房中,倒多了不少乐趣。 王俊悄悄看了一眼刘舆的脸色,心叫不妙。 太傅征辟刘舆前,幕府中有人说道:“舆犹腻也,近则污人。” 这人固然有才,但为人放荡,品行一般,好比一团油垢,还会污染带坏身边人。 刘舆是非常喜欢美人的,听闻天子舅父王延的小妾荆氏擅长音律,姿色过人,便上门要求见一见——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王延如何肯将自己的宝贝示予外人? 想到此处,王俊懊恼地摇了摇头,早知道不提乐氏了,自己找机会收入房中不好吗?如今却要面临刘舆的争竞,实在不妙。 “排兵布阵我不懂,但邵勋肯定能打赢。”第三位从事中郎出场了,赫然便是前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只听他说道:“此人能下田力耕,非寻常人也。” 众人下意识忽略了胡毋辅之的话。 这人不太着调,嗜酒如命,喝多了还喜欢大嘴巴,什么都说,拉都拉不住。 而且他的能力也有些差,投靠太傅后,曾补陈留太守,因对军事一窍不通,不能胜任,于是免官,再度回到幕府,出任从事中郎——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幕职,但如今多用来安排闲人,偏偏这些闲人能力上有致命的缺陷,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听闻胡毋辅之最晚明年就要离开幕府,出任兖州大中正——这倒是挺适合他的。 “杀!” “杀!杀!” 一个接一个方阵齐声大吼,声震云霄,同时也意味着今日的操练结束了。 军士们依次离开斗场,前往营房。 邵勋则带着亲兵,策马行来。 “刘都督。”靠近之后,邵勋潇洒地跃下马,躬身行礼。 “邵将军。”刘舆回礼,同时打量着邵勋。 好年轻啊! 武夫风吹日晒,卧冰吃雪,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更大,但就这么看下来,还是年轻啊。 听闻他今年才二十岁,刚刚行冠礼的年纪。 自己却四十四岁了,与之一比,譬如夕阳与朝阳。 邵勋也在打量刘舆。 大名鼎鼎的刘琨的兄长,妹妹曾是伪太子妃——可惜年纪三十七八了,这个邮他没兴趣集。 听闻刘舆记忆力过人,为了博得太傅青睐,曾默默记诵天下仓库、牛马、器械、地理以及军事簿籍等资料。待到太傅开会时,别人不甚了了,他却对答如流,还能以这些为基础,出谋划策,很有心计,也很厉害。 另外,此人的气质不同于一般士人——好吧,此时士人千奇百怪,什么气质都有,毕竟都有人当街表演钻狗洞汪汪叫了,在闹市区裸奔的士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不知道是嗑药嗑傻了还是怎么回事。 刘舆身上有种浪荡不羁的气质,配上他还算不错的样貌,在后世怎么着也得是个中年浪子、帅大叔级别的人,挺吃香的。 不过在混乱的河北,这一套不顶用。 这里用刀枪说话,用生命做赌注,赢者通吃,弱者输光一切,帅大叔也只能沦为食物。 “听闻邵材官至汲之后,终日操练兵马,不知能否出战?”刘舆笑了笑,指了指正在回营的银枪军,问道。 “长史观此兵如何?”邵勋问道。 “器械精良,颇有章法,可谓强兵矣。”刘舆说道:“譬如邵材官的亲兵,人皆披明光铠,便是太傅亲军也无这般豪奢。” “吾之亲军只有百余,太傅亲军却有数千,如何能比?”邵勋摇头失笑。 司马越的所谓亲兵,就是第三度重建的王国军,目前有三四千人,多募自青徐二州,且还在继续扩充中,估计最终会达到五千步骑的规模,其统帅是老熟人:东海国中尉刘洽。 刘舆亦笑,然后看着银枪军的背影,问道:“有此强兵,贼必丧胆矣。不知可能提兵东进,以为大军先锋?” “诸军尚未齐整,这便要出击?”邵勋奇道。 魏郡太守冯嵩曾被汲桑击败,手头只有数百残兵败将。汲桑东走之后,连邺城都无力收复,只在乡间奔走,利用太守的威名,到各家拉赞助,慢慢扩充部队。 司马越许其戴罪立功,或许因为此人曾经击败过石勒,还对他抱有期望吧。 河内太守裴整遣部将郭默率军三千东行,如今还有数日行程,并未抵达。 汲郡兵倒是准备好了,由别部司马姚远统率,共三千人,战兵、丁壮各半——老实说,庾琛对姚远不错了,一个没有出身的外地人(关中人),愣是想办法给他弄了个第九品的官身,可谓天大的人情,甚至有几分人身依附的意味了。 “有邵材官在,何需郡兵凑数?”王俊凑了上来,说道。 邵勋理都不理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俊讨了个没趣,心中暗恼:幕府之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金谷园呢,更有人哀叹邵勋将其改为农田、果园、鱼塘,煮鹤焚琴,跃跃欲试着想要夺取,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都督何意?”邵勋沉声问道:“若有军令,仆领兵先行可也。” 刘舆点了点头,道:“军情如火,兵贵神速,何须等待大军齐至?邵材官领兵先行即可,我自督大军以为后援,勿忧也。” 邵勋看了他一眼,道:“诺。” 刘舆是都督,军令还是要遵从的。但他总觉得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或许打着让自己与汲桑互相消耗的主意吧。 区区大几千人,万一对上汲桑主力,被几万人包围,到时候刘舆会救吗?未必。 这是公开的阳谋,利用大势挤压,不断消耗邵勋的本钱,却不知谁的主意。 第十八章 孤魂野鬼 七月初三,天降细雨。 昨晚全军大酺,酒肉管够,并领取了大量物资。 今日开拔,士气还算高昂。 充当先锋的除了邵勋带过来的牙门军及私兵外,还给配了骁骑军五百轻骑、五千名司州丁壮,赶着上千辆大车,携可支月余的粮草、器械,往东北方向进军。 七夕节这天,大军宿于朝歌县。 这座县城在叛军与官军之间反复易手,城中残存的数百户百姓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邵勋没有为难他们,直接宿于城外,并出钱招募了二十几位工匠、向导随军。 这个时候,他收到汲郡转来的军报:苟晞攻东武阳,首战告捷,但并未言明有没有克复此城,也未谈及杀伤敌军几何。 唐剑则给邵勋递来了一封绿柳园的信件。 交信之后,他便安排亲兵布防去了。 此人原为幢主,被俘之后,倒也干脆,以邵府宾客身份自居,做事井井有条,安排防务一丝不苟,不该看的从不看,不该听的从不听,可见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且比较有分寸。 邵勋拆看信件后,便知道是岚姬写的。 信中提到她的长兄乐凯(字弘绪)已经辞官回乡,经营家业,听闻妹妹怀孕后,便从南阳北上,至绿柳园探望。 吴前遵照前嘱,与乐氏谈及马匹买卖,敲定了五百匹,八月秋收后交割。 岚姬母亲知道女儿没名没份地怀上了孩子,终日哭泣,遣长子送来了数十仆婢、大量金银器、家什、钱帛——没说为什么,邵勋猜测大概是希望黄毛对女儿好点吧。 在朝歌停留一日后,继续北行,过荡阴,于七月十二日抵达没有任何敌军的安阳县。 当天下午,在城北的安阳桥附近扎营。这个时候,“神出鬼没”的卢志又出现了。 “听闻太傅欲辟卢公为祭酒,缘何不就?”邵勋笑呵呵地将卢志引入大营,笑问道。 其实他知道,祭酒不是什么实权职位,卢志可去可不去。 如果没有金门坞的那次见面,卢志犹豫之下,可能就去了——同为司马颖僚属,胡毋辅之不就出任从事中郎了么? 如今卢志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乱窜,神神秘秘,却不知起了什么想法。 “邵君不要再往前了。”卢志没有回答,直接说道。 “为何?”邵勋奇道:“哨探来报,邺城有少许贼军,我为先锋,自然要克之。” “那不是贼军。”卢志摇头苦笑:“汲桑确实留了数百贼众于邺城,不过已逃走,数日前,石将军派人占了邺城。” “石超?” “正是。” “他真能折腾!”邵勋一拍案几,道:“让他走,去哪我不管,邺城让出来。” 卢志摇头叹息。 “卢公。”邵勋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事已至此,还下不了决心吗?石超、楼褒、楼权、郝昌、王阐诸位将军,少的兵不足千,多的也不过数千人,军心士气又低落,粮械两缺,怎么打?今苟晞将兵五万攻东武阳,刘舆拥众两万余,太傅亦率三万大军屯于官渡,随时可渡河北上,此十万众压过去,诸位将军怕不是皆成齑粉。” 卢志沉默不语。 邵勋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有人想寻死,他拦不着。 石超等人是成都王故将,汲桑也打着成都王的旗号,如果这几人不愿投降,他会把他们当敌人干掉。毕竟,石超、汲桑名义上可是盟友啊。 “你若愿娶太弟妃为妻,我豁出老脸,或可说得石超等人来投。”片刻之后,卢志目光灼灼地看向邵勋,说道。 邵勋摇了摇头,拒绝了。 卢志这帮人,心心念念的还是在河北起事。但自己奋斗五六年,好不容易攒下的根基皆在河南,若去河北,将士们也不会答应。 再者,他还想和庾氏联姻,并通过庾氏以及正在拉拢的陈氏,希望在颍川郡打开缺口,稳住这個方向,如何能娶乐氏为妻? 河北一帮孤魂野鬼,分量不够,他没兴趣。 “唉!”卢志叹了口气。 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邵勋已不太可能离开河南,只是颇为遗憾。 这么一个能打的少年军将,在河北颇有用武之地。人还这么年轻,放弃河南的基业,统领成都王旧部,在河北重新奋斗,也不是不可以啊。 奈何,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放弃奋斗多年的基业,从头开始,这个决心不是每个人都能下的,除非河南实在待不下去。 “卢公,你别和石超他们搅在一起了,没下场的。你若来帮我,政务皆由公做主,如何?”邵勋诚恳地说道。 卢志一听又苦笑,道:“你那点家业,有多少政务?” “卢公,我家业是不大,但与一般人不同。”邵勋说道:“我走的是一条艰难的路,但也是稳固的路。上次会面之后,梁县、广成泽一带又有了很大的不同,有空来看看便知。” 卢志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信息不是很通畅,真不知道邵勋又搞了什么,于是点头道:“王师入河北,这地方确实待不下去了,或可南下梁县,以观邵君家业。” “这个不急。”邵勋又拉住他的手,笑道:“而今四处战乱,贼匪横行,路途多有不畅。卢公不妨在我军中多留几日,待得胜班师之后,一起回洛阳,可好?” 卢志想了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不过,我得先去趟邺城。” “此为正事,早去早回。”邵勋说道。 ****** 卢志当天就走了。 邵勋等到第二天,便下令全军过洹(huán)水,直扑四十里外的邺城。 从战术上来说,欲攻灭分布在阳平、平原的五六万叛军,压根无需走邺城。 但说穿了,古今中外打仗,都逃不过“观瞻”二字。 唐安史之乱时期,李泌建议分出一部兵马,自河套北出塞,经大同,迂回攻幽州,“覆其巢穴”,但肃宗抵挡不了收复洛阳的政治意义,拒绝了,继续在中原绞肉。 司马越同样抵挡不了收复邺城的政治意义,于是绕了这么一大圈,反倒给了汲桑充分的调整时间,也是没谁了。 而这个时候,刘舆才施施然带着大军出汲郡,速度很慢,一天走不到二十里。 他与官渡的司马越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络,几乎每天都有使者往返,带来太傅的最新指示。 “田甄、田兰、李恽等人欲投太傅,太傅欣悦,令其率军南下。”看完信件后,刘舆对王俊、沈陵等人说道。 “乞活军可能战?”沈陵有些疑惑。 “还是有些战力的,若不能打,早让人吞了。”刘舆说道:“就算战力不行,待邵勋元气大伤之时,也总有机会。” 沈陵微微颔首。 乞活军这个组织,属于半官半民。 司马腾把他们从并州带过来,各级首领皆为并州将官,乞活军中亦有大量并州士卒。 但他们以前的官职都不作数了,司马腾死后,更是没妈的孩子,形同孤魂野鬼,不知何依。 以太傅的地位,将其收服简直小菜一碟。 如今恰好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如果立下奇功,正式收编不在话下。 田甄、田兰、李恽等人说不定还能重获官职——他们本来就是官,恢复官身并不困难,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得到升迁。 如果立不了功,那么就没人关心他们了,太傅也会失去兴趣,撑死了收拢一部分投靠最积极的人,作为新的刀子、打手,为太傅镇压河北。 邵勋与乞活军,若能为太傅消灭汲桑,然后再互相火拼,那就太完美了。 总之,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机会还是蛮大的。 打死汲桑除外患,打死邵勋除内患,妙哉。 邵勋这个人,心里是真的没数啊。你什么出身,还上蹿下跳,金谷园都敢拿在手里,简直不知所谓。 刘舆倒想看看,如果邵勋的牙门军和私兵部曲在战争中消耗掉,他怎么保住洛阳周边的三处庄园? 他如何握得稳抢来的那数千匹鲜卑马? 到时候自己上门见乐氏,他敢拒绝吗? 对了,还有荆氏。唉,真是我见犹怜,如此美妇,怎么能委身于王延呢? 七月十五,尚未行至朝歌的刘舆收到消息:邵勋收复邺城。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遣使者携军令至,令其速速东进,攻汲桑。 第十九章 一鱼两吃(为盟主巴普洛夫博士加更) 汲桑已从东武阳退至阳平。 东武阳被苟晞占了,“义军”损失五千余人。 不过汲桑不心疼,能打的老部队跑得飞快,大部撤回来了,死掉的多为顿丘、阳平等地拉的壮丁。 这些田舍夫,要多少有多少,死就死了。 苟晞进占东武阳后,并没有立刻追击,而是搜罗船只,将尚在大河南岸的部队、辎重、粮草一批批渡过来。 汲桑趁机修缮城池、深挖壕沟、兴建营垒,打算与苟晞长期相持。 但还有一桩忧心之事,那就是西面来报,太傅幕府左长史刘舆率军八万,自汲郡北上,已复邺城,正往阳平杀来。 八万大军?汲桑只是笑笑。 他手下真实兵力不过五万余,曾经号称二十万,吹牛谁不会啊?刘舆能有三万兵就不错了。 但刘舆这一路也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必须重视。 汲桑唤来斥候,仔细询问了刘舆大军的动向后,心中冷笑。 他好歹走南闯北多年,依附于朝廷在茌平开办的赤龙、骥等牧场,做过贩马生意,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其中奥妙? 那个名为先锋的邵勋,说白了就是个可怜虫,被所有人顶在前面。刘舆根本不关心他的生死,同时也胆小如鼠,畏缩不前,已经与邵勋部拉开了相当的距离。 既然你送大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汲桑浑身燥热,将狐皮裘一甩,夺过一把蒲扇,径自扇了扇风后,大笑两声,道:“这便吃了邵勋,挫刘舆之锐气。他那般胆小,听闻前锋军败,想必就不敢来了。” 诸将坐于帐中,屏气凝神看着汲桑。 大将军一旦扔掉狐裘,就说明他要做大的决定了。 被官军两路夹击,确实很难受,如果能迫退兵力较少的一路,当能大大改善目前的处境,说不定就能与苟晞长期相持了。 “逯平!”汲桑大喊道。 “大将军,末将在此。”逯平霍然起身,应道。 “你带三千老弟兄,我再予你万人,寻个好地方,干了邵勋,敢不敢?”汲桑问道。 “有何不敢?”逯平大笑:“大将军静候佳音便可。” 汲桑面露笑容,但还是不放心,又点了一人:“李乐,你领本部千骑,听逯平调遣。” “诺。”李乐也不废话,立刻应下。 战事已进入关键时刻,容不得一点差错。 大将军坐拥茌平两大牧场,也不过得马数千罢了,组建的骑军不超过三千,多为牧场牧民、军卒以及当年贩马的老弟兄——兼职马匪。 他带走一千骑,已然是三分之一的老底子,大将军确实下决心了。 “明白了就去吧。”汲桑十分干脆,道:“领了器械、粮秣便走。记住,打仗要动脑子。去岁石勒败丁绍,便是用的巧劲,你等学着点。” “诺。”逯平、李乐二人齐声应道。 汲桑挥了挥手,令其自去。 能抽调的机动兵力,基本就这些了,剩下的还要分兵把守各处,防备苟晞。 也正是因为这個原因,他才让逯平、李乐二人动动脑子,别击败了邵勋,自己也损失惨重,那样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 这一次,狗朝廷是真的下了决心,扑过来的兵太多了。 他得好好想想,万一无法取胜,后路在哪里…… ****** 官渡大营之内,幕僚们进进出出,不断将最新情况汇总,呈报至司马越案头。 司马越看着地图,甚是烦躁。 “庆孙(刘舆)不在,孤竟无人可用耶?”司马越一指戳在地图上,不悦道。 庾敳、郭象等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这两人平日里甚烦庶务,尤其是前者,“纵心事外”、“袖手无为”,基本不管事。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们这些名士是来给你撑场面,打名气的,伱还真让我出谋划策啊? 有那工夫,我们不如坐下来聊聊玄学,不比绞尽脑汁处理“俗务”强? 庾敳够着头瞥了一下,发现司马越的手指落在“肥乡”二字之上。 这个地方有什么出奇之处吗?庾敳不太清楚,大概太傅盛怒之下也没在意吧,随手一点而已。 “太傅,东、西两路大军合围汲桑,何忧也?”新入府的记室参军阮瞻上前,轻声问道。 司马越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阮瞻看了看地图,又对照了下之前得闻的诸部动向,脸色有些不安,提醒道:“太傅,材官将军邵勋轻敌冒进,是不是提醒下?” 庾敳、郭象同时看向阮瞻,像看傻子一样。 阮瞻不以为意,继续慢吞吞地说道:“邵材官乃军中闻名之勇将,若因轻敌折损,恐伤士气,太傅还是速速遣使劝诫下吧,着其勿要贪功了。” 折损勇将,确实很伤士气,甚至会导致大败,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 阮瞻提醒司马越注意这一点,别折损了“爱将”,这是出于职责,并无私心。 事实上他对邵勋没什么恶感。 他也没太多门第之见,早年甚至还为家世低贱之人弹过琴,愉悦众人。 太傅征辟,他本不想来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对功名利禄也没太多兴趣。太傅征辟僚属,又首重名气,次重才干,他觉得这样不好,不想给幕府添乱。 无奈太傅再三征辟,这才领了个记室参军之职,做做文书之类的庶务。 这会其实是他第一次在军事上建言,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尽到职责就是了,听不听是太傅的事。 太傅当然不听。 “千里(阮瞻),军争之事你不懂。”司马越淡淡说道:“有的时候,需要老成持重,缓缓进兵。有的时候,就需勇猛精进,不给敌人喘息之机。而今便是后者了,邵勋勇冠三军,所统牙门军又是禁军骁锐。汲桑小贼也,破之不难。一旦邵勋包抄到位,苟道将再正面进军,贼众必败。” “太傅明见,仆谬矣,贻笑大方了。”阮瞻不好意思地说道。 庾敳、郭象扭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个老实傻子了。 司马越看着地图,神思有些恍惚。 前阵子,他偶然间从府中仆婢那里得知,邵勋这厮竟然还送过一件皮裘给王妃裴氏。 每至冬日,裴氏都穿在身上,司马越见过好几回。 这其实不算什么事。 幕僚、家臣给主母送礼以求上进,并不鲜见,说出去很正常。 但司马越就是很不开心。 联想到出镇之前,裴氏沐浴而出,司马越数年来第一次发现妻子竟如此美貌,想要求欢,没想到直接被裴氏甩开了手。 裴家来头不小,司马越也不好硬来,于是只能去找小妾发泄,最后竟没能成功。 这让他更是愤怒,甚至怀疑邵勋、裴氏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当然,他知道这不可能,纯属捕风捉影,庸人自扰,但就是忍不住去想。 邵勋那厮,是不是对王妃之类身份高贵的妇人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好在他理智尚存,很快排除了这些无聊的杂念。 但邵勋确实让他很是烦恼。 这样一个勇将,又是东海国人,按理来说应该极力拉拢,委以重任的。 他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但许昌武库案后,邵勋的野心暴露无遗,让他不得不正视。 长安屠杀鲜卑后,即便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 这个人,根本没有忠义之心,浑身反骨,没有一丝拉拢的价值。 那么,有些事就必须要做了。 以邵勋为先锋攻汲桑,是属于全局的一部分。 刘庆孙给他谋划的方略,就根本来说,还是以剿灭汲桑为首要任务。 让邵勋与汲桑互相消耗,此为堂堂正正的庙谋,若他敢不遵号令,没有人会支持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集苟晞、王讃(同“赞”,zàn)、刘舆、河北诸郡兵乃至乞活军等部,围杀之。 想到此处,司马越终于快意了。 再不限制邵勋,今后怕是愈发难制。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还能活几年?若自己死了,邵勋还在,何伦、王秉之辈可能制之?世子能驾驭他吗? 这个时候,他愈发理解司马颙了。 这人其实早就想杀张方,无奈其人有用,一直舍不得,拖着拖着就尾大不掉,最后不得不行险,出其不意地让郅辅出手,方除此獠。 平定河北,削弱邵勋实力,一举两得,一鱼两吃,妙哉。 司马越的目光又落回地图,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反复厮杀、尸横遍野的惨状。 第二十章 我意已决 司马越的手指无意中戳到了“肥乡”,事实上,西线的第一场战斗恰好就在肥乡打响。 首先交锋的永远是斥候,接着便是游骑。 后者的作用是捕杀、驱逐对方的斥候,压缩其活动范围,令其变成聋子、瞎子,增加己方的主动权。 汉地的战争中,很难做到完全遮蔽战场。因为双方的游骑数量都不会太多,而地域又很广阔,总会有斥候漏过,令其传回消息。 但如果是草原骑兵南下中原,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他们的游骑数量铺天盖地,确实可以极大压缩中原军队获取战场信息的能力,从而陷入被动之中。 但今天的这场碰撞还是传统中原军队之间的厮杀,撑死了汲桑出身牧苑,手底下马匪、牧民以及会骑战的牧场兵卒多罢了。 田野之中,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兵刃交击声传来。 李乐带着五百骑,登上一处缓坡,俯瞰整个战场。 地里的粟只收了一半。 因为战争,百姓纷纷走避,或逃入乡间,或躲进坞堡,将已经成熟的粟留在地里,试图等厮杀完毕之后,再行收割。 “让儿郎们收着点,别把敌人吓坏了,不敢来。”李乐马鞭一指,吩咐道。 将校们哈哈大笑,很快便有人传令去了。 “义军”骑兵收到指令后,陆陆续续放慢了动作,将官军斥候向西驱赶。 斥候骑术不错,一人三马,逃得飞快,只一会儿就消失在远方。 “走!”李乐一夹马腹,下了缓坡。 数百骑跟在后面,蹄声隆隆,意气昂扬。 一路之上,看到了许多正在西进的义军部伍。 还是老规矩,驱使不甚能战的羸兵向前,先行消耗对方的体力、精力乃至箭矢,列精兵于后,关键时刻投入战斗,一锤定音。 为了增加胜算,他们甚至一路上拉丁入伍。 在途中歇马时,李乐甚至看到数十骑拦住了来不及撤回坞堡的百余村夫。 李乐哈哈大笑,道:“舍命不舍财,蠢!” 他说话间,更多的义军涌了上去,将村民中的妇人直接拖走,当场就弄了起来。 有男人欲反抗,直接抬手一刀,人头滚落而下。 有小孩拉着母亲不撒手,有人狞笑着将其高高举起,摔落地面。 哄笑之声愈发热烈。 李乐看着有趣,直接走了过去,看着那些双眼赤红的男人,道:“自己的妻女被人玩弄了,心痛吧?哈哈,走,跟我去玩弄别人的妻女,赚回来!” “将军心善,抬举你,可别不识相。”亲兵在李乐身后叫道。 “你家那婆娘,浑身没一处好看的,玩完就扔了,可惜个甚?走,跟咱们去弄官家小娘,那个细腻嫩肉,过瘾。” “咱们义军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女人嘛,哪里没有?” 亲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嬉笑连连,百无禁忌。 流寇么,从古至今,基本都是这個套路,不然他们的人从哪来? 当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他就失去了人性,变成了欲望驱使的野兽,这支军队就变成了兽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破坏力极强。 真正带着妻儿家小的流寇,那都是成了气候的大股势力了,有底气和官军比划几下,已经不太好围剿了。 李乐看了几下那些妇人,没一个有姿色的,顿时失了兴趣,恰好马也歇得差不多了,于是继续西行,一刻不停。 ****** 正在行军途中的邵勋很快收到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派出信使前往中军,给刘舆传讯,催促主力大军速速前来。 其次,他召集了诸将,计议接下来的行止——说是“计议”,其实是他独断专行。 “古来征战,未闻有一路避战、保存实力而成事者。”邵勋直接定下了基调,道:“我意碰一碰贼众,试试他们的斤两,你等但思虑如何排兵布阵即可。” 说完,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牙门军的李重、高翊、黄彪、章古、余安等人,以及银枪军的金三、王雀儿、陆黑狗等学生兵军官。 “郎君,我看不如在此地扎营等待。”黄彪第一个说道:“斥候探报贼众不过一两万人,我军亦有万众,贼军大至,或攻我营垒,届时便有机会了。如果贼军不上当,或可遣两三千丁壮夫子为先锋,诱其前来。” 黄彪这个主意可真够损的。 丁壮夫子能打吗?当然不行。 就战斗力而言,可能还不如汲桑贼寇的炮灰兵众呢。他们一上阵,定然大溃,没有任何悬念。 黄彪当然知道这点。 事实上他就是利用这些司州丁壮当诱饵,令贼军轻视,上当来攻,再以逸待劳,防守反击,一举得胜。 “将军。”李重拱了拱手,道:“汲桑贼寇也,若面对此等草贼,还不敢迎面而上,我等又有何面目自称禁军?士气可鼓而不可泄,仆建议多遣斥候游骑,查探敌情,观瞭地势,择一有利之处,布好阵势,与贼众决战。” 李重出身洛阳中军,自有一股傲气,对祸乱河北的贼子,他分外看不起,直接建议迎敌而上,一举破之。 邵勋听了,面露笑容。 黄彪则有些尴尬,邵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下。 两人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经历不同,想出的主意自然不一样,很正常。 “邵师,我觉得该速速进兵,一举破敌。”第三个说话的是王雀儿,十八岁的他已有几分沉凝气度,只见他指着不远处正在行军的银枪军说道:“银枪军儿郎入营数年,苦练不辍,已颇有章法,而今缺的便是血火淬炼。若连汲桑贼众都不敢打,今后遇到比汲桑厉害的,是不是还要退却?邵师,下命令吧,破了贼众,救百姓于水火。” 金三傻愣愣地看了王雀儿一眼。 他也赞成主动迎敌,理由是老子厉害,天不怕地不怕,贼众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干就是了,看看谁厉害。 但王雀儿给出的一个理由居然是“救百姓于水火”,这是读书读傻了吧? 唉,幸好我读不进就果断不读了,没他这么迂腐。 “邵师,打吧。”十六岁的金三平时吃得好,已然长得五大三粗,为人更是凶狠、粗豪,他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 邵勋看了金三一眼,又笑。 这个学生很奇怪。东海一期一百五十人中,就他身体发育最快,因此邵勋曾叮嘱过吴前,让他好吃好喝供着金三。 但金三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往横向长。 体格粗壮、敦实,骨节宽大,力量极强。唯一的缺憾就是身高稍矮了一些,不过他还有可能二次发育,看看能不能再长高一点。 “章古,你说说看。”邵勋又用鼓励的眼神看向这位退婚主角。 “将军。”章古说道:“仆屠宰牲畜之时,总是先将其五花大绑,无力反抗,然后再一刀捅入心尖。对汲桑贼众,我觉得黄幢主之策颇为妥当。” “余安。”邵勋又点了一人。 “我听将军的。”余安应道。 邵勋随后又点几人,众人纷纷依照自己的想法,给出了意见。 邵勋全部听完后,不置可否。 众人屏气凝神,静静等着。 “我曾听过一句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邵勋说道:“现在有很多人盯着我们这个团体,他们觉得自己兵多、钱多、粮多,又足智多谋,合该驱使我等为其卖命,功劳还归他们,毕竟‘定策’首功嘛。我在梁县、广成泽为大伙谋的福祉,现在知道的人还少,将来知道的会越来越多,环饲我们的群狼也会越来越多。若稍微露出点疲态,怕不是要被人分而食之。” “今我为先锋,退是不可能退的。既如此,不若进兵,拿汲桑练练手,见见血。将来若对上匈奴,尔等还能有一战之力。” “我意已决!传令全军,从速进兵,与敌决战。” 邵勋抽出佩刀,扫了一眼众人,道:“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不赦。” “诺。”诸将轰然应命。 命令下达后,各部立刻开始行动。 邵勋又找来辅兵军官,令其拣选精锐,布置在车队外侧,护卫好辎重部伍,勿要令敌偷袭得手——邵勋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行了。 今次一战,还是得靠自己人。 第二十一章 用什么脑子打仗,拼了! 刘舆这次的反应很快,得到消息之后,立遣从事中郎胡毋辅之快马来到邵营,督促其从速进兵,击溃当面之敌,“拊汲桑之后背”,与苟晞一南一北,夹击贼军。 胡毋辅之传完令后还得接着督战,无法离开,因此一直哭丧着个脸,唉声叹气不停。 没人关心他的心情,上万大军马不停蹄,一路东进,寻机决战。 …… 七月十八日是个阴天,微微有些细雨。 这种阴雨天气,不会阻碍骑兵行动,也不会影响弓弩的使用,还十分凉爽,当真是个——厮杀的好天气。 李乐爬上了一棵树,站在颤颤巍巍的枝丫上,瞭望敌情。 远方的地平线上,民房错落有致,田野一片金黄。 稍近些,则是一处不算太高的土坡。土坡两侧,则是大片的荒草甸子。 蓦地,一面大旗插上了土坡,在南风中猎猎飞舞。 李乐一惊,下意识看向土坡后面,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灰色的民房、金色的田野之间,出现了一道银色的洪流。 最前方数十人,身披重铠,手持长柄斧。 后面百十人,则手捉步弓,背插长刀。 再后面,银色洪流愈发汹涌,铺天盖地,长枪丛林一望无际,仿佛突然从田野里长出来一般。 鼓声不断响起,风中传来了浓烈的杀意。 李乐扭动了一下身体,枝丫仿佛不堪重负般,几要断开。 “嘚嘚……”离他最近的荒草丛中,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人高的荒草齐齐摧折,高头大马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之中。 一匹、两匹……十匹、百匹…… 仿佛变戏法一般,一群又一群的骑兵从荒草中冲出。 他们没有携带长杆兵器,但身披铠甲,腰悬弩机,背插长剑,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朝正在前方布阵的千余义军步卒冲去。 李乐还没反应过来,西北、西南两個方向又传来了大地的震颤。 他踮起脚尖望去,却见数百轻骑从两侧迂回而来,或持大戟,或掣角弓,阵型密集,意态闲适,仿佛早就熟悉了骑战厮杀一般。 “吹号,进兵。”李乐心下一急,话刚说出口,只听“嗤啦”一声,树枝彻底断裂,李乐屁股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 “上马厮杀,快!”李乐顾不得揉屁股,大声下令道。 有人比他们厮杀更快! 三百府兵遥至敌军阵前百步外下马,然后分出二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二百七十战兵快速排成了整齐的队列,手持弩机,向前射击。 弩矢破空而至,直接在敌方不甚严整的阵型上射出了巨大的缺口。 敌军阵中一片哗然,骚动不已。 常粲将弩机放回马鞍下面,然后抽出重剑,大吼一声:“冲阵!” 二百七十人齐刷刷抽出长剑,再度排成紧密的阵型,小步快跑,迎敌而上。 阵中没有喧哗,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叮当的甲叶碰撞声,偶尔传来一两声口令,也是军官在提醒士兵们注意阵型。 常粲身先士卒,勇不可当。 前后左右,不断有人加快脚步,试图超过他。 虽不到三百人,但气势逼人,杀意冲天。 千余义军的阵型先遭弩矢射击,这会还没恢复过来,看到对面的官军弃弩持剑,冲杀而来之时,有些慌乱。 “嗖嗖!”阵中射出了稀稀拉拉的箭矢。 冲锋的府兵微微低头,任凭箭矢从身旁掠过。 他们已到五十步内。 敌军再射一波箭矢。 常粲冲在最前面,耳边破空之声不断,一支箭都没落到他身上。而在他身后,则接二连三响起了闷哼。 天不收我,还有何惧? 常粲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加快脚步,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敌兵的面容甚至可隐约看清了。 他们在慌乱,他们在害怕,他们不堪一击。 二十步、十步…… 常粲脸色愈发潮红,身上插着两三支箭的他大吼一声,左劈右斩,荡开了捅过来的两根长矛,蹂身而上,直接撞进了敌军人丛之中。 “咔嚓!”令人愉悦的脖颈折断之声响起,鲜血冲天而起,糊得常粲满头满脸。 但这并未阻止他。 腥臭的鲜血仿佛助燃剂一般,轰地一下就点燃了他心底全部的杀意。 长剑无情斩过,残肢断臂狂乱飞舞。 后续的府兵一拥而上,重剑齐齐力斩,如同摧枯拉朽般,直接冲破了义军的阻截。 交手只一合,千余人就忍受不住这么凶猛的打法,直接被冲散了。 李乐带着一千骑兵左右驱驰,正与骁骑军反复厮杀,骤闻义军步卒溃败,当下没了战意,直接让人挥舞旗号,向后撤退。 前哨战,就这么仓促开始,又匆匆结束,快得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但满地的尸体与鲜血做不得假,这里确实发生过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死者不下千人,如今已然结束。 但这个所谓的结束,或许只是更大规模战斗的开始。 ****** 李乐匆匆撤回了驻地,来不及清点人数,直接朝逯平说道:“快,他们追来了。” 逯平先是一惊,再一喜,问道:“来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他们会深沟高垒,引我前去呢。” 李乐看逯平欣喜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有些不对?”逯平笑容一收,问道。 “官军有些难缠。”李乐如实说道:“他们有五百骑,骑术不错,器械精良,敢打敢拼。” “什么?”逯平有些惊讶:“官军骑术还能有你们好?” “不如我们好,但也不好对付。”李乐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丝毫掩饰或夸大地说道:“咱们的儿郎,天生长在马上,诸般技艺自不是官军能比的,若花些时间,拉开距离,我有把握将这支官军骑卒重创乃至围歼。但他们擅长正面冲杀,十分勇猛,若无地利,实在不好拿捏他们,便撤了。” 一个擅长正面冲锋,一个擅长游击骑射,各有长处,李乐确实没说假话。 若场地足够宽阔,没有沟渠、树林、房屋阻碍,能够充分拉开距离兜圈子的话,他能把这些禁军骑兵玩死。 但现实中没有这么理想的场地,冲着冲着,就总遇到障碍物,不得不转向,损失速度,然后被擅长肉搏冲锋的骑兵抓住,一击冲垮。 说白了,马匪擅长打滑头仗,喜欢和草原人那样玩骑射,毕竟骑兵之间的正面对冲太考验勇气和组织度了。 “步军呢?”逯平下意识问道。 其实他心中已有答案,只不过还想再确认一遍罢了。 “怕是回不来了。”李乐说道。 逯平先是一愣,然后哈哈一笑,道:“无妨,本就是诱饵,死就死了。我倒要看看,邵勋率军奔袭而来,而我以逸待劳,到底谁吃亏,谁占便宜。” 说完,他看着李乐,道:“这么说,官军下午便能赶到。我这便让儿郎们吃些食水,养精蓄锐,待邵贼赶来,一战擒杀之。” “逯将军。”李乐想了想,建议道:“排兵布阵的时候,把老兄弟们排在前面,我有点不放心。” “嗯?”逯平有些惊讶,问道:“官军甚是骁勇?” 李乐直接把他惊鸿一瞥中看到的官军打法说了出来。 逯平听后,凝眉苦思良久,喃喃道:“步兵携弩剑,骑马赶路……” 几百人不多,但厮杀正烈之时,在战场上骑马机动,却比步兵两条腿快多了。 逯平也打了不少仗了,很清楚阵列野战之时,战机稍纵即逝,如果被一股骑马步兵盯上,在你来不及调整的时候,骤然奔袭而至,沿着缺口钻进来,恐要坏大事! “能不能把这股人驱散?”他抬起头,看向李乐,问道。 “我尽量。”李乐很清楚这会不是保存实力的时候了,慨然说道:“临战之时,若官军再来这招,我拼着大耗本钱,也帮你把他们驱散了。” “好!”逯平一拍大腿,道:“就这么说定了。届时我亲自带着老兄弟冲杀,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他奶奶的,大将军非要让我学石勒,用什么脑子打仗。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好用嘛,干脆与他们拼了。” 拼得过,自然一切都好。 拼不过,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跑路就是,烂摊子丢给大将军发愁去。 二人计议已定,便开始各自忙活。 李乐领着骑兵去喂养、洗刷马匹,并找好埋伏的地方。 逯平则去挨个找将校谈话,重新调整部署。 打了这么多仗,大伙早就不是雏了,慢慢总结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办法,并一步步加以改进。 人总是会进步的。 去年攻邺城,损失惨重。 今年攻邺城,表现就好多了。 石勒总说,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整顿部伍的时间。 只要有个一两年,好好整训一番,把他们转战各处积累下的经验好好琢磨吃透,转化为战斗力,那么全军将迎来脱胎换骨的变化。 妈的,石勒还真有几分门道,但如今缺的就是时间。官军一步步进剿,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如之奈何。 午后申时,西边的田野之中又出了那面大旗,仿如催命符一般,插在一个小土包上。 迎风飘舞的“邵”字大旗之下,密密麻麻的银色武士钻了出来,一队又一队,站满了驿道、村落和田野。 土包上的大旗慢慢移动了起来,百余骑下了高坡,先是横向转了一圈,似乎在观瞭地势、敌情。 很快,他们向这边冲了过来,领头的金甲大将手持一杆粗大的马槊,威风凛凛,豪情万丈。 第二十二章 决胜(为盟主白看十年一朝入坑加更) 邵勋率亲兵薄阵,并不是为了冲阵,更多是为了观瞭军势。 斥候给的情报固然不少,且可多人互相印证,但他总觉得这帮人成长起来没几年,于是像个不放心的老父亲一样,亲自出马,查探敌情。 另外,己方士兵虽然半路上吃了食水,休息了一会,但随后又赶路,这会刚刚列好阵,席地而坐休整中。自己过来骚扰一番,吸引敌方注意力,也能延缓交战的时间,给己方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 思虑间,他已经突到了敌军大阵外缘的一箭之地。 流寇一阵哗乱,很多人纷纷起身,拿着弓箭往外胡乱射击,但因为距离太远,够不到。 “嘚嘚……”一阵马蹄声响起,原来是埋伏在小树林后的李乐部冲了出来。 “好嘛,摸清楚了一处敌军藏兵点。”邵勋哈哈大笑,迎面直冲而去。 唐剑猛夹马腹,带着十余人冲到前面,紧紧护卫着邵勋。 一百多步的距离,对骑兵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双方很快迎面相撞。 关键时刻,流寇又下意识横向躲过邵氏亲兵的锋矢,不敢硬碰硬,试图游斗取胜。 但短兵相接之下,哪由得他们如此自在? 邵勋越众而出,沉重的马槊横扫而去。 敌骑也算精悍,要么伏于马背之上,要么仰面躺倒,甚至还有人侧身躲在战马的一侧,只有寥寥一两个倒霉蛋试图用骑枪去挡马槊——结果毫无悬念,直接被重如千钧的大槊扫落马下。 唐剑抽出环首刀,紧随邵勋之后,与敌骑错身而过之时,提刀一划。 那些刚从马背上起身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就惨叫落地。 偶有几个躲过的,又被接踵而至的马槊骑兵直接挑了起来,身体在半空中惨叫连连,随即被甩落地面。 不敢面对面硬冲,当什么骑兵?只敢玩骑射,算什么好汉? 呃,“邵贼”很快玩起了骑射…… 只见他冲出二十余步后,勒马回转,将沉重的马槊顿于松软的泥土之中,然后抽出上好弦的角弓,连发数矢。 每射一下,总有人应弦而倒。 数十骑向他围拢了过来,满脸恨意,誓要把他拿下。 邵勋又发三矢,这次射的是马。 冲锋中的马儿或者人立而起,痛苦嘶鸣;或者前蹄一软,横着栽飞了出去。 敌骑见状,纷纷散开绕行,但一下子就损失了速度。 邵勋收起角弓,持槊而上。 唐剑等人兜了一圈后,又围了过来,紧随其后。 马蹄声疾,呼喝连连。 双方数十骑再度迎面撞在一起,邵勋抢占了左手位,冲刺方向与马儿奔跑方向角度一致,十分舒服。 他甚至在敌人惊讶的眼神中单手持马槊,迎面之时轻松挑起一人。 唐剑等人死命阻拦着后续敌军刺过来的长枪,双方错马而过之时,又多了不少空跑的无主之马。 敌骑胆寒了。 他们有二百余骑,官军只有百余骑,但连冲两回,己方已经有五十余人坠落马下,对面死伤的不过寥寥十余。 再这么冲一次,可能就要垮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皆有退意。 正犹豫间,却见对面的邵勋弃了马槊,又端着角弓上来了。 破空之声连响,三箭之中只落空了一下,另有一人惨叫栽落,一马痛苦地甩落了背上的骑士,跪倒在地。 “撤!”敌骑坚持不住,一哄而散。 邵勋占了便宜,还要继续卖乖。 在撵着屁股追杀一阵,复射杀两人后,他一拨马首,直朝敌阵冲去。 外围的流寇看了半天骑战,早就心生寒意,这会看到骑兵踏阵而来,前排的人下意识往后退,一大坨人给挤在了一起。 邵勋的心砰砰直跳。 他的性格中有很大的冲动因素,有时候脑子一热,不管不顾起来,连皇后都敢撩,太子妃的衣服都想撕,还想给主母放产假,此时见到这一阵的流寇并不精锐,面有惧意,心下一横,直接就冲了上去。 敌军顿时慌乱不已,有人扭头就跑,有人向后退,还有人向前挤,试图拿长枪戳刺。 邵勋哈哈大笑,环首刀横向一斩,格开一柄长矛,然后伸手一捞,将一面盾牌抓在手中,拨转马首,扬长而去。 紧随而至的唐剑亦放慢速度,拨马离开。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他大喊道。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众骑士齐声大吼。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高亢的声音迅速沿着整個战场蔓延开来。 骑士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喧哗声就大了起来。 流寇兵士们将信将疑,一时间谣言四起,军官不能制。 逯平正在指挥排兵布阵,见状心底一凉。 事情是真的,他已经看到了。 那个冲阵的勇将,嚣张不可一世,偏偏胆子奇大无比,眼光还毒辣,知道哪些人可以冲,哪些人不能冲。 他妈的!有脑子还敢打敢拼,从哪冒出来的?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下令尽快整队,一波直接冲过去。 胜就是胜,负就是负,看命了。 越往后拖,胜机越小。 邵勋炫耀一阵后,见得马力已不如之前充足,便往本阵一溜烟跑了。 李乐从另外一边冲了过来,象征性追杀一阵后,亦撤了回来。 接下来,便是双方主力步卒的会战了,他们已帮不上太多忙。 ****** “将军威武!” “万胜!” “杀他个人头滚滚!” 邵勋策马缓缓而行,高举右手,哈哈大笑。 唐剑执着盾牌,跟在邵勋后面,策马行过每一个方阵,所过之处,喝彩声连连,士气蹭蹭地往上涨。 原本略有些紧张的银枪军士卒忘记了害怕,脸红脖子粗地跟着高呼。 原本就不把流寇放在眼里的牙门军众将士更是欢呼连连,纷纷摩拳擦掌,欲将敌军撕碎。 消息传到后阵,正在环车为营的府兵部曲、丁壮夫子们也镇定了下来,对这场战斗多了几分信心。 夫战,勇气也! 敌军有经验优势,我军有装备优势,现在又士气高涨,还有何惧? 对面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声。 邵勋回首望去,却见贼众粗粗整队完毕后,已经一窝蜂地冲了过来。 “击鼓,进军!”他没有丝毫犹豫,不趁着这会士气大涨进兵,等儿郎们的兴奋劲过了,再去打烂仗? “咚咚咚……”鼓声很快响起,中军高台上旗号连连,位于右前方的牙门军两千人及一千丁壮齐步前进。 中军大阵之中,席地而坐的银枪军、府兵们纷纷起身,列好阵势。 听到第二通鼓,开始进兵。 左后方还有一千牙门军,带着两千辅兵同样起身,但并未前进,而是持械肃立。他们要第三通鼓后才会进兵。 最后,还有两千丁壮、三百府兵部曲以及四百余骑兵,他们留守后方的辎重车阵。 辅兵不会动,但骑兵随时会出击。 天气渐渐闷热了起来,战场上一丝风儿也无。 雄鹰飞过天空,锐利的眼神注意着地面上正要舍命搏杀的人类。 一方排出了方阵,毫无特点,中规中矩,边缘处还有些散乱。 前进之时,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前后脱节。 另外一方排出了斜线般的阵型。 右前方走得最快,试图包抄对方的左翼。 中间全员披铠,阵型严整,士气高昂。 左后方的阵型稍有些散乱,每走五十步,就要停下来整队,然后继续前进。 雄鹰飘飞而去,地面上的战斗也进入到了血肉横飞的阶段。 冲在最前面的流寇气势汹汹,面目狰狞,并且大喊大叫着为自己鼓劲。 在他们两侧,各有两百多名弓手快步上前,拈弓搭箭,准备射击。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对面的官军素质很高,队形严整,配合默契。而且武备精良,重铠武士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无有尽头。 对面的鼓声停了,正在前进的队列也停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动作熟练地从腰间取下步弓,从箭壶中抽出长箭。 “这……”流寇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有些傻眼。 “呜——”角声仿佛从地底响起一般,放出了无数恶鬼。 “嗡——”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对面飞来,几乎遮天蔽日。 前排的老贼们下意识低头。 这是远距离抛射,并不可怕,捱过这一阵就好了。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叮叮当当敲砸着兜盔、甲叶,并未造成多少伤害。 但他们没事,后面的人就惨了。 闷哼惨叫声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走着走着就跌倒在地。 有人抱着大腿直吸气,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还算顽强。 有人直接捂着脖子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过。 还有人身上连件皮甲都没有,偏偏倒霉地插了好几支箭,或许都入肉不深,但自己吓自己,大呼小叫,直接被军官一刀捅死,免得影响军心。 这一轮抛射过后,饶是三千老贼,阵型也散乱了不少。 尤其是两侧的弓手,直接躺下了七八十,剩下的匆忙还击,数百支箭飞往对面的银枪军大阵之中,似乎没起到多少效果,只稍稍令其阵型散乱了一下,但很快就有背插认旗的军官连连呼喝,调整队形。 向前走了二十步后,阵复如初,看不出一点异样。 “呜——”角声再起。 银枪军又停下了,所有人将长枪倒在地上,再次取下步弓,箭雨如期而至。 这一次的伤亡就比较恐怖了。 无甲的流寇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轻甲贼人的阵型也东倒西歪,这边缺一块,那边缺一角的。 后面的人懵懵懂懂,在军官的驱使下上前补缺,维持阵型完整。 “快!往前冲,别节省体力了。”逯平沿着两个小方阵中间的空隙,策马而前,大声下令道。 如果再按部就班地走,官军还能射一轮箭,而且是威力最强大的三十步直射,届时不直接把他们射崩了?那还打个屁? “干掉他们啊!抢他们的甲!” “杀呀,冲完回来的,可以去甲字大营玩女人。” “西天佛爷护我身,刀枪不入,冲!” 贼寇首领们纷纷鼓劲,带着一帮披甲贼子纵身而上,直冲而去。 他们已经顾不得阵型了,乱就乱吧,总比再挨一轮箭强。 对面的官军也加快了脚步,双方很快短兵相接。 “嘭!”长柯斧凶猛地砸在一名重铠贼首胸口,当场把他撞飞了出去。 “嘭!嘭!”百余杆长柯斧、木棓迎头砸下。 刀盾手们顶着大盾,呐喊着直冲。 长枪手紧随其后,枪出如龙,精准地捅刺着。 排在前面的全是两三年的老兵,绝大部分参加过长安屠鲜卑之役。 站在血腥的战场上时,他们已不甚紧张,长年累月苦练的技艺能顺利发挥出七成以上。 “刺!”王雀儿冲到前面,在他的带动下,老兵们机械地捅出长枪,一次又一次。 对面的贼寇多亡命徒,十分凶悍,但技艺并不是很出众,完全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凶狠劲在搏杀,指望敌人知难而退,望风而逃。 “刺!”没有人退,第二轮长枪捅出。 老贼们大喊着口号,仗着身上的铁铠,直接冲到长枪丛林中,左劈右杀,生生制造出了一小波混乱。 银枪军士卒接二连三被砍倒在地,痛呼惨叫。 “刺!”后排的长枪手快步而上,如林的长枪刺出,直接将这些老贼给串了起来,鲜血流了一地。 “刺!”连续数轮之后,王雀儿、金三等人的嗓音早就淹没在混乱的战场杂音之中,但银枪军的老兵们自发地念着口令,提枪刺杀,节奏刚刚好,显然已打出了感觉。 在他们的带动下,后面的一年兵乃至新兵深受鼓舞,紧张情绪大为缓解,渐渐想起了训练中的动作要领。 军官们趁机鼓劲,带着他们墙列而进,一一刺杀着被老兵漏过来的贼寇。 整整两千四百人,如同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嗡嗡运转着,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哭喊连连。 “刺!”长枪铺天盖地捅来,最后一拨敢打敢拼的老贼也胆寒了,直接转身而逃。 “嘚嘚……”常粲紧紧盯着中军指挥车上的旗号,见到出击的命令后,立刻带着部下上马,奔涌而出。 敌军骑兵出动了。 很快,己方后阵辎重营内响起了一通鼓,骁骑军也出动了。 双方指挥官都打出了后手,大战已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邵勋站在指挥车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战局。 己方偃月阵核心中军部分是两千四百银枪军,面对三千老贼的冲击,岿然不动,甚至还反杀了回去,将他们一步步往后推,已然崩溃在即。 三百府兵抓住机会,打算给处于崩溃边缘的老贼们来一下侧击,一举击垮之。 敌军骑兵显然是来阻止他们的,于是骁骑军立刻出动,横击而去,与敌骑战在一起。 右前方“月牙尖”部分,牙门军儿郎们已经快要到位,可以随时侧击敌军。 但这场战斗,似乎已用不着他们了,因为敌军正面就没顶住。 府兵骑马快速机动,很快就抵达了老贼侧翼。 他们照例来了一波弩机齐射,直接将贼寇最后一点阵型打乱。 随后便是长剑武士们的白刃突击,配合正面的银枪军儿郎,追着混乱的老贼们大砍大杀,并驱赶着他们向后溃退。 老贼不傻,知道冲乱己方阵营是什么后果,但到处都是官军,慌乱之下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浑浑噩噩向后溃退。 灵醒的人还知道从两个方阵之间的间隙内通过,那是预留给溃兵的通道。 但这类人太少了,更多的人慌不择路,直接撞开后方的无甲、轻甲炮灰,夺路而逃。 银枪军加快了脚步,队形愈发整齐,士气愈发高昂,很快就冲到了一片混乱的贼军阵前。 “刺!”密集的长枪刺出。 从指挥车上看去,贼军大阵像墙体坍塌一般,剥落下了一大片砖石。 “刺!”长枪再度捅出。 杀伤更加恐怖,因为敌人已经没几个人在反抗了。 前军的败退,阵型的混乱,还有人大喊大叫,无一不让人心慌意乱,莫有斗志。 “刺!”银枪军士卒们肆意收割着人命。 “跑啊。” “败了,败了!” “别打了,我是被他们逼着杀人的。” “饶命。” “刺!”银枪军士卒自发地喊出了口号,杀声震天。 在他们的凶猛攻势下,继前阵后,敌军中军也不可抑制地崩溃了。 战斗至此,胜负已无丝毫悬念。 第二十三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准跑!” “回去,都给我回去厮杀!” “狗东西,让你好吃好喝,玩世家女人,就这么报答我的?回去啊!” 逯平带着亲兵上前,挥刀连砍,试图阻止崩溃的大军。 但身处群体之中的人一旦失去理智,短时间内是很难恢复过来的。 根本没人听逯平的。 讲点礼貌的,绕着他和亲兵走。 不给面子的,直接撞过去。 甚至还有刀兵相向的,把亲兵督战队都冲垮了。 逯平的马儿受惊,直接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亲兵们赶忙拉住,然后拥着他向后跑。 李乐好不容易摆脱了骁骑军的纠缠,见到逯平陷入危险之中,赶忙带着百余骑前来相助。 但很快就有一阵弩矢发射声传来,李乐肩膀中了一矢,痛得不行。胯下的马好像也受伤了,疯狂地乱跑乱跳,直接将李乐掀了下来。 李乐猝不及防,一只脚被勾在马镫里,身体倒在地上。 马儿拖着他乱跑乱撞,直到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轰然倒下,好巧不巧,直接把李乐压在了下面。 他还有几分意识,但身边全是溃兵,压根没人管他。 片刻之后,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躺倒在地的李乐扭头望去,见到了一堵堵如山般的银色长墙。 长墙保持着小步快跑的节奏,看到李乐还活着,有人随手扎了一枪,彻底泯灭了李乐的最后一丝意识。 逯平终于冲出了溃兵人群,扭头一看,身边就剩下三五十人了,垂泪不已。 “将军,走吧。留得命在,还有机会。”眼见着主将不愿走,亲兵抽出匕首,刺了一下逯平的马屁股,马儿受惊,一下子冲了出去。 众亲兵迅速跟上,仓皇离去。 骁骑军渐渐收拢了起来。 他们都是老中军,太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了。不用任何人指挥,就自发地驱赶着溃兵,像赶羊一样,将他们分散赶往各个方向。 跑得慢的“羊”,直接上去一戟,不会有任何反抗。 其他“羊”见状,心生恐惧,下意识加快脚步,试图逃命,直到耗尽最后一丝体力,瘫软在地上——这下连逃都没力气了。 当然,溃逃是主流,但也有少数人聚在一起,试图做最后的顽抗。 这些人有死志,骑兵是冲不动的,也不值得冲。 府兵们很快就骑马赶到,然后下马弩机攒射,直接将其打得大乱。接下来便是重剑武士的冲锋,一波组合拳下来,基本没人顶得住。 “不要给贼人喘息之机,厉行追击,一刻不停。”信使带来了邵勋的最新命令。 骁骑军、府兵们得令之后,将“羊群”赶向后方,交给银枪军、牙门军来俘虏,自己则拨转马首,一路前追。 这一追就追到了黄昏时分。 骁骑军率先回返,每个人的马鞍之下都挂着好几个人头。 府兵则还没回来,听闻抓了千余俘虏,正带着他们缓缓而行。 银枪军、牙门军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打扫战场了。 此战,当场斩首不下两千,追击过程中又杀四千余,另俘虏了四千人左右,余众近四千,散往各处。入夜之后,却不便抓捕了。 “着府兵回来之后换马,带上部曲,趁夜追击。”从指挥车上下来的邵勋直接吩咐道:“多张火把,多造声势,再多带一些鼓,四方擂之。” “诺。”信使翻身上马,前去传令了。 贼军刚经历大败,如同惊弓之鸟。 黑夜之中,压根不知道有多少追兵过来,看到那么多火把,那么洪亮的杀声,以及到处可闻的战鼓声,不心胆俱裂就算好的了。 六百府兵及部曲,可以吓唬逃走的数千贼军一整夜,让他们听到马蹄声就赶紧跑路,没时间休息,没时间吃饭,慌慌张张走一整夜,体力大耗,精神恍惚,自相践踏,天明之后只能束手就擒。 反观牙门军、银枪军刚刚大胜,士气高涨,养精蓄锐一整夜后,天明再度出击,将无人可挡。 邵勋这一把算是把敌人给算死了,种种小手段信手拈来,不是神人天授还有谁? 吃过晚饭之后,他甚至有时间检阅一下部伍。 经过这一战,银枪军的老兵们固然更能打、更勇猛了,但新兵们心理上的淬炼更不可小视。 他们已经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厉害。战前的忧虑完全是自己吓自己,没必要。 他们更知道,邵将军勇冠三军,跟着他打仗,就是这么容易。 军心、忠诚心都更加深化了。 一胜解百忧,诚如是也! 胡毋辅之匆匆回到了辎重车队,让随从拿来笔墨纸砚,直接伏在车厢上写字。 “……逯平、李乐者,本为茌平苑之牧卒,久沐王化,不思报效。俄兴悖乱,附于剧贼。广集叛夫,招纳庸丁。容纵贼人,残害乡里。所过之处,井邑皆空,耕桑尽废,百姓流离,易子而食。此固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弃……” “……材官将军邵勋,以忠事君,以孝事父,以义事主,拥骁锐之师徒,擅征战之法令……带甲数千,去县三里,御敌杀戮,大挫其锋…… “……一战功成,果枭逆首,尽戮凶徒。城池方遂保全,士庶免罹涂炭……” “当是时也……” 最后是一段带有浓重個人感情色彩的艺术化加工过的作战过程,非常详尽,甚至连邵勋的心理活动都有。 当事人如果看了,绝对脸红——大哥你写得也太夸张了。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不少神神鬼鬼的东西,一看就降低了真实性。 最绝的是,胡毋辅之写的这玩意,还是有不小可能上史书的…… 后代修《晋书》时,难免魔法元素过多。 卢志在一旁看着,嘴角直抽抽。好几次伸出手,想要夺过笔自己写,但想想自己啥身份?就叹着气作罢了。 这些士人,能不能严肃一点? 胡毋辅之写完后,得意地放在嘴边吹了吹,待墨迹干了之后,便装入信封封好,交予使者,快马送往都督刘舆处。 他懒得多想自己这么写会有什么后果。 爷不在乎! 这世上能让我低头的只有美酒。 ****** 肥乡县东的一处废弃村落内,逯平是真的跑不动了。 方才逃跑之时,马儿不幸别了腿,直接将他甩了出去。 回去一看,老伙计躺在地上流眼泪。 逯平亦垂泪不已,随后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逃跑。 每次想要停下来歇息一会时,就总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以及田野中大张着的火把。 鼓声也到处擂响着,让人晕头转向,吃不准官军从哪追来了,有多少人。保险起见,他们只能继续逃跑。 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终于到了这个村落。 逯平说什么也不愿意跑了,嚷嚷着死了算了。再一数亲兵,原本四十余人,现在只剩寥寥七八个,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半夜跑散了。 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德性。 逯平叹了口气。 邵贼追得太凶了,自己的兵不睡觉,也要把他们驱赶出来,追亡逐北,简直离谱。 这个时候,我若有一万精兵——不,五千就够了——直接反杀过去,定能将邵贼杀得大败亏输,直接反败为胜。 “将军,吃点粥吧。”有亲兵端着熬好的粟米粥走了过来,说道。 逯平咽了咽口水,打了半天仗,又逃了一晚上,再不吃点东西,连跑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接过木碗,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咂嘴。 小时候,总觉得粟米粥香。 长大之后当牧卒,时不时干干马匪,来钱多了,就不觉得这玩意有多好吃了。 没想到时过多年,再度捧起粟米粥时,发现它是那么地美味。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里有火,你们几个进去看看。” “有贼人,快出来,不然烧房子了。” “一万多人都败了,就你们几个,还打什么劲?不如降了,活罪虽然难逃,死罪却可免了。” “妈的,还不出来是吧?放火,烧房子!” 门外很快响起了兵刃交击声,还有密集的弩矢发射声。 逯平似未所觉,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粥后,提起环首刀,直接冲了出去。 “嗖!嗖!”数支利箭射来,直接将逯平带飞了出去。 他呵呵笑着,仰头看着天空。 茌平苑的天,也是这么蓝啊,这次是回不去了…… 官军很快冲了过来,将其首级割下,置于鞍袋之中,然后草草搜索了一下,确认没有隐藏的溃兵之后,继续向东追击。 第二十四章 许昌与洛阳 七月十九日,养精蓄锐了一整晚的大军离开了肥乡,折向东南,追击敌军而去。 邵勋临时收到消息,几乎是在他击败逯平、李乐的同一天,苟晞在阳平再破汲桑,杀数千人。 南北两线皆败,汲桑确实气数已尽,不像是能翻盘的样子了。 此时的驿道之上,打了大胜仗的银枪军士气高昂,每每看到邵勋策马而过之时,就自发地欢呼起来。 邵勋乐得他们如此。 自己花费五年时间,倾尽心血培养的私兵,终于有了点模样,可以上阵打仗,还能打胜仗,这巨大的满足感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沉醉。 牙门军则有些不忿。 肥乡之战,他们担当侧击任务,没有得到什么出手的机会,只在最后关头追亡逐北,打了一次顺风仗。而此战最大的功劳,却落在之前一直被他们瞧不大起的银枪军身上,因此个个都不服气,心里憋着一团火。 而心里不爽,自然就要发泄出来了。 三天后,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馆陶县。 城内只有区区千余义军,人心惶惶。 辅兵们花费一天工夫,简单打制了一些梯子,当天晚上突然夜袭,逾越墙垣,攻入城内。 贼众溃不成军,大部溃散。 二十一日,继续向东,一路追击,丝毫不停顿。 二十三日,行军途中得到消息,石勒从清河南下,救援汲桑,为苟晞大破,死者逾万。二人收拾余众,仓皇溃往清河。 于是大军调转方向,往清河而去。 二十五日,牙门军击败断后的义军夔安、桃豹部,二人仅率数十骑走奔。 二十六日,克复清河县,继续向北,追袭不停。 而这个时候,刘舆终于慢悠悠地抵达了邺城。 邺宫残破,难以住人。好在城内空宅子很多,不至于没法安排。 “好好的王宫,被一帮不知所谓的贼人烧毁,却不知何时得以恢复旧观。” “若彦国在此,说不定还会去凭吊哭祭一番。” “哈哈,彦国是個痴人。” “看过彦国的军报没有?简直把邵勋吹成天下第一名将了。” “苟道将不也打得挺好?俘斩更多,比邵勋的成果更大。汲桑五万贼众,基本溃散得差不多了。我听闻汲桑南奔茌平牧苑,此为找死。石勒带着数百骑向北,不知何往。” “不知不觉,河北乱军终于要平定了啊。” 众人吵吵嚷嚷间,神色都有些复杂。 两个没有门第的人领兵,接连大破贼军,如秋风扫叶一般,将河北给收拾了一个遍。 但在他们之前,南阳王模控制不住局面,灰溜溜走避许昌,再至长安。新蔡王腾则更惨,父子四人只活下来了一个,家族几乎覆灭。 诸王之中,唯一有点本事的大概就是范阳王虓了,奈何他三十七岁暴死,不然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首尾。 每每想起这么些事,众人都有些不自在。 联想到原本关西第一大将张方同样没有门第,就更让人难受了。 这个世道,怎么竟是些不知所谓的低贱之人冒头呢? “胡毋辅之的捷报,我已遣人发往许昌。”之前一直在看地图的刘舆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许昌?”有人不解。 “汲桑大败,太傅已离开官渡,返回许昌。”刘舆解释道:“河北大局已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那我们?” “我们还不能走。”刘舆摇了摇头,道:“有成都王残部在广平活动,太傅有命,挥师北上,剿灭之。” “那邵勋……” 刘舆脸色一沉。 其实他不太清楚前线的情况,胡毋辅之的捷报多有夸大之语,不能全信。但他看到邵勋死死咬着贼众追击的样子,就知道肥乡之战他们的伤亡并不大,故有余力、有信心追击逃敌,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 很显然,消耗邵勋的目的没有达到。 相反,他可能还缴获了大量物资,俘虏了许多溃兵、工匠,实力比起战前还有所增强,更不好对付了。 “等等太傅那边的回应吧。”刘舆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担心因为这件事没办好,而在太傅面前失宠,让别人爬了上去——太傅最近对黄门侍郎潘滔非常欣赏,大有邀请他入幕的意思,刘舆很有危机感。 听刘舆这么一说,众人也闭嘴了。 阴谋诡计耍得再多,有人家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管用吗?想到此处,微微有些气沮。 “邵勋现在在清河附近吧?”刘舆问道。 “是。” “他有没有说要做什么?” “向北追击石勒,誓要诛杀此獠。” “咦?”刘舆惊讶地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怪哉。汲桑、石勒大败,部众离散。汲桑南奔茌平,石勒北逃安平,邵勋为何舍汲桑而追石勒,难道石勒的价值比汲桑还高?”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费解。 是啊,为什么呢?汲桑的人头可比石勒值钱多了啊。 “令其见好就收,西进襄国,堵住石超等人北逃之路。”刘舆下令道:“其余诸军,随我北上广平,剿灭司马颖旧部。” “诺。”众人纷纷应道。 ****** 捷报入许昌之时,太傅身体又不好了。 他将胡毋辅之的军报看了又看,心中愈发不爽利,暗暗决定:今年就把此人踢到兖州,让他去当个整日耍嘴皮子的大中正,终生不复入朝堂。 “太傅,此时当镇之以静啊。”主簿郭象坐在对面,轻声提醒道。 司马越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打了胜仗,即便再不喜欢,也得捏着鼻子给赏。毕竟,禁军本来是不会出动的,邵勋完全出于“恩义”,才率师出征。他甚至连私兵部曲都带上了,任谁也无法指摘他的不是,你这时候再苛待他,可就说不过去了。 “邵勋在清河做了什么?”司马越突然问道。 “据刘庆孙查探,派捐钱粮,搜罗工匠。”郭象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 邵勋当真是连掩饰都不屑了。看样子他对追击残敌也没太多兴趣,更多地是想捞好处。 “给军司王衍写信,就这般说……”司马越清了清嗓子,口述一番后,让记室参军孙惠润色、誊写,发往洛阳。 信件送走之后,司马越只觉一阵无力,头也有些发晕。 想了想后,又道:“着田甄、薄盛、李恽三人来许昌见孤。” “诺。” “邺城已复,何人镇之为佳?”司马越又问道。 他现在对宗王的能力已经不太信任了。更何况,也没有合适的出镇邺城的宗王人选——即便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去。 “太傅,或可致书王司空相询。”在这件事上,郭象不敢胡乱发表意见,只能推给王衍。 司马越点了点头。 其实他已经有人选了:中书令和郁和仲舆,和峤之弟,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素有清干之称。 名士、名人,或许能镇得住邺城。 “苟道将那边,不要拖沓了。”司马越说道:“既已侦知汲桑南逃茌平,就挥师南下,搜剿之。抓到之后,不必请示,直接挫骨扬灰。” “诺。”郭象心中一凛,太傅对杀害他弟弟、侄儿的仇人,可真是狠啊,也真是记仇啊。 他有点怕了,第一次觉得在太傅身边当幕僚不是什么好事,但又舍不得权力的美妙滋味,一时间有些踌躇。 许昌“霸府”的信件以最高规格传递,一路换马不换人,第二天刚入夜即被呈送到了王衍案头。 郭象夹带了点私货,将他对《庄子》的一些新注解附在信中,一起送了过去。 王衍看完后,不置可否,将其交给女儿王惠风收了起来。 王景风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 王衍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除了容貌,当真一无是处。” 王景风不知道遭了哪门子无妄之灾,一时间愣在那里,嘴也撅了起来。 王衍扭过头去,长叹一声。 王惠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衍暗暗赞叹,到底是当过太子妃的,有点气度,可惜不是男儿,可惜了啊。 “你怎么看?”王衍问道。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女儿一介妇人,如何参预大事?” “我就要听听你的看法。”王衍耐心地说道。 王惠风沉吟了一下,道:“邵勋锋芒毕露,譬如颙府之张方,盖过诸多士人光芒,必然惹得越府名士不满。太傅本人亦不想重酬邵勋,太守之职几无可能。那么,就只能给金帛赏赐、给爵位了。” “唔。”王衍轻捋胡须,点了点头。 其实,他觉得司马越心胸过于狭窄,不利于驭下。什么人一旦被他恨上,那真是一地鸡毛,弄得太难看。 有时候,王衍都想跑到许昌,给司马越话疗一番,让他悠着点。 老夫还想靠你捞好处呢,别乱来啊。 “持公而论,邵勋的功劳,县侯够不上,除非他抓住了汲桑。但听闻汲桑奔向了茌平,那是苟晞大军屯驻的地方,这个功劳想必与他失之交臂了。所以,亭侯、乡侯就到顶了。”王惠风继续说道:“不过,如今四方多事,说不定会滥封。苟晞即便抓住汲桑,在以往最多封个县侯,现在却说不准了,可能会有郡侯。那么,作为战功第二的邵勋,封亭侯就说不过去了。” 其实,在国朝初年,杜预有灭吴定策之功,也就封了个县侯。 当然,这是正常的。 开国之初,爵位一般都比较吝啬,卡得比较严。越往后就越松,到了王朝后期,往往滥封,寻常事也。 “胡毋辅之说邵勋练得一手好兵,你怎么看?”王衍又问道。 “女儿不通兵事。”王惠风摇了摇头,说道:“但邵勋数百里奔袭刘乔,又于长安斩杀五千鲜卑,并不似那等庸碌之人。此番击汲桑,摧锋破锐也是真的,他的银枪私兵,应有几分战力。” 王衍捋着胡须在房间内走了半天。 王景风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美好的身段显露无疑。 王惠风静静坐着,轻轻摆弄着信件。 王衍停下了脚步。 老实说,他都有点心动了。 要想在洛阳作威作福,耍弄权柄,没有能打的部队支持,还是有点困难的。 太傅不要邵勋,我能不能私下里拉拢一番呢? 他为这个想法犹豫不决,因为邵勋这个人似乎有点难以驾驭,过于跋扈了。 但他在禁军中的名气十分响亮,王衍亲眼所见。 同时也能打仗,打胜仗,这就更难得了——不得不说,邵勋奋斗五年,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出色表现,活出了巨大的统战价值,就连王衍都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先探探太傅的口风吧。”王衍下定了决心。 第二十五章 先去看看再说(月票加更1) 安平广宗县城外,“邵”字大旗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 仓皇逃至此处的千余义军一见,当场炸了:“邵贼至矣!” 一半人当场溃走,散得到处都是。 另有一半人不想跑了,战战兢兢出城,束手就擒。 刚刚从辎重车上取下铁铠、长枪,披挂整齐的银枪军士卒一看,顿时气乐了。 行军之时,不着甲、不扛枪、弓不上弦,每遇敌情,都会由辅兵取来器械,帮着他们披甲上阵。 一路上追击敌军,他们披甲、卸甲的次数太多了,大部分时候还不用打,一个个腻歪得很。 不过这也是好事。 只要打仗,必然会死人,贼众闻风而溃,倒省了许多事了,也能让更多的袍泽全须全尾回家。 追击到这会,队伍已经缩水不少。 少掉的是一千牙门军及两千丁壮,他们“护送”着缴获的财物、六七千名俘虏、两百各色工匠先行,前往汲郡。 到汲郡后,稍事休整一番,然后再经河南、洛阳返回梁县。 俘虏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种田。 不会种不要紧,鞭挞之下,总会学会的。 广成泽环境不太好,开发程度不够,开辟出的新田地产量不高,与开荒无异——事实上就是开荒。 这是一个辛苦的活计,有时候还容易得病,让俘虏们趟第一道雷,改造好环境,再适合不过了。 “俘虏总计六千八百余,种個千余顷地没问题。”邵勋召集诸将,开始画大饼:“我已着留守之牙门军轮番派人看守,每俘种地十余亩,一年产出,供他们自己吃喝后,应还略有盈余,可拿来给战殁的儿郎们发抚恤。” “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从今往后,俘虏们耕田所获粮豆,就专门给银枪、牙门、长剑三军发抚恤。产多少,发多少,除非一户一年所领之粮超过二十斛,那样我才会取走多出的部分。” “战殁儿郎的家属,可直领十年抚恤,到期后方止。” 邵勋说完后,看着大家。 其实,他定的这个标准还是低了,有点欺负晋人的感觉。 唐代规定,战殁士兵一年领十二斛抚恤(一唐斛=三晋斛),直领十年,故初期战斗力较强。 武后年间,因为几次惨败,死了太多人,这条规定名存实亡,却不知还有几人能足额领取了。 到了唐玄宗时期,战争更加频繁,他甚至在南诏大送了几次人头,压根给不起抚恤了。 但怎么说呢,这玩意就和府兵一样,在打天下的时候特别好用。以后不能用了,那就再想其他办法,或者降低标准。 反正邵勋留了个口子:除去屯田俘虏们的口粮后,产多少,发多少,不够也没办法,或者你们好好打,抓更多的俘虏回来? “将军,此乃德政,儿郎们闻之,定然感佩。”李重正色说道。 国朝其实也有抚恤,但形不成定制,随意性很大,且极少针对士兵群体。 本来大部分就是世兵或征兵,军饷都没有的,又如何谈制度层面上的抚恤呢?纵有,也是将领的个人行为,或者朝廷的临时行为,且不是每次都有,数量还很少。 邵勋定下的“恤田”,已经是制度层面的事情了,与随意性较强的个人行为完全是两个概念。 恤田或许归官府所有,但府兵、牙门军、银枪军战殁军士的家属有权分享产出,为期十年。 虽然初期肯定很少,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荒地变成熟田后,产量会进一步增加,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重又想到,将来如果谁敢动这个地,那就得罪了所有武人,朝廷都没法拿走,除非他们能诛杀银枪、牙门、长剑军的大部分将士。 这样一来,牙门军彻底不复为朝廷所有了!李重叹了口气。 但他能反对吗?不能,何况他是支持的,底层军士真的太苦了。 “将军,俘虏们种地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黄彪在一旁说道:“最好能种个二十年,临老了再放走。” 邵勋一听乐了,黄彪咋这么不把人当人看呢?最绝的是,章古等人居然连连点头,很是赞同黄彪的意见。 这帮杀才! “现在生地多,先定个五年吧,五年后厘定户籍,成为民户。”邵勋说道:“想要更多的军田、恤田,尔等就要奋勇厮杀,抓更多的俘虏回来,开辟更多的田地。回去后和儿郎们说清楚,只有打胜仗,打更多的胜仗,他们才有更好的日子。” “诺。”众人齐声应下了。 邵勋找他们开会,他们会找军官开会,军官再告诉士兵,如此传达到位。 武人这个群体,会慢慢变得有保障,有吸引力。 当他们能分享邵氏集团崛起所带来的好处时,这个团体就比较有凝聚力了。 人是有精气神的。 士兵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时,所爆发出的战斗力,会让那些浑浑噩噩的军队相形见绌。 ****** 消息传达下去后,不出意外,所有人都士气大振。 士兵们不是不愿死战,你得帮他们解决顾虑。 我死了,家人活不下去怎么办? 我斩敌首级了,能不能拿到赏赐? 我立下大功,能不能升官? 我还没子嗣,死后去了地下,逢年过节有人祭祀吗? 等等。 解决一桩,战斗力上升一点。 全部解决,战斗力爆表。 邵勋能力有限,只能一点点解决了。 当天晚上,消失了三天的卢志回来了,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位名叫王阐的司马颖故将。 “王将军请入座。”见礼完毕之后,邵勋伸手一指,让王阐坐在他右下首的胡床上。 卢志坐在左下首。 “将军,王妃可在府中?”甫一落座,王阐便问道。 “在。”邵勋简略地回道。 怎么所有人都关心乐氏?她只在一天中的特定时间才是太弟妃、成都王妃,其他时候就是我的小妾嘛。 “昔年在成都王帐下为将,因醉酒误事,几被杀,后来是王妃转圜求情,我方捡回一条命。”说起往事时,王阐有些唏嘘。 邵勋默默观察了下他的脸色。 满脸憔悴,胡子拉碴,身上的戎服多有破损,脏污之处更多,已与土匪山贼无异了。 再看他的眼神,没有太多亮光,没有什么对未来的期盼,仿佛他存在的意义就是造反,反对司马越的一大家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也是个可怜人! 曾经的北中郎将,混到这个地步,只能让人叹息。 “子将,何犹疑也?”卢志忍不住说道:“肥乡之役,邵材官领步骑数千,一战摧垮了汲桑万四千人,用兵神武之处,他人难及。而今汲桑众溃,河北就剩你们这点人了,再不投效过来,就要被剿灭了。” 王阐叹息一声,脸色凄凉。 “你们还有多少人?”邵勋问道。 王阐沉默。 “唉!路上说得好好的,怎么事到临头,又犹豫了?”卢志有些痛惜。 邺府旧人真的不多了,再这么下去,王阐他们一伙人都得死。 早知这么犟,他就去司马越那里当祭酒了,再不管这些孤魂野鬼。 “石超还有两千兵,楼褒、楼权各拥众千余,郝昌有兵五百,我有兵八百。”在卢志充满怒火的眼神逼视下,王阐最终说道。 “据城而守,或可撑得一时。”邵勋说道:“但苟晞会来,我也会参与围攻,届时你等必然败亡。不如降了吧,跟我走。” “你养得起?”王阐惊讶道:“这八百人都是跟了我许久的老弟兄了,我不想他们受委屈。” “让他们跟伱赴死,就不是受委屈了吗?”邵勋反问道:“八百人不多,给口饭吃还是不难的,赏赐就别想了,我确实给不起。再者,我料石超不会降我,是也不是?” 王阐、卢志对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山穷水尽之下,有些人会降,有些人不会。 石超就算要降,也不会降邵勋,但司马越又不可能接纳他,因为太晚了。 如果早个一年,曾经的邺府士人、大将都有可能得到司马越赦免,甚至为他所用。比如曾与石超一起西攻并州的王斌就降了,还得到了任用,这次配属苟晞指挥,攻汲桑。 但石超、王阐、郝昌这类人,要么潜伏在河北反复搞事,要么西奔关中,投靠司马颙,继续与司马越作对,想要得到原谅,却不太容易了。 石超是注定无法挽救了,但邵勋还想尝试着挽救下其他人。 王阐手底下的八百兵,跟着他打了一年多了,山穷水尽之下都未离散,可见不是那种一触即溃的羸兵,还是有点价值的。 乱世之中,人才最重要。 “降与不降,尔自决吧。”邵勋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卢志知道,这是给他劝说的机会。于是立刻起身,走到王阐面前,半晌后,开口道:“有些事,我只说一遍,若还犟,就不管你们了。” “其一,以数千粮械两缺之兵,对抗数万得胜之师,必败。” “其二,邵材官屡战屡胜,此番必然封爵,身份却不差你多少。你现在甚至可以说是没身份。” “其三,王妃在府,有事还可以帮着转圜。” “其四——”说到这里,卢志压低了声音,道:“邵材官尚未娶妻,王妃已怀有身孕,若诞下男儿,将来如何,犹未可知。” 王阐心中一动。 卢志看着他,久久不说话。 半晌之后,王阐张了张嘴,艰难地说道:“我离营一趟,去劝劝郝昌、楼褒、楼权。” 卢志大喜,同时心中也有了决定。 太傅幕府的祭酒,只不过是个中低级幕职罢了,他不想去了,而今有个地方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大。 尤其是经历了肥乡之战后,又深入了解了一些事情,他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王妃是邵材官的枕边人,还有可能诞下长子,如果再多一些像王阐这样的故人,就再好不过了。 反正邵勋目前没法开府,他也没法正式任职,若有不谐,直接走人便是。 先去看看再说。 第二十六章 谶纬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天空繁星点点。 邯郸城头,一位老者仰首望天,看了许久之后,低下头,久久不语。 石超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猜测他是害怕,于是拉着他的手,道:“崔公既已投我,便是自己人,有何不可言?” 崔公还是不说话。 石超耐心地说道:“事已至此,藏着掖着才不妥啊。” 郝昌、王阐、楼权、楼褒等人亦好奇地看着崔公,静静等待。 崔公本是博陵人,游历山河之时,被石勒所绑,引为谋主。石勒败后,将归家,又遇到石超,被“请”来了邯郸。 其实都是老熟人了,以前见过面——在这件事上,邵勋想得还是简单了,汲桑既然打着公师藩的旗号,又怎么可能与石超等人完全没联系? 崔公长叹一声,道:“太白与荧惑会,革命之象也。” “这……”石超一惊,问道:“崔公是说我等能定鼎天下?” 崔公瞟了石超一眼,问道:“谁是太白星精?” 石超凝神苦思。 王阐却与郝昌对视一眼,心砰砰直跳。 崔公在谶纬之说上面是很有造诣的,他说的话,可信度极高。 卢志等对他俩说,洛阳有传闻,材官将军邵勋乃太白降世。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七分,因为这个人似乎生而知之,又勇冠三军,屡战屡胜,如何解释? “就不能是我等吗?”石超不甘心地问道。 “吾昨日以天时冥数而观,将军无能为也。”崔公丝毫不给面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仅此一观,便能断我前程?”石超质问道。 超弟熙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插嘴。 “昨日老夫亦见得东方有黄气数根,直立数丈,此必太白星也。”崔公又道:“其气颇壮,隐隐然压制洛阳王气矣,早晚必应验。” 石超一窒。 这话他不敢轻易否定,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已经应验过了。 陈敏作乱之时,有望气者陈训说:“陈家无王气,然洛阳王气甚壮,不久当灭。” 后来果然应验了。 再远一点,吴国孙皓时,有望气者说:“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邺宫不利。” 孙皓深信不疑,乃征夫子开挖荆州世族名家之墓。 后施旦在建邺反,孙皓杀之。又派数百人鼓噪入建邺,杀施旦妻子,称天子派荆州兵来破扬州贼,以应望气者之言——这有点强行“应验”的意味了,果然不灵。 这么多人都信,石超再有主意,这会也将信将疑了。 “都督。”郝昌、王阐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了出来。 一旁的楼权见了,亦有些意动。 “闭嘴。”石超瞪了他们一眼,又看向崔公,道:“刘舆将兵万余,自邺城北上,崔公不妨算一卦,胜负如何。” “何须卜卦?”崔公摇了摇头,道:“傍晚时分,都督听得雁鸣否?” “听到了。”石超愕然。 “其鸣悲也,便可知吉凶。”崔公说道:“夫天虽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星精于上,流神明于下,验风云以表异,役鸟兽以通灵。此乃上天之所使,自然之明符。” 说这话时,崔公一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模样,即便是扯犊子,但已经把石超绕进来了,让他无法有效思考。 “运星精于上,流神明于下……”果然,石超被成功降智了,开始了喃喃自语。 但被降智光环笼罩的,又何止石超一人? 在场的除了王阐还算清醒外,其他人都有点五迷三道,满脸惊疑。 “都督。”王阐又站了出来,道:“山穷水尽了,还犹豫什么?但凡有地方去,能有人投靠,又何至于此?”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也是王阐的心里话。 你还能投靠谁?没去处了啊! 王浚?他不把你绑了就不错了。 司马越?真的不敢,也不想,那是仇人。 哦,似乎还有个刘渊。 王阐不愿意投匈奴,至今也没几個士人为刘渊做事。他封的几个官,基本都是当年游学时的同窗。 反正,不想死就得投降。 投刘舆还是邵勋,几乎不用选。 石超仰天长叹一声,道:“要走就走吧,我也不拦你等。” 王阐有些不忍,最终躬身行了一礼,咬牙离开了。 “都督。”郝昌上前,嗫嚅道。 “滚!”石超斥道。 郝昌灰溜溜离去。 楼褒、楼权二人远远拱了拱手,亦匆匆下楼。 石超流下了两行热泪,扭头望去,身边已空无一人。 等等,空无一人?崔公呢? 崔公已至城楼下,一把年纪了,腿脚飞快。 王阐打开城门,给了崔公两匹马,道:“崔公,就此别离了?” 崔公一把夺过马匹,道:“回去告诉卢子道,该帮的忙我已经帮了,就此回乡。此生——再不相见。” 说罢,翻身上马,不疾不徐,慢悠悠地消失在夜幕中。 “真奇人也。”王阐赞了一声,随后他又看向城头。 虽然没看见石超的身影,但他知道,都督就在上面。 身后传来了嘈杂声,大队军士赶着车辆、骡马,离开了邯郸城,向东而去。 “子将,还犹豫什么?速走。”楼权、楼褒二人招呼道。 “这就走。”王阐笑了笑,接过亲兵牵来的马匹,一跃而上。 “子将,邵材官真是太白星精降世?”郝昌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十有八九。”王阐回道。 “你怎知道。” “卢长史说的。” 郝昌点了点头。 卢志的才学,大家都很佩服,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又增几分可信度。 他当然不会全信。但正如王阐之前所说,他们没去处了啊。 苟晞再来,可顶得住? 范阳王没死之前,就是苟晞统领其帐下兵马,在河北大杀四方。这才过去多久,大家都没忘记呢。 这是个大杀星,犯到他手里绝对好过不了,不如赶紧跑路。 呃,不叫跑路,叫趋吉避凶。 ****** 八月初五,当邵勋抵达巨鹿,开始征粮之时,终于收到了明确的消息:王阐等四将率三千余人来投。 几乎于此同时,刘舆率姚远、冯嵩、郭默等将抵达邯郸城南,开始扎营。 刘舆知道了邯郸守军“四散而逃”的消息。 在他抵达的当天,石超又率众“出逃”。 刘舆趁势进兵,结果在街道上遭到了伏击,损兵近千,仓皇败退而出。 石超这才真正出逃,一路向西,往武安奔去。 其弟石熙则率数百人北奔。 兄弟二人分头逃窜,令刘舆勃然大怒。 他亦分兵两路,分头追击,最终只逮到了石超一部,杀数百人。 石超领兵千余,越太行至上党,不知何往。 “石都督应逃走了。”巨鹿城头,邵勋马鞭指向西边,道:“过武安,至太行,或投刘元海去了。” 武安在邯郸西面,有一条通往河东的陉道。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当时秦军就是经太行八陉之第四陉滏口陉过来的,石超当走此道无疑。 王阐等人松了口气。 到底是老兄弟,他能逃走,大家都很开心。 “杀!”城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呼喊声。 众人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去,却见银枪军两千余人披甲列阵,正在演练刺杀之术。 即便他们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但训练仍然不可少,且非常严格。 这会长枪刺杀已近尾声,众将士在军官的命令下,抽出弓梢,开始给步弓上弦。 很快,一队又一队的人出列,一边小步快跑,一边对着草人射箭。 此为进阶版训练:行进间射草人。 步射,不仅仅有站着不动射箭,也有行进间射箭,都要考核。 最早的一批老兵,甚至抽出了长垛箭,找了一面空无一人的城墙,练习往城墙上射箭。 还有玩破甲箭的…… 总之,依据入伍时间、训练进度不同,各队、各幢训练的科目不一样。 最终,随着训练的不断深化,大家的进度会慢慢趋同,便可集体演练了。 “如何?”邵勋看着四人,笑问道。 卢志在一旁沉默不语,一会看看王阐等四人,一会又看看城下的银枪军士卒。 “将军可真有耐心。”王阐收回了目光,苦笑道:“这兵花费太大了,且至少两三年才能小成,五年成气候,七八年方能大成。” 光一个弓箭,就不是短短两三年内能练精的,太难了。 邵勋哈哈一笑,道:“诚如子将所言,这些兵太难练了。尔等来投,令我不复缺兵少将矣。” 王阐等人面色一喜。 确实,银枪军练好了固然精锐,但却折损不起,只能拿来进行关键的野战。 其他场合,便是他们的用武之地了。 不过,唯一让人烦心的就是邵勋的身份。 官品不低,毕竟是第五品的材官将军了。 但没有地方职务,这是硬伤。 他们投了过去,训练之余保不齐还得种种地。 而且,邵勋和他们有言在先,赏赐是没有的,只能混口饱饭。兴许逢年过节会发点东西,但不可能向银枪军、牙门军看齐。 说穿了,这待遇和辅兵差不多。 若非实在山穷水尽,眼见着要全军覆没了,投邵勋不是什么好选择。 只能先将就着了,有卢长史和乐妃等故人在,总不至于真沦落到辅兵。 第二十七章 拉拢 八月初十,邵勋奉命南下,一路搜罗无家可归的儿童少年,至八月十五时才抵达邯郸。 刘舆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魏郡太守冯嵩更是黑着一张脸,他好不容易征集的兵马,在邯郸城内又被石超阴死了一半。 “刘都督。” “邵将军。” 一行人见礼完毕后,邵勋便问道:“还未抓获汲桑?” “旬日前在茌平见到过其行踪,帐下不过千余人,为苟将军所迫,亡奔草泽间,应活不了几日了。”刘舆回道。 “既如此,可是要班师?赏赐何时发下?”邵勋说道,说完,一指远处披甲肃立的银枪军、牙门军数千儿郎,道:“都等着拿赏回家呢。” “邵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跳了出来,道:“我闻你进兵各处,但搜罗粮草、财货,此时已赚得盆满钵满,还要什么赏赐?不得为太傅分忧?” 邵勋仿佛没听到他的聒噪一般,只问道:“太傅可已发下军令?” “不曾。”刘舆说道:“不过就这几日了。赏赐肯定会有的,君立下大功,此番或可封爵,金帛一起发下。” 按照惯例,封爵的时候,除了食邑外,还会有绢帛奖励,一般和食邑数相等。 国朝荀勖曾建议罢公侯以下封爵,上从之——虽未完全罢废,偶有人得封乡侯、亭侯之位,但终西晋一朝,乡侯只有五例,亭侯只有二十五例,远远少于公侯数量。 从此以后,爵位制度以王(郡级)、公侯(县级)为主,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奇葩。 比如,刘舆听到风声,苟晞会被封为郡侯。 郡,本来是封给宗王的,结果给公侯,可谓奇葩。 但别急,国朝还有专属公侯的县一级被封给宗王,即“县王”,又是奇葩。 但这两者不是常态,一般而言,郡封王(郡一级有时会出现公爵,多为宗室爵位递减所封)、县封公侯才正常,列侯极少出现。 “哦?可受封何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听闻是县侯。”刘舆神色复杂地说道。 二十岁的县侯,固然不少见,但多为世家子,寒门、平民出身的很少。 十年前,参与平定齐万年之乱的李矩,立功之后,也只得封东明亭侯,食封七百户。 司马伦僭位,连自家奴仆都封爵,这样一搞,爵位就没那么神秘了,邵勋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这人! “此侯可能置国相?”邵勋又问道。 “可。”刘舆叹了口气,道。 邵勋心中大喜。 他奶奶的,终于可以有几个官位安置人才了,这下应该能吸引人才来投了吧? “太傅有功必赏,真乃信人。”邵勋赞道。 刘舆就像吃了只苍蝇般,十分不适。 这次真的完蛋了,没消耗成邵勋,自己心急之下,还被石超耍了一通,不知太傅会如何看待。 邵勋懒得管他怎么想。 司马越在给官位和爵位之中,选择了后者,这符合他吝啬的性格。 无所谓了,你不想给名义,但世道如此,处处反贼,用人之际你再怎么吝啬,终究免不了一点点让步。 这就是大势,无人能挡。 想到此处,邵勋立刻喊来唐剑,让他带一封信回京。 ****** 洛阳太极殿内,朝会刚刚结束。 天子司马炽留了王衍、荀藩、高光等臣子进行小范围问对。 众人先谈了几件财政上的事情,随后话题便转到了河北戢乱之上。 汲桑已经在数日前被苟晞抓住了,直接处死,河北第二轮叛乱算是被平定了,现在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苟晞功推第一,受封东平郡侯,食封三千户,赐绢三千匹,朕无异议。此等荩臣,合该重赏。”司马炽说道:“另赐金银器五十件、女乐十人,以奖其功。” 中书舍人立刻草拟诏书。 苟晞是兖州刺史,东平郡又隶兖州,就在家门口,非常不错了。 王衍也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有点神思不属。 昨天曹馥居然上门拜访,提及邵勋在河北平乱中的表现,让王衍有些吃惊。 他确实知道当初司空幕府留守洛阳的那批人关系密切,隐隐以曹馥为主。 但他没想到,年逾七旬的曹尚书居然愿意为邵勋说话,这不由得令他开始重新评估这帮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然,事情完全没他想得那么复杂。 单纯就是一个经历过三国时代的活化石,在经受冷落之后,对仍然愿意尊敬他的年轻人,随手施加一点善意罢了。 曹馥背后的关系极其复杂,王衍也得尊他一声前辈,如今两人又同属一個阵营(司马越前后两任军师),王衍没有推托,答应了。 更何况,他现在也想与邵勋做交易。 对王衍来说,他宁愿与此人做交易,也不愿意与身为外州方伯的苟晞做交易,因为后者不是禁军将领,难以影响到洛阳中枢。 苟晞受封郡侯,是太傅定下的,只不过没指定哪个郡罢了。 此时议定下来,受封东平郡,也不算亏待苟晞了。 邵勋受封县侯,太傅也捏着鼻子答应了,下面就要讨论具体封地了。 “邵勋论功第二,可封县侯,食邑一千四百户,乃次国侯。另赐绢一千四百匹。”高光说完,看向天子。 司马炽读懂了他的眼神,道:“赐金银器三十件、女乐四人。胡毋卿的捷报朕看了,文采飞扬,又不乏激昂意气。邵卿忠贞许国,朕实爱之,卿等速速选一个好封地。” 王衍仍然老神在在,没有说话。 作为司马越的代表,他不阻止,那就真的没人阻止了。 当然,他也没理由阻止。 “陛下。”荀藩说道:“或可在河北择一县封之。” 司马炽脸色不虞,心下暗道荀泰坚还记挂着以前的旧恨呢。这可不好,邵勋是朕看中的人,得想办法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 他最近动作频频,不但想拉拢邵勋,还暗地里接触了其他几人,比如禁军将领缪播、缪胤兄弟。 此二人乃安平王司马孚外孙,河间王司马颙前妃缪氏之弟。 父子两代人皆为东海王一系效力,实为家臣。 但家臣也是可以背叛主公的,就接触下来的情形看,完全有机会。 对此,司马炽的内心是喜悦的。 缪播、缪胤是家臣,邵勋是家将,当他们一个个背叛司马越时,他想看看太傅是什么表情。 或曰这里面蕴藏了巨大的风险,可能令太傅勃然大怒,但那又如何? 权力之争,容不得半点退却。 司马炽爱权力胜过一切,他必须要这么做,为此可以承受巨大的风险,为此可以牺牲一切。 “不妥。”高光察言观色,见天子不高兴,便道:“苟晞都能得封兖州东平,邵勋于肥乡之役,斩二将、俘杀万人,何以如此苛待?” 荀藩不理他,只道:“但凭陛下做主。” 司马炽面无表情,看了下高光。 高光会意,道:“曹魏年间,邯郸王曹温改封鲁阳王,食封四千四百户。至国朝,以魏宗室降封鲁阳县公,食封一千八百户。而今国除为县,正可重封。” 鲁阳国除之后,变成鲁阳县,隶南阳国。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位于梁县南边,离牙门军驻地很近,正可封给邵勋——河南郡乃京畿重地,不适合拿出来分封,只能在梁县周边的襄城、南阳等地想办法了。 “可。”司马炽点头应允。 中书舍人立刻开始拟旨。 “陛下。”高光顿了一下,又道:“邵勋请以前中书监卢志为鲁阳国相。” “大材小用了。”司马炽轻叹一声,道:“可。” 说完,他看了王衍一眼。 王衍无奈,道:“但凭陛下做主。” 他其实是知道此事的。卢志当了鲁阳相,必然要拒绝司空给出的幕府祭酒之职,邵、卢二人这么搞,委实是不给太傅面子。 但明面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邵勋是太傅“爱将”,卢志是太傅看中的人才,都是“自己人”,怎么说? 罢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使绊子。 他现在有点想见见邵勋了。 太傅幕府有机密消息传出,东海王身体欠佳,这让王衍有些忧虑,不得不再度施展未雨绸缪的绝技,提前布局。 他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就军事方面而言,他绝对玩不来,必须有合作者。 合作者还不能是一个,那样会让自己的话语权大大削弱。 最好由几个人分掌禁军,谁也不服谁,最后都要由他王衍来裁决,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邵勋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另外几个还要继续考察。 至于天子会不会来争夺禁军,他认为是有可能的。这个就要提高警惕了,如今看来,天子对邵勋也很感兴趣,这让王衍有点危机感。 一个军户出身的年轻人,开始被大人物你争我夺了啊,运气真不错。 “太傅何时下令撤军?”议定完封爵之事后,司马炽心情不错,遂问道。 “或在九月。”这事荀藩、高光等人无法回答,只能由王衍来说了。 “班师之后,令邵卿入宫觐见。”司马炽高兴地说道。 “遵旨。” 王衍脸色淡然,没说什么。 天子这是丝毫不加掩饰了,他最近任命刘暾为尚书左仆射,补了自己出任司空后的空缺。听闻还打算插手尚书系统,将高光推上尚书令的位置。 由此及彼,王衍还可断定,天子一定也在拉拢禁军诸将,邵勋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如此心急,太傅在许昌可坐得住? 你出门躲清净,可知后果如何?东奔徐州那一年零七个月的教训,还是没吃够啊。 第二十八章 大汉(月票加更2) 天使还没来,就已经有不下三个人给邵勋提前通风报信了。 “现在可称郎君一声‘君侯’了。”邯郸城外的军营中,卢志笑着行礼。 君侯乃汉时对列侯或尊贵之人的一种敬称,魏晋袭之。 如,曹丕就曾言:“近日南阳宗惠叔称君侯昔有美玦,闻之惊喜,笑与抃会。” 可见一斑。 “何须如此?”邵勋连忙拉住卢志,郑重回了一礼,道:“国事悉委于君矣。” “诺。”卢志恭声应下。 他知道,“国事”并不单单指那一千四百户食邑。 鲁阳是有县令的,即县令、侯相并存。 就像王国很可能也有太守,即太守、王国内史(王国相)并存。 国朝有制,封爵之人只能得食邑租赋的三分之一。 邵勋受封鲁阳县侯,食封一千四百户,那么卢志作为侯相,只能管那一千四百户,且只能取租赋的三分之一——东晋时变成九分之一。 王国内史、公侯相理论上有监察宗王、公侯的任务,因为他们是朝廷命官,与宗王、公侯没有关系。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就如今的情形看来,内史、公侯相渐成私人,这是达官贵人侵夺朝廷权力的结果。 地方上的太守,往往斗不过王国内史。 县令,基本玩不过公侯相。 卢志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搞定鲁阳县令,逼其就范,慢慢侵吞鲁阳全县,将其化为私域。 这个任务不难,他已经想好招了,保准把县令恶心得不行,最后只能屈从。 邵勋踌躇满志,他现在差不多有大半个郡的地盘了,如果把梁、鲁阳二县、诸庄园坞堡都算上的话。而且,这大半個郡的百姓多是他亲自拉来安置的,就资源的收取、使用来看,效率极高,甚至远远超出一个郡,接近两个郡。 有些朝代,二十户人才能养一个脱产职业士兵。 有些朝代,五户人就能养一个,战斗力还很不错。 区别在于前者的租赋不一定收得上来多少,后者则把大部分剩余资源收上来了,并投入军队建设中。 本君侯,也要起势啦。 邵勋满意地与卢志对视一眼,又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九月初一,太傅军令下达,限期十日之内,诸郡兵、牙门军及部曲离开邯郸,返回各自驻地。 邵勋当然要拖到最后一天。 八月底的时候,他已拣选五百牙门军并一千丁壮,护送一批征来的财物、器械送往梁县——尤其是器械,他谁都没给,养的私兵越来越多,训练损耗很大,比如库存的弓弦都快用完了,急需补充。 在河北搜罗的第二批工匠近百人,一并发回。 如今还剩十天时间,他自然不会放过,不趁机多搞点东西,对得起这趟出征?反正河北素有富裕之名,我来帮你们与河南人“均贫富”。 重阳节这天,天使至邯郸,当场宣读了封侯之命,众皆恭贺。 邵勋趁机打听了一下,苟晞受封东平郡侯、抚军将军、都督青兖诸军事。 苟晞一战得了一个州,我只得一个县,司马越对苟晞这么信任? 呵呵,无所谓了。司马越的信任从不能长久,他和苟晞绝对会翻脸。 是日全军大酺,好好吃了顿酒肉。 九月初十,搜罗了最后一批钱粮后,大军离开邯郸,班师回朝。 ****** 并州山野之中,刘渊放下手中的骑弓,有些遗憾。 这是一把与邵勋所用一模一样的角弓,本就是雌雄一对。赠了一把出去,自己留用一把,今日有降人前来,提及河北战事,刘渊想了许多。 用弓之人,起势了啊。 “四方豪杰皆来相投,孤喜不自胜。”他收拾了心情,看向刘宣等人。 汉国此时的制度,是有点“反潮流”的。 其国以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百官之首,此为汉代三公,与魏晋时尚书台掌核心权力的制度大为不同。 汉国丞相是右贤王刘宣,太尉是左于陆王刘宏,御史大夫本给了刘渊曾经的老师崔游,但人家“固辞不就”,后来给了匈奴贵族呼延翼(刘渊岳父)。 “大王,勒一来便立功,或可封其为王。”丞相刘宣答道。 其实早就私下里商议好了,这会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站在一旁的石勒听后,感激涕零,直接跪了下来,道:“汉王厚赏,宁不以死相报耶!” 同时暗忖,汉国就是大方。 刘元海尚未称帝,不过是“汉王”而已,却肯封我为王,是何道理? 当然,他也不是没立功劳。 从河北带过来的数百骑就不提了,在途经上党之时,利用祖父耶奕于、父亲周曷朱结识下的老关系,说得部大张督、冯莫突等人来降——一部之长,俗称“部大”。 这就是父祖余荫。 好似中原的所谓寒门,有的寒门子弟穷得吃不上饭了,但他却可能认识大人物,有父祖时代存留下来的老关系,这是很多富甲一方的豪强都极为羡慕的。 “那就封辅汉将军、平晋王。”刘渊高兴地说道:“督可为亲汉王,莫突署都督部大。” “臣叩谢大王隆恩。”石勒、张督、冯莫突三人齐声喊道。 两个亲王、一个都督,确实大方啊。 “张督、冯莫突,你二人部众归平晋王节制,不得有误。”刘渊看向二人,又道。 “遵旨。”二人应下了。 石勒大喜。 他之前只不过是劝说二人降顺汉国,但并不是他们的上司,撑死了算同路人罢了。今有汉王旨意,当可以数百老兄弟为骨干,统御此数千羯众。 “乌桓张伏利度有众二千,壁于乐平,孤屡招,不能致。”刘渊又对石勒说道:“你若能劝其来降,部众亦归汝统领。” “臣遵旨。”石勒满怀信心地应下了。 在河北被苟晞打得如丧家之犬,惶然间投奔汉王,却时来运转了? 一下子得了大几千部众,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骑兵,这一趟来得值了。 当然,对刘渊而言,他也没什么损失。 张督、冯莫突之前一直在上党,乃晋属胡部,与他没关系。他们能来,一者有晋国官吏欺压的因素在内,二者有汉国声势愈壮的原因,但石勒的功劳也不可忽视。 乌桓张伏利度更是不愿投汉,石勒若能说其来降,那是他的本事。 汉国就是这样,高官显贵,能者居之。 谁能拉来兵马,谁就可当官、当大官。 邵勋若能带着他的兵马来投,给个“辅汉王”、“忠汉王”又能如何? “起来吧。”刘渊双手虚扶,道。 石勒等人赶忙起身,毕恭毕敬。 刘渊举步向前,在飘满落叶的河谷间徜徉。 远处是连绵的群山,回荡着悠远苍凉的牧歌。 他叹了口气,这个国家终究还是以匈奴为主,野蛮、愚昧、凶残。 他曾经想过改变。 匈奴将乔晞攻西河郡,执介休令贾浑。 贾浑不愿投降,大骂:“吾为晋守,不能全之,岂苟求生以事贼虏,何面目以视息世间哉!” 晞大怒,将杀之。 晞将尹崧劝他不要杀人,可慢慢软磨硬泡。之前大汉攻略四方,抓到了不少晋国官员,有人一开始不愿投降,但关的时间久了,就会有一些人改变想法。 人才难得啊。 晞不听,终杀之。又见浑妻宗氏貌美,欲纳之,宗氏怒骂,再杀。 想到这里,刘渊叹了口气。 他当时就将乔晞召回,削夺兵权,降秩四等,并收葬贾浑夫妻。 但大汉国内,又岂止一个乔晞? 有些事,他也没办法违逆所有人。 只能一声叹息了。 石勒站在太尉刘宏、丞相刘宣、御史大夫呼延翼、大鸿胪范隆、太常朱纪、黄门郎陈元达、崔懿之、建武将军刘曜等人后面,默默跟随,却不知道汉王在叹息些什么。 “石卿。”刘渊突然转过头来,看向石勒。 众人立刻让至两旁,石勒近前,道:“大王。” “卿从河北来,可知当地内情?”刘渊问道。 “回大王。”石勒沉稳地说道:“河北几经战乱,已十分空虚。镇压义军者,多为外来之客兵。然客兵必返,此时便是机会了。” “唔。”刘渊有些意动。 大汉终究是要开疆拓土的,但对于接下来的扩张方向,臣子们却意见不一。 有人主张攻晋阳。 有人想要打关中。 有人想入河北。 还有人撺掇着南下洛阳,试探下晋国还有没有能力守住国都。 刘渊思来想去,始终没拿定主意。 河东有山河之固,易守难攻,又可四处出击,究竟选哪个方向,确实不好遽下决策。 “大单于不可!”太尉刘宏急道。 刘渊看了他一眼。 刘宏连忙改口道:“大王不可。河北乃重镇,晋廷焉能坐视?不如先全取并州之地,再论其他。” 刘渊微微颔首。 是啊,肘腋之地尚未扫清,又如何对外出击呢? 这个肘腋之地指的是平阳、河东等郡,而不是晋阳。 并州刺史刘琨压根没几个兵,无力牵制汉国大军。但你若主动打晋阳,他可能会招来拓跋鲜卑相助。 鲜卑凶猛,战力强横,汉国已经吃过亏了,暂时不宜动晋阳。 反正刘琨也不会主动来打他,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石勒在一旁默默观察,并仔细分析汉国君臣的对话,顷刻之间,他似有所悟,立刻说道:“大王,晋国朝堂多酒囊饭袋,何惧也?” “哦?”刘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东武阳、阳平数战,卿与汲桑大败亏输。肥乡之役,材官将军邵勋俘杀万余众,追亡逐北。晋国朝堂,显然不全是酒囊饭袋吧?” 石勒闻言一笑,道:“苟晞、邵勋素为士人所鄙,我料司马越、王衍之辈难容。今二人或已班师,河北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可任大汉铁骑驱驰,再无敌手。臣不才,愿领本部兵马东下太行,为朝廷取河北诸郡。” 刘渊想了一会,点头应允道:“可。” 反正是羯胡兵众,死不足惜。 石勒愿带着他们去河北,那就去好了。 “臣领旨。”石勒压住内心的激动,应道。 他就像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没想到才过半月,便天降横财,囊中复丰。 正好再去赌一把! “石卿取河北,正可为朝廷牵制晋国兵力。”刘渊看向诸位臣子,道:“尔等不得怠政,宜速速积聚钱粮器械,来年孤要亲征平阳。” “臣遵旨。”众臣齐声领旨。 刘渊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 国家草创,虚位甚多,官员都凑不齐啊。 数年来他一直礼贤下士,奈何应者寥寥。如果能取下平阳、河东二郡,想必声势更大,或有更多人来投。 “范卿。”刘渊又道。 “你再跑一趟中原吧。”说完,刘渊走到他身前,低声耳语补充一番。 第二十九章 赶场 大军说撤就撤,速度极快。 苟晞是第一批撤离的,仍回兖州,遣其弟苟纯将兵万余,东行青州,试图镇压王弥。 刘舆在九月初五撤离,诸郡兵各归各郡,司州丁壮次第返乡。 邵勋算是走得最晚的。 大车小车,大包小包,活似搬家。 有人看到了,大肆讥讽他贪财,因为他什么都要——吃饭饮水的陶罐、瓷器都想办法运走了。 路过汲郡时,与太守庾琛促膝交谈一番。 庾琛态度又好了不少,言谈间多次打量邵勋样貌,却不知何故。 九月底,洛阳已经遥遥在望。 银枪军、牙门军屯于城北大夏门外,邵勋亲率百余亲兵入内。 时隔甚久,再一次见到金墉城和大夏门时,直感慨良多。 九月三十,天子召见,邵勋匆匆入宫。 这一次的觐见场合比较随意,天子在华林园游船上置宴,招待众臣。 听到丝竹之声时,邵勋才恍然记起,天子又赏他女乐了。 除去岚姬外,另有七人。 前面几个他还见过,其中有个长得比岚姬还好看,但他提不起多少兴趣,思虑着过几天就把她们嫁给立功将士。对她们好,对将士们也好。 “邵将军,这边。”天子舅父、散骑常侍王延远远招手,亲自下船迎接。 “王散骑有礼了。” “将军无需多礼。” 二人一番见礼后,一前一后上了游船。 舱内丝竹之声更加悦耳,还有舞姬曼妙的身姿,间或夹杂着男人的笑声。 “臣邵勋参见陛下。”这次没有甲胄在身,没了理由,邵勋只能拜倒于地。 唔,场景似曾相识,邵勋的眼角余光又瞥见了前方华丽的裙摆。 这些华丽、高贵、威严又不失美丽的长裙,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卿速速起身,快与朕说说肥乡之役的事情。”天子司马炽已喝了不少,见到邵勋时,畅快地大笑。 有宫人将邵勋引至一案几后。 邵勋坐下后,道:“陛下,肥乡之胜,有赖天子洪恩,将士用命,臣实不敢居功。” 司马炽拿着白玉酒杯,与王延相视一笑。 “在天子面前,君侯何须自谦,难道担心无赏吗?”王延故作豪爽地大笑。 老实说,邵勋没找到什么笑点。 不过天子显然想知道内情,梁皇后亦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邵勋高质量男性的老毛病发作,不免有些卖弄,于是细细讲了内情。 良久之后,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就连正在演奏的女乐都时不时瞟他一眼,舞姬亦有些分心。 “单骑冲阵,夺牌而归,复又指挥若定,大破贼军,虽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天子感叹一声,端起酒杯,道:“为肥乡破贼,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举杯共饮。 邵勋这才有时间打量舱内众人。 大部分都是见过的,甚至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和官职,毕竟殿中将军不是白当的。 有些人对他举杯示意,如尚书左仆射刘暾。 也有人对他视而不见,如尚书右仆射荀藩。 总体而言,这些保皇派们对他态度还算友善,拉拢的意图十分明显。 “邵卿才干若此,实乃国家之幸。”天子放下酒杯,笑道:“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前功已赏,新功未建,实不敢邀赏。”邵勋说道。 天子的赏赐不是不能要,暗地里给可以,但这是公开场合,拿了就是很明显的站队了,他不会这么做。 司马炽听后,脸色不变,对王延等人笑道:“邵卿有此成就,岂能无因?守道坚固,行已端方,今见矣。” 王延、高光、刘暾等人连连称是,言笑晏晏。 正常宴会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邵勋方得机会告退。 为他开门的是殿中将军苗愿。 “君侯而今却是炙手可热之人了。”苗愿有些酸溜溜的,也有些高兴,毕竟是一起患难过的。 邵勋在宫城外与他多聊了会。 “过几日,把当年一起杀张方、进讨关中的老兄弟们召集起来,痛饮一番。”邵勋拉着苗愿的手,说道。 苗愿眼睛一亮,立刻笑道:“此事易耳,大伙早说要聚一聚了。” 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禁军诸部而今是什么模样?” “太傅弄来了不少人,但争权夺利,贪墨钱粮,操演是没人上心了。”苗愿叹了口气,说道。 和自己掌握的情况差不多。 邵勋皱了皱眉,果然什么部队丢到司马越手里就要糟。 禁军只有两万人的时候,他独掌四分之一,严格整训,定时操练。 扩充至三万余人的时候,训练也算正常,吸收了大量溃散中军老卒后,甚至能拉出几支素质优良的部队打硬仗。 现在的禁军有五万多、接近六万,却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 按理来说,随着禁军成军时间变长,严格管理、正常训练的话,战斗力是会逐渐增长的。但现实是内部分裂、军心涣散。 邵勋之前就听杨宝等人抱怨,在京担任司隶校尉的糜晃也提过一嘴,今天见到苗愿,一番交谈之后,基本确认了。 再这么搞下去,以后拿什么来保卫洛阳? 洛阳不保,他在梁县、广成泽一带折腾的家业也危险——说难听点,洛阳就是邵某人的盾牌,他不想这面盾牌很快破碎。 ****** 在邵府住了一夜,正准备出门置办礼物,分别拜访曹馥、糜晃等人时,唐剑来报:司空王衍邀宴。 邵勋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人红是非多啊,连着赶场,他装逼地感慨了句。 换以前,他压根不会与这些人扯上关系,生活就是单调的训练、打仗。 每天一睁眼,就是军士们臭烘烘的脚丫子。 一闭眼,就是军士们的磨牙声。 仿佛他的世界比别人少了一大块。 现在不一样嘞。 赴宴地点在城外的一处农庄别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抵达之时,王府仆役将其引到庭院之内,却见一群老老少少在清谈。 王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谈玄了,然后一一介绍。 王含王处弘,治书侍御史王基之子。 王敦王处仲就不用多说了,邵勋见过好几次,为人表面随和,内心则不然。 王含、王敦都是王基之子,母亲出身泰山羊氏。 另有王舒王处明、王邃王处重,侍御史王会之子。 邵勋一一与这些公子哥们见礼,并默默观察。 王含他不了解,但观其外貌气质,再听得几句话,初步感觉和他弟弟王敦性子差不多,外宽内忌,心性薄凉,甚至有几分残忍。 呃,王敦已向他望过来了,目光不善。 邵勋愕然,下意识摆弄着手里的干枣,王敦目光愈发不善了。 干枣咋了?碍你啥事了? 邵勋拿起一粒,塞进嘴里嚼吃了起来。 王衍轻轻拍了拍王敦的手,然后说道:“君侯年且二十,可有表字?” “没有。”邵勋说道。 表字一般是长辈、业师给取的,邵勋还没这个机会。 他昨天想了想,打算让曹馥替他取個字,进一步加深双方的关系。 这会王衍提起来,让邵勋有些惊讶,你居然敢占我这个便宜? 幸好王衍没再提这事,话锋一转,道:“君侯在河北大破贼军,显然熟稔兵事,却不知如何看待王弥此人?” “王弥两次惨败,两次复起,并迅速拉起万余兵马。别的不谈,身边一定有数百乃至上千积年老贼。不消灭这些人,就消灭不了王弥。”说到这里,邵勋瞟了一眼王敦,道:“听闻王使君将赴青州之官,或会遇到王弥,一个不好,是要吃亏的。” 王敦脸上已经恢复了笑容,至于心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王含则不如王敦那么会表面工夫,见到邵勋这个兵家子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似乎没怎么把王敦放在眼里,顿时有点傻,更有些生气。 一个人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不是装腔作势就行的。它源于内心的底气,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自信——说得直白点就是,我就惹你不高兴了,你能奈我何? 邵勋并不是装腔作势,这一点王含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但这尤为让他恼怒。 王舒、王邃则不动声色,静静看着。 今日这场聚会,说白了只是初步接触,双方都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总得来往试探个几次,双方心里都有数后,族兄才会寻一个契机,把事情挑明。 邵勋这个人,确实和传闻中一样,有些跋扈啊。 仆婢们端来了酒菜,众人如同出游一般,在庭院中席地而坐,侃侃而谈。 庭院后面的一间偏厅内,王景风搬来一个矮几,又踮起脚尖,从屏风顶部悄悄看向院中。 她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锁定一人。 面色刚毅——有点丑! 肤色和常年下地的田舍夫一样——太黑! 坐在那里时,右手偶尔抬起,挥舞一二,但左手始终低垂,离刀柄很近——杀才!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王弥贼寇也,两次被人击溃。今苟道将都督青兖诸军事,宁不能剿耶?”王敦问道。 “使君去了便知。”邵勋笑道。 王景风不想看了,因为她有点担心族叔王敦要发火。 “阿鱼,你在做什么?”旁边响起了惊讶的声音。 王景风受惊,站立不稳,当场摔了下来,并且还是屈辱的脸部着地的姿势。 “叔母……”王景风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来人是叔母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此时正无奈地看着她。 婢女们上前将王景风拉起。 王景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几下,然后被司马脩袆拉去了里间。 “你方才在偷听?”司马脩袆看着正在揉脸的王景风,问道。 王景风如梦初醒,慌忙说道:“叔母小心,青州有王弥之乱,听说凶得很。身边有一千剧贼,人人身长八尺……” 司马脩袆噗嗤一笑,道:“接下来伱是不是还要说他们会呼风唤雨?” 王景风赧然,说不下去了。 婢女们亦纷纷偷笑。 襄城公主是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出降王敦时,嫁妆是其他公主的十倍。 因为司马脩袆的地位,婢女们有点恃宠而骄,曾经就嘲笑过驸马王敦。 至于王敦是不是记恨在心里,那就不好说了,至少到目前为止,碍于公主情面,他还没有下手。 “你听谁说的?”司马脩袆有些好笑地问道。 “鲁阳侯邵勋,就是那个阿黑。”王景风说道。 “休要胡说八道!”司马脩袆斥了一句。 阿黑是驸马王敦的小名,这怎么能张冠李戴呢? “放心吧,你叔叔当过左卫将军,素有军略,不会有事的。”看着王景风担忧的眼神,司马脩袆笑了笑,说道:“他会护着我的。” 当然,就只是说说而已。 真遇到危难,驸马会怎么做,她心里完全没底,这些年一直是吵架过来的,丈夫甚至想要借机处死自己的陪嫁婢女。 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那个阿——鲁阳侯若得罪了丈夫,多半会被一直记恨着。 今日这场聚会,应当是特别邀请鲁阳侯的,意在试探、拉拢。 但鲁阳侯锋芒毕露,却不知效果如何了。 司马脩袆摇了摇头,拉着王景风离去了。这些事情,不是她们妇人该操心的,出嫁从夫,有男人管着就行了。 倒是阿鱼着实有几分容貌,守寡多年,将来会不会被迫出嫁呢? 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司马脩袆暗暗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很难对外人诉说。 第三十章 快控几不住我寄几了 来洛阳好几天了。 邵勋先觐见天子,再赴王家之邀,然后拜访了曹馥、糜晃、何伦、王秉等旧识,维系关系。 一整圈走下来,有些心力交瘁。 本想一走了之,却又踌躇难决。 拿起重剑反复擦拭,心中始终无法平静,气得直接将剑掼于地上。 唐剑探头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邵勋捡起剑,插到器械架上,默立良久。 随后,似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不想束缚自己了,直接让人打开库房。 他走到一个木架边,随手拿起一件物事。 这是一件青瓷虎子,上铭“赤乌十四年”。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送这个太色情了。 旋又拿起件青瓷熊灯,旁边还有一对青瓷卧羊尊,一并拿起看了看。 熊灯釉色呈土黄色,在灯盏以下由一个蹲坐着的小熊顶托。 小熊用两只前爪上抱头部,憨态可掬,十分生动。 青瓷羊呈卧姿,壮硕沉稳,四肢蜷曲,安静平和。 全器施釉匀静,光洁莹透,工艺水平极高,乃上乘之作,于邺城王宫中所得。 将几件合适的青瓷器包好装起来后,邵勋又挑了些锦缎、玉器,然后在亲兵的护卫下,匆匆出了门。 徐朗看到邵勋时又惊又喜。 邵勋与他随口聊了几句,得知他要去禁军为将时,勉励了一番,然后在裴十六的引路下,向内而去。 “君侯不该来的。”裴十六小声说道。 “大战得胜,班师回朝,拜见主母,奉上礼物,有何不可?”邵勋强辩道:“昨日我还见裴景声入府了。” 裴十六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在寂静清冷的庭院中,脚步声传出去老远。 卢氏正百无聊赖地跪坐在案几后,拿着一本诗集看着。 “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妻子牵衣袂,抆泪沾怀抱……” “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 看着看着,仿佛入迷了,秀气的鼻子也皱了起来,一吸一吸的,饱含情绪。 及至听到外边的脚步声时,才慌慌张张地想把诗集收起来。 但脚步声来得太快,卢氏情急之下,直接把诗集藏到了曳地长裙的裙摆内,然后起身。 脚步声又偏转远去,原来不是来这個地方的。 卢氏松了口气,同时有些好奇,这是谁啊? 过去数月,她都住在太傅府中,访客寥寥。她与嫂嫂两人时而下下棋,时而编排下舞乐,自得其乐,倒是清净,今日来的是谁? 裴妃跪坐在案几后,看着案几上的熊灯。 其实她不是太喜欢这个礼物。 范阳王妃卢氏比她大几岁,但心性像少女一般,倒是会喜欢此物。 “参见王妃。”邵勋躬身行礼。 裴妃起身还礼。 裴十六悄然离去,临走之前,还看了看外面各个角落,方才放下心来。 “邺城宫中之物,果有几分意趣,妾很喜欢。”裴妃拿起熊灯,嘴角含笑地说道。 邵勋松了口气。 他还担心送的礼物不合裴妃心意呢,原来送对了,甚好。 “可惜邺宫已毁,宫中左藏大部遗失。肥乡之役后,追击贼军,缴获了一些,回头再挑几件送过来。”邵勋坐直了身子,大胆地看着裴妃。 撩妹,他其实没什么招数,来来回回就那一下:胆子大。 第一次见到裴妃,大概是五年前了。 恍惚间五年已过,物是人非,王妃今年也二十七岁了。 裴妃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问道:“听闻你单骑冲阵,受伤了吗?” “没有。” 裴妃嗯了一声,又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无非是种田、练兵。”邵勋说道。 还有一句“静待天时”没说出来。 没有天时,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哪怕天天窝在家里,也要静待那风起云涌的时刻到来。 “可有资财?”裴妃知道养兵是很花钱的,于是问道。 “钱不缺,缺的是军械。”邵勋说道。 “这就是你应邀去王衍府上的原因?” “是。” 王衍以司空的身份领北军中候,成了新一任禁军统帅。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邵勋的直接上级了。 想要弓梢、箭矢乃至其他林林总总的军械消耗品,最好的办法还是找王衍,毕竟库存快顶不住了。 这对王衍是小事,对他却是大事,毕竟他的练兵方法,对耗材需求太大。 “你现在声名鹊起,连天子、王衍都想拉拢你……”裴妃轻轻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萧瑟的秋风落叶,似有所感,幽幽说道。 “他们拉拢我,不过是场交易罢了。”邵勋丝毫不避讳地说道:“譬如王衍,他给我提供器械,我在关键时支持他,如此而已。虽未明说,但大概就是这样了。至于天子——他想对付太傅,不过我估计成不了。” 司马炽、司马越,水平半斤八两,大哥莫笑二哥。 目前天子司马炽看似占了点主动,但那是建立在司马越不破坏规矩,还算要点脸的前提下。 如果司马越不要脸了,直接暴力破局,会怎样? 天子动不了,杀你几个心腹臣子又如何? 伱连心腹都保不了,谁还会为你效力——当然,这样做有点太难看了,司马越也会承受反噬,属于掀桌子行为。 “未来会是怎样?”裴妃看着窗外,轻声问道。 邵勋沉默了一会,道:“明后年或有大变。” “洛阳?” “是。” “这样的结局,其实我几年前就有所猜测了。”裴妃说这话时,脸上没有害怕担忧的表情,也没有喜悦或其他什么情绪,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似的。 “若非如此,我怕是已被刘洽使绊子,栽了个大跟头。”邵勋说道。 裴妃转过身来,看着邵勋。 这个人,现在没人能限制他了。 他有自己忠诚的部曲,有庄园坞堡,有心腹将校,在军中一呼百应。 他还封了县侯,就连王衍都要找他做交易,他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 包括她。 “那是你自己挣来的,我只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裴妃摇了摇头,道。 邵勋一听,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两人间说话怎么生分起来了?明明刚来时裴妃还在笑的。 “你该回去了,以后少来这边,毕竟我是你的主母,对你名声有碍。”裴妃轻声说道。 邵勋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火,好悬没压住。 还是兵少了! “诺。”他低头应了声。 起身走过裴妃身侧时,手下意识伸了伸,最终颓然放下,出门离开了。 裴妃紧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 她轻轻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连廊内,卢氏瞪大着眼睛,先看看邵勋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嫂子渐渐染上晕红的脸。 她傻了。 ****** 十月初八,邵勋先去金谷园、潘园、邵园转了一圈,然后便离开洛阳,南下梁县。 就在此时,一个不速之客找了上来。 “范公?”他有些惊讶,汉国的人都不怕死吗?还是路上太安全了,没人抢劫? 范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他们正处于一片田野之中,二十步内没有外人,正适合谈些机密之事。 “引弓之国,有赠弓之人遣我来此,与君一会。”范隆拱了拱手,道。 邵勋叹了口气,都什么人啊? 他是对刘元海印象不错,但你一次两次派人来挖我,再好的印象也败了。 “石超是不是投汉王了?”他反问道。 “是。”范隆一点不隐瞒;“我离京之前,石超方至。汉王以其为征东大都督,隶石勒帐下。” “石勒果然去了。”邵勋轻笑一声,道:“范公别费无用功了,我无意投汉王。以后也不要来了,对汉王、对我名声都不好。” 汉王屡次招晋国一五品将军,还是派自己的九卿出马,结果屡屡被拒绝,这算什么事? 邵勋自己也很无奈,传扬出去,好像自己与刘元海勾勾搭搭呢。 想到此处,他都有点杀掉范隆的冲动了。 不过人家多半布置了后手,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再者,他虽然不愿承认,但心底似乎不是很想做得这么绝。 “将军何必忙着推拒?”范隆笑道:“不妨听听我主开出来的条件?” “范公走吧,多说无益。”邵勋摇了摇头。 不远处的驿道上,银枪军、牙门军儿郎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南下、西进。 邵勋招了招手,唐剑会意,牵了一匹马,向这边走过来。 “将军若来,我主愿以王爵酬之,登台拜将,委以方面重任,等闲事也。”范隆低声说道:“呼延皇后有侄女数人,任君挑选,今后便是皇亲国戚……” 唐剑走过来了,范隆遂闭口不谈。 “范公回去吧,落雪之后,山道难行,反不美也。”说罢,邵勋一夹马腹,远远离去。 范隆静静地站立许久。 这个结局,他早有心理准备。 一个连并州都没打出去的国家,确实容易遭人轻视。 说难听点,蜀中李雄的成国都比他们大,更比汉国富裕。 罢了,该拜访的人已经走了一圈,是时候回去了。 临走之前,给这位年轻跋扈的将军来点狠的,让他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意外了。 第三十一章 谶谣(月票加更3) 邵勋离开洛阳之前,布置了募兵任务,并交由从梁县赶来的吴前主持办理。 太傅幕府东阁祭酒庾亮因为与邵勋往来密切,渐渐无事可做,便告了个假,从许昌赶来洛阳,会同办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协助募兵了,可谓驾轻就熟。 门令史徐朗已经离府,即将入禁军右卫出任强弩营主官,即俗称中的三部(前驱、强弩、由基三营)司马之一。 徐朗官职低微,他也就是个殿中司马罢了,不可能像当初王秉那样以虎贲中郎将领前驱营。但也是不错的官场起点了,对他这种喜爱读兵书的人而言,更是对胃口,因此即将高高兴兴地去赴任。 而因为禁军人数大增,前驱、强弩、由基三营恢复旧制,不再由宿卫七军的将军直领,中间设了个三部督,右卫三部督是朱诞,天子司马炽提拔的新人。 徐朗还有旬日才会赴任,于是跟着吴前一起募兵,积累经验。 此二人之外,还有一位出身汝南周氏的子弟,名周谟,小名阿奴,二十来岁的样子,看着没甚特异之处。 他的父亲周浚曾做过安东将军、扬州都督,叔叔周馥是现任扬州都督,兄长周顗周伯仁曾是先帝近臣。 邵勋与汝南周氏搭上关系,最早可追溯至辟雍攻防战。 但那会关系较浅,来往较少。随着他声名鹊起,汝南周氏加大了与他来往的力度,到了这会,周谟这种名气较小的嫡脉子弟都来了——邵勋怀疑这些世家大族内部有個“评分系统”,你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人家就给出什么样的支持,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周谟应该就是汝南周氏投资他这个方向的代表了。 对大家族而言,这只是他们投资的诸多人选中一个小方向,但就像羊曼说的,对家族来说,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投注,对他这种具体执行人而言就是全部。 他成功了,以后周家就以他为主。 他失败了,周家就与他撇清关系。 乱世中的规则,就这么简单粗暴。 庾、徐、周三人跟着吴前,带着数十随从,先去了城东洛水之畔的一处地方。 这里有一座河伯庙,众人到时,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数百名面色黝黑的纤夫挤来挤去,够着头向前看。 “那不是胡毋辅之吗?”吴前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后,问道。 “正是胡毋彦国。”庾亮瞄了一下,眼现怒火。 虽然他对鲁阳侯邵勋非常佩服,很多时候下意识跟着他四处跑,以至于被人认为“邵党”中坚分子,他还是不能接受妹妹嫁给邵勋。 但令他泄气的是,父亲居然不是很反对了,母亲也不说话,这——难道我错了吗? 胡毋辅之这厮,没有半分酒品,实在可恨。 “下水了,下水了!”纤夫们一阵骚动,有人高喊了起来。 不一会儿,却见胡毋辅之跟着两个船工,登上一艘小木船,划向河中央。 胡毋辅之坐在船舱内的案几后,一边端起酒碗抿一口,一边笔走龙蛇,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稍顷,胡毋辅之写完了信,站起来朗诵一番后,将信抛入河中。 做完这些,他又将壶中酒洒入河内,嘴中念念有词:“幽明共赞,神祇护佑,礼毕!” 船工向岸上挥手,立刻引来一阵欢呼。 “泰山胡毋班(胡母班)曾被山神召唤,请其为妇婿河伯带信,信者众多,传扬甚广。胡毋辅之被人请来祭祀河伯,并不奇怪。”庾亮熟读经史、志异,对各种奇闻怪谈也有所了解,当场解释道。 “元规,你信吗?”徐朗问道。 庾亮迟疑了一下,没说信还是不信。 徐朗笑道:“此事必以讹传讹,我所信者,唯经世济国之道。” 周谟来的时间短,这时没插话,只默默看着。 “好了,该募兵了。”吴前这人不识字,没文化,但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立刻就岔开了话题,道:“走吧,过去看看。” 三人自无异议,带着一帮随从走了过去。 “赵槐?”一名身强力壮的纤夫正在与人分祭祀用的酒肉,看到一行人过来时,先是目光一凝,待看到熟人时,立刻喊了出来。 “季收?”被喊做“赵槐”的人站在吴前等人身后,乃银枪军第一幢的什长,听到喊声时,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初一起拉纤的老熟人。 季收将祭肉交给别人分发,擦了擦手后,走了过来,先对吴前等人行了一礼,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槐。 赵槐变了。 人站在那里,身姿笔挺,目光湛然,不再是以往那种微微躬着腰,一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模样。 他腰间悬着一把环首刀,左手自然地搭在刀柄上,右手虚握成拳,垂于腿侧,走起路来,微微前后晃动,甚有章法。 身上的袍服也是新的,好像还是锦袍,不知道谁赏赐的。 总之,一别数年,整个人由内而外地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差点没认出来。 “季君三四年没见到赵槐了吧?”吴前自来熟地上前,拉过季收的手,笑道:“赵槐现在是银枪军什长,手底下管着十个兵呢。长安之役,斩鲜卑首级两枚,肥乡之战再立新功,就连鲁阳侯都夸赞他‘勇猛骁锐’。” “鲁阳侯?”季收疑惑道。 “便是材官邵将军了,去年派我等过来募兵的,这就忘了?” “哦,原来是降世神人。”季收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在交换什么意见。 “嗯?”吴前一愣,这帮人怎么知道的? 仿佛看到了吴前的疑惑,季收低声道:“昨日有童谣,‘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吴前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三人却齐刷刷地看向季收,脸上神色各异。 太白主兵,主杀伐,这似乎解释了某人为什么要抢许昌武库,这是天性啊! “洛水断流,真人乃出”这句话有点难以理解。 但最近十年,先是关中连续大旱,再是并州大旱,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来个河南大旱? 这段“童谣”不知道是谁散播出来的,很明显是针对鲁阳侯,因为他是太白星精降世的传闻已经在部分士人圈子内传播了。 别觉得时人不信这个。 杜预为《左传》写注时,曾提到:“童龀(chèn)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若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 杜预这种朝堂高官认为,小孩子心思单纯,天真无邪,不会受太多干扰,嬉戏童谣可能对也可能错,有识之士应当仔细分析,以为鉴戒,或有用处。 另者,此时的天文学中,认为荧惑星降世变成童子,歌谣嬉戏,这被称为“谶谣”。 这就是个迷信的社会啊! 见吴前等人交换眼色,尽皆无言,季收又看了眼威风凛凛的赵槐,心一横,道:“既是邵太白募兵,我等自当从之。” 他身后还有七八人,见“带头大哥”这么说了,纷纷说道;“我等愿追随邵将军。” 吴前回过神来,忧心忡忡。 季收却不放过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吴公”,催促不已。 吴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何德何能,敢称‘吴公’。” 季收不理,只问道:“此番募兵几何?” “暂募一千二百人。” “那得多跑几个地方。”季收笑道:“我家中有些亲朋好友,在外做庄客,形同奴婢。我将其偷偷唤来,举家投奔邵将军,如何?” “须得老实本分才行。”吴前说道。 “那是自然。”季收拍胸脯保证道:“常年吃苦,能下地干活,可上河搬货,若不听话,随便打。不似那等老贼悍卒,不服管教。” “可。”吴前点了点头,道:“不过有言在先,若不成,还是会罢遣,不可能什么人都收的。” “好,好。”季收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随后,他喊来几人,令其各自呼朋唤友,顷刻之间,便拉出了百余人,吵嚷着要当兵。 他们不傻,不会仅仅因为一句童谣就争着当兵。 更大的原因是吴前每次来募兵,都会带上一些银枪军士卒现身说法,用他们的经历来吸引这些纤夫、苦力们。 人终究是向往好日子的。 不当兵就不会死了吗?你太天真了,死的可能性也很大。 既如此,不如当兵搏一搏——仅限禁军和银枪军,其他人若来征兵,他们保管躲起来。 当天下午,由季收带路,吴前等人又跑了几处地方,募得四五百人。 整个过程之中,庾亮、徐朗、周谟三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庾亮甚至想到了是不是有人陷害鲁阳侯,并把目标锁定在了太傅幕府的一些人身上——有些时候,不需要上位者直接下令,自有急着幸进之人主动跳出来,施展腌臜手段,会是谁呢? 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奈何奈何。 但另外一方面,他心中也有几分动摇,万一这个童子歌是真的呢?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第三十二章 盘账与应对 邵勋收到消息时,尚未回梁县,而是临时拐到了新近完工的檀山坞。 这是几年来建成的第三座坞堡,也是短期内最后一座。 他第一件事是盘账。 在经历了两年小心翼翼的经营后,今年云中三坞进行了首次两年三熟制试播种。 去年秋收后种下的越冬小麦,在五月间收获。 亩产么,只能说还行吧,与粟差不多。 云中坞收获了11.2万余斛,金门坞收获6.4万余斛,檀山坞收得6.5万余斛。 夏收后种了一季杂粮,入冬前收获,三地总计收15万斛出头。 三个坞堡的大小牲畜数量增长到了733头。 以上是宜阳县的产业。 在阳翟县,邵勋还有个禹山坞,为了养护地力,今年只种了一季粟,收得11万斛,另有大小牲畜892头。 洛阳的三座庄园,因为两年三熟制执行的时间不一,今年以金谷园收粮最多,约9.2万斛,三地总计收得粟麦粮豆15.8万斛,另有牲畜735头。 梁县则有绿柳园,今年只草草收了1.8万斛粟,置办了百余头牲畜。 广成泽的数据尚未汇总而来,但邵勋不太抱指望。 总体而言,他治下的百姓分布四个县,总计已有42000多人,最长的统治了五年,最短的统治了一年,绝大部分统治了三年左右,全年消耗了六十多万斛粮食,盈余极少。 好吧,事实上没有盈余。 银枪军一年发放的粮赐就超过13万斛,另需万余匹绢。 再加上战死士兵的抚恤,以及承诺给府兵养部曲一年的开销,几乎把去年从关中抢来的粮食消耗一空。 唯一的存粮进账来自卖马收入,总计卖给南阳乐氏、新野庾氏、颍川陈氏一千匹马,总进账21万斛粮食,再加上花钱采买的部分高价粮,总计约三十万斛存于梁县,算是多年来第一次有粮食储备。 抢回来的马儿,去掉本次出征损耗,以及部分生病而死的,总计还剩六千三百余匹。 明年会继续卖一部分,换成粮食储备,免得继续贬值。 盘完账后,邵勋微微点了点头。 他早知道自己的财政没那么紧张了,但直到看完账本之后,才最终放下心来。 “毛二,云中三坞就这样了,明年檀山、金门二坞可少少收拢一些流民,云中坞就不要进人了。”邵勋让人将竹简、木牍一一收好、抬走,然后说道:“新来之人,几年内都是亏的。虽说长远有益,但邵师变不出那么多粮食,如今这年月,金银器、钱帛乃至器械甲仗,不一定能换来粮食,就算能买到,也亏得很。” “邵师你把洛阳的粮价都买上去了,很多人骂呢。”毛二全面管理三個坞堡后,气度不一样了,居然敢和邵勋开玩笑了。 邵勋听了哈哈大笑,道:“骂吧,邵师不在乎。明年邵师要重点管着广成泽那边,鲁阳县也要兼顾。别看有三十万斛存粮,但那个动不得。” “明年会有战事吗?”毛二敏锐地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啊,心思细腻得像妇人。”邵勋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邵勋还记得五年多前,毛二脚踝受伤,当时都哭了。 这么一个秀气的学生,本身又有读书做管理的天分,今后就往这条路上走吧——东海一期一百五十人中,就数他最出色,毛二也算是百里挑一了。 “若有战事,确实需要精打细算。”毛二说道:“邵师今岁俘虏了八千人,养他们也需要粮食。” “没有八千。”邵勋说道:“也就七千多吧,剩下的是工匠,分到诸坞堡及广成泽安置。汲桑贼众,就在广成泽屯田,给战死儿郎们挣抚恤。王阐、郝昌等河北军士三千余人,亦在广成泽、鲁阳,半屯田半训练。” 对于河北军人的安排,粗看起来有点黑心资本家的味道。但他们不降,也逃不过个死字,如今自己给自己挣一部分口粮,邵勋再补贴一部分训练用的粮食,等到时局变化,他们也可以苦尽甘来嘛。 邵氏军政集团的军队,在邵勋心里其实是分三六九等吧。 银枪军是当之无愧的核心,现有六幢3600人。出征后伤亡了一部分,包括部分学生兵军官。这会已另行招募新人,再抽调一部分学生兵充任军官,把编制完善了起来。 到了明年二月,会有新一批学生兵学满两年且年龄达标,银枪军第六幢就地扩编为第六、第七幢,另组建第八幢——此为军官培养部队。 吴前新募的一千二百人,就是为扩军做准备的。 长剑军现有石桥、永兴、南山三防。在过去一年,陆陆续续有部分禁军老兵愿意举家南下,开过年后会新组建两防,这也是明年工作的重点之一。 简单来说,长剑军(府兵)多招募“成品”,即有底子、有战斗经验的老兵。 银枪军就当前而言,一个老兵不要,全部招募一张白纸的新人自己训练,几乎已经成了传统。 这是两者最大的区别。 牙门军算是第三等的部队,装备较差。五千多人撑死了四百多副铁铠。 邵勋打算再观察观察,确定这支部队不会在一道圣旨下发生混乱时,便给他们改善一下装备,提高战斗力。 至于王阐、郝昌、楼权、楼褒乃至陈眕这些人,其实算是“外系杂牌”了。但他们来得早,将来未必没有变成嫡系的机会。 而既然是杂牌,待遇当然是不行的,混口饱饭就差不多了,全按银枪军的待遇来,邵勋会破产。如果转为府兵,一时间又没那么多地和部曲给他们。 军队建设,还是得循序渐进。 不过,看着实力慢慢增加,一点点变强,终究还是很让人愉悦的。 邵勋喜欢这种感觉。 ****** 呃,他的兴奋劲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接到吴前的汇报时,心情一下子恶劣了起来。 “哪个孙子在害我?”这是他第一时间冒出来的疑惑。 首要怀疑对象是越府的一些不知所谓的幕僚。 他都不知道跟那些人哪来的仇怨。 司马越都没放话说要对我怎么样,但你们就喜欢揣摩上意,不知所谓。 汉国大鸿胪范隆的嫌疑稍小一些。 毕竟刘渊对自己好像还可以?但也不能排除。 以前的刘渊是一个人,当了汉王后的刘渊则是另一个人。 人是有可能被环境、权力异化的——不,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 总之,大概就这两家了。 其他人也不会搞我……吧? 邵勋转身一看,才想起卢志去了鲁阳,檀山坞这里只有毛二。 “毛二,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邵勋决定考一考他,问道。 “邵师,此事不如找侯相相询。”毛二回道。 “别躲,邵师就要听听你的意见。” “不如上表自辩?” “伱啊……”邵勋有些失望。 毛二算术不错,文采也可以,管理水平虽然一般,但也在合格水平之上,可惜还是理工男的直线思维。 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上书自辩,便是心虚,落了下乘。”邵勋说道:“可懂?” “那怎么办?”毛二挠了挠头,道:“那就列一份名单,找人多编几分童子歌,给每个人都弄一份,混淆视听。” “不是很妥当。”邵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好好整顿这三座坞堡吧。这是许多银枪军儿郎的家,不可轻忽了。” “诺。”毛二脸色一正,沉声应道。 他看出来了,邵师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 但自己确实不太懂这些东西,还是做好本职工作要紧。 能力有限的话,勤可以补拙。 他比不了那些世家子眼界开阔,他是军户家的孩子。 他手下还有二十余人,多出自东海、洛阳,要么和他一样是军户家庭长大,要么是战争孤儿,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他们还可以学习,可以成长。 邵师让他们这帮不适合上战场的学生管理云中、金门、檀山三坞的庶务,其实也是在培养他们的能力。 万不能让邵师失望了。 十月十四日,刷完存在感的邵勋打算离开檀山坞,返回梁县了。 谶谣之事,他打算静观其变。 反正这种事的发酵还需要一段时间,最终传至天子和太傅耳中时,可能已是过年前后了——如果司马越没干这事的话。 这两位也不可能单凭两句童谣就拿他怎么样,但有所警惕是肯定的。 尤其是天子。 本来关系处得好好的,这下可能要前功尽弃了,但邵勋也无所谓了。 说句搞笑的,现在最能拿捏邵勋的,不是天子,不是司马越,而是王衍。 但王衍又是三人中最势弱的,他是司马越的军师,也是政治上的盟友,属于东海王一系中的半独立势力。 他当了北军中候,想必对军权也有点想法。 他需要合作对象。 所以,短期内应该问题不大。 至于长期么——呵,长期的话,无论天子、司马越还是王衍,都会更加迫切地需要我的合作。 风浪越大,鱼越贵。世道越乱,武人越值钱。走着瞧好了,王弥会教训所有人的。 第三十三章 敌不动我不动 永嘉元年十月十六日,邵勋远远看到了绿柳园。 出征一次,差不多就是半年时间。若非能发点财,解决下明后年的军饷发放问题,他是真不想去。 乐岚姬正在妆点房间。 她已怀孕接近七个月,小腹高高隆起,按理说该好好休息的。 但正因为孩儿将要临世,她的心情愈发愉悦,每天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君侯偶尔在书房过夜,这里的眠床也换掉。”乐氏坐在胡床上,双手轻抚小腹,柔声说道。 “诺。”仆婢们齐声应道。 话说绿柳园的仆婢是越来越多了。 以前有一半以上是成都王府的,这次又从南阳来了不少人,都是岚姬少女时代的身边人,让她十分开心。 新床其实已经打制了一套,就放在院子里,马上就能搬进来,再组装完毕,晚上就能用。 后汉服虔曾言:“床,三尺五曰榻板,独坐曰枰,八尺曰床。” 床榻有时候被合起来称呼,因为“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就型制来说,坐卧的床主要区别在于大小。 床无论坐卧,都不高,一般“高下六寸”,也就是14厘米多一点。 邵勋不习惯这种,因此特地命人打制较高的眠床,适应他的喜好。 客人来他家拜访,一般也不会跪坐,有胡床。 吃饭也不在矮几上,而是有正儿八经的高桌。 这是他身为现代人的倔强。 坐了一会后,岚姬又在婢女的搀扶下,看着一套帷帐。 帷帐是从南阳送来的,博山文锦织成,衔五色流苏,华美异常。 岚姬小时候用的就是这类锦帐。 从今往后,她就将与君侯在这套锦帐下,相拥而眠,每每想及此处,脸都红透了,又无限欣喜。 可怜邵大将军,之前当小兵时要么睡草席上,要么在草堆里和衣而眠,渐有成就后,也是睡在粗布帷帐内。 现在算是被这些富婆带着全面提升生活品质了,还尽是他没见识过的东西。 “夫人,这些珠帘……”有婢女走了过来,问道。 岚姬本来挺欢喜,听到“夫人”二字时,脸色有些黯然,道:“你们看着布设吧。” 说完,离开了书房,来到院中。 斜对面的几个女乐已经走了。 她们本就来自天下诸郡,以值役(徭役)的形式来到洛京。 自汉以来,除了雅舞仍用良家子(爵位五大夫或官秩六百石以上子弟),其余皆是“国之贱隶”——三国时尤甚。 到了本朝,各地女乐以“贱隶”身份轮番入京服徭役,这对她们未必是坏事。盖因在地方州郡,她们的日子更惨,经常被官员上佐拿来招待客人,因其才貌俱佳。 走掉的女乐被赐给立功将士为妻,这对她们是一大解脱。 当然,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不可一概而论。 有的女乐,可能并不一定喜欢清贫的生活,宁可继续周旋在达官贵人之间,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哪怕是以女奴的身份。 ****** 午后时分,邵勋回到了绿柳园。 甫一进门,就把乐氏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 仆婢们尽皆垂首,不敢多看。 二人进到里间后,邵勋小心地扶着岚姬坐下,又伏在小腹上听了一会,笑道:“半年未见得吾儿,甚是想念。” “郎君怎知是儿子?”岚姬轻轻抚摸着邵勋的脸,问道。 “我的种,如何不知道?”邵勋站起身,道。 岚姬脸又红了,同时也有些欣喜。 邵勋很快从腰间解下一個木匣,置于桌上,打开。 乐氏瞟了一眼,喜上眉梢。 邵勋从中取出一对珍珠耳环——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今中国人仿之耳。 此时的耳环,十个有八个是珍珠耳环,非常流行。 乐氏今天梳了个双环髻,配上这对珍珠耳环,相得益彰,十分明艳。 她又粗粗看了看其他首饰,其实没她以前用的好,不过仍然喜滋滋地着人珍藏起来。 这年头,服散的人多,愿意费心思给女人找礼物的却不多。 “一会卢子道等人会来,你随我见一见。”邵勋拉起岚姬的手,轻声说道。 “嗯。”乐氏乖巧地应道。 邵勋随后又关心了一下胎儿的事情,直到唐剑来报:侯相卢志及河北诸将已至。 这才整了整袍服,拉着乐氏出门。 “参见君侯。”卢志、王阐、郝昌、楼褒、楼权五人齐齐躬身,行礼道。 “无需多礼。”邵勋回了一礼,道:“都是自己人,来这边坐。” 乐岚姬身子不便,只稍稍欠了一下身,算是回礼。 她的目光有些低垂,脸有些红,似乎不太好意思看眼前几人。同时有些慌,下意识扭过头,待看到邵勋的身影时,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卢志等人抬起头来。 他倒没什么,向乐氏行了一礼后,便去了池塘边的亭内落座。 王阐等人看着太弟妃高高隆起的小腹,神情复杂。 他们在河北与石超一起“口嗨”太弟妃有遗腹子,并打着这个旗号作乱,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凝聚人心的一种手段罢了。 但这会真真正正看到太弟妃已怀有身孕时,个个神情不自然,匆匆行了一礼后,灰溜溜走向凉亭。 “君侯,鲁阳令已经屈服。”凉亭内已传来卢志的笑声。 “哦?子道施了何等手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一者,我令其征发丁壮,出给钱粮,组建侯国军千人。”卢志说道。 “哈哈。”邵勋笑了。 这招有点狠。 按制,侯国无论大小,皆置军千人。 问题在于,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什么世道,鲁阳县怎么可能出这个钱?遍观天下,连公国都没几个养了足额的兵众,别说侯国了,你逗我玩呢? 但卢志这么要求,从律令上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占着理。 “二者,王、郝二位将军带着千余兵至鲁阳,县令一见,直接装病了。”卢志继续说道:“而今他不再管事,县衙上佐、吏员皆尊奉君侯号令。” “好。”邵勋高兴地说道:“侯相出马,果然不凡,我本以为总得花几个月的时间,慢慢软磨硬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 “此赖君侯虎威。”卢志笑道:“若无洛阳、豫州、河北诸场大胜,可没那么容易。” “子道过谦了,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邵勋摆了摆手。 卢志也不争辩,此时王阐等人业已入座,便又说道:“仆在鲁阳,收到君侯之信,已知谶谣之事。” 王阐等人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邵勋也收起了笑容,静静听着。 卢志其他才能不清楚,但他真的很擅长包装人设。 成都王司马颖是什么人,邵勋多多少少有点了解,但卢志愣是把他包装成了贤王一个,在河北名声极佳,得到了绝大部分士族的支持。 后来,也就是司马颖当了皇太弟,飘了,不听劝了,最终人设崩塌,露出了本来面目,让人大失所望——就这样,现在河北还有人打司马颖的旗号作乱。 甚至于,历史上整个西晋末年、十六国初期,都可以算作广义上的司马颖系势力与司马越系势力的争锋。 刘渊、刘聪父子难道不是司马颖封的官吗? 邺城将要告破的时候,刘渊甚至已经带了两万人去支援,只不过来不及了,最终被手下劝着退兵。 石勒、汲桑更是司马颖旧将公师藩的人,起家第一桶金也是靠着收拢公师藩残兵。 简单来说,刘渊分到了司马颖给的官,以此名义统领匈奴诸部。 石勒等人分到了司马颖的兵,兴风作浪。 邵勋分到了司马颖的老婆,也不亏,借鸡生蛋,第一个孩子就要有了。 是人是鬼都在秀,就司马颖全家毙命,惨。 “谶谣之事,信的人很多,认为其是无稽之谈的人也不少。”卢志说道:“从天子角度来看,信或者不信,全看大局。天子需要君侯效命时,哪怕内心深信之,也得忍着,待度过了眼前难关,才有秋后算账的机会。太傅或许也信,但他一时半会拿君侯没办法。” “至于王衍。”卢志沉吟了下,道:“此人极好谈玄,或许信得最深。但他素无大志,但随波逐流,捞取好处罢了。他没有为了心中所求而破釜沉舟的决心,听得此童子歌,第一反应不是与君侯为难,而是与君侯相善。” 邵勋一听,赞道:“子道真是把王衍看透了。” 王衍是个标准的政客,绝对谈不上政治家。 他口才甚好,眼光极佳,很早就开始“备战”,布局深远。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卢志说的,没有清晰的目标,更没有为了这个目标而赌上一切,破釜沉舟的勇气。 王衍只想在规则内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跳不出这个圈子,有路径依赖了。 “除此三人外,其余诸方伯或有威胁,但都不大。”卢志说道:“故君侯无需做任何事,等就行了。” “等什么?”邵勋故意问道。 “等四方消息,再做应对。”卢志理所当然地说道。 邵勋笑了笑,道:“听子道一席话,恰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卢志不是穿越者,当然想不到再等半年,王弥就要一路杀到京城了。 邵勋不太清楚其他历史细节,但这件事还是知道的。 届时,谁特么还管谶谣的事情?太白星精才是大家需要的啊,最好是真的。 “对了,子道方才提及太傅会信此谣,难道这事不是太傅做的?”邵勋问道。 卢志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据君侯所言,刘汉大鸿胪范隆诚心招揽。我思来想去,这事极有可能是他做的。太傅若想找君侯麻烦,犯不着用此等手段。” 邵勋微微颔首,旋又问道:“此谣后两句‘洛水断流,真人乃出’何解?洛水怎么会断流呢?” “关中大旱,赤地千里。并州大旱,汾水为之不流。可不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卢志说道:“天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风云以表异。大旱之象,实乃上天示警,洛水断流又有什么稀奇?今年不断流,明年也会断流。明年不断,后年也会。只要有一年断流了,此谶便应验了。” 说完,卢志小心地看了邵勋一眼,问道:“君侯当真不知?” “知什么?”邵勋不解。 卢志与王阐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片刻后,卢志问道:“君侯既不知,为何在广成泽上下那么多工夫?” 邵勋愕然。卢志你不会也信了吧?伱不是说那是人造谣言吗? 见邵勋神情不似作伪,卢志收起疑惑,道:“鲁阳那边,君侯最好亲自去一下。仆奔走多日,觉得有几桩事较为紧要……” 说罢,一一叙来。 邵勋连连点头。 几人边吃边聊,直至晚间,方才各自散去。 主角养兵数量 主要是看一些人整天说主角养了一万多兵,我得好好澄清下。 主角到底养了多少兵?我给个结论:少于1913人,而且成本还不全是自己承担的,花费最多的铠甲、武器、耗材部分,基本来自缴获。 下面一一细分。 第一部分:银枪军 现有3600人,半脱产,训练之余,自己还侍弄果园、菜畦,种少量地,另放牧牲畜。 每兵每年得粮36斛,主要发给家属,如果有的话。 每兵每年得绢3匹,还是发给家属。 一兵一年的口粮,大概32-33斛,是普通百姓两倍,由指定的五户百姓供养,不够再由半脱产的他们自己挣,比如放牧的牲畜生产的牛羊奶制成的干酪,定期宰杀的牲畜等等。 所以他们是半脱产,书里不止一次强调了。 我算1800人。 一个士兵花费最多的部分是哪里?不是吃的,不是绢帛赏赐,而是武器铠甲。 以唐代为例。 唐玄宗时期,全国约58万军队,其中有马的骑兵、骑马步兵16万人。 安史之乱后,唐德宗建中年间,中央禁军+各地藩镇兵共76.8万。 唐穆宗时期,因为人口恢复,上升到99万出头。 自此基本没变,一直在这个数字上下浮动。 晚唐时,因为长期藩镇割据,纵有战争,也限制在局部地区,因此人口快速恢复,不下3500万,或曰接近4000万,最激进的学者认为唐武宗会昌年间人口数量甚至已经恢复盛唐时,证据是河北人口接近盛唐,有些县还多设了几个乡。 我按3500万算,就是700万户,养一百万士兵,七户养一兵。 为何能养这么多? 很简单,士兵花费最多的不是口粮,而是战备物资。 比如,中晚唐时,一匹马值40匹普通杂绢,按照当时的钱绢价格,约20贯钱——北宋时,这个数字会暴涨到200贯以上。 一匹马的售价,差不多就可养一名全脱产职业士兵一年,故置办起来非常困难。 铠甲的价格我没查到定数,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比马贵。 另外还有训练器械损耗。 哪一样不比口粮那点东西贵多了? 古代所说“xx户”养一兵,很多人就下意识以为要这几户才能挣出一個士兵的口粮。 其实,古代算的是总账,即多少户百姓提供的赋税,才能覆盖一名脱产职业士兵的开支——在中间损耗较少的情况下,这个数字最低是五户。 如果单算士兵吃饭的花费,即便他一年的粮食消耗量是普通人两倍以上,那真的不值一提。 银枪军最大的开销:铁铠,主角给置办了,从今往后只有折旧费。 武器:一样。 训练耗材是这三样中相对最少的,之前靠库存,现在又缴获一批,长远靠禁军。 也就是说,银枪军最大的开销并不由主角治下百姓承担,我给这里算1800人都算多了。 他们事实上只承担粮食,以及部分绢帛赏赐。 第二部分:牙门军 现有5200人,这是禁军!禁军!禁军! 重要的事说三遍。 他们是朝廷养的,主角不出钱,明白吗? 居然有人把他们也算进主角养兵数量里,没看书吗? 第三部分:长剑军/府兵。 现有900人。 为什么要办府兵?因为他们的维持成本极低,就初期一次性土地投入,而且战斗力还不错,所以可以用个几十年、一百年。 一百年后,你让他们的后代继续当府兵,他们都不乐意,会求着你转为民户。 唐代天宝年间攻南诏,杨国忠甚至让人把士兵拷着送到前线,强迫他们打仗。 所以唐朝在南诏屡吃败仗,那些都已经是垃圾兵了,家里可能就十几亩地,技能不行,装备不行,本身还极其抵触打仗,不败才有鬼了。 但前期府兵是很好用的低成本、高性能士兵。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把府兵也算进主角的养兵数量里? 第四部分:河北降军。 现有3300人。 他们自己屯田、屯田、屯田! 重要的事说三遍。 都没听说过古代的屯田兵?明朝卫所兵总知道吗?自己种地,产出给自己发工资,再养活卫所官员。 主角不养他们,明白吗?就算给点补贴,撑死了折合三五百人顶天了。 第五部分:亲兵。 总计113人,这是全脱产职业士兵,主角自己养的。 综上所述,主角实际养兵开销也就千余,且开销大头已经一次性覆盖了,剩下的就维持费用。 怎么会有人算出一万多? 书里都写得很清楚吧? 难道不计算一次性覆盖掉的武器铠甲费用? 难道不计算府兵的土地价值? 难道不计算朝廷拨下来养牙门军的钱粮? 难道不计算缴获所得? 奇哉怪也。 第三十四章 都是弟弟(月票加更4) 车驾刚过济南,尚未进入齐国境内,四周就不太平了起来——去年,先帝给齐王平反,司马冏长子司马超袭爵。 王敦有些紧张,下了马,登上一处山坡瞭望。 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军事经验。 在王家诸子弟中,因为好读《左氏春秋》,得了个知兵的名声,于是在族兄的运作下,到青州担任刺史。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带兵打仗,纯靠手下中层将领,自己是不太懂的。 这本来也没啥关系。 世家大族么,谁不养点家将,谁不结识几个世代为将的兵家子? 我只需要懂个大概就行了,具体排兵布阵自然由他们负责。 嗯,想得是挺好,但有时候会遇到意外。 “嗖!嗖!”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驰来,箭矢飘落在车队中,引起一片惊慌,甚至是哭喊声。 “没用的妇人!”王敦恨恨地骂了一句。 关键时刻大哭小叫,祸乱军心,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自从遣散府中数十姬妾后,他已经多年没碰过女人了。自此以后,吃得香睡得好,每天不用为那点事烦恼。至于公主因此与他不断吵架,那都不叫事。 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事干不了,那也不要自暴自弃,我还可以追求别的。 只是今天—— “嗖!嗖!”箭矢越来越近。 有人看到山坡上的王敦,立刻下马奔了过来,大呼着朝他射箭。 王敦大惊,匆匆躲避。 仿佛跟他开玩笑似的,一支利箭带着呼啸的破空声,从他头顶擦过。 王敦吓得加快脚步,回到了山下的车队里。 护军将领已经带人上前拒敌了。 另有几名家将,各领十余人,沿着山坡往上爬,阻止敌人占据高处,让他们陷入被动。 司马脩袆掀开车帘,匆匆下了车,脸色苍白。 “夫君……”她抓住了王敦的手。 “让开!”王敦一把甩开,让司马脩袆一個趔趄。 “你?”好歹是公主,脾气自然不可能小,见到夫君如此对她,又气又急,颤抖着伸出手指,就要叱骂。 又一支箭隔空而至,落在马车上,箭羽兀自震颤不休,阻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吵架。 司马脩袆“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活了三十五岁,还没人这样对待过她。 侍女们纷纷上前搀扶、安慰,有胆大的甚至出言斥责王敦。 王敦愈发恼火,但现在没空管这些贱人,他只关心来袭之敌。 “兄长。”王舒匆匆走了过来,头上还顶着几枚草屑,看起来煞是可笑,只听他说道:“今岁青州贼寇愈炽,州郡不能讨,已然成患。也不知这是哪一路人马,莫非是王弥的部众?” 王敦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有点后悔了。 以为凭借自己的治军才能,到青州后,拨给钱粮,厚养军士,便可练出一支强军,镇压贼寇,然后把青州上下打造得铁桶一般,成为琅琊王氏的根基。 月初领命之后,便兴冲冲地带着百余随从,日夜赶路,前往青州之官。 结果,还没到治所呢,就被来了个下马威。 青州的贼寇这么猖獗? 前方已响起了兵刃交击声,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 王敦听得愈发慌张,太阳穴砰砰直跳。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擦了擦眼泪,又走了过来,道:“夫君,道路难行,不如回返洛阳。妾求一下皇弟,让陛下……” “滚啊!”身边骤然响起声音,王敦吓了一跳,直接推了一把。 司马脩袆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敦。 “来人,牵马。”王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队后方,接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道:“我身负国家之重,不能有失,先行一步,尔等自散吧。” 所有人都傻了。 这是连妻子都不要了,就为了逃命?至于吗? 贼寇虽然到处射箭,但方才交锋了几合,人数并不算太多,完全可以将其击退,再前往青州,看看情况再说。 “兄长。”王舒拉住了王敦的马缰,面容严肃地说道:“夷甫千辛万苦为你赚来的青州刺史,这就不要了?” 王敦面现犹豫,扭头看了眼后方。 护兵们还在与贼寇交锋,似乎已经稳住了阵脚,并一步步将贼人向外驱杀。 好像——不用那么狼狈地逃了? 但很快又想到方才擦肩而过的利箭,心中一紧。 再思及青州贼寇复起,聚众数万,攻城略地的消息,他突然间就没信心了。 即便成功抵达临淄(青州刺史治所)又怎样?压得住那些凶悍的贼人吗? “我意已决。”王敦掰开了王舒的手,回头看了眼重新燃起希望,并用期待眼神看着他的妻子,道:“辛苦将士们力战了。襄城公主侍婢百余人,尽皆赏赐给儿郎们为妻。我之家财,亦分了吧。事急矣,我先去了。” 说罢,一甩马鞭,狂奔而走。 王舒傻傻地看着王敦背影,久久不语。 司马脩袆瘫坐在地上,眼中已没了泪水,只有一片空洞与绝望。良久之后,转化成了刻骨的恨意。 侍婢们都吓坏了。 她们平时仗着公主撑腰,对驸马有些不太恭敬,没想到就被记恨上了,这下被赏赐给大头兵们为妻,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远处的兵刃交击声渐渐稀落了下来。 贼寇人数占不到优势,护兵们又奋力厮杀,眼见着啃不下这个车队,于是四散而走,撤了。 片刻之后,收拢回来的护兵将士听得既有女人睡,还有钱拿,兴奋异常。 司马脩袆突然反应了过来。 只见她稍稍修饰了下容貌,起身看着众将士,道:“这些侍婢,最长的跟了我二十年了,出嫁时就陪着,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今予尔等为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定要善待。” “公主……”侍婢们尽皆垂泪。 司马脩袆心一狠,只当没看见,又命人计算了下钱财,分成百余份,哽咽道:“这些便当作我出的嫁妆吧,今后好生过日子。” “公主厚恩,粉身难报。”众将士一听,感激涕零,纷纷跪倒在地。 “这就回洛阳吧。”司马脩袆转身上了马车,收起哀容,脸色瞬间变得冰寒刺骨。 ****** 年关将近之时,洛阳的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 外地的坏消息对他们太过遥远了,而洛阳又平静了数年,大伙都下意识忽略了那些烦心事,高高兴兴过大年。 城南的开阳门外,大车排队等待进城。 冬菜、柴禾、粮食等等,维持城市生活的各种消耗品,被马车、驴车、牛车、骡车等一辆辆送进去。 王衍在门内等待了一会,这才与潘滔等人出了城。 “菜、菜,还是菜,就知道阿堵物。”王衍叹了口气,道:“若哪年缺粮了,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潘滔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家在洛阳城郊亦有数十亩菜畦。前阵子守园人来报,卖菜得钱二万,欲奉上,我没收。在洛阳左近,种菜可比种粮赚得多。” “为何不收?”王衍奇道。 他年轻时虽然谈不上喜欢钱财,但绝对不会厌恶。现在么,唉,他非常厌恶别人在他面前提钱,这全拜老妻郭氏所赐。 “我立园种菜,以供阖府老小仆婢数十口人啖食尔。何必卖菜以取钱,夺守园人之利耶?”潘滔洒脱地一笑,说道。 王衍肃然起敬,但还是问道:“胡荽一亩可产两车,一车值绢三四匹,可不少钱呢。我家——呃,有人贩葱为业,不过是不起眼的小菜罢了,却积聚了大量钱财。阳仲就都不要了?鲁阳侯占着的潘园,以前就归潘氏所有吧?夏秋时节,有十几岁的少年郎推着车,沿街贩卖果蔬,获利甚丰,不可惜?” 潘滔哈哈一笑。 王衍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鲁阳侯身上,有意思。 不过这事他知道,并不觉得有什么。 潘岳之宅,被朝廷抄没,鲁阳侯占去了,朝廷也没个说法,一直拖着。 朝廷都不急,他急什么? 那些卖菜小儿他也见过。 据闻是鲁阳侯收养的孤儿,教以学识、武艺,有时候也下地劳作。水果、蔬菜丰收之时,将他们发遣出来售卖,并不是今年独有。 听闻鲁阳侯三弟邵璠就管着这一摊子事。 邵园、金谷园、潘园所产果蔬、肉奶、鱼虾,部分供少年学生啖食,部分拿来售卖,换取钱绢。 今年好像迁走了一部分人,吃不掉的果蔬更多,自然拿来售卖了。 “鲁阳侯昨日遣人送了两头野猪、数只鹿到我府上,佃钱已然收取。”潘滔笑道。 王衍默然。 他也收到了许多野物,还有不少皮子。据闻是鲁阳侯组织军士在广成泽行猎所获,妻子郭氏大加赞叹,一改往日刻薄,让王衍面上无光。 “鲁阳侯会做人啊。”他叹道:“谶谣之事,怕是动不了他。” “但总是很多人心里的一根刺。”潘滔说道。 “很多人”是指谁? 首先便是天子,还有没有必要拉拢鲁阳侯了,这是个问题。 其次是司马家宗室,无论哪个宗王掌权,都比外姓人好,他们不想被除国。 最后便是出镇许昌的太傅了,他可能是心情最复杂的,内心的戒惧之意甚至不下于天子。 “阳仲,你为何离间苟兖州与太傅?”往前走了一段,与随从们拉开距离后,王衍低声问道。 “司徒何出此言?”潘滔不以为然:“兖州冲要,魏武以之创业。苟晞有大志,非纯臣也。若久处兖州,则腹心生患。不如迁之青州,厚其名号,晞必悦。晞走后,太傅自牧兖州,经纬诸夏,藩卫朝廷,此乃防患于未然。” 本月,王衍从司空变成司徒,同时还是北军中候,禁军最高统帅。 潘滔已经入幕府为职,担任司马。 就在前阵子,他向司马越进言,苟晞都督青兖二州,权柄太重,宜夺兖州。 司马越觉得有道理,上表朝廷:以晞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青州刺史,加侍中、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封东平郡公。 很明显,这就是潘滔提出的“厚其名号”,夺其实权。 有些人喜欢名号,喜欢升官。 有些人则喜欢实权,认为花里胡哨的官职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 苟晞明显是后者,毕竟军头嘛,对自己能掌握多少资源更在意。 面对朝命,苟晞从了,最终离开了兖州,去青州上任。但他肯定也对司马越恨上了,两人翻脸已成事实。 “处仲奔回洛阳了。”走着走着,王衍突然停了下来,叹道。 王敦不敢赴任,被贼寇吓得丢下公主、半路奔回的事情,已在洛阳传开,引为笑谈。 王衍也脸上无光,更恨其不争。 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刺史,就这么轻易丢掉了。 现在青州归苟晞了,都督之外,再兼领刺史,军政一把抓,已然难制。 唉! 王衍不想说什么,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家族之中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他能怎么办?他能靠谁?难道靠女婿? “夷甫。”潘滔斟酌了一番,道:“鲁阳侯骁勇善战,屡建功勋,三军皆服。其军又屯于梁县,乃洛阳肘腋之地,为今之计,不如与之相善,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王衍叹了口气,不想说什么。 他方才想到了弟弟王澄。 他在上个月去了荆州,持节都督、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 王衍在弟弟身边安排了人,得知他赴任后,以郭舒为别驾,委以府事,自己不管了。 然后日夜纵酒,不亲庶务。虽寇戎交急,不以为怀。 郭舒三番五次进谏,以为宜爱民养兵,保全州境,澄不从。 听到这个消息时,王衍差点背过气去。 这些弟弟们,在他面前时侃侃而谈,恭俭谦让,一副君子风范。 结果一旦去了地方任职,全都原形毕露,让他茶饭不思,忧愁不已。 怎么会这样呢? “不如——”见到王衍愁眉苦脸的样子,潘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遣人邀鲁阳侯来洛阳,推心置腹一番,看看风色。” 王衍不说话,但也不反对,算是默许了。 正当潘滔准备喊人时,王衍伸手阻止了,道:“左右无事,梁县也不远,不如去看看。” 第三十五章 后悔来了 王衍回到家中时,看见了正在苦读兵书的王敦,心下稍慰。 他本欲带上这个弟弟,一起南下梁县。 但一想到弟妹回洛阳后,眼神冰冷,不吵不闹,直接搬去了城外别院,与弟弟形同陌路,期间甚至还入宫了一次,心下就有些不安。 唉,想必处仲也很烦恼吧。 叹了口气后,他便带了些随从,与潘滔一起南下梁县了。 梁县并不远,第二天近午就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城郭。 时北风呼啸,大雪漫天,王衍也不觉得苦,而是下了马车,边走边看。 结果这一看,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挂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 树下一人,泰然自若地放着羊,一点没觉得人头膈应。 王衍走了过去,问道:“君何为也?” 牧羊人见他衣着华丽,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敢怠慢,道:“看守头颅。” “咩……”两只羊用蹄子刨开积雪,翻找着枯黄的牧草。 嘴巴一撅一撅的,连草根都吃的一干二净。 “这是谁的头颅?” “熊耳山的几个剧贼。” “熊耳山那么远,为何来此?” “被李利请来的。” 王衍眯着眼睛想了下。 他记性不错,李利乃梁县豪强,年中曾去过洛阳,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找到了尚书右仆射荀藩,提及邵勋在梁县种种不法事。 荀藩当时没理他,打发他走了。 前阵子荀藩出任太子少傅,已经不是尚书右仆射,大概更不会管了。 没想到李利这种人够狠、够绝,居然从熊耳山请来剧贼,真真不得了。大概是看到邵勋带着大军去了河北,心思活络了吧? “此地何名?”他又问道。 “石桥防。再往南走七八里,就是李家防了,不过现在没几個人,开过年来会有三百户搬过去。” 王衍一愣。 这个防那个防的,地名好怪。难道是新取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他离开了大槐树,继续南下。 土地一块块的很平整,田间沟渠纵横,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每隔一段距离,总能看到一块木牌子插在地里,上面写着字。 王衍起了兴致,凑近一看:“常粲,一百三十七亩又二十步。” 他抬头看了看从上一块木牌到这一块的距离,默默估算了下,确实百余亩的样子。 看来,这个叫“常粲”的人家里有一百三十七亩地。 “阳仲。”王衍转过身去,看向辚辚行来的马车。 潘滔正在车内哈气搓手,闻言道:“夷甫,大冷天的有甚可看?” 王衍不答,只问道:“一户百姓之地,一般有多少?” 潘滔笑了,道:“若按朝廷占田令来说,一丁七十亩,若按实际来说,呵呵。” 王衍笑了笑,和自己想得差不多。 平头百姓,要么只有很少的地,要么依附豪强、士族,没有地。 他虽然多年未回琅琊了,但年少时的印象应该没错——唔,那会百姓家里的地似乎比现在多很多。 走着走着,便到了午时,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阳仲。”王衍又回过头来。 潘滔无奈,不坐车,下来陪他一起走。 “百姓都有一日三餐么?老夫记得是没有的。”王衍迟疑道。 “早上出门吃一餐干的,傍晚从田间回来后,吃一顿稀的。农忙时会吃三餐,自古皆然。”潘滔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 禁军将士不训练时,也只吃两顿,不过都是干的。 出操训练时,才会吃三顿。 这个村子的百姓一天吃三顿,是何道理? “夷甫。”潘滔无奈地说道:“你不觉得石桥防这个名字很怪异么?” 王衍下意识点了点头。 “防者,兵戍也。”潘滔解释道:“整个石桥防,就是一个军戍,屯有数百乡团兵士,各有部曲。村子前后左右的田,都归乡团兵士所有。再稍远点,看见那片荒地了么?没分下去,但也归此戍,时常有部曲前去放牧。方才你在大槐树下看到的那人就是部曲,他在看守人头,也在替主人放羊。” 说完,潘滔又详细解释了一番石桥防这类乡团戍区的来龙去脉。 王衍听完后,有些惊讶,更是多看了一眼潘滔,暗暗猜测他与邵勋是什么关系。 他应该不是邵勋的人,但关系绝对不一般。 二人说话间,已到一户人家门口。 常粲的妻子刘氏挺着个大肚子,陪着常母在干家务。 常母已没几颗牙,但脸上笑呵呵的,仿佛这辈子苦尽甘来,过上了以往难以想象的好日子一样。 常粲在整理器械架,时不时从上面取下一把武器试试。 最开始的时候,上面只有一把重剑、一柄环首刀,现在又多了长枪、木棓。 看样子,主人也开始尝试着使用更多的器械了,让自己更加全面。 王衍、潘滔等人从外面走过时,常粲的眼神凝了凝。迟疑片刻后,刷地抽出环首刀,追了上去。 王、潘二人的随从大惊,纷纷拿出器械,护在二人身前。 “汝何人?莫非奸细?”常粲夷然不惧,看着王衍,问道。 那些家丁护卫,他一个都没放在眼里。 村中有数十户府兵,如果围拢过来,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大胆!”有护兵斥道:“此乃北军中候王司徒,尔敢冲撞?” 常粲一愣,环首刀微微低垂,道:“最近石桥防时有贼奸前来窥探,将军令我等严加盘查……” “你是常队主吧?”潘滔走了过来,笑道:“出征前见过一面的。” “潘侍郎?”常粲把刀收了起来。 “今却在太傅幕府供职。”潘滔说道。 “东海王……”常粲笑了笑,挥了挥手,道:“尔等自去吧。” 说完便走了。 王衍一直冷眼旁观着。 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名叫常粲的“队主”,从头到尾没向他行过礼,甚至还执着利刃,言语跋扈。 这种兵,从哪里找来的?又怎么练出来的? 即便是洛阳中军,士兵们也规规矩矩、战战兢兢,看到他王衍时大气都不敢喘,说话都不利索。 难道真是什么样的将领带什么样的兵? 邵勋带过的兵,不出数年,一个个都是骄兵悍将? 王衍使了下眼色,一名随从会意,取出两匹绢,走进了院子,交涉一番。 不一会儿,常粲又走了出来,先看了眼潘滔,见对方没说什么后,点了点头,道:“乡野人家,饭食粗陋,司徒怕是吃不惯。” “无妨。”王衍摆了摆手,直接走了进去。 潘滔及数名随从紧随其后,其他人都留在外间,看守马车。 常粲的母亲、妻子似乎怕生人,草草行了一礼后,便躲到厨房去了。 王衍不以为意,进了正厅。 厅内有一张小榻,供客人坐卧。榻上铺着草席,草席上又加了一层垫褥。 光这一点,穷人家就做不到,他们一年四季都是草席,甚至有些没落的寒素士人远支家庭都是如此,王衍见得多了。 他脱了鞋,直接坐了上去,四下打量。 小榻左右还有两张单人坐的小床。 床板及四周有隐囊——所谓隐囊,即用布或锦等织物作成外罩,内中实以轻软之物(丝绵、苇絮、羽毛皆可),放在背后或身侧,供人倚靠用。 看到此处,王衍与潘滔交换了下眼色:这个家,真算不得清贫啊,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而且,女主人也有几分品味,不是那等愚昧村妇,应见过点世面。 王衍又抬头看了看。 屋顶有承尘,看新旧程度,应是今年新加上去的。 覆盖的地方不大,仅能遮护坐卧之处——所谓承尘,即“施于上承尘土也”,主要是防止梁上的尘土落到身上,故在床顶架设承尘,类似于天花板。 这个东西,对一般人家可有可无。 作用不大,花费不低,似无太多必要,但此物又是区别普通人家和殷实人家的标志之一。 客人来你家,如果身上落了灰,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的话,就花钱装承尘。 不介意的话,这玩意完全可以省掉。 王衍别的不懂,但他接触的士人太多了。 贫寒的、富贵的、有才的、无才的,等等,甚至去过他们家拜访。 这个常粲家,不简单啊。 邵勋来梁县才一年多,他手下的兵就跟随他抢了个盆满钵满? 王衍一边思虑,一边继续打量。 蓦地,他看到了两个香炉。 此二炉大小不一,新旧不一,型制不一,摆放在那里就很怪异。 一般人家即便买香炉,肯定会买两个一样的,眼前这两个——多半是抢来的吧? 王衍嘴角微微一抽,这才想起人家是骄兵悍将啊。 出征一趟,连香炉都抢,真真丧心病狂。 当然,王衍并不知道,常粲不是最离谱的,有的人连虎子都抢,还打算送给主母呢。 常粲很快端来了食物,主要是粟米饭、胡饼,外加一点咸菜,少许熏肉。 王衍、潘滔二人起身告谢。 常粲终于回了一个礼,然后便走了。 王衍端起碗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道:“阳仲,你说这些人是乡团,怕是不尽然吧。” 潘滔倒吃得很欢,听到王衍问话,放下碗筷,道:“夷甫觉得如何?” “那么多器械,总不能放着看吧?”王衍说道:“若有人能精熟诸般技艺,那定然是锐卒,不可小视。” 王衍不通兵事,他只从最朴素的角度考虑,但结论却是对的。 说完,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鲁阳侯有多少乡团?” “此地名石桥防,东南永兴寺那边还有个永兴防,至于李家防,应是新建的,人员尚未齐备吧。”潘滔说道。 “养这些兵花钱吗?” 潘滔摇了摇头。 “一防有多少兵?” 潘滔还是摇头。 王衍有些不满,但脸上不动声色,又端起饭碗吃了几口。 熏肉并非豚羊之属,好像是鹿肉,应是打猎所得,味道还不错。 鹿肉能吃,那么鹿皮呢?可制甲胄! 这些乡团兵士有部曲,鹿皮甲可自用,亦可给部曲用。在估算各防士兵数量时,绝对不能只算兵士本人,他们的部曲也不可忽视啊。 这不就是一个个小豪强? 不声不响间,邵勋在梁县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局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很多事情,别人说起来,伱可能不太会在意。但当亲眼看到时,则是另一番感受。 邵勋到底想做什么?王衍突然有点后悔来梁县了,有点不太想和邵勋沾上关系。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王衍脸色凝重,仿佛雕塑一般,久久没有一点变化。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喜欢讲规矩,喜欢在规则外重起炉灶的人。 这样的人,让他下意识很排斥。 但——唉。 第三十六章 客人 王衍一路南行的时候,邵勋也在招待客人。 听闻他发迹了,老家东海那边过来了一堆亲戚,吵吵嚷嚷数十口总是有的。 邵勋将他们安置在绿柳园旁边的空置民宅了,然后专心侍奉父母。 是的,他的父母也被接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妹妹、侄女等人。 父亲年逾五旬,年轻时当过世兵,甚至参加过灭吴之役,据说有过斩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父亲一直这样吹。 不过,他在本村的世兵群体里确实有几分威望,说话声音都大。 嗯,今天嗓门一下子降了,颇有些拘谨的感觉。 当一身盛装、贵气逼人的岚姬出门迎接时,差点没吓一跳。 母亲刘氏是个老实的军户女子,沉重的生活让她脸上多了无数皱纹。也就这两年住在糜家坞堡,不用干活,气色才好了起来。 她的关注点与其他人不一样,在看到岚姬高高隆起的小腹,再听闻她将要临盆时,便抹起了眼泪。 “小虫,以后要善待岚姬,一定要好好对待。”刘氏拉着邵勋的手,仔细叮嘱道。 乡下人家,不太关心岚姬的身份是妻还是妾,只知道这是儿妇,要生孩子了。 邵勋连连点头应是,同时脸色有点黑。 唐剑等亲兵站在门外,眼神飘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大虫命不好,暴死异乡。以后要照顾好侄男侄女,让他们享福。”刘氏继续说道。 “是,儿记着了。”邵勋应道。 侄男邵慎就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老老实实。 他现在在洛阳西半片的乡间,纯纯一霸。 经常骑着高头大马,拿着角弓、长槊,身边聚集着十来个少年,招摇过市。 也就没干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不然早被邵勋收拾了。 “好了。”老父邵秀摆了摆手,蹙眉道:“少说两句。小虫现在当官了,身边猛将如云,你还喊他小字,成何体统?” “你不也喊……”刘氏不解道。 邵秀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罢了。”刘氏擦了擦眼睛,走到乐岚姬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新妇有孕在身,还是回里间歇息吧,莫惊扰了我孙儿。” 岚姬下意识瞟了邵勋一眼,“新妇”这个称谓让她有些暗喜,见邵勋没纠正后,便应了一声,然后在婢女的搀扶下,回房休息了。 她临盆的时间,差不多就这十来天了,马虎不得。 乐氏离开后,老邵又瞪了一眼妻子,走过去低声道:“人家是成都王妃,你没大没小作甚?” 刘氏不理他。 平日里在乡间人五人六的,看到息妇(息子之妇)就大气都不敢喘,有什么用? 再是王妃,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儿子的种,我有儿子撑腰,犯得着小心翼翼么? 几人说话间,邵勋的妹妹邵莺悄悄离开了中堂,顺着岚姬离开的方向摸了过去。 她今年十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站在门外,怯生生地看着“嫂子”,有点不敢近身。 岚姬正在抚琴,见到邵莺时,脸上浮现出笑容,招了招手,道:“妹妹速来。” 邵莺一点一点蹭了过来。 岚姬看着这個呈小麦肤色的乡间丫头,笑道:“会抚琴吗?” 邵莺摇了摇头。 在乡间摸鱼捉泥鳅她会,琴却没见过。 另外,“嫂子”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举手投足间让她自惭形秽,下意识不敢放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若邵勋在此,定然会极为惊讶。 他上一次见到妹妹时,还是五年前。六岁的小妹就很顽皮了,天天在外面瞎逛,还与同龄的小男孩打架,十足的野丫头。 这几年,听闻也没太多改变,只是不与那些男孩一起玩了,本身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今天看到岚姬,完全被压制了,老实得像换了个人。 或许,她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东西了。 “嫂子”和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哥出生入死,一定做了很大的事吧?不然如何能娶得嫂子这样的美人? “我——嫂子教你弹。”岚姬拉着邵莺的手,轻触琴弦。 当悦耳的声音传出时,邵莺下意识一缩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岚姬让她坐在身边,仔仔细细教了起来。 邵莺时而听讲,时而被“嫂子”身上华美的裙装给吸引了。 岚姬不以为意。 她从没想到过有这么一天,要费尽心思讨好一个军户家的小女孩。 更何况,自己并不是她的真嫂子。 前些天颍川大中正庾珉来访,郎君与其密谈半日,言笑晏晏,却不知何事。 世上之事,总是让人如此烦忧。 ****** 王衍来到绿柳园时,邵勋正被母亲“押”着捞咸菹,然后洗净、切碎。 常年挥舞重剑的手孔武有力,但在切菜时却怎么都不得劲,差点伤了手指。 听到唐剑禀报时,他有些疑惑。 刘氏在一旁听到“王司徒”三个字时,吓了一个激灵,身子直往灶房里面躲,并催促儿子快去迎接。 邵勋笑了笑,道:“阿娘勿忧,王夷甫来此,必有所求,晾他一下也无妨。” 刘氏只感到心砰砰直跳。 司徒是什么官,她大约有点数,好像比太守、刺史还大,这是说晾就晾的? “小虫……”她欲言又止。 邵勋转过身来,认真地对母亲说道:“阿娘,儿不是什么小人物了。王夷甫出身琅琊王氏,位列三公,职掌数万禁军,连天子、太傅都甚是倚重。但这没什么,方今天下,还没几个能让我怕的人。想当年,长沙王都被我捉了——” “你捉了长沙王?有没有捉成都王?成都王妃……”刘氏疑惑道。 邵勋脸色一变,赶忙说道:“阿娘说得是,王司徒乃贵客,岂能怠慢?儿这就出门迎接。” 说罢,一溜烟走了。 王衍莫名其妙地等了一会,随后被迎了进来。 邵勋直接将王衍、潘滔二人带至书房,寒暄一番后,笑道:“司徒好雅兴,眼见着要过年了,还来梁县游玩。” 王衍咳嗽了一下,道:“一路游玩下来,确实大开眼界。” “我等经石桥防、李家防南来。”潘滔在一旁补充道。 邵勋恍然,道:“乡间土团,让司徒见笑了。” 王衍有些沉默。 这一点不像他的风格,仿佛被什么东西降维打击了一般。 “君侯设乡团,却不知何为?”良久之后,王衍终于开口了。 邵勋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更加舒服,然后说道:“为了防备王弥,防备匈奴,司徒可信?” 王衍点了点头,道:“并州有报,刘渊大集兵马,意图南下太行。但这怎么看都是防备之举吧?” 邵勋没有外部的情报网络,他建不起。 司马越其实也没,比他强得有限。 但王衍关系网四通八达,即便在并州这种胡人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他都能给你整来第一手消息,确实不简单。 王衍收到的消息是:汉主刘渊遣刘聪等将统率兵马南下,占据太行诸陉道。 在他看来,刘渊这是利用河东表里山河的地利优势,试图以少量兵马堵塞陉道,以便在其他方向发力。 另外,石勒等将率军东行,同样占据了滏口等陉,似乎也是在防备什么。 以此观之,刘渊当攻平阳、河东二郡。 但他没有直接点出这个。 “刘渊欲攻平阳、河东。”邵勋不想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石勒或下河北。王司徒觉得,刚刚经历一番战乱的冀州,可挡得住匈奴大军?平阳、河东二郡,若无朝廷大军增援,可守得住?” 王衍默然片刻,又问道:“王弥何解?” “司徒。”邵勋凑近了一点,看着王衍的眼睛,说道:“王弥已聚众数万,若杀出青州,奔入兖、豫乃至河洛,谁能挡之?” 王衍猛然坐直身子,皱眉道:“苟道将为青州都督,屡次大破王弥,难道不能剿之?” “若苟晞纵放王弥呢?”邵勋问道。 王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固然眼光不错,但思维上有个致命的盲区,那就是没有考虑武人会掀桌子这种事。 这也不怪他,因为此时的社会环境,这种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邵勋的思维压根没这种局限,他分析了每一种可能,甚至拿黄巢来做案例。 黄巢过淮河前后,手握重兵的高骈在淮南按兵不动,坐视黄巢北上。 黄巢走的路线是汝州、洛阳、潼关、长安,都是唐廷控制较深的地区。至于藩镇势力猖獗的地方,黄巢没有去,诸镇也作壁上观,看着黄巢入关中,攻陷长安。 等到黄巢飘了,觉得自己实力强劲,打算出兵收取长安以西地区,并被京西北诸藩镇暴打,惨败而归之后,天下诸镇发现黄巢灭不了大唐,这才行动起来,纷纷出兵入关中,剿灭黄巢势力。 这一幕,难道不会在西晋上演? “司徒,若苟晞但驱逐王弥,自保青州,纵其入兖州,太傅可能抵挡?”邵勋又问道:“如果太傅不能抵挡,地方州郡无兵,王弥可就一路杀至洛京了,届时会如何?” “君侯有点危言耸听了吧?”王衍有点难以相信,更难以适应。 梁县之旅,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让他有些难受。 邵勋搞的那些东西,目前还只能算是萌芽,但王衍知道,那是一种可以在全国推广的模式,这就很可怕了。 因此,在来到绿柳园之时,他有点沉默。 现在与邵勋聊了一会,又发现苟晞可能不会听任太傅乃至他摆布了,人家居然会撂挑子不干?伱凭什么?你一个连寒素都不是的军头,凭什么敢纵放王弥入京? 但邵勋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苟晞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并且理由都能找出无数个。 “司徒。”邵勋又给王衍来了一记重击:“不光苟晞会纵放王弥离境,太傅多半也不敢与王弥对阵。王弥看到前路没有任何阻碍,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王衍心神有些紊乱。 他觉得自己今天大失水准,引以为傲的口才一点发挥不出来,完全被邵勋这个小军头牵着鼻子走,理了理思绪后,说道:“禁军回返洛阳后,太傅尚有数万兖、豫兵马——” “但太傅不敢。”邵勋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王衍的话,说道:“太傅或敢威压天子,但他不敢直面王弥、匈奴,他怕。更何况,届时河北就一定平静吗?苟晞绝对不愿意再为太傅出兵河北了,太傅只能自己想办法平定。”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让潘滔都有些侧目。 “太傅自牧兖州,司徒却在洛阳。”邵勋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和司马越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司马越已经出镇外藩了,你却在中枢为官,你没法离开洛阳。保住洛阳、保住朝廷,就是你最大的利益。 王衍霍然起身,在书房内走来走去。 半晌之后,他转身看着邵勋。 “仆愿奋力厮杀,击破王弥贼众。”邵勋沉声说道:“若匈奴南下,仆亦会提兵北上,与其力战。” 王衍看了他许久,终于微微点头。 邵勋微微松了口气。 王衍并不是司马越的下属,而是政治上的盟友、合作者,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代表了相当的独立性。 他刚才对王衍说的话,半真半假,有那么点忽悠的成分,但整体没什么问题。 不管司马越是真的没胆子和王弥决战,还是被河北牵制了精力,结局都是一样的。 邵勋不认为他能挡住王弥,更大可能是压根不会挡。 考虑到苟晞的态度,王弥来洛阳的可能性相当大,必须认真对待。 第三十七章 新年(月票加更5) 离开绿柳园后,王衍没有立刻归家,而是拉着潘滔去了西北边的广成苑。 在广成宫山麓,他遇到了已被拔为中典牧都尉的乐宽。 从郡国上佐,一跃而为朝官,是好是坏,难以言说。但乐宽没有选择,大过年的还只能与牲畜为伍,回不了家。 王衍、潘滔二人并非公干,但一为司徒,一为太傅幕府司马,都不是他能得罪的,很快便请到了位于广成宫西边的一处名为芝兰院的地方。 此院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营建,前阵子刚刚完工。 主体建筑依地形而建,乃深入湖泊的一个“半岛”。 地方不算很大,但有树林,有竹园,有院落,有观景楼阁,甚至还有建在湖面上的水榭。 今年再装饰一下,搬点洛阳左藏器具布设一番,差不多就彻底完工了。 王衍倒不觉得建这么个园囿有什么劳民伤财。 反正是征发的百姓役徒,要多少有多少,伐木建屋、开山取石、烧制砖瓦等等,“不费事”。 “对岸似乎是农田?”王衍眯着眼睛看了许久,不确定地问道。 农田和芝兰院不搭啊,怎么布的景? 乐宽也有些尴尬,解释道:“那里本是一片竹海,鲁阳侯下令砍伐了一部分,制作竹器,供广成苑用度。辟出来的地,烧荒之后,在年初改作农田,种了一季粟。” “亩收几何?”王衍收回目光,随口问了句。 “不到两斛。”乐宽答道。 这个产量,可以说很低了,即便施加了河底淤泥,产量也不过六十斤上下。 “何人耕种?”王衍又问道。 “南阳、顺阳二郡役徒。” “粮呢?” “供其啖食,若有余,许其带走。” 王衍又看了看四周。 广成苑这個地方,他其实关注过——在地图上关注。 就地界来说,超过半个郡,只不过从来没人开发,连百余年前的汉末麦田都长满了荒草。 朝廷大规模介入此地,差不多已两年三个月了,靠着五郡国六万余夫子役徒,生生兴建了广成宫、芝兰院、汤池(天然温泉)三处宫苑。 除此之外,还开辟了千余顷农田。虽然产量让人思之发笑,仅可供屯丁啖食,但这是第一年。 等到永嘉二年(308)春播,亩收会有一定提升。 再往后,一年年增加,最终变成熟地。 广成泽的地,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啊,只要你舍得下力气改造。 王衍下意识想做点什么,但一摸身上,没带占卜器具。 他不动声色,穿过拥有数十间屋舍的芝兰院,又向西走了里许,看到了一处打好地基的空场。 “此为何地?”王衍问道。 “永嘉仓城。”乐宽答道:“明年春播后,待役徒聚齐,才会正式兴建。” “那边是什么?”王衍伸手一指,问道。 永嘉仓城临溪而建,小溪对岸,零零散散分布着三个刚起了头的木质建筑,看着像仓库,但又不完全像。 “那是三个草料场。”乐宽回道:“牲畜过冬之前,需得备好干草,故建草料场备之。待到开春牧草返青之后,便可野放了。草料场旁边,则是牧苑,而今只有牛羊马豚两千余,乃朝廷所有。” 王衍点了点头,又问道:“听闻鲁阳侯有马数千匹,野放于苑中,却不知在何处。” “离这二十余里,有点远。”乐宽答道:“鲁阳侯遣了千余军士屯驻、看守,一般人不敢靠近。” 王衍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潘滔亦不动声色,但心中翻腾不休。 他与邵勋来往确实更密切一些,但也不可能窥得鲁阳侯势力的全貌。甚至可以说,他知道得还没庾亮、徐朗二人多。 来梁县前,他了解了一件事:广成泽屯丁今年种的那千余顷地,明年将交由汲桑贼众俘虏耕种,这是邵勋全面插手广成泽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田地明面上都是朝廷的,但谁在用,可就很有讲究了,反正天子也不了解这里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修宫苑。 广成泽这地方,只要不惜血本,还可以开辟出几千顷地,且是不缺灌溉的水浇地。如果整饬完毕,是真的教人眼红啊,到时候或会有人来争抢。 他想到了那个“洛水断流”的谶言,心中一动,没说什么,继续看着。 接下来,几人一直转到天黑,在芝兰院歇了一晚后,第二天又至广成宫觐见惠皇后羊氏,方才回返洛阳。 回去的路上,王衍一直在回想羊献容方才的状态。 比起先帝大行时,似乎好了不少? 殿内摆放了许多书籍、图册,王衍没好意思翻阅,但应该是惠皇后搜罗甚至就是她本人亲笔所书。 听闻她遣人在新城、陆浑等地寻访擅长种植水稻的农家,要在广成泽内种稻。 对此,王衍只能愕然,妇人终日折腾这些事作甚? 不过转念一想,惠皇后正值青春,一人幽居深宫,找点事做做也是好的,免得弄出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潘滔也在思考,角度与王衍不同。 他擅长相人。 在王敦少时,他就给下了评语:“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这次看到羊皇后,只觉有些不对。 羊氏不太喜欢庶务。潘滔完全看得出来,惠皇后是耐着性子在做那些事,似乎是在做一场交易。 交易这种事,可就很有说道了。 如果是男女之间的交易,交易到最后,总会发生点额外的事,尤其是惠皇后这种独身别居的女人。 潘滔心中有所猜测,还有些担忧,最后会不会发生什么让天家蒙羞的事情? 不过眼下这个世道,天下板荡,群雄争锋,比起这些,惠皇后那点事又不值一提了。 他坐稳了身子,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局势走向。 鲁阳侯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将信将疑,接下来正好默默观察,看看事情是不是如鲁阳侯所料那样发展。 如果成真,很多事情便要重新谋划了。 ****** 王、潘二人回到洛阳后,很快便迎来了正旦。 天子司马炽于宫中置宴,遍邀群臣,其乐融融。 而在梁县、广成苑一带,新年的气息同样十分浓重。 天还未亮,邵勋便猫到了广成宫正殿外忙活着。 深夜的山上寒风刺骨,哈气成冰。 邵勋手上的冻疮几乎全部裂开,隐有血迹渗出。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把竹子排好,等到天边熹微之时,引燃了火堆。 “噼啪!”爆竹声声,传遍了寂寞清冷的深宫。 羊献容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外面的爆竹声时,连忙唤来宫人询问。 “鲁阳侯在外燃放爆竹,说为皇后迎新年。”宫人垂首答道。 羊献容愣在了那里。 松软的被褥从肩头滑落,路过胸前时,稍稍迟滞了一会,又颤颤巍巍地落了下去。 她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一度、两度、三度,渐渐地整个屋子似乎都明亮了起来。 “噼啪!”之声次第传来。 羊献容很快就穿戴整齐,走出了殿门。 远处是白雪皑皑的群山。 群山之麓,庭院、楼阁、河池、农田点缀其间,隐有鹿群奔走,虎狼长啸。 住在这个地方,直似隐士一般。 但羊献容不是隐士,她也没有当隐士的想法,她是个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后又被吓坏了的女人。 宫人搬了张胡床过来,羊献容坐在那里,托腮静静看着,一如金墉城那会的明媚。 邵勋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有些许灰黑。 羊献容噗嗤一声笑了。 邵勋亦笑,道:“皇后放过爆竹吗?” 羊献容摇了摇头。 邵勋拿起一截,递了过去,道:“正旦乃三元之日,当鸡鸣而起,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臣半夜就来了,准备了这么一大堆,为皇后驱邪。” 羊献容心中一暖,有些雀跃地接过爆竹。 “置于火堆之中。”邵勋指了指熊熊燃烧的火堆,说道。 羊献容嗯了一声,起身走了过去。谁知刚到近前,火堆中“嘭”地一声爆响,吓得她一个趔趄。 邵勋眼疾手快,伸手一揽,将羊献容抱在怀中。 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羊献容轻轻挣了一下,邵勋赶忙松手,退后两步。 “嘭!”爆竹又炸,但都抵不过他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巨响”。 皇后的腰,好软啊。 他抬起头,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背对着他。 清冷的山风吹拂而来,皇后的耳根却愈发殷红如血。 片刻之后,她撩了撩发梢,拿起竹子,置入火堆之中。 火焰渐渐吞没了竹节,没人说话,气氛稍稍有些旖旎。 “嘭!”爆竹声再起。 邵勋的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他暗叹自己定力还是不够,这才一年没碰女人,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恶鬼避矣。”皇后不说话,邵勋只能硬着头皮尬聊:“却不知这说法从何时而起。” 羊献容转过身来,脸蛋上还残留着几丝红晕,不过神情已恢复正常。 只听她说道:“《神异经》云‘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名曰山臊。以竹着火中,烞(po)熚(bi)有声,而山臊惊惮。’《玄黄经》又谓之山巢鬼也。” “原来如此。”邵勋继续尬聊。 羊献容已完全恢复正常,开心地说道:“居宫中之时,正旦亦有庭燎,只不过从未亲手燃放。今日——妾很高兴,圆了少时心愿。” 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是真心的,不带丝毫功利,就是纯粹的高兴。 邵勋也为她高兴,道:“比起去年,皇后心宽许多。” 第一疗程,算是成功了吧? 羊献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转过身去,看着秀美的山川大地。 邵勋默默燃烧完剩余的爆竹,然后便行礼告辞。 羊献容仿佛没听见,凭风而立,一动不动。 第三十八章 慰问 整个正月,邵勋都挺忙的。 正月初一天没亮去看望羊皇后,毕竟出征以来大半年没见到了,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也得去看看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没有,是加大剂量还是出院,总得有个判断。 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在家剪纸人。 立春这天,则在家挥毫泼墨,贴“宜春”二字。 正月十五,插杨柳枝,然后召集亲兵亲将吃吃喝喝,加深感情。 正月二十,在稍稍拖延了数日后,乐氏诞下一子。 邵勋被拦在外面,不能进去看,心情依然十分激动。 这一日,亲兵们每人领到了两匹绢的赏赐。 邵勋没多少休息时间。 二月二,他亲自带领绿柳园的庄客们展开春耕后,就又带着亲兵东行至阳翟县,从禹山坞开始巡视。 禹山坞建成已差不多七年时间,在邵氏辖下诸坞堡中,算是年头最长的了。 与宜阳县三坞最大的不同是,禹山坞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坞堡,除了牲畜数量多,粮食产量稳定外,这里还有一定规模的蚕桑业。 时值二月,桑叶尚未长出,但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桑林中间时,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蚕桑业有明显的地域性。 正如唐代诗文中提到的“幽冀桑始青,洛阳蚕欲老”,此时南方温暖地区可能已经准备采摘第一批桑叶了,洛阳这边却尚未长出,百姓们在春耕完毕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侍弄菜畦、修理农具以及给果园施肥。 桑林之外还有麻田,产出除了供坞堡三千余家使用外,还略有盈余,可对外出售。 禹山坞地近豫东平原,确实比洛水河谷的那三处坞堡强多了。 毛二跟在邵勋身边,来禹山坞“参观学习”。心细如发的他发现邵师的目光在桑林、麻田间停留许久,立刻说道:“邵师,云中坞也有桑林了,檀山坞有人在后山燎松鬻墨,金门坞的竹器上佳,梁县这边都有用的。” 邵勋哈哈一笑,拍了拍毛二的肩膀,道:“不错,今后邵师就靠你来赚钱了。” 毛二不好意思地一笑,抿着嘴,暗暗琢磨着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进入坞堡后,银枪军第七幢迅速集结完毕,在院场上列阵。 这是新组建的部队,成军三月有余,暂驻此地训练。 除了二十余名学生兵军官外,其他人看着有些陌生。 邵勋勉励了几句,一人发下一匹绢,顿时人人高兴,個个欢呼。 邵勋哈哈一笑,然后便挑了几户堡民慰问——基本都是银枪军士卒家属。 因为种种原因,银枪军各幢经常在四个坞堡轮戍,一年为期。 轮戍期间,很多士兵就地成家,娶了妻子,家也安在那边。久而久之,就比较散乱了。 邵勋打算过完今年,就把所有银枪军及其家属迁到梁、鲁阳二县,集中安置,然后派出士兵轮戍四大坞堡,以方便管理。 “杖翁今年高寿?”穿过走廊后,邵勋来到一间房前,看到一位老者正在太阳光下,眯着眼睛磨制马鞭,遂问道。 老者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有人大声说道:“此为材官将军、鲁阳侯、银枪军邵督。” 老者立刻行礼。 邵勋将他拉住,道:“令郎乃银枪军士卒,去年随我出征,奋勇厮杀,立得功勋。诸般赏赐可已到手?” “赏赐?”老者想了想后,然后点了点头,道:“坞主给了一袋豆子。” “多大的袋子?能否让我瞧瞧?”邵勋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马鞭,回屋寻摸了一会,拿出一个小布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正月十五全家吃豆糜,已经用掉不少了。” 邵勋接过袋子,比划了下,大概能装一斛的样子,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问道:“豆糜可好吃?” “好吃哩。”老者仿佛回忆起了那顿全家团圆的温馨晚餐,嘴角都笑歪了,露出几颗黄牙,道:“吃之前先祭了蚕神,我儿吃了两大碗,还有三片肉,那是他们队去山上打猎得到的野猪肉,香哩。”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勋亦笑,然后挥了挥手,两名亲兵提来一袋麦子,大概也是一斛的样子,送到老者屋里。 邵勋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郎,只要奋勇厮杀,将来都会有富贵。” 老者下意识想要缩回手,但被邵勋紧紧抓着,不由地老泪纵横,道:“正月十五团圆吃豆糜,已是许久未有之事。我家以前也是殷实人家,老朽年少时还跟着家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奈何世道不行,渐至沦落,食不果腹。幸有将军,幸有将军矣。” 邵勋叹了口气,道:“会好起来的。” 他又看了看老者已近完工的马鞭,拿在手中,道:“此鞭价值几何?” “若去县里,可售十余钱。” “何物制成?” “三年桑木即可。” “会不会制弓?” “会一点。”老者说道:“不过,最少要十五年的桑木方可为弓材,禹山坞最老的桑木比这坞堡的年头还长,但也只有十年。” “那就要等了。”邵勋笑道。 “十五年桑木任为弓材。”老者说道:“若五年后老朽还活着,定为将军制一把良弓。若十年后还活着,便带着徒弟为将军打制战车。二十年的桑木,是上好的犊车材哩。若将军等不及,明日老朽便去山上瞧瞧,或有年头长的枣榆树,挑挑拣拣,先做个车毂……” “好了,好了。”邵勋拍了拍他的手,温言道:“有你们在,我便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说罢,拿着马鞭走了。 唐剑路过老者身边时,掏出一把钱,数十枚总是有的,塞到老者手里,道:“将军很喜欢你的马鞭,特令我买下。” 随从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前往下一户人家。 老者捧着钱,愣怔许久。 当年石崇抢我家财货,杀我亲人,有冤不能申,有仇不能报,以至于此。 这天下,若都是鲁阳侯这等人,岂非清平盛世? ****** 离开禹山坞后,邵勋又绕了一圈,去洛阳周边的三大庄园巡视。 对于是否把这里的人撤走,他还没下定最终决心。 尤其是邵园、潘园去年种了越冬小麦,要五月中旬才能收获。金谷园今年养护地力,只春播了一季粟——与粟相比,小麦可以越冬,这是非常巨大的优势。 粮食是很宝贵的东西。 洛阳近郊种经济作物的人太多,像邵勋这样把膏腴之地拿来种粟麦的,却少之又少。 实在危急的话,把人撤进洛阳城避一避算了。 王弥这厮,战斗力也就那样,他没有本事攻破有数万禁军把守的洛阳城。 邵勋在金谷园遇到了正在南下的学生兵。 他们是去年在河北收拢的,总计172人,被邵勋私下里称为“邯郸六期”。 他们的目的地是梁县武学,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金谷园,从今往后就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生产基地。 在这里逗留了数日后,二月十五,司徒王衍驱车而至。 “再过月余,金谷园海棠花开,便是洛阳一处盛景,可惜君侯将此景锁闭于内,不让外人观赏,却是不美。”王衍信步徜徉在小溪流水之畔,看着遍布四周的海棠树,笑道。 “司徒若想赏景,随时可来。这金谷园内的仆婢,我都想遣散了,免得害了他们,只留山下的庄客与磨坊。”邵勋说道:“司徒若等不及,今日便可住进来。” 王衍呵呵一笑。 他是很喜欢金谷园,但真不至于夺人所爱。 不过,难得鲁阳侯愿意开放此地,那么时不时过来欣赏下美景,举办一些士人聚会,倒也不错。 金谷园盛会,已是许久未有了,几乎成了传说。 “南阳王模半月间连发两疏至朝廷。”走了一圈后,王、邵二人在凉亭内坐了下来,王衍开口道:“凉州张轨病风,口不能言,使其子茂摄州事。但陇西内史张越不服,与其兄酒泉太守张镇、西平太守曹祛,联名遣使至长安,请以秦州刺史贾龛代之。龛犹豫再三,乃止……” 简单来说,凉州内部有很多人对张轨不服。 他们先推举了贾龛,再举凉州军司杜耽摄州事,最后推举张越,反正谁当刺史都行,就是不能张轨继续当,可见有很深的内部矛盾。 朝廷弄不清楚情况,于是这些人选一个都不同意,决定让侍中袁瑜去当凉州刺史。 凉州听闻,遣治中杨澹驰诣长安,当着南阳王司马模的面,把自己耳朵割下来,置于盘中,担保张轨是被人诬陷的。 都督雍、凉诸军事的司马模被如此血性男儿给镇住了,上表请停袁瑜的任命。 “君侯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王衍问道。 这是考我啊! 邵勋理了理思绪,道:“张凉州一时名士,威著西州。对朝廷又很忠心。值此之际,当镇之以静,仍令其领旧职。仆听闻张凉州年少时住在宜阳女几山,我这便遣人挑些家乡礼物,朝廷可遣使携至凉州,善加抚慰。” 云中坞就在女几山上。 张轨少年时代住在宜阳,一度在女几山隐居,后得其叔父的门荫入仕名额,开启了官场生涯。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认为宜阳才是真正的故乡。 听了邵勋的话,王衍微微颔首。 这是老成持重的做法,他很满意。 张轨其实还是比较忠心的。 永宁元年(301),出任凉州刺史,到任后大破鲜卑贼匪,安定诸郡,并广施教化,局面为之一新。 三年后,听闻河间王、成都王攻洛阳,他甚至还派了三千兵东行,欲入卫京师,可惜被司马颙所阻。 在前年,他再度大破鲜卑,收降十余万口、牛羊马匹不计胜数,觅地安置。 这样一个人,至少明面上十分忠心,对朝廷百般恭敬,没有理由动他的位置。 况且,人家还很有统战价值。 “青州那边,贼势果然大炽。”结束了凉州话题后,王衍又道:“此刻宫中怕是正在议论此事呢……” 第三十九章 怎么打 王弥是一个心智非常坚韧的反贼。 第一次带着家僮部曲,加入刘伯根的宗教起义军,算是小股东,被幽州南下的鲜卑骑兵剿灭——段部鲜卑的雇佣兵业务是真的广,同时接两笔生意,五千骑南下豫州帮司马越,另有数千骑南下青州。 第二次自己是大股东。很遗憾,被兖州刺史苟晞出兵剿灭。 这是第三次了,几乎由他独资。 从正月底开始,青州各郡就急报连连,王弥的部众愈发庞大,开始分兵各处,攻打郡县。而郡县无兵,守令多被杀。 这个时候还没几个人重视,估计也就青州都督苟晞比较上心。 进入二月后,情况明显严重了起来。 如同癌细胞扩散一样,王弥部众的活动范围明显加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甚至于,躲藏起来的天师道部众纷纷加入,并利用宗教关系,帮王弥拉人头、壮声势。 二月底,刚回到绿柳园没几天的邵勋又被王衍喊去了洛阳,让他大呼晦气。 地点还是上次的王家别院。 吃过一次教训的王敦面无表情,在案几上铺开一份地图,简略地介绍了下情况。 “贼势大炽。”王衍说道。 “贼势滔天。”邵勋说道。 他有些难以相信,因为贼人已经出现兖州、徐州境内了,据闻后续还有大队人马,蜂拥入兖。 山东到河南多远?按王弥这個进军速度,邵勋完全可以判断,他们没怎么遇到阻碍,完全是在武装行军。 容易攻打的郡城、县城一鼓而下。 难以攻打的坞堡丢弃一边。 容易拿下的村落、土围子、堡壁则啃掉,壮大实力。 “司徒,事到如今,还怀疑我说的话吗?”邵勋问道。 哪怕苟晞真打不过王弥,只要认真围剿、阻击了,都不至于让王弥搞出这种高歌猛进的行军速度——他又没小摩托! 王衍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地图,却看不出所以然。片刻之后,他看向弟弟王敦,然后果断目光一转,看向邵勋。 王敦脸上青气一闪,没有说话。 邵勋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道:“设若王弥此刻从青州出发,如果不打仗,日行三十里,四月中可至许昌,五月可至洛阳。” 青州到许昌多远?一千多里。 日行三十里,那都算快的了,有的军队只能日行二十里。 一千多里路,四十多天从青州赶到许昌,可能吗? 可能的。前提是不打仗,一路武装行军。 王弥有可能创造一仗不打,六十天速通山东、河南,抵达洛阳的奇迹。 听到邵勋这话,王衍面无表情,因为他还不太相信。 但如果一切成真,他内心之中对苟晞、司马越将会极为失望。 他是只顾门户私计,但也不想朝廷完蛋。 他的狡兔三窟,从来只盯着北方,他没有想过将中原拱手让人,苟安江南的事情。 “太傅领兖、豫二州数万雄兵,怎可能令王弥如此轻松挺进许昌?莫要误人。”王敦忍不住了,这人好大的名声,怎地如此胡说八道。 邵勋有些不耐烦。 王敦这人,怎地心眼如此之小?我哪里得罪你了? 不过还好,王家的掌权人是老壁灯。 老壁灯有能力,但私心非常重,现在得忽悠住他,让他撑住洛阳的场面,给我遮风挡雨。 “处仲,我确实不能肯定太傅一定会避让。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苟晞已经让了,太傅再让,又有什么奇怪的?石勒、石超等人已经进军河北,太傅兴许要把主力调去平定河北乱局呢。”邵勋说道。 听到“处仲”二字,王敦怒极,你什么身份,敢称我表字? 不过,怒到极点,他反倒一笑,道:“鲁阳侯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 王衍眉头一皱。 邵勋不再理王敦。 丢下妻子和部众,单骑逃回洛阳,无论有什么理由,都难逃“鼠辈”二字,不知道有什么可骄傲的。 这种人,就只能在士人圈子里撒泼。 仗着自己的家世,笃定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即便被抓下狱,也会有人营救,于是做点大胆、出格的事,混个名声。但当他真遇到生死时刻,且别人不会因为他的家世而手下留情的时候,就彻底现出原形了。 “张凉州欲遣北宫纯等将率凉州精兵入卫洛京,这会估计已经上路了。”王衍突然说道:“但光靠他们并不足,还得靠禁军。君侯可有什么建议?” “仆只有四点。”邵勋说道。 “其一,即刻核查禁军人数、器械,做到心中有数。” “其二,东阳门太仓有多少存粮,好好查一查。洛阳武库有多少器械,亦要查清楚。” “其三,修缮洛阳周边关塞。现下可能已来不及了,但可多多积存守具,以备不时之需。” “其四,下诏天下诸州,令其选送精卒、器械、钱粮入京。” “就这些?” “就这些。” 王衍站起身,在院内走来走去,仔细思索。 王敦有些烦躁,悄然离开了。 邵勋继续看着地图。 “君侯打算怎么打?防还是攻?”王衍停了下来,问道。 “司徒,禁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邵勋反问道。 “看着——都还行。”王衍有些迟疑。 他本来想说禁军可战的,但看着邵勋的目光,又咽了回去。 他对自己的军事才能没把握,以前还会询问弟弟王敦,现在对他失望了,暗叹王家人或许都没有军略,故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一年多前的禁军只有两万人,却可击溃现在的五万多禁军。我这么说,司徒可信?”邵勋问道。 “君侯但说如何打仗,莫要东拉西扯了。”王衍摆了摆手,说道。 “守洛阳,不在于洛阳本身,而在于洛阳八关。”邵勋说道:“为今之计,当探明王弥进军路线,再作计较。” 这是打算御敌于洛阳之外了,即利用洛阳盆地周边的山川地利,击败贼军。 邵勋说得很浅白,王衍听明白了,觉得这个方略算不得错。 当然,他也不会光听邵勋的。 他拉拢军事人才,也不可能只拉拢邵勋一人。 他会多方听取意见,最终再禀报天子。 ****** 午后,王衍入宫问对。 邵勋则离开别院,返回梁县驻地。 王家别院建得还是挺别致的。 春意融融之时,百花盛开,泉水叮咚。 曲折回环的连廊建于河塘之上,还可欣赏游鱼,别有意趣。 唯一不和谐的,大概就是偶尔传来的女人讥讽声和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了。 邵勋穿过连廊之时,看到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前方。 眉毛细弯,皮肤白净,五官精致,明眸牿齿,整体虽然谈不上美绝人寰,但也可称一声漂亮。 更兼身上有股雍容典雅的气度,看人时,甚至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呃,她看了自己一眼。 邵勋拱了拱手,离去了。 妇人扭过头去,继续盯着河塘。 出了王府之后,邵勋先去糜府拜访了一番,却没见到司隶校尉糜晃,听闻巡查诸县去了。 有心去曹馥府上一转,又有点发憷。 他现在自制力有点差,担心真的上马“整治”小红,反而不美。 洛阳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连续几年的和平,已经让人们忘了当初的惨痛记忆。 邵勋沿着东阳门内御街东行。 他走得很慢,仿佛在一步步丈量似的。 五年前,他还是个小人物,跟着糜晃从建春门入城,然后拐到这条御街上。 五年后,他已是王司徒的座上宾。 时光催人老,也催人奋进。 他做到了。 “回去。”出了东阳门后,他吩咐道。 “君侯,回哪里?”唐剑牵来马匹,问道。 “禹山坞。” “诺。” 邵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现在要开始做战争准备了。 一场接一场,永远没有尽头。 王弥如果从许昌方向来洛阳,那么基本就两条路线,一条是邵勋当初数百里奔袭刘乔的路,一条则是经禹山坞附近的阳翟县,然后过轘辕关入洛阳。 前者可能性小一些,后者较大,因为更近。 其实,他都有点想兵发许昌,到那里去迎击王弥。 但他吃不准王弥部队的兵力和战斗力,更担心洛阳那帮孙子不派援兵、不发粮草,把自己晾在许昌——他们完全做得出来。 这是一个相互间没有信任的社会啊。 回到梁县之后,邵勋便开始了大练兵。 而此时,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三月,王弥的动向愈发明显,主力部队已经进入兖州。 太傅司马越又来了迷之操作。 先是以有人欲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为由,将其关入金墉城,然后鸩杀。 随后,遣河北降将王斌率五千甲士,打着“入卫京师”的旗号来到洛阳。 最后,太傅离开了许昌,移镇鄄城。 这个架势,完全是策应河北的模样,因为他还连连催促王浚,南下共击石勒。 王浚其实还能摇来鲜卑骑兵,当初镇压刘伯根的那批鲜卑人,甚至还有不少具装甲骑,但人家来不来就不好说了,毕竟在长安吃过亏。 三月二十日,卢志匆匆来到禹山坞,第一句话就让邵勋大惊:“君侯宜撤离禹山坞军民,退保梁县。” 第四十章 人设(月票加更6) 禹山坞外的桑林内,已吐出了点点嫩芽。 菜畦之内,早韭已经长得老高。 牛羊马驴在山脚下徘徊,时而低头嚼吃嫩草,时而抬起头来,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人类。 “吃谁的饭……穿谁的衣……”银枪军第七幢的官兵们喊着口号,进行着艰苦的训练。 甚至就连堡丁,今天都被拉出来集体操练了一番。 妇人在地里忙活着,感到劳累时,便直起腰,看着远处正在操练的父亲、兄弟、丈夫,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孩童们去河边取水浇菜,去山上捡拾柴禾,去照料牲畜,偶尔打打闹闹,欢快的笑声洒满一路。 这就是禹山坞,就是禹山坞堡民们辛苦又朴素的生活。 难道要把他们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也剥夺了? “君侯欲做纯臣耶?”卢志的话就是这么犀利,直指核心。 “我并非纯臣,君当知也。”邵勋回道。 “君侯想做什么样的臣子?”卢志不放过他,直接问道。 邵勋不敢回答,只能含糊说道:“我愿为朝廷拼杀。” 卢志呵呵一笑,道:“朝廷若在,君侯居洛阳、荆州之间,便可不腹背受敌。朝廷若不在,天下无主,四方混战,别说荆州、南阳之兵可能攻杀过来,豫州、关中之兵亦可能围攻而至。君侯确实需要朝廷。” 邵勋尴尬地笑了笑。 谋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了,他还在打马虎眼,逼问一句才透露一点。 这是什么?这是不信任卢志,毕竟他才来“上班”几个月而已。 不过卢志确实点出了核心。 朝廷现在还有名义,可委任刺史、太守、都督,天下方伯还在解送赋税、输送女乐、工匠入京值役,甚至还有人派兵入卫京师。 如果能在朝堂上得一合作者,帮自己稳住其他方向,得以集中精力开拓,河南起家才有可能。 唐末朱温镇汴,也是打着剿灭秦宗权的名义,让四周藩镇不来攻他,甚至在朝廷派来的都统、监军的催促下,结成同盟。 消灭秦宗权的过程中,朱温不但清理了宣武镇内的刺头,还借机吞并义成、东都、奉国、河阳等藩镇,时机成熟后与山东二朱、徐州时溥、青州王师范翻脸,专心向东,扩大地盘。 在起家的前期,朝廷政治上的帮助十分重要,不知道能为自己挡掉多少刀兵之灾。 从这个角度来说,邵勋是有动机维护大晋朝廷的,至少不能让它过快倒下,或者严重损失威望,这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子道既清楚其间道理,为何还让我撤掉禹山坞军民。此坞依山而建,并非处在旷平之地上,王弥纵然要经此道北上,也不一定非要打禹山坞吧?”邵勋说道:“此獠一路行来,州郡但闭门自守,也没见王弥停下来攻谁。他的眼中,大概只有许昌、洛阳吧?” 兖州那边,已经有太守因为坐视贼军过境,而被朝廷撤职了。 当然,朝廷也只能拿太守们出气了。司马越带着大军离开许昌,避往鄄城,朝廷就没法撤他的职。 卢志想了想,叹道:“君侯既坚持,便罢了。但禹山坞仓城不大,储粮有限,最好把老弱妇孺撤来梁县,临时安置。堡丁就留下,协助军士守城。” “可。”邵勋说道。 山下的农田、麻田、桑林可能会遭殃了,不管打赢打输,禹山坞今年都会遭受重创。 “可知王弥有多少兵众?”卢志又问道。 “出青、徐二州时便有五六万人,现在却不知也。”邵勋说道:“沿途有不少豪强、天师道教众乃至郡国兵士败类加入其中,待至许昌,可能会有十万之众,或许更多。” “十余万众,便不能硬来了。”卢志道:“也不知其战力几何,确实只能先稳一稳,看清其实力,再做打算。” 不能不打,直接让开。毕竟你是朝廷大将,享受了朝廷的诸多好处,趴在朝廷身上吸血养兵,如果不能体现出价值,不能承担义务,你有什么用? 也不能拼得太狠,大量消耗己方实力,那样朝廷有可能会秋后算账。 其间的度,并不好把握。 只想拿好处,却不愿付出代价,太理想了。 “子道有何良策?”邵勋虚心请教道。 “君侯既不愿撤离禹山坞,仆只有中策了。”卢志说道:“主力前出至郏城、襄城境内,屯于汝水西岸。贼众若来,可阻河而拒。离禹山坞更近,呼应起来也更方便一些。” “若贼走梁县、伊阙关入洛阳,那么就要在汝水大打出手,绝不能让贼人突入进来,否则基业尽成灰矣。” “若贼走阳翟、轘辕关入洛阳,则蹑其后,与轘辕关守军前后夹击,将贼人歼灭在山谷之内。” “王弥穿州过境,刺史、太守们但闭门自守,其志必骄,就让洛南的山谷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自古以来,山川便是战争中非常重要的因素。阻河而隔,与直接面对面,完全是两个概念。 对付王弥,去掉留守之人,邵勋能调动的兵力大概在万人上下,若能配合数万禁军,确实能打出一场漂亮的歼灭战,至少也是击溃战。 “我得子道,诸事无忧矣。”邵勋笑道。 “仆不过是提些建议,怎么打还要看君侯。”卢志自谦道,随后,他又一脸正色道:“王弥之乱,固然是大危机,但也有很多机会。君侯该好好想想,今后以怎样一副面目出现在天子与公卿巨室面前。” 邵勋微微点头。 这是在给他包装人设,固化形象,以便获取利益。 “老实人吃亏。”邵勋只说了一句。 卢志一听便笑了,然后用略带欣赏的目光看向邵勋,道:“君侯以前便深谙此道。若太过老实,即便立下大功,也得不到许多好处。我知君侯并非没有分寸之人,但有时候跋扈一些,确实会让人举棋不定。” 老实的苟晞,朝廷让他从兖州滚蛋,他就滚了,兵都带不走几個,还得去青州重新编练部伍。 苟晞应该也是伤心了,从今往后,大面上估计还会尊奉朝命,但私下里一定会小动作不断。换句话说,老实人苟晞消失了,现在是军阀苟晞。 邵勋比起苟晞,有劣势,也有优势。 劣势是太年轻,升官都不好升,同时没有苟晞几十年的积累。 优势是就在洛阳旁边,还是禁军将领,处理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再加上他着实能打,为朝廷解决了许多麻烦,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 跋扈是他的保护色,抢地、抢钱、抢女人,都可以用一句“年少气盛”来搪塞。 小错误不断,大错误不犯,坚决尊奉朝廷号令,让去关中就去关中,让去河北就去河北,连私兵部曲都带上去为朝廷征战,这不是大大的忠心吗? 本身还会拉关系,换你是上位者,面对这样一个刺头,确实只能又爱又恨。 “君侯既已有通盘部署,仆觉得,此番战王弥,当体现出‘忠心’二字,同时再建立战功,让朝堂上下挑不出毛病。最后顺手捞取好处,让朝廷在两难之间,最终倾向君侯,捏着鼻子认了……”卢志随即仔仔细细说了一番。 邵勋听得连连点头。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大体方略。 ****** 三月一晃而过,随着王弥在兖、豫二州如入无人之境,太傅司马越更是远避鄄城,洛阳的有识之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合着没人阻挡王弥啊,就让他这么一路冲过来? 于是乎,从三月底开始,不断有士人离开洛阳,先是举家暂避郊县,然后便思考起了下一步的出逃方向。 有人向西避入山中,有人向南奔往南阳。 四月初,禹山坞的老弱妇孺已经打包好了搬家的一切,然后或扶老携幼,或乘坐车马,向西避往梁县。 王司徒召唤,邵勋紧赶慢赶,入夜前抵达了王府别院。 王衍亲置小宴招待。 “天子曾经做过左卫将军,荡阴之战时也带过兵,他打算插手战事。”王衍说这话时不是很高兴,毕竟他才是禁军统帅,天子插手干涉,显然是不信任他。 邵勋随口附和了一下。 老逼登家排场不小啊,丝竹阵阵,舞姬飘袂,让自制力愈发差的邵勋时不时分心。 “天子打算如何插手?”他一边问,一边四下打量。 王府中有个女乐才貌俱佳,气质出众,虽然是“高级妓女”,但还是让他多投注了几道目光。 “老夫上次入宫问对,天子同意御敌于关塞之外。”王衍说道:“目前,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将领有三人,其一是缪播,其二是缪胤,此皆太傅父子故臣,今为天子所用。其三是朱诞,乃右卫三部督,经常入宫问对。” 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邵勋有些感慨,天子难道已经忘记我了吗?还是因为谶谣之事,不敢用我,不想用我? 天子当过左卫将军,荡阴之战时领过兵这事,邵勋还真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司马越北伐时,将宗王都带在身边,却不知他们具体做啥了。 “缪氏兄弟或会各领禁军一部,把守伊阙关、轘辕关,阻遏贼人。”王衍继续说道:“老夫会坐镇洛阳,总揽全局,调度各部。君侯……” “愿尊奉司徒号令。”邵勋掷地有声地说道。 “好。”王衍有些高兴。 他知道邵勋不一定会很痛快地接受调度,但有这个表态,总比没有好。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 放下酒樽后,邵勋眼角余光发现,上次那位宫装丽人从不远处路过,似乎还停留了一会,注意他在做什么。 待邵勋转过头去,却已芳踪渺渺。 “处仲去哪了?”见王衍看向他,邵勋随口掩饰道。 “这两日天子频频召见臣子问对。处仲身为秘书监,须臾不离,昨晚便宿于宫中,忙至深夜。”王衍说道。 “原来如此。”邵勋点头道。 王敦原本是大鸿胪,后来出任青州刺史,半路奔回洛阳后,这两个萝卜坑都没了,于是出任秘书监。 这个第三品的清贵职务,多半还是王衍运作的。为了帮不成器的弟弟,老逼登操碎了心。 二人随后又聊了许多其他方面的事,直到半夜方才罢散。 王衍邀邵勋留宿一晚,明日随他一起入宫陛见。 考虑到亲兵都带在身边,邵勋同意了。 王衍不胜酒力,早早离去。 王敦亦不在,襄城公主司马脩袆遣人安排了住处。 房间不大,装饰得素朴典雅,与暴发户完全是两个风格。 王府还特意安排了人服侍。 邵勋定睛一看,竟然是宴上见过的那位女乐,顿时大喜:老逼登真知我意! 这容貌,我见犹怜,这气质,不比岚姬差了。 只是脸上怎么有个耳光印? 已经禁欲一年多的邵勋懒得多想,直接吹灭烛火,抱着美人登榻。 我今天也考察下世家大族招待客人的侍婢成色如何。 唐剑披挂整齐,无视王府家丁不善的目光,带着一众兄弟们在外值守,一丝不苟。 里间很快响起了妇人从喉咙间溢出的婉转悠长的“嗯”声。 一夜很快过去。 邵勋清晨醒来时,发现美人眼角隐有泪痕,忍不住又是怜爱一番。 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门之后,发现一脸疲倦的王敦回来了。 邵勋向他行了一礼,然后在亲兵的簇拥下,前去盥洗、用膳,不一会儿便与王衍驱车离开。 第四十一章 侦查 王敦回来之后,家里空空荡荡。 公主司马脩袆一个人待在房间内,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不想问,也不想看见她,悠然自得地用完早膳后,便想听小妾宋祎吹奏一曲《梅花落》,放松下紧绷的情绪,陶冶情操。 最近实在太累了。 幸有宋祎,丽质天成,在音律一道极具天分。满洛阳之中,或只有散骑侍郎王延家的荆氏能与之媲美。 美人时常有,有的还美绝人寰,但内里空无一物,实教人提不起兴致。 故他遣散了其余姬妾,独留宋祎一人在侧,以娱己身,抚慰心情,珍不示人。 实在是兼具美色与才情之人太过稀有了! 与宋祎相比,襄城公主性子骄纵,盛气凌人,实非良配。若非自己早年荒恣于色,体为之弊的话,一定会与宋祎生下儿女,悉心教导。 想到这里,他再忍不住了,起身唤来仆役,问道:“素娥呢?将她唤来。” 仆役看了他一眼,嗫嚅不敢言。 王敦有些好奇,问道:“可是尚未起身?” “是……” 王敦笑了,一边出门,一边说道:“待我去瞧瞧,美人春睡,妙哉妙哉。” “郎君,宋姬昨夜宿于西偏房第一间。”仆役心一横,说道。 王敦定住了。 他突然想到,邵勋昨夜宿于府中,似乎就在西偏房第一间,今早还打了个照面。 他霍然转向,直朝西偏房而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拳头也渐渐握了起来。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但任谁都知道,他正处于盛怒的边缘。 “嘭!”房门被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一片。 宋祎正低头默默披着衣裳,准备起身。 王敦只觉一阵气血攻心,半晌后,不死心地问道:“素娥,你——邵勋没拿你怎么样吧?” 宋祎眼睛一红,微微遮蔽了下那双修长白嫩的大腿,起身行礼。 王敦飞快地瞟了一眼,但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嘭!”他又摔门而出,仰首望天。 云色很淡,近至于无。 他再低下头,草色青青,绿意盎然。 “一定是司马脩袆那个婊子!”王敦心中很快想明白了,怒不可遏:“不过就是委弃于道罢了,值得这么恨我?” 他在院内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一会咬牙切齿,一会阴冷无情,一会又满是恐惧。 宋祎出了门,如孤魂野鬼一般轻轻飘向远处。 王敦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没察觉。 他像只困兽般,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决绝,须臾又恢复平静,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离开了西偏房,回到书房之内,找出兵书,认真诵读。 王家子弟众多,要想脱颖而出,靠谈玄、拉关系、政治平衡,他没有半点优势,唯有一点:在王家内部,他是最知兵的。 若有军职,多半落到他身上,其他人都不行。 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也是唯一的优势。 而今却要在这条道上继续走下去,精益求精,最终摘取甘美的胜利果实。 他只能这么做了。 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弄死司马脩袆这贱妇,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有些麻烦,便是他也承受不起,王家也担待不起,只能慢慢找机会了。 王衍下午才回来,眉宇间微微有些忧色。 方才进宫之时,别人没注意,他却偷偷看到了。 邵勋与值守殿庭的军校十分熟悉,远远地交谈了很久,这才随他一起入宫。 这人怎么比自己还能钻营? 我替太傅、天子妆点朝堂,你替他们培养军校是吧? 正思虑间,仆役悄悄走了过来,在王衍耳边低语一番。 王衍听后,半晌无语。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出?弄得家宅不宁,成何体统。 “将宋祎唤来。”王衍脱了鞋,跪坐在榻上,说道。 “诺。”仆人行了個礼,正打算离去,却又被王衍喊住了。 老头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最终觉得有些脏事不太适合自己来做,于是说道:“你遣人去将宋祎的家人接入府中,再派辆车,将此女送往梁县。做完这些,禀报下公主,看看她怎么说。” “诺。”仆人会意,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谓一石三鸟之计。 公主心中显然有气,此举或能令其消气。 控制住宋祎的家人,也就控制住了宋祎。 送往梁县,卖鲁阳侯一个好,让他知道王家忍痛割爱,心怀愧疚。 其实,不管计策效果怎么样,眼下也只能这么做了。 挥手打发仆人之后,王衍静静坐了下来,思考入宫问对的得失。 ****** 洛阳通往梁县的驿道上,一辆辆满载粮食、军械的大车缓缓而行。 入宫一趟还是有好处的,天子首肯,王衍下令拨发了大批粮械、少量钱帛给邵勋,着其前出至襄城,堵住贼众入京的一条道路。 邵勋领命之后,连家都没回,直接带着亲兵奔向偃师东南的轘辕关,打算亲自走一遍这条路。 洛阳盆地向南,还有三关,自西向东分别是伊阙、轘辕、大谷三关。 其中,位于洛阳南边的伊阙关最为重要。 因为此关是这条路上唯一的险要之处,关前关后皆是地势平坦的河谷地,唯伊阙关所在颇为“险仄”。 大谷关在洛阳东南数十里的山谷北口,当谷道。 山谷两侧陡绝,山径崎岖,且非常容易埋伏,一般不会走这里。 轘辕关在偃师东南五六十里,山路险隘回旋,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得名。 出山可至阳城县境。 出阳城县,再往东南,沿着颍水行军,相对便利,可一路至阳翟。 总计百余里的山间河谷路,邵勋反复走了五天,并绘制了一份详细的地图。 地近禹山坞时,甚至看见了两座历经风雨剥蚀的土城。 “此为阳关聚,在阳翟县西北三十余里。”跟随而来的庾亮说道:“昔年王莽曾遣王寻、王邑将兵百万至颍川,刘秀将数千兵,徼之于阳关。这两座夹颍水相对而立的土城,便是阳关聚了。” “元规做功课了。”邵勋笑道。 庾亮淡淡一笑。 谁没有上进心?眼看着邵勋一步步起势,而他却毫无作为,心中别提有多着急了。 但他现在没有着力点,不知道该往哪处使劲。 太傅幕府那边,眼见着不可能有什么提升的空间了,那么只有依附邵勋了吧? 前阵子在洛阳,母亲与自己一番长谈,他才最终下定决心。 自己三不五时地跟着邵勋跑,在别人眼中,早就是铁杆邵党了,还去许昌当那个没甚意思的东阁祭酒,完全是浪费时间。 于是,在太傅移镇鄄城的时候,他辞去了东阁祭酒之职,回到洛阳。 回想起当时太傅以及幕府僚佐们的眼神,庾亮只觉汗颜。 但回到洛阳后,他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为此失落了很久。 直到前几天邵勋带上自己,跋山涉水,查探这条驿道。 他提前做好了功课,以期一鸣惊人。 “走了这一路,你觉得如何?”邵勋走到颍水之畔,命人测量水深,随口问道。 “这条路不是很好走,王弥真会来吗?”庾亮疑惑道。 “有进步。”邵勋哈哈一笑,道:“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记住,哪怕后手最后没用上,也一定要有后手,绝不能大意。” 庾亮轻轻点头。 “王弥会走哪条道,我也不甚清楚。我希望他走轘辕道,而不是伊阙道,但世事难料,谁说得准呢。”邵勋说道:“天子也做了两手准备,缪胤领兵八千,守伊阙。缪播领兵五千,守轘辕。大谷关那边,亦有司隶校尉糜晃所领之三千众。无论王弥走哪条道,都不是那么好过的。一旦顿兵于关城之下,锐气就没了。” 入宫问对之时,王衍综合各家之所长,提出了一份详细的方案。 洛南三关皆派禁军戍守,利用山川、坚城消耗敌军的兵力、物资和锐气,待其疲态尽显之时,派出养精蓄锐已久的禁军主力,出关决战,一举破敌。 这份方案,可以说十分保守,充分考虑到了禁军如今的状态,让他们以守为主,先适应一下战场氛围,看看敌军的成色,再做计较。 一份中规中矩的防守反击战术,只要好好执行,不出意外的话,赢面很大,王弥甚至没机会摸到洛阳近郊。 在这份方案中,邵勋甚至看到了一丝隐藏的杀机:如果王弥攻不下轘辕关,或者不走那条路,邵勋就要被迫与敌决战了。因为不打垮他的话,王弥压根靠近不了伊阙关。 这老壁灯!坑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 但你还没办法,有本事不要拿人家钱粮物资。 朝廷给伱吸血,就是让你卖命的,本质上就是一场交易。 离开阳关聚后,邵勋又直奔襄城、郏城一带进行侦查。 襄城郡下辖襄城、郏城、舞阳、昆阳等七县,是广成泽的东大门,同时又是南下南阳的主要道路之一,可谓冲要之所。 更妙的是,此地世家力量不强,折腾起来不会有特别大的声响。 王弥不来,他还不好插手呢。 第四十二章 我有多少兵? 就在邵勋与王衍入宫问对后不到半个月,王弥大军就扑到了许昌。 守军只有可笑的千人,一通战鼓之后,直接拿下。 随后便是一场“饕餮盛宴”! 王部将士褪去了人性,充分展现了兽性,在许昌这座豫州名城之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王弥不以为意。 不让儿郎们好好发泄一番,上了阵谁为你卖命? 你一不发钱粮,二没有恩义,人家跟你一路过来,图什么? 所以,他想得很通透,该乐呵就乐呵,该厮杀就厮杀,今朝有酒今朝醉,人死鸟朝天,怕个屁! “将军既举义师以平天下,自当约束部伍,严申军纪,以为天下表率。”有被绑来的士人劝道:“而今所过之处,多行杀戮,百姓散亡,嗟怨之声,盈于道路。长此以往,必为人所诟,恐伤将军仁德之名。” “老头说得什么话?”前锋将军刘灵大笑道:“有本事别吃我们抢来的粮食。” 刚刚冲进衙厅的王桑听了亦笑道:“这老头口是心非,昨天吃得可欢了,整整三大碗。” 老者面红耳赤,长叹一声后,放弃劝说了。 正在擦拭佩刀的王弥放下布帛,道:“谢公,你读过书,我亦读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汉光武成事之时,军纪好吗?魏武帝平定天下之时,难道没有滥杀无辜?待攻下洛阳,我便约束下军纪,届时还要请教谢公。” “洛阳乃天下之枢,岂是说打就能打下的?”谢公摇了摇头。 “许昌不是重镇吗?”王弥不屑道:“我以为要费些手脚呢,结果才擂了一通鼓,先登勇士就拿下此城了,谢公怎么说?” 谢公哑口无言,半晌后方道:“太傅身负天下之重,手握重兵,却不救涂炭,早晚为世人所弃。” “哈哈!”厅中众人大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谁都没想到,权倾朝野的司马越竟然不敢在许昌等着他们,仓皇避让,轻易让出了这座重镇。换个眼界低点的义师首领,许昌都够他登坛祭天,开国称帝了。 费解!令人费解! “司马越徒有虚名罢了。”王弥得意地一笑,道:“我等从青徐二州出来时,他不敢去鄄城,窝在许昌。待我深入豫州,他又弃许昌,移镇鄄城。说什么平镇河北?我看就是怕了,不敢一战。” “他打仗就没赢过,有何惧哉?”王桑笑道:“待杀进洛阳,捉了他妻儿,看他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人家脸上那层皮,胜过三重甲,妻儿被执又如何?我自岿然不动。”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洛阳没了,他责任最大,届时天下哗然,他还能坐稳丞相之位吗?” “兴许他乐得看到洛阳告破呢。” 厅中的中层将领们也奚落起了司马越,刁钻毒辣之处,直惹人发笑。 谢公听了直摇头,显然对司马越的行为也很不理解,只觉他已经疯了。 王弥擦拭完佩刀,将其“哐”地一声扔在案几上。 有些人听到动静,收起了笑容。 有些人还在嘻嘻哈哈,不以为意。 更有甚者,还有人扯着嗓子问门外走过的军士,今天吃什么。 王弥嘴角直抽,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问题,遂扭头看向弟弟王桑,问道:“而今我有多少大军?” 王桑愣了,道:“五万?” “你昏头了?出青州时就不止五万了。”王弥瞪了他一眼。 “八万?”王桑不确定地说道。 “我看有十万。”刘灵说道。 “不下十万。” “十二三万都有了。” “不止,不止,应该有十五万。” “你说少了,有十七八万人。”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王弥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古往今来首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的大军统帅。 不过这也不怪他。 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入伙,又不断有人离开,谁弄得清到底有多少兵? 他前后封出去几十个将军,有些人面都没见过,只存在于纸上,甚至不知道他们如今屯于何处,还在不在。 没关系!王弥默默安慰自己。 好歹整编出了几万像点模样的部队,由老兄弟们掌握着,一路行来,不断整训,还能上阵打一打。 其他人爱怎样怎样吧,壮壮声势总是好的。 攻关隘、城池的时候,也能把他们拉过来,用人命趟出一条路。 只要拿下洛阳!只要拿下洛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时候我就不跑了,安安心心在洛阳建制,整顿部伍,委任官员,把这份基业稳固下来。 “许昌乃重镇,尔等可查抄到器械?”王弥又问道。 他主要看向刘灵。 此君乃阳平人,家里穷得叮当响,饭都吃不饱,偏偏力大无穷,也不知道怎么长的。 奔跑中的牛马,他轻轻松松徒手制服。 就因为这一手,在乡间名气不小。后加入天师道,一步步成为师君,公师藩起事的时候,他聚拢了数千人,自称将军,后被打散。 这厮是个铁杆反贼。 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就经常抚胸长叹:“天下何时大乱?” 果大乱后,如鱼得水,勇冠三军。 可以说,他是这支队伍里,除他王弥外最能打的人了,故为先锋,有众二三万人。 “大将军,武库内兵甲不过数万,太少了。”刘灵说道:“司马越一定被他手下那帮人骗了。很多器械朽烂不堪,我都怀疑是不是曹魏年间的旧货。” “伱就没有拷打库吏?”王弥问道。 “打了,还杀了几个呢,没用。”刘灵叹道:“库吏直叫屈,说当年鲁阳侯率军袭占许昌,府库为之一空。” “果真?” “应假不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鲁阳侯现居何职?” 刘灵张口结舌,不能对。 “谢公?”王弥又问道。 “鲁阳侯就是材官将军邵勋,出身寒微,技艺出众。”谢公说道:“去岁征河北,大破汲桑,俘斩万余众。前年在长安,围杀五千鲜卑骑兵,也是个胆大包天之人。” 王弥一听,叹道:“此人竟不能为吾所用。” “鲁阳侯乃越府家将,如何会降你?”谢公叹道。 王弥冷哼一声,道:“待我攻破洛阳,抓了司马越之妻,便将其赏给邵勋。他辱了主母,不降我还能降谁?我就不信了!” “你!”谢公骂道:“鲁阳侯屡为朝廷、太傅出征,忠心耿耿,怎可能行此丑事?” “怕是他心中也念着自家主母呢。”王弥随意口嗨了一下,便不再理此人,转而看向刘灵,道:“武库中的器械,你挑拣一下,堪用的就发下去,接下来还要大战。” “诺。”听到“大战”二字,刘灵有些兴奋。 “兄长,接下来去哪里?”王桑问道。 “我意攻轘辕关,直入洛阳。”王弥说道。 “为何不走伊阙关?” “儿郎们天天叫嚷,恨不得飞到洛阳,一天也不想耽搁,我能怎么办?”王弥有些头痛地说道:“谁让轘辕关近一百多里呢?” “轘辕关好走吗?” 王弥回忆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 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游侠各地,到过洛阳,甚至结识了汉主刘渊。但他已经记不太清有没有去过轘辕关了,只能搪塞道:“先去看看再说,兴许好走呢。” “也是。”王桑点了点头,道:“这两年,咱们还不是一路趟过来了。管他呢,遇到官兵,冲杀一阵就溃了,都那个德性。” “洛阳文恬武嬉,听闻禁军也完了,应不能打。” 嗯?王弥看了一眼说话之人。 一路行来十分顺利,竟然有人说禁军不能打?再不能打,还能比州郡兵差?还能比司马越差? 他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有些人自衿自傲地厉害啊,长期以往是要吃亏的。 不过,眼下却还不能大肆整顿。 士气可鼓不可泄,待打下洛阳,正式建制的时候,一定好好收拾下这帮兔崽子。 “二弟。”王弥突然喊道。 “兄长。” “这两天就算了。从后天始,你带人收拢下部伍,别让人跑得太散了。”王弥叮嘱道:“如果有人不听,就打发他们去伊阙关,不要跟着咱们了。” “诺。”王桑痛快地答应了,道:“咱们走轘辕关,先入洛阳,让那帮小子跟在后面吃灰吧。”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谢公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在悲叹如此乌合之众,居然一路毫无阻碍地冲到了许昌乃至洛阳附近,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在许昌“休整”了数日后,四月下旬,王弥大军分批离开了许昌,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人马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颍川诸世家但闭门自守,如同鹌鹑一般,躲在坞堡内,不想与贼军发生任何冲突。 实在是贼人太多了! 漫山遍野都是,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如果专门停下来围攻某一座坞堡,没有任何人顶得住,家破人亡的可能性极大。 所有人都暗暗乞求着这帮瘟神赶紧离去,不要再祸害颍川了。 当然,也有胆大之人瞪着明亮的双眼,四处找寻有无被贼众祸害的村落、坞堡,看看能不能将其吞并。 这就是乱世,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界限,转换自如。 第四十三章 来了,都来了 襄城县内一片混乱,原因无他,太守跑了。 不用朝廷来免官,他自己先润为敬,免得下场不妙。 郡县佐官、吏员们见状,逃散一空,偌大的襄城竟然没个主事人。 到了第二天,稍微有点资财的人开始出逃。 大车小车,充塞道路。 汝水渡口之上,船工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心惊胆战的他们甚至怀疑贼人是不是打过来了,吓得直接划船至西岸,不做买卖了。 有一部分胆大的还在渡人、渡马,这个时候往往能随意索价,别人还不敢还价。 午后,一个消息开始在人群中流传:王弥贼众已破郡城,分兵四掠,很快就要到汝水了。 此消息一出,渡口附近的混乱再上一個级别。 有人弃了车马,拿着细软就跑。 有人到上下游查探,看看有无可涉渡的浅滩。 还有人犹豫不决,四处找人询问,辨别消息真假。 但这个时候,压根没有好消息。反倒是谣言传播得飞快,人们压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局势,然后吓唬自己或者别人。 简而言之,出逃的人一片混乱。 渡口对岸,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数百骑在岸边勒马止住。 数人下马,揪着两名船工将他们渡过河去。 片刻之后,一面飘扬的“邵”字大旗插在了河对岸。 数名旗手立于旗下,顶盔掼甲,背负长剑,顾目自盼,夷然不惧。 有些站在渡口外围,正想往里挤的人看见后,下意识停了下来,傻傻地看着这面大旗。 河对岸开来了更多的部队,一字长蛇般的队伍远远看不到头。 一名身着大红色戎服的青年武将策马向前。 上百亲兵紧随其后。 “前行看后行。”红袍武将大喊道。 “齐著铁两裆。”百余亲兵齐声高和。 “前头看后头。”红袍武将再喊。 “齐著铁冱鉾。”这次不单亲兵在喊,就连一些正在行军的士卒也高喊了起来。 马队疾驰而过。 军士们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红色身影,有学生兵军官抽出环首刀,敲击着绑扎在手臂上的小圆盾,大喊道:“万胜!” “万胜!”声浪从一幢传到另一幢,整整传递了五次,然后很快掀起了第二轮。 河对岸逃难的人群看了,下意识放慢了动作。 不挤了,不推搡了,也不叫骂了。 前面的人定定地看着。 后面的人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然后再扭头看看那面“邵”字大旗。 旗帜仿佛有魔力般,一下子镇定了人心。 “不逃了!”有勇少年挣脱了母亲的手,在父亲气急败坏的目光中,飞快地抢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疾驰而出,声音远远传来:“我随鲁阳侯击贼,爷娘勿忧,去去便回。” 他的举动鼓舞了不少人,又有十余壮士奔出。 有人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一帮贼子,当我襄城无人耶?” 还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道:“逃又能逃到哪去?若贼渡河追来,还是一个死,不如拼了。” 众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 有人勇敢,有人怯懦,本就很正常。 王弥大军杀来,众皆逃亡,有些人被裹挟其中,本就不情不愿。如今鲁阳侯渡河击贼,看到主心骨了,勇猛之士自然愿意追随旗下,保卫桑梓。 河西岸的军士已经停了下来,在河岸草地上列阵。 王阐、郝昌等河北将领指挥着本部三千三百余人,在工匠的带领下伐木,制作简易浮桥。 石桥、永兴、南山以及刚刚组建完毕的李家防,各抽调两百府兵,计八百人,携带马匹、部曲、器械,先期渡河。 所有船工都来到了河西岸,将一名名士兵、一匹匹马渡过去。 过河的府兵稍事休息后,便按队为单位,分散开来,查探消息。 傍晚时分,陈有根亲自带着两百人冲进了城门大开的襄城县。 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件事就是封存府库,然后将县衙、州府内残存的吏员都召集起来,令其发动城中百姓,抽调丁壮,发给器械,上城头巡视。 与此同时,派出信使前往诸县,以南路都督鲁阳侯的名义传讯,诸令长再有弃城而逃者,斩无赦。 这道命令可以说非常严厉了,不是免官这种温柔的惩罚,而是杀! 当天后半夜,邵勋带着亲兵渡过了河。 这一次,他带来了银枪军一到五幢三千战兵、长剑军八百,外加河北降军三千三百人及两百多工匠——他们充当辅兵。 银枪军第六幢屯驻绿柳园附近,并府兵四百、牙门军两千人,充作总预备队。 银枪军第八幢因为全是新兵,被分到了宜阳三坞训练。 牙门军另有一千二百人留守广成泽。 剩下的两千人被李重带去了禹山坞,与银枪军第七幢一起,作为该坞堡的中坚守备力量。 所有作战部署已经完成,就等着接下来的大战了。 ******* 四月二十二日,王衍亲自巡视了一番洛南三关,轘辕关是他的最后一站。 殿中将军缪播亲自出关城相迎。 一番寒暄后,众人上了城头。 “这……”阳光有些刺眼,王衍手搭凉棚,看着前方掩映在草木山体中间的驿道。 道不甚宽阔,有些路段甚至堪称狭窄,错车而过都不可能,仅容方轨。 以他有限的军事知识来看,正面攻打是极为困难的,这让他信心大增。 王敦跟在兄长身后,默默看着。 郁郁葱葱的草木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强行摒弃杂念,默默看着地形,与兵书中所述一一对照。 蓦地,他脑海中生出一个想法:“缪将军,何不拣选精兵,至两侧山上埋伏,待敌大队人马路过之时,突然杀出。贼众行军之时,乃一字长蛇阵,首尾难以相顾,或能将其截成数段,大获全胜。” 缪播一听,觉得有点道理,于是他看向王衍。 王衍犹豫了一下,道:“缪将军但固守城池便可。值此之际,能不犯错就是最好的。” “兄长!”王敦有些不甘心。 缪播也用期待的眼神看向王衍。 说实话,守城得到的功劳,如何能与野战破敌相比?差远了! “无需冒险,按令行事即可。”王衍说道。 “诺。”缪播应下了。 微微有些遗憾。 他现在非常需要在天子面前表现一番,以期获得更高的官位、更大的权力。奈何王司徒不同意,可惜了。 王衍的目光越过驿道,落在了南方的莽莽群山之中。 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让王弥横穿整个河南,太傅难辞其咎。 洛阳,终究还是要靠禁军来守,无论来犯之敌是王弥,还是已经磨刀霍霍的匈奴。 王衍第二天回到了洛阳。 这个时候,各地援军陆陆续续汇集,主要是附近州郡的部伍,其中最显眼的一支是来自凉州的部队:由北宫纯、张纂、马鲂、阴浚等将率领的五千凉州骑兵。 五千骑带来的轰动效应十分巨大。 尤其是他们的战马高大神骏,与北方草原相对矮小的马完全不是一回事,正面冲锋应该十分厉害。 这五千人里,有凉州汉儿,有依附而来的鲜卑、羌种,每个人都有战斗经验,看着就彪悍轻捷,不是那种花架子部队。 凉州苦寒之地,竟然藏着这么一支强兵劲旅,洛阳士民闻之,顿时奔走相告,振奋无比。 要知道,禁军这会才两千余骑啊,没凉州援军一半多,这仗好打了! 另外,北宫纯带来的凉州骑兵还极大震慑了潜在的野心家们——呃,邵贼若在此,也会被震慑,这狗屁朝廷居然还能摇来五千凉州精骑,这不是逼着我继续装忠臣么? 随北宫纯一起来的还有凉州的贡品:骏马五百匹、牛角、毡毯、香药数万件。 比起其他方伯,张轨在缴纳赋税之余还奉上贡品,确实极为恭敬了。 天子闻讯,特于宫中赐酒招待北宫纯等将,并遣使西行凉州慰勉。 一时间,仿佛让人看到了大晋朝中兴的假象。 但另外一方面,王弥已率众开往轘辕关是事实,刘渊在囤积完粮草器械后,举大兵杀向平阳、河东二郡也是事实。 这番光怪陆离的景象,直让人感慨万千:大晋朝固然问题重重,但其国祚实不该这时候绝,之所以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全是人为作死作出来的。 诚哉斯言! 第四十四章 接战 禹山坞铸了一座铜钟,大概是全坞上下三千余户军民中最值钱的宝贝之一了。 铜钟被安在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小院内,四周植了几株梨树,结出的果子香脆可口,经常有胆大的孩童过来偷食。 看守铜钟的堡丁撞着了,也只当没看见。 院内还有一口小池子,引山泉水而至,清冽甘甜。夏日喝上一口,能让舒爽直沁入心脾。 小院外的平地甚至缓坡上,栽种了许多瓜果菜蔬。 墙角隐有青苔,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一只老猫窝在屋顶,慵懒地晒着太阳光,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哐……”铜钟猛然撞响,惊动了小院。 老猫睁开眼睛,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哐……”第二声撞钟响起。 在小院外浇菜施肥的堡丁先进院子确认了一番,然后一哄而散,边奔跑边喊道:“钟响了!有贼人!” “哐……”钟声三度响起。 坞堡吊桥轰然放下,大门洞开。 正在外劳作或操练的丁壮们在里贤的带领下,有组织地上山,撤回坞堡。 钟声反复响起,回荡在整个山间。 有那信仰神佛之人,跪在神龛前,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 有那正在制作工具的匠人,听到后一声叹息,手下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吱嘎。”仓库大门被打开了,第一批撤回来的堡丁在院场上整队后,被带着过去领取兵器。 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接过兵器时,像是在接过宿命一样。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银枪军第七幢六百士兵已经集结完毕,披挂整齐,一边快步行军,一边喊着口号。 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已训练了一年半,剩下三分之二都是入伍不过半年的新兵。在学生兵军官的鼓动下,士气相当不错,但他们的定位是轮换用的预备队。 真正担纲主力的是李重率领的两千牙门军士卒。 此刻他们已经登上角楼、城墙,弓弩上弦,长刀出鞘。 甚至还派了一部分人屯于堡外的小楼内,与坞堡遥相呼应。 “轰隆!”随着最后一批堡丁撤回,吊桥被拉了起来。 风飒飒吹过,坞堡外寂静一片。 曾经热闹无比的桑林内已渺无人烟。 曾经笑语不断的水井旁一片狼藉。 曾经挥汗如雨的菜畦中,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扁担、粪桶。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四野一片寂静,连牲畜都见不到一头,只有树林中的涛涛松声,只有树叶在随风起舞。 蓦地,山腰上冒出了几个人影。 他们手执利刃,身被甲胄。 他们脚步迟疑,面露疑惑。 明明之前探得这是一個有钱的坞堡,有数千户耕作,匆匆赶来之后,怎么一户人都见不到?这撤得也太利索了吧,他们是有多熟练了啊? “嗖!”一箭从墙上射来,落在贼人前方数步之处。 这是警告。 再往前,他们不会留手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打头的贼人停下了脚步,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后方挤挤挨挨涌上来一大群人,推着他往前走。 “嗖!嗖!”密集的箭矢飞出,战斗已不可避免。 李重登上最高处,俯瞰全局。 幢主郑东跟在他后面,指指点点:“山麓下贼众铺得很开,大概有四五千人,山路上前少后多,挤了大概两千多。再远处似乎还有不下万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过来。” “后山遣人把守了吗?”李重问道。 “已遣人把守,一有消息就会报来。” 李重点了点头,继续观瞭敌势。 郑东默默看着这个人。 作为前突将,他对鲁阳侯非常敬重。与军中同僚欢饮之时,很少见到李重的身影,总觉得这是一个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的怪人。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提到,李重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郑东将信将疑,因为说这话的多为六年前就跟着鲁阳侯的老人。他是半途加入的,对此不甚了了。 但鲁阳侯对李重比较信任,毕竟独领一军这种事不交给老人,而交给老人口中“不是一路人”的李重,足以看出很多事情了。 而李重也确实很有能力。 指挥打仗不急不缓,颇有章法。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心思缜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很少露出破绽。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一股狠劲,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拼搏劲。 他想得太多。 想太多的人,往往没有这种豁出去拼了的勇气。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二人连忙看过去,原来是一名贼兵被射中面门,扑倒在地。 今日死的第一人出现了! 李重聚精会神地看着蜂拥而至的贼人,反复评估着对方的真实实力。 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别怪我赶羊了…… ****** “邵”字将旗已经插到了襄城城头。 几乎是在王衍巡视轘辕关的同一天,邵勋抵达了襄城县。 稍顷,陈有根提着几个头颅走了过来,道:“君侯,此乃襄城郡丞王冲、主簿山柳、功曹史曾贵、督邮郑隆之首级。仆在野地里将其抓获,奉君侯之命,当场诛杀,明正典刑。” 襄城郡左兵曹掾陈曈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干咽口水。 太守逃走后,郡县佐吏随之逃散一空,他正好生病在家,难以行走——说真的,如果没生病,他这会也走了。 听闻鲁阳侯下令诛杀溃逃官吏后,他吓得发了一身汗,病一下子好了,并在鲁阳侯入城之时,带着全城父老出城相迎。 鲁阳侯称赞了他抱病坚守的精神,令他心下稍安,积极奔忙诸般事务,十分勤谨。 今日见到四名被诛杀的官佐后,心中后怕不已,背心已然湿透。 “悬首各处,以儆效尤。”邵勋下完命令后,直接下了城头。 未几,大队人马鱼贯出城,在野地里列阵。 邵勋策马奔过每一面幢旗,所过之处,欢呼声不断。 陈有根带着八百府兵,牵着马儿在另一处等待。 贼众已经攻来襄城,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王弥在青州两次被打得大败亏输,即便重新起势,手头又有几个人?差不多就千余老骨干,即便往多了算,大概也就三四千人。 以这三四千老骨干拉起队伍,在青州打了几场,说是互有胜负,其实败仗居多,最后被苟晞赶跑。 离开青州之后,一路狂飙猛进,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队伍急速膨胀。 偏偏王弥还不停下来整顿,足见此人非常没有政治头脑,只懂一路莽,杀杀杀。 这样一种情况下,王弥能有效控制全军才有鬼了。 攻向襄城的这部分人,天知道是出于王弥的命令,还是他们自己主动来的。 不过没关系,拿他们开刀试试手就行了。 “陈有根!”邵勋策马而至,马鞭一指前方正在整队的敌军,道:“禹山坞那边已经开战了,贼众战力有限,你敢不敢去试一试他们?” “有何不敢!”陈有根大声道。 奶奶的,都是要造反的人,你们居然比我先反,还弄得满地生灵涂炭,今日不把你们的脑壳敲碎,我就不姓陈。 “知道怎么打吗?”邵勋问道。 “末将谨遵君侯将令。”陈有根答道。 “好!”邵勋笑道:“就按我教的来,带上此八百骑,进兵!” “诺。”陈有根翻身上马,大吼一声:“杀!” “杀!”八百府兵纷纷上马,从部曲手里接过长剑、弩机、角弓、环首刀等器械,狂奔而出。 他们首先奔往敌军右侧。 这是一个万余人的大阵,由四五个小方阵构成。 阵与阵之间,有的间隔十步,有的间隔二十步,有的间隔三十步…… 有的方阵已经整队完毕,开始进发了。 有的方阵还在吵吵嚷嚷,乱哄哄的。 大阵外围,没有设阻碍敌方骑兵的弩机,或许没这个意识,或许压根没有。 骑兵数量很少。 按制,如果是进攻阵型,骑兵最好布在楔形前军的左后方、右后方。 如果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则置于中军或后阵,但步兵小方阵之间要留足骑兵出击的空隙。 贼军布置的确实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寥寥三五百骑兵置于中军大纛之下,但供他们进出的间隙嘛…… 这就是草台班子、流寇部队与训练充分的正规军之间的差别。 不吃几次教训,不好好来一番正规化建设,他们的战斗力是起不来的。 反观对面的银枪军,虽只有三千人,但全员披铠,器械精良。 布好方阵之后,将士们持械肃立,鸦雀无声。 差别太大了。 “嘚嘚”马蹄声响起,八百府兵很快机动到位,下马之后,角声一响,全员集结起来,先来了一波齐射。 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立刻可以注意到敌方右翼的壮观场景:军士大面积倒地,喧哗声四起。 敌军立刻进行了调整。 一些弩机被搬了过来,连连施射。 部分箭术精湛的步弓手也被派到了这一侧,瞄准下马的府兵,拈弓搭箭。 “撤!”眼见着敌军长枪手乱哄哄地涌了过来,陈有根立刻下令击钲。 八百府兵丢下了十余具尸体,匆匆后撤,上马离开。 他们沿着敌阵兜了一圈,这次来到了左翼。 同样的战术再次使用。 敌方中军大纛之下人喊马嘶。 数百骑被气急败坏的主将派了出来,但容他们进出的通道不够,敌军阵型又有些混乱,故动作极其迟缓。 有骑兵挥舞着马鞭、刀鞘,想要拓开一条路。 有的骑兵则直接冲过去,把那些倒霉的步兵撞倒在地,践踏而过。 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让军心有些动摇。 “撤!”陈有根再度下令上马,离开战场,转向敌军后阵。 他已经试出了敌军的斤两,连抽队都不太会,还打什么阵列野战? 绕到后阵后,直接给他们来一波重甲冲锋好了。 但或许已经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从空中俯瞰而下,敌军原本相对“凝聚”的阵型,被他们反复骚扰之后,向左右严重“凸出”。而此时前军还在向前进发,准备与银枪军野战,再加上他们自己的骑兵搞出来的动静,整个大阵已经可以用严重散乱来形容。 主将似乎看出了不对,准备开始整顿了。 但没人会给他机会。 “咚咚咚……”三千银枪军重甲武士齐齐迈步,一往无前。 七十步后,箭雨破空而至,将敌将整顿大阵的努力全部报销。 五十步,箭雨再至。 而此时,八百府兵已在敌军后方下马,儿郎们抽出重剑,凶猛地冲向了敌军。 敌军后面两个小方阵匆忙抽队转向,结果把自己弄得一团乱。 重甲长剑手顶着稀稀拉拉的长枪,左劈右砍,如陷阵死士一般扎进了敌军人丛之中。 正面战场,银枪军队列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军官们大声鼓劲,然后所有人顶着敌方的弓弩,完成了最后一波齐射。 敌军前排士兵稀里哗啦地倒了下去,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一变。 “杀!”银枪军儿郎们加快脚步,手持长枪,迎面冲了上去。 他们与八百府兵一起,如同一前一后两柄巨锤,将已经前后脱节、严重变形的上万敌军给砸了个稀巴烂。 邵勋让人取来马槊,他要开无双了。 唐剑慌忙带人拦住,道:“君侯,大胜之局已定,何必亲身冒险?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虽一流矢亦要人命。君侯身负众人之望,万不能有失。” 邵勋拉了拉马缰,没拉动。 唐剑倔强地看着他,死不松手。 “罢了。”邵勋看向前方,叹了口气。 三千银枪军已经将敌军大阵打得严重内凹,溃散者不计其数。 而在敌阵后方,喧哗声越来越大,已经有大量兵士往脱离战场,亡命奔逃。 这场战斗,确实赢定了。 而他,也试出了贼众的实力——标准流寇水平。 “给王阐传令,率辅兵出动追击。记住,成列逐奔,三百步为限,整队后方可再追。”邵勋下了马,吩咐道。 “诺。”很快便有信使去传令了。 邵勋牵着马,在阵后徘徊着。 现在的战场,有如迷雾。 可能有十万以上的贼众,如无头苍蝇般沿着各条路线进军。 他要迫切摸清楚王弥所在的方位,不能让这些外围小杂鱼给遮蔽了视线,放掉大鱼。 王弥无法有效掌控这么多部队,但这也给了他天然的掩护,真是讽刺。 第四十五章 狂喜 襄城之战的结果,让一众被特意请上城头观战的襄城官吏、豪强、父老们大为振奋。 原来贼人的战力并不行啊。 那他们是如何一路高歌猛进,横穿整个河南,杀来此处的呢? “贼众之内,应有官军将卒,然操练时日尚短,大阵不能自如运转,致有此败。”有人拍着墙头,听他口气,居然在为贼人叹息,如果不是真正喜爱打仗之人,那绝对是反贼了。 “我家亦请了几个中军小校帮忙操训部曲,一年练个十次上下,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又有人说道。 “在哪里请的人?景思可否借一步说话?” “无需遮掩,告诉大家不妨事。山林草泽之中,有许多溃散士卒,不想回家,也不想归队,熊耳山中有唤张大眼者……” “多谢景思。” “多谢李公。” 众人纷纷称谢,暗暗决定,回去就重金礼聘这些洛阳中军小校、老卒,操练部曲。 家中原本那些武师、庄头、部曲将,也不能放弃了,他们虽然能力一般,胜在忠心勤谨,正好互为制衡。 这世道,不好好提升下部曲庄客的战斗力,是越来越不成了。 “练得再好又有何用?”有人突然说道:“数万贼众涌来,日夜围攻,你只有两三千部曲,纵战力强横,还是会被耗死。鲁阳侯以不到四千之众破万人,固然神武,但不可能不死人。多打個几次,兵锋就钝了。我等该做的,乃是守望互助,一家有难,几家赴援,如此方为上策。” 这话说得没毛病。 人家把脖子洗干净了让你砍,多砍几次,刀还会卷刃呢。再精锐的兵,也架不住一次次消耗,守望互助才是正道。 “周公,吾家小女明年就满十三岁了,听闻令郎尚未娶妻,不知……” “哎呀,继业,你我两家本就联姻了两代人,如此亲上加亲,求之不得。” “今后当互通有无,守望互助。周公有事,招呼一声即可。” “理当如此。” 残酷的世道一点点展现在众人面前,由不得你不改变。 先是鲜卑骑兵大掠豫州,今有王弥贼众横穿河南,朝廷看样子是不太成了,自家基业还是得自家来操心。 不能再吝啬钱了。 部曲要多练。 军事人才要厚养之。 器械钱粮要多多积存。 更要通过结义、联姻等方式,守望互助。 这个世道太难了。 “鲁阳侯回来了!”有人惊呼道。 众人纷纷望去,却见刚打了胜仗的银枪军已经缓缓收拢,簇拥着一位红袍大将入城。 部分辅兵正在追击敌军。 部分辅兵开始打扫战场,并押着一队又一队俘虏,将他们驱赶在空地上,看守起来。粗粗一看,莫不是有三千人? 还有一批辅兵去取敌军辎重,里头多半有贼军沿途抢掠的财货、粮食,又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收获。 “快下城迎接。”有人起了头,众人纷纷跟随。 刚走到街道上,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大军。 没有任何人说话,众皆拜倒于地。 生死之际,唯有武力最有说服力。 ****** 出乎意料的是,贼众对禹山坞的围攻持续到了第二天,因为王桑接手了战事。 昨日首次攻城,“义师”大败而归,甚至被从坞堡内出击的牙门军一路驱赶到山下,死伤枕籍。 王桑接到消息后,迅速赶来。 痛定思痛之下,贼众对战术做出了一定的改进。 他们先在山道上挖了几道壕沟,壕沟后筑起矮墙。 这能够有效防止滚木礌石从上而下滚落,给己方造成重大伤亡,同时也能防止被守军一冲到底,赶羊似地溃到山脚下。 矮墙后布了大量弓手,甚至抬了几台弩机上来,严阵以待。另有身披铠甲的“中坚营”精壮贼子,手持长枪大斧,既起到了守御阻遏作用,也是督战队。 用精锐驱使老弱送死,这战术他们演练过无数回了。 做完这一切,便是前赴后继的攻城战了。 冲在前头的全是无甲炮灰,一浪接一浪。 坞堡上箭如雨下,轻轻松松收割着人命。 弓手压根不用瞄准,随便射,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落空。 也不用使太多劲,因为敌人身上压根没有防护的甲胄。 吊桥外的壕沟已经被填平。 壕底的尖刺上串着一具又一具尸体。 尸体之上还是尸体,层层叠叠,直到与地面齐平。 第一轮炮灰用生命填完壕沟,拆毁壕墙后,后面人的人扛着门板,抬着长梯,硬着头皮冲了上来。 即便是老人和小孩亦被裹挟其中,或面露恐惧,或歇斯底里,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守军的体力、精力、箭矢乃至各种守具。 城头落下大蓬箭雨。 正在冲锋的小孩,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老人拿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走着走着,直接被人推挤到了前边。 坞堡外围小寨内伸出一柄长枪,将老人刺死。 躲在后面的精壮奋起一刀,直接将长矛斩断,然后翻身越过矮墙,冲入寨内。 又是几杆长枪刺来,直接将他以及紧随其后的两人刺死。 但人太多了,一个接一个涌进来,胡乱砍杀,虽然他们并不情愿。 守军死伤了七八个,无奈放弃矮墙,退入小楼。 贼人紧追而至,在门口堆放薪柴,打算将门付之一炬。 坞堡正面,长梯已经搭上墙头,蚁附攻城之贼无穷无尽。 一波进攻溃退之后,山道矮墙后射来大量箭矢,将炮灰们尽皆扫倒,逼迫他们向两边山林之间逃窜,别冲撞精壮老贼。 王桑冷冷看着这一切。 在他的指挥下,又一批千余炮灰直冲而上。 这些丁壮,要多少有多少,死完一批再驱赶一批,根本不心疼。 冲三次活下来的,如果身强体壮,就编入“中坚”、“泰山”二营,好吃好喝供着,器械尽量配齐,以恩义结之,严加操练,作为今后的主力。 如果会骑马,则充入“鹞子营”,成为精锐。 这就是他们培养士兵的办法,一直以来便是如此,所谓大浪淘沙是也。 “在这死死盯着,如果溃下来的人乱跑乱撞,格杀勿论。”王桑看了一会后,对底下人吩咐道:“诸道壕沟,谁敢不战而退,定斩不饶。” “纵然要走,也要杀伤守军后再退。给你的强弓硬弩,不是摆设,给我好好用起来。” “拼人命,守军拼不过咱们。但绝对不能像昨日那样,被他们赶羊似地一路赶到山脚下。” “诺。”贼军将校纷纷应命。 王桑又看了一眼,下了山,到营寨内休憩。 这个坞堡不是非打不可,但既然有三千余户人家在此耕作,丁壮数量显然不少,总是个威胁。 攻不下来不要紧,但一定要拦住守军。 这会兄长正率大军进抵轘辕关,不能出任何意外,一旦久攻不下,被迫撤退的话,路上可不能有任何阻截。 轘辕关! 王桑下意识看向北方,真心希望守军能像之前一路上遇到的那样不战自溃。 如果能攻进洛阳,会有什么样的好处,王桑想都不敢想。 ****** 轘辕关外,最先抵达的是“义军”先锋刘灵所部,抵达的时间恰好是王衍离开后的第三天,即四月二十五日。 关城略有些破败,但整体仍然较为坚固。 关城也不大,驻扎不了太多士兵,但问题是,他们也摆不开多少兵力。 想不到办法后,刘灵干脆不想了,扎下营盘之后,第二天便把沿途征来的丁壮死命往上驱赶就是。 如此攻了一天,死伤了两千余人,半点成果都没有。只有一次侥幸摸了上城头,还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他都生出些不详的预感了。 久攻不下,后路如果再被截断,这还怎么打? 正踌躇间,却见一队骑军赶了过来,定睛一看,乃征东大将军王弥。 “大将军。”刘灵立刻出营相迎。 “如何?打得下来么?”王弥看着巍峨的关城,问道。 “要费点工夫了。”刘灵说道。 他力大无穷,骁勇绝伦,但面对铁桶一般的关城也没办法啊。 “后队传来消息,鲁阳侯邵勋在襄城大破王癞子,后又移师郏城,在汝水间打了好几仗,击破了高平张氏兄弟。”王弥皱着眉头说道。 刘灵想了想,对这几个人没印象,于是说道:“邵勋只在汝水两边厮杀,看来是想保着自家的坛坛罐罐。早知道咱们一股脑儿杀过去算了,说不定能在邵勋的地盘上好好抢一把,走伊阙关入洛。”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王弥说道:“邵勋料理完那些乱跑乱撞的蠢货,就会蹑着咱们追过来了。禹山坞就是他的,吾弟折损了不少人手,硬是拿不下来,已经叫苦不迭要撤了。泰山、中坚二营,凭借沟壑、营垒还抵挡得甚是辛苦,唉。” “邵勋有多少人马?”刘灵问道。 “据溃兵讲,有个七八千吧。” 刘灵心中一动,但一想到现在再转向已不可能,顿时泄气了。 “轘辕关再打一天,如果不行,咱们就撤。”王弥果断地说道。 “撤向哪里?” “向东,去荥阳、陈留。” 向东去荥阳的话,需要丢弃不少辎重,很多部队也会被放弃,只能带着精锐营伍跑路。 虽说这些羸兵死不足惜,但收拢起来也挺费手脚的。 但如今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了。 当断则断,这是他们不断失败,却总能死灰复燃,重新再起的主要原因——断尾求生这招学不会,还怎么流动作战?趁早回家种地吧。 “我有一计,或可试试。”王弥想了想,觉得硬打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拉过刘灵,耳语一番。 刘灵听完,不抱太大希望,道:“大将军,守将怕是没那么傻。” 王弥瞪了他一眼,道:“试试就行,若不成,大不了死个几千累赘罢了,不心疼。” “也罢,就试一试。”刘灵应下后,立刻去安排了。 傍晚时分,诸般准备已毕。 当是时也,轘辕关外一片狼藉。贼军闹哄哄地拔营而走,委弃于地的车马、牲畜、粮草乃至金帛不计其数。 更有人大呼小叫,不断招呼自己的部众跟上,似乎攻城不克,转头奔往他处了。 半山腰上的密林中,刘灵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该撤往何处的事情了。 自己的亲军以及几个精锐营伍一定要带上,剩下的谁先走,谁断后,都颇有讲究——事实上压根不会有什么得力的断后,就是把他们扔给官军当替死鬼罢了,他们已做过很多回。 思虑之余,他时不时看向轘辕关城门,并未抱太大希望——敌军若不追出来,其实这时候也可以选择真撤了。 而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轘辕关一直紧闭着的城门突然大开。 刘灵不可置信地看了王弥一眼,两人都能看清对方眼里的狂喜。 不会吧,真上当了? 第四十六章 哭笑不得 缪播带着四千人冲了出去。 毕竟是经制之军,当然是排着整齐的队列出战的。 敌军的实力,在昨日的攻防战中已经得窥一斑,其实就是从地里拉来的农兵罢了,撑死了有股流寇的亡命劲头。 其实他昨天就想主动出击了。 自古守城战,如果没有外围据点,与主城遥相呼应,守军又不敢出城迎击的话,一般会守得很艰难。 敌军的攻城器械没法烧毁。 射出去的箭矢没法回收。 不能趁着他们攻城失败溃退的当口,有效杀伤其人员。 更别说夜袭令其不得安寝了。 死守绝对是大忌! 缪播熟读兵书,还带过兵,虽然没打过仗,但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于是,在看到敌军乱哄哄地撤退后,他力排众议,率军出击,争取一战破敌,俘斩万人乃至数万众。 届时,消息传至宫中,自己该是何等地畅快! 大军出城之后,追了数百步,断后的贼兵见了,只稍稍抵挡片刻,就一哄而散,亡命奔逃。 缪播哈哈大笑,道:“不经事的贼人,一触即溃,破之易也。”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还算严密的追击阵型,在前进过程中慢慢散乱了。 原因无他,地上有很多钱帛。 当第一个人忍不住弯腰去捡的时候,很快就有第二个有样学样的人。 贼军还遗弃了不少牲畜。 有几個禁军士兵向马匹奔去,争相抢夺。 还有人跳上大车,在车厢内翻翻捡捡,找寻财物。 没来得及去车厢内翻捡的不要紧,直接将车套解开,牵着拉车的牛就走。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比方才敌军撤退还要乱糟糟。 缪播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脸色一板,斥道:“传令,擅自捡拾财物者,杀无赦。” 亲兵拨转马首,正要去传令,却见得前方烟尘漫天,大队贼军顺着驿道冲杀了过来。 而这个时候,左右两侧的山林之中,亦有贼兵大喊大叫着冲了下来。 刘灵把老底子都用上了,数千人三面围攻而至,杀了禁军一个措手不及。 “缪播!”刘灵手执一柄沉重的大戟,从山腰中一跃而出,顺着小路直奔山下。 “嘭!”大戟在他手中仿佛是个轻便的玩具,随手挥舞之下,势大力沉,被扫到擦到之人无不惨叫倒地。 缪播已经懵了,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中计了! 刘灵身披重铠,长戟大开大合,瞬间就撂倒了十余禁军兵士,直朝缪播所在方向而去。 战场之人都看得有点傻,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力大无穷之辈。 他身后那数百亲兵,念着天师道的口号,奋勇直上,骁勇难敌。 外围战线很快就垮了,刘灵离缪播仅有数十步。 “嗖!”一支流矢飞来,缪播的马儿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缪播惊呼着回过神来,立刻转身逃跑。 他一逃,本来还打算抵抗两下的禁军士卒顿时崩溃了,纷纷四散逃亡。 刘灵紧追不舍,带着数百亲兵,死死咬着缪播的部众。 缪播过了城门,冲进了轘辕关内。 刘灵追到了门外。 缪播没有停留,直接冲向关城后方。 刘灵带着亲兵冲进了关城。 缪播接过一匹马,挥舞着马鞭狂奔而去。 刘灵气急败坏,让骑军赶紧上来,死死追杀,不要停留。 在刘灵后方,越来越多的贼军杀了回来,如潮水般涌入轘辕关,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关城,陷落了。 ****** “四月二十日,于襄城破贼军王癞子部,斩其兵众三千余,俘四千众,癞子仅以身免。” “二十一日,破张氏兄弟部八千人。” “二十二日,复破之,斩其将校以下十余人。两战俘敌三千余,斩首两千八百级。” 三天时间内,以银枪军为主力的南路军在汝水一带连打四仗,累计斩首逾六千,俘虏了七千多人,余皆逃散。 这么一番下来,总算让那些昏了头作“布朗运动”的贼匪们冷静了下来,纷纷远离此地,要么再返回颍川,要么南下汝南,但绝大部分还是向北追随王弥去了。 王弥控制不了所有人,“加盟”匪首们各有想法,他也懒得管,只握紧能控制的那几万人就行了。可没想到,在邵勋的一连串打击下,贼众纷纷北上,主动追随“征东大将军”去了,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给黄彪传令,带预备队沿汝水扫荡。溃散在外的残敌不少,勿令其靠近鲁阳、广成泽、梁县。溃敌能收拢则收拢,不能收拢的,击之勿疑。”往禹山坞前进的路上,邵勋给信使下令道。 信使复述一遍后,领命而去。 邵勋一振马腹,前冲而去。 细雨浸润过的乡间道路上,士气高昂的大军迤逦而行。 俘虏及缴获的财物已交由预备队接收,现在他们又是轻装上阵了。 除银枪军、府兵及河北降军充当的辅兵外,队伍里又多了两千余名器械五花八门的“义从”武士,多为自愿跟随而来的襄城勇少年、游侠,剩下的多为在襄城、郏城两地征发的豪强僮仆、释放的监狱囚犯。 一个势力,不能只有精兵,还需要大量杂兵。 一场战斗,哪怕敌人只和你比划了几下,就坚持不住败退了。但在这个过程中,强弓硬弩远射,短兵近战搏杀,你不可能毫无伤亡。 即便你身着铁铠,近战时也架不住钝器的用力劈砸。 即便你遮护得再好,一台强弩一次就发数矢,将多名铁铠武士洞穿在地轻轻松松。 强弓近距离施射,铁铠也挡不住弓箭,更别说别人还能照面门射。 密集队形之中,杀伤力尤其可怕。 纵然你打出一比几十甚至一百的神话般的伤亡比,击杀、俘虏敌军一万众,你的战死数量也不会低于一两百。 刀锋,打着打着就会钝。 精兵,杀着杀着就会消耗掉,如果没有时间补充的话。 这时,杂兵或二线部队就至关重要了。 如果不是不信任刚俘虏的王弥贼众的话,这会邵勋就已经挑选一部分精壮补充进来了。 能有义从武士加入进来,那是再好不错了。 以这两千人为先锋,所到之处,尽是破胆的贼兵,这个时候就不用消耗宝贵的银枪军士卒了,毕竟即便是追杀溃敌也会有伤亡。 二十四日午后,大军靠近禹山坞,王桑部在听闻他们到来后,仓皇向北遁走。堡众追击一番后,便即撤回。 “君侯,禹山坞幸无所失。”李重从山上下来,恭声禀报道。 “伱打得不错。”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以五千余兵硬撼数万贼人,杀伤颇众,不错了。有什么感悟没有?” 李重沉吟了下,道:“对上这些不顾惜人命的贼子,最好还是与其野战。攻城、守城,反倒让其发挥优势了,这次禹山坞就被他们困住了。如果君侯不来,还得相持多日呢,直到他们承受不住伤亡为止。” “不错。”邵勋点头道:“感悟都记下来。咱们打的每一仗,得失之处,多已编纂,而今又可加上你的这一部分。” 与王弥这种少数精锐裹挟多数炮灰的部队野战,很容易令炮灰崩溃,影响其精锐主力的士气,进而打成击溃战。 但攻城守城就不一定了。 如果贼人四面筑墙挖壕沟围困,就变成了你攻城,伤亡骤增。 当然,凭借李重手里的两千牙门军、六百银枪军新兵,野战不一定能赢,毕竟牙门军是轻步兵,装备太差,训练也不如银枪军。 邵勋没有苛责他的意思,事实上打得很不错了。 禹山坞钉在这里,牵制了大量敌军,其中包括王弥的堂弟王桑,说出去他对得起朝廷了,任何人都无法拿避战来指责他。 “君侯这就要北上吗?”李重问道。 “久战疲惫,先休息一两日吧。”邵勋摩挲着下巴,说道:“再者,让轘辕关好好磨一磨敌军的锐气。王弥如果没被充分消耗,士气犹存,掉过头来攻我,也是个麻烦事。” “君侯老成持重,此为正理。”李重回道。 这场战争,鲁阳侯从头到尾都在力战贼军,三日四胜,威震襄城,确实没有任何消极避战的举动。 李重即便再担心洛阳,也不得不承认鲁阳侯尽力了。 邵勋随后又看了下山脚下的农田。 贼军倒没有故意破坏,但大军来来回回,践踏是难免的。今春播下的粟,秋天不知能收获几何。看样子,今年治下的各坞堡、庄园乃至广成泽,最好都要播种越冬小麦,尽量多打一点粮食。 至于地力的养护…… 匈奴都打到平阳了,明年多半就要南下,还养护个蛋的地力! 战争爆发后,农田就会处于事实上的休耕状态,有的是时间恢复地力。 二十五日,大军在禹山坞休整一天。 邵勋从银枪军第七幢中抽调了部分军官、士兵补入一到五幢,完善其编制。 第七幢产生的缺额,自己想办法招募新人补充。 二十六日午后,邵勋从禹山坞抽调了一千堡丁、五百牙门军,以幢主章古为先锋,并将两千义从配属给他们,先期北行。 二十七日一大早,银枪、长剑二军并辅兵大举北上,追蹑敌军而去。 二十八日,司隶校尉糜晃从大谷关派出使者,绕道梁县、禹山坞,从后方追上邵勋。 “轘辕关失守了,五千禁军大部溃散,殿中将军缪播单骑走免。”当从气喘吁吁的使者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果然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真是能作死啊! 听到失守过程的邵勋不知道该喜还是悲,到了最后,只能哭笑不得。 “给前军传令,昼夜兼程,追蹑其尾。”邵勋吩咐道:“再给王阐、郝昌传令,牛车放在后头,先挑选一批马车、骡车上来,随军出发。” 命令下达之后,大军行动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坚定守住(月票加更7) 天子比邵勋更早知道轘辕关失守的噩耗,而且他知道得更多。 比如,禁军右军万余人正往轘辕关进发,过偃师县才走了不到一天,毫无防备的他们就遇到了突然出现的贼军骑兵,随后则是铺天盖地的步军,仓促接战之后,不敌,败退而走。 贼军趁势追杀,斩获甚众。 收到消息的洛阳立刻关闭城门,京师为之大震。 二十七日夜,天子于太极殿召司徒王衍、左卫将军何伦、右卫将军裴廓、左军将军王秉、骁骑将军王瑚、太傅府司马王斌、凉州幕府督护北宫纯以及几位心腹重臣入宫问对——至于右军么,右军已经溃散了啊,残兵还没来得及联络上…… 这几人中,王衍是禁军统帅;何伦、裴廓、王秉、王瑚是禁军大将。 王斌是司马越的直系代表,从豫州带了五千甲士入援京师,其部还是很有战斗力的。 当然何伦、王秉也是司马越的铁杆;裴廓只能说是半个司马越的人;王瑚则中立,谈不上倾向谁,虽然他曾经投靠过司马越。 北宫纯则是凉州张轨派来助拳的客军。 这些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就代表着如今洛阳的主要武装力量了。 “陛下,贼军虽众,但不可能全数扑往京师,而今至偃师者,不过其先锋悍贼数千步骑罢了。紧随其后者,也就三四万人,不如禁军人多势众。”王衍第一个发言,只听他说道:“而我又有洛阳坚城,有人心所向,贼至洛阳,为王气所压,心惊胆战,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必无忧也。” “司徒所言当真?”天子司马炽心下稍安,但仍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王弥破许昌之时,他有些惊怒交加,更有些害怕。 随后,在臣子们仔细分析利弊之下,他的信心陡然暴增,觉得此战必赢,没有任何悬念,因此一度插手排兵布阵,让王衍有些不满。 轘辕关失守,右军上万人在行军途中被击溃后,他的信心突然间跌落谷底,觉得这仗要输了,国都要陷了。 大起大落,属实是不通兵事、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的常见心态。 他们很容易过分乐观,一旦战场情况与他们的认知不符,又会滑落到另一个极端,过分悲观。 让他们保持在脚踏实地的中间态,其实并不容易。 “陛下,贼众若来,出城与其决战即可。”王衍深吸一口气,道:“老夫在进宫前,已卖掉了牛车,誓与贼众死战。即便战事不利,大厦将倾,也会护得陛下周全,驾幸长安。” “王卿……”司马炽有些感动。 他但知道王衍私心极重,为自家子侄及党羽谋求好处,并非纯臣。但没想到,关键时刻,王衍还是愿意护着朝廷、护着主君的。 他对王衍的认识更深了一步。 何伦、王秉、北宫纯等人也看了王衍一眼。 败报传来的时候,主动卖掉牛车,这個表态十分关键。考虑到他天下名士的身份,确实有很大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仅此一点,王衍就超过了许多人。 “陛下,臣方才想了想,其实轘辕关破了又能如何?”王衍说道:“禁军居洛阳,贼众来此,我倚城而战,与其相持。南路都督、鲁阳侯邵勋在汝水三日四战,皆获全胜,而今已提兵北上,至阳翟县境,携新胜之师拊贼后背。如此前后夹击,王弥焉有不败之理?” 不得不说,王衍的“话疗”还是很有功力的,一下子就把天子的心给定住了。 天子的心一定,不再搞什么骚操作,这仗就好打了。 “王卿言之有理。”天子稳了稳心神,道:“速遣使至阳翟,着邵勋昼夜兼程,轻兵疾进,夹击贼军。” 中书舍人当场拟旨,没有丝毫耽搁。 王衍心中暗叹,天子还是太着急了一些。 不过问题不大,以邵勋的跋扈劲,他不一定会完全遵从诏命昼夜兼程、轻兵疾进,因为那会让自己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防卫洛阳之方略,朕悉委于王卿。”司马炽又说道:“调用何部,任用何人,一言可决。” “臣遵旨。”王衍立刻起身,应道。 “北宫卿……”司马炽似乎才想起了凉州督护北宫纯,又道:“君有精骑数千,屡破鲜卑,当为世之勇将。贼众大至之时,当奋勇厮杀,建立殊勋。” “臣遵旨。”北宫纯暗道早该轮到我说话了。 王弥贼众,在他看来也就那样。 两军阵列野战之时,先用禁军步卒与其厮杀,动摇其阵脚,令其慌乱。接着他亲自挑选骁勇善战之凉州老卒百余人,人马具装,找准机会冲一波,轻骑再紧随其后,如此或有胜机。 当然,说到底还是要禁军的配合。 王弥贼众虽然是流寇,但依然有精锐。 直接带五千骑冲阵,可能要吃大亏,他还没自大到这种程度。 这几日他观察过禁军,战力固然不太行,但也不至于比王弥贼众还要差。 这一仗,赢面很大,不知道大家都在慌个什么劲。 何伦、王秉、裴廓、王瑚等人互相看了几眼,明白这是关键一战,不能再混了。 回去之后,定要找来将校们说清楚,贪墨军需、欺男霸女、奴役士兵之类的小毛病,都可以容忍,但接下来的洛阳保卫战一定要卖力,否则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打胜了,一切都好说。 打败了,吃饭的锅就被砸了。 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 贼众先锋至偃师的消息很快在京城扩散了开来,士民人心惶惶。 若非城门关闭,只允许运输粮肉、果蔬以及清理垃圾的车辆进出的话,这会洛阳已经产生规模不小的出逃潮了。 曹馥镇定自若地坐在自家后院内,亲手给花花草草洒水,然后挥毫泼墨,练了一会字。 洛阳曹家其实没多少人,子孙们大多在外地为官,留在京中的唯有嫡长孙曹胤(这个名字……)一人。 “阿翁真决定了么?”曹胤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他身材不高不低,但较为壮实,此刻腰悬弓,手握刀,看起来颇有几分模样。 事实上他是练过多年武艺的,从小就练,只不过长大后,耽于享乐,没有坚持下去。 今年以来,局势日益混乱,曹胤又重拾荒废数年的武艺,慢慢练了几个月——老实说,有点痛苦,但又不得不练。 “阿翁年纪大了,人又懒,走不了多远。再加上还喜爱洛阳的诸般享受用度,实在难以割舍。”曹馥神态自若地数落着自己的种种缺点,笑道:“所以缑氏县就不错,待贼军退避之后,你就募人建坞吧。” 一次又一次动乱,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该想想办法了,如果不愿离开洛阳的话,那就去郊县建坞堡,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好。”曹胤没有任何犹豫,道。 别人不清楚曹氏家底,他还是了解的。住在洛阳周边的曹氏宗族子弟不少,南阳、陈留、邺城亦有。 这次选在缑氏县建坞,也是由曹馥出面,集合宗族子弟之力,搞一个大的。 然后,宗族子弟完全可以带着家人、僮仆、部曲搬进去,家财、粮食、牲畜有多少算多少,全都转移过去。 这样的宗族骨干子弟军,在保卫自家产业时,还是愿意卖力的。 听闻司隶校尉糜晃也让其子糜直辞了东海王府掾,打算在洛阳周边觅地建坞。 舍不得官位,离不开洛阳,那么就要做好万全之计。 “全忠到哪了?”曹馥舒服地坐到了一张躺椅上,问道。 躺椅是邵勋送的,曹大爷甚是喜爱,赞不绝口,每天都要躺。 “应该刚过阳翟,还没到阳关聚。”曹胤有些羡慕地说道:“这一战,他在汝水那一片算是打出名气了。就连襄城百姓逃亡,也首选他的防区。王癞子、张氏兄弟等贼匪,皆为其所破。听闻禹山坞那边还逼退了王弥之弟王桑的大军,颍川、襄城等郡的士人、豪强,就算再看不起他,这会也要攀攀交情了。” “是啊,全忠知进退,有分寸,懂得分润好处。这样的人,如果是士族出身,早就一飞冲天了。而今花了六年时间慢慢爬上来,哈哈,也不算慢了。”曹馥畅快地笑着,说道:“战事结束之后,遣人去邵府拜访一下。如果他想襄城太守这个位置,帮帮忙。” 曹胤一怔,道:“邵勋当不上襄城太守吧?” “他是当不上,但他身边有人能当上。”曹馥说道:“况且,我看他也不想当太守。” 曹胤若有所悟。 当了太守,可就要卸下军职,离开禁军了。 对邵勋而言,一个郡守的价值远远没有禁军将领重要。 后者可以让他在洛阳发挥影响力,为各方所拉拢。没了这个职务,他就很难在朝廷那里弄好处了,后面再被调离襄城,也没人会为他说话。 “京中还有什么消息?”曹馥轻轻摇晃着躺椅,问道。 “大多是谣言,还有不少骂太傅的,偶有几个有关并州的消息,有人说刘渊攻克平阳、河东二郡后,要么去关中,要么打洛阳。”曹胤说道。 “刘元海不太愿意去关中,可能会打一打,但不会长期占据。”曹馥说道。 “为何?” “你可知流落南阳的关中百姓?” “知道。” “当地官员屡次催促这些百姓返乡,甚至要发给路费,都没人愿走。”曹馥轻笑一声,道:“关中什么样子,没人比这些流民更清楚了。他们死都不愿回关中,你觉得刘元海愿意去么?打一打,收拢点财货、部落、人丁就差不多了。” “原来如此。”曹胤点头道:“那就是要南下洛阳了。” 曹馥不置可否,反问道:“就没人念叨鲁阳侯吗?他以前可是洛阳的大救星啊。” “真有不少人提到。”曹胤说起这事时,颇有些羡慕嫉妒的感觉:“有人说王弥能比张方还厉害么?不如请鲁阳侯回来当北军中候,统领禁军击破王弥。” “哈哈。”曹馥笑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假寐,再没说什么。 曹胤行了一礼,悄然离去。 第四十八章 合兵 阳城县郊野,贼军乱哄哄的,赶着大车小车往前追。 流寇是没后勤,但却不是一点粮食都不带。 一般而言,随军带个月余粮食很正常。每到一地,以这些粮食做“胆”,然后花时间分兵四掠,抢更多的粮食。 如果抢到的粮食够多,拥有几个月的粮草也不奇怪。 征东大将军走得太急了,攻破轘辕关后,急着去洛阳,把他们落在了后面,紧赶慢赶,却怎么都赶不上。 不过大伙的兴致都很高。 洛阳是什么地方?天下之中,国都所在,天子公卿聚集之所。 这里囤积着多少钱粮? 这里积聚了多少财货? 这里有多少漂亮的宅子? 这里有多少美人? 别觉得俗。 大家又没读过书,终日为一口吃食奔波,劳心劳力,现在造反了,能打进国都洛阳,还不许我等放纵一下啊? 平生就两个愿望:能敞开肚皮吃饱,能肆无忌惮玩女人。 其他的,大家不懂,也没兴趣。 “走走走,抢钱抢粮抢女人!”有军官用最朴素的语言鼓舞着士气,效果贼好。 你看,原本走得有些累了,一听这话,气力复生,腿脚走得飞快,把拉车的牛马累得气喘吁吁。 “师君,这次会在洛阳传教么?”有人问道。 乖乖,这是何等狂热的信徒! 军官兼师君一听,立刻笑道:“大师君(刘灵)说了,以后河南郡就和东莱一样,是咱们天师道的大本营啦。” 在整個北方,青州算是天师道发展比较迅猛的区域,而东莱又是青州诸郡里面发展最好的一地。这次打到洛阳,如果能站稳脚跟,河南郡就将是天师道又一个稳固据点。 “将军,破了洛阳,能分地么?”还有人问道。 “分,肯定分。”师君满口答应。 当然,他并不是很确定。事实上,以他的观察来看,征东大将军(王弥)有可能会与士人合作,委任他们为官员,帮他稳固基业。 不明白?参照刘渊,他没有称帝,而是自封“汉王”,开国建制,时机成熟后再更进一步。 征东大将军很可能会在士人的拥戴下,自称“齐王”。 他们这类元从军官可能会有些好处落下,但数量高达十万的普通士兵就不一定了。有些人说不定要被遣散,甚至沦为士族坞堡、庄园内的奴隶。 但看透归看透,他却没有能力抵抗。 他有所求,比如自身的荣华富贵,比如天师道的传播等等,就没法和大将军硬顶。 这个世道,无论是官军还是义师,底层人都吃亏啊。 就这样一路走了十余里,众人停下来休息。 就在此时,几名游骑狂奔而至,其中一人背上还插着箭矢,大呼道:“贼至矣!” “贼?”有人疑惑地看过去,谁是贼?官军不是称呼我们为贼么? “师君”也愣了一会,迎上前后,还递了一个水囊给游骑,道:“哪来的贼?” 游骑一把推开水囊,怒道:“什么时候了,还问来问去?早知道不入伙了,就你们这德行,早晚让人杀光。我若回洛阳中军,怎么也能混个什长、队主。” “鲁阳侯邵勋追来了。”旁边另一游骑说道:“是走是战,快拿个章法出来。” “走?”师君反应了过来,道:“如何能走?来人——” 命令还未及下,前方已出现漫天烟尘,似有大队骑军杀来。 几名游骑对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瞄了眼还坐在地上说笑的贼兵,“呸”了一声,道:“走!别理他们了。” 说罢,翻身上马,几人一溜烟远去。 烟尘越来越近,渐渐出现了骑兵的身影。 很快,数骑奔上一处缓坡,将一面“邵”字大旗插在上面。 其余人等从他们旁边快速通过。 打头的数十人甚至没有军服,穿着五花八门,器械也各自不同,但士气十分高昂,嗷嗷叫着就冲进了贼匪大队之中。 “噗!”利刃划过肉体的声音清晰可闻。 “嗖!”箭矢破空而至,钉在了一名贼军小校的胸口。 “嘭!”战马直接撞上了闪避不及的贼兵,马儿人立而起,蹄子重重落下,踩在另一名贼兵身上。 “官军杀来啦!” “天杀的官军又来啦!” 仿佛热油落进了蚂蚁丛中一样,数千贼兵一下子乱了起来。 有胆大的奔向车驾,去取武器。 胆小之人直接钻进了车底,试图躲避。 老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 少年呆呆地看着南边越来越多的官军,腿脚酸软,想跑都提不起劲。 义从军的儿郎们水平其实很一般,但这会士气正盛,坚信跟着鲁阳侯必胜,因此十分勇猛,骑马四处乱冲。 呃,打得没有章法,纯属乱杀一气,但他们激情之下的作为,反倒造成了不错的效果:贼军更乱了。 义从步兵们吭哧吭哧赶了上来,拿着长枪、木棓、环首刀、长戟等乱七八糟的兵器,横身冲进了贼军人丛之中。 战斗并不激烈,也很乱。 一方瞎打瞎冲,一方乱跑乱撞,直如卧龙凤雏,菜鸡互啄。 交战片刻之后,离得稍远的贼军已经撒丫子跑路了。 离得近的贼军在抵挡片刻后,因为不成组织,基本也溃散了。 师君跳上了一辆马车,大声呼喊,让贼兵们向他靠拢。 一名从襄城县大狱释放出来的囚犯拈弓搭箭,直接射中了他大张着的嘴巴。 箭簇从后脑勺透出,带着丝丝血意。 师君栽落马车,传道梦想就此中断。 “杀贼啊!”越来越多的义从兵冲了上来,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担心,在看到贼人四散奔逃之后,仿佛吃了兴奋剂一样,士气暴增,感觉自己如天兵下凡一般,神勇无比。 你看,我砍他,他都不敢反抗。 这人身上还有甲呢,居然连滚带爬,且吃我一枪。 哈哈,他居然跪地求饶,去地底九幽求饶吧! 今天射中五六个人啦,平时兄长总嫌我射得慢,上了战场就是个死字,真该拉他来看看,慢慢射,前面全是猎物。 战场已经变成了一边倒的结局。 待章古率牙门军上来后,贼军已被彻底击溃。 他当场放出牙门军,令其从速追击。 至于贼人遗弃的辎重,则交由禹山坞的堡丁。这里离坞堡不远,押运回坞后,再换一批人跟上来,完全来得及。 衔尾追击敌军,就是这点好啊。 贼人战斗意志薄弱,辎重还多,几乎和顺风仗无异。 ****** 追击从来没有停下过。 继三十日傍晚于阳城县外击溃贼军后队辎重一部,斩首两千余级后,义从先锋士气爆棚,强烈要求连夜赶路,章古许之。 五月初一,义从先锋于道中遇贼,惊走了三千余贼人,获其辎重。 五月初二,抵达轘辕关外,见有贼人戍守,便在关外扎营,准备第二天向西,绕道大谷关进入洛阳盆地——从时间上来说,过轘辕关后也要向西,与经大谷关抵达洛阳差不了多少。 当天夜里,关城北面响起了喊杀声。 原来是司隶校尉糜晃,以及增援而来的度支校尉陈颜在攻关城。 王弥打仗,从来没有后路一说,走到哪,打到哪,吃到哪。守军见关城北面都出现了官军,再看到在关南扎营的官兵,立刻意识到他们被放弃了,三千余人弃守关城,向北突围,试图与主力汇合,结果大部就歼。 五月初三,邵勋率军抵达轘辕关,与糜晃、陈颜二部会师。 “王弥到何处了?”三人见礼完毕后,邵勋直接问道。 “先锋怕是已抵洛阳近郊,大队主力顶多延后个一两日。”糜晃回道。 邵勋观察了下老糜。 自长安归来后这一年多,老糜过得不是很顺心啊。 司隶校尉这个职务其实不错,位高权重。但他没能在幕府挂职,很明显已被排挤出了核心圈子。 不过没听闻糜晃与天子有什么接触。 看来,即便被司马越疏远了,老糜依然没有背叛老上司。 这么忠心的人都不用,怀疑这怀疑那的,不知道司马越在想些什么。 “王弥一路上分兵了吗?”邵勋又问道。 “一部分向东走了,看样子要去荥阳。不过,他们应是主动离开的。”糜晃还未答话,度支校尉陈颜先说道:“我在洛水、大河一线屯兵,击溃了好几股。” 陈颜不是司马越的人,因为他之前还打算拥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 如今司马覃死了,两个阴谋拥立他的人(陈颜、吕雍)都没事。这该怎么说?司马家小儿还不如这些军头有能量? 邵勋一度怀疑陈颜和羊家关系密切,得找个机会问问羊献容。 “王弥部众亦有在轘辕关外东行的。”邵勋说道:“如此看来,抵达洛阳的贼众应不会太多了,或许五万,或许七八万,如此而已。” 一路走,一路有人掉队,王弥这个大将军当得有意思,或许他们早习惯了吧。 “稍事休整之后,我欲直趋洛阳击贼,二位……”邵勋看了他们一眼,问道。 “小郎君说那么多作甚,同去便是。”糜晃说道。 从糜晃口中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后,邵勋展颜一笑,过往的些许芥蒂,应该随风而散了吧? “同去。”陈颜也不废话。 邵勋点了点头。 陈颜是被糜晃唤来的,看来两人关系不错,都能互相配合进兵了。 加上他们两部,全军万余众,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 但——先休息一天,恢复下体力。 是的,他已经接到了天子诏书,但那又如何?士兵体力不支,如何打仗? 明天做顿好吃的,猪肉炖粉条——不是,缴获的受伤役畜宰杀掉,全军大酺,后天再进兵。 第四十九章 凉州鸱苕 就在邵勋先锋义从抵达轘辕关下的同一天,王弥主力才从偃师县分批次出发。 先锋刘灵部两万人提前一天走。 王弥部在五月初二出发。 大军出行,尤其王弥义师这种素质的部队出行,更加复杂。 第一批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第二批人在天亮那一刻离营,第三批人…… 一直到午后,乱哄哄的义师才走了个差不多干净——王桑率万余人留守,阻遏一下可能出现的追兵。 不过,义师固然乱,但比起四月份刚攻破许昌那会,却又齐整了很多。 不遵号令、四处乱跑的人被邵勋迎头痛击。 心思叵测,只是跟着捞好处的贼众半路脱离。 送死也送掉了很大一部分炮灰。 这一切成功地令义师瘦身下来了,整体也更为精练。 其实,流寇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打他,连番大胜,只要没有对其主力精锐造成严重损害,只是从身上掉落了几块松松垮垮的肥肉的话,无伤大雅,因为他们在长途行军过程中本来就会不断“掉肉”,无论有没有经历战斗。 进军洛阳,对王弥而言是激动的。 无论之前多么沉静干练,多么狡猾残忍,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晋人,天然对洛阳的天子公卿们有一种敬畏感。但这种敬畏在心中异化后,就是残忍和暴虐,有一种特别想要毁坏掉的冲动。 此时他正骑在一匹骏马背上,身边是由千余老贼精锐组成的“鹞子营”骑军。 鹞子营来源很杂,一半以上是青州的,除此之外还有溃散过来的汲桑残众、开小差的徐州官军、兖州部分豪强和小士族的精锐部曲等等。 流寇的外围炮灰常年更换,甚至一场战斗后就换了许多人,但这种精锐骨干营伍的人员更换率就没那么高了,除非遭受毁灭性打击。 鹞子营前后,还有泰山、中坚、陷阵、无前等营,各有三四千人不等。 以前当然没这么多人,但最近两三个月扩充得实在有点快,让王弥稍稍感到有点担心——很多人带械来投,一看就来历可疑,不是溃兵就是贼匪,未经考验,忠诚度一般。 但眼下需要他们打仗,却不得不客气一番了,待打下洛阳后再行整顿。 有时候吃撑了并不是坏事,只要你有时间消化。 六七万步骑的规模是庞大的,整個行军队列拉长到了数十里,浩浩荡荡,无边无涯。 途经的县乡还有不少百姓。 有的零零散散数百户聚居在一起,建了个土围子。甚至土围子都没有,用木栅栏围了一圈,自称“坞壁”,这个时候,就有人带兵过去冲一下,一鼓能拿下的,直接抢光,丁壮拉入部伍,成为外围羸兵。 有些土围子比较厚实,百姓也比较悍勇,一鼓拿不下的,就逼迫他们交一些钱粮出来。 至于那些看着规模较大的坞堡,就不去费那个事了。不是打不下来,是不值得动手。等哪天成为坐地虎的时候再来收拾,不信他们不投降。 五月初四,先锋刘灵部已抵洛阳东郊。 这个时候,邵勋、糜晃、陈颜三部合兵万余,也离开了轘辕关,往偃师方向挺进。 此时的洛阳,则正在进行着战前的最后动员。 ****** 永嘉二年(308)五月初六,王弥部众陆陆续续抵达洛阳城下。因为人数太多,全军已近八万人,故分布在城南、城东两大块区域内。 其中,王弥大营设于建春门外,城东计有贼众五万上下。 城北有偏师七八千,只作骚扰用。 当日,刘灵率两万余人移师城南,其人亲率五百骑、三千步卒开至津阳门外叫阵。 这个时候,邵勋已经率部至偃师。 王桑有些焦急,因为他手头实在没什么能打的部队,出城交战一番后,大败,遂龟缩城池,不敢出战。 邵勋留陈颜部数千人监视贼军,自领银枪、长剑、牙门等军并司隶校尉部兵士三千人西行,开往洛阳。 刘灵在城外叫阵一番后,津阳门轰然大开,左卫将军何伦、骁骑将军王瑚、凉州督护北宫纯三将率三千余人出城。 刘灵登上一处房顶,俯瞰官军。 他和历次进逼洛阳的各路人马遇到了一样的困境,城外民宅太多,大部分质量还很好,拆都很费劲,故摆不开太多兵力,只能进行这种以“千”为单位的战斗。 官军出动了三千步兵、三四百骑兵,外加——咦,当先而出的这批步卒好怪! 刘灵定睛望去,只见百余士兵身材极为高大,且气力惊人,即便身披两层铠甲,手持大盾、长戟,步伐依然不慢。 再看他们的阵型,更是怪异无比。 非传统中原步兵大阵——事实上一百多人也排不出什么阵势——隐隐数人一组,执大盾者气力最佳,那盾简直有一人高,在这会非常少见,盾手拿的不是环首刀,而是剑。 盾手之后,一人持长戟,看样子势大力沉。 一人持长枪,背上似乎还插着可投掷用的短矛。 这是什么打法?刘灵看不懂。 好吧,看不懂他也不多想了,直接发令:五百骑兵冲一下。 命令下达之后,五百骑便出了阵,先小步快跑,再慢慢提速,然后仗着己方人多,对方人少,竟然直接冲了上去。 赫然是当年界桥之战,公孙瓒用万余骑兵欺负袁绍八百步卒的翻版,直接硬怼——巧了,袁绍的八百步卒也和凉州脱不开关系,“(麴)义久在凉州,晓习羌斗,兵皆骁锐”。 五百骑汹涌而至,直接冲散了那百余步卒的阵型。 刘灵松了一口气,但没高兴多久,却发现那百余人散而不乱,竟然不结阵与骑兵厮杀了起来。 他们三人一组,一人将盾插在地上,盾后有撑脚,以此直面骑兵的冲锋。 一人毫不畏惧,挥舞着沉重的长戟去砸马背上的骑兵,或者干脆勾马腿,看他们满脸狰狞怒吼着的样子,似乎打定了以命换命的想法,凶悍无比,杀气冲天。 另外一人直接拿着投矛,“嗖”地投出一根,又准又狠,中者立毙,惨叫着摔落马下。 他们有时候也会站稳在地面,拿长枪迎着骑兵就刺过去,怒目圆睁——你刺我,我也刺你,谁先眨眼谁是怂货,敢不敢搏命? 不出意外,五百骑只冲进去了一小段就人仰马翻,摔落地面者不计其数。 后续的骑兵连续遭受投矛袭击,一片片落马,蔚为壮观。 “杀贼!”有长戟兵向前冲锋,照着那些失去了速度,正在拨转马首的骑兵就打。 或刺或劈或砸,勇猛无比。 在他们的带动下,盾手、长枪手、投矛手也冲了上去,迎着骑兵展开了冲锋。 一部分敌骑绕到侧面,拿出角弓射箭。 但凉州步卒很快反应了过来,剑盾步兵拿大盾挡住,投矛手再上,一根根掷了过去,仿佛练了很多年一样,投矛指哪打哪,精准无比。 射得对方人仰马翻之后,剑盾步兵跨步而上,拿盾牌直接砸在落马后摇摇晃晃起身的敌骑身上,然后迅疾地刺出一剑,当场格杀贼人。 区区百余人,面对五百骑兵的围攻,一丝慌乱都不见,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战斗,仿佛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他们无数次面对过这种场面一样。 敌骑很快溃退了,甚至可以说是四散而逃。 百余凉州重步兵杀起了性子,追在骑兵后面猛冲。 他们一边追,一边怒吼,随手斩杀掉落在最后面的十余贼骑后,直接撞进了贼军步卒大阵之中。 “杀!”一往无前的凉州勇士将前排的贼人给撞了个七零八落。 “咚咚咚……”鼓声擂起,左卫将军何伦抓住战机,将禁军步卒压了上去。 “杀!”三千步卒看了半天,早就士气大振,热血沸腾,这会排着整齐的队列,追随着百余凉州勇士的脚步,朝已经慌乱无比的贼军步卒冲了过去。 即便是刘灵悉心培养的步兵精锐,即便他们中很多人是逃亡士卒,有战斗经验,即便他们有三千人,但在面对百余凉州重甲步兵不讲理的打法时,依然手忙脚乱,渐渐呈溃散之势。 而当禁军左卫步卒跟上来后,胜负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这一战,北宫纯拣选百余勇士突阵,先破敌骑,再冲步兵,几乎无人能挡。 一个多月速通河南的王弥贼众,在津阳门遭受了一场耻辱性的溃败。 凉州鸱苕(chitiáo),寇贼消。 鸱苕翩翩,怖杀人。 不知道当津阳门之战的结果传到建春门时,王弥会作何感想。 关于凉州入援洛阳兵力 首先,资料来源主要是《晋书》中帝纪、当事人的个人传记以及《资治通鉴》。 其他等级低一点的史料里提到的“三千义从”、“千余骑”之类我就不写了,就用这两本。 (1)永嘉二年(308) 《资治通鉴》“张轨亦遣督护北宫纯将兵卫京师”、“北宫纯募勇士百馀人突陈,弥兵大败”。 原始记载只有这两句。 从这里可以判断,凉州援军数量是100+(其实北宫纯募的勇士也不一定就是凉州人……) 这一战的情形,正如书中所述: 从史书记载分析,王弥军应该是据城南、城东,因为仅有的三次出现地名,第一次在津阳门(城南),第二次在建春门(城东),第三次在七里涧(城东)。 史书对战斗过程语焉不详,缺失过多,但多方印证,大体分析,依稀可以看出几点: 1第一战在城南的津阳门,北宫纯率百余人突阵,“弥兵大败”(主将不一定是王弥)。 2几天后第二战,位于建春门,有没有打史书没说,只有王弥烧建春门而走的事情,我认为大概率是打了的。 3烧建春门后,王弥向后(东)退却,在七里涧被禁军追上,又败。 4综合这些记录,王弥并没有很多人认为的百余人突阵就一战败逃,事实上战斗不止一场,只不过晋代史料空白严重,记录不全,语焉不详罢了,我认为至少打了两场,看到取胜无望之后,死心了,转进,然后被禁军王秉部追击,大败于洛阳城东的七里涧。 再来看看匈奴方向。 刘渊在308年1月,“汉王渊遣抚军将军聪等十将南据太行,辅汉将军石勒等十将东下赵、魏”——这是防止晋军围魏救赵,故预先堵住太行陉口,专心攻平阳、河东二郡。 “北宫纯等与汉刘聪战于河东,败之”——《资治通鉴》。 这里的“河东”大概率是河东郡,也与前文刘渊遣刘聪派兵占据太行对上了。 刘聪的兵可不少,而且匈奴骑兵数量众多,北宫纯兵力不可能少。 100+、1000+的兵力压根不可能,至少数千。 (2)永嘉三年(309) 当年8月,匈奴南下洛阳,在弘农战败。 10月,二度下洛阳,“北宫纯等夜帅勇士千余人出攻汉壁,斩其征虏将军呼延颢。” 这里其实也没说这千余人到底是不是凉州兵,姑且认为是,出现人数了:1000+ 但也没说309年到底有多少凉州兵在洛阳。 再看几段史料: 《张轨传》:“遣治中张阆送义兵五千及郡国秀孝贡计、器甲方物归于京师。令有司可推详立州已来清贞德素,嘉遁遗荣:“高才硕学,著述经史;临危殉义,杀身为君;忠谏而婴祸,专对而释患;权智雄勇,为时除难;诌佞误主,伤陷忠贤;具状以闻。州中父老莫不相庆。光禄傅祗、太常挚虞遗轨书,告京师饥匮,轨即遣参军杜勋献马五百匹、毯布三万匹。帝遣使者进拜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封霸城侯,进车骑将军、开府辟如、仪同三司。” 晋怀帝什么时候加张轨镇西将军呢?永嘉四年(310年)10月。 《资治通鉴》:“诏加张轨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光禄大夫傅祗、太常挚虞遣轨书,告以京师饥匮。轨遣参军杜勋献马五百匹,?布三万匹。” 也就是说,在310年10月之前,至少就已经有五千凉州“义兵”来洛阳了。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凉州人才的做官推荐信。 这五千义兵大概率是309年来的,打完匈奴后回去了。 张轨送推荐信,大概率也是309年的事情。 309年打完,可能最迟310年上半年回去了。 等到当年10月份,天子遣使至凉州,加封张轨为镇西将军,基本就是这个情况。 为什么这么说呢? 《张轨传》:“策未至,而王弥遂逼洛阳,轨遣将军张斐、北宫纯、郭敷等率精骑五千来卫京都。” 前面提到的310年10月,天子派使者去凉州册封,还没抵达呢,匈奴又来洛阳了(311年)。 于是张轨再派“精骑五千”入援京师。 他不太可能同时派两波援军来洛阳,毕竟凉州形势也很复杂。 综上所述—— 第一次(308),北宫纯甚至还去河东打了匈奴刘聪,并将其击败。 这一年的兵力,不可能只有100+,大概是几千人。 什么时候离开的不太清楚。 第二次(309),大概率就是那“五千义兵”,什么时候离开的不清楚,大概是309年年底或310年上半年。 第三次(311),“五千精骑”。 以上。 第五十章 走(为盟主大筒木月加更) 王弥很快就知道了,但他怀疑刘灵在侮辱他的智商。 五百骑兵冲百余步兵,还把他们冲散了,然后反而惨败而归? 这还不算,被这些人席卷着溃骑,硬顶着强弓硬弩,把己方三千步卒给冲乱了阵脚,然后让禁军步卒捡了便宜,一战获胜? 他当场抽刀,把刘灵派来报信的使者给斩了。 不过,斩得了一个使者,斩不了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接二连三的使者跑了过来,言禁军大举出城南,借着首战获胜的高昂士气,猛攻刘灵营垒,刘先锋连溃数营,狼狈不堪。 王弥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早就觉得洛阳中军比州郡兵能打,无奈底下人一路高歌猛进,士气大涨,已经不太相信了。 这次吃了教训,应该清醒点了吧? 不过,他还是不信百余步兵能正面击垮五百骑兵,还是在阵型被打散的情况下。 阵散了,不害怕吗?不逃跑吗? 前后左右全是骑兵,你为什么还敢站在那里,与骑兵搏杀? 他实在想不通,天下还有这么不怕死的精兵? 除非,这些人早就习惯了被优势骑兵包围,早就习惯了己方阵型被冲散,不得不三五成群配合作战的情况。 他出了大营,先仔细检查了一下营垒,然后翻身上马,带着鹞子营向西南方向而去。 “金刚奴,你到底打的什么仗?”王弥先高高扬起马鞭,最后又轻轻收起。 刘灵块头太大了,披上重甲后,跟头熊一样,王弥心下有点发憷,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 “大将军……”刘灵倒没注意王弥的细微变化,面红耳赤道:“官军的打法太怪了,我从没见过被骑兵冲散后,步兵还能继续打的,一时大意吃了亏。” 王弥冷哼一声。 刘灵脸上愧色更重,只听他说道:“随后百余兵冲阵,虽弓弩连发,亦不能制。那些人好像不怕死一般,前面倒下,后面跟上,前赴后继,直冲而至。儿郎们胆气为之所慑,官军大队再压上,便溃不成军了。” 王弥定定看了他许久,仿佛是在分辨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良久之后,他收起了怒容,道:“这些精兵,你觉得洛阳还有多少?” “应不至于太多。”刘灵说道:“此百余人,应是从全军中挑选,许下重赏,故亡命搏杀,虽死而不旋踵。” 王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的眼角余光瞟了瞟左右,凑近刘灵,低声道:“昨夜得报,轘辕关失守,官军邵勋部进至偃师,吾弟大败,退守城池。邵勋很可能已经绕过偃师不打,直奔洛阳而来。” 偃师离洛阳很近,士兵们一人携带几天干粮,完全可以不要后路,直接杀过来。 刘灵听了一惊,问道:“邵勋还有多久至洛阳?” “最多一两天吧。”王弥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想凭借营垒,与官军打一打呢,现在看来……” “大将军。”刘灵连忙说道:“我部士气已挫,这两日不能再战了。” 野战先败,三千五百步骑都是老底子了,死伤过半。 随后又被攻破了几個小营寨,虽然死的都是羸兵,但对整体士气有影响。 眼下官军久战疲惫,退回城内休整了,如果明日再来,怎么办? 王弥有些无语。 刘灵这厮,作战甚是勇猛,但该跑的时候绝不犹豫,指望他断后,可能性不大。只能把他顶在前面当先锋,如此才能放心使用。 “你觉得能打下洛阳吗?”王弥问道。 他这语气有些纠结。 好似有点不甘心,都跑到洛阳城下了,结果才吃了一场败仗,就要逃跑,实在不甘心。 洛阳啊,这是洛阳啊。 万一拿下来了呢?那该多美? 万一与官军正面对决,突然飞沙走石,官军睁不开眼睛,口鼻不能呼吸呢?这不就赢了么? 呃,王弥很快把这丝侥幸念头给掐灭了。 他以前绝不会寄希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是洛阳的诱惑太大,让他有点把持不住,胡思乱想。 再者,如果邵勋没有从背后追杀过来,或许还能等几天,再打两仗,看看情况。 实在无法取胜的话,那也就死心了,走就走,没有遗憾。 但眼下却没有这个条件了,必须当机立断。 “我意撤军,如何?”王弥欺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刘灵丝毫不感觉意外,反问道:“往哪撤?” “城东是不可能了。”王弥说道:“只能向北,过芒山,再渡河北上。” “你是要……”刘灵下意识问道。 “昔年游侠洛阳,我与汉主刘元海有过交情。渡河北上之后,如果实在没办法,就投刘元海好了,先有个容身之地再说。”王弥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咱们这部队,打不了硬仗,稍微遇到点凶狠的官军,就顶不住了。如果能有个喘息之机,好好整训个年余,战力会很不错。” “汉主刘渊无人可用,求贤若渴。我若往投,必能高官厚禄,伱也会有一份前程。” “何以见得?”刘灵问道。 王弥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不关心“国家大事”的结果,只听他说道:“石勒、石超以及羯众、乌桓首领投奔而去,皆有官职。石勒就是平晋王,我去得稍晚,怎么着也能封个重号将军、侍中之类,如果带过去的兵多,或许还能更高一些。” 刘灵有些腻歪,道:“刘汉那个样子,纵然封王又如何?俸禄都不一定有吧?” “管那么多作甚?”王弥不耐烦地说道:“你道我想投刘渊?这不是没办法了么?王癞子手下人不少,还会操练军阵,被邵勋野战击破,这是个好相与的人?汲桑都被他杀得大败亏输,你觉得我等有汲桑能打吗?” “伯仲之间吧。”刘灵说道。 “金刚奴,别怪我不提醒。而今你折了本钱,已无力再战。看在过往屡立战功的份上,我让你先走。若还怪话连篇,自个想办法吧。”说完,王弥转身便走,十分干脆。 数万人撤退,即便已经定好要留替死鬼断后,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时候跑,其实已经稍稍有点晚了。 在昨晚收到偃师传来的消息后,今天就不该打,不但损兵折将,还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都到洛阳城下了,不打一仗就走,确实很难甘心。 而今该死心了,早走早好。 ****** 五月初七,在首战告捷之后,官军士气大振。 王衍王司徒亲临城头,总督各部出战。 而绝大部分贼众还不知道要撤退的消息,他们苦着脸,战战兢兢固守营垒,与从诸门而出的禁军厮杀。 一时间,城外浓烟滚滚,杀声震天。 贼兵抵挡不住,一步步呈现溃败之像,于是开始烧营、烧房屋乃至烧城门而遁,试图阻挡追兵。 及至午后,王弥、刘灵二人先后率部出奔,向北遁去。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东面的七里涧附近,已经出现了一面高高飘扬的“邵”字大旗。 打先锋的是数百骑,他们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爱惜马力了,数里地须臾而至,直接冲到了贼军的外围。 一部分人下马,单兵弩连发之后,排着整齐的队列冲了上去,死命追杀,制造着越来越多的混乱。 下马厮杀的步兵身侧,大概还有两三百骑一掠而过,撵着一股敌军的屁股就冲了上去。 当中一将,身着先帝御赐金甲,手持粗大的马槊,勇猛无匹。 从城头望去,他带着的那两三百骑,如同锋利的尖刀,“嗤啦”一声就断开了由数以千计的乱兵组成的“布帛”。 冲透敌阵之后,他勒马回转,两百余骑紧随其后,再从一部分乱兵外围斜掠而过。 所过之处,溃兵惨叫连连,不断倒下。 这个时候,溃兵们本着趋利避害的本能,纷纷向东而走。 金甲将领达到目的后,便不再冲杀,而是不紧不慢地席卷着溃兵,驱赶他们向东,将其体力慢慢消耗干净。 “鲁阳侯来了!”东阳门城楼之上,刚刚从颍川郡中正任上入京的庾珉抚掌大笑,状似欢快。 王衍亦笑,舒了口气。 贼众本来就要败了,邵勋一来,彻底泯灭了他们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再无任何意外,如何不高兴? 另者,他这一手驱羊赶羊的本事不错啊,是个天生会用骑兵的神人,胆子也大。 正遐思间,那边七百余府兵已经再度上马,朝敌军遗弃的营垒冲去。 似乎要截获最后一股溃兵,似乎又有别的目的。 “咚咚……”城头的鼓声越来越激昂。 津阳门、平昌门、开阳门、宣阳门、东阳门、建春门、大夏门、广莫门…… 洛阳南、东、北三侧诸门洞开,无数禁军将士蜂拥出城,追着敌军大砍大杀。 被遗弃在最后面的贼兵哭喊连连,毫无斗志。 而率先出逃的老贼们则气喘吁吁,先死命狂奔一阵,然后稍事休息,恢复体力之后继续逃窜。 人没有上帝视角,不可能在极其复杂、混乱的战场上发现每一支出逃的人马。更何况,丢弃在后面的炮灰渐渐充塞了整个原野,追兵也闹不清楚谁是谁,这就给了他们机会。 当然,还是要且战且退,入夜后再改变方向,尽可能甩脱追兵。 至于甩不脱的,那就是你命不好,怪不了任何人。 出来打仗,早晚有这一天的,要习惯。 整个洛阳左近,近七万弥兵陷入了总溃退之中,战争已进入追亡逐北的阶段。 第五十一章 我还会回来的 从洛阳向北,越芒山过河,抵达河内,对邵勋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四年前他离开洛阳北上,迎奉先帝回京,走的就是这条路。 此番追敌,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长年的战争,已经让芒山以北大为萧条,曾经偶尔能见到的村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各色各样的坞堡、土围子。 坞堡内的人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操河北口音的人非常多,并州口音的也不少,显然都是逃难过来之后,在黄河沿岸聚居成坞,结寨自保,都不容易! 当天傍晚,他们追到了富平津附近,几乎所有的船只都被溃兵占据了,来来回回摆渡着人员、马匹。 “嗖!”邵勋将马槊顿于地上,抽出角弓,抬手一箭,一名正在收拢溃兵的王弥部军官栽落马下。 仿佛是信号一般,聚集在渡口附近的溃兵立刻炸了。 有人四散而逃,往树林、民宅里躲。 有人向远方溜去,试图远离渡口,再借着夜色想办法逃窜。 更多的人则涌向十余艘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渡船。 他们完全丧失了斗志,根本不敢回顾,扑通扑通跳下水,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或者泅水而至,死死把住船帮。 “哗啦!”一艘满载溃兵的船只失去了平衡,直接侧翻在水中。 溃兵们惊呼不已,被倾覆的船只罩在头顶。 湍急的水流冲刷而至,溃兵们浮沉了几下,很快就没影了。 看到这般惨状后,其他船上的溃兵急了。 有人抽出佩刀,照着抓住船帮的手连连挥舞,一时间惨叫连连,船舱内不知道多少了多少血淋淋的断指。 “戕害同袍,你不得好死!” “带我一个吧,就带我一个!” “我怀里有宝贝,全给你,让我上船吧。” 水中的溃兵们连声哭喊,或咒骂,或哀求,或利诱,但都没用。值此生死时刻,没人是傻子,就算一个两個心软,其他人也不会答应。 最后一批渡船载着数百人渐渐远去,将几乎是他们十倍的人遗弃在黄河南岸。 “冲!”邵勋收起角弓,掣起马槊,直冲而下。 百余亲兵以及义从骑手们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箭矢连发,长枪戳刺,将稍稍有些凝聚的溃兵再度冲散。 邵勋的马槊上已经挑起了一具尸体,只见他用力一甩,强大的压力几乎让马儿软倒在地。 “嘭!”尸体落在人群之中,又惊散了一大片。 亲兵、义从们趁机杀了上去,左右驱驰。 溃兵们慌不择路,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远处又响起了一片马蹄声。 邵勋寻声望去,却见密密麻麻的凉州大马出现在一片高坡上。 未几,数骑快速奔来。 唐剑欲上前阻拦,被邵勋拉住了。 马槊在手,天下我有! 骑着骏马,身上有甲,手里有槊,马鞍上还挂着箭囊和角弓,怕什么? “前方可是鲁阳侯?”数骑在十余步外停住,为首一人作揖道。 “正是。”邵勋远远看了一眼此人,看不太清楚外貌细节,但觉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手臂粗壮有力,抓着一杆大戟举重若轻,方才奔马之时骑术绝佳,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训练有素的沙场老武夫了! “某凉州北宫纯。”来人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道:“方才观察了一会,鲁阳侯骑术卓绝,箭术精湛,一杆马槊使得上下翻飞,深得稳、准、狠三味。突阵横扫之时,又深谙势大力沉的诀窍,便是在凉州,耍得如此好槊的人也少之又少。” 事实上,北宫纯对不远处的那个人也非常有好感。 原因无他,看着就像武夫,很对胃口。 武夫的气息是隐藏不了的,外貌、气质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外行看不出来,但内行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类人,与世家大族出身的武将完全不一样。 他们学不来人家那套高雅的儒将风范,人家也学不来他们这种底层一步步杀出来的悍将作风。 “原来是北宫督护。”邵勋看了眼正汹涌冲向溃兵的凉州骑兵,翻身下马,笑道:“凉州鸱苕的威名,我已听人转述。津阳门之战,将军实乃首功,壮哉!” 北宫纯自衿地笑了笑。 邵勋手下的这两百余骑,水平很是一般,战斗力有限,他还没放在眼里。 但鲁阳侯本人,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骁勇骑将,他不介意结识一番。 “凉州边陲,羌种、鲜卑动不动叛乱,数万骑并不鲜见,我部将士早就习惯了。”北宫纯哈哈一笑,道:“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贼骑若要杀我,不还得面对面?既面对面决生死,又有何惧?马上之人、地上之兵,都只有一条命,拼就是了,大不了与敌偕亡。” “将军果然豪迈。”邵勋赞道。 北宫纯似是听得多了这类赞扬,并不在意。 今日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并不适合,寒暄完毕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邵勋不以为意,让人收拢了一批俘虏后,便打道回府。 一路追到黄河岸边,至矣尽矣。 王弥之乱,也算是阶段性平定了。 此人在青州屡战屡败,被人驱赶出来后,不到两个月速通河南,杀至洛阳城下。 在他人生最巅峰的时刻,邵勋、北宫纯等人将其残酷镇压,部众四散,惨不忍睹。 经过八王之乱中后期这七八年来的战争,流民军们应该是没有能力撼动晋廷的统治了,无不旋起旋灭,尽数溃败。 他们粮械两缺,人才匮乏,军队建设不正规,战斗力太弱,虽人多势众,动辄数万、十数万兵,往往被人数比他们少得多的正规军击败,难免覆灭的命运。 侥幸存活下来的石勒、王弥等人,也只有卖身投靠另一个政权,才能苟延残喘,勉强安顿下来,艰难地进行着军队的正规化建设。 但战争并未结束。 接下来拉开帷幕的,将是规模更大、更为残酷、整体技战术水平更高的政权与政权之间的战争。 匈奴,已经磨刀霍霍。 刘元海,也忍不住了。 ****** 黄河对岸,王弥、刘灵等人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虽然依靠大量替死鬼争取时间,让二人得以逃出生天,但毕竟有黄河阻隔,撤退不易。 截至邵勋、北宫纯二人追杀至富平津那一刻,成功渡过大河的不过三千余人罢了。 其中,归属王弥的两千上下,刘灵的部众只有千余。 从其他中小渡口逃到北岸的人也有,但并不多。 王弥遣人联络,大概只有三四千人。 空前的惨败! 或许,当他做出决定杀向洛阳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事情。 攻破轘辕关,只是老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堂弟王桑丢下大部队后,成功甩脱了官军,渡河北上,正赶来汇合。 但他手下亦不足两千兵。 三方加起来,总共八九千步骑,总兵力还不到攻破许昌时鼎盛状态的十分之一。 太惨了。 日落西山,暮色渐沉。 追杀的官军已押着俘虏回撤,河对岸的坞堡之中,陆陆续续出动了不少部曲。 他们少则数百人,多则三五千,开始吃官军漏下的“残羹冷炙”。 躲藏起来的溃兵不会有好下场,不是被坞堡部曲、庄客们所杀,就是被他们抓回去种地,成为奴隶。 世家大族、庄园主、坞堡帅们,同样是“义军”的天敌。 以后得势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王弥暗暗咬牙,恼恨不已。 “大将军,使者派了吗?”刘灵吃了两口干粮,问道。 “派了。”王弥神色萧索,心情沉重,随口敷衍了两句:“刘元海素遭士人鄙视,故千金买马骨,咱们这时候投过去还不迟。一会路上再拉点人,将声势弄大点,免得被匈奴轻视。” “好。”刘灵应道。 无非就是找几个好打的村落土围子,攻破后烧杀抢掠一番,然后女人玩弄后杀掉,让将士们恢复一点士气。男人则强编入伍,把他们部队的人数弄上去,将来汉国派人点检兵员数量时,面上好看点。 “后面要好好练兵了。”王弥叹了口气,道:“青州第一次起事时,五万余众,被数千鲜卑骑兵一冲而垮。这次人数更多,还是惨败。王浚、苟晞、邵勋、北宫纯,谁都能揪着咱们狠揍。也就司马越那个怂货,不敢对上咱们罢了。这次拉完人头,以后不要随便收人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人多不顶事,除了吃干饭,屁用没有。” 刘灵不以为然。 该拉壮丁还是得拉,兵不多,谁都看不起你。待有了自己的地盘,才谈得上好好练兵。 再者,羸兵多打打仗,总能练出来的。 王弥瞟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服。但他不想多说什么了,眼下还得精诚团结,去了匈奴那里,他们哥几个若不能抱团互助,早晚被人吞的渣都不剩。 吃完食水,恢复了体力后,王弥最后看了一眼夜色沉沉的河南,转身离去。 我还会回来的! 第五十二章 敲定 永嘉二年五月初十,已经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天。 残敌基本被清剿一空,在紧闭了数日之后,洛阳城门再度开启。 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从前。 卢志、庾亮等人匆匆赶来了潘园,入眼所见,却是鲁阳侯正带着将士们在翻耕田地,准备抢种一茬杂粮。 他顺着田埂走来走去,发现去岁种下的越冬小麦,泰半被破坏掉了,存留下来的不多。 再等不到一个月,这些小麦就能收割了啊,真是作孽。 “洛阳近郊的无主之地是越来越多了,只要你想种,随便占。”邵勋将钉耙扔给唐剑,擦了擦汗后,笑道。 卢志也只能苦笑。 如果说前几年还有些回光返照,洛阳田价有所回升的话,经历了王弥之乱,洛阳田价怕是会跌落谷底了。 迁走的人会越来越多,无主之地也越来越多。 潘园周边都是上好的膏腴之地,以前是有主的,现在未必有了,如果组织人手耕种,应能收不少粮食。 “君侯欲驱使俘虏种地?”卢志停在一条水渠边,问道。 渠内虽然长了不少杂草,略有些淤塞,但水流潺潺,依然在顽强地发挥着灌溉作用。 所谓的膏腴之地,不仅仅指的是土壤肥力,也包括完备的水利设施。 光洛阳城附近十余里内,就有千金堨、鸿池陂等大型水库,辅以谷水、伊水、洛水等河流,灌溉十分便利,故农田产量极高。 这些上好的田地乏人耕作,不断被人遗弃,确实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将来如果战争愈发频繁,水利设施会被破坏,农田长期撂荒之后,恢复起来也比较困难,洛阳的农业就算是废了。 “我在轘辕关、偃师、洛阳、富平津抓了一万二千贼兵,不想白养他们。这几日便将他们分为三个营,派牙门军将士看守,在附近找寻一些无主之地,抢种杂粮。秋收之后,再从各坞堡、庄园抽调人手,教他们种冬小麦,明年五六月间便能收了。”邵勋说道:“落到老子手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农具、耕牛是否充足?”卢志问道。 “农具好说,贼兵不喜欢抢这个。偃师、缑氏等县被他们祸害过了,我已遣人去找寻,耕牛就难了。”说到这里,邵勋一笑,道:“不过,人耕也不是不可以。这些贼子,死不足惜。耕不动,打死了事。” 卢志没什么反应,庾亮却心下一跳。 鲁阳侯到底是杀伐武夫,够狠。 “禹山坞那边也有五千俘虏。”卢志提醒道。 “就地编为第四营,开往阳城县,找寻无主之地耕种。”邵勋说道:“黄彪来报,梁县已收拢约八千俘虏,我令其编为第五、第六营,押往广成泽开荒。” “粮食可够?”卢志着紧道。 他知道,君侯获得了不少贼兵辎重,粮食肯定是有的,但够不够两万多俘虏嚼吃,这是個问题。 “缴获之粮豆,还没点计出来,但不多,应该只有二三十万斛,这帮穷鬼。”邵勋笑骂道。 卢志默默算了一下,如果让俘虏们只吃个半饱,这点粮食够养他们大半年左右——吃不饱,又三天两头下地干活,俘虏们便是想逃跑都没力气。 不过,杂粮三个月就能收了,这部分粮食入库之后,加上缴获的粮豆,差不多可以养俘虏们到明年五六月间麦收。 就是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俘虏还会剩下几个,洛阳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有战争。 “君侯,此番贼众肆虐,偃师、缑氏、阳城、阳翟乃至襄城几个县,破坏甚烈……”卢志又道。 “说吧,我听着呢。”邵勋说道。 “君侯可至诸县,收敛骸骨,祭奠死难者……”卢志遂娓娓道来。 简单来说,这些地方被破坏得比较剧烈,甚至到现在还有少许贼匪在活动。 世家大族或无事——这些地方也没什么世家大族。 但小豪强、寒门乃至普通百姓却遭了大难,无主之地非常多。 卢志建议先去收一波民心,然后利用在那边打了胜仗的名气,将那些无主之地分下去——优先分给即将搬迁的银枪军士卒家属,亦可安置府兵。 邵勋听了有些感慨。 卢志这个“形象设计师”是合格的,千方百计为他造势,巩固民心,同时还不声不响地把好处收入囊中。 另外,他更感慨的是,当初刚到梁县时,还需要动粗让地方豪强吐出非法侵占的土地,没想到王弥这么一闹,啥恶名都不用担,直接收获无数上好的田地——只要你有武力能保住这些地。 王弥之乱,或许是他建立的这个小小的军政集团夯实根基、快步发展的大契机。 银枪军的家属们离开了狭窄逼仄的坞堡,到阳翟、郏城、襄城这种肥沃的平原地带生活,小日子突飞猛进。 府兵的安置也可深入进行,无需和世家大族直接撕破脸。 甚至就连牙门军的家属,都可以考虑搬过来,地多得是。 这件事如果办成,他在广成泽、襄城郡、颍川西北角这一片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 从今往后,洛阳是他的挡箭牌,为他遮风挡雨——必要时,他会提兵北上,为洛阳遮风挡雨,帮洛阳,其实就是帮自己。 首选扩张方向则是南阳盆地,这个需要耐心地等机会。 庾亮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 如果花个一年半载,把这些事办成,鲁阳侯就将在事实上成为汝水、颍水一带的土霸王,即便颍川世家众多,却也没哪个有实力和他叫板,差得太远了。 想到这里,庾亮心中有些酸涩。 王弥来了,颍川世家不敢叫板。 鲁阳侯成气候了,颍川世家同样不敢叫板。 如果将来匈奴来了,颍川世家怕是还不敢叫板。 这个世道,变化太快了。 怪不得现在连伯父(庾敳)都不再攻击妹妹嫁给邵勋这件事了,子据伯父(庾珉)更是欣然赞同。看他的意思,如果邵勋看不上文君,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孙女嫁过去。 另外,近在咫尺的许昌陈氏,似乎也有这个意思。 鲁阳侯挺到现在没娶妻,大概就是在等这个机会吧。 庾亮长吁一口气,他发现和鲁阳侯、卢志这类人比起来,自己还差得很远。 “走吧,去潘园坐坐。”邵勋与卢志谈完人设包装的事后,挥了挥手,带着二人进了庄园。 潘园似乎曾经被一股贼军占据过,里头乱糟糟的。 房屋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很多竹木被砍伐掉,不知道做了什么。 花园之中,到处是人畜粪便,臭气熏天,尿骚味遍地。 亲兵们粗粗打扫一番后,邵勋拉着他们坐了下来。 沉吟片刻后,他说道:“此番入卫京师,我也算是薄有功勋。王司徒那里,或有几分情面……” 说到这里,他手指轻巧桌面,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卢志、庾亮二人默不作声,静静等着。 “子道曾为中书监,当一太守绰绰有余。”邵勋看向卢志,说道:“我欲令汝为襄城太守,如何?” “君侯但有所命,无不从之。”卢志仿佛早料到了,云淡风轻地说道。 “好,那就照着这个目标去办了。”邵勋笑道:“我囊中人才匮乏,鲁阳相之职,不知何人可替?” “清河崔氏素有贤才,如果君侯愿意,仆这便遣人北上,定说得数人来投。”卢志看了邵勋一眼,试探道。 邵勋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欣然同意,道:“麻烦子道了。” 卢志出身范阳卢氏。 河北那几个世家大族,互相联姻,关系复杂。 卢志之妻崔氏,乃曹魏司空崔林孙女、御史中丞崔参之女。 卢志还有两个连襟,一为并州刺史刘琨,一为前河东太守温襜。 温襜之子温峤,十七岁被司隶校尉征辟,监察百官,弹劾庾敳搜刮民财。 庾敳不以为意,反倒对他大为赞赏,故名声大噪,被举为并州秀才,现在在王衍王司徒幕府做事。 对了,因为弹劾庾敳之事,温峤还和庾亮认识了。 世家大族之间竞争起来毫不留情,但仔细查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极其复杂,兴许都是亲戚。 庾亮在一旁听得有些羡慕。 其实,他倒是对鲁阳相跃跃欲试,奈何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年纪、身份、地位,确实还差一点。 敲定这些事后,邵勋又道:“此事宜速不宜迟。洛阳上下大破王弥,太傅听闻,或心中怨愤,我担心他忍不住要回京。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子道与我去一趟洛阳,面见王司徒,将这事定下来。” “也好。”卢志自然没有意见。 至于邵勋说的司马越回京,并非没有可能。 但他现在回来能做什么?到处都是反对他的人,朝野之间对他意见很大。 他或许能凭借何伦、王秉之辈掌握禁军的便利,在洛阳耀武扬威一番,但除了让自己的小丑形象加深一层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如果他脑子足够清醒,即便回了洛阳,也该镇之以静,慢慢挽回形象,用柔和的手段一点点收回权力。 但这也只能稍稍延缓一下他的颓势。 在王弥这件事上,他终究错得太离谱了。 第五十三章 建言(月票加更8) 回洛阳的路上,随处可见被破坏的庄稼。 部分田地已经有人出来料理了,他们的选择和邵勋一样,抓紧时间抢种一茬短生长期的杂粮,收成低点就低点,至少可以保证明年的口粮。 考虑到地多人少的现状,甚至可以多种一点,广种薄收即可,那样明年甚至还有些盈余。 但也有部分田地从此无人问津了。 主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 两者结局其实差不多,逃了的人必然是对洛阳乃至整个河南郡灰心失望了,举家南迁,再也不会回来。 大乱之际,有人走,有人留,本就很正常。 建春门外有人在清扫灰烬。 弥兵撤退之时,为了阻挡追兵,四处纵火。很多逃难的百姓、士人回家后,发现家没了,家里值钱的财物也不翼而飞,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仍然欲哭无泪。 今年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注定是艰难的。 邵勋带着数百人进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 义从军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了。 邵勋没有亏待他们,从抢来的财物中分了一些,让他们不至于空手而归。 但仍然有部分人愿意留下,大概一两百的样子,且两极分化十分明显,要么是襄城勇少年,要么是游侠罪犯。 义从军的番号没有撤销,邵勋委任了一位名叫满昱的人担任督军。 此人年十七,世代军户,南郡人,自小躬耕垄亩擅鱼猎,长于弓射行舟。 及司马诸王争斗受征发,溃败后于襄城落草,身边聚拢了二十余人。 昱不甘于微末,每行事必约束群盗。王弥寇境,他没有投奔,而是带着群盗为官军厮杀,显然是有脑子、有野心的。 “鲁阳侯来了。” “是鲁阳侯。” “洛阳有凉州鸱苕和银枪军,稳如泰山矣。” “唉,说实话,稳不稳也就那样。洛阳城里的人是稳,我家却被烧了。” “为何不能御贼于八关之外呢?” “这要问缪播了,他丢了轘辕关。” 洛阳城里有许多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这会战事结束,已经从惊慌中缓过了神来,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凉州鸱苕不用说。 北宫纯带来的那五千人,在城内外被传得神乎其神——“一百破八万”之类的段子,已经开始小范围流传了。 鲁阳侯邵勋也得到了一定的赞誉。因为他在关键时刻率军赶到,与禁军前后夹击,大破贼人——其实,邵勋在洛阳之战最后阶段的功劳,并没有出城猛攻贼营的禁军大,但谁让他之前拯救过洛阳,名气大呢,洛阳人就乐于发掘他的种种事迹,哪怕别人的功劳比他稍大。 邵勋骑着马儿静静走过街道,不一会儿便到了司徒府,遣人通报之后,很快入内,显然王衍已向仆役们知会过了。 今天只有他一个人来,卢志临时赶回广成泽,协助处理五郡国役徒闹事之事。 “司徒可是入宫了?”被引到书房坐下后,邵勋问道。 “正是。”仆役没有过多透露信息,只道:“君侯稍待即可。” 邵勋点了点头,默默等待。 这是王衍家,却见不到王敦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去王家别院等待,兴许能碰到王敦,瞧瞧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收起思绪后,他便观察起了书房的摆设。 整体而言很素净,没有过多的装饰,书籍很多,看样子王衍也是手不释卷之人,怪不得能成为本时代第一嘴炮,肚里没点货,辩论都辩不赢。 他旋即想到这时代绝大部分书籍都藏在这类士人家里啊。 他们垄断了知识,这就是最大的底气,就是最大的统战价值。 而且他们掌握的不仅仅是文学知识,还有军事、农业、算术、天文、谶纬、管理等方面的知识。 昨日邵勋与卢志谈论府兵安置中冒出来的问题,光一個“土地更易”,他就没足够的人手去办理。 所谓土地更易,即在分配田地时,有的土地肥,有的土地瘦,有的离水渠近,有的离水渠远,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解决办法是给予补偿。 事实上在唐代,就有一种“倍给”政策——不一定是加倍给,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多多少少在数量上补偿一点,弥补质量方面的不足。 不是谁都能处理好这种事的,事实上对能力的要求并不低,不仅需要你懂点农事知识,对管理、口才、人情世故等方面都有要求。 关键是这类人才的需求还很大,不是一个两个就够用的。 邵勋自己固然能处理,但他就一个人,还能顾得了所有事? 历年培养的学生兵,目前也就不到三十人适合管理岗位,且还在诸坞堡积累经验。 在坞堡岗位轮完一圈后,邵勋会安排他们下县,接触更全面的事务,进一步提升能力。 与士人合作,已成必然,他的人才缺口太大了。 学生干部只是他向士人压价,避免他们狮子大开口的工具罢了。 书房外有人影闪过。 邵勋余光一瞟,只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背影。 不,准确地说,只看到了一抹臀影,很赞。 从去年三月到今年五月,积攒的存货只在宋祎身上送出去两次,这会大战方歇,心里又有点蠢蠢欲动了。 宋祎的容貌,当真绝赞。 就脸蛋而言,邵勋见过那么多女人中,只有羊皇后可与之媲美。 这种程度的美貌,几乎可以让他忽略宋祎的身份。 而虽然没有身份带来的刺激感,宋祎却很紧,才艺更是上佳。 将来组建个私人乐队,只让她们给自己演奏,排遣疲劳,绝对是一桩美事。 静静地等了一会,很快,不远处传来了谈笑声,偶尔听到“景风”两字。 片刻之后,那女郎又从外面路过,还好奇地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自认为英俊地露出了个笑容。 女郎噗嗤一笑,加快脚步离开了。 “君侯。” “司徒。” 王衍很快来了,二人见礼完毕后,相对而坐。 东拉西扯一番后,一大一小俩狐狸很快进入了正题。 “王弥之乱,君侯连战连胜,立功颇大,朝廷定会有封赏,或能提一提你的食邑。”值此之际,王衍也不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道:“从次国侯变成大国侯,增食二百户。多的也不要想了,北宫纯乃首功,还没官爵封赏呢。凉州众人,也就得了些钱帛。” 邵勋想了想,这确实是朝廷干得出来的事。 “还有呢?”他问道。 “还有几千钱绢赏赐。” “司徒。”邵勋有些不满:“凉州将士早晚要离京,下次来不来可就不一定了。而我居梁县,朝廷有事,哪次不来勤王?” 王衍面无表情,心下却暗恼。 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好拿捏了,而且,他比北宫纯等人能闹腾多了。 朝廷不给立功的北宫纯封爵,当日冲阵的百余勇士亦只有少许钱帛赏赐,人家不哭不闹,平静地接受了,忠心无比。 但邵勋就不好这么糊弄了,他是真会闹,也是真跋扈。 而且,他说得没错,凉州远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来一次不容易。 明年如果还有战事,他们能不能来很难说。 但邵勋就在河南郡,真有事的话,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要优先安抚好他的。 “你想要什么?”王衍问道。 “任卢志卢子道为襄城太守。”邵勋说道:“原太守弃土而逃,已坐罪免官,卢志正好接替。” 王衍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个要求倒也不过分,但他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嘴上继续纠缠道:“守相之职,何等重要——” “司徒!”邵勋加重了语气,道:“襄城七县,为弥贼祸害,至今仍有少许残匪,一般人干不了。” “你!”王衍眼睛一瞪。 他的性格,轻易不会与人置气。合则两利,不合则散,即便真要搞一个人,也不会公然撕破脸,而是杀人于无形。 但在面对邵勋的时候,很多手段没法用。 真撕破脸吧,邵勋肯定会很难受,甚至养不了这么多兵。但事情一定也会弄得不可收拾,今后洛阳有事,别想喊得动他了。 今后洛阳会有事吗?王衍觉得,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也就是说,邵勋的重要性大大提高了。 但这个人的跋扈劲是真的让人难受,居然威胁派到襄城的新太守,让王衍很是无语。 邵勋以前固然跋扈,但也没到这个地步啊。 这厮,真的是看菜下碟。朝廷稍微露出点疲态,他就提价了。 “司徒。”邵勋又换了副口吻,笑道:“襄城那地方,我为司徒管着便是。闲时练些兵,洛阳有事,须臾北上,力保朝廷安危。另者,广成泽北缘有一地甚美,背山临水,长堤环绕,绿树成荫。春日之时,百花盛开,含津吐荣……” “行了。”王衍真拿他没办法,挥手阻止了。 先讲明自己的价值,是洛阳附近最靠谱的武力,你们必然要用我。 再威胁一番,襄城太守别人干不了。 最后来软的,给你在广成泽旁边挑了一个风景胜地。言外之意,可以建庄园。 伱别说,这个还真让王衍动心了。 他家那个别院被贼军祸害得一塌糊涂,思来想去,洛阳城郊还是有点危险,在广成泽觅地新建一个显然更好。 世家大族,没有庄园别院是不行的。 “卢子道当过中书监,确实可任襄城太守。”思及此处,王衍终于松口了,道:“还有么,一并道来,省得你再来烦老夫。” “黄彪、李重二人,骁勇善战,屡建功勋,可为部曲将。”邵勋又道。 “可。”王衍点了点头。 这都是小事了,你不给官,人家在事实上也是官——对普通人而言改变阶级的天大的事情,在王衍眼里,几乎不值一提。 “最后还有一事。”邵勋继续说道:“仆建议朝廷出面,组织百姓、庄客、堡户抢种杂粮,收获后,改种冬小麦。” “就这事?”王衍有些惊讶。 “此乃大事!”邵勋正色道:“今岁春粟,收成恐大受影响,现在抢种菽豆之属,收完后再种麦子,来年五六月间便可收获。王弥已被击溃,短期内或无事,但明年呢?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收了麦子以后,即便有敌来犯,亦可坚守许久。” “这年月,种稻麦的人很少……”王衍有些犹豫:“磨麦也是件麻烦事。” “司徒糊涂啊。”邵勋不客气地说道:“麦饭再难吃,总比饿肚子强啊。” 王衍想了想,微微点头。 王弥这么一闹,今年很多地方的粮食必然减产,确实要想想办法了。 “其实不仅仅是洛阳。”邵勋又道:“或可朝廷具文,发至司、豫、兖、徐、青五州,令其着手此事。” “有这必要?”王衍疑惑道。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邵勋回道。 “在司州行此事即可。”王衍否决了,但又没完全否。 “也罢。”邵勋叹了口气。 能在司州推行此事也不错了。 看如今的情形,匈奴连河东、平阳二郡还未打下,即便明年南下,也不会来得太早。 只要六月以前不来,那么司州各地的冬小麦就收获了,大大充实了库存。 相反,如果还是按照老传统,明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万一匈奴在秋收前南下,可就惨了。 退一万步讲,哪怕匈奴没赶上秋收,万一明年有旱灾、蝗灾呢? 夏天温度高,适宜蝗虫大量生长,而冬天几乎没有。 夏天的旱灾频率还远超其他三个季节。 比起粟,越冬小麦遭受灾害的风险较低,产量还高,是非常理想的规避风险的农作物。 “你一个武人,如此关心百姓生计,真是难得。”敲定此事后,王衍开了句玩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邵勋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实不忍看到饿殍遍野之类的不忍言之事。” “哗啦!”王衍还没说什么,书架后面响起了一阵动静,随后便是悄然远去的脚步声。 王惠风走在前头,面有好奇之色。 王景风有些懊恼,不住地说道:“阿妹,实不怪我。鲁阳侯说这话太好笑了,我没忍住。” 王惠风不理她,还在想着方才鲁阳侯的话。 虽一兵家子,亦关心百姓生计,比起很多放浪形骸的士人,却好太多了。 第五十四章 拜访 邵勋在洛阳的节奏非常紧凑。 五月十一在王衍家。 五月十二就来到了庾家——呃,拜访庾亮。 “数年以来,河北诸郡之中,唯汲郡始终未陷。无论哪一路贼人攻来,庾公都能固守城池,帐下三千精兵也算是练出来了。”谈话地点本来安排在正厅的,但毌丘氏将其改在了后园之中,邵勋自然无可无不可,此刻正侃侃而谈着河北局势。 他的对面坐着庾珉。 庾亮侍立一侧,给长辈和主公煮茶。 “河北乱首,换成了二石。刘元海似乎对二人有所分派,勒于二月寇常山,为王浚逼退。石超下汲、魏等郡,亦无功而返。二人一南一北,争相攻城略地,太傅忧心不已,一度遣兵渡河北上,迫退石超。”庾珉叹道。 离二人稍远处,一双绣履突然出现,停在了大树后,侧耳倾听。 曾几何时,她是一个热情天真的小女孩。有着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好奇的光芒。 六年过去后,十二岁的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曾经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睫毛微翘,眼底仍然有着一抹野鹿似的热情。 嘴唇愈发嫣红,此时微微抿着,时而惊讶地张开,随即轻轻捂住。 轻盈紧束的腰身略有些单薄,但已经初露曲线。 一只绣履在地上无意识地磨来磨去,似乎在埋怨庾珉为何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这两年,家人亲戚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就是“邵勋”。 说这话时,还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少女不是什么都不懂。 事实上,十三岁就可以出嫁的年代,母亲往往会在女儿十一二岁时,教授如何为人妇的知识,这是世家女子教育的一部分。 她什么都懂。 “邵勋”二字听多了,小时候的记忆慢慢浮出脑海,并不断加深,几乎成了一個符号。 事实上她也闹不清楚自己内心怎么想的,或许只是被动地接受家族安排的命运,她无力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 又或许也没有那么不情愿,小时候就见到了他的厉害之处,一度让她认为能够保护家人的男人才是最有用的。 那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让她的审美与寻常士女有了些许不同。 可能还有些微的满足感吧。 勇冠三军的大将、年纪轻轻的县侯、人所瞩目的洛阳救星,鄢陵庾氏、许昌陈氏都有意嫁女联姻,是谁则无所谓。但据兄长说,他“点名”要自己…… 胡思乱想间,对面已经谈完了一个话题。 庾亮也把茶煮好了,倒到两人面前的茶碗中。 “鲁阳侯至今尚未娶妻吧?”庾珉喝了一口茶,突然问道。 无意识磨蹭着地面的绣履突然间乱了节奏,变得笨拙慌乱了起来。 少女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变得更加端庄。 脸微微有些发烧,喉咙间有种发胀的感觉,心跳渐渐起速。 “未曾。”邵勋回道。 庾珉笑了笑,道:“梁县、颍川近在咫尺,还得守望互助才行。” “庾公所言甚是,我亦有此意。”邵勋亦笑着回道。 庾珉不再说了。有些事点到即止,该怎么做,邵勋自然懂,庾氏还要脸,这种事不可能主动提出来的。 从现实利益来讲,庾家需要一个武力强横的外援。 这在过去或许有人不以为然,但经历了王弥之乱,持这样看法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是傻子,在身家性命、祖宗陵寝受到威胁的时候,人总是很现实的。 诚然,邵勋出身不好,但他能打啊。 而且,他现在是鲁阳县侯、材官将军,还手握重兵,与司徒王衍关系密切,庾家哪个人比得上? 从邵勋的角度来看,他若想整合颍川这么一个人口、财富都十分庞大的富庶郡国,必须要有自己人、合作者。 鄢陵庾氏,从后汉年间就扎根颍川,是非常合适的对象。 当然,颍川还有别的士族,也可以与邵勋合作,但他不是点名文君侄女了么? 呃,细究下来,这事是胡毋辅之那个大嘴巴说的,也不一定准。但邵勋没有否认,态度可见一斑。今日一试探,愈发肯定了庾珉的想法。 这事有戏! 而在听到邵勋肯定的回答后,少女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眼底的热情闪烁着,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动了谁似的,悄悄从树后探出脑袋,窥视了一番。 巧了,邵勋正好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咦,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双带着探寻、期待、热情、羞涩等多重情绪的少女之眼,脸上还有着火烧般的红晕。 而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少女的眼神骤然变化,惊讶、呆滞、慌张等情绪浮现上来。 未几,一阵窸窸窣窣,节奏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树后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场中静默了下来。 庾珉看向庾亮,庾亮面红耳赤。 邵勋收拾心情。 他突然间觉得,少女也挺有意思的。虽然征服起来简单了点,没有成就感,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老色批,家里就应该实行多元化的战略。 庾珉咳嗽了下,道:“子美久在汲郡,左支右绌,有没有挪个地方的想法?” 庾亮回过了神,道:“倒是有过只言片语,但无处着力。” 汲郡地处前线。 随着刘汉势力的日渐膨胀,这个地方早晚要受到攻击,无论是佯攻还是主攻。 老实说,庾琛做得已经很不错了。 他靠着邵勋早期送过去的千余士卒,然后施展诸般手段,团结地方豪强、士人,打赢了几次战斗,威望渐升。 随后,邵勋通过卢志,与石超等人暗中勾兑,在河北其他郡县四处叛乱的情况下,汲郡得保安宁,庾琛在当地的威望又蹿升一截,收到了不少钱粮部曲,郡中三千士卒也算久经战阵,有点战斗力。 但毕竟是前线,短时间内尚可维持。时间一长,若无朝廷的支援,早晚会扛不住。 庾琛有此意,也是担忧朝廷无法有效在河北用事,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罢了。 “在击溃王弥后,朝廷可能有意在并州、河北用兵。”邵勋透露了一点消息,只听他说道:“太傅亦有此意。” 这么一说,二人有些明白了。 在清除了内部隐患后,朝廷必然要向匈奴用兵。 以前是诸王混战,实在腾不出手来。 现在诸王混战结束,只剩东海王一家了,面对成都王临败前搞出来的“怪物”,朝野上下都有平灭之的需求。 尤其是太傅司马越,他现在的压力很大,迫切需要证明自己,挽回形象。 那么,向匈奴用兵,也就很正常了。 说到底,现在的有识之士固然认为匈奴已然势大,难以遏制,但并不觉得一定会输,还是想着打一打的。 刚刚在洛阳城下大放光彩的凉州兵,今天早上启程离开,返回凉州。听闻他们回去的路线会经过河东郡,势必会与匈奴激战。 由此或可窥得朝廷态度,他们并没有打算放弃并州。 八王之乱已经结束,穿插其间的张昌、刘伯根、汲桑、王弥等小插曲亦一一平定,晋、匈之间的战争,会成为接下来的主流。 或许会持续一些年头,因为匈奴的实力也就那样,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优势。甚至从纸面上来看,匈奴还处于劣势。 这场战争,还有得打! 结束在后园的谈话后,邵勋告辞离开,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邵府。 王弥之乱期间,邵府接纳了一部分潘园庄客。此时已经离去,但整个府邸仍然有点凌乱。 邵勋不太在乎,遣人草草收拾一番后,便坐下来写信。 卢志刚刚汇报,广成泽那边有役徒作乱,不过很快被留守的牙门军镇压了。 作乱的原因还是太苦了。 广成泽的建设,今年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或者说是两年零七八个月。 不单夫子役徒们苦不堪言,地方官府也烦透了,出现了一些情绪。 邵勋想了想,作为六年来他从朝廷那里薅的最大的一把羊毛,这个项目还是得继续下去。 得,又得麻烦王司徒了。 和这人打交道,全是赤裸裸的利益。这次得想个好说辞,让王司徒发挥“信口雌黄”的绝技,劝说天子,坚定广成苑行宫继续下去的决心。 朝廷经历了王弥之乱,威望有些受损,但也只是“有些”。趁着还使唤得动地方官府的有利时机,抓紧搞吧。等到以后州郡不鸟朝廷了,到哪去白嫖钱粮、物资、劳动力? 想好这件事后,邵勋又处理起了战殁将士的抚恤事宜…… 一桩桩事,直忙到深夜才罢休。 第五十五章 辞别 最近几天,京中传出了一个消息:鲁阳侯邵勋打算以近乎免费的方式,开放金谷园三十余区、邵园四区水碓,给人磨面。 消息没有引起特别大的轰动,仅仅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市井间流传罢了。 原因也很简单,现在种麦的人不多,磨面的需求不大。 或许,只有等到真正需要的时候,这个消息才能重新冲上“热搜榜首”,为人津津乐道吧。 五月十六日,屯田军第一营五千名俘虏来到了金谷园外。 他们有气无力地挥舞着各种农具,在五百牙门军士卒的监督下,于田间地头忙活着。 如果能倾听他们心声的话,“饿”、“累”两个字绝对是出现频率最高的。 不过他们偷不了懒,牙门军士兵如狼似虎,紧紧盯着他们,谁手脚慢了,直接拿鞭子抽。 不拿俘虏当人看啊! 众人齐齐哀叹,跟着大将军造反,从青州一路跑到洛阳,就是给人当奴隶种地的吗? 但世道如此,怨不了谁。 当他们在裹挟丁壮,烧杀抢掠的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想法吗?有眼下这种“包吃包住”的生活,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金谷园内,今日来了一大群士人男女。 邵勋说开放部分“景区”,那就真的开放,随意参观、游玩、聚会。 王衍也来了,因为邵勋要走了。 “广成泽北缘的那块地,我已遣处仲去看了,可以建一個大别院。”王衍的兴致很高,看样子邵勋送的礼很合他胃口。 年纪大了的士人,就喜欢幽游林泉这种调调。从这个方面下手,简直一打一个准。 “庾珉庾子据要当侍中了。”王衍眼神复杂地看着邵勋,说道。 此子若家世好一点,家里那两个赔钱货——很显然,这是老王引述郭氏的原话——不就嫁出去了么? “哦?好事啊!”邵勋有些兴奋。 侍中虽然位列九卿之下,但却是实权官位,“机密大谋皆所参综,诏命文翰亦悉预焉”。 简而言之,侍中能接触到太多的核心机密。有的诏命还没写呢,侍中就已经参与讨论、决策,这个时候如果透露一点给邵勋,那简直太有用了。 庾家现在也不得了啊。 主脉庾敳在司马越幕府干活,反倒是官位、实权最低的了。 两个支脉之中,庾珉担任颍川郡中正时,负责点评本郡士人子弟,给世家门第定等级,人脉很广,攒下的人情应该也不少,在颍川算是很吃得开了。 庾琛是汲郡太守,任上干得很不错。 邵勋在王衍面前提过几次,老王对他也很欣赏,因为大河以北的诸位太守们经常丧师失地,庾琛却稳如泰山,这不是能臣是什么? 唉,我果然有先见之明,与庾家联姻,好处多多。 走之前去趟曹大爷家,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尚书出面,帮他做媒,走个过场。 曹大爷一贯喜欢提携后进,这种白得的人情,想必不会拒绝。 仿佛知道邵勋在想什么一样,王衍突然说道:“魏郡邵氏,家风不错,不如你和他们联宗,如何?” “联宗?” 王衍点了点头,道:“昔年后汉太傅袁隗与中常侍袁赦联宗,传为美——嗯,好处颇多。你若想与魏郡邵氏联宗,其实并不难。邵续邵嗣祖在邺府为参军时,与卢志相识,由他牵线搭桥,或很便利。魏郡邵氏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过,他们应该也想和你结交。如果实在不行,老夫亦可书信一封……” “司徒欲作甚?”邵勋惊讶道。 “罢了,当老夫没说。”王衍可能是一时冲动,后悔了,咳嗽了下,将此话题揭过,道:“朝廷欲在河北、并州用兵,你去吗?” “司徒,总得让人喘口气吧。”邵勋笑道:“我部久战疲惫,还需休整。” “也好。”王衍点了点头。 此番在并州、河北用兵,其实是司马越主导的。调用到了豫州兵、兖州兵、并州兵、禁军一部以及好几个郡的兵马,总计数万人。 或许会真打,或许仅仅是做出个姿态,不会真的动手。 王衍不是很感兴趣,但该配合司马越的地方,他还是配合的。 他现在忙的,主要还是邵勋提议的在司州诸郡推广冬小麦的事情。 改变人们的农业习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事实上需要大量复杂细致的工作,且主要压在郡县两级。 好在现在还有时间,希望到时候能多一些人改种冬小麦吧。 匈奴人太不安分了。 ****** 临离开之前,邵勋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了下裴妃。 前往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范阳王妃卢氏,邵勋停下来行了个礼。 卢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礼后匆匆离去了。 来到书房后,裴妃亲手煮了一壶茶。 邵勋悄悄看了一眼,书案上有他送的小熊青瓷灯,里面还有灯油,看样子经常用,顿时放心了。 “洛阳城门大闭之时,妾是有些担心。”裴妃随口说着旬日前的事情,弯腰给邵勋倒了一碗茶。 五月中下旬的天气已经有点炎热了。 裴妃穿着两裆衫,俯身倒茶之时,美好隐约可见。 邵勋甚至产生了种错觉:他出征之后回家,妻子穿着宽松的居家服饰,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给他倒茶上点心。 “今年洛阳战乱不休,明年会乱得更厉害。”邵勋将有如实质的目光收回,道:“王司徒都去广成泽那边觅地建别院了,王妃不如也遣人去建庄园,洛阳还是太危险了一点。” “洛阳城会破吗?”裴妃有些惊讶。 “眼下应不会,但将来很难说。”邵勋说道:“若觉得别院清寂,或可遣人至河东……” “听闻匈奴攻平阳、河东二郡,那边现在怎样了?”裴妃有些忧虑。 司马越出镇鄄城后,幕府随之而去,她和世子二人住在洛阳,确实很难及时得到各方消息。 “郡县无兵,挡不住匈奴的。”邵勋说道:“平阳、河东富庶,得此二郡后,匈奴便可以此为基,南下攻弘农,进而至宜阳、洛阳。” 裴妃听到匈奴可能占领河东郡时,神色间有些担忧。 娘家就在那里,匈奴人成为河东新主人时,该怎么与他们相处? “放心。”邵勋看出了她的担忧,道:“刘元海是有章法的,不会乱来。也就索取些钱粮罢了,顶多再派几个远支子弟出仕做官,没甚大事。” 说完,他拍了拍裴妃的手,以示安慰。 裴妃下意识想缩回,但邵勋直接握紧了。 书房内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两人的心跳都很剧烈,仿佛能通过手臂传导一样。 “妾——”裴妃又一用力,抽回了手,深吸一口气后,颤声道:“你在广成泽创下如许家业,一定很缺人吧?妾可书信一封,让阿爷举荐几个人才过去。帮匈奴,还不如帮你。” “好。”邵勋亦收回手。 没有很强烈的拒绝、斥责,没有挨耳光,甚至能感受到裴妃第一次试图抽手时并没有真的用力,他终于放下了心。 裴家的子弟,当然是极好的,能对冲卢志一系的影响力。 将来如果反击匈奴,或许还能得到一些便利。 用了他们的人,更会有示范效应,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靠,名气也能更大,总之好处多多。 “伱在宜阳有三个坞堡,岂不是危险了?”裴妃突然想到了这事,有些紧张地问道。 “不是我的坞堡,是我们的坞堡。”邵勋纠正道。 裴妃白了他一眼,这人总是把话题往旖旎暧昧的方向扯。 “不过,你说得对。云中三坞在将来会变成前线,不是很安全了。所以我想让你去广成泽建别院,一旦洛阳大乱,还有个落脚处。”邵勋说道:“昨日王衍向我提及,国舅王延似乎也想去广成泽找地方。没人是傻子,接下来几个月,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卿遣人南下。王妃若过去,并不扎眼。” 裴妃没有说话。 邵勋有点着急,道:“裴十六精明干练,他能干好这事。” “我去了,又能如何……”裴妃叹了口气,轻声道。 这话倒让邵勋不好回答了,毕竟前几天他才去了庾家,准备联合他们,在南边大展拳脚。 说到底,还是他渣。又勾引大嫂,又想娶小美女,家里还养着太弟妃。 裴妃注意到了他怔忡的神色,收拾了下纷乱的心情,道:“再等数月吧,待过去的人多一些,我再遣裴十六南下。” “好。”邵勋舒了口气。 裴妃看了看他着紧的神色,心情好了起来,又给他添了点茶。 日头渐渐西斜,邵勋不便久待,喝完茶后便起身告辞。 出了太傅府后,他没有逗留,在亲兵的护卫下,出了津阳门,连夜南下梁县。 此间事已告一段落,接下来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练兵、种田以及其他各项夯实基础的事务上。 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若干不好幕后千头万绪的工作,处理不了幕后琐碎繁杂的事务,你都不会有台前唱戏装逼的机会。 他如今的地位,不是开无双得来的,而是靠种田得来的。 第五十六章 祭、抚恤(月票加更9) 长长的车队出现在道路尽头。 闻讯赶来的襄城百姓肃穆而立,静静看着。 最先传来的是鼓吹声。 前排是八名军中吹角手,鼓着腮帮子用力吹奏。 角声苍凉,带着些许哀思。 后排是七名鼓手、一名排箫手。 鼓声轻缓,不疾不徐,箫音哀婉,似乎在引导着亡魂追随他们前行。 走了一段后,鼓吹手一停,由百余名梁县武学生组成的挽歌郎齐声轻唱——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边走边唱,其神哀也,其声悲也。 挽歌郎之后,是一辆妆点过的栈车。 栈车上饰以白布帷幔,内置草席,裹着尸骸。 有人立于车上,自栈车左服宾奠币而出。 第一辆栈车驶过后,后面是第二辆、第三辆…… 栈车左右,则是大队缟素军士。 兵戈在阳光下照耀的熠熠生辉,为这场葬礼额外增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送葬队伍经过百姓聚集的区段时,人人肃穆,甚至隐有哭声传出。 哭完后,又看着队伍中担任吉凶导从的邵勋、卢志、羊曼、庾亮、吴前、毛二等一干人,纷纷拜倒于地。 车队辚辚而行,很快越过人群,靠近了目的地:一处荒芜的土塬。 人群陆续起身。 有人叹息道:“昔年武帝崩,亦不过百二十挽歌郎。今鲁阳侯亲自主持,官员将士数千人会葬拜送,鼓角横吹,奠祭于路,悲号满野。罹难军民死后之哀荣,尽矣。” “汉魏故事,大丧及大臣之丧,执绋者挽歌。”又有人说道:“黔首苍头,何时有此哀荣?” “余今年四十矣。昔年共游一途、共处一室、共宴一厅之人,或死于非命,或南渡吴地,举目四望,索然已尽。”还有人叹道:“不知我死后,会不会有人来送葬。还是曝尸于野,任鸟兽啃噬?” 说罢,已是潸然泪下。 “鲁阳侯在,君何忧也?”有人劝道。 “南渡之人多矣,留下来的却也不少。鲁阳侯数救洛阳,屡破贼人,定能保得一方安宁。” “板荡之秋,鼎沸之际,或有神人出。引领苍生,救苦救难。只要鲁阳侯不弃我等南渡,保他又如何?” “世道丧乱,太白降世,何不从之?求人不如求己,鲁阳侯帐中乏人,不如往投,帮他把基业做大。即便将来仍免不了覆灭,那又如何?大不了一起赴死罢了,我祖宗寝园在此,却不愿南渡。” “对,求人不如求己。帮鲁阳侯,便是自救。” 众人七嘴八舌,让中年人的心情好了许多,只见他抹了抹眼泪,道:“也罢。我好歹能写会算,昔年也在陈留当过县吏,纵年逾四十,拼着这把老命,也能再帮鲁阳侯十年。诸君共勉。” “共勉!”众人纷纷应道。 土塬之上,邵勋看着一一落葬的骸骨,亲手撒出奠币,唱道:“人之处世兮谁不贪荣,倏归泉壤兮天地何平……儿女泣血兮号天叩地,尘埋金玉兮永镇桑梓。” 鼓吹手再度演奏。 鼓角之声响彻天地间,回荡不休。 邵勋一一扫过无数新坟,高声道:“大丈夫存身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南渡苟安,风花雪月,非我愿也。仗剑屠贼,护卫桑梓,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乃我毕生之所愿。尔等若有灵,当助我!” 说罢,抽出一支箭,折断于新坟前,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清风骤起,奠币随风起舞,呜呜咽咽,绕其身周。 ****** 整个收敛、安葬、祭奠的行动一直持续到了五月底。 诸县无令长,但豪强父老纷至沓来,拜见鲁阳侯。 邵勋抽时间与他们一一交谈,择其优者充任县吏,甚至安排了几个小士族出身的上佐,待太守卢志上任后,即行文朝廷,请求授官——刺史、太守、县令可以征辟属吏,但无权安排州郡县上佐。 空缺出来的无主之地,主要拿来安置银枪军将士的家人。 他们算是半募兵,吃粮当兵。理论上来说,无需给其家人分地。 但理论归理论,实际上还是要分的,哪怕少少分一点,一家二三十亩,由家人耕种,也能令其生活好起来。 如此一来,银枪军士卒的生活水平,在襄城这一片应该是相对不错的了。 这项工作,邵勋交由卢志、毛二领头,襄城诸县官佐配合,花上三四個月的时间,一一安置完毕。 与这项工作一同进行的,还有阵亡士兵的抚恤以及香火祭祀问题。 “战殁将士有子嗣的多吗?”离开襄城郡的路上,邵勋问吴前。 这摊子事,一直由老吴在管。 “大部分已经成婚。”吴前的两鬓已经一片斑白,身后跟着几个子侄辈,特意带过来在邵勋面前露露脸的。 “有子嗣的却不多。”吴前补充道。 “如果没有子嗣的话……”邵勋沉吟片刻,道:“我拨出一笔钱,你找找战殁将士的亲族,想办法过继一个,令儿郎们在九幽之下,亦能得享祭祀。” “诺。”吴前应道。 这个事非常繁琐,耗时漫长,还需要到处跑,与人磨嘴皮子,甚至遭受白眼。 只能由他去办了,反正他也不怕别人说什么。 “最麻烦的是府兵。”邵勋说道:“嗣子一定要找好,地就不收回了,由嗣子长大后继承。你定期去看一看,若有人侵吞这些土地,由本村、本防府兵出人,抓捕定罪。” 如果是一个正常运行多年的府兵系统,其实不存在这个问题。 历史上府兵在北魏末年出现雏形,东西魏逐渐发展,北周最终大成。理论上来说,朝廷赐予府兵的土地,在府兵老死或战死后,要由朝廷收回。 但实际操作中一般不这么做,而是在府兵的子侄辈中挑一人继承。 如今初设府兵,那么就存在一个问题,即府兵没有子嗣或子嗣还没长大就战死了,如何处理? 只能从府兵所在家族中想办法了。 邵勋不收回府兵的地,其实是不合理的,过于大方。 府兵战死,就应该把分给他的地收回,转交给他儿子、侄子或其他亲族子弟中愿意当府兵的人继承。战死府兵的家人,由其家族、亲族抚养。 这就是家族乃至宗族存在的意义,历史上也是这么做的。 府兵们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会互相结亲,成为亲戚,以便在自己战死时家人能受到亲族照顾。 久而久之,就有了“亲党胶固”的风气,大家互帮互助,形成一个抱团的集体,形成武人特有的价值观。 现在府兵初设,有的士兵甚至是外地人,家族也在外地,却没有这么一个互相联姻、互帮互助的团体。 那就只能大方点了,反正这会无主之地甚多。 等熬过几十年,府兵开枝散叶,壮大亲族,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六月初六,邵勋抵达了广成泽,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恤田”。 恤田有一千三百余顷,去年由五郡国夫子开荒,种了一季粟,产量感人。 今年交由汲桑部俘虏耕种,还是春播种的粟,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但已经可以看出来一些东西了。 “君侯。”负责管理这一片的是中典牧乐宽,见到邵勋前来时,立刻行礼。 乐宽是朝廷命官,不是邵勋私人。 不过他手里现在也没多少牲畜,空闲时间较多,于是便帮着兼管恤田。 其手下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南阳乐氏派过来的,对经营田庄非常熟悉。 能读写公文,会管账算账,还有管理才能,甚至制定了奖惩措施…… 没有这帮人,邵勋还真管不好恤田这摊子事——能管和管得好,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些世家大族手里的资源,真的很丰富,能帮你把后勤打理得十分丝滑,让你无后顾之忧,专心练兵打仗。 邵勋对他们是又爱又怕。 爱的是他们的管理经营能力,降低闹事频率的同时,增加产出——凭良心说,比他用军法管制俘虏屯田强多了。 怕的是他们在自己这个团体里不断渗透,渐渐壮大。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战争是最优先的事项,消耗了大部分资源,只能先半提防半利用了。 “去年我来看过一回。”邵勋指了指这些地,说道:“五郡国夫子将地里的石头清理掉,竹木砍伐干净,烧荒一遍后,又挖了一批树根、竹根,最后亩收不到两斛,有的甚至只有一斛五六斗。今年再挖树根,春播之后,亩收能上两斛么?” “能。”乐宽很肯定地回道。 邵勋一听大喜,乐家的管理团队果然是专业的。 恤田事关战死士兵的抚恤,十分重要。 如果亩收能上两斛,扣除屯田俘虏们的口粮、奖励,差不多能剩十余万斛粮食,发放抚恤之余,绝大部分能收走发饷。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种田是有瘾的,因为收获能给人极大的愉悦感,并激励你继续深入种田。 邵勋深谙此道。 唔,以前对岚姬的态度不是很到位,今后要改,要更温柔一点。 第五十七章 垛田 六月暑热,芝兰院内也不得清凉。 邵勋换了一身粗麻短褐,在淤泥中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时不时让人拿来纸笔,记录一番。 在他的记录中,现阶段的广成苑大致分为几个建筑组团。 其一是广成宫组团。 广成宫组团分为山上的广成宫建筑群、山下的翠囿建筑群。 前者是住人的,有不到六十间殿室、一个仓库、一个小军营。 后者是菜畦、果园,用木栅栏围了起来,另有住宅、水碓磨坊、仓库等屋宇三十余间。 其二是汤池组团。 汤池组团分为温泉建筑群、冬园建筑群。 前者分为数個院落,总共百余间屋舍,另有亭台楼阁等附属建筑十余。 后者不大,主要是依托地热温泉种菜的。此为汉代故智,即靠近温泉的地方气温稍高,故种植菜蔬,供冬日享用。 很显然,冬园就起这个作用,给泡温泉的贵人们奉上冬日的新鲜果蔬。 其三是永嘉仓城组团。 此组团下辖永嘉仓、草料仓、水碓、牧苑、军营等多个建筑群,是广成泽的核心重地,也是今年重点建设的项目。 其四便是芝兰院组团了。 此组团下辖芝兰院建筑群、码头建筑群。 前者有前后数进七八十间屋舍,后者有码头、仓库、军营以及一个修造小船的作坊。 邵勋对享乐建筑不感兴趣,对功能性建筑还是很有好感的。 而他又见缝插针,下令在各个建筑组团之间的空白地带开辟田地、整饬沟渠。 这会他就走在一处正在平整的田地附近。 地上满是淤泥,而淤泥取自旁边的沼泽。 简单来说,一片沼泽之中,有的地方浅,有的地方深。 在开发过程中,思路就是在深的地方清淤疏浚,挖宽挖深,然后用淤泥将浅的地方填平,变成农田。如此一来,农田周围便环绕着河流湖泊,方便灌溉,而农田内又有大量富含营养的淤泥,可供农作物生长,提高产量。 这个思路是邵勋提出来的,灵感来自于“垛田”。 华夏先民开发淮南的时候,就做过这样的事。 一块块垛田被河湖包围,宛如水中央的小岛,岛上遍植农作物,产量很高。 而随着时间推移,上游带来的泥沙越来越多,很多小岛慢慢连在一起,形成了陆地。 沼泽河湖慢慢消失,连片的平原越来越大——到21世纪,苏北其实还有这样的“小岛”垛田残留,可窥一斑。 广成泽的这些垛田,未来也会连片成陆,这是规律,早晚的事情。 “这稻是刚种下的?”邵勋看着一片片新长出的绿苗,问道。 “是,惠皇后遣人至新城、陆浑等地招募的,另有部分从河内南下的流民,总计四百余户,耕种了六十余顷——” “垛田。” “对,耕种了六十余顷垛田。”羊茗说道。 河南、河内二郡,自曹魏以来就有名稻(新城稻、河内青稻),当地是有一定规模的水稻种植的,确实可以找到不少擅种水稻的民户,但是—— “差不多一年了,惠皇后钱花了不少,就弄了这些?”邵勋叹了口气,问道。 南阳乐氏团队接手的恤田,最开始就是羊献容在搞的,由羊茗总负责,管理来自南阳郡的一批垦荒役徒。 当年结束后,产量很低,供役徒们嚼吃完,只剩少少一点,于是让役徒自己带回家了。 今年由南阳乐氏的人全面接手,却与羊氏无关了。 而羊献容去年就开始寻访擅种稻的人来广成泽,搞了这么久,在役徒的协助下,才开辟了六十余顷。 这效率,还不如烧荒呢。 五郡国夫子大建屋宇,砍了许多竹木,空出来大片土地。 另外,荒草甸子也是茫茫多。 一把火烧了,不知道多过瘾——呃,不知道能烧出多少田。 “罢了,惠皇后也是在为我趟路。”邵勋觉得对羊献容要以鼓励为主,毕竟她没花自己的钱。 而且,沼泽确实要深入清理的。 他提过一次垛田,羊献容记住了,并付诸实施,虽然只搞出了这么点袖珍稻田,也不错了。 这六十余顷地,丢给她自己玩算了,爱咋弄咋弄,我不稀罕要她这点东西。 “王弥乱平后,惠皇后又遣人北上河内,招募百姓。”羊茗继续说道:“匈奴肆虐,河内百姓惶惑不安,愿意抛家舍业南下当庄客部曲的人不少。惠皇后打算新募五百户人,明年继续扩大垛田数量。” 这是和水稻卯上了! 邵勋点了点头,道:“惠皇后行事颇有章法,佩服。” 羊茗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惠皇后说,将来君侯若进军襄阳,就需要咱们自己人了。” 邵勋一听,这才认真起来。 他没去过襄阳。 但他知道,此时的江汉地带,开发程度很低,水网密布之处,不差淮南多少。 事实上,别看三国时襄阳、荆州屡屡见诸史籍,战争频繁,但这两地直到唐代,都不是什么人口密集区,开发程度不高。 比襄阳更靠南的地方,在唐宋之交,甚至还有大量蛮人部落存在,唐廷特设武昌军节度使镇之。 前几年的荆州张昌之乱,历时两年方才平定。而张昌,恰恰就是蛮人。 “惠皇后深谋远虑,真乃女中诸葛。”邵勋赞道。 “惠皇后昨日遣人至泰山,痛陈利害,族中耆老闻听君侯之名,想必会有决断。”羊茗又道。 “青兖之地……”邵勋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羊茗,说道:“别看王弥走了,但苟晞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其弟苟纯,杀性极重,酷烈无比,定然逼反青州父老。再者,河北战乱不休,一旦控制不住,必会蔓延到青兖。羊氏乃簪缨世族,若还留在青兖,早晚遭受重创。琅琊王氏怎么经营的?羊氏实宜细思之。” 分散投资是世家的拿手好戏,但泰山羊氏投资风格太过保守,且在投资方向、份额上出现了严重的误判,若不纠正,没落是大概率的事情。 如今这个社会环境,各个野心家无不在拉投资、拉赞助。 刘渊最苦逼,甚至还不如邵勋、苟晞这两个出身较低的武人,原因无外乎他是匈奴政权。 但刘渊“注册资金”多,“融资需求”较小,这却是他的优势。 “君侯所言甚是。”羊茗回道:“苟晞、苟纯兄弟多严刑峻法,擅行杀戮,惹得民怨沸腾,便是泰山羊氏,也屡受其胁迫。此人,不似能久据青州之象。无外敌还好,若有人攻来,苟晞早晚落败。” 邵勋微微点头。 泰山羊氏还是有底蕴的,能看明白很多事情。但看得明白,还得有行动啊,我这等米下锅呢。 离开芝兰院后,邵勋又去他的牧场看了看。 抢回来的马匹,一晃两年了。 王弥之乱后,马价暴涨。这两天又有人过来谈买马,陆陆续续敲定了七八百匹,大约能进账二三十万斛粮食。考虑到禹山坞、潘园遭受贼人祸害,金谷园、邵园也受到了程度较轻的影响,以及去年年底扩军后的开支,这些粮食也就只够填补损耗罢了。 去掉这部分马,以及老病而死、战争损耗的数量,广成泽牧场内野放的马匹数量将下降到五千匹左右。 马这玩意,纯粹就是一件消耗品。 战场之上,万箭齐发。 冲杀之时,刀枪林立。 无论怎么选时机,都不可避免战马的损耗。 急行军之时,还有可能损耗骑乘用马和驮马。 遇到危险路段,马失前蹄,挽马也会大量损失。 没有造血功能,数量必然会逐渐下降。 可喜的是,经过多方搜罗,母马的数量已突破一百。 广成苑内,也有了数十匹小马驹,都是这两年陆陆续续生下的。 呃,它们与从鲜卑人那里缴获的“太监马”不同,是可以不断繁衍,慢慢扩大种群数量的。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等将来数量多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尝试搞马政了。 一定不能允许马儿自由交配。 体型、速度、脾气、力量、耐力、耐病等基因要慢慢提纯,马的功能也要慢慢区分。 冲阵的马强调冲击力和速度。 奔袭的马强调耐力。 拉车的马强调力量和耐粗饲。 代步的马——呃,没啥要求,平庸的就行。 总之,这是一项长期、系统的工程。 区分用途、科学育种,才是穿越者应该提倡的,也是马匹培育的正确方向。 第五十八章 崔公 夏日的夜晚,星汉灿烂。 夜风劲吹之下,蚊子也很少。 邵勋双手枕头,躺在船舱里,惬意无比。 乐氏抱着他们的长子“金刀”,坐在码头上玩闹着。 “金刀”是小名,因一眼相中了金刀玩具而得名。 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金刀备受宠爱。 爷爷奶奶就不说了,那是抢着抱,欢喜得不行。 唯一让他们不满的,大概就是南阳那边居然派了一个奶妈过来,专门带孩子,剥夺了他们许多乐趣。 另外,息妇家的强势,也让他们微微有些不自在。 与世家大族做亲家,对他们而言压力极大,只不过平时不说,不想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罢了——事实上他们一年之中也见不到儿子几天。 金刀吃完奶后,在母亲怀里傻乐了一会,然后便时不时转过头来,盯着父亲看。 岚姬不断逗他,始终无法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最后她放弃了,把金刀交到奶妈手里,来到小船上,坐到了邵勋身侧。 邵勋往旁边让了让,解开了缆绳,然后将岚姬搂到怀里,并排躺着看向夜空。 小船在湖中飘飘荡荡,不知何往。 乐氏的文青病很快就犯了,看着满天繁星,问道:“郎君,哪个是织女星?” 邵勋努力瞪大眼睛,装作认真地找了半天,最后遗憾地说道:“没看到。” 乐氏吃吃笑了两声,把头枕在他怀里。 邵勋调整了下姿势,让怀里的岚姬躺得更舒服。 没办法,南阳“乐氏集团”的项目经理们就在广成泽里干活,黄毛必须伺候好集团的大小姐。 不知不觉间,攻守之势异也,邵勋再不敢站起来蹬自行车了。 “下次出征是什么时候?”乐氏的声音缥缈清幽,好似从山间传来一般。 “不知道。”邵勋轻抚着女人的背脊,道:“匈奴已经攻到河东,有些人早晚会想起我来。” 北宫纯带着凉州兵返乡,经过河东郡时,狠狠教训了一下匈奴,大破刘聪,斩首三千余级,然后潇洒地走了。 匈奴整整一個月没敢行动。 直到确认凉州兵不会再回来,这才集结兵马,猛攻平阳、河东二郡。 平阳太守宋抽弃城而逃,河东太守路述战死。 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两个富郡,刘渊迁都至蒲子县。 一河之隔的关中上郡四部鲜卑首领陆逐延、氐人酋长单征归降刘渊。 上郡在三国时就一度为南匈奴占据,隋唐时为夏、绥、银、麟四州,宋代为宋、夏拉锯之处。 这四部鲜卑、一部氐人,好像就是特意为刘渊准备的,解锁一定声望后即可兵不血刃夺取,让他顺利地把势力范围延伸到了黄河以西的河套地带。 面对匈奴咄咄逼人的攻势,太傅司马越还在与天子扯皮,口号喊得震天响,说要对匈奴动兵,但拖拖拉拉,至今还未完成兵力部署,甚至连正式调兵都未展开。 “若匈奴打过来,顶不住的话……”乐氏说这话时微微有些颤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就跟我回南阳吧。”片刻之后,她看着邵勋,用期待的眼神说道。 “上门当赘婿?”邵勋开了个玩笑。 “你要是能娶我就好了……”乐氏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我不会走的。”邵勋看着天空,说道:“这次跑到南阳,下次跑到襄阳,后面就是奔江夏,何时是个头?” 乐氏从他怀里仰起脸,道:“妾在邺城之时,见过刘渊、刘聪父子。” “啪!”邵勋拍了下她的翘臀,道:“大丈夫岂能藉此偷生?” 说完,可能觉得这话不太合适,又用玩笑的语气说道:“将来若抓着此父子二人,定要令其来拜见成都王妃。” 乐氏轻轻掐了他一下,不过自己的脸也有些热,悄悄埋进了男人的臂弯里。 清凉的夜风之中,小船已漂至湖中央。 漫天星斗映照湖中,美不胜收。 湖畔的蛙鸣渐渐远去,鱼跃水面的声音偶尔响起。 静谧的夜晚,暴风雨前的宁静,是那样地美好。 “将来,我要在广成泽储备数百万斛军粮、十万匹骏马,操练五万精兵,横扫……”高质量男性的发言只说了一半,邵勋猛然发现怀里的女人已经睡着。 他调整了下姿势,让女人睡得更舒服,然后默默规划广成泽的建设。 ****** 七月底的时候,邵勋在芝兰院接见了一批来自河北的客人。 为首之人名叫崔功,别人都唤他“崔公”,听闻是卢志的旧识。 崔公一脸晦气,盯着邵勋看了许久,最后才说道:“君侯怕是不知道老朽在石勒军中待过吧?” “哦?竟有此事?”邵勋哈哈大笑,道:“去年伐汲桑,终与崔公缘悭一面,殊为可惜。石勒其人如何?” “有雄心壮志,知民生疾苦,眼下或还有些稚嫩,将来必为君侯大患。”崔功说道。 “那就是说,眼下石勒还不如我。”邵勋说道。 “石勒已有上万骑,君侯却不如也。”崔功不客气地说道。 “石勒说得诸胡来投,骑兵确实多。”邵勋点头承认。 “石勒之兵,器械亦不如将军部众精良。”崔功又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将军有洛阳、许昌武库供给器械,石勒远不如也。不过,老夫在宜阳、梁县、鲁阳转了一圈,却未见得有多少工匠,何也?” “实不相瞒,我数次出征,也俘获了不少工匠,总计五六百人还是有的,而今安置在汝阳。” “汝阳?”崔功一愣。 “在广成泽西缘。” “原来如此。”崔功点了点头,又问道:“此数百工匠,有多少会打制铁器?” “不到一半。”邵勋说道。 其实,铁匠也是战略资源。 铁匠之中,擅长打制武器的,更是重要战略资源。 邵勋俘获的将近六百名工匠,主要来自汲桑、王弥二部,另有少量乃自己招募。 这些人里面,铁匠的比例很高,这和流民军重点搜罗此类人才有关。 但他们打制武器的本事参差不齐,远不如洛阳那帮工匠制作的武器精良。 邵勋将他们安置到了广成泽西面新设的汝阳防——此防安置三百府兵,目前只到位了二百余,未来将与南山防一起,承担起汝水上游的防务。 这批铁匠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打制农具,然后出售给府兵使用。 其他时候,他们也承担修理军用器械的任务,以弥补训练损耗。 铁匠之外,还有约三百名木匠、篾匠、漆匠、皮匠等杂七杂八的匠人。 总体而言,邵勋手里掌握的工匠资源其实不少,但比起他野心勃勃的计划而言,还是远远不够用,即便这些匠人已经在带徒弟了。 “看样子君侯心中有数,老夫便不多言了。”崔功放过此节,又提起另一件事:“宜阳诸坞堡,只有云中坞有数十亩桑林,但年头极短。禹山坞有数百亩,也不过数年而已。金谷园三地,加起来约百余亩,但十年以上的桑林较少。听闻君侯练兵,极重用弓,为何不令百姓广植桑树?一者可多产绢帛,二者可制弓梢,这等大事,居然不重视。啧啧……” 弓梢当然不是必须用桑木。 但考虑到蚕桑业,这又是可以把耕战结合在一起的经济作物,非常重要。 而且,桑木也是非常优良的战车材料。制车过程中的碎木还适合制马鞭、刀把、木杖,利用率很高。 “坞堡新建,庄园亦屡受战火摧残,以至于此。”邵勋先解释了一番,然后说道:“崔公所言甚是有理。然诸事繁杂,一直未曾着手……” “罢了。”崔功说道:“卢子道已替君侯考虑到此节。清河家家户户养蚕织布,清河绢亦行销北地,闻名诸郡。卢子道三天两头催,甚是烦人,老夫既接了鲁阳相之职,便已带了数位精于此道的典计来此,君侯只需拨下地来,招募流民即可。” “鲁阳县事,悉委于崔公矣。”邵勋郑重一礼,道。 崔功坦然受此一礼,捋须笑道:“还得君侯骁勇善战方可,若战事不利,譬如河北诸郡,则万事皆休矣。” “河北战况如何?”邵勋问道。 “今岁石勒寇常山,为王浚击败。”崔功说道:“以吾观之,不过是石勒小试牛刀罢了。过些时日,他必然再入河北。和郁镇邺,无兵无钱,挡不住石勒、石超二人的。王浚多年来倚仗鲜卑打仗,自己的幽州兵不好好练。而今匈奴来袭,手忙脚乱,开散府库,厚养军士,操练兵马,却不知来不来得及。真要说起来,这事和君侯脱不开干系。” 今年石勒寇常山,确实是王浚独立击败的。 但正如崔功所说,匈奴的重点在河东、平阳二郡,石勒只是偏师。 若明年大集兵马攻常山,王浚怎么办? 这个锅,邵勋得结结实实背在身上,甩不开了。 “王浚还能唤来段部鲜卑么?”他哈哈一笑,问道。 崔功想了想,道:“喊还是能喊来的。段务勿尘毕竟是他女婿,不好太拂了面子。不过,老夫听闻,王浚在击败石勒后,遣了一部兵马东行,似助段部鲜卑御敌,想必段务勿尘也是麻烦缠身。” “实在不行,他还有个乌桓女婿苏恕延,想必能请来助战。”崔功又揶揄道。 邵勋笑了笑。 王浚这厮,把女儿当工具,一个嫁给鲜卑首领,一个嫁给乌桓首领,引夷狄为臂助,在河北威风八面。 之前击败司马颖,乌桓人就参战了,不知道和他的女婿苏恕延有没有关系。 想想国朝初年,幽州突骑督(具装甲骑)还招募幽州汉儿入洛阳当兵。 这才过了几十年,幽州的兵源就不行了?不知道王浚怎么想的。 不过,若王浚支棱不起来,河北确实很麻烦啊。 邵勋是绝对不相信司马越能搞定河北局势的。 没想到在长安围杀鲜卑骑兵,最后倒是给石勒助攻了,真是离谱。 还是先搞好自己的事吧,指望别人,终究不靠谱。 第五十九章 底气 八月金秋,桂花飘香。 整整1362顷恤田之内,冀州屯田军第一、第二营六千余名屯丁挥舞着镰刀,开始收割粟米。 地里的粟稀稀落落,产量注定不会太高。 有人收割时,甚至碰到了残存的石子,将刀刃损坏。 有人收割时,看到已经腐烂了一小半的树根,于是做个标记,秋收完毕后再来挖掉。 杂草不可避免地被一起割倒,屯丁们心中暗叹,多长一株草,就少收一株粟,地里积存多年的草籽还是多了一些。 好在情况在一点点改善。 比起去年,今年亩收当在两斛左右。 按照乐家制定的规则,大家都能多吃几口饭,肚子能更饱一些。 产量最高的那一百人,还能得两匹绢帛赏赐,并提前转为民户——这一下子就免去了四年“刑期”,谁不发奋? 恤田一河之隔,是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树林前后左右乃至中央,像癞子的头顶一样,好一块秃一块的。 修建行宫不但需要烧砖制瓦、开山取石,也需要大量木材。 现在用的木料多从他处调用,但广成苑内也大量砍伐竹木,阴干后备用,这从第一年就开始做了。 于是,森林、竹海一片片消失。 当然了,数万人的规模,对山林造成的影响压根谈不上多大。 广成泽就超过半个郡大小了,如果算上周围的山林、草地,则远远超过一个郡。 持续三年的开发,也只是整饬出了一小部分罢了。 树木被砍伐后清理出来的空地,被改造成了农田。 因为挖树根带走了大量泥土,这些农田的质量谈不上多好,即便运来了不少淤泥、灰烬肥田,产量依旧少得可怜。 这個判断,邵勋一走到田间地头时,就看出来了。 但他没有废话,而是挥舞着镰刀,与来自颍川郡的役徒们一起收割。 银枪军也临时结束了训练,整整六幢三千多人轮番上阵,收割粟米。 “鲁阳那边差不多也开始收割了吧?”邵勋弯着腰,飞快地割着粟,嘴上说道。 庾亮勉为其难地跟在旁边,笨手笨脚干着活,回道:“比这边略早一些,再过几日,就收完了。” 老实说,他是真不愿干这种粗笨活计。 无奈邵勋脸一板,他就有点畏惧,于是勉强跟过来了。 他辞了幕府的东阁祭酒之职,现在跟在邵勋身边,没有任何职务,活似仆役一般。 邵勋在淤泥里行走,他要跟着。 邵勋下地收割,他要跟着。 邵勋乘船捕鱼,他要跟着。 邵勋去牧场看马,他也要跟着。 诸如此类。 “今年这批新开之地,计有1409顷有余,如果明年交给你来管,能不能干好?”邵勋收割的动作很快,大镰刀摆动的幅度不大,但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就落下了庾亮好几步。 庾亮一听,心神大振,立刻说道:“君侯放心。我家在鄢陵也有庄客部曲,定能干好。” “没那么简单哦。”邵勋笑了笑,道:“青州屯田军八千降人,他们可不好管。” 庾亮一听,亦笑道:“我让族中派二十名典计、管事,另遣三四百部曲家兵过来,不妨事。” “好。”邵勋也不废话,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恤田那边,牙门军迟早要卸下看守职责,毕竟太影响训练了。 从明年开始,完全交给南阳乐氏管理。 他们能拉出数千部曲家兵,派个三五百人过来,完全不是事,能减轻自己的压力。 眼前这1400余顷田是去年秋收后平整出来的,今年由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两营(尚有近八千人)耕种,明年完全脱手,解放出五百牙门军,参加可能爆发的战争。 今年秋收后,还会继续平整一部分田地,耕种的劳动力还没找到。大概率是明年交给洛阳三园撤下来的庄户,目前已增长到2500余户,算是自己的私人产业。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交给三弟邵璠、大侄子邵慎共同管理。 三弟跟着裴妃的典计们学了几年,进步不慢,可在裴进等人的协助下,勉强管理庄园。 邵慎身边围着一群“恶少年”,整天策马骑射,舞刀弄枪,闲时也带着庄客们操练一番,人头比较熟。 二人配合,一文一武,大概能将这个新庄园勉强运转起来。 广成泽这个新开辟的后勤基地,短期内基本就是这么个格局了:邵氏、乐氏、庾氏三家共掌,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粮草。 禹山坞那边,准备交给舅舅刘氏一家,他家以前是世兵小军官,比邵家强那么一点点——乱世之中,任人唯亲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真没办法。 宜阳三大坞堡,由学生干部管理。 绿柳园现在也有近千庄户了,由邵父带着一帮亲戚管理。 鲁阳有崔功,梁县有羊曼,襄城则归卢志,周谟最近到了县令被杀的阳翟走马上任。 仔细算算,现在手头实控十个县,外加广成泽和几个零散的庄园、坞堡。 耕战系统之中,耕这一部分,基本“外包”给亲戚了——妻族也是亲戚嘛。 邵勋突然间觉得,他的这个势力与北朝胡人何其相似! 他现在就是专司练兵、打仗的“胡人”…… 难道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不,他还有挣扎的余地。 他还有绝招。 现在需要的是快速积累实力,不然的话,等别人积攒了大量钱粮,并在长期战争中锻炼出了一支可靠的军队,倾巢而来时,你的政权就算再纯洁又有何用?体量太小了啊。 先活下来是最重要的。 ****** 恤田收获完毕后,第一件事就是授予奖励。 一百名劳动积极分子被编为民户,落籍广成泽南部的南山、汝阳二防。 此百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千恩万谢,喜极而泣。 在广成泽开荒种地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病死、累死甚至被打死的并不少见,今能成为民户,可谓身份上的一大飞跃。 哪怕没给他们分地,靠着给人当部曲,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他们离去之后,其他人几乎羡慕得眼睛喷火。 不过,惊喜马上落到他们头上。 邵勋下令招募七百人为兵,分给王阐、郝昌、楼褒、楼权四将。 这样一来,四位河北降将各领兵千人,于鲁阳县屯田,自食其力,邵勋额外补贴他们少许粮食,以令其有余力操练。 说白了,这四千人现在已经成了事实上的辅兵。 每次银枪军出征,几乎都会把他们拉上,再塞一些工匠过去,安营扎寨、输送粮草、樵采做饭、修理器械、照料牲畜绰绰有余。 辅兵出征亦有赏赐,再加上日常补贴、自己屯田,生活并不算太差。屯于鲁阳县的这批河北降兵之中,甚至已经有人娶妻,在当地扎根了。 去掉这批人后,汲桑降众只剩六千左右,缩编为一个营,继续耕作恤田,且下个月就会开始:种植冬小麦。 “元规,颍川役徒就要回乡了,你是本郡豪族,发放余粮之事,就一力操办了吧。”邵勋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账无需算得太细。他们辛苦了一整年,多拿点粮食回家,也好让家里的日子宽松些,去吧。” “君侯,征发役徒开荒,向来有之,从没如此大方过。这……”庾亮有些疑惑。 “元规!”邵勋拍他肩膀的力气更大了,让庾亮龇牙咧嘴。 国朝泰始年间,于蓟县修造了一个水利设施,可灌田万余顷。 而蓟县新增的这万余顷良田,都是幽州官府征发役徒开荒所得。他们回家时,可没说能带余粮回家——所谓余粮,即秋收之后,扣除役徒开荒过程中消耗的口粮所剩下的粮食。 邵勋搞的这些,可算是善政了,同时也提高了开荒的积极性。 “人要有仁爱之心。”邵勋说道:“这等施恩机会,白给你的,勿要让我失望。” “诺。”庾亮应下了,很快便找人去操办。 邵勋叹了口气。 这帮世家子,是真不把百姓当人看啊。 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是黑心资本家了,没想到他们更狠。 南阳、颍川两郡役徒轮番开荒,明年则轮到顺阳郡役徒。 对他们好点,能降低闹事的频率,也能传播自己的名声。 广成泽附近的襄城、南阳、顺阳、颍川、汝南诸郡,他都有想法,早晚要一一占据。 人心这东西,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就显现出威力了。 傍晚时分,他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仍在辛苦劳作着的夫子役徒,看着一片片收割完毕的农田,看着一条条铺好的路,看着一间间完工的屋舍,看着漫步徜徉着的牛羊马匹,看着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渔船…… 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他与人争斗的底气。 第六十章 有事真上 长堤怀抱绿水,鸟儿叽叽喳喳。 广成泽的北缘,亦别有一番天地。 朝中烦心事一大堆,王衍遂告了假,来到南边散心。 庄园已经开工了,由几个家族子弟负责督造。 洛阳过来的工匠手艺精湛,动作麻利,王衍看得连连点头。 “君侯躲在这边倒是自在。”湖畔柳树下,王衍感受着青山绿水,心情甚是愉悦地说道。 “司徒来此,必有要事。”邵勋笑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确实有事,但不是大事。实在是在洛京待得烦了,南下游山玩水,怡养心境。” 理论上来说,王衍并没有太多实权,想偷懒的时候可以很闲。 但他之前担任尚书左仆射的时候,在中央和地方上安插了许多自己人,党羽众多。本身又是名士,影响力很大,因此虽然很少直接操作政务,但天子三番两次垂问,党羽们也经常在他家聚会,能干涉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当然,也不能忘了他是北军中候,禁军名义上的统帅,在如今这个年月,此职甚为关键。 “能让司徒烦心的,想必不是小事。” “无非是钱粮罢了。” 说完这句话,王衍简略解释了一番。 王弥入寇京师,终究还是造成了一定的恶劣影响,即中央权威的丧失。 有些州郡,干脆借口地方不靖,收不上税,减少了解送入京的钱粮数量,朝廷还没什么好办法。 老实说,在地方上自耕农急剧消失的年代,朝廷收税本来就靠士族赏脸。 士族愿意给多少,那就是多少。哪怕朝廷压下了指标,完不成的也比比皆是。 天子讨厌王衍吗?那是必然的。 但他不能动王衍,一动,钱粮都收不上来几个。 老王这個裱糊匠,现在所做的事情就两个:一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都督、刺史、守相乃至地方上的士族纳税——多多少少给一点,你们也不想朝廷真的垮台对吧? 二是利用官位与地方士族们做交易,到最后其实还是让他们出钱、出人。 这个活,换个人来干的话,在朝廷权威日渐沦丧的今日,真未必能有王衍做得这么好。 老壁灯别的本事或许稀松,但口才了得,拉关系卖老脸的能力更是堪称上乘。 今年朝廷的财政收入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这不,洛阳中军战损的人员都没招募,而是让各营自己拆东墙补西墙,内部抽调人员完善编制,整体上则压缩员额。 原本五万四千余步骑的宿卫七军,现在还剩四万七千人上下:左右二卫各一万五千出头,左军有接近万人,右军尚余五千,骁骑军二千。 邵勋掌管的牙门军原本五千二百人,现在只有五千,那二百人的缺额干脆不给补了,真没钱。 也就是说,现在的洛阳中军只有五万二千余人了,听闻还要减少钱粮配给,日子确实不好过。 “王弥来一趟就罢了,很快便被击溃。”邵勋听完后,说道:“如果匈奴再来围攻一次洛阳,朝廷的日子岂不是更难?” “谁说不是呢?”王衍叹了口气,看向正在建设的自家庄园。 老壁灯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这朝廷还有没有必要保了?天天和人扯皮,他也累啊。 与其那般,不如趁早多给自家倒腾点东西,再走一步看一步。 “司徒……”邵勋不知道王衍在想什么,但心中升起一股危机感,连忙说道:“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万勿灰心丧气。” 谁知王衍一听,脸色更是忧愁,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夫弄得心力交瘁,几次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司徒有何难处?仆能帮的一定帮。”邵勋立刻给王衍打气。 “而今却有一桩难事……” “司徒不妨道来。” “太傅已徙镇濮阳。”王衍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他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庾亮告诉他的,而庾亮的消息来源多半是侍中庾珉。 “马上又要移镇荥阳。”王衍继续说道。 这个消息邵勋却不知道了,于是问道:“为何移来移去?幕府搬家不麻烦么?” “太傅要亲自指挥对匈奴的战事,荥阳离得近,更方便一些。”王衍说道。 艹! 邵勋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太傅你昏头了吧? “真要打?”他问道。 “真要打。”王衍毫不犹豫地说道:“匈奴攻下平阳、河东二郡,朝廷总要有点回应吧?具体部署,说给你听也无妨——” “豫州刺史裴宪将率军二万北上白马,援应汲、顿丘、魏三郡。” 裴宪是裴楷之子,算是裴家中坚一带的代表人物之一,与裴整、裴廙之类的旁支子弟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堪率禁军一部屯东燕。” 王堪,东平寿张人。其父王烈,与嵇康相善。 王堪入仕之后,官至尚书左仆射,现为车骑将军。其人与陈留阮瞻(竹林七贤阮咸之子)乃姨表兄弟,曹魏中领军许允的女婿。 他率军屯东燕,目的与裴宪一样,防备的是刘汉外围杂牌王弥、石勒。 “曹武率军屯大阳,以备蒲子。” 平北将军曹武,乃前朝宗室后裔。 大阳在河东郡,很明显是防备匈奴主力的。 邵勋听完,只觉得云里雾里,便问道:“司徒,裴宪、王堪、曹武三路大军,是何人所派?” “裴豫州这一路,乃太傅所指,天子诏允。”王衍说道:“王堪、曹武年事已高,久未领军,却是天子钦点之将。” 我艹! 这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几个老大爷,然后让他们领军,与司马越针锋相对? 天子司马炽这性格,邵勋不好评价。 你们可以争斗,但别拿军国大事斗气啊。万一弄出事情来,亏的是朝廷本身啊。 “朝廷用兵,是何方略?”邵勋问道。 “这得问太傅了。”王衍哂笑一声,又道:“君侯乃用兵大家,或能得窥一二?” 邵勋摇了摇头,他真不知道。 各路人马的兵力、战力,一无所知。 各路人马的战术目标,一无所知。 大军统帅的战略方向,一无所知。 他甚至怀疑,司马越是不是压根没什么战略目标,纯粹乱打一气? 或者有战略目标,但不靠谱,执行过程中走样? 他不是司马越肚里的蛔虫,他不知道。 但他觉得,这个用兵思路,不是很对。 “禁军此番亦要出征。”王衍突然说道:“老夫思来想去,实在乏人。君侯……” 邵勋突然间有种上当的感觉。 他看向王衍,瞪大眼睛。 王衍也看向他,面带微笑。 片刻之后,邵勋释然了,哈哈一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话算话,司徒勿忧。” 作为洛阳的地缚灵,帮洛阳就是帮自己,想通了也没什么。 匈奴的势力壮大,对他也不是好事。能遏制一下,拖延人家崛起的时间,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而且,现在后方也算是比较稳固的了,出征没什么后顾之忧。 另者,趁机索取一批军资消耗品,补充库存,再为将士们讨点钱粮赏赐,也是好的。 见邵勋这么痛快地答应,王衍内心之中也比较满意。 鲁阳侯确实跋扈,但有事他是真上啊。 其实,天子、太傅也不约而同点了他的名,鲁阳侯根本跑不掉。 只不过这事知道的人极少,王衍没说,想提前看看邵勋的态度罢了。 结果让他欣慰。 有些人,只想拿好处,不想付出代价。 有些人,不想啃硬骨头,只想吃肉。 有些人,只想别人送死,他躲在后面捡便宜。 这三类人,即便价值再大,处理起来再棘手,王衍也不想与他合作。 没有担当的人,关键时刻靠不住。 “何时出兵?”邵勋问道。 “最迟九月中。” “休整了四个月,就又要出征。司徒没觉得,国事越来越危急,战事越来越频繁了吗?” 王衍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问道:“你需要什么,自问老夫讨要即可。我将你配属至裴豫州帐下,免得多有掣肘。” “好。”这个时候不能客气,邵勋应下了。 “还有什么需要老夫出面的?”王衍又问道。 “没了。”邵勋说道:“司徒但盯着冬小麦播种之事即可,此为大事,不可马虎。明年百姓活命,全仗此物。我家那些水碓,敞开给百姓磨面,不收钱。” 王衍听了,即便脸皮再厚,私心再重,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看着邵勋严肃的面容,他一瞬间甚至起了点自惭形秽的心思——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君侯所作所为,真是羞煞诸多人。”王衍叹道。 邵勋哈哈一笑,道:“我一介军户,得升高位,从此锦衣玉食,享用诸般绝色美人,若不为百姓做点事,焉能心安?” 王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六十一章 荥阳 下了一场秋雨后,荥阳陡然冷了起来。 但百姓的生活更加冷。 因为连年战争,荥阳又地近京师,不但钱粮被搜刮得厉害,百姓也被大量役使,苦不堪言。 而就在这一片破败之下,荥阳郊野悄然建起了一座佛寺。 先帝在位时,国朝有180座佛寺、僧尼3700人。随着战乱程度的加深,佛寺数量反倒增多了起来,即便是士族豪强,也出资兴建佛寺。 原因无他,僧尼们宣扬的神魂不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天堂地狱之说太吸引人了,比起道人说的“白日升天、长生世上”更高明,更容易让人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 “佛乃戎神,岂能供奉?”在这座名为三界寺的丛林之外,有人大声说道。 正在排队入寺的百姓对其怒目而视。 僧人笑而不语,甚至跑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喝水。 此人直接转身走了,来到另一人面前,道:“阿舅,百姓多立戎神,僧尼不事劳作,长此以往,或有祸事。” “阿舅”先安慰了他一下,然后叹息一声,道:“世道艰难,若非实在困苦已极,百姓又如何会奉祀戎神?” “这……”小伙子无言以对。 “阿舅”名叫李矩,平阳人。 平阳被匈奴攻占后,他带了一批人离开家乡,刚刚来到荥阳落脚,准备聚居成坞,自食其力。 最近甚至接了太傅幕府的“买卖”,帮着修缮河渠,以利漕运——黄河两岸的流民所建的坞堡,基本上都接到了幕府的买卖。 “太傅要对河北用兵,会不会用上我们?”外甥郭诵有些憧憬地说道。 他还年轻,还有一腔热血,总想着为朝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太傅……”李矩轻叹一声,道:“太傅频频调兵遣将,若真想平定匈奴,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他拼杀。可惜!” “可惜什么?”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 “太傅又想进兵,又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李矩说道:“王车骑屯东燕,裴豫州镇白马,说是要援应汲、魏、顿丘等郡,但依我观之,纵然王弥、石勒之辈攻破这几个郡,他们也不一定渡河北上。说是援应,其实是阻贼渡河,不令其杀入河南罢了。” 李矩迎头泼了这么一盆冷水,众人尽皆失声。 大伙抛弃家业,远行至此,不就是盼望朝廷带领他们打回去吗?太傅意欲北攻匈奴,所有人都很高兴,结果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我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看到众人黯然的神色,李矩鼓励道:“兴许太傅被架在火上烤,下不来台了呢?大势逼着他出兵,他就不得不出。” 众人神色稍振。但也不是很开心,被逼出兵,能打好仗吗?万一败了,后面还愿意出兵吗? 没人知道。 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了阵阵整齐的带有节奏的呼喊:“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 纤夫们吃力地拉着船只,将一批从扬州运来的粮秣输送至码头。 李矩出神地看着这些人。 事实上他与纤夫打过交道。最近一段时间,河内、荥阳、陈留三郡的纤夫群体躁动不安,吵嚷着要去银枪军当兵。 银枪军的威名,李矩也有所耳闻,他甚至知道银枪军一般在年底才会募兵,今年怎么提前了? 整整一千二百苦力、纤夫被募走。 没选上的人扼腕长叹,仿佛错过了什么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样。 再这么搞下去,河上拉纤的人都不太够了——事实上已经不够了,这几年涌入了太多笨手笨脚的新人纤夫、苦力,让度支校尉骂个不停。 银枪军! 李矩摩挲着下巴,以他现在的身份,却没资格结交鲁阳侯。 听闻他是太傅手下第一勇将,却不知会不会奉命北上。 ***** 八月底的时候,司马越抵达了荥阳。 幕府众人也跟着过来了,第一件事是抢房子。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幕府所在已经选好了。太守裴纯将自己新建的一座庄园献了出来,作为司马越的住所及幕府办公议事的地方。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 左长史刘舆动作最快,在城里低价买了一座宅子,堂而皇之地搬了进去。 右司马潘滔拿下了城内第二好的宅子,主簿郭象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下了次一点的宅院,为此还和潘滔闹了生分。 另一位主簿卞敦同样住在城内。 他是今年新来的,出身济阴卞氏,之前在朝中任尚书郎。 荀闿(颍川荀氏)、王承(太原王氏)、闾丘冲(高平闾丘氏)、阮瞻(陈留阮氏)、姜赜(天水姜氏)、钟雅(颍川钟氏)…… 这些人纷纷在城内外找房子。 实在找不着城里的,就在外边找個小村子,住在乡野民宅内。 条件是真的艰苦,一时间甚至连做饭的厨娘都没有,个个叫苦连天。 司马越用罢午膳后,在刘舆、郭象、庾敳、王、潘滔、王玄等人的陪伴下,信步徜徉。 荥阳的秋景还是比较漂亮的。 白云悠悠,田野金黄,轻风拂来,落叶缤纷。 幕僚们谈笑风生,甚至有人提议吟诗作赋。 司马越干笑了两声,便皱起眉头。 他从这绚丽秋景之中,竟然嗅出了无尽严冬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心境在影响他,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身体衰败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他怀疑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 他死不要紧,但世子才十三岁,他该如何面对这个乱糟糟的世道?他能继承自己手底下那庞大的势力吗? 或许,该寻个机会,让世子开府了,给他征辟一批士人为幕僚,尽心辅佐。 再找个机会,给何伦、王秉、王承、刘洽等人说一声,交代好后面的事情。 但这还不够,这还不够…… 司马越想到了两个人:糜晃、邵勋。 糜晃被自己刻意疏远,但他坚守己身,为人有臣节,或许可以再给他个机会。 邵勋此人,司马越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这个人,即便装作以前的事都没发生过,即便刻意拉拢,他应该也不会真心顺服。 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还是让他毁灭掉吧。 “子嵩。”司马越招了招手。 正与郭象谈笑的庾敳立刻上前:“太傅?”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注意着二人的对话。 “令侄女……” 庾敳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只是有传闻,但至今未见到有人去下聘。” 司马越的脸色不是很好,让庾敳看了有些害怕,下意识出言辩解。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这种事还能作假?” 有了这个传闻,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况且庾家也没出来澄清。将来邵勋若毁约,庾家绝对与他势同水火——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 而邵勋与颍川庾氏结亲的原因,他大概也能猜到。 庾文君伯父庾珉为侍中,相当于有实无名的宰相,如果这还不算什么,他之前当了好多年颍川郡中正,不知道点评了多少士人子弟。 这是什么?这是人情,攒在手里的人情! 被他点评的士人子弟官做得越大,庾珉的好处就越多。 颍川这种地方世家扎堆,可想而知庾珉手中有多少人情。 比起这个兄长,庾敳真是差太多了! 庾文君之父庾琛为汲郡太守,是大河以北少有的能守住地盘的守相,能力相当不错。将来再往上走一走,并非不可能,如果他能找到门路的话。 庾氏一门,虽然不如那些大门阀,但也不可小视了。 邵勋与其结亲,既在朝中有关系,又在颍川地方上有门路,他的野心当真不小。 “太傅……”庾敳有些惶恐地看着司马越。 司马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理,转而将王叫了过来,远离庾敳几步后,低声道:“这两日,你抽空去一趟白马……” 王听得连连点头,恭声应下了。 王玄站在最后面,看看一脸死灰的庾敳,再看看面露喜色的王,若有所思。 他是在司隶校尉糜晃之子糜直出府后,被征辟为府掾的。 他本在陈留郡中为官,不是很愿意来,但父亲(王衍)写信过来,让他径去赴任,这才硬着头皮过来了。 来了后就有点后悔。 这个幕府,死气沉沉,让他十分不适。 偏偏还分成好几派,一部分人终日游山玩水、放浪形骸,一部分人专门搜刮财货,一部分人倒是干活,但勾心斗角,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就心思叵测,不似真心为太傅效力。 这个幕府,固然能捞钱,能捞官位,但这些对他都毫无意义。反而是同僚间气氛不谐,让他分外难受。 眼前这个庾敳,曾经一度很受太傅欣赏,但就因为鲁阳侯之事,他就平白受到了猜忌、冷落,太傅的心胸,何其狭窄!这不是生生把人往外推么? 至于王,更是小人一个,偏偏还极受宠信。 太傅找他什么事情,随便一猜就能知道,多半与鲁阳侯有关。 王玄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对父亲说一下比较好。 他老人家,最近与邵勋走得很近啊。 第六十二章 消失 司马越抵达荥阳的时候,邵勋刚刚结束在广成泽的巡视,回到梁县绿柳园,与家人待在一起。 接下来就要金戈铁马了,他分外享受出征前的温柔缱绻。 重阳节这天,吴前禀报:一千二百新兵已募齐。 邵勋下令银枪军第八幢就地扩编为第八、第九幢,新组建第十幢——此幢军官要到明年过年后才能到齐了,只能先搭个架子出来。 八、九、十幢留守,一到七幢出征,这是已经定下的计划。 前七幢里,第一幢六百人资历最老,平均军龄在五年以上,经历的战斗也相当不少,从洛阳守城战开始,到长安之役,再到北征汲桑、战王弥,无役不与,经验相当丰富了。 这六百人的箭术,已经可算登堂入室,毕竟长达五年的不间断训练不是盖的。 枪术、刀术亦颇有火候。 弓、刀、枪之外,每个人加练的一把器械也非常不错。 面对骑兵的时候,有人拿木棓、长柯斧砸人,有人用长戟或钩镰枪勾马腿,有人执刀盾斩杀落马的敌人,小组战术非常熟练。 可以说,他们已经完全具备了洛阳中军覆灭前那批老兵的实力,而且比他们更加多面手,更能适应复杂的战场环境。 第二、第三幢与第一幢相比,实力有所欠缺,但差得不多。 第四、第五幢…… 基本上,排序越靠后的幢,实力相对越弱,整体呈递减态势。 第六、第七幢实力是最差的,其中尤以第六幢最差,毕竟第七幢还防守过禹山坞,有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战争经验,前者就纯粹是空白了。 这个实力,能否对付匈奴,他不敢说。毕竟匈奴再菜,人家在并州打了多少年了,战争经验那是极其丰富的,就算是临时拉出来的农民、牧民,也比王弥、汲桑那伙流寇强,因为人家是真的经常打仗。 不过如果是干王弥么——他问过手下诸将,大家都捧腹大笑,王弥的部众也叫军队? 石勒也不是不能打一打。 前年去河北的时候,汲桑部众的实力也很菜,比王弥强得有限。 不过到底过去两年了,石勒手下的人马,也并非当初汲桑那伙人,而且他手里有乌桓、羯人部众,能拉出来上万骑兵,须得小心应对。 万一失败,后果很严重。 带出去的这4200名银枪军士卒一旦覆灭,他或许还能勉强稳住广成泽、襄城的局面,但六年努力至少废掉一半,等于浪费了三年时间,军心士气也会受到打击,保住洛阳的前景愈发黯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现在居然已经能承受一次重大失败了!容错率提高得不是一点半点啊。 种田果然是有效果的。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 清风徐来,笛声悠扬。 邵勋惬意地躺到躺椅上,闭眼假寐,放松心情。 树林外数步是一条水渠,此时流水潺潺,顺着田埂上扒开的缺口,静静流入田中。 秋收早已结束,灰色的田野被翻耕了一遍,河水浸泡之后,泥土变得湿润松软。 再过些时日,麦子就要种下了,这象征着明年的希望。 邵勋特别喜欢躺在树林边,沐浴着阳光、秋风,看着金色的田野。 这是他放松的方式,能够极大缓解潜意识中的焦虑。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他也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俗”。 原来我就是这么一個喜欢农事的俗人啊。 “当年绿珠是怎样一个人?”粗糙有力的大手抚摸着宋祎娇嫩的脸蛋,邵勋轻声问道。 笛声停了。 今年才十八岁的少女起身行了一礼,道:“柔媚、贞静、娴雅。”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正在浅饮菊花酒的羊献容看了一眼宋祎,道:“以色娱人之辈,也敢这般形容?” 宋祎低下头,不敢说话。 “来一曲《梅花落》。”邵勋挥了挥手,对宋祎说道。 宋祎脸一红,坐回去后吹奏起了笛曲。 邵勋的目光从宋祎吹笛时不断变幻的唇上收回。 这张小嘴,功力颇深啊,他实爱之。 乐岚姬坐在旁边一张高脚桌后,意态闲适地抚着琴,与宋祎互相配合,相得益彰。 她的目光时而落在羊献容身上,时而又落在邵勋腰间,然后气息就有些不稳。 传闻后汉年间,汝南桓景随费长房学道。 一日长房谓云:“九月九日汝家将有大灾,可令家人作绛纱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饮菊酒,当可消灾。” 桓景依言为之,至夕还,家中牲畜皆暴死。 虽然只是传说,但毕竟流传百余年了,时人深信之,渐成风俗。 郎君腰间的茱萸囊却不知是谁送的,反正她还没来得及送出就见到了。 羊献容注意到了乐岚姬的目光,眼神微微有些躲闪,不过神色很快就淡然了。 元旦那日,邵勋陪她燃爆竹,重阳佳节送他一个茱萸囊又如何? 此谓礼尚往来,正常得很。 “还缺一个舞姬。”邵勋和着音乐,右手轻敲扶手,叹道。 岚姬抿着嘴唇,琴音微带些许幽怨。 羊献容想要说些什么,但发觉说什么都不合适。 邵勋似无所觉。 听裴妃说,范阳王妃卢氏擅长舞蹈,连西域的胡舞都很精通。若能把她请来,为自己献舞,那就太爽了。 王妃献舞,和普通舞姬献舞,给人的满足感就不一样,差太远了。 我看的是舞蹈吗?不,我看的是征服。 太阳渐渐落山。 岚姬回家看孩子了,宋祎也起身离去。 “广成泽的稻子已经收第一批了。”羊献容看着邵勋,轻声说道。 邵勋扭头看了她一眼。 羊献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之色。 毕竟才二十二三岁啊,放到后世,还是个大学生。 这张脸也是真的漂亮。 “家尊昨日便说,惠皇后遣人送来了五百斛广成稻,让我好好报效皇后呢。”邵勋笑道。 “你准备怎么报效?”羊献容低声问道。 “皇后想怎样?” “把乐氏、宋氏这两个女乐遣散掉吧,我再送你两个更好看的。”羊献容转头看着远处空旷的原野,说道。 邵勋乐不可支地笑了。 羊献容脸有些红。 鲁阳侯手握重兵,屡战屡胜,各方拉拢,现在心气也上来了,在她面前再不似以前那般谨小慎微,都敢放声大笑了。 “第一批广成稻,亩收几何?”邵勋岔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不下三斛。”提起这事,羊献容就有些得意,只听她说道:“六十余顷稻,能收接近两万斛。你信不信,我拿这些稻去洛阳卖,能换回六万斛甚至更多的粟米回来。” “我信。”邵勋毫不犹豫地说道。 羊献容一怔,可能没想到邵勋直接就信了,以为他不知道稻谷的价值呢。 在曹魏那会,天子经常拿稻米来赏赐臣僚。 国朝亦有之。 一般的士人想吃稻米,急切间想买的话,还不一定买得到呢,总得先和店家约好,等待多日才能买回家。 “没意思。”她又把手支在腮上,出神地看着几瓣在风中飘零的树叶,道:“收获的稻谷都送你了,拿去赏赐给将士们吧。” “好。”邵勋也不客气,直接应下了。 有这两万斛稻谷,即便此番出征毛都没捞到一根,赏赐也有着落了。 而且这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能享用的“高级食品”,尤能激励士气。 “我会向儿郎们宣示,此乃惠皇后所赐。”邵勋又道。 “为什么?”羊献容扭过头来看向他,不解道。 “将士们听闻,定然感激皇后。”邵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羊献容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又扭过头去。 “皇后有慧,才干出众,能折服广成泽上万将士。”邵勋走到她身边,并排看着远方的田野,说道:“以前为人掣肘,无能发挥。今后有臣在,皇后但尽情挥洒才智,必无人能害你。” 晚风吹来,羊献容但觉心头块垒一松,很多不愿回忆的过往、很多深藏记忆中的恐惧,仿佛随风消散了一般。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邵勋,良久后又移开视线,轻声说道:“你但练兵打仗,后方钱粮之事,我会尽心打理的。” 邵勋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羊献容。 去除了心中阴郁的惠皇后,仿佛被重新洗练了一番,变得更加从容、自信、美丽了。 这才是真正的美羊羊啊。 以前那个急躁、阴郁、绝望、恐惧的羊献容,大约已经永远消失了。 现在总不能还有人说我光拿钱不办事了吧? 九月十一,重阳节后第三天,邵勋离开了梁县,率军北上洛阳。 新的征程,又开始了。 第六十三章 最实在的东西 朝廷也不是一点不办事。 这不,不少工匠被派了出来,帮着金谷园、邵园修缮水碓的同时,还利用积存的木料,新制了一批战车——这是邵勋点名要的东西。 可惜时日尚短,目前只打制二百余辆。 好在多方搜罗,少府库中尚有余存,大概三四百辆的样子。 邵勋亲自检查了一番,发现有点破旧。 “别看了,都修缮过,速来交割。”秘书监王敦带着几位少府官吏,奉天子之命将这些偏厢车移交给邵勋,此时看到邵某人甚至钻到车底查看,脸色很不好看。 邵勋也不和他生气,一一检查完毕后,签字用印接收。 已经占了王敦那么大便宜,何必与他置气呢? 宋祎那几乎要断气的细密娇喘,不知道骗走了自己多少元气,将来还会是自己私人乐队的主力成员,已经赚大了。 王处仲,好好读兵书吧。 “把车拉走,先叫儿郎们熟悉一下。”邵勋吩咐道。 “诺。”代表银枪军、牙门军来接受战车的王雀儿、李重二人齐声应道。 “走,去金墉城。”邵勋一挥手,在将士们的簇拥下,来到金墉城。 北军中候王衍正等在这里。 “君侯不够大气。”王衍摇头叹息道。 此番出征,骁骑军调拨了“命中虎贲督”五百骑、“幽州突骑督”一百骑,由骑督段良率领,临时配属给邵勋指挥。 邵勋也不小气,向骁骑军赠马百匹,以便他们出征时卖点力气。 骁骑军收到马后,又额外询问,能不能购马五百匹? 事情一路报到了王衍那里,邵勋最后给了个良心价:二十五万斛粮。 一番扯皮之后,最终达成协议,梁县大库内的存粮达到了七十二万斛余,已经逼近储量极限。 老王一开始没打算出钱的,而是用禁军各部搜罗到的旧战车四百余辆来换。 但邵勋压根不买账。本来九月上旬就要出征的部队,迟迟没有动静。 到了最后,王衍认清了形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军头们没那么好使唤了,捏着鼻子同意把禁军战车借给邵勋,班师后归还。 “为朝廷厮杀,连部曲都带上了,这还不大气么?”邵勋貌似不解。 王衍摇了摇头,不和他争辩了,转而说道:“车都修缮过,有蒙皮,能防火。就连拉车的役畜上方,都盖了一层厚毡毯。你若嫌不够,自己加盖一层。” 邵勋仔细看了看。 偏厢车从设计出来的时候,就考虑了防箭、防火。 所谓偏厢车,即对外一侧和顶部有挡板,防御敌方射过来的箭矢。 挡板做好防火处理,免得被人射火箭引燃了。 挡板上有射击窗口,步弓手站在车厢内,透过窗口对外射击——可同时容纳2-3人射箭。 另有2-3名近战武士,披挂甲胄,坐在车厢内。如果有敌人步兵攻来,立刻依托偏厢车与敌厮杀。 拉车的役畜亦做好了防火、防箭措施。 直射过来的箭靠挡板,抛射的箭力量不足,靠毡毯、蒙皮防御——其实也可以加一层隔板,但为了节省成本,就没弄。 这就是当年马隆远征凉州时的标配装备。 全车做好配重,确保重心稳固后,成两列出行,遇敌时首尾相接,形成一个环形防御圈,只要带足各类军需物资,军士又沉着冷静,骁勇善战的话,马隆、刘裕都有力地证明了,鲜卑、南燕、北魏骑兵拿他们没办法。 关键是你的步兵要善战,要有一颗大心脏,这是重中之重。 收齐总计千余辆战车后,大军开拔至洛阳城北的芒山脚下,操训了三天,顺便等待辅兵的齐聚。 此番出征,计有银枪军4200人、六防府兵1000人、牙门军六幢3000人、洛阳中军轻重骑兵600、义从200,总计9000战兵。 辅兵方面,六防府兵自带部曲1000人、河北降兵4000人、洛阳中军辅兵800人,另有临时征发的司州丁壮2000人,工匠、驭手、马夫、兽医、医者、建筑工等功能性人员3000,总计10800人。 全军约两万步骑,算得上兵强马壮了。 而且,就素质来说,依稀有点当年洛阳中军出征时的盛况了。就战斗力而言,这会洛阳中军虽然也能找出媲美他们的阵容,但这大几千精兵却分散在四五万羸兵里,完全被淹没了,发挥不出实力。 九月十九日,各路人马悉数抵达,全军合练一番后,拔营北上。 这一次出征,没有太多人关注。 对洛阳百姓而言,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有这场战争——只要敌人没打到洛阳家门口,对他们而言都不叫事。 当然,对有心人而言,还是比较关注的。 天子很关注。 王衍很关注。 王敦也很关注。 除他们之外,庾家一行人也出城送行。 邵勋甚至看到了庾文君。 小美女鼓足勇气看着他,邵勋挥手致意。 曹馥已经上门过几次,谈妥了这桩婚事。接下来就是挑好一个黄道吉日,正式上门下聘了,什么娶过门再说,但婚事先确定下来。 不然的话,你不娶,开过年来十三岁的庾文君就可能出嫁了。 芒山脚下也有一些好事者在围观。 他们可能并不太清楚,大晋朝有主动进攻能力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八王之乱,打光了十万洛阳老兵,打光了国库,打光了朝廷的威严…… 这個天下,可用一句话形容:坏日子还在后头呢。 ****** 大群马儿奔过废弃的村落,驰过荒芜的农田,惊散了无数百姓。 乌桓胡骑压根不理他们,自在地唱着牧歌,悠闲地放牧着马群。 在军事力量已接近完全瓦解的河北,没有人能威胁他们,除了幽州南下的兵马。 但幽州人自顾不暇,根本没兴趣也没能力来干涉冀州。 现在,偌大的冀州已是大汉的跑马场,即便一时占不下来,但抢了就跑却没问题,别提多痛快了。 而这一切,都是司马家子孙自相残杀造成的,哈哈,妙哉! “你,你,还有你,速速带人去割草。”夔安伸手一指,几位晋人豪强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带着手下的丁壮去割草了。 有些丁壮似乎比较怕夔安手下的羯兵,听到可以远离的命令,心下激动,没想到脚底拌蒜,直接摔倒在地。 “哈哈!”羯人、乌桓人、匈奴人乃至晋人尽皆大笑。 夔安亦笑,同时满意地看着周边枯黄的牧草。 去年攻入河北的时候,他们就奉汉王之令,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撒下了无数草种。 时隔一年,牧草长得十分肥沃、粗壮,让人大为欣喜。 中原真是上好的牧场,比草原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河北,又是这片上好牧场中最顶级的存在。 眼前的这些牧草,长得半人高的比比皆是,与草原上那贫瘠可怜矮小的牧草比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会牧草已经枯黄,可能还看不出来。 如果是盛夏时节,保管茎叶饱满、鲜嫩多汁,马儿吃了气力倍增,驰骋沙场许久都不会累。 石勒从一间茅草房内走了出来,看着空旷的原野。 河北人口又少了,废弃的乡村又多了。 当然,可能不全是跑掉了。 人少了,地就多了,百姓们可以自由挑选田地耕种。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更喜欢聚集在一起,互保互助。 也有人去投靠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成为部曲庄客,冀保得性命。 河北大地,在战争日益频繁的情况下,正在发生着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大王。” “将军。” “都督。” 桃豹、王阳、逯明等老兄弟策马而来,恭敬行礼道。 石勒又看了眼后面几人。 支雄、呼延莫等人恍然大悟,亦躬身行礼。 石勒点了点头,道:“如何,石超肯让出邺城么?” “那厮不让邺城。” “他死都不肯挪窝,好像邺城是他家祖坟一样。” “石超要反,都督不如禀报汉王,请汉王定夺。” 石勒面无表情,伸手止住了他们的争吵。 众人果然噤声。 在经过一年时间的整顿,并亲自充任先锋,攻破壶关后,石勒在老兄弟们面前的威势是越来越大了。 邺城本为冀州都督和郁镇守。 当大汉军队攻壶关之时,此人甚至还派了千余军士西行,与刘琨部将黄秀共救壶关。 结果么,自然被石勒一击而破,黄秀败死,壶关陷落,随后和郁便跑了。 攻占壶关后,三万余汉军汹涌入河北,分由石勒、石超、刘灵、王弥、王桑、阎罴、綦毋达七将统率。 在这些人里面,石勒带来了七千骑,是为主力。 石超有兵三千。 王弥拥众五千余。 王桑有兵三千余。 刘灵有四千多人。 阎罴有兵四千。 綦毋达统匈、汉兵马三千余人留守壶关。 从兵力构成来看,除了镇东将军綦毋达统率的三千余步骑是正儿八经的刘汉兵马外,其他都是杂牌。 此番出征,石勒是名义上的统帅,但他未必能指挥其他六将。 石勒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也不争什么,抓紧时间捞好处便是。 “此番出去,可有斩获?”石勒问道。 “人都带过来了,一共八千,比咱们人还多呢。”王阳当先回道。 石勒点了点头,然后让人搬来几个大包裹,解开后,竟然全都是官印。 “让垒主们过来。”他吩咐道。 很快便有人将诸位垒主请了过来,不多不少,正好八位。 “带兵足千者,授将军印。不足千者,发给都尉官印。”石勒左右手各托着一枚印绶,大声道:“可听明白了?” “明白。”八位垒主小心翼翼地答道。 石勒问清楚八人各自统率的兵马数目后,将其一一发下。 八人领完印,跪倒在地,大声道:“拜见平晋王。” 石勒脸上露出了笑意。 军队不足的短板,渐渐补齐了。 他帐下有上万骑兵,这次带过来了七千,但步兵数量极少,却不美也。 河北大地之上,坞堡、壁垒林立。 有的坞堡人数众多,城高池深,战斗力也不俗,难以攻克。 有的壁垒却只有一两千、两三千丁壮,堡壁就是一堵矮小的泥墙罢了,容易攻打。 还有的壁垒,甚至只是数百户、千余户人家临时凑在一起,围了个木栅栏罢了。 他现在没有能力啃大坞堡,那么就从小壁垒攻起。 而且,乱世之中,从来不缺乏野心家。 他还没动手呢,就有几个匪首、豪强带兵前来投靠,让他有了第一批步兵——公允地说,在这件事上他借了汉王的虎皮,若非汉王亲封的平晋王、辅汉将军,别人不一定会主动投靠。 但无论如何,他成功了。 现在是时候攻取、胁迫更多坞堡,令其交出钱粮、牲畜乃至丁壮了。 他的要求不高,收得五万人就罢手,回并州屯田去。 从此以后,他将成为汉王帐下领兵最多的大将,地位直线提高。 乱世之中,钱粮、大军才是最实在的。 第六十四章 虫豸 从洛阳出发的邵勋花了好几天工夫才渡过黄河,抵达河内郡——此地目前还是王土。 大军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折向东北,往汲郡方向而去。 十月初一,庾琛登上了汲郡城头,看着远处银光闪耀的大军,默默松了口气。 关键时刻,还是女婿靠得住! 他已经咬牙将郡兵扩大到了五千。 没有军赏,只管饭,为的就是抵御匈奴。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区区五千郡兵,或许能守住城池,但野外却要放任给匈奴祸害了。 匈奴人的做法如同贼寇一般,以裹挟丁壮入伍为能事,然后驱使他们攻更多的堡壁,获取更多的钱粮、丁壮。 这样一来,你即便守住了城池又有何用?坞堡帅们不是傻子,眼见着朝廷无力救援,他们投向哪边就显而易见了。 要知道,河北本就和洛阳不太对付啊。 “咚咚……”鼓声突然响了起来,庾琛心神一震,放眼望去。 还好,没有敌袭,只是大军整完队后继续前进罢了。 庾琛在城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援军的全貌。 大军约两万上下,呈一字长龙前行。 偏厢车、辎重车置于两侧。 斥候、骑兵在外围游弋,时不时将探查到的消息传回来。 偏厢车外有挡板,看不清楚内部情况,但可隐约看到兵士的器械、甲胄,显然上面坐着人。 辎重车上也有人,刀盾手、步弓手、弩手、长枪手一应俱全,随车前进。 步兵、马匹走在最中间,共分四列纵队,一幢又一幢,高举着旗帜,意气昂扬。 每行进一段距离,各部就停下来整理队列,然后击鼓,继续前进。 这兵,走得很慢,估摸着一天也走不了三十里,但一路上十分警惕,随时做好了战斗准备。 庾琛现在也算知兵了。 有的军队,就知道赶路,甚至申时(下午三到五点钟)居然还在行军。 宿营之时,只在路口置点拒马,然后搭帐篷睡觉,连营寨都不下的。 就这样,号称日行六十里、八十里甚至百里,以为夸耀——说白了,就是以降低安全性为代价,提高行军速度。 有的军队,下午太阳还在天上呢,就开始安营扎寨,壕沟、营墙、拒马一应俱全,为此哪怕花上两个时辰也在所不惜。 甚至于,为了寻找到有树林(伐木立寨)的地方,有时宁可少赶路,一天只走二十里,夜晚宿营之时也一定要有坚固的营垒,不肯露天搭帐篷睡觉。 他的女婿显然是后者了。 有些辎重车上甚至载有立栅栏的木桩、立柱,宁可每天下午扎营、清晨拔营,不厌其烦,也要减少被人偷营的可能。 如此老到,莫非真是神人降世? 大军很快行进到了郡城附近。别部司马姚远上城头请示后,庾琛与其一起出城迎接。 “府君。” “君侯。” 见礼完毕后,庾琛上前拉着邵勋的手,感慨道:“匈奴大至,已破邺城,然裴宪、王堪等辈或抱头鼠窜,或勒兵于河上,逡巡不进,赶来救河北百姓者,唯君侯一人而已。” “裴豫州没来?”邵勋一怔。 在河内的时候,裴宪遣使而至,令邵勋督大军救援邺城,他随后便带人渡河北上,以为援应。难道这是忽悠人的? “贤——君侯当真不知?”庾琛讶道。 “一路都在探查匈奴踪迹,当真不知。”邵勋说道。 “裴豫州已然退兵。”庾琛说道。 邵勋一下子愣住了。 庾琛见他真的很惊讶,便解释道:“就在三天前,王弥、刘灵率众南下,并遣小股人马渡河,裴豫州探得敌情后,一路南奔,不知何往。” “兵呢?他的兵呢?”邵勋问道。 “裴豫州遁走后,诸将各领部众南归,退了。” “好贼子!”邵勋也不给裴家人面子了,当场骂道:“若落在我手上,定把他弄死!” 裴宪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直接丢下大军跑了。但他这一跑,也直接把豫州兵的士气弄没了。 当年范阳王司马虓镇许昌的时候,豫州兵平定河北叛乱,大杀四方。 司马虓暴死之后,苟晞接手,依然打得汲桑、石勒狼狈奔逃。 现在苟晞也走了,换上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王弥破许昌,豫州兵被司马越捏在手里,避战。 王弥屯兵河北,裴宪竟然直接跑了,豫州兵退走。 这么搞来搞去,曾经还算能战的豫州兵便算是废了,士气完全崩盘。 妈的,都什么狗东西?匈奴能成事,和这些狗屁名士脱不开关系! 前有冀州都督和郁弃邺城而逃,后有豫州刺史裴宪扔下大军玩消失。 你们还能不能干事?不能干事赶紧腾出位置,换人! 艹! “冀州刺史丁叔伦(丁绍)呢?”平复心情后,邵勋又问道。 “在安平,看样子也不会进兵了,但固守而已。”庾琛回道。 “豫州都督呢?” “王士文在许昌,不会来了。”庾琛叹息道。 王士文出身东海王氏,乃王肃之孙、王虔之子、司马昭皇后王元姬的侄子,目前是南中郎将、许昌都督。 邵勋皱着眉头思索着。 陈有根在一旁听了半天,眼睛都瞪大了,情不自禁道:“庾公莫不是搞错了?王弥都能吓退裴豫州?五个月前,我等在汝水痛击王弥。洛阳城下,弥兵溃不成军,逃过大河者不足万人。此等败军之将,亦能吓退一州刺史?” 庾琛脸有些红,显然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已经升任牙门军副督的李重垂首不语,显然十分失望。 王雀儿、金三二人面无表情,但眼中的鄙夷却怎么都藏不住。 你若是遇到刘渊跑了还情有可原,可被王弥吓跑,那真是不可理喻。 难道是之前司马越避战,任弥兵攻破许昌,所以让众人高估了王弥的实力?可他明明在洛阳城下惨败了啊,主力部队尽丧,而今还有几个兵? 统率一部辅兵的陈眕心中哂笑。 他出身世家,在京中厮混多年,见的人多矣。 和郁、裴宪之流,名声很大,才能也确实有的,但多在文学、礼仪方面,让他们当都督甚至领兵打仗,确实勉为其难了。 如今两個人都跑了,还都是太傅钦点的“爱将”,不知道荥阳幕府听闻,又是一番什么反应。 哈哈,说真的,太傅还不如向苟晞低头,把人家请回来呢。苟晞虽然没有门第,出身寒微,但战绩摆在那里,让他领豫州兵,说不定就击破王弥、石勒之辈了。 非要用名士,非要看出身,心胸狭窄,容不下外人,就是如今这么一个结果。 退一万步讲,你就算要用有名气的士人,好歹选对人啊。 陈眕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不再迷信出身了。 邵勋、苟晞甚至当年的张方,都比这些人能打,而且能打多了。 王阐、郝昌、楼权、楼褒四将则面面相觑,暗叹如果当年进剿河北的不是苟晞,而是裴宪、和郁之流,他们是不是早就成事了? 司马越,简直是个笑话! 偏偏这种人还赢了成都王,只让人觉得憋屈。 “传令,就地扎营屯驻。”邵勋吩咐道:“另遣使飞报洛阳、荥阳,请天子、太傅定夺。” “诺。”唐剑很快去安排信使了。 庾琛已经明白了,鲁阳侯也不知道他已成孤军,顿时有点泄气。 河北大局,当真无法挽回了么? ****** 汲郡、上党交接的林虑山中,王桑灰头土脸地退了下来。 林虑山中有一峰,俗谓“大头山”,十分险峻。 山中还有田地、泉水,数千户聚保之,以颍川处士庾衮为主。 庾衮生活简朴,躬亲稼穑,带着百姓在山中耕作。 临人之丧必尽哀,会人之葬必躬筑,劳则先之,逸则后之,言必行之,行必安之。 可谓处事公正,以身作则,故林虑之人多附之,号为“庾贤”。 每有战事,必令前妻荀氏、继妻乐氏所生四子庾怞、庾蔑、庾泽、庾捃亲临一线,带着庾氏宗族、部曲为先锋,迫退贼人。 这样一个内部上下一心,又有主心骨的险峻坞堡,确实无法轻易攻克。 王桑试了一下,损兵千余,没有任何成效,于是便退兵了。 大头山下,刘灵一只脚翘在马背上,笑嘻嘻地看着王桑。 “王散骑死心了么?”他问道。 王桑是刘汉散骑侍郎。 其兄王弥则被封为司隶校尉,加侍中、特进——王弥固辞,刘渊固请,最后还是就任了。 刘灵则混了个平北将军。 “死心了。”王桑黑着脸说道。 “死心就好。”刘灵跃下马背,说道:“在你攻林虑坞的时候,我带着人马扫荡了一些村乡、堡壁,得六七千丁壮,分你一半。” “石勒不是让咱们把丁壮都交上去么?”王桑问道。 石勒是主将,他的命令很严:以五万人为限,抓满就撤。而且只能抓丁壮,老弱妇孺不得伤害,仍令其留在原地耕作。 刘灵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伱兄长还没死呢,这就要投石勒了?” 王桑脸色更黑。 刘灵这厮,嘴上从不积德,经常让人难堪。 但他不敢找刘灵的晦气,没别的原因,打不过他。 “走吧,去与侍中汇合,他那边也抓了万把人。”刘灵蒲扇般的大手伸了过了,像拎小鸡一样拎起王桑,拽着他下山,一边走,一边说道:“汲郡没怎么被祸害过,富庶得很。而今百姓多往南逃,托庇于郡城。咱们率军南下,看看能不能捞一笔。” 魏、汲、顿丘三郡,是石勒划下的活动范围,主要目的就是抢钱抢粮抢人。 对这个作战目标,众人都举双手赞成。 壮大部伍嘛,谁不喜欢?当流寇那会就是这么干的,算是老本行了。 这三个郡,看样子也没什么兵力了,取之易也。 至于王堪、裴宪之辈?哈哈,看他们那熊样,完全就是依托大河,阻止他们南下河南罢了。 一群鼠辈! 司马越更是鼠辈中的鼠辈,不值一提。 这次投汉王算是投对了,河北竟然如此空虚,不趁机捞点好处那就是傻子了。 第六十五章 微妙的态度 就在王桑、刘灵试图汇合王弥,再度南下汲郡的时候,荥阳幕府也收到了汲郡发来的表章。 司马越已经知道裴宪弃军而逃的消息了,老实说他很惊讶,更多的则是震怒! 他从没想过放弃大河防线,不战而退。 即便无力剿灭河北的刘汉势力,至少也得把黄河给守住吧?若让人直冲至河南,所有人都要遭殃。 因此,他给裴宪的命令十分明确:屯兵于白马,守住这个渡口,同时派遣游骑至各处巡视,防止贼人偷渡。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哪怕不敢渡河北上,至少也得给我守住黄河。 很显然,裴宪让他失望了。 “遣人去一趟洛阳,罢裴宪豫州刺史之职、罢裴廙弘农太守之职。”司马越无力地倚靠在坐榻靠背上,吩咐道。 裴宪弃军而逃,当然要免官。 裴廙则是因为他在任上给邵氏在弘农的三个坞堡提供了诸多便利:不纳粮、不出丁,抢占的地也给合法化了。 这让司马越很不高兴,正好裴宪之事传来,让他对裴家人印象更加恶劣,于是一起罢免了事。 “太傅,裴廙以何名免官?”主簿郭象问道。 “裴廙用刑太甚,不得士民欢心,故免之。” “诺。”郭象很快写好了奏疏,遣使送往洛阳。 在这件事上,两位尚书仆射、中书监乃至司徒王衍都不会拂了太傅的面子。 只要他们不反对,裴宪、裴廙的官就丢定了。而这,其实也是太傅对裴家隐隐的不满,你都给我送来的什么人? 我对得起你们裴家了! 裴纯任荥阳太守,裴整任河内太守,裴廙任弘农太守。 裴盾任徐州刺史,裴宪任豫州刺史。 裴廓任右卫将军。 裴邈任幕府从事中郎。 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可惜的是,现在围在他身边的都是这类人。 时至今日,司马越也有些后悔了,觉得他们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祸患。 但后悔也没用,不用他们又能用谁呢?不用他们,谁支持自己呢? 得了士人的好处,就下不了船了啊。 “太傅,白马那边……”郭象写完后,觉得该提醒一下。 即便为自己小命着想,也不能让贼人杀到河南来啊。 司马越想了想,直勾勾地看着郭象,问道:“豫州还有多少兵?” “还有……”郭象不能对。 “太傅,总共就这两万人了。”刘舆在一旁说道:“平定河北时战死了一批,当年被苟晞带了一批去兖州,这两年平乱又亡散一批,还余两万众。” “着王士文好好整顿兵马,再增募一批新兵。”司马越吩咐道。 “诺。” “兖州兵也好好练。”司马越说完,又暗叹一声。 兖州兵尚有四万余众。 他是兖州牧,兖州兵名义上的统帅,但不可能亲自管理,实际上也是交给幕府众人去统带。 如今是什么样子,他心里没底,依稀记得当年苟晞带着这批人在东武阳一带连破汲桑、石勒,威风凛凛。 徐州兵又恢复到两三万人了,由裴盾领着。 再加上王国军,仔细算算,他手头的兵不少,虽然都分散在各处。 这些兵,还是要好好练的,将来才好交给世子。不然的话,他何以在乱世立足?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老想到世子,这让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 他有时候还会想到邵勋,以及渐渐流传开来的那个谶纬。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洛水断流,真人乃出,这有待应验。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希望看到此人继续上蹿下跳。 “庆孙,前方回报,刘元海以石勒为帅,统十万步骑,真耶?假耶?”司马越突然问道。 “或有虚言。”刘舆思索了下,回道:“但三四万骑应该还是有的,如此诈称十万,乃兵家诡道也。裴豫州遣了几批探子,也是侦得这番军情后,方才乱了手脚。若只有寻常步骑数万人,何至于此。” 司马越点了点头。 三四万骑兵,难道还吃不下邵勋那区区万把人?就让匈奴埋葬掉他吧。 不过,他更可能逗留在汲郡,畏缩不前,该好好想想用什么手段对付他。 ****** 洛阳稍晚一日收到消息。 十月初五,朝会罢散后,天子移驾华林园,置茶酒招待几位重臣,顺便问对。 皇后梁氏亲自调教了一批女乐、舞姬助兴。 君臣其乐融融,慷慨激昂,大有中兴景象。 来的人有: 太子少傅荀藩——现太子名司马铨,乃前太子司马覃(清河王)之弟,司马炎之孙。 尚书左仆射刘暾、尚书令高光、尚书郎何绥、太仆卿缪胤、太史令高堂冲、散骑侍郎王延等十余人。 缪播因轘辕关之败,卸下了禁军职务,当上了黄门侍郎。不过这只是個过度,听闻马上会晋位侍中,参与机密。 天子一系之外,还有司徒王衍、侍中庾珉、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等朝臣。 他们并非天子的人,但也只能说略倾向于司马越,且最近一年多来,对司马越愈发失望,属于可以合作乃至拉拢的对象。 皇后梁兰璧时刻注意着场中情形,然后安排节目,节奏掐得刚刚好,令一众君臣十分受用。 梁皇后也非常高兴。 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后眼里只有天子,大部分时候用充满崇敬、爱慕的眼神看着丈夫。 天子欲振作朝纲,收回先帝时代失去的权力,这叫拨乱反正,乃天经地义。 而今恰巧有这么个机会,她虽然有些不安,但依然无比支持。 今日群贤毕至,畅谈国是,更让她觉得丈夫做对了,眼中的柔情蜜意都快溢出来了。 不过,有件事让她觉得有些不对—— “鲁阳侯所奏之事,臣以为当认真对待。”众人谈论到河北之事时,侍中庾珉说道:“要么战,要么退,将战欲退,未战先退,固非用兵之道也。” 庾珉这么一说,众人倒不好回避这个问题了。 天子看向他时,突然间有些厌烦。 昨日他隐晦地问过众臣,庾珉有大才,可否出任一州方伯? 他是真没想到,亲自挑选的重臣,居然与邵勋扯上了关系,故想把他踢走,换一个人。 尚书令高光建议庾珉出任雍州刺史,调镇西将军山简入为仆射。 这事遭到了刘暾的反对,因为他担心山简顶掉自己的位置。 司徒王衍也隐隐表达了反对的意思,认为关中实在紧要,当镇之以静。 天子如果非要选拔州郡贤良入朝,那么不妨以山简出任尚书右仆射,庾珉仍任侍中,南阳王旧人丁绰可任雍州刺史,以安其心。 王司徒的建议,令高光、刘暾都很满意。 高光与山简有旧,想让他入朝帮自己,制衡下刘暾。 刘暾保住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勉强满意——左右仆射,以左为主。 山简想必也有意离开关中,到洛阳花花世界来享乐。 庾珉多半不愿意去关中,侍中权力甚大,傻子才不要。 南阳王司马模送走了朝廷选的刺史,换上了心腹,同样高兴。 王司徒的提议,竟然令人皆大欢喜! 当然,天子不满意,但他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放弃了让庾珉滚蛋的想法。 “邵卿拥众二万,骁勇善战,如何不能破贼?庾卿杞人忧天了。”天子笑了笑,道:“朕在宫中,静候佳音呢。” 庾珉沉默了。 天子显然对邵勋有意见。 但在去年,天子还满心欢喜地想要拉拢鲁阳侯,将他视为又一个缪胤、缪播。 其间原因,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了:谶谣。 这个侄女婿,唉!崛起太速,为人所嫉,不知道被谁坑害了。 谶谣之事,固然牵强附会者多,智者所不信也。但在涉及到天下归属这种事情上,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天子也就被人掣肘着,不然怕是已经找个由头弄死鲁阳侯了。 此番北伐,指望天子出手干预,可能性不大。 同时,庾珉也有些感慨。 匈奴攻占平阳、河东二郡,太傅信誓旦旦要北伐,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一副结局。 现在想来,太傅并不是真心想北伐。 只不过是因为他一路纵放王弥,威望严重受损,想要做些什么挽回人心罢了。 但就这个挽回人心的举措,居然只停留于嘴上,动真格时缩手缩脚,居然连王弥、石勒之辈都怕,还有什么好说的? 唉,一群蠢物罢了! 鲁阳侯若聪明,就该勒兵回返,虚与委蛇一番,反正各部未齐至,谁也没法指责他。 罢了,回去后找人带封信过去。 第六十六章 大风 十月初九的清晨,天空竟然飘起了雨夹雪。 褚翜(shà)起床之后,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是第一次来河北了。 成都、河间二王讨伐长沙王乂,围攻洛阳之时,他就弃官逃往幽州避难。 结果河北也不平静,住了三四年后又返回阳翟老家。 昨天他受侍中庾珉所托,带着两封信来到汲郡。 其中一封是庾侍中写给鲁阳侯的,内容不知。 另一封是庾侍中为他写的举荐信:出任鲁阳国大农。 褚翜对这个职务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是很想当官,太危险了。 作为阳翟县本地的世家,虽然在王弥过境时遭受了巨大打击,但老底子还在,部曲、田地仍然很多,并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需要的不是官,而是一个能稳定生活下去的秩序——朝堂诸公,求求你们了,别再让我东奔西跑避难了。 鲁阳侯这几年声名鹊起,保境安民,屡破顽贼,在洛阳三关以南诸县受到了不少人的拥戴。其在襄城郡收敛死难军民,并带着将士官吏会葬的事迹,褚翜亦有所耳闻。 于是,他不介意来看一看这個人到底怎么样。 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待人温和,言之有物,刚毅果决,内心坚定。 但只第一印象还不够,他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风真大啊。”褚翜用手遮挡着脸部,防止雨雪吹进眼睛里。 汲郡城北的原野上,已经站满了人。褚翜用力睁大眼睛,寻找着那位红袍大将。 “贼兵已经南下了,无边无际,可能有十万人。” “为何这么快南下?” “刘渊称帝,改元永凤,以其子刘和为大将军,子刘聪为车骑将军,侄刘曜为龙骧将军。听闻还要大封功臣,石勒、王弥、石超等辈自然要卖力了。” “唉,刘渊称帝,国朝……” “噤声。” 褚翜从两位小吏身旁走过,不动声色。 粥已经熬了起来,府君庾琛下令给南下避难的百姓施粥,尽量让他们能够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而在北方更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还在迤逦南下,那是躲避兵灾的百姓。 羯人残暴,即便石勒百般约束,依然免不了有伤害百姓的事情发生。 大坞堡还能有些许自保之力,与石勒、王弥等人进行谈判,奉上点钱粮,送上一两个族中后辈作为质子,再象征性派数十名、百来个庄客替石勒等辈打仗,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能攻破的堡壁、村垒,羯人绝不会放过。 因此,在事情传开之后,汲、魏二郡百姓扶老携幼,汹涌南下,四处找地方避难。 或许,他们并不觉得官府一定能够保护他们,但去了总有个念想,万一呢? “贼兵已至共县,烧杀抢掠。有人家刚娶亲,新妇就被抢入营中蹂躏,新郎还要给他们站岗放哨。” “你怎知道?” “逃难过来的人讲的。还有邺城过来的人传言,石勒已在修缮王宫,准备给刘渊迁都后居住。” 褚翜继续不动声色地走过。 谣言越来越多了,他也分不清真假,甚至连敌方兵力多寡都不清楚。 事实上,汲郡这边没人知道来了多少敌军,可能只有一两万,可能有三五万,甚至十万以上也不无可能。 谣言很吓人。 如果说有什么比谣言更吓人的话,那一定是过了几手的谣言,那他妈简直要把人吓尿。 褚翜走了半天,碰到了正与一大群人交谈的太守庾琛。 “府君。”褚翜躬身行礼。 “谋远。”庾琛回礼。 对这个兄长介绍过来的人,他还是很客气的,随意寒暄几句后,继续与诸县父(士)老(人)攀谈。 “邺城王府君(王粹)出逃,为勒追斩,郡兵溃散,城池已为石超所据。” “赵郡有消息传来,石勒率军杀至,西部都尉冯冲领兵与之战。冲大败,自冲以下,死者数千人。” “石勒还在中丘破乞活军郝亭(一说赦亭,疑误)、田禋,皆杀之,俘斩甚众。” “勒兵攻……” 全是关于石勒的消息。 庾琛听完,只觉刘汉诸将在河北遍地开花,四处攻城略地,守相不能制,都督、刺史、将军或死或走,局势一片糜烂。 石勒到底有多少兵?现在已经没人弄得清了。 褚翜也不急着走了,在旁边默默听着,越听越是触目惊心。 长沙、河间、成都诸王在洛阳厮杀时,他远避幽州,也曾遍游河北诸郡,当时的感觉很不错,民风淳朴,士人热情。 但现在么——当初见到的人还在不在? 河北的衣冠君子们还好吗? 庾琛听完,则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惶恐。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目光搜寻之下,看到了身着一袭红袍的鲁阳侯,于是带着众人前去。 褚翜默默跟在后边,很快就来到鲁阳侯所在之处。 那是一处车营,林林总总千余辆车停在旷野上。鲁阳侯正蹲在地上,与工匠交谈。 “君侯。”庾琛唤道。 邵勋起身,看到来了黑压压一群人,只对庾琛行了一礼。 庾琛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然后补充道:“贼兵已过共县,正往郡城杀来。” 狂野的冷风袭来,夹杂着雪头子,直往人脖颈里钻。 避难而来的衣冠士人纷纷以袖拂面,冻得浑身发抖。 褚翜抹了一把脸,静静看向鲁阳侯。 邵勋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短而粗硬的胡茬上粘着几粒雪花,假钟、戎服更是已经湿透,但他笔直地立在那里,仿佛石雕一般。 “多谢府君相告。”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庾琛身后的逃难士人,道:“多谢诸君相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邵勋抬起头来,看着阴沉的天空,感叹了一声:“风真大啊。” 庾琛愣了。 褚翜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军将。 “幸好带了绵衣。”邵勋微微一笑,喊来了唐剑,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唐剑答道。 邵勋也不多话,径直检查着每个营地。 庾琛等人沉默地跟在后面。 银枪军驻地。 一队队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出了营门,在旷野中列队。 辅兵们拉着各色车辆,将一件件武器、一个个包裹、一袋袋粮食拉出营寨。 牙门军营寨。 黄彪、余安、高翊等将已经开始把人带出来了。 李重站在营门口,顶盔掼甲,神色严肃。 见到邵勋过来后,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继续紧盯着出营的兵士。 义从军、骁骑军…… 一队队军士从各个营区汇集而来,在旷野中列成了几个方阵。 辅兵们亦将车辆整齐排列在驿道上、草地中,然后集结列阵。 西北风劲吹,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号。 邵勋骑着战马,挨个阵列走过,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 “刘渊已经僭号称帝,他大封群臣,誓要马踏洛阳,征服中原。” “石勒是他的先锋,在河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河北发生的一切,终究会发生在梁县,发生在襄城,发生在广成泽。” “你们的家人,也会承受河北百姓遇到的一切苦难。” “你们家里的钱粮,会被人抢走。” “你们的妻女,会被人凌辱。” “你们本人,会被驱使着攻城略地,辗转于沟壑之间。” 邵勋说的每一句话,都由百余亲兵齐声高呼。 大阵内的军官们再复述一遍。 将士们听着听着,火气渐渐上来了。 邵勋特意停顿了一会,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确保每个人的情绪都酝酿到位了。 “逃是逃不掉的!”他加重了声音,高声道:“为今之计,只有——” “杀了他们!”大阵中有军官带头高呼。 “杀了他们!”士兵们在军官的带动下,齐声大呼。 邵勋一夹马腹,在一个个方阵前行过。 “杀了他们!”他高举右手,大声道。 “杀!杀!杀!”四千余银枪军儿郎用矛杆击地,怒吼着高喊道。 “杀了他们!”邵勋又来到牙门军阵前。 “杀!杀!杀!”刀盾手们拿刀击打着盾牌,涨红着脸,士气高昂。 “杀了他们!”邵勋停在府兵阵前。 “杀!杀!杀!”将士们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抚着插在地上的重剑剑柄,高声呼喊。 邵勋又一一掠过义从、骁骑军乃至辅兵大阵。 所过之处,杀声盈野,完全盖过了呼啸的西北风。 庾琛等人尽皆失色。 片刻之后,又伱望我我望你,眼神中渐渐露出希冀。 在诸军依次溃灭的时候,在士人百姓们仓皇南逃的时候,在朝堂高官装聋作哑的时候,有那么一支部队,远道而来。 他们听到了所有的坏消息。 他们目睹了各种惨状。 他们遇到了恶劣的风雪天气。 他们没有畏惧。 整整两万人在汲郡城外誓师,义无反顾,逆流而上,要“杀了他们”! 这等万丈豪情,纵然最终失败,又有何恨! 有人甚至跃跃欲试,打算随军北上。纵然年老体衰,无法上阵厮杀,也可造访各个坞堡,卖老脸为北上大军讨来钱粮。 “出发!”邵勋抽出佩刀,遥指北方。 风很大,湿透了的假钟被吹得呼啦啦作响。 两万人依次离开,向北进发。如同一支利箭,刺破了呼啸而来北风,一往无前。 第六十七章 翻天覆地的变化 风渐渐小了,但雪下得更大了。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有人不以为意。 有人喜笑颜开,因为汲郡有一部分县乡奉朝廷之命,种了冬小麦。 雪下得大,能有效杀灭虫子,不让麦苗被冻坏,明年五月或许能迎来丰收。 有人则忧心忡忡,觉得这般异常的天气,明年可能会有灾害。 但现在不是担心收成的时候。 空旷原野之中,骑兵纵横驱驰,呼喝连连。 风雪之中,弓弩都失去了作用,游骑们转而使用最直接的方式:面对面肉搏。 骑督段良带着百余骑士,勒马回转。 方才一次冲锋,直接把敌人冲散了。但他们并未退却,而是缓缓收拢队伍,又在前方聚集了起来。 “杀!”段良一马当先,百余骑紧随其后。 马儿喷着响鼻,小步快跑。 骑士们斜举着长枪、大戟,不疾不徐。 片刻之后,马儿开始加速,骑士们脸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速度更快了。 “呼!”百余杆长枪大戟齐齐放平。 对面的马速也提了起来,向骁骑军迎面冲来。 激烈的碰撞很快到来,风雪中夹杂着清脆兵刃交击声以及接二连三的惨叫,或许还有马儿痛苦的嘶鸣。 双方近三百骑错马而过。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失去了主人的空马在雪地里四处乱跑,散得到处都是。 段良再一次勒马而驻。 他看着大大缩水了的本方队伍,没有丝毫犹豫,大吼一声:“杀!” 已不足百骑的骁骑军骑士齐声应和。 对面沉默了一会,突然间拨转马首,消失在了风雪中。 “追!”骁骑军将士一夹马腹,亦消失在风雪中。 厮杀完毕的战场上,一片寂静。 几匹马儿踱了回来,站在主人面前,轻轻舔舐。 主人不会再动了,热血渐渐冷却,身体慢慢被风雪覆盖…… 骁骑军离开后半日,一支车队出现在远方。 大车行于两侧,步兵走在中间,骑兵在后头牵马步行,浩浩荡荡,大概有四千人上下。 斥候时不时返回,将各处情报一一通禀。 敌军分成多支,正在各个村垒、堡壁处掳掠。 他们也有斥候,在听到官军杀来的消息后,纷纷退走,消失在原野之中。 不过,也有一些贼人不知道没收到消息还是被放弃了,依然在围攻堡壁。 共县福禄乡境内某坞堡外,杀声震天。 堡主刑纬手持大戟,奋力挥舞,顷刻间扫落了三四名贼兵。 部曲们见坞主如此勇猛,士气大振,发起性子来,不要命地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终于将敌人的攻势打退。 刑纬想笑,但浑身脱力的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能打退一次、两次、三次进攻,能打退五次、十次吗? 一念之差,导致他一开始不愿降顺,打出真火后,双方已经下不了台了。 这个时候,他便是想投降也不敢了,正在坞堡外收容溃兵的贼众也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双方斗到最后,必须有一方精疲力竭躺下,除非有外人过来解围。 有吗? 刑纬苦笑一声。 他们家是邯郸人,因为父祖历任汲郡丞、共县令而在此落籍,成为汲郡坐地户。但毕竟只经营了两代人,他这一代又没得官,只在县中当個小吏,与本地大族的交情确实不够。 其余诸堡,大抵不会来救他们了。更何况,贼众势大,他们多半也自身难保。 完了,家业传到第三代,要葬送在我手里了。 想到此处,刑纬不由得洒下了两行热泪。 “咚咚……”鼓声响起。 刑纬一个激灵,唤来子侄,道:“扶我起身,与贼子拼了。” 没人过来扶他,所有人都呆呆地看向远方。 刑纬心下一惊,挣扎着起身,向南望去,却也呆了。 “邵”字大旗高高飘扬,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在快步前进。 比他们更快的是那些骑士,在百步外下马后,迅速集结起来。 收拢马匹的收拢马匹,作战的作战,还有人在四周游弋警戒,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索,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一样,每个环节都不浪费时间。 “嗖!嗖!”弩矢击发而出,在风雪中似乎效果不太好,只造成了有限程度的混乱。 但这已经够了,他们很快挥舞着重剑,百余人直冲而上,从侧后方展开了攻击。 在他们后方赶路的数百步卒也加快了脚步,紧随其后冲了过来。 “开门,出堡冲杀!”刑纬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下令道。 几个子侄辈如梦初醒,纷纷下了寨墙,率领退下来休整了一段时间的庄客部曲,呐喊着冲出了坞堡。 前后夹击,基本没有任何悬念了。 重剑连连劈斩,头颅滚得满地都是。喷涌的热血将雪地染得殷红,是那样地刺眼夺目。 长枪成排捅入肉体,收割人命的效率比重剑还要高。 贼兵力战许久,气力不支,又骤然遭到攻击,直接就顶不住了,下意识向后溃去。 而就在此时,两百余坞堡丁壮从背后冲出,给了他们最后一击。 围攻堡壁的三千余贼人直接大溃,四散而逃。 老贼们跨上马背,狂奔而走。 新贼们哭喊着跟在后面,踉踉跄跄。 府兵们再度上马,追击而去。 牙门军的步卒大砍大杀,毫不留情。 北风呜咽,大雪纷飞。 无边的旷野之上,人就像动物一样,被肆意围猎着,一个个栽倒在雪地里…… 共县成山乡刘村附近,聚居自保的刘氏宗族数十家,带着三百户依附而来的庄客,户出一丁,跟着骤然杀至的牙门军一部追亡逐北…… 共县城北,退隐在家的前汲郡太守在收到消息后,令长子率僮仆部曲出击,突袭了正在庄内休息的百余贼人…… 短短一天之内,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汲郡很少受到乱军肆虐,本地豪强、宗族、世家乃至蓄养宾客的富商们,还没有投降的习惯。 如果无人来救,在贼众势大的情况下,他们早晚会如同魏郡的庄园主、坞堡帅们一样妥协。 但世上之事没有如果,官军就是来了。 在仔细对比了一下石勒和朝廷后,发现还是石勒更黑,抢走的钱粮够朝廷收几年税了,而且还要他们出丁壮,那还犹豫个屁!直接动手就是。 刘渊、石勒之辈还能坐天下不成? 嗯,有点像是透支了河北世家豪强们对朝廷的最后一点习惯性信任。 在他们的固有认知中,石勒和汲桑差不多,就是贼,长久不了。 而刘渊则和齐万年、张昌等辈一样,待朝廷腾出手来,早晚会剿灭,即便今年王弥已经打到过洛阳城下,动摇了一点他们的“信仰”。 战场局势的快速变化,让正在搜刮钱粮、人丁的王桑、刘灵二人晕头转向。 他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汲郡太守庾琛疯了,出动郡兵向北,找他们决战呢。 “大意了。”王桑不断派人前往各处,下令诸部向他靠拢。 刘灵则面容严肃,反复询问了好几名信使后,最终脸色一垮,不可置信地说道:“可能不是庾琛,而是鲁阳侯邵勋。” 王桑吓了一跳,惊问道:“邵勋不好好待在梁县,跑来汲郡作甚?朝廷那边,为何没人提醒?” 呵呵,这就和晋廷不清楚匈奴内情一样,刘汉对晋廷内部的事情也两眼一抹黑。 更何况,东出七将大部分都是外系兵马,刘渊很重视你吗? “鲁阳侯带来的兵,应该不会低于一万。”刘灵搓了搓手,面色纠结,仿佛又想打,又不想打似的。 “金刚奴,你疯了?”王桑推了他一把,问道:“你的人收回来多少?” “三千多吧,新丁占了大半。”刘灵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笑,道:“遣人知会你家兄长吧,再把阎罴也拉过来,咱们四家聚在一块,慢慢想办法。” “石勒那边呢?”王桑问道。 “当然也要通传了。”刘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若想对付邵勋,还得石勒的骑军过来。与邵贼阵列野战,你可有信心打赢?” 虽然他们嘴上经常揶揄石勒,但关键时刻真离不开他。 河北的本地官军确实不行,问题是他们也不怎么样啊,更别说部队里还夹杂着大量新征入伍的壮丁了。与官军相持不下时,往往是石勒的骑兵一锤定音,解决所有麻烦。 石勒不来,他们真没信心打赢邵贼。 “那就等石勒来吧。”王桑叹了口气。 邵贼怎么这般阴魂不散呢? 洛阳之败后,他们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慢慢整顿残兵,最终军心稳定了下来。 这次出太行山扑向河北,是他们整顿完毕后,最好的扩充部伍的良机,就像以前在河南做的那样。 结果这才入手不到万人,就被邵勋追过来了,根本没时间整顿。 说实话,如果不是外面人多,王桑都想哭了。 怎么每次我刚刚扩军,队伍庞杂无比,还没形成战斗力的时候,就被你追打过来?专门盯着我打是吧? 刘灵不管王桑在想什么,又找来几个信使,吩咐一番后,转身说道:“我已令各部退往林虑,把邵贼的粮道拉长一些。接下来,就看石勒的了。如果他都没把握,咱们就撤,别管那些坛坛罐罐了。” “好。”王桑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了。 说完,他也找来信使,至各处通传。 当流寇那会,保命第一诀窍就是果断。 邵贼不可能天天蹲在河北。 他早晚要回到梁县,那时候咱们再东出抢掠,机会多得是。 不过,如果能吃掉邵贼带过来的大军,那可是极大提振士气的事情啊。 鲁阳侯善战之名,动于大河南北。 杀掉这种晋廷名将,比杀十个庸将都管用。从今往后,河北诸郡还不是随便横着走? 想到这里,王桑的心突然间热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刘灵,刘灵也正看向他,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感觉。 第六十八章 风雪之中的追袭 一阵马蹄声传来,百余骑穿过田野,冲到最前头。 正在行军的士兵们见了,纷纷高呼。 邵勋挥手大笑。 他默默看着行军中的纵队。 虽风雪弥漫,但士气仍然维持在相当水准上。 这不仅仅是因为战前动员的到位,也有后勤保障完善的因素。 至少,战兵人手一套绵衣。 绵非棉。 所谓绵衣,其实就是布面夹袄,里面塞着缫丝织布时剩下的丝绵——因为较短,不适合织布,故拿来作为御寒材料。 绵衣发展到后来,里面充塞的已经不仅仅是绵了。 成本高一点的用禽鸟羽毛,成本低的用苇絮。 在前汉的时候,为了方便冬季作战,甚至在里面塞铁片,制成绵甲,即所谓的“坚甲絮衣”。 但这种绵甲很不实用,防护力也很差,很快就被淘汰了。 士兵们宁可同时穿绵衣和甲胄,但更多的时候,绵衣也不穿,就披甲,冷就扛着,这样更方便,即所谓“都护铁衣冷难着”是也。 当兵打仗是一件苦差事,无论哪个年代都是如此。 “君侯!”路口站着一群老老少少,大概数十人的样子,高声呼喊道。 邵勋勒马停住,仔细看了一眼。 唐剑策马而至,低声汇报了一番,原来是本地豪强坞堡帅们,带着酒肉粮食前来劳军。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众人,高声道:“父老厚爱,吾已知悉。粮肉且收下,酒么——” 他马鞭一指北方,道:“待破敌之后,再与河北父老共饮。” 说罢,拍马而去,风中还隐隐传来他的声音:“若还有血性,可入吾义从军,北上杀敌。” 车辚辚,马萧萧。 中军上万士卒迎着风雪,一刻不停地前进着。 片刻之后,便有十余壮士奔出人群,自带弓马、器械,跟着大军北上。 每过一个路口、村乡、坞堡,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汲郡父老的抗敌热情已被完全点燃,不但送粮送物,还出了上百骁勇子弟从军,跟着鲁阳侯一起杀敌。 人是需要组织的。 组织起来的人,和一盘散沙的人,其能量天差地别。 官军的抵达,在恰当的时候,将这些人给组织了起来。 粮食解决了,物资解决了,甚至就连兵源都解决了一部分。 当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之时,便不是谁能轻易阻挡的了。 ****** 刘灵、王桑二人主导的退却,计划很不错,但实际执行起来么,却不那么美好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天气。 申时以后,天色又阴沉了下来。 北风横扫大地,吹动着漫天大雪,撤退中的人马艰难踟蹰着,甚至难以辨别方向。 这个鬼天气、这個能见度,就连斥候都失去了作用,所有人都闷着头赶路,同时暗暗后悔没有留在共县县城内。 有几支部队陆陆续续汇合了过来,但还有相当多的人马,却一时间失去了联络。 王桑、刘灵不得不放慢速度,边走边等待。 但他们这一放慢脚步,也给了追兵机会。 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后方突然奔来了数骑,还没等他们说话,兵刃交击声已隐隐传来。 刘灵暗骂一声,风雪这么大,都能听到厮杀声,追兵来得是多快啊! 他爬上了一座废弃房屋的顶部,试图瞭望敌情,但风雪太大了,天色也黑了一点,什么都看不清楚。 杀声越来越清晰。 很快,一条银色的钢铁长龙出现在眼帘之内。 刘灵下意识握紧拳头。 银色长龙的甲胄上落满了积雪,他们哈着白汽,端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列,硬顶着风雪,快步前进着。 己方士兵完全不是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 “刺!”如林的长枪迅疾捅出,雪地上仿佛开了红色染铺一般,鲜艳得让刘灵的眼睛刺痛。 “杀!”一名长枪手刺杀当面敌人之后,甚至不用军官指挥,上下挥舞了一下,非常精准地使用矛杆,打落了一名冲过来的敌方步兵的长矛。 旁边一人眼疾手快,一枪捅出,将其格杀。 配合之默契,让人叹为观止。 刘灵甚至能想象得到,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这些银色武士们一有空闲,就会互相对练,掌握了许多战场上的实用杀招。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匆忙下了屋顶,召集一帮亲兵,迎面冲了过去。 银枪军武士已经冲进了村内。 数十人见着他们,直接就杀了过来。 当头一人背插认旗,似乎是个小军官。 刘灵一点没有废话,挺矛直刺。 对方居然没有避让,而是凶狠地持矛一拨,将刘灵刺过去的长矛打偏了,然后用力压矛,试图将刘灵的矛刃压住。而他左右两人,快上几步,一人挺矛直刺刘灵腋下,一人奔着他的腿脚而来。 亲兵们奋力截住两人的攻势。 刘灵愤怒地使起蛮劲,反手将小军官的矛斜压在地上,然后上前一步,突施巧劲,竖着用矛杆将小军官击退,随后不待其反应过来,闪电般举矛过顶,一枪斜刺,将矛头送入了小军官的喉咙,将其毙杀。 还没来得及兴奋,身旁响起惨叫,一名亲兵已向后仰倒,再无声息。 “呼!”一杆长枪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刺刘灵面部。 电光火石之下,刘灵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双腿弯曲,矛杆一格,长枪从其右肩上空穿过。 刘灵后退半步,举枪直刺,结果被另一人格住。 妈的,这些兵成精了!他心中暗骂,长枪格杀之术怕是练了不下五年,不但个人技艺出众,就连配合都十分默契。 “呼!”长枪又直刺而来。 刘灵后退一步、两步,对面的银枪军武士略有些心急,追击得快了半步,刘灵抓住机会,不退反进,一枪刺中对方腋下,再杀一人。 “杀了他们!”风雪中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眼见着亲兵不断倒下,刘灵心中愈发焦躁,卖了个破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刺死第三人后,终于破防了。 刚刚被他杀死的那名银枪军武士,从面相上看起来,不过就是个三十许人的憨厚苦力罢了。但他持矛动作标准,步伐坚定有力,目光一直在自己的面门、腋下、膝盖等甲胄遮护不到的地方打转,刺杀动作刁钻歹毒,迅疾如风。 在亲兵的卫护下,刘灵勉强格杀军官一人、士兵两人,却把自己累得够呛,气喘吁吁。 妈的,邵勋从哪找的这些人,一个个这么难缠。 “败了,败了!”风中传来令人颓丧的呼喊声。 刘灵再不敢耽搁,在一部分亲兵的簇拥下,转身便走。 另外一部分亲兵留下断后,与银枪军士卒缠斗在一起,双方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嘚嘚”马蹄声响起,刘灵如风一般冲出了村子,消失在夜幕中。 越来越多的银枪军杀了进来。 贼兵一哄而散,顾不得漫天风雪,顾不得深夜的严寒会不会把自己冻死,这会他们只想逃,只想离这帮技艺娴熟、杀人如麻的官兵远一点。 夜幕终于完全落了下来。 搜杀完最后一名贼兵后,银枪军士卒将伤损的马匹拖了过来,就地宰杀。然后拆了一些民房,开始生火,熬煮肉汤。 就着肉汤、干粮吃完饭后,他们还要继续追击。 这个恶劣天气,让他们引以为豪的步弓无法使用。但没关系,近战肉搏一样可以摧垮敌人。 他们是银枪军第一幢,大部分人都从军五年以上了,正面肉搏,不信有人能挡住他们的长枪丛林。 ****** 逃了大半夜后,刘灵在共县北境一个被他们占领的村垒内,遇到了一队正往回撤的己方兵马,总计两千人上下,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才坐下来喝了点热汤,吃了几口干粮,村外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铿锵的甲叶声在村垒前后响起,似乎有人在包抄他们? 刘灵看了看左右的亲兵,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再看看村落内挤得满满当当的士兵,绝大部分是被拉来的新丁,此刻满脸惶恐,喧哗声四起。 “走!”他没有丝毫犹豫,换了一匹马,直接骑上,然后招呼能跟上的人全数跟上,向东突围。 黑夜之中,火把根本不起作用,只一会就被风雪打灭了。 刘灵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认准一个方向,闷头狂奔。 他已经不再想部众们能不能逃出来,也不再想王桑此刻在何处,他只想逃得一命。 他在林虑还有数百人,在邺城还有近千兵,这都是他的老底子,只要收拢起来,还有复起的机会。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跟在他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稀落。 途中找了个背风之地休息一番,吃了点食水后,刘灵换上马再度狂奔。 先向东,再向北,仓皇间跑进了林虑县境。 当十月十一日清晨的阳光从东边升起之时,能跟上他步伐的不过二三十骑罢了。 这个时候,一队人马从南边跑了过来。 刘灵刚想起身逃窜,却发现是仓皇北撤的己方人马,遣人一问,居然是王桑的部众。 原本在附近劫掠,结果没人通知他们撤退,也没有官军来打他们,打听到王散骑、刘平北都率军北还之后,他们失去了继续留在这边的勇气,带着抢来的人丁、财货就跑,不意撞到了刘灵。 刘灵松了一口气,堂而皇之地接过了指挥权,率部向北撤退。 他很清楚,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官军的追击高潮已经过去了。 黑夜之中,他和王桑的部众散得到处都是,官军再有本事,也弄不清楚他们都往哪跑了。 他现在安全了。但也有些欲哭无泪,撤退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邵贼追得也太紧,借着风雪掩护,直接把自己的兵散开,四处袭杀。 南下共县的这批人,不知道还有几人能还。 回到邺城之后,怕是要真的看石勒的脸色过活了。 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不小心,部队直接被他吞了…… 第六十九章 双向奔赴(为盟主美酒甘薯我都爱加更) 诚然,正如刘灵所猜测的那样,追袭战已经过了高潮。 这本就是一次有备打无备的突袭罢了,王桑、刘灵迫不及待上门送人头,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风雪太大,能见度太低,天气太冷,不利于追击罢了。 不过,官军不方便追击,不代表其他人不行。 敌军既然要劫掠,那么免不了人员四处分散,恶劣天气之下,收拢需要时间。如今直接被一波突袭给干得稀里哗啦,王桑、刘灵二人仓皇溃逃,分散在各处的贼众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集结,于是只能一股脑地往林虑县撤退——他们南下时的出发地。 撤退的路上,银枪军、牙门军、府兵、义从虎视眈眈,碰到就追上去猛干。于是,可想而知贼军撤退的混乱程度了。 一开始可能还有点组织纪律,但跑着跑着,能维持组织的人越来越少,且多是自青、徐起事时就跟着他们的老贼,最次也得是在豫、兖二州入伙的悍勇之辈。 新兵们就没这个能力了,往往走着走着就掉队了,而这多半意味着死亡。 共县通往林虑的驿道上,僵卧于途的尸体比比皆是。很多人身上甚至压根没有伤口,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多半是后者。 严寒的深夜,劲风直吹,雪花漫天。一天一夜没吃饭的贼人,三五成群,不辨方向,绝望地行走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中,冻饿而死的可能性很大。 邵勋策马而过之时,目光只在这些尸体上扫了一眼,便即收回。 前方又出现了一群林虑父(豪)老(强),恭恭敬敬地奉上酒肉、粮草。 一堵矮墙后面,甚至埋着上百个瓦罐、饭甑,里面煮着热汤,给过路的军士提供补给。 来自郡城的吏员连连催促,让丁壮们把蒸熟的粟米饭端出来。 “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邵勋感慨了一声。 上一次来河北,以及更早之前去关中,一路上可没这么多人劳军,甚至还需要自己派人去征粮。 在老丈人的地盘上打仗,就这点好处。 同时也可从侧面看出,庾琛坚守汲郡数年,威望已经相当高了,至少能支使地方上的大族提供后勤保障。 另外,从汲县、共县、林虑县三地的情况来看,有相当部分田地种上了冬小麦,说明老丈人能在一定程度上推行朝廷的政策。 这是什么?这是执行力!乱世之中非常宝贵的能力。 “君侯,坞堡帅应抓捕了不少贼兵,七八十人总是有的。”唐剑指了指远处一群正在喝粥的丁壮,说道:“逃散的溃兵,一般而言都会被坞堡抓走,成为奴隶。” 邵勋点了点头,没管这事。 有坞堡帅们出手,这些贼兵大概没几个能回去了。 他想起了契丹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的事情,他带着大军南下中原,十万众先为后唐军五千人击破,溃不成军。第二次在沙河遇到时,一看到后唐军旗帜,直接吓溃了,争相渡河,河冰破裂,溺死者不计其数,阿保机之子被俘。 后唐军奋勇追击,时天降大雪,契丹人死于严寒者不计其数,撤退路上又遭到村民袭杀,最后逃回去的寥寥无几。 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村民”、“堡户”,在乱世之中,他们是有一定战斗力的。 遇到大军前来,他们老实得像鹌鹑一样,你烧杀抢掠,他们都不一定有能力反抗。但当你落单的时候,就能领教他们的厉害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数百人一股的贼军都很危险,更别说三五成群的溃众了。那就是行走的奴隶,坞堡帅、庄园主们定然或捕或杀,不会放他们走的。 大军在坞堡外休整了一個时辰,吃完热饭、热汤,顺便烤干绵衣之后,继续向北进发。 十三日,前方来报,充当先锋的府兵进占林虑县。 此县空无一人,显然已被贼众放弃。 得到消息的邵勋下令加快步伐,于第二天午后率中军主力抵达此县,路上甚至还撞到了一支撤退中的贼兵,规模在千人上下,当场收缴器械,将其送往汲郡看守起来。 十四日傍晚,他登上了林虑县城头,俯瞰着正在行军的大队人马。 这支部队,有点刘裕灭南燕的十万大军的味道了。 很多人都只知道刘裕的却月阵,但刘裕其实是用战车的行家。 他灭南燕,就是以此车阵,自徐州出发,堂堂正正奔向广固(南燕都城)。 一路上任凭鲜卑骑兵骚扰,我自岿然不动,只攻敌必救。 越靠近广固,鲜卑骑兵的主动权越低,越沉不住气。 到了最后,骑兵失去了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的战场主动权,被迫主动进攻刘裕。 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南燕惨败,就此灭亡。 攻敌必救是核心,这意味着战场主动权在谁手里。 我要攻的必救是哪处? 邵勋目光看向东方,仿佛能穿越时空般,落在了邺城上方。 拷讯俘虏得知,敌军大量辎重、财货、俘虏放在邺城,王弥、王桑、刘灵乃至石勒等人,都派了一部分兵马前往邺城留守,看守钱粮人丁。 石超本人,更是以邺城为基,拉丁入伍,扩充实力,似乎压根不想走了。 那么,目标很明显了:我军首战告捷,气势正盛,随军携带的粮草又可支一月有余,那么直扑邺城,看看贼众是何反应。 ****** 石勒刚刚从赵郡返回,抵达襄国,全军在此休息了一晚。 恰在此时,御史大夫呼延翼自蒲子至,宣读圣旨,加封石勒为“持节、平东大将军”,其余官职、爵位如故。 石勒拜谢皇恩。 呼延翼不便久留,当天便离开了。 临行之前,石勒塞了一大堆礼物过去。呼延翼假意推辞了一番,便收下了,同时满口答应,回去后为石勒说好话。 送走朝廷使者后,石勒松了一口气。 此番东出,收获非常大。 先是在魏郡、顿丘两地俘获了数万丁壮,汰弱留强之后,得两万余人。随后以此为本钱,北上攻赵郡,杀西部都尉冯冲,再破乞活军,俘斩近两万。 赵郡已无对手,正当他准备向钜鹿发展时,收到了王桑、刘灵二人失败的消息,于是果断停止进攻钜鹿的准备,南下广平,向邺城靠拢。 但他还没最终下定决心,尤其准备听听三位谋士的意见——刁膺、张敬、张宾三人,是此番入河北收获的“衣冠君子”,胸有韬略,故为石勒所重。 石勒尤重刁膺、张敬二人,倚为臂助,言听计从。 当然,他现在面临着和邵勋一样的困境,没有开府的权力,谋士们跟在他身边,没有身份,没有职务。 不然的话,高低也得给刁膺、张敬二人左右长史的职位。至于张宾,就表现出的能力而言,逊于刁膺、张敬,将来能给个功曹就不错了。 “大王毕竟是都督,不能坐视王桑、刘灵、王弥等辈为晋人击破。”张敬是个外表孔武有力的汉子,允文允武,抢在刁膺前头说道:“若消息传回平阳,天子或有看法。” 石勒点了点头,此言有理。 “大王,邺城尚有征来的兵丁、财货,若弃之不顾,殊为可惜。”刁膺补充道。 说完,隐晦地看了张敬一眼,竞争意味十足。 张宾沉默地坐在那里,没有插话。 “孟孙一言不发,何也?”石勒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张宾,笑道:“但说无妨。” 张宾作了个揖,问道:“听闻大王在汲桑帐下时,曾与鲁阳侯邵勋交手过?” “没有交手。”石勒说道:“当年孤——我与苟晞大战连场,基本都败了。若遇到邵勋,多半也是败逃的下场吧。逯平、李乐不是庸碌之辈,肥乡之役,为邵勋堂堂正正击败,换我上去不会有什么变化。” 说完,坦然地看向张宾,道:“在那会,我们都不如他。就现在而言,也很难说。” 张宾点了点头,道:“大王有没有弄清楚邵勋带来了多少兵?战力几何?” “按王桑、刘灵所述,邵勋当有五万众。”石勒说道:“但他俩前言不搭后语,矛盾之处甚多,我并不全信。” “大王所言极是。”张宾说道:“以晋廷过往而言,邵勋这种出身寒微之人,不太可能统领五万大军,至多一半。而且,仆观晋军部署,裴豫州已自白马撤兵,王车骑观兵河上,无北上之意。唯邵勋一路深入河北,那么此人多半不受晋国天子、大臣待见,故被人驱使着北上消耗。此间原因,无外乎其出身较差,又年少得志,为人骄横……” “此人用兵确实骄横已极。”石勒叹道:“按孟孙所言,两三万人就敢深入河北,实乃仗着麾下兵卒精锐,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啊。” “仆建议大王不要急着与邵勋交战。”张宾郑重说道:“此番攻广平、赵郡,收获兵卒不下三万,钱粮牲畜极多,而今已往河东转运,还需时日。大王可南下,但不可浪战,先弄清楚敌军兵力再说。” 石勒在刘汉国内是有驻地的,主要在其北部的雁门、新兴二郡,这也是他屡次寇常山的原因,盖因一东出陉道就是河北的常山郡。 这次七将下河北,却是先南下上党,再东出壶关,攻邺城及其周边。 先把到手的好处送回去,实际上是老成持重之言,石勒想了想便答应了。 “孟孙今日所献之策,颇令我欢喜。”石勒起身,走到张宾面前,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后还要多多建言。我囊中虽不丰,却短不了你的赏赐。” 张宾亦笑。 和张宾说笑完,石勒又走到刁膺、张敬二人面前,道:“孟孙老成持重,君等却也没说错。大丈夫行事,岂能蝇营狗苟、畏畏缩缩?邵勋猖狂骄横,孤军深入,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我领军临阵,岂能不发一矢便退走?这仗,终究还是要打的,便是打不过,也要啃下他一块肉来。故尔等当群策群力,运筹帷幄,我自临阵鼓勇,弯弓血战,咱们一起使劲,把邵勋留在河北。若实在做不到,也不必颓丧,再卧薪尝胆、勠力经营就是了。如何?” “谨遵大王之命。”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齐声答道。 十月十五日,石勒在襄国休整了一天后,率骑七千余、步卒两万五千南下,往邺城进发。 几乎是在同一天,邵勋率众离开了林虑,全军东行,同样往邺城进发。 这个时候,风雪停了。 第七十章 韩陵山 从林虑县向东至邺城,路不算太远,但不是很好走,因为要穿过丘陵山区。 打头阵的是义从军。 他们已扩充至九百人,装备不是很好,但士气不错。 或许,这些相对年轻的壮士们就是容易被鼓动起来,热血上头。 有马的义从远远散了出去,四处游弋。 无马的义从与五百辅兵走在一起,赶着大车,在年久失修的山间驿道上穿行着。 有的时候,他们甚至要停下来修路——路上一个大坑,你若是不填平,等着被收拾吧。 整整花了四天时间,他们才越过了连绵不绝的山岭,抵达平原地带。 他们在此等了一天,二十日清晨才再度出发,沿着满是残雪的驿道前往安阳——这个时候,石勒统率的三万余步骑已在邯郸休整了一夜。 邵勋已经下马步行了,一边走,一边绘制地图,并向随军的向导询问本地的风土人情。 褚翜跟在一旁,默默看着。 这个兵家子,有点不一样。 他最喜欢做的事,大概就是在行军时,不断与士兵们交谈。或许大多数都是无意义的废话,但偶尔也会发现问题,仔细问清楚后,一一记录下来,加以解决。 除此之外,他还喜欢绘制舆图,仿佛对朝廷下发的图籍万分不信任似的,一定要亲自画,并额外在每一份舆图后添加无数注解,很多都是来自他与向导的交谈。 在做这些事时,他往往会喊上一批看重的军官,令其跟在后面,默默看着他如何做事。 这個人——好像有点能成事的样子啊。 褚翜默默对比着他以前得到的有关邵勋的印象:骄横、跋扈、善战、好色,同时又有几分仁爱之心,喜欢农事。 一路跟随下来,他没发现邵勋有任何跋扈的地方。 骄横倒是有的,用兵凶猛、大胆,言语间不把河北各路人马放在眼里,觉得他这支部队,天下大可去得,即便深陷重围之中,依然能够大破敌军——简直骄横到了极点! 他屡次想劝谏,但都按下了,想再观察观察。 善战确实是有的。 当王桑、刘灵之辈分兵四掠的时候,果断抓住战机,一路追袭,让他们没有败而复聚的可能,可谓初战告捷。 好色他还没看出来,至少这个人在打仗时不近女色,军中也没妇人,比起很多随军带着舞姬、女乐并以之为风雅之事的将领好多了。 褚翜越看越觉得靠谱,同时心中有些小小的窃喜:鲁阳侯现在还被很多士人歧视,帐中英才不多,这却是个良机啊。 早到早占位,晚到靠边站。 鲁阳侯国大农之职,或许可以接受下来。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绘制地图,近两万大军走走停停,于二十二日入夜时分抵达了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安阳县。 从此向北,就不再是林虑—安阳间那狭窄的小驿道了,而是宽阔的大驿道,至邺城只有四十里。 而这个时候,石勒的大军业已抵达邺城。 ****** 太阳高悬空中,驱散了大地上的寒意。 石勒奇怪地看了天空一眼,前些时日还冷得要死呢,一股北风南下,百草尽皆摧折,大雪漫天飘飞。 结果过了这一阵后,天气骤然转暖,让人无所适从。 铜雀台之内,荒草萋萋,屋垣倾颓。 石勒在此召集了王弥、王桑、刘灵、石超四人商议。 当初下太行的七将,镇东将军綦毋达被拓跋鲜卑击败,带着残兵撤了。 嗯,鲜卑也撤了。 刘琨那厮,若无鲜卑助战,简直打不了仗。 他倒想看看,鲜卑人能帮他到几时? 阎罴死了。 在赵郡攻城时中流矢而亡。数千部众已为石勒所并,与他在广平、赵郡强征的三万丁壮一起,转运财货、粮食、牲畜回河东。 想到此事,石勒的目光又在王弥等四将身上转了一圈。 这几人里,石超已有六千余众。 他在河北人头熟,根基深厚,招募过程中没用太多手段,部众心思相对稳固,却不太好强行吞并。 王桑、刘灵被邵勋迎头痛击,一个只剩下四千余兵,一个五千余,且大半是新兵。 王弥没遭受什么损失,眼下有万余步骑。 他们三个加在一起,有两万多兵,也不好动粗。 想明白之后,他果断放弃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念想,道:“晋军大举北上,众至数万,气势汹汹。然我意举兵南下,全军围攻,尔等意向如何?” 石超目光看向空气,仿佛在数里面有多少粒尘埃一样。 王弥好整以暇,没有发话。 刘灵老神在在,半睁半闭着眼睛。 只有王桑说话了:“都督,我军加起来不过六万余众,邵勋怕是有四五万人,不好打啊。为今之计,不如趁着他还在安阳,咱们卷起财货,先走为上?” “嘭!”石勒还没说话,石超却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对王桑怒目而视:“走走走,就知道走!邺城乃王霸之基,说放弃就放弃?” 王桑可不怕石超,见他这么不客气,回怼道:“平东大都督好大的威风,下山以来,你一矢不放,但在邺城招兵买马,坐视我等打生打死,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一介贼寇罢了,也敢跟我叫板?”石超冷笑道:“信不信我——” “嘭!”重物敲击木案的声音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石勒将一方官印扔在案几上,道:“此乃天子御赐都督之印,可节制诸军。” 说完,又让人请来一把剑,拿在手中,寒声道:“此乃呼延御史送来的节钺信物,尔等有何不满,可敢对着此物说?” 石勒现在是“持节”都督。 所谓“节”,最开始是旌节,但发展到现在,“持节”只是一种权限象征了。 信物已不再局限于旌节,什么都可能。 晋国南阳王司马模镇关中,天子御赐的“持节”信物就是一把剑。 石勒拿到的汉国信物也是剑。 面对着这种权力象征,石超明智地闭上了嘴巴,王弥、王桑、刘灵三人面面相觑之后,也低下了头。 只要你还是汉臣,只要你还不想造反,那么最好服从持剑之人。 石勒手持着刘渊御赐之剑,又问了一遍:“我欲举兵南下,与邵勋大战,尔等可从命?” “谨遵都督之命。”几人沉默了一会,纷纷应道。 “那好!”石勒板着脸,说道:“即刻整理粮草、器械、兵众,最迟明日出发,直攻邵贼。” “诺。”四将尽皆散去,各自整顿部伍。 石勒则找来了夔安、桃豹等将,令其各督部伍,准备出发,并一一分派了命令。 战争的机器,已经完全开动了起来。 ****** 邵勋统率的大军在安阳休整了一天。 主要是给将士们恢复体力,同时也让辅兵有时间修理车辆,确保其状态完好。 二十四日,诸营依次离开安阳,过洹水,一路向北。 当天午后,当行至韩陵山附近时,斥候、游骑们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野外出现了大量敌军游骑,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数量越来越多。 步军没有停止前进,只是降低了行军速度,维持体力。 骑督段良带着“命中虎贲督”的四百余骑兵出了车阵,奔入广阔的旷野之中。 义从督满昱带着两百余骑从另一个方向奔出,迎着敌骑而去。 “咚咚……”鼓声响起,行军中的步兵收拾心情,按令行事,继续赶路。 不过,一部分人却披甲持械,坐上了偏厢车、辎重车,以防敌军突然杀来。 从天空俯瞰而下,苍茫的大地之上,一条步兵长龙沿着驿道迤逦北上。 长龙隐隐分成三段。 第一段稍短,大概有四千人上下。 第二段最长,人数接近一万。 第三段与第一段差不多,五千余众。 长龙两侧的田野、草地之中,无数的“黑团”在快速移动着。 “黑团”之内,战马嘶鸣,呼喝之声不断响起。 外围的黑团人多势众,一千、两千、三千…… 数量快速增加着。 他们一部分手持锋利的长矛、大戟,以“黑团”形态进行着凶猛的冲锋。 一部分四散开来,形成一条条游动的“黑蛇”,在旷野中快速游动、迂回包抄,洒落无数箭矢。 黑团、黑蛇一步步向车阵长龙逼近,气势汹汹。 鼓声停止了,长龙陡然一滞。 很快,长龙阵中旗号连连。仿佛变戏法一般,长龙的两条边界开始向外围延伸,如同一堵堵移动的城墙。 片刻之后,三个圆圈出现在了旷野之中,两两间隔百余步。 太阳渐渐西垂,天色慢慢昏暗了下来。 围绕着车阵的敌骑散去了很大一部分。 他们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一万,很显然,石勒把诸将麾下的骑兵都聚拢过来了。 一万骑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自去找地方喂马、吃饭、睡觉——这部分人短时间内不用参加战斗,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吃好睡好休息好,养精蓄锐。 一部分找地方隐蔽起来,随时待命——他们暂时不用战斗,但需要随时轮换出击。 一部分则开始了进攻——他们的任务有些模糊,因为主将还没彻底下定决心。 但不管怎样,正式的战斗其实已在这一刻打响。 第七十一章 名不见经传之地 石勒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乎,大队骑兵在旷野中集结了起来,分成数股,朝着车阵冲了过去。 陈有根被分派到了前军车阵之内,眼见着敌骑袭来,一声令下,五百辅兵手持弩机,站到了横放着的辎重车之后。 部曲们举着大盾,站在各家“老爷”的身前,为其遮护箭矢。 另有五百辅兵拿着长枪、环首刀等器械,席地而坐。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比较惊慌,毕竟没打过仗、杀过人,眼见着铺天盖地的骑兵冲来,换你怕不怕? 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有些许紧张,多为河北降兵。 他们上过阵、杀过人,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知道真实的战场是怎么一回事。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这就是残酷而真实的战场,每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偏厢车内,牙门军、义从军的弓手们已经上车,站在射击窗口前,拈弓搭箭,面容严肃,只待命令。 近战武士们也拿好了器械,随时准备动手,虽然他们不相信有骑兵傻到直冲大车。 “呜——”角声响起。 长剑军的单兵弩率先击发。 锋利的弩矢破空而去,落在冲过来的敌骑丛中,引起一片惊呼。 步弓手们也拉起步弓,将长箭射了出去,再度制造了一阵人仰马翻。 偏厢车车厢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哚哚”声,那是箭矢落在上面。 辅兵部曲的大盾上也落下了一些箭矢,但软弱无力,造不成大碍。 与“挠痒痒”的骑弓相比,步弓和单兵弩的杀伤就十分可观了。 冲过来的数百敌骑中,落马者数十,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这一轮对射,敌骑就吃了大亏。 因此,在草草兜了一圈之后,他们狼狈地退回了出发地。 片刻之后,似乎不死心似的,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再度袭扰。结果毫无悬念,撂下数十具尸体后,向远方退去。 中军、后军也遭到了敌骑的袭扰。 李重在后军车阵内指挥府兵、牙门军,沉着冷静地击退了敌军。 邵勋在中军,甚至没有插手指挥。 全员会射箭的银枪军士卒挽起强弓,挨个点名,给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了一会之后,他便吩咐埋锅造饭,无需惊慌。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被黑暗吞没了,火盆、火把被点了起来,照得营地一片亮堂。 士兵们分批吃饭,恢复体力。 遗落在车阵之外的伤马、死马被拖了回来,辅兵们手脚麻利,当场切割,熬了许多肉汤,分给诸营将士。 “石勒请客,马肉甚是美味啊。”邵勋端着一碗肉汤,唏哩呼噜喝完,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一空。 待众人笑完之后,邵勋放下木碗,又道:“我看石勒不死心。入夜之后,可能会遣人来攻,不可掉以轻心。” “诺。” “还是老规矩,各幢各有防区,未得命令,乱跑乱撞者,无论敌我,皆杀无赦。” “诺。” “吃完赶紧睡觉,定好轮换值夜人选。” ****** 静谧的夜空之下,石勒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 营地外围是车阵。 打退第一次袭扰之后,晋兵还抽空安放了拒马、鹿角,甚至挖了简易陷马坑。 骑兵直冲,没有任何胜算,只会被射成刺猬。 那么派步兵进攻呢? 老实说,石勒有这個冲动,但又有些犹豫,于是向谋士们询问。 “大王不可。”刁膺连忙劝阻,只听他说道:“若经年征战之兵,或可一试,然我军步卒,泰半新丁,很可能夜袭不成,反倒把自己阵脚弄乱。” 石勒一皱眉头,又看向张敬。 “大王若实在想夜袭,或可遣少许精卒一试,若不成,天明后再做计较。”张敬回道。 石勒微微颔首,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他下意识看向张宾,张宾对他点了点头,道:“大王明鉴。” 三个谋士意见统一,石勒便放弃了夜袭的打算,只着骑兵不断骚扰,让晋军惊慌,睡不好觉,体力大亏,天明后再决胜负。 一夜无事——如果你忽略掉黑夜中时不时响起的瘆人惨叫的话。 二十五日阳光升起的时候,晋军营地内已经开饭了。 敌骑照例前来袭扰。 不过,在经历了昨天之事后,车阵内的晋军士卒们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了。 千余骑规模的冲锋袭扰都无成效,就这百余骑吓唬谁呢?你们甚至都不敢靠近步弓射程范围,趁早别白费力气了。 用完早饭后,全军休息小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出发。 这个时候,他们与昨天行军的方式又不一样了。 简单来说,车阵更短了,也更宽了。 两边的大车甚至行到了田野之中,他们根本不在乎践踏禾苗——如果种了冬小麦的话——遇到难以跨越的地方,甚至会填平水渠、铲掉田埂。 军争之事,本就如此。 两军在道中相遇,不可能只在驿道上打仗,一旦摆开阵势,直接就去田野里了,有时候甚至会拆掉民房,免得阻碍进兵。 车队辚辚前行,一路上鼓角之声不断。 昨天被敌人驱赶回来的骑兵,又被撒了出去,远远散开。 他们的主要任务还是为了查探消息,免得被敌人扑到近前还不自知。 不出意外,敌骑又开始了围猎,目标就是晋军的骑兵。 他们利用人多势众的优势,不断压缩其活动范围,最后将其逼入车阵强弩保护范围之内。 车阵有时候会停下来,搭起一个简易高台,登高望远,瞭望敌情——主要是为了寻找有无敌军步兵大队。 步兵行动迟缓,不可能短时间内靠近车阵,定时瞭望即可。 行至近午,全军停了下来,然后迅速开始布阵。 邵勋登上了高台。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敌军步兵,旌旗林立,鼓声阵阵。 他笑了,然后问了下地名。 “野马冈。”唐剑回道:“离邺城还有七里。” “石勒不敢再放我向前了。”邵勋说道:“这一战,避无可避,对谁都是如此。” “君侯等很久了吧?”唐剑笑道。 “我和石勒都等很久了。”邵勋说道:“传我将令……” ****** 野马冈,名不见经传之地。 所谓山冈,也不过是一处小土梁罢了,一点不雄伟,一点不巍峨。 大晋永嘉二年(308)十月二十五日的正午,晋、汉双方八万将士在此汇集,定胜负,也决生死。 晋军近两万人,环车为阵,三阵呈品字形,互为援应。 汉军六万余步骑,在旷野之中列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 午时三刻,双方都吃完食水,休息完毕。 刹那间狂风大作,军旗翻卷,让人惊诧莫名。 风很快就停了,汉军一个万人大阵趁势掩杀而至,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攻打兵力最雄厚的中军车阵,试图一举压垮晋军。 “呜——”角手们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奋力吹奏了起来。 密集的弩矢最先发射。 这不是府兵手里的单兵弩,而是架于辎重车上的强弩。 如长矛般粗长的弩矢激射而去,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接落在了汉军步兵大阵之内。 大盾、铁铠根本抵挡不住,前进中的步兵稀里哗啦躺了一地。 敌骑出动了,但他们没有冲击车阵,更像是督战队一般。 步兵大阵后方还有阵,前排已经架起弓弩,只要有人回顾,立杀之。 走在最前面的人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冲。 弩矢一刻不停地击发着,前后已经制造了三百余人的伤亡。 敌军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阵型混乱了,瞬间冲到了六七十步的距离上。 单兵弩、步弓齐上,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如果说强弩制造的伤亡只能算小儿科,单兵弩也只是挠痒痒的话,步弓的杀伤力可就十分吓人了,因为弓手的数量实在太多,投射密度不是弩能比的。 前排的盾手经历了三轮打击,基本已经死伤殆尽。 身披铁铠的重步兵冲到三十步直射距离上时,面对密密麻麻的箭矢,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但他们无路可退。 前排被后排推挤着,前阵被后阵威逼着,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杀!”射完最后一轮箭后,绝大部分银枪军武士将步弓挂在腰间,然后抄起器械,与敌人战在一起。 刀盾手站在车厢上,用一人高的大盾死死遮护住全身,将敌人刺过来的长枪向外推。 手持木棓、长柯斧的壮士奋力挥舞着手里的钝器。 “嘭!”沉重的长柯斧砸在一名敌兵的胸口,碰撞之处立刻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 这个试图爬上车厢的敌兵轰然倒下,砸得身后好几人跌跌撞撞,一片混乱。 “嘭!”木棓砸在兜盔之上,被砸之人满脸鲜血,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嗖!嗖!”有步弓手靠了过来,利用车辆之间的间隙,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朝外射箭。 正往前涌的敌兵无遮无挡,成片倒下。 但他们还在往前涌,满脸狰狞地冲击着一个又一个车厢。 已经有盾手被人刺中,惨叫着倒地了。 敌兵大喜,顺着这个空缺就往上爬。 长柄斧、木棓齐至,将一个又一个试图攀爬的敌军扫倒在地。 但他们人数太多了,又一个盾手倒地,一名银枪军长枪手在连续刺死七八个敌人后,被人刺中甲叶缝隙,惨叫着摔落车下,瞬间淹没在人群之中。 数名敌兵爬上了辎重车车厢,还没来得及欣喜呢,密集的弩矢射来,胸口飚射而出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了妖艳的金红色。 几名司州丁壮鼓起勇气,扛着大盾冲上了车厢补缺。 他们大喊大叫,发泄着心中的无边恐惧,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敌人伸过来的武器奋力向外顶出。 枪头刺在大盾之上,刮擦之声让人心里发毛。 环首刀劈在盾牌上面,一声声仿佛催命一般。 长柄斧、木棓一刻不停地挥舞着。 人员密集的战场之上,没有比钝器更好使的了。 甚至有一名力大无穷的牙门军士卒,奋力挥舞着旗杆。 旗杆所至之处,敌兵就像狂风劲吹之下的衰草,尽皆摧折。 一名义从军将士杀至兴起,热血上头,甚至直接跳下了车厢,冲向敌兵人群,木棓接连挥舞,不知道打折了几根肋骨,又砸烂了几个头颅,直到他被人群彻底淹没为止。 第一波凶猛的进攻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敌兵如海浪一般,一浪浪砸向车阵。 车阵就像那坚固的长堤,将汹涌的浪潮尽皆粉碎。 “嗖!嗖!”弓手们大概是最安全的了,他们一刻不停地将箭矢投入密集的人群之中,制造着开战以来最大的杀伤,直到敌军坚持不住,向后溃退为止。 “咚咚……”鼓声陡然激越了起来。 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的一千二百名银枪军武士猛然起身。 辅兵们奋力拉开了几辆车,打开一个缺口。 一千二百名银枪军顺着缺口汹涌而出,追着溃退的敌军大肆砍杀。 敌兵溃得更厉害了,并且四散而逃。而他们的这种行为,又阻挡了己方骑兵的冲锋,让追击的银枪军士卒能够更从容地斩杀敌人。 “噹噹……”钲声响起,追杀了百余步的银枪军武士慢慢撤了回来。 辅兵们又将辎重车、偏厢车拉了回来,阵复如初。 溃逃的敌军冲向后阵,后阵万箭齐发,将逃回来的敌兵成片扫倒。 逃兵们哭爹喊娘,纷纷向两边溃去,由军官老贼们收容。 战场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石勒站在高坡上,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上万人冲向车阵,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伤亡过半。 这场战斗,打得委实太惨烈了一些。 征战数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邵勋这样的敌人。 他的弓手实在太多了,近战搏杀的甲士也技艺娴熟,勇猛无比,整个车阵像刺猬一般,对所有冲杀而至的人虎视眈眈,并将其生命吞没。 王弥、王桑二人站在他身旁,看得面如土色。 晋军这种阵势,要多少人命去填? 刘灵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 在那个风雪之夜,他早早领教了银枪军武士的难缠,今日这场攻防战,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观点,骑兵拿不下他们,步兵就更没戏了。 石超沉默地看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石勒很快恢复了正常,犹豫片刻之后,下令第二阵发起进攻。 “沙沙”的脚步声很快响起。 沉默的步兵大阵再度涌向车阵。 胆小的新兵甚至已经开始哭泣。 胆大的人也暗暗祈祷晋军的弓弩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纵是积年老贼,在看到车阵内外盔甲精良、严整以待的重甲步兵之时,依然忍不住干咽唾沫。 但这就是战场,也叫立尸场。 以血肉之躯,直面锋刃,是所有武人的宿命,不管你愿不愿意。 “嗡——”阳光似乎被遮蔽了一般,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了下来。 勇敢的、怯懦的、技艺娴熟的、武艺荒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主动从贼的、被迫入伍的……等等,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公平地接受着强弓劲弩的审判。 能活下来的,唯有运气好的。 汉军如同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发起了二次进攻。 汹涌的浪潮卷土重来,重重拍向无数大车组成的崖岸,然后被击得粉碎。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产生了无数的尸体。 杀到最后,尸体层层叠叠,几乎与车等高,双方的武士站在尸体之上,舍命搏杀。 有人矛杆捅断了。 有人盾牌被砍得破碎开来。 有人拉断了弓弦。 有人刀卷刃。 灰色的浪潮在持续冲击了三次之后,后劲不足,向后溃去。 车阵再度被打开,这次换一千五百名牙门军将士追杀。 敌人溃不成军,麻木地向后奔跑着,任凭晋军的刀枪落在他们背上,丝毫不敢反抗。 敌军骑兵出动了。 这次规模不小,且提前找好了路线,出动了整整两千骑。 “终于等到你了!”邵勋一拍高台栏杆,当场发下命令。 片刻之后,开战至今从未出手过的“幽州突骑督”亮相了。 整整一百骑,人马俱披重铠,手持沉重的大戟、马槊,顺着车阵缺口鱼贯而出,在车阵外集结。 “命中虎贲督”三百余骑、义从军不到两百骑紧随其后,甚至就连府兵都出动了擅长骑战的三百人。 九百骑以具装甲骑为先锋,借着混乱战场的掩护,朝直冲过来的敌骑横击而去。 羯人轻骑兵的任务是冲击越阵追杀的晋军,行至目的地附近时,陡然看到具装甲骑向他们迎面冲来,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但混乱狭窄的战场压根容不得他们做出任何机动。 具装甲骑拦腰冲了过去,将他们截成两段。所过之处,羯人轻骑兵纷纷落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们紧随其后,大肆砍杀,轻松收割着敌骑的生命。 羯骑一看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溃去。 具装甲骑远远兜回来后,死死咬在后面。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亦调整方向,跟在具装甲骑身后,席卷溃骑,越冲越猛,士气爆棚。 羯人溃骑逃命的方向正是中军大纛所在之处,盖因石勒将所有骑兵都攥在手中,没有放给任何人。 此时见到千余骑向这边亡命溃奔,顿时气急败坏。 他让人连连挥舞旗号,但没有任何效果,逃命的人是听不进任何东西的。 “唏律律!”已经有部大带着骑兵撤退了。 “竖子!”石勒急得大骂。 但没人感到羞愧,打不过就跑,我们是来捞好处的,不是陪伱送死的。 更多的部大带人撤退了。 桃豹、支屈六等人冲了过来,劝道:“大王,先撤吧,回过头来再收拾残局。” “你们!”石勒眼睛都红了。 六万大军啊,这里有六万大军啊! 他这一撤,还能回去几个? “快扶大王上马!”桃豹一使眼色,几名亲兵上前,七手八脚将石勒扶上马背。 张敬等谋士见战事不利,也顾不得其他了,纷纷拉过马匹,翻身骑上。 凌乱的马蹄声响起,似乎映照着石勒的心情。 奔逃途中,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立纛之处,一片混乱。 有人卷旗而走。 有人大声喧哗。 有人发足狂奔。 有人弃械跪地。 片刻之后,具装甲骑以一往无前之势,冲破重重阻截,撞飞无数残兵败将,来到了大纛之下。 骑督段良勒住马匹,在乱哄哄溃逃的人群之中,艰难地下了马背,然后抽出一把斧子,照着大纛一顿猛砍。 石勒的帅旗,不情不愿地砸落地面。 第七十二章 欢喜与哀愁 早在具装甲骑冲散贼军两千骑的时候,牙门军一千五百步兵已经追着敌军大肆砍杀了起来。 追出去上百步后,他们压根没听到收兵的钲声,反倒是在其身后,又有整整三个幢的银枪军步兵追了出来。 不光如此,辅兵们还在后方整队,依次而出。 车阵上一下子开了三个缺口供其出入。显而易见,这是放出胜负手,痛打落水狗了。 而在主阵的西北、西南两侧,车阵亦同时打开,接到命令的陈有根、李重各遣两千余兵出击。 万余将士呐喊着冲向敌军,鼓噪而进。 敌军第二阵步兵直接溃散,向后奔逃。 后阵再次万箭齐发。 但这一次,他们没能驱散掉无脑乱跑的贼兵。 溃兵一排接一排倒下,欲往两侧跑,但两侧尽是高亢的喊杀声,无奈之下,只能推挤着前面人,以他们为肉盾,一股脑地涌向己方后阵。 追兵一刻不停,手起刀落,长枪攒刺,溃兵涌入后阵,直接将其带崩。 至此,尚存于战场之上的四万贼军步卒整体崩溃,被三路追杀而来的万余晋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邵勋站在高台之上,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一刻。 数万人崩溃的场面是壮观的,极为震撼人心。 从高处俯瞰而下,三把锐利的尖刀从左中右三個方向捅入敌人柔软的腹部,瞬间打出了巨大的伤害。 追亡逐北,一往无前。 而这个时候,石勒的帅旗才刚刚落地。 他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石勒这人,也不知怎么成势的……”邵勋摇了摇头,下了高台。 随公师藩造反时,被范阳王司马虓杀得大败。 去年的东武阳之战,五万大军在苟晞面前被打得总崩溃。 历史上明年的飞龙山之战,十余万大军被王浚杀得大败而逃。 这人前期的关键战役不知道输了多少场,最后居然能基本统一北方,也是个异数。 或许,坚韧不拔、善于纠错是他的优秀品质吧。 整个追击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落幕。 九百骑兵最先回来,然后是步兵。 粗粗一点计,此战斩首两万余级,俘万人,算是彻底击溃了南下汉军主力。 车阵内外,人人喜气洋洋,高谈阔论,大笑不已。 苦逼的辅兵们又要打扫战场,又要照料伤兵,还要生火做饭,甚至要修理器械、修剪马蹄、整理物资…… 将士们吃饭的时候,邵勋带着亲兵至各营巡视。所至之处,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从将士们的表情、动作来看,主帅的威望又提高了。 这就是战争红利。 除了战场缴获、地盘、名气之外,在军队中威望的提高,同样是巨大的收获。 没人喜欢跟吃败仗的人混。 打胜仗的人,总是更容易得到他人的投靠。 出征的两万大军,自己人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人是朝廷配属的。他们是人,不是机器,跟着鲁阳侯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心中自然会有倾向。 或许,在当前这个阶段,这种倾向还不足以让他们背弃朝廷,投靠邵勋。但正所谓量变产生质变,当形势大变时,就会显现出威力了。 吃罢晚饭之后,邵勋没有任何犹豫,趁着敌军大败,惊魂未定的有利时机,全军北上,入夜后夺占邺城。 几乎与此同时,他令李重、陈有根二人率牙门、长剑二军及辅兵丁壮七千余人,携带辎重车、偏厢车北上追击——他特别叮嘱,大军以持重为主,先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毕竟贼人的骑兵大部分都逃掉了。 ****** 石勒被部下簇拥着溃逃之后,先向东,再向北,直至半夜时分,马力实在不足之时,才停下来休息。 他让各将自报本部兵马数量,粗粗点计一番,身边已不足三千骑。 王弥、刘灵仍跟在身边,此时正在外面喂马,与部下们待在一起。 石超、王桑则掉队了。 这一仗,败得实在太惨了。 吃了些食水后,他幽幽咽了口气,然后见到众人都垂头丧气的,眉头一皱。 片刻之后,他脸上挤出了些许笑容,道:“一个个垂头丧气作甚?” 夔安抬头看了下他,欲言又止。 石勒哈哈一笑,道:“当年在茌平苑劫道的时候,咱们才百余骑。后来跟随公师藩起事,被豫州兵追得东奔西跑,部众四散。” “公师藩败后,汲大将军自己单干,部众扩充至五六万人,后又被苟晞击败。最惨的时候,身边不过千骑。” “投奔汉天子后,一番辛苦,终有数千落、万余骑。此番前后忙活两月,众至数万,虽被邵勋击败,但仍然不算亏。” “眼下有三千骑,再收拢收拢,五千骑不是问题。剩下的兄弟也未必就死了,可能已经跑回家了,到时候还能见面。” “赵郡那边,旬日前便已转运丁壮、财货回并州,咱们即便就这样回去,也是大赚,何忧之有?” 石勒一番话,先忆苦,再思甜,还是有点效果的。而且他并没有说谎,都是实情,一点没夸大。 自几年前起事以来,他们就是这样一路吃败仗过来的。但失败并没有压垮他们,反倒让实力愈发壮大,越打越强。 众人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士气稍复。 不过,终究是吃了大败仗,不可能完全恢复。尤其是这次,聚拢了六万余步骑、无数钱粮财货,是他们起事以来最兵强马壮的时候,也是心气最高的时候,结果被人来了当头一棒,怎么可能不难受? 场中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众人各自吃着食水,想着心事。而就在这个时候,张伏利度、张督、冯莫突等人走了进来。 石勒心中咯噔一响。 “大王。”三人齐齐行礼。 你看我我看你之后,还是张伏利度开口了:“部众们吵着要回家,不想打了。” 石勒沉吟着。 内迁诸部,即便过了百余年,仍然是传统的部落组织形式。 部落由氏族构成。 所谓氏族,可以简单理解为姓氏,头领有姓,他的姓就是这个氏族的名字。大部分人无姓,立功后可以以本氏族为姓,盖因一个氏族的成员之间基本都有血缘关系。 一个或多个氏族共同组成一个部落。 部落首领需要得到氏族头人的支持,不然根本坐不稳位置。 氏族头人对部落首领不满,有可能拉着本氏族的人出走,加入别的部落。 当然,由多个氏族构成的部落,也有可能脱离某个部落联盟,加入另一个部落联盟,这都很正常——大名鼎鼎的契丹八部,其实就是一个部落联盟,唐玄宗时以大贺氏族为首,故称“大贺氏联盟”,玄宗中期被唐军击溃重组,以楮特部落的遥辇氏为可汗,故称“遥辇氏联盟”,而迭剌部落的耶律氏则世为军事首长(夷离堇)。 羯人、乌桓、匈奴都是这个组织形式。 所以,当张伏利度提到有部众吵着离开时,他也没办法。 石勒的眉头皱得很深。 以前还不觉得,经过野马冈之战,他愈发深刻认识到了部落兵的危害。 他没法直接指挥哪怕一个兵,必须通过部落首领下命令,而部落首领则要通过氏族头人来执行军事行动,因为他们是以氏族、部落为单位出动的,而不是队、幢、军等晋、汉步兵常见的军事组织形式。 这种部落兵,以利相聚,无利则散,不可能为你死战的。 “部大走之何急也。”石勒很快反应了过来,拉着张伏利度的手,笑道。 张伏利度叹了口气。 他接受了汉国的官职,其实是愿意服从石勒命令的,但底下人不理解啊。 汉国又不发钱粮,出征要自备马匹、器械,亏的都是自己的钱。若能抢到东西还好,抢不到的话,凭什么听你的? “真要走?”石勒没有松开手,轻声问道。 “真要走了。”张伏利度说完,似乎为了安石勒之心,又道:“回去之后,明年还会尊奉大王之命出征。” 石勒暗松了口气,对张伏利度等人说道:“诸位部大也不容易。班师之后,我会遣人送一批钱粮过去。” 张伏利度等人大喜,齐声道:“多谢大王赏赐。” 石勒亦笑,待张伏利度等人离开后,脸色才阴沉了下来。 眼见着屋内全是亲信,他也不掩饰什么了,直接说道:“此辈只可驱使,不可倚之为臂助。” 刁膺等人默默点头。 “大王。”桃豹起身说道:“此番抢了不少钱粮,回去之后,不妨以此招诱代北诸胡,编练成军,或可如臂使指。” “大王,早该这么做了。”夔安在一旁帮腔道:“在张伏利度、冯莫突等人头上也花了不少钱了,到头来兵还不全是咱们自己的,有甚意思?” 石勒伸手止住了众人的话。 事实上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征战河北,还是得靠自己人,桃豹等人说的话并没有错。 不光代北杂胡可招募,甚至连匈奴部众都可招诱而来——呃,方才听到桃豹提到“胡”之一字,他微微有点不喜,但这会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吃一堑长一智。 吃一次亏,就要总结经验教训,再加以改进。 骑兵要以自己人为主。 步兵也要好好练,随意征发入伍的丁壮,在邵勋那些技艺娴熟的精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明年——要不去王浚那里碰碰运气? 听闻他麻烦缠身,都已经派兵前往辽东支援段部鲜卑了,或许无力看顾常山、中山等郡国。 至于邺城么,石勒短期内是不想来了,真的晦气,待实力积蓄到一定程度后,或可再次尝试南下。 第七十三章 人心 战后第二天的邺城非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与汲郡父老竭诚欢迎朝廷大军相比,邺城百姓就是漠然以对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 四年前,王浚攻破邺城,鲜卑在此狂欢,死者逾万。 两年前,新蔡王司马腾入主邺城,百般盘剥,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一年前,汲桑攻破邺城,死者以万计。 今年,石勒再破邺城。还好,死的人不算多,石勒还是愿意约束军纪的。 另外,邺城或许也没多少人可死了吧。 石勒破城不过月余,邵勋又收复了这座被贼军放弃的城市。 四年之间,四次易手,死者不计其数,财货损失更是难以估算。 试问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这些来来回回的大兵们有好感吗? 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洛阳朝廷还有几分忠心? 邵勋行走在宽阔笔直的街道上。 军士们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所有百姓被勒令紧闭门窗,不许探头探脑,违者以刺客论处。 甚至就连街道两侧的房顶上,都有牙门军的弓手攀爬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各处。 邵勋对此很不高兴,但所有人都坚持这么做。 对此他只能沉默。 是啊,他已经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军政集团的核心了。 这个集团的武人们不在乎邺城百姓怎么想,甚至不在乎天子世家怎么想,他们只希望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希望看到集团分崩离析。 如果邵勋被人刺杀于邺城,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威望挑起大梁,继承领袖的位置。 广成泽武人集团,势必会解体。 “开门!”邵勋随意挑了一户百姓家,说道。 这是一個小院,兴许里面住了还不止一户人。 唐剑没有废话,直接开始敲门。 许久之后,才有一老者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院门。 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涌了进去,挤满了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人拿长枪戳刺角落里的一个柴堆。 老者何时见过这个场面,顿时吓得哆嗦了起来。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勿忧,不是来索逃兵的。” 说罢,他径自走进了堂屋。 屋分三间,左边是卧室,可能是老两口住的,因为此时正有一个老太婆躲在屋内,眼怀恐惧地看着挤进来的铁甲武士。 他们一个个神色漠然,手抚在刀柄之上,目光扫视四周,落在她身上时,仿佛在看物件一般。 在死人堆里滚过几回的老兵,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有时候甚至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堂屋右边同样是一间卧室,此时传来一阵惊叫。 邵勋走了进去,数名银枪军武士正要去掀榻上的被子。 被子下窝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女,已经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够了!”邵勋说道。 银枪军武士立刻退了回来,持械肃立着。 老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声说道:“将军不可!将军不可啊!” 邵勋搀扶住了他,问道:“老丈怕甚?” 老人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紧张地看着两位少女。 “这是你孙女?”邵勋问道。 “是。” “令郎呢?” 提到这事老人眼圈一红。 他还没说什么,对面卧房里的老太婆却抽抽噎噎了起来,道:“我家本有三男,长男随成都王攻洛阳,再也没回来。二男为汲桑所征,都说他死在了东武阳。三男尚未长成,却暴病而亡。就连我家长男之妇,都受不了跑啦……” 说到这里,老太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老者以目示意,不断对老妇使眼色,担心她哭得太厉害,让这帮兵大爷们厌烦,直接一刀斩了。 邵勋走向榻边。 小小的薄被根本掩盖不住两位少女的身体,大半个肩膀露在外边。 老者欲上前阻止,直接被两名亲兵给按住了。 邵勋脱下披风,盖在少女肩上,转身问道:“日上三竿了,为何窝在榻上?” 老者一愣。 “君侯问你话呢。”唐剑提醒道。 “这……”老者嗫嚅了一会,方道:“成都王、南阳王、新蔡王、汲桑、和都督、石大胡来来去去,征派频繁,家中衣物多被征收。而今就两套衣物,谁出门谁穿。” 邵勋叹了口气,他早猜到了。 比起坞堡内的庄客部曲们,自耕农和城市居民尤其凄惨,因为没人庇护他们。 当然,如果战争深入进行,坞堡的生活也会急剧恶化,早晚的事情罢了。 他拉过唐剑,吩咐了两句。 唐剑立刻照办。 片刻之后,有亲兵捧来了几匹绢帛、麻布,还有人搬了几袋粮食。 “布收下吧,给她们做几身衣裳。粮食藏好了,莫让人知道。”邵勋对老者说道。 老者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首先要养活我的兵,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才会考虑百姓过得好不好。”说到这里,邵勋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道:“但有些时候,我也会任性一番。” 说罢,看了一眼俩少女。 大一点的有些羞涩地转过了脸去,小一点大睁着眼睛,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君侯”。 邵勋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军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跟在他身后,铁甲铿锵,鱼贯出门。 “缴获的财物,归属邺城百姓的,着即归还。其他的,好生收拾,运回梁县。”邵勋吩咐道。 “诺。”唐剑应下了。 邵勋继续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 邺城缴获之财物,显然不全是在城中抢掠所得,还有大量来自周边诸郡的钱粮。 邵勋不是好人,他做不到分毫不取,但眼皮子底下看到的,他也不会装看不见。 就像进军关中的时候,他半激于义愤半出于其他目的,将烧杀抢掠的五千鲜卑骑兵闷死在城内一样,看不到就算了,他也有很多顾虑,不可能随心所欲,但看到了之后,他没法再无动于衷,没法像司马祐、戴渊、刘琨一样与鲜卑称兄道弟。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啊。 二十七日,邵勋又像在襄城时那样,收殓邺城及周边死难者尸骸,带着官员将士举行会葬。 与此同时,他认真思考起了班师之后,汲、魏、顿丘三郡的权力安排问题。 权力最厌恶真空,你不填补,自然有别人来填补。 汲郡已经有了老丈人庾琛,这几年内威望逐步蹿升,控制力还是很强的。 顿丘郡同样遭到了石勒洗劫,而今皆已退走,一支偏师就能占领。 魏郡太敏感,邺城又是朝廷紧盯着的地方,不可能给你。但邺城之外,却并非不可操作。 关键是人心。 人心向着伱,你即便一时当不了刺史、太守,也可以实际控制这片土地。 人心不在,再没有大义,那就真的不好办了。 野马冈之战,在都督、刺史完全缺位的情况下,邵勋独自击败了刘汉大军,他估摸着,人心还是有的。 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巩固,并等待消息逐步扩散、发酵。 他还需要继续留在邺城一段时间。 打完仗就撤,起码损失一半以上的好处,智者所不为也。 二十八日,报捷信使离开了邺城,奔往荥阳、洛阳。 野马冈之战的消息,也在河北大地上飞快地扩散着。 ****** 离开邺城后,石勒一路向北奔逃,沿途收拢了点残兵败将。 十月底的时候,仓皇抵达中丘。 此时一清点,身边只有骑千五、马两千七百,留守中丘、襄国两地的步卒汇拢过来,也不过两三千人罢了。 稍事休整一天后,听闻追兵已过邯郸,直奔襄国而来,又带着这不到四千步骑北上常山。 行至半路之时,甚至嫌步卒走路太慢,分派部将统带之后,又一路奔往井陉。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石勒就是典型了—— 十一月初五,刚刚抵达井陉的石大胡遇到了集结而来的幽州兵及常山、中山二郡兵数万人。 他完全没有抵抗的念头,丢下还在转运物资的部分人员,西窜回了河东。 好在幽州兵没和他较真,俘虏一批财货后,兴高采烈地离去了。 这一仗,真是打得石勒欲哭无泪。 野马冈之战前,他在邺城指挥着六万二千余步骑,在赵郡、常山一带还有三万步卒在转运钱粮、牲畜。 如果算上中丘、襄国等地的少许留守兵马,兵众已近十万。 野马冈之战后,六万兵覆灭大半,转运物资的三万大军也被幽州人咬走了五六千。 被他亲自带回河东的不过一千五百骑兵罢了,其中至少一半还是王桑、刘灵的青州老贼,将来会不会被索要回去还不一定呢。 遗弃在山东的步卒最终能跑回来几千人了不得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能直接控制的不过就三万步骑罢了,绝大部分还是新兵。 羯众、乌桓七千骑最终能回去五千就不错了,甚至只有四千。 明年怎么打,该好好想想了。 在石勒撤回河东的同一时间,败报也传到了刘汉的国都蒲子县。 刘渊正带着人在山中打猎,看完之后,沉默许久,然后唤来了大鸿胪范隆。 范隆抵达之后,见到了刘宣、刘猛、刘和、刘聪、刘曜、刘欢乐等宗室,以及呼延翼之类的外戚。 除他们之外,只有一人比较特殊:氐人酋长、镇西将军单征。 他女儿单氏刚刚被立为皇后,与呼延皇后并列——是的,大汉现在有两位皇后,即呼延皇后、单皇后。 这个女人,范隆曾经见过一面,本为陛下侍妾,或许出于拉拢需要,被立为皇后。 对陛下的这种行为,范隆没有太多异议。 草创之时,为了拉拢人心,不得不如此,也是没有办法。 但这个女人,长得实在漂亮,被很多人觊觎,其中甚至包括车骑将军刘聪。 红颜祸水,却是个隐患。 “朕早年识得邵勋,屡次相召,不来助我,惜哉。”刘渊说这话时,颇有些遗憾的表情,神色间更有些追忆,似乎在感慨逝去的时光。 “陛下,臣办事不力,以至于此,请责罚。”范隆上前,躬身一礼道。 “范卿何须如此?”刘渊反应了过来,连忙拉起范隆,叹道:“朕并未责怪范卿,只是感慨英才不为朕所用罢了。” 范隆直起身子,一脸感激之色。 “还是谈正事吧。”刘渊说道:“方才单卿建议朝廷向关中用兵,众不能决。忽又听闻河北之败,更是众议纷纷。范卿乃朕之股肱,可能建言?” 范隆眼角余光悄悄扫过众人的脸色,思忖了下后,便道:“臣闻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晋国骨肉相残,民不聊生。殿陛之上,乃亡国之暗夫,江湖之间,多无用之士人。如此孱弱之象,合该攻之。” “哦?”刘渊笑了,道:“朕都不敢小瞧晋国君臣,范卿何轻之耶?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鲁阳侯邵勋威震三台。晋国如此气象,何来亡国之说?” “六万新附之卒,难挡二万悍勇之兵。”范隆回道:“大汉有劲兵二十万,却非邵勋所能抵挡。王师大举南下之日,便是邵勋投归明主之时。” 刘渊哈哈大笑。 范隆察言观色,在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这不难看出来。 不过,他确实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卿再走一趟洛阳吧,为朕打探虚实。”刘渊吩咐道。 “臣遵旨。”范隆应道。 “河北之局,你觉得该如何处理?”刘渊又问道。 “陛下当遣使安抚平晋王。”范隆回道。 既然河北不是朝廷的用兵方向,那么就需要好好安抚石勒了,至少要让他打起精神,继续为朝廷牵制晋国河北的人力、物力、兵力。 “传旨,授石勒安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一应幕职,着即报来,有司当准其所请。”沉吟片刻后,刘渊做出了决定,下令道。 而这道旨意一出,匈奴下一个主攻方向基本明确了:不是洛阳便是关中,河北已经被排除在外。 “邵勋击败石勒的战法,诸位好好参详,说不定哪天就对上了。”刘渊又转过身去,看着刘和、刘聪、刘曜等一干人,道:“他这是奔着咱们大汉来的啊,银枪军亦堪称劲旅,将来遇到了,定要小心。”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第七十四章 太傅有福气啊 荥阳最近十分“繁荣”。 首先是太傅幕府的搬迁,令本地涌来了大几十名领有幕职的士人。 他们有家人,有仆婢,并带着少量部曲宾客。 幕府僚佐之外,还有大量低级吏员,以及受他们驱使的、轮番征发值役的帮闲。 光这一项,林林总总就六七千人了。 这还没完,一些商徒跟着幕府搬来搬去做买卖,这又不少人。 还有工匠、乐人…… 可以说,幕府搬到哪里,哪里就十分繁荣——如果他们每次消费都给钱的话。 消费只是促进经济繁荣的一个手段。除此之外,还有投资。 在过去半年内,幕府主导的投资项目主要有三大类。 其一是修缮驿道。 其二是维护荥阳、陈留、河南三郡的陂池及灌溉渠网。 其三是疏浚、拓宽河道,以利漕运。 公允地说,幕府还是干了点人事的。但诡异的是,这些人事多集中于过去几个月内,以前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 究其原因,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太傅想改善形象,让人少骂两句。 最后一件给荥阳带来“繁荣”的事情就是河北流民的大举南下了。 这有好有坏。 好的一方面在于地太多,人不够。流民的南下,可以大量耕作撂荒土地,多产粮食。 坏的方面在于土客之争,治安恶化。 这种情形在荆州、豫州已经有苗头了。 荆州北部的南阳、襄阳一带,关中流民数量极多,且每年都在持续流入——走武关方向入南阳。 流民聚集成坞,少的数百家,多的千余家、数千家。且因为人在异乡,非常抱团,一方有难,四方赴援,当地土著对其较为敌视,矛盾不少——朝廷谓之“居民”、“流民”之争。 豫州一带主要是王弥之乱所带来的后续影响。 王弥巅峰时兵众十余万,最终到达洛阳城下的不过七万余人罢了。剩下的七八万人里面,有的被官军剿灭,有的则散落地方,聚集自保,伐木建寨,耕作田地。 他们耕作的田,很显然名义上都属于世家大族、坞堡帅,甚至还侵占了大量自耕农的土地,并将其裹挟入伙,成为定居“流民”。 这同样是一种“居民”、“流民”之争,在豫州诸郡并不鲜见,矛盾也不少。 总之,现在荥阳乱糟糟的,人头杂乱,官民不堪其扰。 各种犄角旮旯里,坞堡一座接一座立起。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李矩、郭诵这对舅甥建立的堡壁,一开始只有平阳来的数百家,吸纳河北流民后,渐至千余家。 这一日,司马越在幕府内召见了李矩,多番抚慰。 李矩很激动。 权倾朝野的太傅对他赞誉有加,天可怜见,十几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官看重他。 司马越也很满意。 他现在对州郡兵乃至禁军都没什么信心了,觉得他们战斗力太差。于是把目光放到乞活军、坞堡帅、流民帅、世家部曲身上,多方延揽,意欲收为己用。 幕僚们提供了一份名单,李矩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交谈下来,他发现李矩果然忠心耿耿,不由得感慨万分:司马氏享国数十年,终究还是有忠臣的。 舒爽之下,赏赐颇多,并留李矩在府中用饭。 席间谈笑之声不断,直到一封捷报传来…… 主簿郭象游玩聚会去了,因此今日乃另一位主簿卞敦当直。他不是傻子,实在不想在太傅高兴的时候触霉头,但没办法,谁让太傅叮嘱过,河北战事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禀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太傅在听闻野马冈之战的结果后,脸色一下子变了。 李矩有些疑惑。 传闻邵勋乃太傅爱将,每次相召,必出师以从。此番刘汉七将寇河北,裴豫州丢下大军逃走,王车骑屯于东燕,按兵不动,唯邵勋深入河北,大破贼人,一举收复名城。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为太傅增色吗? 怎么太傅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好在司马越知道席间有客,暗暗平抑住翻腾的心绪后,强笑道:“邵——太——全忠果然有本事,不负吾之厚望。先前在汲郡破王桑、刘灵,便已初露峥嵘。此番再败石勒,河北无忧矣。好事,大好事啊!” 卞敦凑趣笑了一声。 李矩则十分神往:“鲁阳侯不待援军齐至,便锐意北上,数破敌军。如此豪情,真乃大丈夫也,恨不能相见。” 卞敦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对李矩使眼色,十分纠结。 司马越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同时感到一阵阵头晕。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只不过这几年愈发严重,有时候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判断力——就好像头脑“窒息”了一样。 在这间歇性的大脑窒息中,邵勋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一個符号,对他的病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野马冈之战,呵呵,野马冈之战,你为什么不败呢? “太傅。”李矩还在兴头上,继续说道:“鲁阳侯这一仗赢得干脆利落,大振河北军民士气,便如当年苟道将迭破公师藩、汲桑一般,神勇盖世。太傅得鲁阳侯,幸矣。” 卞敦差点扶额哀叹。 李矩你搞不清楚情况,就少说两句行不行? 一下子提了苟晞、邵勋两个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俩可都是太傅曾经十分信重,逢人就夸勇武盖世、韬略满腹,后来又都闹翻了的“爱将”啊。 虽然卞敦也不太清楚为何太傅总和有本事的人闹翻,但闹翻已是事实,你还这么夸,真是想死啊…… 你完了。 果然,司马越越听越难受,眼前甚至有发黑的感觉。 回想过往,未尝没有后悔过,也不是没想过如何修复关系。 就在上个月,他还思考过能不能与苟晞和解,重归于好。 幕府之中,也有一些人这么劝他,毕竟苟晞拥兵甚众,又很能打,乃乱世中的绝大助力。 但想到最后,总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尤其是苟晞还曾经写信质问他为何言而无信,还质问他为何压下他给将士请功的奏疏?言辞之间非常激烈,态度很不恭敬。 司马越越想越气,于是彻底断了与苟晞和解的念头。 邵勋这个人,老实说他明面上比苟晞恭敬多了。每次召唤都出兵,甚至连私人部曲都带上了,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哪个不夸赞? 太傅你有福气啊…… 太傅得邵材官,天下定矣…… 鲁阳侯可翼护太傅家门两代人…… 太白星精降世,为太傅折服,太傅头上隐有黄云紫气焉…… 诸如此类。 被这些人一说,司马越有时候也难免动摇,觉得是不是该与邵勋和解? 但还是与苟晞同样的情况,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而且,邵勋与苟晞一样,居然不主动伏低做小,低头认罪,不给他台阶下。 伱这样端着,让我怎么原谅你? 司马越其实知道,这叫“心胸狭窄”,不是为人主者该有的品质。 但我就是心中狭窄了,你待怎地? 最近一年,他更是听到了妻子与邵勋的种种传闻。 以前他不信,认为这是捕风捉影。但听得多了,有时候就忍不住往这方面想,难道真有这回事? 想得多了,心中更是嫉恨交加,更不可能原谅邵勋了。 “嘭!”司马越重重拍了下案几。 “太傅,这……”李矩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卞敦。 卞敦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笑道:“太傅醉矣。世回若有事,可速去。” 李矩尴尬地起身行礼,然后告辞。 离开之时,心中暗叹:河南人生地不熟,消息闭塞,却不知做错了哪件事。莫非,太傅与邵勋之间多有龃龉? 叹息过后,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唯有积蓄实力,操练兵马,才能站稳脚跟,才能为朝廷尽忠。 李矩离开后,司马越慢慢缓过来了。 良久之后,只听他问道:“仲仁,你说洛京之中,是不是人人都对孤阳奉阴违?” 卞敦心下一跳,道:“太傅何忧也?京中有王司徒坐镇,幕府诸令从无推诿、拖延,一切井井有条,何人敢违背太傅之命?” “王夷甫……”司马越轻哼了声,没说什么。 卞敦察言观色,暗自思忖或可给王司徒写封信。 “孤该回趟洛阳了。”司马越站起身,说道:“过完年,待荥阳、陈留、河南三郡的驿道、陂池、沟渠整饬完毕后,孤就回京。” “诺。”卞敦应道。 “河北之事,你怎么看?”司马越问道。 “仆只是主簿,不敢妄言。”卞敦回道。 “让你说就说。”司马越不满道。 “仆以为,可召鲁阳侯班师。” “班师后呢?” “厚其名爵,夺其实利。” “怎么做?” “可晋其爵,县公、郡侯皆可,但不准插手河北之事。” “河北交给谁?” “丁绍可也。”卞敦答道。 丁绍以前是广平太守,在河北深耕多年。曾救过南阳王司马模之命,模为其立碑。 汲桑之乱时,率军追杀残兵,获得了一些功劳。 战后叙功,南阳王为其说话,升任冀州刺史。 这样一个人,其实比和郁那种闻敌而逃之辈强多了,至少他敢带兵打仗,在河北也有些人望。 “那就以绍为宁北将军、假节、监冀州诸军事,镇邺城。”司马越说道:“刺史——孤再想想。” 卞敦垂首不语。 其实,他知道太傅心中早就有都督、刺史的人选了,也知道太傅的心思,所以甫一提议以丁绍为冀州都督,太傅就一口应下了。 丁绍转任都督后,刺史一职多半会由一个河北出身的人担任,且最好有军略,会打仗,对太傅忠心。 这么挑选的话,人选已经呼之欲出了:幕府左司马王斌。 丁绍在河北多年,从太守干起,人望不低,又会领兵打仗。 王斌曾为成都王司马颖帐中大将,后投靠太傅。王弥之乱时,率五千甲士入援洛阳,参与过最后的决战。 用这俩人,目的也很明了,卞敦深知之。 第七十五章 偶遇 风雪之间,行人踟蹰。 裴康掀开车帘,洛阳青黛色的城郭已近在眼前。 “停下歇歇吧。”裴康吩咐道。 “诺。”负责护卫的柳安之下令停车,一行数百人便在这个离洛阳只有几里地的乡野小店外停了下来。 风有些大,吹得马车上的雨布哗啦啦作响。当雨布掀起一角时,露出了色彩斑斓的绢帛。 毫无疑问,这是上等河东絁。浸染的手法也颇具功力,色彩鲜艳,美轮美奂。 这种绢帛在市面上非常好卖,盖因其美观大方的同时,又结实、耐磨,能使用很久。 裴康一口气带来数千匹,可谓大手笔。 乡野小店不大,裴康与寥寥数人坐进去后,其他人自找了个避风之处休息。 店家很快温好了酒,又上了几个菜,便悄然退去了。 “一路上心事重重,眼见着要到洛阳了。老夫就问你一句,想好了吗?”裴康饮了口酒,满足地叹息了声,问道。 柳安之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想好了。” “哦?”裴康闻言有些惊讶,道:“昨日问你,还支支吾吾,怎么今日就想通了?” “还不是因为裴公收到的那封家书?”柳安之苦笑道。 他们是从河内方向过来的,行至芒山之时,河内太守裴整遣人送信而至,言鲁阳侯邵勋领兵北伐,大破刘汉六万兵马,收复邺城,威震山东。 如果说在此之前,裴家还有人对结好邵勋有意见的话,经此一役,说怪话的人应该会少许多。 裴康之前算是“力排众议”,现在则是“水到渠成”。说不定,还能拉到更多的钱粮、子侄、部曲至广成泽——闻喜裴氏其他支脉的“投资”,或者说“股本”。 “大族行事,本就该如此啊。我老矣,不便离开河东,你还年轻,正适合闯一闯。”裴康说道,说完,亲自给柳安之斟了一碗酒。 柳安之受宠若惊地接过,连称不敢。 裴康放下酒壶,又道:“这個天下,没人说得清楚到底会怎样,唯有多仕几家,方能保得家业不坠。” 柳安之默默点头。 族兄柳耆留在河东,打理家业。如果刘汉强令其出仕,就现阶段而言,他会推辞。 如果实在推拒不过,则会任官,成为刘汉官僚体系的一员。 至于裴家,现在是不会出仕的。 刘元海也不敢强迫他们,一旦动了裴氏,会让裴、宋、柳、薛等大家族集体不安,国内动乱不休。那样的话,他的宏图大业可就成泡影了。 对了,最近太原王氏分出一支,到平阳郡皮氏县定居。看他们那样子,未来几年内还会有人陆陆续续搬迁过来。 但裴、柳、薛三家对其分家的真实目的有些怀疑。 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在刘渊攻下平阳、河东二郡后,方才分家搬迁。考虑到太原王氏与刘渊密切的关系,此举着实有些可疑。 总之,裴、薛、柳三族抱团互助,与其他家族也有联系,甚至与一河之隔的关中世家都多有往来。 如果刘汉势头好,大有一统北方的苗头,那么他们的态度会慢慢改变。 如果势头不好,有灭亡之征兆,那就对不起了,不出仕,谁让你是匈奴政权呢? 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看时局如何发展了。 刘汉之外,其他势力也会有所考察。 最近几年势头很猛的鲁阳侯邵勋、青州苟晞兄弟都是他们重点观察的对象。 柳安之就是来投奔邵勋的。 家族内定,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得过来。 从今往后,他与邵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面临生死危机,如果太过麻烦,家族都不一定会搭救他。 另外,如果柳氏有人出仕刘汉,将来战场上还有可能兵戎相见。 这就是世家大族分仕各方的潜规则——当然,规则是规则,具体还要看私人关系等等,非常复杂。 “店家速速温酒。”门外响起了粗豪的嗓门,不一会儿,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走了进来,又重复了一遍。 店家连连应声。 壮士看到裴康时一愣,拱手作揖道:“裴公。” 裴康点了点头,但不认识此人。 很快又有二人入内,见到裴康时也是一愣,齐齐行礼道:“裴公。” “原来是卫氏、乐氏英才。”裴康起身,拉着二人一起入座,笑道:“好些年没见到二位后生郎了。” 来人分别是卫玠、乐凯。 卫玠是前帝师、司空卫瓘之孙,其妻乐氏乃乐凯之妹,已过世。 乐凯则是名士、尚书令乐广之子。 卫氏本身也是河东一个大家族,但在八王之乱初期遭受重创,一门九人被诛杀,只有卫璪、卫玠二人恰好不在家,幸免于难。 其实裴家也在八王之乱前期被重创过,但受到的伤害远小于卫氏,再加上裴家本身根基深厚,发展至今,两家已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了。 再者,河东卫氏现在也十分低调,除了亲族之外,基本不与外人多来往,颇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裴公神完气足、老当益壮,不知羡煞多少人。”卫玠不说话,乐凯开口道:“这是要去洛阳?” “正是。”裴康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听闻弘绪在南阳耕读经年,怎有暇来洛阳闲逛?” “总要出来走动走动的。”乐凯笑道:“先到梁县看了下妹妹、外甥,再至河东访亲,与叔宝同游洛阳。过几日还要去趟荥阳,看望舍弟。年前,兴许还会去趟邺城吧。” 乐凯之弟乐肇在太傅司马越幕府内担任中下级僚属,暂居荥阳。 卫玠之兄卫璪在朝任散骑常侍,这是一份闲职,相当于后世的顾问。有没有权力,全靠受不受天子信任。 卫璪在先帝时还算受信任,今上即位后就不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很正常。 乐凯说他一路访亲,倒也没错。妹妹、妹婿、弟弟一路看望过来,至于邺城的邵勋是他什么人…… 嗯,不好说。 反正现在南阳乐氏对这个捡来的便宜“妹婿”很上心,毕竟离得太近了,南阳的鲁阳县甚至就是邵勋的封地。 家门口的军头,就问你怕不怕? 裴康在听到“外甥”一词时心下不喜,但他不动声色,问道:“去邺城?见鲁阳侯么?” 乐凯坦然地点了点头,一点不隐瞒。 卫玠悄悄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似乎想说些什么。 乐凯无动于衷。 事实上南阳乐氏的一些动作,瞒不过别人。 你在邵勋身上加注了,时间长了,外人慢慢都会知道,毕竟广成泽那地方现在也变得人多眼杂了,很难保密。 事实上乐凯是在河东接到家书的,其时已是十一月中,野马冈之战过去了二十天。 收到妹妹写来的信后,他便与卫玠同行,先来洛阳,打算拜会司徒王衍后,再前往荥阳、邺城。 至于去邺城有什么事,他大略知道一点。 老实说,他不是很感兴趣,顿丘也太危险了一点。而且他是乐氏长子,父亲被长沙王司马乂所杀后,他现在就是乐氏主脉的家主,真不适合到顿丘担任太守。 不过,三弟乐谟倒是可以出仕。 他曾经当过县令,后辞官归家。出任太守之职,倒也不算突兀。 况且,现在怕是已没多少河南士人愿意去河北当官了,竞争不会太激烈。 就是苦了三弟了! “鲁阳侯威震三台,河北士民多赖其焉。”裴康感慨道:“此番班师归来,天子少不得嘉勉。”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在座的都是功力深厚的玄学家,哪个不夜观天象、查气望气,哪个不写几本神鬼志异? 去年的谶谣,经过一年时间的传播后,知道的人太多了。 若鲁阳侯就此默默无闻,或许就没人提起了。但他势头极盛,野马冈之战,二万破六万,杀得石勒溃不成军,已经有人把他与苟晞相提并论了,谓之当世韩白。 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太白星精降世? 好吧,或许有人会问,难道苟晞也是太白星精降世?但问题是,邵勋过了年才二十二岁,他可没多少时间学习兵法韬略,一身武艺更是在十五岁那年就显露峥嵘。 从“理智”的角度判断,他才是天降神人啊。 这种人,天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嘉勉? “鲁阳侯乃大晋中兴神将,天子得其助力,四海升平矣。”乐凯一脸赞同的神色。 毫无疑问,这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裴康听了,心中愈发不喜。 当然,这年头让他不喜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侍中庾珉的族侄女已是鲁阳侯定下的正妻,再难改变。 裴家若想嫁个嫡女给鲁阳侯为妻,却已经晚了。 邵勋首先就不会答应。 河东远在大河以北,颍川却近在咫尺,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再者,也会大大地得罪庾氏,麻烦颇多。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乐凯,心中郁闷。 乐氏再不济,鲁阳侯的长子却是乐家女儿所生,人家奔走的理由都比裴家充分。 唉,事情怎么搞到这一步,明明——邵勋那胆大包天的坏种先勾引的是主母啊。 意兴阑珊,真的意兴阑珊,老裴不想说话了。 柳安之在一旁默默喝着,耳朵却早已竖了起来。 有些事,他隐隐约约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 今日这场偶遇,对裴公来说可真是闹心。 但能怎么样呢? 时局的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在他看来,有些事只要去做,永远不会晚。 再者,一定没机会吗? 眼前这位卫玠,他的姑姑卫琇就是幽州王浚的第二任妻子——王浚一生四娶,前三位妻子都已经过世,现任妻子出身清河崔氏。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裴公心里其实明白,只不过不太舒服罢了。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带着大笔财货来洛阳,且在接到河内裴整的家书后,更是拉着他说了好多话,进一步坚定了决心。 河东郡已然沦于匈奴之手,裴家该做多手准备了。 第七十六章 讨价还价 老裴进了洛阳之后,发现扑了个空。 太傅府大门紧闭,只有少许留守护卫及仆婢。略一询问,原来他女儿与范阳王妃卢氏一起南下广成泽别院了。 别院名“棠梨”,因别院附近的山上有大片野梨而得名。 女儿曾在家书中提起过,八月秋收之后,她与卢氏在广成泽西北觅地建庄园。 棠梨院占地数顷,目前已建好了一小部分。 范阳王妃的庄园名“流华”,比裴家的稍大,由卢氏陪嫁过去的媵臣管理督建。 卢氏应该是比较有钱的。 范阳王镇豫州多年,后又攻伐河北,三十七岁暴死。因无嗣,故养南阳王司马模之子黎为嗣子。但司马黎还小,且一直住在长安,并未前来侍奉名义上的嫡母卢氏。 卢氏无处可去,就和女儿搅和在了一起。范阳王的资财,泰半在其手中,难怪有钱建庄园。 裴康在门口站了一会,仆役门纷纷请其入内安歇。老裴摆了摆手,直接去了王衍家。 其时已华灯初上,王衍听闻,连忙出门迎接,好一番热情寒暄后,方引其入内。 郭氏虽然吝啬,但还是场面人,连忙吩咐仆婢撤了自家人要吃的宴席,重新开一席。 置办酒宴需要时间,王衍、裴康二人便来到书房内,对坐而下。 “仲豫入京,还带着数百部曲,阵仗颇大啊。”王衍笑道:“怎么?刘元海凌迫甚剧,待不住了?” “刘元海还是懂规矩的,不至于此。”裴康摇了摇头,道:“过完年后,老夫就回河东,没甚大事。” 王衍笑了笑,也不多问,就坐在那里,气定神闲。 裴康的养气功力却不如他深厚,年轻时辩经也没赢过王衍,于是说道:“听闻夷甫在广成泽大兴土木建别院,真是好享受。” “年纪大了,就想着松间明月、清泉流水,悠游度日,不问世事。哈哈,倒教仲豫见笑了。”王衍轻笑道,脸上还露出一副神往的表情,仿佛恨不得现在就丢下一切,去享受那世外田园似的。 “广成泽近山,山中有贼匪,宁不怕耶?”裴康问道。 “些许蟊贼,有何惧哉?” “广成泽从一蛮荒之地,大有改观,皆赖一人之功矣。” “圣天子在上,诸郡国守相协力,终有此貌。” “夷甫!”裴康不想绕圈子了,加重了语气,说道。 王衍哈哈大笑,道:“方才戏君耳,何急耶?” “洛阳被刘元海占下后,夷甫怕是比我还急。”裴康不满道。 王衍这才收住笑容,问道:“仲豫远道而来,到底为了何事?” 肯定不是因为河北战事。 河东郡虽然离洛阳不远,但也不算近。裴康出发之前,那边可能还没打起来。 他来洛阳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见见邵勋,二是见见司马越。 乱世已至,裴家这两三年活动频繁,一改当年畏畏缩缩的作风,可能真是被逼急了吧。 河内、弘农、荥阳、徐州、豫州相继拿到了手,一度声势鼎盛。 但随着局势发展,豫州没了,弘农也没了,甚至连老家河东郡都落入了匈奴手中。 如果匈奴大举南下,荥阳、河内保得住吗?未必。 这样一算,裴家手里就只剩个徐州了。 但裴盾的才具也就那样,真的足以让他保住徐州吗?未必。 这么看来,到最后,裴家极有可能鸡飞蛋打,一個好处都保不住,全部丢掉。 不过,裴家如此,王家又好得到哪去呢? 想到这里,王衍也有点泄气。 处仲去青州上任,半路奔逃而回,丢了个大脸。 平子任荆州刺史,但饮酒作乐,不问政事。 茂弘陪着扬州都督、琅琊王睿南渡建邺,局面也非常艰难。 但相比较而言,他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了。拉关系、攀交情、搞平衡,这是王家家传本事,茂弘前几年还比较稚嫩,现在吃一堑长一智,却是学到了不少。 他比自己的处境好多了啊。 琅琊王性子软弱,又对他言听计从,当可大展拳脚。洛阳这边,太傅司马越…… 太傅最近应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了,连带着对王家也有些不满。 太傅一旦不满,会做什么事,例子都是现成的—— 裴豫州被免官之后,弘农太守裴廙跟着倒霉。 太傅应该是动不了自己的,那么其他人呢? 王衍收拾心情,问道:“仲豫有话直说吧,事到如今,无需藏着掖着了。” “那好。”裴康点了点头,道:“野马冈之战后,鲁阳侯威名日盛,直追苟晞。他或有一些想法……” ****** 酒宴罢散之后,王衍又回到了书房。 两个女儿正在看书。 “大风”看得哈欠连天,头一点一点的,仿佛轻轻一推,人就会倒下去一般。 “小风”看得很认真,甚至长时间停在某一段,反复咀嚼。 还是小女儿好!王衍叹了口气,唯一的儿子在荥阳当幕僚,老妻又只对打理家业、聚敛钱财感兴趣。 有时候他有不解之处,想换个思路问问人,都只能找小女儿。 “阿爷。”王惠风起身行礼。 “轰!”王景风吓了一跳,轰然倒地。 王衍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再这般不晓事,干脆把你送给鲁阳侯好了。” 王景风一听,瞬间清醒了,眼泪汪汪道:“阿爷,你就算急着把我嫁出去,也不能挑邵勋那种粗鲁不解风情之辈啊。” “无知!”王衍确实还没脸皮厚到送女儿的地步,但话赶话之下,不假思索道:“若鲁阳侯真那般粗鄙无文,惠皇后羊氏就不至于三天两头登门拜访了。” “羊献容?”王景风傻了,愣在那里。 王衍咳嗽了一下,下意识觉得方才这话有点过火了。 他在家人面前从来都是真性情,并不隐瞒什么,毕竟出门戴着面具,回家还戴面具的话,那也太累了。所以,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透露出很多东西。 王惠风也有些惊讶。 她认识羊献容,甚至在少女时代就有来往。 羊献容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分清楚。 容貌、才学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都是上上之选,单说性子,骄傲得像只白天鹅一样。 寻常士人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哪怕她要嫁给谁,也不一定会真心看得起这个未来的夫君。 多年不见,羊献容变化那么大? 当然,与姐姐不同,王惠风对邵勋的观感并不太差。 她并不以貌取人,从有限的观察中,觉得鲁阳侯不是那种自高自大之辈。而且,在他的内心中,还是有着朴素情怀的,这就超过很多人了。 “不说这个了。”王衍坐了下来,直接说起正事:“河东陷落,裴仲豫急眼了,撺掇着老夫帮邵勋,为他谋取一些好处。” “是鲁阳侯请托的吗?”王惠风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或许是吧。”王衍皱着眉头,说道:“但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人情。”王惠风肯定地说道:“人情可大可小,对鲁阳侯这种人来说,宁可欠人一千匹绢,不愿意欠一个人情。” 王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王景风在旁边“噗嗤”一笑,然后赶紧捂住嘴。 “阿鱼为何发笑?”王衍无奈地看了大女儿一眼,问道。 王景风仔细观察了下王衍的表情,确定他不会发怒后,方道:“女儿还记得数年前,阿爷定下‘狡兔三窟’之计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当时茂弘叔叔也在,阿爷志得意满,猖狂—骄横—都不对,当时阿爷非常满意,自觉妙计得售。” 王衍绷不住了,但又不知从何反驳,最后只能苦笑一声。 他不是那种严肃的学究,而是善辩名士。现在只是年纪大了而已,搁二十年前,放浪形骸的事情并没有少做,有时候堪称自大骄狂。虽然只是在家里如此,但难免被至亲之人看到。 “裴仲豫何止挖了三个窟。”王衍吐槽道。 王景风又笑了,道:“两个大洞,三个小洞,快让人……” 王衍、王惠风同时看向王景风。 王景风噎住了,低下头不敢说话。 “阿爷,太傅想要让丁绍、王斌出任都督、刺史,朝廷那边能同意吗?”王惠风悄悄掐了姐姐一把,转而问道。 “尚书台三位主官,高光乃天子心腹,刘暾、山简我有把握。”王衍说道:“刘暾刘长升与邵勋还有过一面之缘。山季伦与裴仲豫关系不错,唉,真要论起来,尚书台那边邵勋、裴康加起来的面子,还真不小呢。太傅若回京,定然要清理尚书台。再不动手的话,以后老夫都不太好帮太傅办事了。” 魏晋以来,尚书台是最核心的权力机构。 后汉末年,魏武帝曹操出征在外时,荀彧为尚书令。 国朝承袭旧制,尚书台依然总揽全国政务。 太傅司马越有“录尚书事”的头衔,但他不在朝中,影响力日衰。天子趁机插手尚书台系统,把高光推上了尚书令的位置,刘暾在先帝时也倾向朝廷,与太傅分庭抗礼的意图十分明显。 就连王衍,卸任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司徒之后,还需要靠着六位尚书、左右丞等次一等的官僚,以及与高光、刘暾的私人关系来间接操作。 当然,他还有其他手段来发挥影响力,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总之,司马越是需要他的。但不会把希望全寄托于他身上,清理尚书台势在必行——王衍仿佛看到了许多家破人亡的惨剧。 “邵勋想要什么?”王惠风又问道。 “他在邺城假惺惺做戏呢。”王衍没好气地说道:“先为死难军民会葬,再召集父老,立纪功碑,吹嘘他的战功。另外,还遣人送了一封举荐表状过来,节操高洁者、熟读经史者、临危不惧者、忠心进谏者、武勇机智者等等,林林总总数十人,听闻河北父老莫不庆贺。最后,他还要顿丘太守之职。” “他这年纪当不了太守,太过骇人听闻。”王惠风说道。 “确实当不了。”王衍点了点头,道:“但他可以让别人当啊。” 王惠风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仔细回味了一番父亲提到的诸般事,发现邵勋做事真的挺有章法,而且公私都兼顾到了,比许多只懂门户私计的人强多了。 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邵勋在河北做这么多事,目的何在? 他又不可能长期留在那边,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罢了。”王衍突然叹息了一声,道:“这一年年的,变得也太快了。邵勋以前压根进不了老夫的眼帘,现在还要帮他办事,这天下真是……” 王景风看着父亲长吁短叹的模样,突然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才几年?父亲与鲁阳侯之间的关系就变成这样了。 如果明年再出点什么大的变故,会不会把自己送出去? 想到这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手下意识抓紧了大腿——呃,突然间又猛然松开,原来不小心抓了妹妹。 嘻嘻,妹妹的大腿没我的结实,王景风的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纪功碑 乐凯离开洛阳之前,也拜访了王衍。 他的面子就不如裴康好使了。 南阳乐氏的家门,比起闻喜裴氏还是大大不如。如果尚书令乐广没死的话,王衍会很热情,但现在么——应付一番得了。 乐凯很明显感受到了王衍态度的变化,但他并不介意。 顿丘太守太危险了,如果拿不下来再好不过了,那样他在邵勋面前也交代得过去,三弟可以留在家中帮他。 十一月二十日,他抵达了荥阳,与二弟乐肇仔细交谈了番。 乐肇有离府的想法,被乐凯劝住了。 南阳乐氏如果没人在外做官,不是什么好事。 他之前去河东时,就听闻了解县柳氏的事情。 柳耆祖父柳轨不过是个尚书郎而已,父亲柳景猷更是一个小官,到了柳耆这一代,没官做了…… 于是整个家族都很挣扎。 薛家也差不多。 作为蜀汉移民,当初带了整整五千户百姓来河东,而今已经过去四五十年,差不多两代人了,薛家控制的人口数量更加庞大。 而且,由于是三国失败者,他们非常注重练武自保,薛氏部曲私兵的质量非常高,内部还很团结。但就这样的本钱,因为缺乏官面上的助力,同样发展不顺。 裴、薛、柳三家,说是联盟,但另外两家天然就矮裴氏一头,其实算是半仆从了。 南阳乐氏必须要有人在外做官,越多越好。 而且,他们家与邵勋绑得很紧了,太多人力物力投向了邵氏,这不是什么好事。 乐肇在太傅幕府做官,走的是另一条门路,比乐家单独吊死在邵勋一棵树上强。 说服二弟后,乐凯便没再耽搁,渡河北上,经汲郡,于十一月底抵达了邺城。 “自汉以来,五部匈奴许居内地,久沐王化,薄立功劳,朝廷抚绥,常布恩信。近岁则有凶逆之徒,不念父兄之教,侵暴州郡,劫掠道途,颇为边患……” “伪安东大将军石勒,本羯奴也,承祖父之奸谋,逞豺狼之凶戾,胁从百姓,为祸一方,积恶成殃,罄竹难书……” “材官将军邵勋,胸怀仁义,常思去杀。然事关除暴,理合用钺。故兴雷霆之怒,厉行原野之诛……前时共县,破王弥之先锋,后有邺城,摧石勒之大阵。故得洗荡妖氛,式布君恩……” “银枪、牙门、骁骑、义从等军将士,常思励节,忠贞用命,暴露郊原,血战功成。邯郸故地,邺城名区,遂得保安,人所共庆……” 铜雀台之外,正有人反复朗诵着一段碑文,让刚刚抵达的乐凯听了個正着。 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纪功碑正式落成。 碑文乃鲁阳侯亲笔所撰,镌刻完毕后,还会散榜于各村乡要道,咸令知悉。 乐凯听完,目瞪口呆。 纪功碑者,纪念战功之石碑也。 这个妹婿,打赢了石勒,还要杀人诛心,把他的功劳传扬至各处,把石勒的败状散播于闾里。 好,真是好!妹婿他可太会了呀! 正念叨间,邵勋已在一众邺城父老的簇拥下离开了纪功碑落成典礼现场。看到乐凯时,便与父老们告一声罪,抽身而出。 “弘绪远道而来,辛苦了。”他拉着乐凯之手,笑道。 “君侯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让人目不暇接。”乐凯亦笑道。 首先,举荐三郡父老为官,即便做不成,也帮他们扬名了。 其次,呈递了一份有功将士的表状,其中包含了许多“义从将士”之名。很显然,这里面有不少人是河北士族、豪强子弟,等于卖了他们一个好。 再次,将三郡俘虏放散归家,并派军士一一护送,让父子得以团聚,夫妻得以重逢,保全人伦,善莫大焉。 再次,归还邺城百姓财物,散放军粮,救济老弱鳏寡。 最后,立碑纪功,大大夸赞了一下他和他的军队,并将石勒钉在耻辱柱上。 这一桩桩一件件,乐凯有的已经知道了,有的则是刚刚才知晓。现在他只有一个感觉,鲁阳侯不但会打仗,还会治政,尤善收拢民心。 “卢子道教的。”邵勋凑了过来,轻声说道,说完又大笑离开。 乐凯摇头失笑。 卢志固然提了些意见,他确实擅长这个。但鲁阳侯本身一定也精于此道,不然如何能这般驾轻就熟? 褚翜跟了过来,拱手作揖。 乐凯连忙回礼。一番寒暄后,得知此人出身阳翟褚氏,算是鲁阳侯控制区的土著世家了。 他不动声色,跟在邵勋身后,暗道前年、去年还没几个世家投靠鲁阳侯呢。今年以来,数量明显增多了,乱世真是武人绝好的舞台啊。 他们光芒四射,意气风发,每个人都要求着他们。 他们不需要玩弄什么手段,他们也不擅长这个。就凭借硬实力,教你无可奈何。 就像纪功碑文所说“兴雷霆之怒,行原野之诛”,一口气在野马冈诛六万凶徒,比什么都管用,比什么都震撼人心——你日哭夜哭,哭得死石勒的六万大军么? 投靠这样的人,哪怕他一时没法开府,没法给予幕职,也是值得的啊。 ****** 回到邺城后,乐凯跟在邵勋后面,又见了一波客人。 这些人多为河北小姓或寒素士人,甚至还有不少没门第的地方豪强,听闻野马冈之战后,慕名而来。 邵勋对他们很客气,一一交谈之后,置酒饮宴,至夜方散。 “君侯何日班师?”回到邵勋的临时住所后,乐凯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了,就这几天吧,将士们还急着回家过年呢。”邵勋让唐剑煮了一壶茶,然后与乐凯、褚翜三人共饮。 “大军一撤,河北故态复萌,一切照旧,不都白费了么?”乐凯问道。 “所以要弘绪来帮我啊。”邵勋说道。 “我要侍奉母亲,怕是难以离家。”乐凯摇了摇头,道:“三弟弘范,或能助君侯一臂之力。” “哦?弘范本领如何?”邵勋问道。 “善经史,也学过刀矛之术,或可勉力一试。” “也罢,那就让弘范来试试吧。”邵勋拍板道。 他确实快要撤军了。 他的基本盘不在这里,将士们也归心似箭,不可能留在河北。但打赢了这一仗,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亏得慌。 但他也不能派个心腹部将留在这里当官,那太可惜了。 人不是忠诚度永远满级的机器,时间长了,“心腹”也不心腹了,必生嫌隙。 思来想去,只能派个有紧密利益关联的亲族留此镇守,南阳乐氏就很合适。 而且他们家族必然有入仕的途径或名额,比邵勋手底下那帮泥腿子出身的将领容易得官多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乐氏都是最合适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乐谟乐弘范有没有能力控制住顿丘郡了。 这需要他自己努力。 邵勋不可能把银枪军、牙门军这些部队留在这边给他支持,这等于是肉包子打狗,给人送部队呢。而且将士们也不愿意与家人常年分离,除非你让他们举家搬迁至顿丘郡,但那样的话,这些人还属于你么? 河北与梁县,在洛阳横亘中间,且面临着匈奴威胁的情况下,必然只能居其一。 两个都拿在手里,那是考验别人的忠心呢。 既然如此,不如交给附庸或盟友。 汲郡庾家如是,顿丘乐家亦如是,即便将来丢了也不心疼。他只想给试图整合河北的人制造阻碍,拖延他的脚步罢了。 天下丧乱,大家都在赛跑,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线之机罢了。 “义从军人数已破千。”邵勋遣人喊来了满昱,吩咐道:“你即刻遍访诸队,询问河北籍将士,有无愿意前往顿丘为郡兵者。” “诺。”满昱很快离去了。 “我估摸着,义从军能有千人留下来当兵。他们打过王桑、刘灵、石超等人,并非没上过阵的新丁。有不少人甚至自备马匹、器械,会骑射、会马战,我都留给弘范。”邵勋又看向乐凯,说道:“顿丘父老,这些时日我也接见了不少。明天我带你一一拜会,或能再收些部曲、钱粮。南阳那边,最好拣选少许精锐至顿丘,充任郡兵骨干,方便统御。有了这些人,弘范便可粗粗站稳脚跟了。接下来怎么做,可多学学汲郡庾公。匈奴入侵之时,两家可互为援应。若陆路不通,便走水路,自河上运兵、运粮,当可避开匈奴骑军抄截。” 邵勋想得很多,方方面面都说给乐凯听了,生怕他不知道。 但他说得越多,乐凯越是面露难色,因为他发现顿丘太守真不是什么好职位,战争风险非常之大。 邵勋仿佛看出了他的畏惧,于是说道:“若能勉力守住顿丘,便是一大功,我都记在心上,将来定会有个说法。若实在遮护不住全郡,勉力保城亦可,总之牢牢钉在这里,让敌人后路始终不靖。” “好。”乐凯沉重地点了点头。 褚翜在一旁默默看着,细细思索。 鲁阳侯这是在河北又插了一颗钉子啊,不知道针对的是谁。 但汲、顿丘二郡确实很危险,在今后几年内,定然战事不断。毕竟黄河渡口就那么几个,乃兵家必争之地。 鲁阳侯的胃口,还真是不小呢。 第七十八章 体系上 十二月初六,邺城外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鲁阳侯邵勋率部踏上了归程。 邺城父老出城数里相送,依依惜别。 邵勋拿袍袖挡着脸,擦了擦眼泪。 片刻之后,大声道:“诸位——” 邺城父老慢慢安静了下来——不,应该说是汲、魏、顿丘三郡父老,甚至还有远自广平、阳平、清河等地过来的。 鼓乐也停了。 大地一片安静,唯余呼呼的风声。 “保境安民,属在牧宰。余不过率军抚安罢了,事成则退,诸位无需远送。”邵勋说道,说完,看向了北方的安平郡。 冀州都督丁绍没有来邺城,还滞留在安平,或许想避免一场尴尬吧。 “临走之前,有几句话。我姑且一说,君等姑且一听。若觉得有道理,或可效行之。若所言皆虚,尔等自便可也。” “州郡置兵,本防贼寇。邺城重地,尤为紧要。衣帛之赐,每月粮米,须得当时分付。若有克折拖欠,长吏当别议处分。” “旷野之内多有闲田,与其虚弃,不若济人。流民乞活,本为果腹,或可招募,课励耕种。所收粮米,以备水旱蝗灾及当处军粮。” “选官用人,在于拔其干能。著有劳绩军功者,当擢升右职,以安其心,以励其志。” “君以人为国,人以食为天,上下一心,有国有家,切记切记。” 说完,躬身行了一礼,上马离去。 “恭送鲁阳侯。”邺城父老诚心实意说道。 鲁阳侯临走之前说的都是实在话,让人尤为感佩。 河北人多、钱多、粮多,也不乏骁勇善战之士,但就是一盘散沙,难以联合起来,以至于被人欺负。 河北士人做官的途径也不是很通畅,太傅司马越更重视青徐士人,以至于河北人得到的官位很少。 前任都督和郁是汝南人,现任都督丁绍是谯人。再往前数,宗王不谈,温羡是太原人,李毅、石湛、杨淮等没一个是河北人。 这次算是给了个王斌,怕也只是形势危急之际的权宜之计。 可惜,鲁阳侯不能来河北。他若愿来邺城,主心骨就有了,而今却只能多往汲郡庾公那边多走走了。 大风扬起,旌旗猎猎,长龙般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 班师的队伍中,除了军士之外,还多了数十名汲、魏、顿丘三郡的寒素、小姓士人子弟,未必是主脉,支脉更多一些,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 而比起士人,三郡豪强、富商子弟则要更多一些。他们没有门路,留在当地撑死了干個县吏,运气好点能当上佐,除非奇遇,很难当上官。 考虑到刘汉势力不断东侵,故留在河北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出去闯一闯,兴许能搏个富贵呢? 总之,此番出征河北,不仅仅有军事上的胜利,还有其他许多或明或暗的好处。 有些好处并不一定现在就能兑现,甚至永远无法兑现。但只要机会出现了,总能发挥一些作用。 邵勋算是把野马冈之战的剩余价值给最大化发掘、利用了。 十二月十八日,大军抵达洛阳城北。 ****** 吴前带着他的长子吴勇、侄子吴离抵达大夏门外驻地。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上个月刚刚招募完毕的数百新兵,多来自河南、河内二郡,连同家人一起南下梁县。 今年的新兵其实出征前已提前招募了,这次增募的三百余人,主要是为了补充银枪军战殁以及伤愈无法归队而产生的缺额。 牙门军也有缺额,但这个就要朝廷补充了——看如今的财政状况,却未必有了。 新兵、老兵相见,虽然器械、装束一样,但气质完全不一样。 经历了连番大战,银枪军前三幢千余人已经是标准的老兵了,技艺娴熟、装备精良、经验丰富,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常年打胜仗培养出来的傲气。 第四、第五两幢千余人在慢慢地向老兵蜕变,且还有一部分人并未完成诸般器械的完整训练,再有个一两年,再多打几仗,就会是精锐老兵了。 六、七两幢战斗力一般,还需努力。 邵勋当天带着这些人去金谷园、邵园附近转了一圈。 青州屯田军第一营五千人驻金谷园,第二营五千人驻邵园,第三营两千人驻潘园,五月种下杂粮后,八九月陆续收获,九月中下旬又种了越冬小麦,长势还算不错,毕竟他们屯田的地不是真的生地,甚至是水利设施完善的熟地,只不过没人要了罢了。 第四营五千人驻阳城。 第五营五千人、第六营三千人在广成泽开荒种地。 冀州屯田军已缩编为一个营六千人,在广成泽耕作恤田。 此番攻石勒,又带回来七千余俘虏,即将编为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继续到广成泽开荒。 “屯田军自食其力,很不错。金谷园庄客管得住他们吗?”邵勋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汉子,朝赶过来的大侄子邵慎问道。 “饥一顿饱一顿,活还重,就算想反,都没那力气。”邵慎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个营明面上有五千众,其实已经病死、累死不少了。” “秋天收的杂粮全留给他们吧,你看着发放,别让他们吃得太饱,但也别故意苛待。”邵勋吩咐道。 “好。”虽然不理解二叔为何对俘虏们这么仁慈,他还是答应了。 “那些都是你的人吗?”邵勋指着远处那几十个挎刀持弓的少年,问道。 这些就是所谓的“恶少年”了,平时十分凶恶,好勇斗狠,但在看到银枪军士卒的时候,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都是一起打猎的伴当。”邵慎有些紧张地说道。 “你是该有自己的班底,不然无法统御部众。”邵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庄客别操练得太狠,他们是民,不是兵,要适度。” “诺。”见二叔不追究他与恶少年们混在一起的事情,邵慎松了口气,大声应下了。 邵勋笑着拍了他一个耳脖子。 邵慎喜欢舞枪弄棒,这几年一直在习练武艺,纵马驰射。 跟他一起混的恶少年都不是什么好鸟,有人甚至打伤过不止一个人。 邵慎给他们口授官职,恶少年们嘻嘻哈哈应下了,然后各自操练邵园、金谷园、潘园的庄客。 其实练得还可以,拿上武器后挺像模像样的,至少可以唬住这些屯田俘虏们。 总体而言,为邵勋节省了不少兵力,省了很多事。 不知不觉间,大侄子也能帮上忙了啊。 十九日,收到消息的侍中庾珉来到了金谷园。 “君侯昨日屯兵大夏门,一时三刻便传遍全城。就连天子都被惊动了,连番询问。”庾、邵二人坐在金谷园内最高处,俯瞰着山下的田野、森林、河流、庄园和城郭,心胸为之一扩,庾珉讲起了京中的趣事:“司隶校尉糜子恢入宫禀报,言君侯班师而归,因赶路甚急,未及通禀,故致此惊。” “我班师而归,河南、洛阳二县毫无反应,不遣人查问,不勘验文印。过芒山之时,禁军似未所觉,任我长驱直入。”邵勋说道:“这般松懈,假使匈奴大军汹涌而来,洛阳诸公怕是跑都来不及。” 庾珉有些叹气。按说禁军成军好几年了,应该战斗力越来越强才对,但看现在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进步,不知道诸将都是怎么管的。 “朝廷给你的封赏已经下来了,尚未正式颁诏,想不想听听?”庾珉问道。 “正要请教。” “晋爵鲁阳县公,食封一千八百户。” “食邑什么的不重要。”邵勋一听来了精神,问道:“容我开府否?” 庾珉呵呵一笑,道:“开府是不可能的。但你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咸宁三年(277),诏徙诸王公皆归国,更制户邑,以中尉领兵。平原、汝南、琅琊、扶风、齐为大国,梁、赵、乐安、燕、安平、义阳为次国,其余为小国。郡侯、县公亦如小国制度。” “但那是国朝初年的事了,现如今,官属随国大小无定制。不过,武帝时定下的制度一直未曾废除。” “细究起来,除相或内史之外,国主有师,后改为傅,一人。又有友一人、文学一人,皆第六品职官。此为清望之官。” “又有王国二卿,即郎中令、大农各一人,皆六品”——公国制度仿小国,但无中尉,侯国在公国的基础上再减大农一人,所以,严格来说邵勋在当县侯时是无权置大农,管理属地财务的。 “三卿之外,有典书令、典祠令、学官令、典卫令、牧长、典府丞、谒者、中大夫等,各有职掌……” 庾珉洋洋洒洒介绍了一大堆,听得邵勋两眼放光,这可比县侯正规多了啊,仿佛跃了一个层级似的——诚然,他不能开府,但作为县公可以有属官,等于变相开府了。 随即又有些疑惑,遂问道:“朝中公卿多矣,个个都有这些属官么?” “怎么可能?”庾珉失笑道:“以王国来说,诸王就国,方置属官。若不就国,大国置守士百人、次国八十人、小国六十人,如此而已。郡侯、县公视同小国,若不就国,亦只有卫士六十人而已。” “那我这县公能就国否?”邵勋问道。 “君想就国便可就国,不想就国便罢。”庾珉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按制,鲁阳国相、丞、傅、友、文学、三卿等有品级之官,皆由朝廷选任,朝廷支俸。而今朝廷却不太可能选官了,也不可能为你养官、养兵,伱当量力而行,自置属僚,报予朝廷,尚书台那边应无大碍。” 说到这里,庾珉状似无意地感慨了句:“文君侄女真是好福气,嫁人可用国公之礼,得御赐朱服,很多宗王之女亦不得这般风光。” 邵勋会意,立刻说道:“我与文君,自小相识,情分非凡。分别之后,日思夜念,已非文君不娶。” 庾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也是担心邵勋中途变卦,于是再确认一番。 现在得到了明确的回答,为邵勋在朝中使劲的时候,理由也更充分了。 “这几日,我会多写几封书信,遣人带至颍川。”庾珉又道:“年后会有一些颍川俊异前往梁县,君可考较一番,能用则用,不能用就算了。” 邵勋了然。 方才他表态一定娶庾文君为正妻后,庾珉便投桃报李,介绍颍川士人——多半是他当郡中正时点评过的——前来任职。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的事情,事实上表明了政治倾向。 从今往后,颍川这个人杰地灵之处向他敞开了大门。 第七十九章 体系下 庾珉走后,邵勋仔细盘算了一下。 公国属官怕是置不齐,原因无他,发不起那么多钱,唉。 司马炎定下这套制度的时候,诸爵食邑很多,养得起这么一套班子。 但邵勋的鲁阳县公才一千八百户食邑,养不起那么多官,所以只能挑重点了。 二十日,他带着亲兵及两幢银枪军士卒入城,引得值守城防的禁军将士惊诧莫名。 想要上前斥责,结果被邵勋眼一瞪,皆讪讪而退。 邵勋直接前往曹馥府邸拜访。 曹大爷在家躺着,悠然自得,甫一见到邵勋,就笑道:“你啊,一回来就弄了这么大动静,真不让人省心。” “打的仗越多,越怕死。”邵勋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怕京中有人谋害我。” “天子若召你入宫,你待如何?”曹馥问道。 “若有此事,以前去也就去了,现在却有些犹疑。”邵勋笑道:“大不了装病。” 装病是士人的特权,特别是他们不想出仕的时候。 有时候不光装病,还装疯、装残疾,什么都装。 “你走到这一步,有如履薄冰之感么?” “有。” “有就对了。”曹馥哈哈一笑,道:“和小红腻一会,烦恼顿消。” 今天小红坐在曹馥身旁,闻言吃吃而笑,用妩媚的眼神瞟了邵勋一眼,似嗔还怨。 邵勋已经看不上小红了。 王敦家的宋祎,不比小红香多了? “说吧,今日来找老夫,所为何事?”曹馥在小红的臀上捏了一把,说道。 小红嗔怪着离去,让两人可以私下里密谈。 “特请曹公屈就鲁阳国傅之职。”邵勋起身行了一礼,恳切道。 曹馥听了,有些感慨,似乎还有些感动。 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道:“老夫倒没什么,可你知道这会恶了太傅么?” “知道。” “你既知道,老夫倒也不好推辞了,恁地让后生郎小瞧。”曹馥笑了笑,道:“刚在缑氏百谷建了坞堡,打算去那里颐养天年呢,没想到转眼去鲁阳了。” “公府设于梁县。”邵勋解释道:“从今往后,一切军政文令,皆由公府下达。” 曹馥点了点头。 这就是立制了,和草台班子有本质区别。 邵勋辖下的坞堡庄园、私兵部曲乃至鲁阳一县,政令皆由公府所出。 国傅的主要职责是辅导国主。 邵勋明事理,其实不用他辅导什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卖老脸,帮邵勋在朝中疏通关系,同时介绍干练之才为邵勋效力。 他就任鲁阳国傅,更多是一种政治表态,即他以及他身后的明势力、潜势力,到底支持谁? “国相是崔功么?”曹馥又问道。 “正是。”邵勋没有丝毫迟疑地答道。 国相治民,除军事外,民事皆由其所出。 本来这个职务应该给卢志,但卢志现在是襄城太守,转任国相的话,还要再操作一个襄城太守,比较麻烦。 朝廷不是伱家开的,给你操作一个顿丘太守已经不容易了,别给尚书台的老爷们添麻烦。万一让天子、太傅心中不爽利,襄城直接没了。 “好,好啊。一步步看你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曹馥说道:“待公府职官充实之后,你就算彻底站稳脚跟了。洛阳无事,你确实不宜多来。太傅这人啊,一旦血气上涌,老夫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过完年后,老夫就举家搬去梁县,届时就仰你过活了。” “曹公说笑了。” 随后二人又谈了谈曹家的坞堡。 坞名百谷,位于缑氏县。北依景山,南傍休水,沟壑纵横,土崖遍布。因四周多松柏之属,亦称“柏谷坞”。 其实就是利用当地的天然山谷修建的坞堡,四方高,中间低,有水陆码头通外边。 东晋戴延之《西征记》中提到:“坞在川南,因高为坞,高十余丈,刘武王西入长安,舟师所保也……谷中无回车之地。” 晋义熙十二年(416),刘裕西征关中,于柏谷坞败后秦赵玄,并在坞中营建三個钩锁垒,形成鼎足之势。 坞堡还在建设之中,但曹氏宗族及僮仆奴婢千余人已经搬了过去,在谷中耕作,积蓄粮草,放牧牛羊。 曹氏部曲也在陆续搬迁,最终大概会有两千余家定居此处。 王弥之乱,别看很快就被平定了,但影响着实深远。 另外,曹馥提及糜家在嵩山中择平地建坞,招募流民数百家,且耕且戍,同样是受了王弥之乱的影响。 邵勋听了,暗想待明年匈奴入寇洛阳,届时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在洛阳周边觅地建坞。 荥阳李矩,曾如钉子户一般坚守多年。 宜阳一泉坞,似乎到东晋年间仍然存在,直到实在坚持不住,遂携周边其他坞聚百姓五万余人南迁。 邵勋是很乐意看到洛阳周边大兴坞堡的,因为这意味着百姓们被组织了起来,武装了起来。 将来若与匈奴在洛阳长期相持,周边各个坞堡将是重要支点。 匈奴骑兵甚多,容易为其抄截粮道。但若有坞堡存在,且相互间距离不远,那么就可用车阵掩护,在各个据点之间转运粮草、器械、人员。 人不是铁打的,即便有车阵,在面对大队骑兵时,士兵们依然会紧张,会疲累,时间长了,就可能为敌所趁。 这个时候,若有一个坞堡供你休整,缓解精神上的紧张,缓解身体上的疲劳,补充箭矢,安置伤兵,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休整完毕之后,车阵可满血上路,再去下一个据点。 史上刘裕伐南燕,从徐州出发后,三十里筑一城,屯粮驻兵。 这些临时修筑的土城,其实就是一个个兵站,让步兵们可以在骑兵的骚扰监视下,一路向前,给主力部队转运物资粮草。 其作用与坞堡类似。 洛阳的达官贵人们这时候修建起来的坞堡,将来都可以利用。 离开曹府之后,邵勋又去拜访了糜晃等人,然后便率军南下,回家! ****** 从洛阳南下,一路上满是绿油油的麦苗,为残雪覆盖着。 当然,也有许多地空着,没有种小麦。 官府的效率也就那样,即便王衍已经很重视此事了,经常催促、随时检查,但官府、百姓之中不以为然者大有人在。 这就没办法了。 二十四日,大军抵达梁县,银枪军分批给假,回家过年。 邵勋则鬼鬼祟祟去了棠梨院。 裴十六正在院外组织人手清理沟渠,见到邵勋后,连忙上前行礼。 “裴君你忙,我随便转转。”邵勋两眼望天,似在欣赏风景。 裴十六会意,继续指挥庄客干活。 邵勋逛着逛着,不小心进了棠梨院的大门。 “啊呀!”迎面撞来一具娇软的身体,他赶忙伸手揽住,定睛一看,却是范阳王妃卢氏。 唐剑等人站在门外,听到动静后,下意识抽出刀剑,冲了过来。待见到邵勋抱着一个女人后,又纷纷退了回去。 卢氏身体娇小,挣了一下没挣开,正待板起脸,却见到裴妃走了过来。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慌忙跳到一边,看看邵勋,又看看裴妃,说道:“嫂嫂,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和你抢鲁阳侯的意思……呃,不是……是……哎呀!” 卢氏语无伦次的话,把邵勋、裴妃都说得脸红了。 两人面面相觑。 邵勋还没什么,裴妃的脸却红得跟血一样。还好,仆婢们离得远,听不到卢氏说的话,不然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站在这里。 邵勋叹了一口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话太对了,奸情败露了呀! 最亏的是,几年了,我才摸了一下小手,屁好处都没尝到,结果已经让这么多人知道了。 他恨得牙痒痒,一把拉住卢氏,把她拽到正厅内。 裴妃跟了上来,挥手让仆婢们尽皆散去。 有人心中暗道,原来鲁阳侯经常来太傅府,是看中了范阳王妃啊。 不知道卢妃何时与鲁阳侯勾搭上的。可怜范阳王一世英明,死后连个子嗣都没有,眼见着要被鲁阳侯吃绝户了。 正厅内,卢氏心有惴惴,低头不语。 邵勋瞪着她。 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一个没有丈夫、子嗣的王妃,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说难听点,卢氏这个样子,即便被人杀了,都没几个人为她伸冤。 当然,邵勋不会这么做。 卢氏与卢志有点亲戚关系,同出范阳卢氏,别人可以杀,他不行。 裴妃先白了邵勋一眼,用眼神示意他避一避,然后走了过去,将卢氏娇小的身体搂入怀里,没怎么酝酿情绪,眼睛就红了,然后伏在卢氏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邵勋狼狈地出了正厅,再灰溜溜地出了大门,然后坐到裴十六身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扯了根草茎,毫无形象地嚼着。 “君侯……”裴十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今年有多少人过来修别院了?”邵勋问道。 “最先来的是司徒王衍家,东北边湖对岸的那片庄园就是了。”裴十六答道:“秘书监王敦经常遣人过问,显是两家合建的。但不知为何,襄城公主又在湖这边单独修了一座庄园,由其家令督造,快完工了。” 与公侯伯子男一样,公主有封地,有食邑,甚至有属官,主要是傅、令、丞、仆、舍人等,依食邑多寡,员额不定。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封地在襄城郡舞阳县,足足五千户。 有时候邵勋都觉得王敦不可理喻。 你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这么理直气壮呢?居然把富婆丢在半路,饭碗都不要了,脑子坏了吧?还是平日里经常受气,早就心态扭曲,对公主极其不满了? 唔,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公主的侍女都敢对王敦不恭敬,可想而知公主本人是什么态度。 “那边好像有不少人啊?”邵勋指着占地颇广的公主庄园,问道。 “襄城公主的家兵。”裴十六说道:“听闻公主将侍女分赐诸将士为妻,众人感恩戴德,为公主驱使。她又从舞阳县封地调来了一批庄客,总计千余户,上半年开荒,下半年就种了冬小麦,也不知明年能有几个收成。” “新辟之地就种小麦,襄城公主还真是果断。”邵勋赞道。 “听闻主持此事的乃公主傅程元谭,洛阳人。”裴十六说道。 邵勋一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石勒攻广平,太守弃官而逃。 邵勋与王衍书信往来,得知很多人不愿去河北,朝廷有意选程元谭任广平太守。 老壁灯甚至还向邵勋推荐过此人,说他虽年逾六旬,但颇有才干,打理地方绰绰有余。 邵勋当时嫌老壁灯看人的眼光不行,没回应,但现在又起了兴趣。 他的公府,确实乏人,空空荡荡,门可罗雀。 若真有才干,用了又何妨?军队在手,怕个球! “还有哪些人过来了?”邵勋继续问道。 “国舅王延、吴王司马晏、太傅长史潘滔、荆州幕府参军崔旷……” “等等。”邵勋打断了裴十六,问道:“高密王属僚崔旷为何来广成泽?” “这却不知了。” 邵勋暗自思索,这个崔旷曾经当过司马颖的参军,不是博陵人就是清河人,却不知是卢志还是崔功喊来的了。 妈的,再这么搞下去,鲁阳县公府要变成成都王府2.0了。 卢志什么都好,唯有一点,喜欢排挤他人,没有太多的容人之量。 “罢了,用人就要用他的长处。”邵勋暗叹了声,有人能帮他笼络人才,就现阶段而言,利大于弊,以后再说吧。 随后裴十六继续介绍。 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竟然有二十多位官员公卿来广成泽建别院了。 大部分人就搞个小院子、小别墅,真·避难所。 但也有财大气粗之辈,直接上马庄园的。 难道都不怕我把你们的财产、部曲通通收了?邵勋看着渐渐开发起来的“别墅庄园区”,暗道以后一家家上门收保护费,看你们交不交。 正思虑间,有仆役自棠梨院内而出,唤裴十六入内。 裴十六告罪离去,片刻之后又回来了,低声道:“王妃在等君侯,有要事相商。” 说完,又补充了句:“裴公也在。” 卧槽!裴康也来了?刚才怎么没发现?邵勋吓了一跳。 整了整衣冠后,举步入内。 第八十章 俸禄 棠梨院只建起了一小部分,但仆婢已经有了数十人。 此时已近正午,厨房立刻忙活了起来,给鲁阳侯的亲兵做饭。 大厨房旁边的小厨房内,裴氏、卢氏二人在亲自忙活。 两人都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一场的,尤以卢氏哭得最伤心,脸上竟然还有泪痕。 裴妃取来细绢,置于一木架上,然后将面粉倒在上面,慢慢筛出细白面。 “冬日天寒,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裴妃一边筛面,一边说道:“你多久没做过饭食了?妇功都忘了吧?” 卢妃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多年了。” “我也好些年没做了。”裴妃叹了口气。 两人说话间,已合力筛了一些白面粉出来,然后加水和面,揉搓。 裴氏、卢氏很用力,面被挼(ruo)得极薄。 裴妃拿刀比划了一下,在面皮上切割,二指宽、两寸长一断。 片面皮的时候,她瞟了一下卢氏,忍着心中的酸涩,道:“若有孩儿,将来年老体衰之时,还可让他亲手制一盘汤饼,却比仆婢做的更美味。” 卢氏先是脸色一黯,然后又是一红。 女人年过三十,却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以前不愿想、不敢想,现在想起来,又想大哭一场了。 难道真指望司马黎侍奉她养老? 那孩子十岁了,还不肯离开长安,定要留在亲生父母身边,卢氏怎么也无法将其当做儿子看待。 嫂嫂这话的意思,她也明白,其实是让她改嫁——不,其实不是嫁,而是被人纳了。 但她又有些不甘心,范阳卢氏的女儿,怎么能给人为妾呢?况且她是王妃,脸还要不要了? “这个邵勋,怎么就盯着司马家的女人……”卢氏有些凄苦,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难道他要夺了司马家的江山,还要……司马家的女人么?” “薰娘怎如此粗俗?”裴妃脸一红,斥道。 不过想想也是,太白下凡,就是来当司马家女人克星的吗? 两人说了会话,气氛没那么尴尬僵硬了。 裴妃脸仍然很红,也有些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面对卢薰异样的眼神。 卢妃的脸也有点红。 有些时候她会看一些描写空闺怨妇的诗赋文章,她以为是思念亡夫所致,现在发现,好像不全是这个原因。 “够了,就这么多吧。”二人忙活得额头冒汗,整出了一大盘面片,然后便拿去隔壁厨房,放入煮透的沸水中,急火逐汤熟煮。 裴氏、卢氏你一片我一片,很快把盘里的面片都放入了锅中——此物在唐代称“不托”,有种说法是原本手托面团在锅边撕片,后改为案几上片面或手撕,不再手托,故有此名。 面片很快煮成。 裴妃将其捞了出来,置于碗中,卢妃则浇上肉汁调拌。 汤饼一共做了两碗,一碗给邵勋,一碗给裴康。 裴、卢二人看了,都很有成就感。 贵族女子从小修习妇功,汤饼、水引饼之类简直是必修课,但她俩养尊处优多年,技艺有些荒疏,不知道多少年没给家人做过饭了。 今日一看,还好,做得不算太难看。 “弱如春绵,白若秋绢。”裴妃赞道。 “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卢妃接了一句。 “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 奇怪的女人! 笑完之后,便一人端着一碗,前去给裴康、邵勋二人递进饮食。 裴、邵二人正在厅内闲坐着,先聊了会征伐河北的事情,然后便提及了河东局势。 正在这时,两女端着汤饼过来了。 “先吃饭。”裴妃将自己端着的碗放在父亲面前,说道。 卢氏纠结了下,走到邵勋身旁,将碗轻轻放下。 “大冬天的,吃一碗汤饼,真是极致享受。”邵勋赞道。 裴康点了点头,看了看女儿,心中无语。 二人不再说话,开始吃汤饼。 裴、卢二人退到外间,迎着暖阳,信步走着。 她们登上了一处依山而建的亭阁,看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林、冰封的河面以及渺无人烟的荒草地,心中都感受到了难言的寂寥。 “这般萧瑟景物,好似这個世道。”裴妃倚在栏杆上,眉宇间多有忧愁。 卢氏亦有所感,沉默不语。 “起初,我也是惶恐不安,心有所感……”裴妃又道。 “嫂嫂,我不会说出去的。”卢氏低着头,轻声说道。 裴妃脸有些热,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随口说道:“来广成泽避难的公卿士人越来越多了。乱糟糟的世道里,你孤身一人,便是家将家兵亦不可靠。” 卢氏脸一白。 试问如果一个王府颇有资财,且这个王府已经没有男人,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妃,世道又愈发混乱,朝廷威望日衰,秩序一天天崩坏,会怎么样? 卢氏忽然间明白,她跑来和东海王妃一起住,固然有两人关系不错的因素在内,但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吗? 有些东西,她没有去深想,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已经帮她做出了决定。 尤其是某些所谓的亲戚、某些所谓的家将看她的眼神,她甚至都不敢仔细查账。 “嫂嫂。”卢氏抱住裴妃,已经眼眶微湿。 裴妃脸更热了,心中羞愧无比。 为了掩盖某些事情,不得已吓唬卢氏这个相对单纯的女子,与她一直以来所尊奉的东西相悖,总感觉没脸见人了。 若按照她的想法,邵勋身边最好一个女人都没有,但她也知道这是奢望。 乱世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人,又如旭日初升,不断崛起,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不被任何人束缚了。 越往后,她们这些娇女贵妇就越要依靠人家。 风呼啸吹来,远方的山麓传来了开山取石的声音,即便在这个寒冬腊月间,亦没有丝毫停歇。 南下营建别院庄园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 裴、邵二人吃完汤饼之后,继续议事。 前弘农太守裴廙丢了官,邵勋本身有锅,在与裴康计议一番后,给了他鲁阳国丞之位。 此职第八品,比太守低,算是国相的副手。 老裴还提了柳安之。 柳安之带了五百部曲私兵过来,其中三百人是裴家的,两百人来自柳家。 外加三千余匹绢,这是裴家出的,比朝廷赏赐还多——邵勋晋爵鲁阳县公,赐绢一千八百匹、钱千贯、金银器百件。 邵勋给了侍郎一职。 “郎中令暂缺,柳安之可领侍郎一职,五百部曲编入义从军,问他愿不愿意。若愿,年前即可上任,不愿就回去吧。”邵勋说道。 郎中令(第六品)是个非常关键的职位,大体有三项职责:其一是负责领地内选举,其二是负责宿卫工作,其三是传达教令。 其他两项还没什么,宿卫可是非常紧要的。 宿卫的含义,不仅仅是侍卫,那太狭隘了。 在这会,野战部队轮番宿卫京城、宫廷,宿卫军就是野战主力——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分,就被称为“宿卫七军”或“宿卫七营”。 郎中令可安排宿卫军驻防、传令调动等,是非常关键的职务。 在邵勋的规划中,银枪军、长剑军将是未来的宿卫军,保卫他的“首都”,义从军、牙门军是“外军”,在战略要地充当驻防军或一线反击力量。 所以,郎中令他不可能交给外人。 学生兵是最合适的,但他们现在资历太浅,即便这些年已经陆陆续续有七八个人入太学挂名,有做官的资格了,但年纪太轻,不适合当六品郎中令。 所以郎中令暂缺,邵勋亲自兼任这个职务。 郎中令下有八品侍郎两员,算是副手,一个给柳安之,另外一个给陈有根。 侍郎可自辟属吏,不过不用他们自己找人了,邵勋打算给他们塞一批河北过来的士人、豪强子弟。 从今往后,银枪、长剑二军的集结、驻防、调动将由事实兼任郎中令的邵勋负责,两位侍郎带着属吏传达命令、巡视诸营、清点人员及装备。 一切都按制度来。 “他来都来了,怎会不愿意呢?”裴康哈哈一笑,显然对八品侍郎比较满意,笑完又问道:“你现在给了几个官了?” “相、丞各一、傅一、侍郎二、大农一(褚翜)、典卫令一(唐剑)、典书令一(羊茗),总计八员。” “年支多少?” 邵勋算了一下。 国朝官员俸禄发放的标准,非常混乱。 在秦汉时期,使用的是“秩石”制。 曹魏时期则出现了官品。 到了这会,则是秩石、官品并行的“双轨制”。 到南北朝中后期,则基本就是官品制了。 所以,“双轨制”运行期间的官员俸禄标准,是比较混乱且奇葩的。 鲁阳国相崔功,第五品、秩千石(有些县令也秩千石,有些太守则是两千石),按照国朝标准是月给粮五十斛(一年600斛),春给绢三十匹、秋给绢七十匹、绵七十斤,另有菜田六顷、田驺六人。 他这个第五品的官,和尚书令一个工资标准。 是的,尚书令秩千石,有些大县县令也秩千石,而前者总揽全国政务,后者只能管一县,简直离谱。 邵勋决定使用南北朝中期开始的以官品为俸禄发放依据的制度,摆脱混乱的双轨制。 国相一年的收入分为五部分。 粮:600斛。 布帛:绢100匹、绵70斤。 钱:暂无。 禄田:六顷(在职期间享受此项收入,离职则无)。 力役:田驺六人,负责耕作禄田,若不够,可增加人手,反正俘虏很多。 国相之外,第六品大农、傅每年得粮480斛、绢70匹、绵50斤,禄田五顷,隶役若干。 另有五个八品官,年得粮240斛、绢30匹、绵20斤,禄田三顷,隶役若干。 “年支两千余斛粮、近四百匹绢。”邵勋回道:“或许更多。” “多也多不到哪去。”裴康评价道。 邵勋点了点头。 这些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因为他们要自辟属吏。 属吏有的可以通过徭役的方式征辟,有的则需要花钱。 事实上一直到唐初,官员的工资都是不太够用的,这个时候就要推出另一项不固定、但数额不容小视的收入了——赏赐。 唐太宗李世民就经常赐宴,并允许官员们把吃不完的食物带回家给家人吃——还真有很多人打包带回去。 此外,宴会上“巧立名目”,以各种说头赏赐很多财物下去,作为官员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弥补正经俸禄的不足。 当然,这年头当官的以士人居多,家庭条件比初唐那会好多了。有的人甚至嫌官衙简陋、用度不丰,自己贴钱当官,以维持生活品质不下降。 当官还有很多隐形收入,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把公府官员置办齐了,能花几个钱?老夫囊中还有不少英才呢。”裴康有些不满地说道。 “粮、田、役徒都是够的,绢不够。”邵勋看着老裴,道:“要不,裴公……” 如果真按裴康说的那样把官员置办齐备,至少也得五六十人,支出可不就是现在八个人那么少了。再加上逢年过节的赏赐,一年几千匹绢的财务窟窿找谁去填?除非老裴愿意报销…… “你啊,真是没当过大官。”裴康轻蔑一笑,道:“别算计那点钱了。刘元海让裴家出人当官,不但没有俸禄,还得裴家出钱出粮。伱看看人家怎么做的,你又是怎么做的?” 邵勋失笑。 胡人政权怎么就喜欢玩这个? 他记得历史上北魏初期官吏无俸禄,任其搜刮。到了后来,朝廷发现这样搞损失更大,不得已定下了俸禄标准。 “你那么大名声,颍川士人就没点进奉?”裴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邵勋,道:“他们现在开始投靠你了,进奉在哪里?就连老夫都——” “罢了。”裴康摆了摆手,道:“你自己看着办吧。索要进奉名声不好听,但哪个不做?他们现在怕你,求着你,就该给进奉。光靠你出征缴获的那点钱绢,纵然一时够,长远来看也是不够的。” 邵勋听完,立刻起身行了一礼,道:“请裴公就任鲁阳国友一职。” 友,职掌陪侍国主左右,对国主有所进益和匡正。 正如司马炎为诸王选友时所言:“昔韩起与田苏游而好善,宜必得其人。” 这是个清望官,事少、钱多(六品),其实就是跟在国主身边出点子。如果看到国主有什么做得不对的,立刻进谏,匡正他的行为。 老裴本来想拒绝的。 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陪你二十多的人“游玩”,丢不起那脸。更何况你发俸禄的钱还是我送来的,这是要我自己花钱陪你“玩”?岂有此理! 不过,裴氏、卢氏很快携手而至。 老裴心中一动,遂叹道:“罢了,这把老骨头还要陪你折腾,真是——唉!” 邵勋先是愕然。 初看裴康脸色,以为他要拒绝呢,没想到突然间就同意了,发生了什么?他想做什么? 邵勋突然间觉得,请裴康担任国友、“匡正”自己的行为不一定是好事…… 第八十一章 慵懒的年节 因为裴康在棠梨院,邵勋没敢放肆,谈完正事后,怏怏不乐地离去了。 范阳王妃卢氏乘坐马车,和他同行了一段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勋总觉得这女人在悄悄看他。 行经流华院门口时,他让亲兵帮着搬运了一些家什入内。 流华院内亦有家兵护卫,见到大名鼎鼎的鲁阳侯抵达时,呼啦啦全跪在了地上。 有几人的身体甚至有些颤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你在怕什么?”邵勋拿马鞭敲了敲其中一个人的背,问道。 “君侯……”这人似是扛不住事,面如土色。 邵勋看了一眼卢氏,卢氏微微点了点头。 “拉下去拷讯。”邵勋一挥手,亲兵们一拥而上,将此人拉了下去。 其他亲兵刀出鞘、弓上弦,死死盯着其他护卫。 有的家兵面色坦然,无所畏惧。 有的家兵甚至面露喜色,恨恨地看了一眼另外几人。 另外一些人就脸色不太自然了。 邵勋想了想,步入院中坐了一会。 卢氏先是愣了一会,然后很快会意过来,问明邵勋的口味喜好后,亲手煮好了一壶茶,为他斟上。 邵勋也不客气,端起茶碗,悠然自得地喝着。 满府仆婢默不作声,静静看着。 静静喝完一碗茶后,唐剑走了过来,轻声禀报一些。 事情其实没什么,无非府中仆役、家兵上下勾结那点破事。暂时他们还没多大的胆子,只敢昧点钱,但将来谁知道呢? “下次给我做水引饼吃。”邵勋起身告辞。 “嗯。”卢氏脸色微红,轻声应道。 仆婢们头低得更厉害了。 大队人马很快走了,与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流华院的十余名护卫、仆役。 卢氏站在院门口,看着邵勋渐渐消失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 途经广成宫时,邵勋没有停顿,直接回了绿柳园。 他现在有些累了。 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原来也这么累! 如果是几十个女人甚至三千佳丽,他简直不敢想象。 或许,到了最后就像司马炎一样,乘坐羊车。拉车的羊走向哪里,当天就在哪個嫔御那里过夜,并为之留下“羊车望幸”的典故。 还好他悬崖勒马,没再招惹卢氏。 回到绿柳园时已经是二十五日了,还有五天就过年。 当他舒服地坐在躺椅上,听着岚姬柔顺的声音、母亲抱怨中带点关心的唠叨以及儿子满口的“咿咿呀呀”时,别提多放松了。 这个时候若还有人喊他出征,绝对翻脸! “小虫,你现在一年要出征几个月?”母亲刘氏一边给长孙缝着衣服,一边问道。 “三五个月总是要的,兴许半年。”邵勋闭着眼睛假寐,享受着宋祎柔嫩小手的按摩,嘴里说道:“再往后,出征的日子会越来越多。” 刘氏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和王司徒说一声,朝廷就没有第二个会打仗的人了吗?我儿出征一趟,半年不得归家,若一年两年还好,年年如此,仗就打不完吗?” 邵父在一旁咳嗽了下,开始发表高论:“王司徒乃天下名士,他召小虫出征,乃是着意栽培。若忤逆了他,或对小虫仕途不利。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乐岚姬眼里带着笑意,为邵勋捶腿的节奏都差点乱了。 “王司徒?”邵勋抚摸着宋祎的俏脸,道:“阿娘你就别担心了,王司徒在我这的面子没那么大。儿率兵出征,其实是自愿的。明年匈奴若打来洛阳,哪怕朝廷未下旨,儿也会领兵北上拒敌,不要分文好处。” 邵父哑然。 刘氏下意识忽略了前面的话,关注起了重点,问道:“匈奴要南下?” “八九不离十。”邵勋说道:“刘元海这几个月在抓紧整顿平阳、河东二郡,理清内部、积蓄完钱粮后,多半就要南下了,十多万兵马总是有的,骑军不下五万。” 刘氏不知道“五万骑军”是什么概念,但反正很多就是了,此时听到儿子的话,心神为之一垮,眼圈红了。 邵父也有些沉默,叹息一声后,出门吹冷风去了。 他年轻时参加过平吴之役,知道五万骑兵意味着什么。哪怕只是五万牧民牧子,至少他会骑在马上射箭、砍人吧?至少他跑得很快吧?抄截起你的粮道来,你怎么应对? 这仗,凶险得很哪!几千万把精兵,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淹没在这些潮水般的胡兵里面了。 “刘渊海这人真是……”刘氏将衣服放下,有些恼意。 “刘渊,字元海。”邵勋纠正道。 “刘海元这人……” “刘渊,字元海。”邵勋再一次纠正。 刘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午饭吃了吗?” “吃过了,肉汁汤饼。”邵勋随口答道。 “肯定没吃饱。”刘氏絮絮叨叨地出门了,给儿子准备点心。 乐岚姬的手停了下来,问道:“军中还有汤饼?” “途经棠梨院时,东海王妃怜我是越府家将,出征日久,辛苦万分,故亲手做了汤饼,邀我享用。”邵勋看着乐岚姬的眼睛,说道。 岚姬先有些惊讶,然后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骗他,噗嗤一笑,道:“美得伱!” “不信就算了。”邵勋笑道。 “东海王妃端庄大气,又是你的主母,哪有主母给臣子亲手做饭的道理?”岚姬白了他一眼,继续捶腿。 邵勋嘿嘿一笑,不再争辩。 岂止东海王妃一人,妯娌两个一起做饭,如果不是老裴那个电灯泡,鬼知道我今天晚上回不回家。 说实话总是没人信!过两天去羊皇后那里喝粳米粥,弥补下失落的心情。 不过,这样也是真的累啊。 纵马驱驰,弯弓百战,打生打死,满身金创……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这几个女人的孩子在搏命。 为x生为x死,为x操劳一辈子。 呵,男人! 母亲刘氏端来了一碗粳米粥,还有酸脆的咸菜,搭配起来非常可口,邵勋一会就吃完了。 很好,羊皇后家不用去了。 喝完粥后,他在汝水之畔信步徜徉。 时近元旦,四野之中空寂无人。 远近之间,到处是烟村庐舍。 梁县的百姓,每一年都在增加。 百姓的生活谈不上多富裕,但至少能勉强生活下去,能阖家团圆,这比什么都强。 为x生为x死只是句玩笑话罢了,就算为了这平静的生活不被暴力打破,满身金创也是值得的。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干刘渊海——不是,刘海元——也不是,为了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临近过年前一天,范阳王妃卢氏遣人送来了五百贯钱、一千匹绢,说是“谢礼”。 乐岚姬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看邵勋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邵勋懒得解释,继续在家躺着。 这是他一年中难得的不受打扰的闲暇时光。 或许,即便是匈奴人也要过年吧。 过完这几天,便是永嘉三年(309),历史上永嘉之乱真正开启的时间段。 从此以后,洛阳保卫战一场接着一场,打了接近两年,最终洛阳在粮道被切断,君臣内斗不断,司马越失去信心,带兵出逃的情况下陷落。 洛阳真守不住吗?未必。 洛阳会被打烂吗?必然。 这是巨大的危机,同时也是绝好的机遇。 能不能崛起,就看这一波了。 数日后,新年到来。 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为永嘉三年的新春带来了浓厚的年味。 陪伴家人过完正月十五后,邵勋又带着亲兵下乡,一一拜访将士们的家人,并送上一份礼物。 这是每年的保留节目了,花费不大,效果极佳。 就这样一直忙到二月,又开始接见一波又一波的颍川、河南二郡士人,勾兑利益,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正如裴康所说,颍川陈氏、钟氏、庾氏甚至包括荀氏等大家族在内,都奉上了大笔钱粮,态度十分明显。 邵勋知道,这是一份契约。 我帮你做官打理后方,给你提供钱粮,你提供安全保护,互惠互利,互相合作。 这就是乱世的现状,乱世的生存哲学。 忙完这一切后,三月仲春不期而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担任大农的褚翜前来禀报,今春的雨水似乎较往年偏少。 邵勋心中一个咯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王朝末年,怎么能少得了水旱蝗匪呢? 他第一时间赶往了广成泽,他最大的农牧业基地。 第八十二章 水与旱(上)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 春天正值农作物生长的关键时期,需要大量的水分,如果降水稀少,必然会影响产量。 邵勋首先来到那一千三百余顷恤田查看。 去年秋天种下了越冬小麦,这会正是拔节孕穗的时候,万万出不得差池。 还好,广成泽有水。 雨水少了,就苦一苦冀州屯田军六千名屯丁了,让他们手动灌溉。 其实,在有完善渠网系统的地方,人工灌溉并不算太麻烦。广成泽的田,至少有一半以上可通过水渠灌溉,剩下的一半今年也会陆续完善。 “麦收之后,抽四百人调往鲁阳,交予王阐等人统带。”邵勋看着正在田间挑水灌溉的屯丁们,说道。 “诺。”大农褚翜、侍郎陈有根、典书丞毛邦同时应下了。 恤田当然由大农负责,但涉及到俘虏转为辅兵,又需要郎中令这个部门参与了。 简单来说,这就是两个机关的业务交叉部分。 另外,此命令需典书令(第八品)统管的衙门来发布,此时典书令不在,由典书丞(第九品)记下,回去操办。 国主向国内发布的文书曰“令”,典书令负责起草和发布。 国内各处的文书,同样由典书令接收并提交给国相、国主。 有的时候,典书令甚至可以对呈递上来的文书提出修改意见,不合格的就退回重来。 此外,典书令还负责人事招聘——在鲁阳国,这项权力被邵勋拿在手中。 典书令有五位佐官:典书丞一人(第九品)、治书四人(第九品),属吏若干。 毛邦就是毛二,太学学历,今年十八岁。 新年过后,邵勋让他上任典书丞。 典书丞主要工作是协助典书令起草、发布命令,一般是比较重要的事。 四位治书则处理比较繁杂的日常事务,比如这里需要多少农具,那边需要多少耕牛,今年要哪些屯丁要去哪里锄草开荒之类。 典书令是羊茗,这会去洛阳公干了。 从典书丞到四位治书,全是有太学学历的东海一期、洛阳二期学生兵。 其实就是之前跟着毛二的那批人,他们中大部分去阳城、阳翟、梁、鲁阳四县当吏员历练了,少数佼佼者被授予公府官职,已经与老同学们拉开了差距。 “恤田事关战死、病殁、伤残将士抚恤,不得马虎。去岁收了多少粟?”邵勋问道。 “二十七万八千余斛,皆已存入永安仓。”褚翜刚接手大农职务不到四个月,就已经把这些理清楚了,只听他说道:“永安仓可储粮百万斛,去岁七月完工。” 广成苑去年的主要工作是永嘉仓城以及附属建筑的建设。 永嘉仓城非常大,历经两年建设,可驻兵数千人,储粮三百万斛——目前基本还空着。 永安仓城算是比较小的了,且不在朝廷规划上面,所以用来储放私人存粮。 恤田产出扣掉一年约三万斛的抚恤开支后,大部分可用来支付银枪军士卒的军饷——绢帛不够,很多时候是用粮食折色。 恤田会增加到一千五百顷,然后固定于此,短期内不会增加了。 看完恤田之后,邵勋一行人跨过两道木桥,向西南方走了三四里路,来到了另一片田地旁。 庾亮已等在路旁,见到邵勋后,立刻行礼道:“邵公。” 他身后有四名小吏,同样行礼。 邵勋被他的称呼雷得不行。 我才二十二岁,就被人称为“邵公”了吗? 但严格说来,他现在确实有资格称公了。 有些人没有爵位,但因为德高望重,或者官做得比较大,别人会称其“某公”,邵勋是正儿八经的鲁阳县公,称公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有点奇怪。 “你现在管的是禄田了,事关公府官吏福祉,可不能出差错啊。”邵勋一把拉住他的手,边走边说。 大舅子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庾亮心中很受用。 为了给邵勋干活,他从颍川征辟了两名依附庾家的豪强子弟,又接收了河北过来的两名寒门、豪强出身的小吏。 一共四名属吏,全由他一人开支,付出非常大。 二月份他刚被授于学官令(第八品)一职,主要负责鲁阳县公亲属的教育。但这会显然无需他干这個,管理好禄田就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邵勋爬上一处高坡,看着正在田间浇水的屯丁们,问道:“这是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两营吧?” “正是。”庾亮吭哧吭哧地爬了上来,回道:“尚余七千七百余人,乃王弥残众,多来自青、徐、兖三州。” “一年下来,干得如何?”邵勋问道。 眼前这片地总共一千四百顷出头,前年秋冬时开辟,去年种过一茬粟了,收成嘛就不谈了,反正邵勋没留下一粒米,全由垦荒的役徒带走了——甚至还倒贴了点。 秋收后由青州屯丁接手,种了一茬冬小麦。 “还算卖力。”庾亮说道。 话音刚落,田间传来一阵哭喊声。 邵勋寻声望去,却见庾家部曲正拿着刀鞘朝一名屯丁劈头盖脸砸下去。 部曲一共十人,领头一人身强体壮,腰间挎着步弓,身上居然有铁铠。 他身后还有两名身披皮甲的部曲,手拄着枪,腰间悬着刀。 其余七人则无甲,但刀枪齐备,其中两人甚至还背着步弓。 这配置,可以啊! 管理“集中营”的屯丁完全没问题,比大侄子带的那帮庄客强多了。 “夏收之后,把干活最卖力的四百人调出来,发往鲁阳,交给王阐等人。”邵勋吩咐道,说完,又提了句:“每人发五斛粮作为赏赐,银枪军借出车辆,为他们运到驻地。恤田那边的四百人同此办理。” “诺。”褚翜等人齐声应道。 禄田今年也会扩充到一千五百顷,然后维持这个规模。 当然,叫是叫做“禄田”,但其中九成以上的田地还是给公府产出粮食的。毕竟现在才给出去十几个官,总共划拨了49顷禄田而已。 “那是韭菜、菘菜么?”邵勋遥指一片树林旁的田地,问道。 “回邵公——”庾亮答道。 “喊我郎君。” “回郎君。”庾亮说道:“那是崔相的禄田,共六顷。有五顷是去年秋收后种的小麦,今年又划一顷空地,崔相家人赶至,令种菜。” 理论上来说,官员是可以选择他家禄田种什么农作物的。官府其实就是出田、出人,收成归你,作为你俸禄的一部分而已。 刘宋之时,陶潜为彭泽令,有禄田三顷。 当时很多官员懒得管自家禄田种什么,于是有司统一安排种“秫”(shu,糯稻)。 但陶潜家不同意,“妻子固请种秔(jing,粳稻),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 西晋这会,禄田有时候被称为“菜田”,更不一定种粮食了。 随你自便,收多收少都是你的,吃亏了不要叫唤就是。 “崔相经营有方啊。”邵勋笑道。 众人凑趣笑了两声,同时暗暗思索,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下禄田如何经营呢? 只要他们这个集体不被人消灭,只要广成泽没遭到严重破坏,只要他们没叛投他人,这些禄田就是他们的。 一般来说,即便熬资历也能慢慢升官,禄田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种粟麦确实不够来钱,种菜、种瓜可能更赚一些。 “我怎么没禄田呢?”邵勋看着田野中都有人浇水之后,紧张的心情大为缓解,于是开了个玩笑。 “明公——”褚翜上前一步,说道。 “停,你也喊我郎君。”邵勋无奈道。 “好。”褚翜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说道:“郎君有十顷禄田,惠皇后遣人种了牧草,这会已经返青了,长势很不错,有隶役四十人打理。” 邵勋有些惊讶,这事他却不知道,于是问道:“哪来的牧草?” 没想到褚翜更惊讶,说道:“张骞使外国十八年,得苜蓿归。今西州(关西)田野有之,年年自生。二月生苗,刈苗作蔬,一年可三刈。” 邵勋点了点头。 原来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汉武帝为了养马,真是费了好大心机,连牧草都考虑到了。只可惜三百多年了,一直没在整个北方推广,至少广成泽就没见到多少高质量、高热量的牧草。 牧草当然也可以人工种植。 事实上,人工种植的产量、质量远远高于野生的,且一年可割三次。羊献容让人种了十顷苜蓿,显然是为了饲养牲畜。 这女人! 邵勋提过一回垛田,羊献容记下了,然后努力操作,像模像样。 邵勋说喜欢吃肉喝奶,羊献容又记下了,居然专门种了十顷牧草来养牲畜。 邵勋都有点感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长满苜蓿的农田,然后对褚翜说道:“广成泽有七条大河补水,伱遣人专门盯着这些河,再找人记录下雨水多寡。今年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郎君是说有可能大旱?”褚翜惊问道。 “难说。”邵勋也不敢肯定,只能叹道:“过来转了一圈,稍稍放心了些。但若真有大旱,广成泽数百个大小湖泊多半存不住几个,届时灌溉农田就要走很远了。有些提水车,怕是也用不上了。先盯着吧,今年不知道要减产多少,唉!” 说完,带人往北边去了,那是垛田、湖泊的密集区域。 第八十三章 水与旱(下) 但凡谈到水利工程,大致有三类。幸运的是,广成泽都有。 第一种是沟渠。 渠,水所居也。 河者天生之,渠者人凿之。 简单来说,就是开凿沟渠,引河水灌溉。 广成泽是一个巨大的湿地,外围有七条大河、十几条小河流入,输水量巨大。 如今很多已经开始耕种的农田就靠沟渠灌溉,这是最简单、最传统的水利工程了,秦汉时代就开始大量出现。 渠又分自流渠和提水渠两种。 前者水面高于农田,挖好沟渠后,水自流也。 后者水面平行或低于农田,需要用水车提水。 邵勋方才转悠的时候,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会是春汛时节,按理来说河流水位要大涨的,但部分提水车已经无法运行了,水位低得可怕。 这可是“国家工程”,少府工匠制作的水车,用了也没多久,不存在质量问题。 其实有眼睛就能看到,春汛不汛,问题很大。 第二种水利工程曰“陂”。 陂,池也。 陂得训池者,陂言其外之障,池言其中所蓄之水。 简单来说,就是人工水库。 广成泽的湖泊太多了。 历史上直到唐代,广成泽经过一个小冰河时期三百多年的淤积成陆,面积已经缩小很多,但汝州仍有三十六陂,其中位于梁县的黄陂(非湖北黄陂)最大,灌田千顷——事实上三十六陂大部分位于梁县。 一個人工湖(黄陂)就灌溉十万亩农田,可见此地上好的农业资源。 此时的广成泽,面积远大于唐代,水资源更加充沛,可以说是一片原始狂野的沼泽风貌。几年的人工开发,也只是驯化了一小部分罢了。 邵勋走了一圈后,焦虑心情有所缓解,对褚翜说道:“若大旱来临,河流不定会不会断流,陂池尤为关键。这是你们整饬出来的最大的陂池吧,何名也?” 褚翜扭头问了一下。 他来得晚,没参与前几年的水利工程,在得到确认后,看了一眼邵勋,道:“此为‘邵公陂’,可灌田千余顷。去年深秋新辟的田地,全靠此池灌溉。若事急,恤田离此不远,亦可调屯丁挑水浇地。” “这……”邵勋愕然。 去年与岚姬泛舟湖上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呢,怎么现在就叫“邵公陂”了? 不过这个陂池修得是真漂亮。 湖畔修竹茂林,野花遍地,甚至还有成片的桑林。有些地方还修了石阶、码头,乘船可至远处的芝兰院。 此时湖面上已经有一些船在捕鱼了。开春之后,江河化冻,鱼儿肥美,捕一些上来熬汤,分给干活的役徒、屯丁,好让他们更有力气。 邵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邵公陂西北面是成片的荒田,去年开辟出来的,共一千三四百顷。 今年春天种了粟,由河北俘虏的石勒部众耕作,有七千余人,被编为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由义从军派了几百人临时看管。 这片田地,邵勋原本打算交给洛阳三园退下来的庄户耕作的,但他们估计要到秋天才能南来,故先交给俘虏们种一茬,把荒地变得熟一点。 “若真有大旱,这些春种之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秋收。”邵勋指着那些已长出稀稀拉拉粟苗的农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既惊且疑。 大农褚翜只不过出于职责,看到今春雨水稀少,所以提醒了下,但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心里还想着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连降大雨,水势汹涌呢。 但鲁阳公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让他也有些不淡定,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不会——真要大旱吧? “唉,就这个天时,匈奴还不消停,还要打仗!”邵勋叹了口气,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了起来:“不全力抗旱保禾稼,偏要打仗。打打打,尔母婢!待老子提兵北上,杀个人头滚滚,看你们还打不打!” 他现在是真的无法理解刘渊。 如果真有严重的旱灾,并州不可能不受影响,顶多程度稍轻一些罢了。 农业生产都受到巨大的影响了,你偏还要打仗,有病吧? 当然,他也知道,这可能就是农耕思维与游牧海盗思维的差异。 遇到灾害了,有的人第一时间想的是全力抗灾,减轻损失,有的人想的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去别人那里抢劫,弥补损失。 即便刘渊本人脑子清醒,他的政权底色注定了还是强盗思维。 “郎君其实该庆幸。”褚翜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去岁种了冬小麦,再有两三个月就能收了。即便真有大旱,也不是一下子来的,我等辛苦些,日夜督促,定保夏收无虞。” 邵勋舒了口气,觉得确实不该给底下人增添负能量,于是笑道:“褚君说得没错,纵有大旱,我料盛夏时节最严重。五月便可收麦,这批粮食咱们一定要拿稳了。” “诺。”众人神色稍振。 “若夏日果有大旱,这批冬小麦真的救命了。邵师未雨绸缪,明见洞察,实乃万千百姓之恩人。”典书丞毛邦说道。 邵勋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旋即想到毛二十八岁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伤了脚踝,哭泣不已的孩童,便收回了手,笑道:“就你会说话,不肉麻么?” 毛二一脸正经地说道:“邵师来之前,司州种冬小麦的人很少。而今很多,不但多收了粮食,还有可能避开大旱,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命,此非恩德耶?” 毛二这么一说,其他人各有所思。 大旱意味着歉收,歉收意味着饥饿,饥饿意味着动乱,而动乱又会让更多的人无法安心耕作…… 这样一连串下去,不出两年,白骨蔽野,人皆相食矣。 从这个角度来说,鲁阳公至少在司州活民无数,为他立生祠都不为过。 “我宁愿没有大旱。”邵勋叹了口气,说道。 中原连年战乱,人口本来就不算多,再这么下去,北方还能剩多少人? 就像权力真空会被人填补一样,土地真空同样会有人来填补。 国朝才几十年,北方草原已经有几十批胡人南下。 他们填满了并州、幽州、雍州,就会往司州、冀州、豫州挺进,一步步深入内地。 刘渊治下的五部匈奴,男女老少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十万口。 但你真觉得击败这五十万男女老少就算完了?事实上,这几年还不断有胡人南下。 关中的人口比例已经反转,邵勋不知道是不是史上第一次胡人数量超过汉人,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关中汉人百姓在往河南、南阳流出,胡人在不断迁入,比例还在继续缓慢地失衡。 将来若平定关中,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同化这些胡人。 整个南北朝,或许就是在经过这样一种“腾笼换鸟”之后,整个北方进行了痛苦的三百年大融合。 如果此时能保有足够的主体民族人口,或许融合就不用这么长、这么痛苦了。 “好生做事吧,一有情况,即刻来报。”邵勋挥了挥手,离开了。 “诺。” ****** 广成宫位于崆峒山山顶,宫殿外有一个小广场,面积不大,但雕栏玉砌,十分考究。 春日的暖阳之下,邵勋躺在椅子上,默默想着事情。 三月发生了一件事情:荆州都督、高密王略薨了。 他一死,原本还打算过两个月再回京的司马越坐不住了,立刻经荥阳入京,还带着两万多兵马。 这几年,司马越势力消亡得有点快。 先是范阳王司马虓暴死。 接着是新蔡王司马腾为汲桑所杀。 现在是高密王司马略病死。 司马懿四弟司马馗这一脉,人丁也开始凋零了。 现在仍然掌握着权力的,不过是镇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以及太傅司马越本人罢了。 司马越入京后,第一件事是自解兖州牧,领司徒。 王衍则当了太尉。 又以王敦为扬州刺史,尚书右仆射山简为荆州都督,镇襄阳。 另外,以王秉为左卫将军、何伦为右卫将军,把兵力最雄厚的两支禁军掌握在了手里——右卫将军裴廓下课,换句话说,被清洗了。 而这,多半只是司马越将要进行的清洗风暴的第一步。 他离开洛阳太久了,官员、禁军之中对他阳奉阴违的人太多,现在清洗还来得及。再晚一些,事情会棘手很多,甚至完全清洗不了。 邵勋暂时只收到了这么多消息,但已经够他分析很久了。 “太傅还需要王衍。”宫人们洗了一些桑葚,羊献容令其自散,亲手端来一盘摆在桌上,轻声说道。 “他现在是司徒了,不是太傅。”邵勋说道。 他刚来洛阳时,司马越当的是司空。 跑路徐州一年零七个月后回京,当了太傅。 这次在许昌、鄄城、濮阳、荥阳之间转悠了两年后回京,又当了司徒。 不知道折腾个什么劲。 王衍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路换着三公当,从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再任司徒,现在是太尉。 “你很担忧?”羊献容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看着邵勋,问道。 “我确实很担忧啊。”邵勋无奈地说道:“若我是司徒,确实也会想着清洗朝堂、禁军,但现在真不是好时候。” “为何?” “一清洗难免收不住手,届时朝堂上人人自危,禁军中则人心涣散。” 羊献容摆弄着一颗桑葚,问道:“伱在广成泽,拥众逾万,怕什么呢?” “我怕刘渊趁势杀过来。”邵勋说道:“今年很可能大旱,整个河南不说颗粒无收,但肯定会大大歉收,若还遭到战火摧残,明年百姓怎么活?” 旱灾来临后,最危险的不是当年,而是第二年。 因为当年多多少少还有些存粮,能勉强对付过去,那么第二年呢? 按照经验,大旱之后很容易迎来蝗灾,若明年蝗灾大面积爆发,那可真是致命一击。 邵勋怀疑,这次是不是河南受灾最严重?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历史上洛阳最后陷落,与陷入严重饥荒不无关系。 这固然有漕运被刘汉大军切断,外地赋税无法运入京中的关系,但洛阳周边旱蝗连续爆发,肯定也是一大因素。 这一次大旱,河南多半是重灾区。 与河南相比,并州、冀州、扬州、荆州可能没那么严重。 这可真是天要亡大晋,没有办法。 连老天爷都不帮你啊!你是不是做过什么让老天爷很不高兴的事? 天降灾害,让原本还可勉强守住的洛阳彻底崩溃,晋、匈实力对比发生重大变化——农业社会,旱灾、蝗灾造成的伤害,可能远远超过战场上的损失,纯属降维打击了。 “这个世道,人皆自保而已,只要熬到五月,慢慢把麦子收了,还怕什么?”羊献容歪着头看向邵勋,问道。 “单靠一个广成泽,可打不过匈奴。”邵勋开了个玩笑:“若洛阳守不住,我怕是要带着你跑了。” “带我……一个人跑?”羊献容轻声问道。 话说完,脸微微有些红。 邵勋伸出手,慢慢靠近羊献容的嘴唇。 “你……”羊献容想往后缩,但好像全身力气使不出半分一样,完全被定住了。 邵勋擦了擦她嘴角的桑葚汁,说道:“肯定会带上你。” 羊献容的脸又像去年正旦的那个清晨,血红血红的。 “你想好了吗?”羊献容把脸埋在手臂中,闷声问道。 “想好什么?”邵勋不解。 羊献容扭过头去,看着山下,轻声说道:“你若招惹了我,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要遣散掉。” 邵勋的手仿佛触电般迅疾缩回,枕在脑后,看着远方的白云,轻轻晃着躺椅,不说话了。 羊献容的眼中起了层水雾。 她真的有些委屈。 出身名门,还是皇后,纡尊降贵垂青于你,你还不知足…… 但很快,她又记起太极殿刀光剑影之中,邵勋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又记起逃难到梁县时,邵勋披甲执刃,站在门外守了一整夜,安抚她惊魂未定的心绪。 又记起新春之时,邵勋用皴裂的手指,在寒风中为她准备爆竹。 又记起他亲口对她说“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羊献容又有些迷茫了。 “人生无常。”邵勋突然说道:“譬如这香兰——” 说着说着,邵勋起身走到栏杆边,指着外边的兰草,说道:“生于春夏之间,幽雅清秀,风姿卓然。然由夏入秋之后,白日渐短。袅袅秋风起时,岁华尽摇落……” “你在笑我?”羊献容瞪了他一眼。 “我在说我自己。”邵勋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道:“人生无常,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的野心很大,我又有些妇人之仁,想要挽救这个世道,挽救很多百姓的生命。与匈奴的战争,不知道要打多久,兴许哪天我就兵败身亡了。就像这香兰,初时葳蕤幽独,卓尔不群,最后零落成泥,芳意无成。” “我确实不敢招惹惠皇后,臣告退了,一会还要去看看堤塘。” “堤塘是惠皇后遣人督造的,或可救活许多百姓,臣感激不尽。” 说罢,转身便下了山。 待到山下时,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羊羊还没想通,不如去范阳王妃那里坐坐。 当然,这是玩笑。 邵勋很快来到了银枪军的驻地,开始操练军士。 天灾么得办法,能做的已经做了。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今年的主题是抗旱救灾,但很显然这是痴心妄想。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 互相厮杀才是主旋律。 匈奴要来,那就来吧,大不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让刘元海这种趁火打劫的人看看,你的人就是一群狗屎。 第八十四章 掀桌子 进入四月以后,天气愈发炎热。 华林园内的溪水河池水位下降了一大截,有的甚至露出了河床,只剩中心还有几汪残水。 数年前邵勋曾站在齐腰深的池水中,为先帝挖虾蟆。 现在么,同一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裸露出来的池底淤泥了。 大旱之威,以至于斯。 作为天子,司马炽还是要做一做样子的。 这几天,他下诏减膳一餐,以示与民同苦。 至于是不是真的与民同苦,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在南阳等五郡国不愿再派出夫子役徒修建广成苑后,天子又下诏汝南、汝阴、梁国、陈留四郡国五万余役徒前往广成泽,修建宿羽宫。 总领广成苑修建的人换了,本来天子打算派一位宗王坐镇的,因为他对鲁阳县公十分忌惮。司马越入京后,派幕僚戴渊、程收南下,督查广成苑,意味深长。 天子也没心思管这些小事了,他有更迫在眉睫的危机。 这一日,缪播、缪胤、王延、何绥、高堂冲、高韬等十余人齐聚华林园,一个个如丧考妣,神色慌张。 司马炽也有些不自然,更感到腹中饥饿。 恰在此时,皇后梁兰璧领宫人送来了一些点心,供君臣分食。 司马炽吃了一个胡饼,感觉好多了。 皇后心中满足无比,像個沉溺在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天子在与忠臣们策划大事,这是男子汉做的事情。 作为妇道人家,她只能不断鼓励、安慰天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专心致志。 “姜赜、杜概被杀了。”高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皇后、宫人们的到来,脸色煞白地说道。 说完,喉间有些哽咽,浑身更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高韬是尚书令高光之子,其父在去年年底病逝,追赠司空、侍中。 姜赜是原太傅幕府、现司徒幕府参军,天水人。 杜概的身份与姜赜一样,京兆人。 司马越入京后,任司徒,把持朝政,不觐见皇帝,唯大肆清洗异己。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不能如此被动下去,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乎,高韬主动请缨,勾结姜赜、杜概二人,意图谋刺司马越——高韬目前还在服丧期,按理来说可以闭门谢客,不问世事的,但他或许利令智昏,或许怀着满腔忠诚,总之干了这事。 当然,事情没成,中途就泄露了,于是就有了姜赜、杜概被杀之事。 他俩死了,高韬能逃得掉吗? 高韬现在的表情告诉大家,他自己认为自己逃不掉,这是在找天子保他了。 “高卿……”司马炽安慰道:“卿乃名门之后,不至于此。” 梁兰璧诧异地看了一眼天子,微微有些惊讶。 “陛下……”高韬抖得更厉害了,眼中一片死灰。 天子好像在安慰他,但话里话外完全没有主动保他的意思,让他凭家世“硬抗”,这不是笑话吗?涉及到这种最高层次的权力之争,什么家世保得住? 这不是在争一个县、一个郡,而是天下! 司马炽扭过头去不看他。 其他人一见,心下凉凉。 高韬因为直接策划、组织刺杀司马越的事,固然难逃一死。但他们与司马越作对的时候少了吗? 先帝之时,今上明敏果决,礼贤下士,风度翩翩。私下里与众人谈及天下之事,慷慨激昂,多有见解。 及今上登基,大家都暗自庆幸,终于来了一个圣明之君,大晋中兴有望矣。于是乎,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断策划一桩桩事,把权力慢慢夺了回来。 有这些事在,司马越不会迁怒他们吗?不会秋后算账吗?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而就在这时,华林园诸门被轰然打开,大队甲士汹涌而入,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这……” “大胆!尔等可是要谋逆?” “堂堂皇居,哪来的乱兵?” “卫士何在?” 正愁眉苦脸的大臣们吓了一跳,如同应激反应般,下意识就出言斥责。但你若仔细看他们的脸色,便会得出结论,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王秉走了进来,先看了看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此刻却慌乱得要死的朝臣们,对天子拜倒于地,大声道:“臣王秉得报有人谋乱,故率兵入卫。陛下勿忧,待捉拿逆党之后,自会转安。” 司马炽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隐有汗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他甚至怀疑司马越是不是要弑君。 皇后梁兰璧轻轻握住天子的手,表示安慰,然后镇定地看着王秉,轻启朱唇,问道:“王卿,逆党何在?” 王秉起身,手抚刀柄,扫了一眼后,开始一一点名:“黄门侍郎缪播、太仆卿缪胤、散骑常侍王延、太史令高堂冲、延陵县公高韬、尚书郎何绥……” 王秉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被点到名的神态各异。 有人见司徒不肯放过自己,事到临头反倒放下了,惊慌失措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起身向天子告别。 有人涕泪齐下,不知所言。 还有人不断地向天子求情,比如高韬—— “陛下,陛下!”高韬跪在地上,抱着司马炽的大腿,泣声道:“臣本在为父居丧守孝,不便外出。若非对陛下、对朝廷满怀赤诚,四处奔走,又何至于此?臣可是奉陛下之命啊。陛下!陛下救救臣吧!” 司马炽以袖掩面,不与高韬对视。 梁兰璧欲言又止。 “陛下救我!”高韬还在号丧。 王秉一看实在不像样,直接下令兵士抓人。 数名甲士一拥而上,像拖死狗一样把高韬拖走了。 其他人也不会放过,在王秉的指挥下,几人一组,很快把司马炽身边诸人给抓了个干净。 从头到尾,司马炽一言不发,只是叹息罢了。 皇后梁兰璧看得如坠冰窟。 她现在终于明白,父亲(卫将军梁芬)为何一直不愿掺和朝政了,但领俸禄,诸般大事一言不发,可谓明哲保身到了极致。 原来,权力之争是如此可怖。 他们一直以来策划的种种计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是那样地不值一提。 只要司马越舍得拉下脸,只要他不愿再讲规矩,什么权谋都只是个笑话罢了。 人抓完之后,王秉并没有离开,只见他挥了挥手,很快便有人过去传令了。 不一会儿,又有二十余人入内,见到天子之后,齐齐拜倒在地,涕泣不已:“陛下。” 司马炽一看,终于流下了眼泪。 这些人来自左右卫、左右军、骁骑军,轮番宿卫宫廷,最次的也是殿中司马、三部督之类,皆是最近两年着意拉拢的禁军将领。 在去年年底,司马越想要回京的消息流传开来后,他更是一狠心,将殿中武官尽皆封侯,可谓下了血本。 司马越入京有些日子了,一直不敢入宫觐见,忌讳的便是这些人。 难道他们也…… “陛下保重,臣要回乡了。”有人叹息道。 “陛下……”有人泣不成声,但哭而已。 还有人重重地嗑了几个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天子,仿佛在见最后一面似的。 “带他们出去!”王秉挥了挥手,下令道。 军士们上前催促。 殿中武官们再度行礼,慢慢离去。 王秉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事实上他有些奇怪,把人赶走就是了,何必让他们再来见天子呢?想到最后,始终想不明白的他,只能将其归结为司徒在向天子炫耀吧…… 有点可惜了! 这些人,都是禁军诸营的中层武官,一朝散尽,会产生极大的混乱,需要不少时间来恢复。 更何况,他们并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往往还有心腹下级军官被牵连,被赶走的远远不止这二十几个将领。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攻来,王秉不确定禁军会不会一哄而散。 接下来,得抓紧时间提拔新人,整治军心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想多留了,转身看了一眼帝后,行礼道:“陛下,从今日起,殿庭值守将不再由殿中将军负责。司徒有令,自东海国拣选八百骁勇之士,护卫皇居。他们一会便会来换防,陛下勿惊。” 禀报完后,他大咧咧地抬起头,看着天子,拱手道:“臣告退。” 说罢,带着甲士转身离开。 怎么说呢,既有些叹息,又有些兴奋。 在天子面前如此跋扈,对王秉而言还是头一回。 天子身边的侍卫都被换掉了,对司徒来说也是头一回。 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彻底掀桌子了。 王秉突然间想到了远在梁县的邵勋,不知道为何,方才还气势十足的他一下子萎了。 不过他很快为自己开解了:从东海国来的兵将,就没有不怕他的。 数万禁军将士,就没有不知道他的。 还好不用和他直接对上,不然王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对他说硬话动粗。 同时又不由得恶意揣测,如果邵勋还是殿中将军,司徒一纸命令将他赶走,他会不会落得涕泪交加的下场? 好可惜啊,没法检验。 王秉走后,华林园内空空荡荡。 司马炽愣了半晌后,突然大叫一声。 “陛下。”梁兰璧回过了神来,紧紧握住天子的手,柔声安慰:“陛下,司徒还是要脸的,不至于乱来。陛下且放宽心,假以时日,会有转机的。” “你懂什么!”司马炽用力一甩梁兰璧的手,直接跑开了。 第八十五章 分兵 三四月间的朝堂大清洗影响深远。 不知道多少官员公卿下狱被杀,又不知道多少人逃离洛阳。 总之,在司马越彻底撕破脸,且更换宫廷卫士之后,朝廷的权威进一步沦丧——这次不是敌人打过来,而是司马越自己把朝廷脸面扔在地上,且还狠踩了两脚。 短期来看,他或许大大出了口恶气。 从长期来看,这是在缩减大晋朝的寿命。 司马家子孙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着实让人诧异。 五月初,廷尉诸葛诠“审判”完毕后,拟定一干乱党死罪,报予司马越幕府之后,刘舆、潘滔二人力主杀之,司马越同意。 于是尽斩缪氏兄弟、王延等十余人。 但不波及家人,亦不抄没家产,且允许各家子弟收尸安葬,算是给了面子。 五月初六,刘舆骑着高头大马,在数十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了国舅王延府上。 国舅府上正在治丧,刘舆视若未见,径直走了进去。 王延的子孙多在外地,一时未及赶回,尸首还是仆役领回来的,此时放在一张敛床上,用衣衾盖着,周围悬挂着白幔。 这就是小敛仪式了。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 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敛将死者放入灵柩。 敛,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因为府中没有主人,只有妾侍荆氏以及典计荆成、家将荆弘在操办丧事。 刘舆一进正厅,眼睛就挪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荆氏,仿佛看不到其他人一般。 想要俏,一身孝。 荆氏本就丽质天成,娇弱柔媚,此时穿上一身孝衣,当真勾魂夺魄,让刘舆差点忍受不住,直接扑上去。 好在他还有理智,挥了挥手,很快便有随从搬来一些钱帛器物,放在屋内。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这些财物就被堆在敛床边,与王延的尸体比邻。 荆氏不解地看向刘舆。 刘舆潇洒地一笑,道:“美人稍安勿躁,过几日便来接你回府。” 荆氏脸一白。 荆成、荆弘二人面有怒色,但什么都没敢说。 刘舆是司徒身前的大红人,杀国舅就是他进言的,谁敢得罪? 见到荆氏一脸死灰的样子,刘舆心中痒痒,情不自禁上前几步,想要摸荆氏的小手。 荆氏后退两步,道:“国舅尚未及敛,长史便要行孟浪之事么?” 刘舆乃止。 随后笑了笑,道:“那就多等几日。” 说罢,大手一挥,前呼后拥出了门,直奔司徒府而去。 刘舆走后,荆氏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两眼怔怔。 “阿妹。”荆成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司徒幕府从事中郎王倒背着双手,缓缓步入灵堂。 一双绿豆眼转了一圈,很快锁定了荆氏。 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会,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很显然,他的定力不如刘舆,直接就想上手。 荆弘看不下去妹妹受辱,挡了上去,怒视王。 王不耐烦地看了荆弘一眼,道:“你就是王延家将荆弘吧?往日里可神气得很。” “正是我,王中郎待如何?”荆弘问道。 王哼了一声,道:“看在你妹妹份上,便不追究冲撞之罪了。” 说完,眼睛扫了一下刘舆送过来的财物,心头火大,说道:“但有一事你须谨记,刘庆孙所求之事,一概不许答应。这些财货,着即送回。至于令妹,勿忧也。过几日我便遣人上门娉之,以后你们兄弟就跟着我,定有好处。”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荆氏,转身离开了。 他也要去司徒府。 今日有要事相商,不可缺席。 王离开后,荆氏已是泪流满面,伏在案上哀哀哭泣了起来。 国舅在时,将她深藏府中,极少示人。但即便如此,她的名声还是传扬了出去,既精于音律,又天生丽质,美貌惊人,怎么可能不被人谈论呢? 国舅尚未及敛,尸首还躺在那里,刘舆、王便上门相争,丑态毕露。 这世道还有妇人的活路吗? 家中没有男人,就要被任意欺凌吗? 荆成、荆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荆氏哭了一会,渐渐去了悲意。 只见她站起身,稍稍擦拭了下眼泪,哽咽道:“将国舅入殓吧。” “阿妹,你这是……”荆成有些不解。 “把灵柩带去广成泽别院。”荆氏坚决地说道:“我虽是音伎,也不愿委身如此无耻之人。去别院!广成泽山清水秀,国舅长埋于彼,想必会很欢喜。” “这边的宅院呢?”荆弘问道。 “不要了。”荆氏说道:“别院那边什么都不缺,但行即可。”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选择呢?只能走了。 ****** 司徒府内,“群贤”毕至,但却气氛凝重,半晌没一个人说话。 旱灾越来越严重了。 自春至今,雨水极少,最近两个月更是完全停了,禾苗干枯欲死,百姓愁云惨淡。 好在去年秋收后,有相当一部分田地种下了小麦,本月即可陆续收获。 在河水尚未完全断流的时候,在千金堨等陂池尚有存水的时候,朝廷乃至庄园主、坞堡帅们组织百姓挑水,夜以继日,竭力灌溉,愣是撑到了现在,力保小麦能顺利收获。 或许会有所减产,但绝大部分可收割入库,这无疑让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二月初种下的粟就完蛋了…… 禾苗生长关键期滴雨不下,且眼见着伊水、洛水快露底了,却不知如何维持到秋收? 想必那些没有听劝,未在去年秋收后种冬小麦的人是欲哭无泪了。 真的,这才五月初,仿佛就看到了秋天颗粒无收的悲惨情状。 日子还怎么过? “天厌晋德”——这是一个最近仅在父子、兄弟、熟人间私下里流传,但却被很多人知晓的说法。 而且,这句话还有背景:司徒司马越欺凌君上,擅杀朝臣,倒行逆施,以至于此。 这话没人敢说,但真有不少人信,包括幕府僚佐们。 刘舆跪坐在那里,心思却还放在荆氏身上。 那脸蛋、那身段、那神气,让他心中痒得不行,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王延府上,将美人搂在怀中,肆意爱怜。 王坐在不远处,悄悄观察着刘舆的神色,对军司王衍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什么旱灾?关我屁事!又不是没水喝,没粮食吃,至于么? 死几個贱民而已! 大晋天下,人多着呢,要多少有多少,种地的人是怎么都不缺的。 倒是刘庆孙要和我争荆氏,这件事比较麻烦。他在司徒面前更受宠,不一定争得过他啊。 王忧心忡忡,双眉紧锁,愁容满面。 司马越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暗暗点头。 王还是可以大用的,这般为主上担忧,忠心可嘉。 那边王衍已经说完了大旱的事情,顿了一顿。 幕僚们纷纷进言,多有夸赞王衍之语。 老壁灯心下暗爽。 旱灾日益严重,他的名声却渐渐大了起来。 很多人都知道去年朝廷行文司州诸郡,令种冬小麦,此事便是王衍一力推动的。 他甚至还发动各种关系,反复催促,真的下了大力气,卖了老脸,收获了无数埋怨。 当时做这事的原因是担心匈奴打过来,没想到歪打正着,抢在河水断流前收获了一茬粮食,真的救命了。 嘿嘿,当时埋怨老夫有多狠,现在就夸得有多狠,妙哉。 幕僚们夸完后,司马越也夸赞了几句,随后便提起了另一件大事:“罢殿中武官之后,有人回乡居住,有人南下——有人前往州郡任职,还有人投了匈奴!” “孤已得报,刘渊迁都平阳之后,秣马厉兵,得此无君无父之辈相助,已决意南下。” “上月,渊以王弥为帅,石勒为前锋,并渊子聪,共攻壶关。关城已陷落多日。此其一路也。” 其实,还有一些话司马越没好意思说出口。 刘渊以王弥为侍中、都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与楚王刘聪合兵,进攻壶关。 刘琨遣二将救援,全军覆没,二将皆死。 司马越不是没有做出应对。 他以淮南太守王旷为帅,将五千淮南郡兵、万余淮南丁壮,将军施融、曹超各将数千豫、兖之兵,总计三万人,北上救援壶关。 施融、曹超建议不要北上并州,在河内阻河拒敌,防止敌人直扑洛阳即可。 王旷大怒,坚持进兵。于是三万人进入上党,与刘聪在长平相遇,惨败。 施融、曹超战死,王旷不知所踪,三万人被斩首一万九千余级。 刘聪趁胜连拔两城,上党太守庞淳以壶关降汉。 刘琨以都尉张倚领上党太守,据襄垣坚守。 刘聪又转兵袭晋阳,不克。但趁机招降了原本依附刘琨的一些匈奴(铁弗氏)、鲜卑(白部鲜卑)、乌桓部落,得数万口、万余骑而回。 战事至此,短期内已告一段落,或许还有一些扫尾战斗,但都无关大局了。 匈奴前后斩首两三万级,俘万余兵,得了大半个上党,又进账了一大批部落,削弱了刘琨继续摇胡人助战的潜力,可谓大胜。 王衍听司马越说完,则在想另一些事情。 王旷(王羲之之父)是他堂弟,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琅琊王南渡建邺后,王氏宗族陆陆续续南迁了数百人,显然押上重注了。 司马睿又以王旷为淮南太守,替他稳住江淮之地。 司马越看在眼里,定然有了想法。 他可能已经有点忌惮司马睿了。 调王旷率南兵北上,是三月以前就做出的决定,那时司马越还没回洛阳呢。 王旷北上救援壶关是匈奴出兵后临时决定的,未必没有消耗王旷的意思在内。 对此,王衍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越惯会这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就让邵勋北上收复邺城,试图消耗他。 结果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没达成消耗的目的。 今年王旷北上救援壶关,长平之战惨败,三万人几近全军覆没。 司马越却得逞了。 王衍只能暗叹:仗打成这样,夫复何言? “匈奴第二路以刘景为帅,叛臣朱诞为前锋都督,克黎阳,于延津败王车骑、汲郡守庾琛,现已退兵。”司马越继续说道:“匈奴两路皆获大胜,饱掠一番后退回,诸君议一议,此为何耶?” 众人一时有些沉默。 为何?目的不是明摆着的么?先扫清外围,再找渡口南下洛阳啊。 黄河尚未断流,匈奴大军要南下,必然只能走那几个渡口。 攻占壶关后,便可由此东出,进入汲、魏、顿丘三郡,找渡口南下,绕道陈留、荥阳,从洛阳东边迂回而至。 但到了这会,他们显然已经有更好的南下途径了——长平之战结束后,上党绝大部分地区已落入匈奴之手,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南下河内,再直趋洛阳。 “司徒。”王衍不想和司马越玩什么猜谜游戏了,直接挑明了答案:“匈奴经此两胜,士气大涨,或许真的要南下洛阳了。这一次——避无可避。” 司马越闻言,心中有些不悦。 王夷甫是不是在暗讽些什么?不妨把话说明白! 但他也知道,王衍没说错,这次确实避无可避了。 清理了朝堂、禁军,洛阳现在由他说了算,大敌当前,他没法走。再一走,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最后等待他的只有众叛亲离的结局——合着伱回来就是杀人,把人心弄乱,把军心弄垮,然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匈奴会从何处至洛阳?”司马越按捺住心中不满,问道。 王衍低头不语。 司马越目光转来转去,最后看向刘舆,问道:“庆孙向有智计,可能为孤解惑?” 刘舆回过神来,想了想后,道:“正如司徒方才所言,匈奴有三条进兵路线。西路乃自河东南下,攻弘农,自西向东攻洛阳。” “中路为直下河内,渡河后从北向南攻洛阳。” “东路为自黎阳渡河,攻荥阳,自东向西至洛阳。” “三路皆有可能,或可分兵把守,阻敌于外。” “今曹将军屯大阳,王车骑屯白马,此为两路。只需增兵河内一路,固守即可。” 司马越微微颔首。 摸不准敌人的动向,就只能处处分兵了,仗有点被动。 “河内方向,何人为帅?”司马越又问道。 刘舆会意,立刻说道:“鲁阳县公邵勋骁勇善战,当可为帅。” 第八十六章 走不开 正午之时,阳光正烈。 糜晃走在皴裂的大地上,艰难前行。 这里原为一片沼泽地,现在已经完全干涸,甚至连底部淤泥都晒得邦邦硬,踩着只有松软之感,完全不用担心陷下去。 干渴的大地、枯萎的庄稼、哀嚎的百姓,大概就是如今中原的典型场景。 穿过这片沼泽区后,糜晃登上了一处平坦的路面。 路不长,但很宽。 路面甚至铺了一些碎石子、砖瓦,大概是开山取石、烧砖制瓦后用剩下的。 路另外一面是大片的芦苇丛。 本应郁郁葱葱、随风起舞、野鸭齐飞的景象,大抵是见不到了。留下的唯有矮小、干瘪甚至已经枯死的芦苇,在风中了无生气地摇曳着。 糜晃沿着道路前行,路上甚至看到了几头倒毙于地的野物尸体。似乎刚刚死去,正有人在切割。 稍远一点的水泊边,兴许是还有点残水吧,野兽成堆,纷至沓来。 有人在组织狩猎,所获颇丰,但这似乎只是另一种竭泽而渔吧。 走到路的尽头后,一个巨大的陂池映入眼帘。 陂池的水位已经大大下降,不知道有没有鼎盛时期的四分之一。 陂池内外,大群人正在忙活着。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趁着大旱疏浚陂池,拓宽加深,以便将来能存更多的水。 糜晃问了一下带路的人,得知这是广成泽第二大陂池,名“材官陂”,仅次于“邵公陂”。 拓宽加深之后,附近还会营建一个庄园,交给南下部曲耕作。 糜晃听了微微点头。 即便大旱年间,依然没有灰心丧气,一直在为着明年做准备,这份意志确实让人惊叹。 过了材官陂后,穿过一片干涸的沼泽、两处挣扎中的果园以及大片竹海,眼前豁然开朗。 “好一派麦收盛景。”糜晃手搭凉棚,看向南方。 金黄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 田野之中,人头攒动。 有人在刈麦,有人在捆扎,有人在运输,还有人在捡拾残留在田间的麦穗。 麦田边的空场上,有人在打麦,有人在扬麦,有人铺开了晾晒…… 从头到尾,没人闲着。 糜晃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没人注意他,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脸上带着严肃乃至虔诚的表情。 大灾之年,谁能对粮食不虔诚呢? 糜晃很快找到了邵勋。 他戴着草帽,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着麦子。 此时阳光甚烈,邵勋没有遮护完全的脖子、手背上全是红印,但他不以为意,一边与人说笑,一边收割着小麦。 他身边都是什么人啊? 典书丞毛邦、侍郎陈有根、柳安之、学官令庾亮、典卫令唐剑、牧长吴前——牧长又称“厩牧长”,掌知畜牧牛马事,第九品官。 鲁阳公府的一半官员齐聚此处,与吏员、士兵、屯丁们一齐收割麦子,可见邵勋本人的重视。 糜晃见了,只叹了口气。 鲁阳县公都不辞辛劳,亲自下地干活,其他人纵然心中不愿,也要硬着头皮一起干了。 再联想到京中的刀光剑影,他的眉头皱得就更深了。 司徒与天子争大权,幕僚们争女人、争财货,浑然不管其他事,若没得对比也就罢了,但看着眼前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糜晃直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邵勋一手捏合起来的这个军政团体,确实有那么一股旭日初升的味道,人心齐、会种地、能打仗,领头人还很有才干,脑子清醒,将来走到哪一步,委实不好说,但看着很不错。 “糜公稍待片刻。”邵勋听到亲兵的禀报后,在田野中挥舞着镰刀,大声道。 “小郎君自便。”糜晃回道。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邵勋的脸晒得有点黑,但透着一股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与京中很多服散纵酒的士人完全不一样。 那些人皮肤白皙,有的还很俊秀,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女人还白嫩。 刚刚被杀的尚书郎何绥,乃开国功臣何曾之孙。 何曾奢靡无度,每天吃的饭菜就要花费一万钱,他还抱怨说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地方。 何曾之子何劭,日食二万钱。 何绥、何机、何羡兄弟,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比祖父更加奢靡。 何绥死后,家财多半保不住,虽然司徒没有下令抄家。 这世道,唉。 上面那一群人但风花雪月,下面的人流血流泪,上下隔绝。连接两方的,要么是上层中少数体察民情的,要么是下层中少数跃升至上层的,但这两类人都极少极少。 邵勋属于后者,他带着一群属官下地干活,未必是要折磨他们,可能是想让他们多了解下农事,知道田舍夫的不易。 有的人完全不在乎田舍夫的死活,死命压榨。 有的人是真不知道田舍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压榨起来没個数。 邵勋大概是想挽救后一类人吧。 庾琛家那小子,本是极英俊一少年郎,现在晒得黝黑黝黑的,被邵勋折腾惨了吧? 糜晃随意走动,继续看着。 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人在打磨石盘,应该是要制作石磨磨麦。 大旱之际,很多水碓没法用了,畜力磨盘是最好的选择。 这玩意在士族豪强的庄园内并不鲜见,不然他们也没法吃胡饼、蒸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了。唯在下民之中较为少见,因为他们一般习惯种粟。 不知不觉间,司州部分地区的农业生产习惯开始改变了啊。 有的人,在试图改变这个天下,造福生民,壮哉! 几辆马车顺着铺好的路行了过来。 一位头戴帷帽的妇人下了马车,手里还提着食盒。 她身后还跟着十余护卫、仆役,这会纷纷从车厢内取出食盒,静待吩咐。 “噹”声响起,赫然是军中退兵的钲声。 邵勋直起身来,稍稍捶了捶腰,与属官们说说笑笑走了过来。 军士、屯兵们也陆续收工,前往另外一侧,排队领取粟米饭、咸菜、鱼汤。 原来到吃饭的时候了。 农忙之际,一日三餐,非常不错了。 糜晃与邵勋等人一一见礼寒暄完毕。 邵勋告罪一声,来到路边的榆树下,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妇人掀开帽檐下帷幔,竟然是范阳王妃卢氏。 在看到邵勋一脸惊喜、不似作伪的表情时,心中一暖,暗道我来送个餐,他这么高兴么?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欣喜雀跃。 “郎君刈麦辛苦,妾在家中做了一些饭食,却不知郎君喜欢不喜欢。”卢氏仰着脸说道。 “薰娘做的,我都喜欢。”邵勋轻笑一声,拉着卢氏的手上了马车。 糜晃瞟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竟然是范阳王妃,为何不是……她? “糜子恢来找郎君,是不是又要出征了?”车厢内有个小案几,卢氏一边摆弄着餐碟,一边问道。 “可能是吧,但我现在走不开。”邵勋接过蒸饼,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又连吃两大口。 卢氏看邵勋非常喜欢她做的吃食,心下忍不住喜悦,旋又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要出征了,心中怅然若失,刚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结果又要上战场卖命。 邵勋继续吃着,也不问卢氏为何给他送饭——这是第一次。 到最后还是卢氏忍不住了,低着头说道:“王国舅家的荆氏兄妹三人来广成泽了。” 邵勋点了点头,不是很关心,只是赞道:“薰娘手艺这么好,以后要多尝尝。” 卢氏嘴角含笑,一直捏着裙角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刘庆孙遣人来追索荆氏,被我撞见,骂回去了。”卢氏又道。 邵勋讶然。 卢氏忍不住抬起头,故作轻描淡写道:“刘庆孙以前在范阳王府为长史,在我面前还不敢造次。” “薰娘果然是女中豪杰。”邵勋一脸正经地说道,甚至还放下手中食器,拱手作揖,表示佩服。 卢氏绷不住了,捂嘴直笑。 她知道邵勋在陪她闹着玩。 她性子活泼,经常被裴妃说三十岁的人、十七岁的心性,意外地感觉与邵勋说话非常放松,能让自己心情愉悦。 邵勋吃完蒸饼和几碟小菜,已有八分饱。 卢氏麻利地收拾完餐具,又拿出茶鼎,从中舀出茶汤,倒入茶碗中。 邵勋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摩挲,满足地叹了口气。 范阳王三十七年的生命中,大概都没享受过几次这种服务。而他邵某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天天享受。 倒完茶后,邵勋把卢氏拉入怀中,问道:“你想好了吗?” 这话是羊献容问邵勋的,现在被他借过来问卢氏。 卢氏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轻如蚊蚋地应了声。 “那好。”问清楚之后,邵勋点了点头,道:“今晚住流华院,做水引饼给我吃。” 如果卢氏不愿意,他也懒得招惹。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能玩的女人太多了。说难听点,今晚他去把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睡了,只要不声张,弄得满洛阳皆知,王衍、王敦都不会和他公然翻脸。 当然,女人心甘情愿了,有额外的好处,比如解锁更多动作,这是邵勋喜爱的。 就像他兴致起来,把岚姬的大白腚拍红了,也只会惹来娇嗔。 但如果岚姬本就很抵触他,你再这么做,那就是折辱了,一不小心,美人儿想不开,可能就那啥了。 呃,岚姬现在似乎有点喜欢被他拍打了,这是邵勋始料未及的…… “郎君,糜校尉来了。”唐剑在车外低声禀报道。 邵勋应了一声,将手从卢氏的两裆衫内抽出,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志得意满地下了车。 嗯,先战术调整了一下裤褶的位置,静静等了一会后,这才举步向前。 卢氏脸红地无以复加,只觉脑袋嗡嗡的,心砰砰直跳,胸前发烫,双腿无意识绞动着,浑身酸软无力。 良久之后,马车外的声音才隐隐传了过来。 “我要北上也不会去河内。”这是邵勋的声音。 “那你想去哪里?”这是糜晃的声音。 卢氏静静听着,有些忧虑。 “我在宜阳有坞堡,正合屯兵。若精兵被派往河内,何人来守宜阳?” “匈奴不一定对你的坞堡感兴趣。” “换个人去河北吧。糜公不妨对司徒直说,我若屯兵宜阳,定然不教匈奴从此轻松通过。” “唉,也就你敢和司徒讨价还价。” “还没正式讨价还价呢。钱粮呢?器械呢?” “粮是真没有。大旱之际,太仓内的粮没人敢动。哪怕只是一千斛,也得司徒同意方可调拨。钱帛倒是可以给伱一些。器械么,武库内搜刮一下,总还是有的。如果你要新的,就得等一等了。这两年少府新制的器械,都优先供给禁军及豫、兖军士了。” “糜公先回吧,司徒什么时候同意了,我什么时候再出兵。” “唉,你这是不打算给司徒台阶下啊。” “已经很给面子了。照我原本的心思,今年就不该打仗,好好救灾不行吗?”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卢氏也慢慢回过了神。 悄悄摸了摸脸,还很热。 她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男人粗糙手掌的力度。 “不对!”卢氏突然反应了过来。 家里还有人住着呢,今晚不行。 她提着裙摆,慌忙下了车,却早就不见邵勋、糜晃的身影,顿时有些傻眼。 第八十七章 相忍为国 糜晃离开广成泽时,见了一下戴渊。 此人正坐在修了一小半的宿羽宫内,与程收对弈。 糜晃与他没什么好多聊的,只略略谈了一下广成苑的修建事宜,便离开了。 山上草木焦枯,了无生气。 役徒们手上、嘴角都是血泡,形容枯槁。 这一切都让糜晃暗暗叹息。 但当他与役徒们交谈过后,却发现这些人居然不愿回家,甚至打算把家人接来广成泽,顿时惊了。 再一问,原来汝南、汝阴、梁国、陈留等地同样大旱,赤地千里,且已经有人把老家的消息传过来了。 役徒们老实木讷,但不是傻子。 老家的地都快冒烟了,广成泽却还顽强保留着部分水源,这是人所共见的事实。 今年大旱,明年就不大旱了吗?没有旱灾,还有蝗灾呢。 故老相传,大旱之后必大蝗,明年怎么过? 他们看到了广成泽相对丰富的水资源,看到了广成泽地里黄澄澄的小麦,知道这里能活人,傻子才会走呢。 离开广成泽,踏上北归之路时,天色已经渐暗。 糜晃坐在马车上,途经一市集时,与随从们下车吃饭。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北方策马而至。 当他们将马匹交给店家照料时,突然来了句:“洛水断流了。” 大部分过路的食客还没什么反应,糜晃脸色却变了。 随从们亦面面相觑,全都下意识看向广成泽方向。 “买些干粮、打些井水,连夜回洛阳。”糜晃上了马车,吩咐道。 “诺。”随从们心不在焉地应道,一边采买食水,一边相互间以目示意。 谶谣真的应验了啊! 毫无疑问,绝大部分人认为谶谣“主角”是鲁阳县公邵勋,还有很少一部分人认为谶谣所应之人乃王弥,因为他的头衔太吓人了——侍中、特进、都督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 但不管是谁,对大晋天子、司徒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呢? 真这样的话,可就真的乱了啊。 马车离开之时,糜晃同样叹了口气,掀开车帘看了眼广成泽方向。 广阔的田野之中,依然有无数屯丁就着月华的光辉,拼命抢收小麦。 可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热土啊。 ****** 流华院内,邵勋刚刚开完会。 旱情越来越严重,夏收后肯定没法种粮食了。 他决定等到秋天,无论旱情是否缓解,都将下种新一季的冬小麦。 在他的印象中,蝗虫一般在盛夏时节最多,似乎成虫期就在那会。在此之间,蝗虫还未成熟,移动能力没那么强。 但他也不是很确定,毕竟河南、河北、关中各个地区气候、纬度都不一样,蝗虫的生长期多半不一致。 这是最烦的。 你应付完本地蝗虫,可能还会迎来外地蝗虫,冲击一波接一波,直到夏天过去。 众人散去之后,邵勋大咧咧地宿于流华院中——都把手下召集过来开会了,显然没什么可遮掩的,也无需遮掩。 唐剑将众人一一送走后,又检查了一遍哨位,然后自觉地远离了后院。 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后,他又出去巡视了一遍,然后听到亲兵来报:“国友裴康来了。” 他立刻出门,躬身行礼:“裴公。” 裴康今天晚上没来开会,曹馥也没来——他俩本来就是门面招牌,来不来都无所谓。 但这会前来,怎么都透露着不寻常。 “有急事,速速通禀鲁公。”裴康的脸色有些凝重。 唐剑犹豫了一会,没动。 裴康有些不悦,道:“唐典卫缘何站着不动?有十万火急之事。” “有多紧急?”唐剑问道。 裴康一听,心中了然,更堵得厉害,嚷嚷道:“你不通禀,便让老夫进去。老夫乃鲁阳公友,需得匡正国主。” 唐剑不太敢阻拦裴康,只能稳住他,道:“裴公稍安勿躁,仆这便去通禀。” 说罢,对院门口的几名兵士使了下眼色,离开了。 跨过两进房屋,走过一个花园之后,唐剑的脚步便有些迟疑。 在后院值守的亲兵挺胸叠肚,威武肃立。 唐剑轻叹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穿过一道连廊后,遇到几個流华院侍婢,纷纷行礼。 唐剑大声回应,嘱咐她们打起精神,不得偷懒。 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传来“呀”的一声高亢呼喊。 然后便是人垂死之前的“呃呃”声,仿佛有什么气堵在胸口,一时间无法排遣而出的样子。 似乎还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 唐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赶忙退后几步,看着廊柱上的雕刻,仿佛能看出花一样。 片刻之后,邵勋披着一件深衣走了出来,问道:“何事?” “裴公漏夜而至,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唐剑远远回道。 “稍等。”邵勋点了点头,又回了房间。 卢氏像濒死的鱼一样翻着白眼,时不时猛地抽搐一下。 邵勋拿起丝绢,细心地帮卢氏擦了擦,然后将白玉般的身体抱起来,道:“薰娘先睡,我还有事。” 卢氏慢慢回过了神来,一把抱住邵勋,问道:“还回来么?” 雪白光滑的身体紧紧贴在黝黑粗壮的男人怀中,月华照耀之下,对比鲜明,奇异的荫弥感油然而生。 “回。”邵勋拍了拍她的臀,道:“这几日我都睡这边。” 卢氏轻嗯了一声,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仰起脸,红着眼圈说道:“郎君可千万不要把方才的事情说出去,不然我不活了。” 脸色无比认真,还带着几分哭音。 邵勋哑然失笑,目光在地面扫了扫,大旱之年,居然湿漉漉的。 卢氏都快哭出来了。 小时候尿过床,怎么年过三十了还尿?她真的无法接受。 “绝对不说,放心吧,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邵勋将卢氏放到席上,为她盖了层薄被,细声安慰几句后,穿上袍服离开了。 出门之时,满面春风。 他的两个小妾,都有小秘密,都对他说要是被别人知道,她就不活了。 哈哈,司马家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可爱?比男人可爱多了。 来到前厅之时,裴康已经吹胡子瞪眼,很不高兴了。 “君为县公,夜宿范阳王遗孀之府,成何——”裴康刚刚开始施法,就被打断了。 邵勋说道:“明日便遣人来娉。” 裴康一窒,正要二度施法,又被邵勋打断了:“武帝初年,因战乱频繁,下诏鼓励寡妇改嫁,以实户口。而今战乱剧于彼时,我娉个寡妇又怎么了?你情我愿,又非欺男霸女。” 裴康无言以对,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转而说道:“老夫方才收到消息,洛水断流了。” 卧槽!即便真有心理准备,邵勋还是有些惊讶。 他当然不信什么谶谣。 大旱之年,洛水断流又不是不能理解。 新中国成立后,黄河还多次断流呢。 断流不是全流域没水,而是某一段没水,河床裸露而已。有些较深的河段,可能还积存着一些河水。 但他理解没用,关键是其他人怎么看。 此时老裴就用黄鼠狼看鸡的眼神看着邵勋,让他有些不自在。 “鲁公可知如此一来,有人就容不得你了?”裴康幽幽说道。 邵勋叹了口气,道:“我还是那句话,今年就该抗旱救灾,打个屁的仗。但我说了不算,刘元海硬要来,我也没办法。匈奴既来,朝廷就该好好迎战。听闻有使者快马前往凉州搬救兵,这就很好嘛。上下同心,匈奴并非不可战胜。但如果再出内乱,可就难说了。” 从理智角度来分析,他现在最大的利益、首要任务就是保住大晋朝廷,不要让它受到严重削弱,更不能让它倒台。 朝廷威望跌得越厉害,地方藩镇化的可能性就越大。 届时大家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方伯,而是乱世争霸者,彻底没了约束,陷入无序混战,谁最危险? 不是匈奴,而是身处四战之地的邵某人。 司马越调动豫州兵从东向西进攻,匈奴从北向南进攻,割据荆州者从南向北进攻,关中南阳王再东出,你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 无尽的消耗战是非常危险的,一定要避免。 但世事总不如人意,总有人要搞事。而且这人还是司马家子孙,一点不珍惜祖宗的基业,反复拆台。 反倒是邵勋这个外人,在为司马家的基业操心,不希望它太快倒台,反复维护。 简直离谱! “司徒会怎么做?”邵勋问道。 裴康想了想,道:“司徒本就与你貌合神离,如此一来,怕是更加忌惮。说实话,老夫也不知他会怎么做。” “他会不会举兵南下?” “应当不会。”裴康摇了摇头,道:“刚刚清洗禁军,怕是不敢。” “我若北上洛阳,会如何?” “禁军会一哄而散,投伱的不会太多。”裴康说道:“天子也会忌惮无比,檄召四方州郡讨伐你。” 邵勋摇头失笑,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这不是后汉末年了,风气已经完全不一样。 挟天子而令诸侯者,司马氏诸王已经演示过了,谁碰谁死。就连刚刚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实际控制天子的司马越,同样会死。 既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又要保住大晋朝廷,而大晋朝廷的实际掌控者还对你有敌意。 你教训他吧,教训得狠了,他自己散架了,还会坏了你的大事。 你不教训他吧,他又总恶心你。 这事还真操蛋。 “裴公能不能去趟洛阳!”邵勋问道。 “找谁?”裴康眼皮子一跳,问道。 “王太尉。” “王夷甫会帮你吗?” “王太尉这人,固然夸夸其谈,信口雌黄,但他有一点好,识时务、身段软。最重要的是,他也不希望朝廷出事。”邵勋说道。 “你想让王夷甫做什么?” “让他找个合适的机会劝劝天子和司徒。”邵勋说道。 “天子或不难劝,司徒那边就有点难了。”裴康想了想司马越现在的状态,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现下或无事,将来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邵勋说道:“散播谶谣者,多半是匈奴人。他们也没想到洛水会真的断流,但歪打正着,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让大晋上下无法齐心协力。好在大敌当前,朝廷不会真拿我怎么样。” 裴康默默点了点头,当下确实只能这么做了。 “老夫真是欠了你的,唉。”裴康起身,瞪了一眼邵勋,又问道:“走一步看一步固然没错,但你心中可有个长远的方略?” “自然是当大晋忠臣。”邵勋说道:“匈奴入寇,我率师赴难,如此忠勇,天子和司徒难道还信那虚无缥缈的谶谣?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你心中有数就好。”裴康见夜已深,不便打扰,便离去了。 “唐剑。”邵勋喊道。 “仆在。” “明日让牧长吴前过来一趟。” “遵命。” 邵勋挥了挥手,让唐剑退下。 明日唤吴前来,是让他去募兵。这事本来应该是年底办的,因为要到明年年初才会有军官下部队,但现在等不及了,只能提前招募一千两百人,以应对错综复杂的局势。 他现在不是最危险的时候。 最危险的时候当是匈奴被击败,退回河东之时,难保司马越会不会有什么骚操作。 当然,如果匈奴赢了,洛阳陷落,那更危险。 他现在的实力,对上匈奴主力,失败是必然的。大旱之下,匈奴骑兵甚至可以直冲广成泽,破坏乃至毁灭他的基业。 他与朝廷,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互相看不惯,甚至多有争吵,但还得一起搭伙过日子,互相忍让,共同应对家庭危机——因为只有双方一起努力,才有可能渡过危机。 这个时候再算计谁吃亏谁占便宜,乃至大打出手,那就真的一点格局和眼界都没有了。 另外,从辩证角度来看,任何事都有好坏两面。 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 在匈奴入寇、谶谣满天飞的大背景下,我、司马越、刘渊三人,各自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全看各自的操作了。 第八十八章 话疗(加更求月票) 糜晃回到京中后,一直没见到司马越,原因是他病倒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病的,糜晃也不敢猜测,反正这两年司徒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且不断恶化,生病实属正常。 但四处疯传的谣言,依然让他忍不住猜测。 想到最后,只是喟然长叹。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七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督护,为司空督练第一支兵马,邵勋还只是个什长罢了。 七年过去了,世间风起云涌,让人眼花缭乱。 这七年间发生的事,可能比过去二十年、三十年还要多,还要让人震惊。 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加快了速度,让人极其不适应,然后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结果越做越糟,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大晋朝,要亡了吧?”糜晃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他对大晋朝亡不亡没有那么关心,无非就是换個人当天子罢了。但他对恩主比较关心,他毕竟是司马氏的人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邵勋对司马氏应该不怎么关心,除非那是个姓司马的女人…… 糜晃咧嘴笑了笑,十分难看。 “阿爷。”糜直走了过来,行礼道。 糜晃看了看长子,门外还有二十余人。 有的从弘农过来,是他当弘农太守时结识的老部下。 有的就是洛阳人,禁军清洗后投奔过来的小军官。 还有一批是从东海老家过来的,家族部曲中的骨干。 “去吧,回嵩山。”糜晃挥了挥手,说道:“现在到处是流民,你们好生经营。” “得亏去年秋天听劝,种了小麦。”糜直感慨道:“今年秋天如果下雨,还得种,避开明年的蝗灾。” “你有主意,阿爷很欣慰,去吧,没事不要回洛阳,好好操练庄客。”糜晃挥了挥手,说道。 “是。”糜直行了一礼,然后带着部下们离开了。 嵩山坞堡现有一千三百余户,可拉出两千丁壮。 他们在山里种田操练,应对时局,非常不容易。 但如今哪里容易呢? 山里再辛苦,也比洛阳安全啊。 再者,洛阳陷入大战的时候,嵩山坞还可以作为一个屯兵点,给邵勋用一用。 是的,就是给邵勋用。 糜晃对禁军已经绝望了。 经历了大清洗的禁军,已不再具备主动进攻匈奴的实力,只能在洛阳周边防守。 即便是与匈奴野战,也一定是倚城而战,不可能远征了。 他曾经与邵勋畅谈过军事。 邵勋认为,能深入敌境进攻的是第一等军队,能在己方境内进攻的是第二等军队,能在敌方境内守城的是第三等军队,只能在己方境内坚守的是最下等的军队。 进攻和防守,对军队素质的要求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如今的禁军,大概介于第三等和第四等之间,堕落得有点快。 从今往后,他们大概率只能被动挨打,守守城池了。 而洛阳这个情况,守到最后,也一定是守不住的。 难矣。 ****** 糜晃一直在京中待到六月中,才接到入见司徒的许可。 六月十六,他匆匆来到了司徒府。 “参见王妃。”见到裴氏时,糜晃躬身行了一礼。 裴妃回礼,然后轻声说道:“子恢勿忧,王太尉、潘、刘二位长史皆在,小心说话即可。” “谢王妃提点。” 裴妃飘然远去。 糜晃叹了口气。 得知司徒病重之后,王妃便带着世子回到了京中,亲手照料。 这让糜晃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轻手轻脚来到卧房后,却见司马越半倚半躺在榻上,神色萧索,静静听着王衍说话。 糜晃悄悄看了眼,差点流下眼泪。 司徒本就清癯,经过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 眼神也有些浑浊,不再似之前那般有神。 看来,洛水断流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啊。 “司徒。”糜晃行礼。 司马越转过头来,看向糜晃,眼神有些闪烁,十分复杂。 “坐吧。”司马越无力地抬了抬手,说道。 糜晃坐了下来,低头不语。 王衍继续说话:“谶纬之说,盛于后汉。彼时《五经》不可改,儒生为了幸进,不断修饰经书,神鬼之说不断引入,信者多矣,但虚无缥缈之说亦多。” “夷甫是说,谶纬乃是儒生释经弄出来的,不足信?”司马越问道。 王衍捋了捋胡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文本。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如《河图赤伏符》、《河图帝览嬉》、《洛书甄曜度》、《洛书摘亡辟》、《孔子河洛谶》等。” “然后汉这些谶经纬书,其实也是前代所遗。千年以降,经手谶纬经书者不知凡几,各怀目的,不乏居心叵测之人,为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乱写谶纬。” 说到这里,他举了几个例子。 司马越听得十分入神,凝重的脸色稍解。 王衍一直在悄悄观察司马越的脸色,见此心下渐安。 他没有全面否定谶纬之说,而是先从数量众多的谶纬书籍方面入手,指出谶经纬书的内容十分庞杂,历朝历代都有人加私货,演变下来甚至有互相矛盾之处。 这是一种经典的话术手段。一本书哪怕99.9%的内容是正确的,只要0.1%有问题,那就可以揪着这点穷追猛打,混淆视听,全面否定这本书,并给人制造一种固有印象。 司马越显然入彀了。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经学成为官学。然天下之事,包罗万象,数百年前的经典如何能包治一切?故儒生用谶纬之说穿凿附会,以免儒家经典为人攻讦。完美之‘经’,只能由‘纬’来完善。”王衍又说道。 “前汉末年,王莽为篡权,大量炮制谶纬。当其时也,谶纬之说泛滥无比,王莽不但不禁止,反而纵容乃至奖励。然王莽篡位之后,立即下令禁控谶纬,由此可见一斑。” 司马越听了微微颔首。 糜晃也情不自禁点头,他觉得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仆闻贤明之君,皆对谶纬之说不屑一顾。”王衍察言观色,继续说道:“汉光武曾颁图谶于天下,为谶纬定型,遏制其发展。” “魏武帝曾科禁内学,禁毁谶纬之说。” “国朝武帝又禁星气谶纬之学。” “故此说不足信也,司徒勿忧。” 王莽曾经为了上位而疯狂炮制谶纬之说,上位之后立刻下诏禁止。 刘秀平定天下后,于中元元年(56)颁布图谶,其实就是规定了谶纬的格式,最终解释权归官方版本,其实是为了遏制谶纬之说的发展。 但官方这种行为,也令谶纬成了显学。终东汉一朝,谶纬学说十分兴盛,儒生也大量使用,甚至到了经、纬不分的地步。 即便从东汉末年开始打压,但这种学说已经扎下了根,不是一时半会能压制的。到了此时,依然是世家大族子弟的必学科目之一。 王衍说了这么一大堆,好似对谶纬不太相信,但你问问他为何总是一个人在家研究图谶甚至算卦? “夷甫所说,似有几分道理。”司马越的脸色好看了许多,随后又看向潘滔、刘舆二人,问道:“你二人是何看法?” “司徒,此必匈奴之计,旨在离间司徒和鲁阳县公,不足信也。”潘滔立刻说道。 刘舆犹豫了一下,似是觉得这会不能生出内乱,当以大局为重,于是附和道:“谶纬之说,虚无缥缈。鲁阳县公嚣张跋扈,贪财好色,恶了不少人,或有人中伤。” “司徒历次征调,鲁阳县公皆出兵相随,忠勇可嘉。”糜晃说道。 司马越迟疑难决,最终还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初听到洛水断流的消息时,他直接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 醒来之后,恨不得什么都不顾了,要当场杀了邵勋,幸得左右劝解,方止住了那股子翻腾不休的杀意。 这会经王夷甫一阵开导,心里好受多了,杀心也淡了许多。 但心底的那根刺,却怎么都拔不出来,反倒愈发往肉里钻了。 待到击退匈奴,还是得着手解决这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而在想到匈奴之后,他又问道:“石勒寇钜鹿、常山等郡,大肆征发人丁,众至十万,该如何应对?” “司徒,这事还得着落在王幽州身上。”刘舆答道:“或可令其权摄冀州北部诸郡,总揽军务,剿灭石勒。” 司马越犹豫了下。 这是给王浚名义了,他不是很乐意。 最好的办法,还是王浚为朝廷打仗,击败石勒后就退回,钜鹿、常山等郡仍然归朝廷管。 朝廷可以给王浚名爵,但不能给他升官,不能给他地盘,这是底线。 “先着王浚进剿石勒。”司马越说道。 “诺。”刘舆应下了。 “匈奴定然要南下。”司马越又道:“此番大战,还得有个主帅,何人能为之?” 按理来说,司马越是当仁不让的主帅,但他如今这个身体状况,确实无法指挥——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因素。 几人都下意识看向王衍。 王衍是北军中候、太尉,指挥禁军打仗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司马越看了一眼王衍,心中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另外,他也不想把权力过多地集中到一个人手里。 “罢了。”司马越摆了摆手,道:“着曹武、王堪守好渡口,防备匈奴南下,余事容后再议。” 说完,又看向糜晃,问道:“子恢,南下之情形,与孤细说。” 糜晃上前,将与邵勋会面的情形仔细说了一番。 当然,是以他的方式来说的。 比如,邵勋索要钱粮器械,口气很不好。糜晃只提及南边赤地千里,百姓嗷嗷待哺,邵勋军粮不足,恳求朝廷调拨太仓之粮以赈。 如此种种。 司马越听完,不置可否。 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一阵头晕袭来,难受得不行。 只能无力地摆手道:“檄调邵勋率众北上。钱粮器械之事,夷甫你看着给吧。” “好。”王衍点了点头,应道。 第八十九章 开诚布公(上) 司马越松口之后,整个六月,王衍都在清点物资。 大战即将来临,这时候再不把家底弄清楚,就真的完蛋了。 王衍太清楚管理洛阳武库、东阳门太仓那帮人的德性了,因为以前就是他的人在管,现在则换了司徒幕府的新贵——王衍不认为他们与自己的“小弟”有什么区别。 甚至于,很多人还没“吃饱”,吃相可能会更难看一些。 清点完物资后,七月初一,王衍派人南送了一批,主要是各种军资。 他很清楚,梁县那边有一定的生产能力,但很薄弱,几年内都不可能自给自足。比起钱粮,军资更能吸引邵勋。 除了这些事外,他在朝中几乎没什么可做的了。 司徒幕府的人几乎把持了一切,甚至开始侵夺他的权力。王衍遣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司马越压根不问,遂死心。 七月中,眼见着邵勋还没有北上的动作,王衍便亲自去了一趟广成泽。 “自春至夏,未有一滴雨落下。”王家别院外,听着女儿王惠风的话,王衍只是无语。 如果还不下雨,广成泽大概也要减少秋播田亩数量了。 毕竟,小麦比粟更需要灌溉,没水肯定不行。 但粟没法越冬,没法利用灾害减少的冬春时节,这是致命的缺陷。 “广成泽收的粮食,只够他们自己吃吧?”王衍顺着长堤往前走,问道。 大女儿王景风拽了根枯萎的柳条,无聊地甩着,跟在后面。 小女儿王惠风闻言点了点头,道:“怕是还得用掉点存粮。梁县、鲁阳虽然河湖纵横,也种了小麦,但收成应比不上广成泽。襄城七县、阳翟、阳城、宜阳的日子也不好过,鲁阳公大概要开仓放粮,救济一点。” “他还能撑一年。不过,也就撑一年而已。”说到这里,王惠风的语气稍稍有些惋惜。 这个男人,她只远远见过一两次,甚至没说过话。但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一直在搜集有关他的材料,摸清楚他的家底,为此甚至把并州、冀州、豫州等地的消息处理都延后了。 在她的认知中,鲁阳县公是个难得的干才,心中又有热忱,当真是奇男子一個。 今年以来,父亲在京中声名鹊起,威望大涨,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去岁力推冬小麦,众皆以为有先见之明。但王惠风知道,这是邵勋出的主意,前几年他一直在推行“两年三熟制”,与传统的“一年一熟”制相比,好处多多。 她找人问过,两年之内,粟、麦交替种植,能减少虫害,麦的亩收还比粟高,而且还能多收一季杂粮。 最重要的,今年的大旱已经证明,没有什么比规避灾害更重要的了。 这个功劳,其实该是鲁阳县公的。 “他能撑一年,洛阳都不一定能撑到一年。”王衍苦笑道。 大旱之际,江、汉、河、洛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断流,可谓史无前例。 因为断流,漕运不通,今年各地的赋税就没能及时解送入京,也就附近的豫、荆、冀、司四州通过陆路转运,输送了少许钱粮过来。 但陆路转运如何能跟漕运比?差远了。 所以,现在洛阳也缺粮,每一斛都得精打细算——光靠洛阳盆地,是养不活这么多禁军、官员、工匠以及其他各色人等的。 到了明年,即便漕运畅通,多半和今年一样,不会有多少钱粮入京,因为今年大旱的恶果会反应到明年,今年赋税上的亏空,也会反应到明年。 今年洛阳能依靠太仓存粮、少量入京赋税以及收获的一批冬小麦挺过去,但明年日子就难过了,后面怕是要陷入严重饥荒。 这一切的压力,都落在他肩膀上,因为他最大的作用就是卖老脸,为朝廷催缴赋税。 明年的话,大概只能向平子镇守的荆州、处仲镇守的扬州以及裴盾所在的徐州多索要些钱粮了,还不一定有多少。 刘元海若知道接手洛阳将面临这样一副烂摊子,大概都没兴趣南下了。 没钱没粮,还有十几、二十万不种地的人,送给你要不要? “阿爷,实在不行去建邺好了。”王景风大大咧咧地说道。 夏日天热,衣衫甚薄。 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偏偏还挺拔得很,不知道咋长的。 腰肢纤细、匀称,大腿修长、笔直,臀肉结实、挺翘,配上那副堪称完美无瑕的脸蛋,当真风华绝代——就是人有点傻。 “建邺?”王衍有些心动,但终究摇了摇头,道:“一旦南渡,就再也回不来了。” 王惠风也皱起了眉头,轻轻叹息一声。 对琅琊王氏而言,南渡以后确实还能安享富贵。但北国江山是真的拱手让人了,士民百姓会过上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忍心吗?王惠风不知道。 因为唯一的兄长在外做官,她历来帮着父亲打理文籍,甚至是外地送来的情报,比王景风甚至兄长王玄、叔叔王敦、王导等人知道的多得多。 百姓生活的种种惨状,她是有概念的。 如果北方陷入无序混战之中,百姓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凄惨——都说眼下惨,但这会的日子或许已是未来多年内最好的时候了。 她固然向着王家,愿意为家族尽自己的一份力,但她终究也不愿意看到天下百姓陷入悲惨的境地。 这无关其他,仅仅只是良心罢了。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在四周警戒的王家护卫立刻紧张了起来。 不一会儿,百余骑出现在道路的尽头,然后直奔王家别院。 “太尉。”邵勋轻盈地跃下马背,对王衍行礼。 “鲁阳公。”王衍回礼。 邵勋的目光在王景风身上停留了一会,饶是已经见过一回了,依然赞叹不已。 老壁灯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他的? 看到王惠风时,则有些惊讶。 此女沉静内敛,落落大方,居然也在打量他。 长得高挑漂亮的应该是姐姐王景风了,清秀内敛的则是王惠风。 就本人的喜好而言,他觉得王惠风更好,原因不解释。 “太尉相召,必有要事。”邵勋笑道。 王衍以目示意王景风。 王景风也不着恼,行礼后离去了,王惠风却站在王衍身后没有走。 “你猜老夫召你何事?”王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催我北上?”邵勋笑道:“仆正在练兵呢。新募了两幢兵士,刚刚来广成泽,正在给他们上规矩。” 王衍再不通兵事,也知道这些基础的训练完全不需要主将出马。 但他不想拆穿,只是倒背着双手,在前头慢悠悠地走着。 邵勋不以为意,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不小心,居然和王惠风并排了。 王惠风看了他一眼,带着温和的笑容——若王景风在此,定然要嘲笑邵勋两句了。 三人走着走着,已经来到了一处僻静的竹林旁。 “全忠——”王衍突然说道。 “我不字全忠。”邵勋无奈道。 “鲁公对方今之天下,有何看法?”王衍换了个称呼,问道。 “众正盈朝,大晋中兴——”邵勋开口就瞎几把扯。 “该开诚布公一点了,对你我都有好处。”王衍说道。 王惠风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徒还有多久?”邵勋直接问道。 王衍一窒,和这小狐狸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呢?一问就是关键。 “最多一年吧。”王衍叹道。 司马越的身体状况,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脑袋清醒的,已经在找后路了。 脑子不清醒的,这会还在搜刮民财、盘剥士民。 脑子过于清醒的,差不多也在做同样的事,并且积极准备南渡建邺。 司徒幕府近百幕僚,掌握着司、豫、兖、徐、冀、荆五州大权,深刻影响着雍、凉、并、扬等州,能够调用无数人才、钱粮、军队,但他们很快就要失去主心骨了。 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会给谁继承呢? 好吧,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全部吃下。 建邺的琅琊王大概能吃很大一份。 世子司马毗能吃一份。 王衍可能会吃下最大一份。 投靠邵勋的,反倒是最少的,且多半是家世、权力都不怎么样,屡受排挤的不得志之辈。 至于天子,他很可能什么都吃不到,比邵勋还可怜。 “太尉打算怎么办?”邵勋问道。 “勉力支撑洛阳的局面。”王衍说道。 “我信。”邵勋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问道:“若洛阳支撑不住呢?” 王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邵勋看着他,大概能理解王衍的纠结。 老壁灯肯定是怕死的,但他也确实不愿看到朝廷完蛋,也不愿轻易放弃洛阳。 历史上司马越死的时候,王衍随军跟在司马越身边,后来应该是继承了大部分遗产,他带着司马越的灵柩归葬徐州时,应该不是逃跑。 因为他的妻子、两个女儿都在洛阳。 裴妃、世子也在洛阳。 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不能让老壁灯跑了。 不能让司马越幕府的资源散掉。 于是,邵勋立刻上前一步,道:“若司徒天不假年,遭遇不幸,愿与太尉共进退。” 说罢,躬身一礼,脸色郑重。 王衍连忙将他扶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让邵勋毁掉与庾家的婚约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女儿。 王惠风何等聪慧之人,见父亲看向她,微微有些惊讶,或许还有点失望,更有点悲哀。 她看向前方枯黄的竹林,风中似乎回荡着她心底的叹息。 鲁阳县公或许是良人,但一女不事二夫,女人应该对丈夫忠贞,即便他已经死了。 王衍收回目光,心中有些愧疚。 女儿曾是太子妃,当初强迫她离婚这件事,一直是父女间不愿提及的伤疤。 当女儿旁若无人,从大街上哭着回家时,看他的那种眼神,王衍到现在还记得。 他不敢再强迫女儿了。 “有这句话,也不枉老夫与你开诚布公了。”王衍笑了笑。 说完,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鲁阳公所求何物?” 王惠风也转过头来,看向邵勋。 第九十章 开诚布公(下) “累年以来,四方多故。” “大河以北,犹集戎兵。” “荆扬之地,疮痍仅平。” “潼关以西,灾患频仍。” “豫兖中州,百姓流亡。” “遂使天下租赋,半资军食。物力凋耗,人情艰危。又有匈奴鲜卑,豺狼本性。前番长安,屠戮万人,今岁黎阳,沉河三万。诸般情状,实令我心忧。”邵勋用“考研”的顺口溜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大志——”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一眼王衍,道:“而今想做的,无非是劝农重谷,以备饥荒,训卒练兵,用防寇盗罢了。” 王衍默默品味着这些话。 邵勋确实和他开诚布公了,但又没完全开诚布公。 他说的这些,可进可退。 表面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忧心天下的忠臣,但王衍不相信他就这么点心思。 乱世之中,谁没点野心? 就连他最初制定狡兔三窟计划的时候,也是带有相当野心的。 那个计划,可进可退。 进的话,图谋中原,定鼎天下,王家贵不可言。 退的话,保境安民,以待圣主,王家仍不失公侯。 计划执行到现在,他已经死心了,完全放弃了“进”的可能性。 茂弘(王导)同意自己的看法,平子(王澄)无可无不可,也就处仲(王敦)觉得太可惜了,还有点不甘心。 王衍现在对王敦非常失望,觉得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般激进,可能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只不过终究是族亲兄弟,他到底还是心软,给王敦谋了个扬州刺史之职。 话又说回来了,王家诸人在才能品行方面,都有严重的缺陷。 包括他自己在内,还有王敦、王导、王澄等人,没一個有成事的能力,撑死了是个辅佐之才。 既如此,就要好好挑选辅佐之人了。 茂弘在江南辅佐琅琊王,待机而动,这是好的,应该继续。 他在京中辅佐司马越,但司马越命不久矣,却要好好挑选下一个人了。 邵勋是个好苗子。这几年王衍一直在观察他,觉得各方面能力都十分出色,有成大事的潜质,无奈他出身太低了,这让他成功的可能性小了许多。 这倒不是王衍看不起他的出身。 从理智角度分析,这么低的出身,对士人的吸引力太小了。七年以来,邵勋才吸引了几个士人? 如果是司马氏宗王,有他这个表现,早就入主中枢,再次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权臣了。 看看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司马越故事就知道了,一旦得势,士人纷纷聚拢过来,还尽是有名望的大家族子弟。 邵勋呢? 南阳乐氏、颍川庾氏算是与他走得比较近的,但这俩也不是一流士族。 裴家到现在还只是投入了一部分,三心二意。 泰山羊氏与裴家差相仿佛,力度甚至还不如裴氏。 范阳卢、清河崔也只出了一两个人,其本家压根谈不上下本钱。 至于颍川陈氏、阳翟褚氏、汝南周氏,还不如乐氏、庾氏,都有点不入流了。 但除了邵勋,京中也找不出第二个出色的人了。 天子已经不可能再信任他,他还能辅佐谁?难道是东海王世子? 每每想到此处,王衍就很纠结。 出身、门第,直如天堑一般,压制得邵勋这个好苗子步履艰难。 王衍都为他可惜了。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转机…… 王衍想起了最近疯传的谶谣,有些好笑地想道:却不知太白星精门第几品? “君有此志,便已超过太多人了。”王衍收拾心情,说道:“确实,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你表明心志,老夫也不藏着掖着了。今后有甚难处,老夫尽力帮你化解。洛阳的难处,你帮老夫化解。这个世道,谁都看不清前路,互相扶持前行吧。” “正有此意。”邵勋笑道。 危机之下,暗流涌动,各人各寻门路,司马越也没办法。 三人谈完事后,便离开了这个幽静的竹林,向外走去。 “你何时率军北上?”王衍问道:“第一批军械已经送抵。数日后还有一笔钱帛,你领受后就来洛阳吧。若还有什么难事,现在提出来,老夫帮你想办法。” “确实有一桩难事。”邵勋说道:“听闻顺阳内史空出来了?” 王衍看着他,久久不语。 这小子还真是打蛇随棍上,有洞就钻啊。 顺阳国属荆州,是顺阳王司马畅的封地,下辖八县,太康十年(289)户二万余。 经历过战乱,但也多了不少关西流民,十几万人口还是有的,甚至更多。 原来的顺阳内史名刘璠,是前荆州都督刘弘之子。 山简出镇襄阳之后,但狂喝滥饮,不恤政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某次听下面人八卦,信以为真,于是表奏朝廷,说刘璠在顺阳国颇有威望,当地士民有可能劫其为首领作乱。 朝廷一听,这还了得,于是将刘璠召入洛阳,任越骑校尉——这是一个闲职。 “伱想让谁当顺阳内史?”王衍不和他兜圈子了,直接问道。 “梁令羊曼羊祖延。” 王衍沉思良久后,说道:“让羊家一起使劲,尽逮着老夫用是吧?” “好。”邵勋大喜。 羊氏、王氏一起使劲,弄一个太守级别的官而已,把握还是很大的。 “何时率军北上?”王衍自觉抓住了邵勋的把柄,问道。 邵勋果然被拿捏住了,说道:“最迟月底,钱粮到了就走。” 王衍叹了口气,驱使邵勋这种人太费劲了。 好在邵勋也有分寸,讨价还价到最后,不会真的谈崩。 ****** 与老逼登谈妥后,邵勋直接回了流华院,发号施令。 王阐、郝昌、楼权、楼褒、陈眕五将,率辅兵五千人北上广成泽,十日内抵达。 这些辅兵本还有三四千人,接收了部分“劳改积极分子”之后,人数大增。 随后,又整编了部分南下投奔而来的禁军将士,人数达到了六千。 这次带五千北上,可谓主力尽出,虽然他们的战斗力不咋地。 鲁阳县今年新添了一防府兵,现有两防579人。 梁县有三防,广成泽两防,总计七防府兵,共征调1200人北上,编组为长剑军。 长剑军的战斗力参差不齐,有人很厉害,有人一般,但整体还是可以的。 且随着时间推移,整体战斗力会越来越强。 1200府兵各带一名部曲,七月底之前至广成泽集结。 银枪军本身就屯驻在梁县及其周边,随时可以集结,故继续操练,等待命令。 该军现有十二幢,约7200人。 其中三千人挂靠在襄城郡,对外以郡兵的名义存在。也就是说,襄城郡每年提供十几万斛粮食负担这支部队,另外还需支付6000-9000匹绢的赏赐——如果襄城筹集不到这么多绢帛,则用粮食折抵。 此番出征,原则上带一至八幢4800人北上,其余2400人留守。 牙门军尚有4600余人,就在梁县。老规矩,还是带三千人出征。 这样一算,战兵约有九千,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七月二十七日,邵勋收到了河东发来的消息:汉国楚王刘聪率军自平阳南下,攻平北将军曹武所部。 他知道,战争已进入倒计时,战火随时会烧到洛阳。 唔,临走之前还有喜事。 卢氏刚刚闻着油烟味,直接奔出去呕吐不止。 有过一次经验的邵勋大喜,再考虑到卢氏的月经已经停了好一阵子,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吐完的卢氏直接扑进了邵勋的怀里,哭得泪眼朦胧。 她嫁给范阳王多年,结果愣是没生下一男半女——当然,司马虓也没有任何后代。 可想而知,她背负了多大的压力。 年过三十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的她应该也会绝望到哭泣吧。 哭完之后,她擦了擦眼泪,坚持着给邵勋做完饭。 “明日就要出征了,我送你去绿柳园,也好有个照顾。”邵勋抚摸着她的脸,说道。 卢氏乖巧地应了声,手犹自放在小腹上,仿佛能感受到什么一样。 邵勋则有些后怕。 最近两个多月,流华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流“华”院,席子、被子经常浣洗。 时不时地,卢氏还会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在月华下跳舞给他看。 这纯粹是瞎搞啊,差点谋害了他的第二个孩子。 伺候邵勋吃完饭后,卢氏回到了房间,悉悉索索好一阵后,端出来一个大筐。 她一个人将筐搬到后院,拿锹挖了个坑。 筐中有饰品、有裙服、有铜镜,还有一些文房用具。 卢氏一一拾起看过,然后再不留恋,将其埋掉。 司马虓的最后一丝痕迹,大抵永远消失了。 邵勋偷偷摸摸跟在后头,目睹了整个过程,心下大喜。 见到卢氏埋完了东西,他又猥琐地溜回了前院,装作看书,但《春秋》都拿倒了。 好在卢氏心神激荡,没注意。 她直接依偎进了邵勋的怀里,轻声说道:“战阵之上,莫要逞强。你身上的伤疤,我都数着,不能再有新的了。” “好。”邵勋摸着卢氏的光洁的额头,应道。 司马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啊,倒是自己有点渣了。 七月二十八日,诸军开始集结。 一时间,广成泽外游骑往返、刀枪森严,到处充斥着肃杀的味道。 战争机器,缓缓开动了。 一旦开动,就必须以血肉为养料供养,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第九十一章 会议(为盟主柿子很香加更) 七月最后一天,邵勋在绿柳园召开军事会议,将官齐至。 林林总总大几十人坐在院子内,分亲疏远近、地位高低安排座次。 左半部分是文官,右半部分是武官——文武是职位区分,并不是人的区分,此时一个人既可以当文官,也可以当武官,分野并不明显。 长剑督陈有根坐在邵勋右下首。 不管以前怎么样,他现在是侍郎,隐隐邵氏帐下第一大将,地位很高。 长兄陈金根坐在后面,他是陈有根的部曲将,统率着陈家数十部曲僮仆,上阵时充当亲兵。 陈银根、陈铜根二人则无缘列席,前者是宜阳贼捕掾,后者是公府舍人——舍人无品级,但有禄田五十亩,属于干杂事的小吏。 长剑军副督常粲亦坐在陈有根身后。 陈有根下首是李重,牙门军副督。 从军事才能角度来看,他才是邵氏集团头号大将。而且他为人谦逊,手不释卷,勤于学习,在牙门军群体中有相当威望,且多次带兵打仗,独领一路。 陈有根的能力,真的不好与他比。 座次如此安排,颇有玄机。 李重下首,则是侍郎柳安之。 柳安之再往下,依次是银枪军两位副督王雀儿、金三,他俩身后还坐着陆黑狗、侯飞虎、徐煜、孙和、张大牛、蒋恪等幢主,基本都是东海、洛阳、太原前三期的。 至于第四期开始的梁国、长安、邯郸以及去年招收的邺城七期诸多学生中,暂时还没出现有资格坐在这边的人。 银枪军是邵氏军政集团当之无愧的主力,人数众多,技艺娴熟,坐在那里鸦雀无声,静静聆听邵师训话。 银枪军众人之下,则有义从督满昱、辅兵五将王阐、郝昌、楼权、楼褒、陈眕,各有随从,黑压压坐了一大片。 左边文官方向,最靠近邵勋的是曹馥,然后是裴康。 这两人地位高,但其实不太参与日常政务管理,只有搞不定的时候,才会请他们出面疏通关系,发挥影响力。 真正的文官之首还是襄城太守卢志。 邵勋在河北的许多统战行为,都是卢志写信过来叮嘱的。 而且,比起王衍、王导这一众王家子弟来说,卢志有很强的操作庶务的能力,这是他们欠缺的——王衍、王导的技能,更主要点在“维持会长”这个方向,实际治理能力是不行的,这可能与世家大族不太喜欢操作庶务有关。 卢志之下,有国相崔功、丞裴廙、大农褚翜、牧长吴前、学官令庾亮、梁令羊曼、典书令羊茗、典书丞毛邦、四位治书、阳翟令周谟、中典牧乐宽等人。 邵氏亲族也来了一些。 禹山坞坞主、亲舅舅刘善、三弟邵璠、大侄子邵慎以及叔伯、堂兄弟、表兄弟十余人,基本都来了。 刘善四十出头,以前继承了邵勋外公的位置,当过徐州世兵的队主,在乡间是有那么几分傲气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出席如此高规格的会议,看看身旁那些世家子弟,有点自卑。再看看对面那帮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武官,更是感受到了天然的压制——军中丘八们就吃这套。 “鲁阳县公到。”典卫令唐剑率先走了过来,大声唱道。 邵勋身穿戎服,龙行虎步走了过来。 “参见明公。”刘善跟着众人起身,齐齐行礼。 这个外甥,不得了啊。 七年时间,怎么就闯下这么大的家业? 文官武将,一個个毕恭毕敬。 一声令下,估计能把一州之地搅得天翻地覆。 以前还觉得姐姐嫁到邵家是下嫁了呢,可现在看来,他们家是高攀了啊。 前几年妻子还提议把女儿嫁给邵勋。当时姐姐欢喜得不得了,说表兄妹亲上加亲,是大好事,可惜被自己私下里否决了。 如今是不可能了。 成都王妃、范阳王妃相继住到绿柳园之内,世家嫡女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贵气逼人,直接把家里的丫头给比下去了。 可惜。 “坐。”邵勋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双手虚压。 众人纷纷落座。 “出征在即,长话短说。”邵勋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件事。” “我出征之后,曹公担任留守之职,一应军政事务,悉由曹公做主。” “庶务方面,崔公、卢公副之,大事商量着来。若实在难决,则遣信使送来军中。” “诺。”曹馥先起身,姿态摆得很足。 “坐着说话即可。”邵勋起身走了两步,将曹馥搀扶着坐下。 崔功、卢志二人亦起身应诺。 邵勋令其一一坐下。 崔功还好,卢志或许心里不太服气。但面对曹馥这种老资格的不倒翁,他还是给予了面上的尊重。 裴康就有点麻了。 合着没他啥事,心下有点不得劲。 “军务方面,由黄彪、吴前、柳安之协助曹公。留守之牙门军、府兵、银枪军、义从军等,其布防、调动、出战,皆需四人会签,其令方可生效,缺一不可。”邵勋又说道。 “诺。”黄、吴、柳三人齐声应道。 “第二件事。”邵勋继续说道:“洛阳三园及屯田军南撤之事,抓紧办理。”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邵慎、邵璠二人。 二人立刻起身,只听邵慎说道:“叔叔——” “嗯?”邵勋瞪了他一眼。 “鲁公放心,第一批人携四万斛麦已过伊阙关,不日即可抵达广成泽。第二批人差不多也出发了。最迟八月下旬,洛阳三园会撤干净。”邵慎大声回道。 “可能要到九月初。”邵璠补充了一句:“东西太多,屯丁们也有些骚动,最好遣一军押送。” 邵勋立刻看向黄彪,命令道:“调拨一幢牙门军士卒,协助撤离。” “诺。”黄彪应下了。 洛阳三园现有庄户4200余户、二万余口,耕种了1250顷田地,有1100余头大小牲畜。洛阳即将成为战场,他们是肯定要撤下来的了。 “第三件事,宜阳三坞,撤一部分人下来。”邵勋看向毛邦,道:“毛二你治三坞多年,这事你来操办。” “诺。”毛二应下了。 位于宜阳县的云中、金门、檀山三坞,目前计有堡民5200余户、23100余口,开垦了1150余顷农田,有超过2000头大小牲畜。 邵勋之前就与毛邦谈过了。 大旱之下,坞堡因为地势问题,井水干涸,山中亦很难找到水。别说耕作了,人畜饮水都困难,必须走很远的路,去已经断流的洛水中担水,十分辛苦。 七月份他们就已经开始撤离了,大群百姓扶老携幼,走过崎岖的山路,来到广成泽——比起洛阳三园,他们近多了。 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把剩下的人全撤了。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每坞留一千五百堡丁,粮食留一半,其余人员、牲畜、粮食全部运走。 “第四件事。”邵勋说道:“九月十五之前,不论下不下雨,都要播种冬小麦。恤田、禄田、南北二材官庄、垛田全部下种。襄城七县、阳翟、阳城、梁、鲁阳四县、禹山坞、绿柳园一同办理,能种多少是多少,总之尽一切努力种地。” 所谓“南北二材官庄”,其实是广成泽内新建的两个庄园,俗称“南园”、“北园”。 北园原有1350余顷田地,去年冬天开始清理,今年上半年清理完毕,但并未来得及播种就迎来了大旱,索性再清理一遍。 经范阳王妃卢氏介绍,与国舅别院的田地合并,现有近1500顷,将由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七千余人耕作。 荆氏兄弟招募了二百流民精壮负责管理。 但不太够,卢氏又把家里的百余家兵家将调过去,一同管理。 南园是今年清理平整的,烧荒之后,反复挖树根、挑石子,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总面积是1500顷,打算交给洛阳三园撤下来的庄客耕种。 垛田算是羊献容的私产,现已发展到一百多顷的规模,去年收获了一季水稻后,秋天种了小麦。 今年夏收后,却没法种水稻了,只能休养地力,九月中继续种小麦。 总体而言,田地还是太少。 本朝在蓟县的一个水利工程(戾陵堰、车箱渠),就灌溉一百多万亩。而广成泽的面积数倍于彼,水量数十倍于彼,开发程度还是太低了。 还需要时间沉淀。 广成泽里的地,不同于郡县的田地,这是完全由自己支配的,开发成熟后收益很大。 “最后一件事。”邵勋说道:“李重领牙门军六幢、陈有根领1200府兵、陈眕领五千辅兵,金三、王雀儿率八幢银枪军,随我出征。” “诺。”被点到名的主将纷纷起身应是。 随后,众人又商讨了一番细节问题。这个最耗时间,至夜方散。 将官们散去后,邵勋与家人一起度过了平静的夜晚。 乐岚姬、卢薰二人昨天就见面了,却仍有些不自然。 两人目光不经意间相碰时,都下意识避开。 在得知卢薰已经怀孕后,岚姬有些难受。当天晚上,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箍着邵勋,不许他玩花活。 邵父、邵母已经麻了。 成都王妃、范阳王妃都怀了小虫的种,他们甚至已经在猜测下一个被领进家的是哪家王妃。到最后,邵母直接来了一句“别是皇后吧”,直接终结了话题。 妹妹邵莺大概是家里最幸福的人了。 野丫头变成了大小姐,遍身绫罗。两个嫂子都在变相讨好她,给的礼物堆满了几个藤箧,俨然小富婆一名。 她现在的一大奢望是,会不会有第三个嫂子来宠她? 八月初一,天色阴沉,但依然没有落下一滴雨。 邵勋叹了口气,与父母、妹妹告别后,又抱了抱乐氏、卢氏。 宋祎怯生生地站在远处。 她地位太低,不好和乐氏、卢氏相比。 邵勋招了招手,将她揽入怀中后,在额头亲了亲,大笑着上马离去。 烟尘漫漫,军阵如龙。 万余大军一路向北,于数日后抵达了洛阳西郊。 这个时候,有军报传来:平北将军曹武兵败,大阳失陷。 邵勋立刻拿出地图,仔细观看。 大阳在黄河以北,是朝廷在河东郡的最后一个据点,扼守着此段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茅津。 曹武手下有一万五千人,乃禁军左右二军。 此番兵败,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个人。 而此时的洛阳城内,还剩左右卫、骁骑军三万余步骑,以及司马越带过来的两万多步军。 听闻凉州“义兵”五千已至关中境内,算上他们以及邵勋所部,整个洛阳的守军大概有七八万人。 白马渡那边,还有车骑将军王堪统率的豫、兖军士,吃了一次败仗后,还剩万余众。 司马越将刘洽管带的东海王国军五千余步骑配属给他指挥,总兵力也不过二万上下。 听闻许昌都督王士文还在整顿后续人马,却不知有几个兵。 目前差不多就这个实力了。 好好打,还是能够打赢的,前提是军粮充足。 第九十二章 吉兆 邵勋抵达洛阳的第三天,辅兵差不多就配齐了。 朝廷从河内、陈留、荥阳三郡各征集一千丁壮,又额外调拨了三百工匠,与邵勋带来的三百工匠、五千辅兵一起,构成了后勤保障体系。 至此,战兵有九千人,辅兵九千八百人,外加一百六十余名邵氏亲兵,总兵力接近一万九千。 八月初九,骁骑军又配虎贲督、命中虎贲督各五百骑、幽州突骑督一百五十骑过来,全军破两万。 八月初十,司马越将养了一阵子后,出面召开会议。 其他倒没什么,唯任命尚书左仆射刘暾为都督洛阳守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八月十一,刘暾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巡视西郊大营。 “大都督。”邵勋带着一众将领,亲出辕门相迎。 “鲁阳公帐下壮士何其多也。”刘暾看着正围绕着战车操练的军士们,赞道。 前几年,这支军队打的多是汲桑、王弥、石勒之辈,连连获胜,已经养出了一点傲气。 这次对上的是刘汉,战斗力却强了许多,不知还能否得胜。 “只要好好操练,不乱来,谁都可以养精兵。”邵勋说道。 刘暾哈哈大笑。 鲁阳县公意有所指啊,不过他不介意。 见刘暾这个样子,邵勋知道自己猜对了。 先帝在的时候,刘暾就是保皇党。 先帝大行之后,刘暾的角色有些模糊,似乎不再那么保皇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 一辈子的信念,就算改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百八十度转弯。他最多不再忠于朝廷了,却未必会改投司马越,眼下应该算是中立派系,微微倾向于天子那种。 “来之前,本还有些担心呢。见了鲁阳雄兵之后,却放心了许多。”刘暾收起笑容,道:“如此,宜阳一路无忧矣。” “宜阳?”邵勋有些惊讶。 他都做好去河内的思想准备了,结果你告诉我去宜阳?不过这样也好,有宜阳三坞在,落脚点是有了。 宜阳诸坞堡帅们也算认识,有点交情,可以互为奥援。 宜阳令潘思更是老交情了,这几年帮了邵勋不少忙——潘思乃潘滔族弟。 “正是宜阳。”刘暾点了点头,道。 二人说话间,阴沉多日的天空终于飘下了几丝细雨。 邵勋、刘暾赶忙仰起头,清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人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喜悦。 “落雨了!”有人惊呼道。 李重满脸喜色,伸出手掌,轻触雨点。 陈有根咧着大嘴巴,脸都笑烂了。 正在操练的军士们下意识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军官们压抑着心底的喜悦,板着脸将马鞭抽了下去,呵斥他们继续操练,不得停顿。 “落雨了!”司州丁壮们就没这么好的纪律了,一个个欢天喜地,大声欢呼。 还有人泪流满面。真的,太不容易了。 长达半年的大旱,除了一开始外,中间几乎没下什么雨。 干枯的大地摧毁了禾稼、草木,也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大河南北,到处是嗷嗷待哺的百姓。 不知道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次大旱中——匈奴在黎阳将三万人沉河,但大旱杀死的又何止一两個“三万”。 “此乃吉兆!”刘暾也非常高兴,说道:“匈奴即将入寇,大旱立刻结束,此非吉兆耶?我军必胜!” 邵勋喊来唐剑,吩咐道:“传下去,天降甘霖,此吉兆也,我军必胜!” “诺。”唐剑立刻操办。 片刻之后,营地内外便传来了高亢的欢呼声。 刘暾捋着胡须,暗暗点头。 鲁阳县公是懂得怎么激励士气的,难怪屡战屡胜。宜阳这一路交给他,应无大碍。 “鲁公何时进兵?”刘暾问道。 “今日全军大酺,吃顿好的,明日西进,如何?”邵勋问道。 “可。”刘暾高兴地说道。 没有拖延,说走就走。 人云鲁阳县公骄横跋扈,又是色中饿鬼,还贪吝财货,看来有些不实。 有事他是真上啊!光这一点就够了。 非常之时,就该用非常之人。说句难听的,如果张方还在,且愿意为朝廷厮杀,刘暾都敢用他,哪怕受到外界的非议。 巡视完西郊大营后,刘暾又去了糜晃、陈颜的营寨。 他俩合兵八千余,其实不是什么精兵,就是司隶校尉和度支校尉的本部兵马罢了,战斗力与禁军差相仿佛。 邵勋去宜阳,这俩会带着一批丁壮守新安道。 因为你不知道匈奴会走哪条路过来——从大阳渡河之后,如果抄近路就走新安道,如果绕远路就走宜阳道,都得防。 ****** 雨下了半天就停了。 当天夜间,又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也很快停了。 接下来数日,再度晴空万里,金乌高悬。 八月十五,邵勋率众抵达云中坞,秋雨复至。 最后一批老弱妇孺正在撤退。 邵勋站在干涸的洛水河道内,目送所有人远去。 “邵师,今岁要不要种麦子了?”云中坞坞主王辉上前问道。 王辉是洛阳的二期的学生,今年十九岁,管理云中坞两年半。 此番大撤退,他心中有些难受。 五月下旬收完冬小麦后,他们没有闲着,一直按照当初邵勋编纂的农书在养护田地。 大旱之年,依然想方设法找湿润的淤泥,混入人畜粪便之中搅拌,作为肥料积存起来。 如果九月种下小麦的话,来年收成一定非常好。 这不是几年前了,宜阳三坞的田地现在较为成熟,养护非常得力,又地近洛水及其支流,乃上好的水浇地,价值难以估量。 “罢了。”邵勋摇了摇手,否决了。 这才下了两三场雨,且并不大,暂时没有种地的条件。 再者,这里有极大可能变成战场,别搭进去了种子,最后却颗粒无收。 河道里响起了一阵阵的马儿嘶鸣声。 骑督段良手下的人正在牧马。 大旱之年,草木焦枯,洛水河道成了草原。盖因这里的泥土相对湿润,且很多较深的河床形成了积水潭,周边水草丰茂,鲜嫩多汁,马儿非常喜爱。 此君在野马冈之战立下大功,封县侯够不上,最后给了他个很少封的亭侯,另赐财货若干。 这次调拨骑兵随行,段良是主动要求来西路的。 跟着邵勋打仗能立功受爵,跟着王堪、曹武、王旷等人,连命都不一定能捡回来,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当天下午,大军继续西行,前往金门坞。 邵勋半途拜访了一泉坞坞主杜耽、杜尹兄弟。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信使自郡城方向而至,言刘聪率军南下,克陕县,直奔弘农,太守垣延举城而降。 “这……”杜耽闻言十分吃惊。 “府君有兵三千,为何降贼?”杜尹也有些不解。 邵勋沉默了一会,暗叹刘汉真的起势了,名声大了。 搁以往,这些太守们顶多打不过跑路,降贼的极少。 河北就不谈了,那是司马颖的地盘,天生跟朝廷不太对付,跑路、降贼的不少。但直面匈奴一线的并州,却没有那么多恶劣事件。 可今年已经出了一个上党太守庞淳降贼事件,这会弘农太守垣延也降了,情况有点不大对啊。 大晋再输下去,投降的只会越来越多。 到最后没人输了,也就该灭亡了。 “杜公,贼势猖獗,宜阳这边该同心协力了。”邵勋说道。 杜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 一泉坞甚为坚固,人丁众多。前几年与邵勋做交易,又得了不少军用器械,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匈奴多骑军,且目标是洛阳,不一定会拿一泉坞怎么样。 就当他们是张方好了,索要钱粮时给一些罢了,虽然今年大旱很困难,但冬小麦收成良好,眼下却是有底气的。 杜尹则还在一旁嗟叹:“垣延此贼,先前还说弘农、陕县屡遭胡骑剽掠,不堪其扰,想把治所搬到宜阳来,幸好没听他的,不然这会宜阳都没了。真真好贼子,无君无父,吾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现在说这些有甚用?”杜耽看了一眼弟弟,说道。 杜尹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邵勋看兄弟俩在那叽叽歪歪,心中有些不耐,道:“守宜阳,还得同心协力。一泉坞兵精粮足,或可——” “都督。”杜耽长揖一礼,道:“今岁大旱,甚为艰难。然击贼乃国战,我兄弟二人亦不能落于人后,今愿献粮十万斛、猪羊二百口,以济军需。” 杜尹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 邵勋呵呵笑了一下。 这些坞堡帅们,个个滑头,人人打着小算盘。想要他们出兵出粮那是千难万难,在听到太守垣延投降之后,更是胆小如鼠,只愿给些粮肉就打发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跟他们算账的时候。 把宝贵的兵力消耗在本地坞堡上面不划算,还有可能逼得他们投匈奴。 “粮十五万斛,再出一千丁。”邵勋脸色陡然一变,说道:“不然的话——” 杜耽看着邵勋,沉默许久。 遥想三四年前,他们还言谈甚欢,交情不错呢。但眼下说翻脸就翻脸,说威胁就威胁,这人属狗的么? 杜尹在一旁屏住呼吸,紧张无比。 “好。”杜耽最后松口了。 “其余诸坞,有劳杜君通禀,人人皆要献粮、出丁。”邵勋又道。 “定如君所愿。”杜耽无奈道。 达到目的后,邵勋懒得废话了,翻身上马,往金门坞而去。 八月十七日,大军抵达金门坞,他第一时间派人北上,抢占回溪坂,伐木设栅,以防贼兵。 第九十三章 谄媚 浢津渡口外,船只往来不息,将一匹匹马、一名名军士渡过河来。 邵勋只看到了洛阳、宜阳少少地下了几场雨,但此时的关中,却早已大雨连绵。 干涸得几乎冒烟的河道渐渐有了积水,然后在几天内恢复流淌。 黄河弘农段两大渡口浢津、茅津两岸,未曾绑扎好的渡船甚至漂流进了河中央,让船夫跺脚直叹。 临时浮桥已经开始修建了,且不止一道。 从河东、弘农两郡征发来的夫子忙碌不休,又是转运粮草,又是修桥铺路,偏偏还吃不饱饭,一个个欲哭无泪。 弘农县外,营垒已经修建起来了。 太守垣延忍受着本地百姓、士人、豪强的白眼,借着匈奴的虎皮,强征了许多粮食、酒肉,送至匈奴军中,让刘聪十分满意。 刘聪,字玄明,刘渊第四子。 年轻时游历洛阳,勤奋好学,熟读经典、兵书,出口成章,擅长草书、隶书,文学造诣比较深厚。 而且他臂力惊人,能挽强弓,箭术出色,在洛阳闯下了偌大名声,可谓允文允武之辈。 扬名之后,被本郡太守辟为主簿,逐渐步入官场,熟悉大晋朝廷的那一套。 成都王镇邺时,封刘聪为积弩将军,参加过八王之乱,有军事经验。 今年的长平之战,更是刘聪的成名作。 “虏姓”中的名门屠各氏,一举击败“汉姓”名门琅琊王氏,斩首一万九千余级,迫降上党太守庞淳。随后挥师北上,逼得刘琨龟缩城中,不敢出战,然后大摇大摆地把依附刘琨的几个部落逼降、迁走,一时名声大噪。 匈奴南攻洛阳是已经确定的事情,但大军征发、调动,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此番南下的兵马,不过就万余骑罢了,来源还十分杂乱,既有匈奴本部,也有投降的铁弗氏、诸部鲜卑、氐羌之流,甚至连汉军骑兵都有。 仓促之间,刘聪只能征集到这么多人。 但就这么些人,依然大破晋平北将军曹武,斩首数千级,俘万人。 随后,大军自茅津过河,一举袭占空虚的陕县,然后奔赴郡城弘农(今灵宝北),希望打個出其不意。 奈何太守垣延居然已经侦悉,城门紧闭,让刘聪大失所望,毕竟骑兵不擅攻城。 可谁成想,垣延居然投降了!当真是喜从天降,意外频频。 至此,刘聪即便再气度沉凝,也忍不住大笑。 自去年败于归家的凉州兵后,至今十余战,未尝一败,前后俘斩的人丁超过十万、牛羊杂畜数十万。 这是何等伟业? 别说刘聪了,就连刘渊都十分惊喜,三次下诏嘉勉。 再赢下去,大汉储君的位置也不是不能奢望一下啊。 妙哉! “垣府君,昨日未及细问,今日却要问得一句……”刘聪推开了身边的一位美人,笑道。 这女子固然婀娜多姿,但比起庶母单氏总少了点味道。 草原有收继婚的风俗,但刘聪在中原游学、做官多年,却未受此风浸染。他觊觎单氏,一是因为容貌,二是因为单氏的身份,总能给他带来别样的刺激。 玩女人,谁还不玩点身份啊!光玩那具皮囊有甚意思? “殿下请说。”垣延一脸谄媚地作揖道。 “君为何降我?” 垣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 但在汉中略阳,桓道垣氏却是正儿八经的士族。 垣延祖上自称乃秦将桓齮(yi)之后,后改桓为垣——垣延不知真假,亦无法考证,但一直以此为荣,虽然洛阳有些名门望族讥笑他家是氐人之后。 垣家的发展一直比较挣扎,汉代出过一个太守,随后默默无闻。 近百年来,渐有起色,被本郡中正评为第七品门第,家族慢慢兴旺了起来。 垣氏一直尚武,族人普遍技艺出众,这和地方局势有关。 垣延同样文武双全,出任弘农太守后,训卒练兵、修缮城池、积蓄甲兵,从未放松过。 对这位弘农太守,匈奴也是研究过的,刘聪从来没想过他会投降,故有此问。 “实不相瞒。”垣延叹了口气,道:“我家本西陲氐人,素为中原士人所鄙。就这个太守,还是给东海王的幕僚庾敳、郭象塞钱得来的。然晋主昏庸暗弱,权臣一手遮天,中枢权威日丧,地方士族豪强桀骜不驯,我这个太守快做不下去了。” 刘聪把玩着酒杯,微微颔首。 这倒也不能算是假话。 以他对晋廷的了解,确实是这个样子。垣延这种人想当太守,不送钱能行吗? 略阳垣氏这种小姓,门第相当一般,被人鄙视也很正常。 垣延说太守干得不舒心乃至干不下去,他信了六七分。 “殿下于并州数战皆捷,俘斩无数,天下震动。”垣延起身给刘聪斟满酒,继续说道:“大汉天兵一至,仆登城瞭望,便为之所慑,唉!” “如何?”刘聪一饮而尽,笑问道。 “此皆虎狼之士,洛阳中军与之一比,土鸡瓦狗耳。殿下带此兵,何人能挡?”垣延说罢,又给刘聪斟满酒。 刘聪哈哈大笑,道:“过了,过了啊!” “殿下自谦了。”垣延继续给刘聪倒酒,一脸正色道:“琅琊王氏何等声名?长平之战,亦为殿下所破。仆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一个能与殿下媲美之人。” 刘聪一听,心中舒爽。 长平之战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且干挺了琅琊王氏的王旷,将北地一等豪门的脸面死死踩在脚下,别提多爽了。 这个垣延会说话,以后可以带在身边,解解闷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又满饮杯中酒,已是微醺。 突然间,他想到一人,问道:“东海邵勋,颇有用兵之能,孤与之相比如何?” 垣延默默给刘聪斟满酒,道:“邵勋用兵,骄横自大,早晚要吃个教训。而且此人品行不堪,必然走不远。” “哦?如何个不堪法?”刘聪颇感兴趣地问道。 “范阳王乃司马越亲族,暴死之后,留有遗孀卢氏。”垣延说道:“仆听闻邵勋垂涎卢氏美色,多次入府强辱之。又有成都王妃乐氏,乃尚书令乐广之女,邵勋一见,色授魂与,纳入府中,日夜挞伐,不问军事,诸将皆怨。” “哈哈,竟有此事!”刘聪仰脖灌下杯中酒,放声大笑。 垣延亦笑,再度倒满酒。 “没想到邵勋是这种人。”刘聪摇了摇头,叹道:“我父却颇为欣赏此人,没想到啊。” “其实邵勋也没那么差。有几分勇武,也会带兵。奈何与殿下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垣延说道:“世间如殿下一般英明神武者,又能有几个?” “垣君此话过誉了。”刘聪嘴里说着“过誉”,脸色却愈发灿烂了,杯中酒很快一饮而尽。 垣延眼疾手快,像狗腿子一样上前斟酒。 刘聪拦住了他,道:“今日已尽兴,够了,够了。” “仆得遇殿下,实乃三生有幸。”垣延谄媚地说道:“今既为汉臣,日后还望殿下帮我在朝中多多美言。” 刘聪拿手指了指他,哈哈大笑。 垣延愈发谄媚了,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刘聪倒了一杯,道:“仆今后愿尊奉殿下号令,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 刘聪心中高兴,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有几分醉意了。 随便说了几句话后,便打发垣延离开,回到帐中,呼呼大睡。 垣延离开刘聪大帐后,出了军营。一路上不着痕迹地扫了扫,发现匈奴大军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下暗喜。 郡城已经被匈奴兵控制了,弘农郡兵都被迁到了城外,扎营屯驻,准备跟随匈奴大军一起南下宜阳。 回到营寨后,垣延第一时间找来了两名从老家带来的心腹仆役,对其耳语一番。 二人会意,及至入夜,悄悄出了营寨,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左躲右闪,抵达了一个小村子。在村中取了马匹后,便向南奔往宜阳,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幕中。 垣延坐在案几后,神态自若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和衣而睡。 三更之时,家将轻轻摇醒了他。 垣延一跃而起,神色间有些兴奋,只听他问道:“儿郎们准备好了吗?” “皆已齐备,就等府君下令了。”家将回道。 “好!”垣延一拍案几,道:“你去传令,按照原方略,动手。” “诺。”家将应声离去。 垣延又唤来两名亲兵,在他们的帮助下披挂整齐,然后取下步弓、长槊,昂首挺胸出了营帐。 今夜天气不好,月色经常被乌云遮挡住。 垣延抬头看了看,赞道:“真天助我也!” 说罢,带着亲兵当先而行。 在他身后,三千将士全副武装,默默跟随。 是的,他们很紧张,也很担心。 最近一年,王师屡战屡败,成就了匈奴偌大的名声,说不怕那是假的。 但府君都带着家兵家将身先士卒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拼就是了! 三千人出了营门之后,稍稍整了整队,然后刀出鞘、弓上弦,直奔匈奴大营而去。 第九十四章 求援 匈奴大军修建了颇为标准的营寨,这却是与流民义军本质的区别。 但终究有些大意了,没想到垣延这种人来骗、来偷袭。 真的,他送了好多酒肉,让大伙开开心心吃了一顿。再加上楚王聪对他的赞誉,不知不觉间,戒心就放下了许多。 哨戒肯定是安排了的,但整体放松的情绪下,难免有些懈怠。再加上弘农降人懂事,专门给他们送了吃食,就有点虚应故事了。 当然,他们最终为自己的懈怠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黑夜之中,大群甲兵急冲而至。没有任何废话,先把这些外围的岗哨给摸了。 巡逻的游动哨早就不见踪影,少许几个暗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知道他们位置的弘农郡兵给杀了个一干二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夜袭的军士们脸色发白,浑身有止不住的战栗,但没有人停下,只跟着火把的指引,朝辕门方向冲去。 辕门外先是传来高亢的喝问声,随后便是箭矢破空声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 门板被放在壕沟上。 数十名勇士冲上前去,有人拈弓搭箭,瞄着人影憧憧的营墙射。 有人挥汗如雨,拿大斧斫门。 有人将绳索系在营门上,另一头则套在牛马身上,使劲拖曳。 弘农郡兵的进攻,已经惊动了营内的匈奴守军。他们再放松、再懈怠,毕竟是常年打仗的,这会也知道有些不对了。 于是,很快便有军官带人冲了过来,试图搞清楚状况:是有人夜袭,还是干脆炸营了? 迎接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箭雨。 这个时候,不用再怀疑了,定然是有人夜袭,而且多半是近在咫尺的弘农郡兵! 匈奴军官大怒,立刻组织人手还击,同时派出多位传令兵,吹响号角,叫醒全营。 “呜——”低沉又高亢的角声响起。 “咚咚咚……”聚兵的鼓声也响了起来。 匈奴大营一片哗然,军官、部大、头人们连打带骂,将士兵们整队完毕,源源不断去增援营墙方向。 一部分人已经取来了马匹、弓箭、器械,准备出营迂回包抄——不管逮不逮得住贼人,先把人吓跑也是好的。 而就在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营门不堪重负地倒落地面。 “杀!”垣延抹了一把冷汗,大喜过望,立刻带着士兵们冲杀了进去。 他是真的身先士卒,不避锋刃。 从略阳老家带过来的数十子弟、部曲也勇不可当,亡命搏杀。 在他们的带动下,两千郡兵士气大振,高声呐喊,鼓噪而进,杀得仓促集结起来的匈奴人节节败退。 在队伍最后面,还有数百人抱着柴草、火油,举着火把,每至一处,立刻堆放柴草,燃放大火。 在他们的努力下,军营内的起火点不断增多,一处、两处、三处……渐至熊熊大火,将小半個营垒尽皆吞没。 刘聪从睡梦中匆匆起身,酒已经散了不少,但浑身酸软无力,仍有些宿醉之感。 不过,在听到垣延诈降,举兵杀来的消息时,立刻清醒了大半。 “奸贼!”刘聪的声音中满怀悲愤。 他还有些不信,一掀帐帘,大踏步走了出去,就着熊熊火光,赫然看到了正披着铁铠,手持步槊,呼喝厮杀的垣延。 “好贼子!”刘聪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垣延碎尸万段。 “来人,速速点兵,随我冲上去,不杀此贼誓不罢休。”刘聪抽出佩刀,大吼道。 “殿下!” “殿下息怒!” “殿下快走吧。” 将佐七手八脚拉住刘聪,苦劝道。 不是他们不想打,实在是无力回天了。 如今是什么个情况? 其一,晋人诈降,骤然杀至,这边措手不及,没有准备。 其二,晋人四处纵火,制造混乱,夜色之下,浓烟之内,很多人不辨敌我,乱杀一气。 其三,营垒外还有隆隆的战鼓声,其他营门处还有喊杀声。诚然,这可能是敌人使出的计策,但混乱之下,指挥不灵,架不住有人信啊。这不,已经有部大带着本部落士兵,拍马出走了。 “殿下,军争之事,不可强来。不如暂先退去,整顿军伍,返身再战。” “是啊,殿下,现在很难召集得齐人手,不如先退避一下,收容一下溃兵,再定行止。” “殿下,咱们马多,垣贼追不上的,先退吧。” 众人七嘴八舌,将当前形势说明白了。 从这里也可看出,这些匈奴军将的经验较为丰富。 未叛晋之前,部落之间有争斗,积累了大量小规模战斗经验。 八王之乱中,作为雇佣兵参战,又积累了不少大规模战斗经验。 而今与晋军、鲜卑打了好几年,成长起来了一大批将领、老兵,军事实力每年都在进步。 他们说的,都是很中肯的意见。 刘聪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在瞥到不少匈奴兵敌我不分,自己打自己之后,长叹一声,上马离开了。 亲兵、将佐们簇拥在其身后,从东北边的营门逃窜而出。 刘聪走后,匈奴人彻底崩溃。 找到马匹的上马逃窜。 找不到马匹的撒丫子狂奔。 总之狼奔豕突,惨不忍睹。 烈火仍在燃烧,渐渐吞没了整个营垒。 心高气傲、屡战屡胜的刘聪,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兵败弘农。 太守垣延,就此一战成名。 ****** 邵勋得到消息的时候,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比起诈降,垣延真降的可能性更大。 再者,他对此人也不太了解,着实无从辨别。 “如你所言,垣府君昨天夜里就动手了,现在让我过去,何意耶?”邵勋背着双手,在金门坞内走来走去。 唐剑带着亲兵,虎视眈眈看着两位信使,仿佛只要邵勋一声令下,立刻会将此二人斫成肉泥。 这两人带了数匹马,从弘农一路急而来,花了足足一天一夜才把消息传递过来。 仗早他妈打完了,现在喊我们过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匈奴势大,刘聪所将不过万人,乃先锋耳。至多下月,其主力部伍便可集结完毕,大举南下。”使者恳求道:“府君请邵都督即刻率军北上,助守弘农。” 邵勋不置可否,而是走到墙边,看着挂在上面的地图。 他所将之兵共两万,离弘农最近者乃府兵一部,屯于回溪坂,督促宜阳诸坞丁壮伐木设栅、取土筑垒。 战术意图很明显了,将相对最好走的一条山路堵住,阻拦匈奴大军南下洛水河谷。 至于其他山间小路,只派人监视,甚至连监视之人都不派。 匈奴人爱走山间小路的话,放心走,不拦着你们。反正后方有足够的机动部队养精蓄锐着,你一绕道出现,直接上去干就是了。 回溪坂的这支兵马,说是离弘农最近,但也有二百里之遥,且要经过崤山山道、陕县土塬间那弯弯曲曲的小路。 正常行军的话,一天走二十里,十天能抵达都算不错了——其实地图上已经很明显了,二百里路程大部分是在山间。 见邵勋久久不回话,两位使者有些失望。 其中一人激将道:“久闻鲁阳县公骁勇善战,屡破顽敌,今日一看,不过尔尔。” 邵勋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旧看着地图。 反倒是诸将怒了,纷纷破口大骂。 “垣延动手之前,连知会一声都不懂么?”长剑督陈有根骂道。 “陈将军,战机稍纵即逝。”李重忍不住说道:“刘聪什么时候来难以预知,若拖延时日,弘农郡兵被驱为先锋,南下宜阳,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使者感激地看了一眼李重,觉得这人是明事理的。 “李白脸,你到底站哪边的?”陈有根怒了,质问道。 李重不和他吵,扭过头去看着邵勋,道:“都督不妨率众北上,屯于崤山。若匈奴已溃,则大举西进,分兵把守浢津、茅津、潼津三渡口,阻河拒敌。若刘聪仍在,或可击之。” “国镇,你怎么看?”邵勋转过头来,看向陈眕,问道。 陈眕不意邵勋居然问他,想了想后,答道:“李督所言,老成持重,或可北上看一看。大军于东西二崤山相汇之处立寨,山间有平地,可屯数万人。此时雨水渐密,山间取水想必不难。” “国镇怎如此清楚?”邵勋颇感兴趣地问道。 “以往在朝中为官时,多次往来长安、洛阳间,崤山坂道乃公私必经之路,朝廷置有驿站。东西二崤山之间,其实有不少村落,而今却不知还在不在了。”陈眕回道。 邵勋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山间有村落,那么必然有田、有水,可供大军短时间驻扎。 其实那地方邵勋也去过,几年前陪糜晃去的。 屯兵于崤山之上,俯瞰山腰以及山下的道路,这可比马谡条件好多了。 至于越过崤山,继续向西前往陕县、弘农这种河滨平原地带,还得再看情况。 陈眕方才说李重老成持重,其实邵勋也差不多。 他非常清楚己方的优势和劣势,一直试图把预设战场放在山间,大大削弱匈奴骑兵的威力,与他们拼步兵。 去到河滨平原上,不是不能打,而是没必要。 他的任务是不让匈奴绕道宜阳,走平坦的洛水河谷迂回攻击洛阳,而不是守住弘农。 豫西山区的地形,一定要好好利用。 在这里,步兵的两条腿不一定比马儿的四条腿差,有些时候甚至更好使。 “传令,天明之后,全军北上。”邵勋下定了决心,吩咐道。 信使大喜,赞道:“明公若北上,弘农安矣。” 邵勋淡淡地笑了笑,问道:“汝何名?胆色不错啊。” “垣喜。”信使回道:“略阳人。” 八月二十日晨,长剑军副督常粲率回溪坂驻军北上,是为先锋。 邵勋则带着主力部队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开往崤山。 第九十五章 致人而不致于人 刘聪被夜袭之后,一夜东奔数十里。 天明之后,方才恼羞成怒地停了下来,遣人四处收容溃兵。 这就是骑兵的好处了。 哪怕是被偷袭,只要寻着马匹,逃了出来,基本就安全了。 弘农郡兵总共不知道有没有百骑呢,根本不敢追击,怕被反包围吃掉。更何况,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他们也不知道匈奴溃兵往哪个方向走了,撑死了抓点倒霉鬼,大部分人都能逃走。 换成步兵,在这种情况下逃跑就有点困难了。 垣延可以击败刘聪,但没法全歼他的部队。 刘聪也明白这一点,在花了三天时间,陆陆续续收容到六七千骑后,他甚至都想杀个回马枪,报复一下垣延了。 二十二日,王弥自大阳渡河南下,抵达陕县,与刘聪汇合。 看着王弥身后那稀稀拉拉的数百骑,刘聪眉一皱,问道:“侍中可是渡河增援?步军呢?没有步军,如何攻城略地?” 王弥下马之后,躬身一礼,道:“殿下,未得天子诏命,不敢轻动。” “那你过河来作甚?”刘聪有些恼怒。 “殿下心绪不宁,因怒兴兵,大忌也。”王弥认真说道。 他帐下确实有三万兵,绝大部分都是步兵,乃最近一年整训得来的。 去年共县、邺城之战,几乎把他的老底给亏蚀了干净。 曾经鼎盛无比的两万多兵马,最后回去的还不到四千。 好在天子仁厚,并未责怪。许其自募兵士,并将一些俘虏也交给他。 就这样整训了半年,然后跟着楚王聪出征,大破刘琨,军心士气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发展到现在,所统之兵已由一年前的四千变成了三万。 这三万人,他痛定思痛,觉得一定要好好练。 为此,女人不玩了,酒不喝了,天天吃住军营,苦心孤诣,目的只有一个:找那狗日的邵勋算账,一雪前耻——每次我刚刚发达,你就来打我,我老王家欠你什么了吗?至于这么针对我么? 当然,他也知道,这三万兵的战斗力还不太够,离邵勋的精锐部曲银枪军还有较大的差距。现在与其阵列野战,不过送人头罢了。 所以,他把人马都留在河对岸的大阳,继续操练。本人在接到刘聪的命令后,过河来看一看,能劝就把他劝回去。 始安王曜、汝阴王景已在聚集兵马,待河西、河东各部落齐至,凑個五万骑不成问题。 大司空呼延翼则在召集汉、氐、鲜卑、匈奴诸部步卒,最终目标是征发十万步军。 从兵马数量来看,这一次是倾国之战了,奔着灭亡晋国的目标去的。 朝廷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灭国之战,楚王在弘农小挫一场,就要发脾气,何必呢?等大军齐聚之后,小小弘农,还不是弹指可破? 王弥不想和刘聪乱来。 “你这贪生怕死的鸟样,打算一辈子被石勒压着么?”刘聪稍稍冷静了些,但心中仍然不爽,讥讽道。 “石安东已经败了。”王弥微微一笑,说道。 “嗯?败给王浚了?”刘聪讶然道。 “小挫一场,听闻损兵数千。”王弥说这话时,微微有些遗憾。 王浚也太差劲了,听闻喊来了乌桓女婿苏恕延,得数千乌桓骑兵相助。 鲜卑段勿务尘本不来的,但王浚以三百副马铠相赠,于是少少派了两千余骑助战。 结果么,飞龙山之战确实击败了石勒,但杀伤不多。 王弥甚至怀疑,王浚只是惨胜罢了,因为他都没敢追击石勒,让石勒带着主力跑了。 “石勒去哪了?”刘聪问道。 “率军南下汇合石超了。”王弥答道:“而今在何处,我却不知晓了。大概离了常山、中山二郡,奔往冀州南边了吧。他只要不靠近幽州,王浚压根懒得出兵。” 刘聪一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再度翻腾不休。 “石勒真是好运道。”他拿着马鞭甩来甩去,既有些羡慕,又有点嫉妒。 河北都是些什么人?能挡得住石勒吗?怕是一个都没有。 那么富庶的地方,直任石勒跑马,四处抢掠,壮大己身。 上次听人说,石勒兵众已近十万,虽多是土鸡瓦狗,战力羸弱,但数量是真的吓人。 此人一边屯田,一边练兵,一边抢掠,再给他发展下去,还会像现在这么老实听话么? 王弥悄悄看了刘聪一眼,若有所思,于是又道:“殿下,仆听闻石勒在常山弄了个‘君子营’,其人恐有异志。” “君子营?”刘聪疑惑道。 王弥解释了一番。 石勒在常山、中山、钜鹿等郡活动,俘虏了一批衣冠人物,别立一营,号“君子营”。 其实就是石勒约束不住手底下的人,于是把当地读过书、有一定文化的人集中起来保护,收为己用。至于普通百姓,祸害了也就祸害了,他们没有士人有价值,不会帮他打理军政事务——当然,他也会尽力约束部众,奈何部队越多,军纪越差,有些事不是他想管就管得了的,只能尽量了。 “好你个王飞豹……”刘聪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弥一眼。 王弥躬身一礼,道:“殿下明鉴。” 刘聪没说什么。 王弥、石勒之间有竞争,这是肯定的。 相互间说坏话,中伤对手,也是难免的。 但这事不是他现在该操心的,他最想做的事,还是想干死垣延啊! 每每想起那场晚宴,刘聪就臊得慌。 垣延说的每一句吹捧之语,仿佛都在狠狠地抽他的脸。 从小到大,真没吃过这种亏,真没受过这种委屈! 但王弥说的也是实情…… 意气用事的话,会不会让陛下不悦? 罢了,再等月余,待大军齐至,定要把垣延挫骨扬灰! “嘚嘚……”西边响起一阵马蹄声。 刘聪定睛一看,原来是征虏将军呼延颢,此番随他南下弘农的大将之一,统率匈奴本部兵马。 “殿下。”呼延颢下马后,对刘聪行了一礼,但在看到王弥等人时,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显得十分倨傲。 “呼延将军匆匆而来,何事?孤不是让你收容散卒去了么?”刘聪疑惑道。 呼延颢脸色有些难看,他看了看王弥,又看了看刘聪,欲言又止。 刘聪大度地一挥手,道:“王侍中乃朝廷重臣,无需避。” 呼延颢迟疑了一下,咬牙道:“垣延那狗贼——” “垣延怎么了?”刘聪的呼吸有些急促。 “那狗贼遣人挑着殿下的兜盔、战衣,在各处宣扬。我等气不过,纵骑追击,却追之未及,又让人跑回了弘农。”呼延颢说道。 夜袭那晚,刘聪屯于城外,呼延颢则驻兵城内。得到消息稍晚了一些,遭到贼人偷袭,损兵数百,仓皇出奔,狼狈不已。 对垣延这人,匈奴上下莫不咬牙切齿,誓要挖出他的心肝祭奠死难将士。 呼延颢说完,刘聪气得直发抖,抓着马鞭就要上马。 王弥等人赶忙拦住。 “殿下。”王弥苦口婆心劝道:“何必跟此人一般见识呢?待大军齐至——” “王飞豹,把伱的人调一万过来!”刘聪转头看着王弥,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 王弥心中一突,感觉刘聪是真的生气了。 “浮桥尚未造好。”他推托道。 “那就赶紧造,多造几条。”刘聪怒道:“你可在陕、弘农二县大肆抢掠,拉丁入伍。天子若震怒,我帮你顶着。” 王弥盘算良久,最终应了声是。 他知道,天子是非常注重军纪的。因为烧杀抢掠而被一撸到底的军将已然不少,就连刘氏宗亲,都有被重责的。 楚王若能帮他顶着,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况且,现在也不能太过忤逆楚王,谁知道他会不会暴怒杀人? ****** 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上,大军迤逦而行。 右边是山体,巍峨高耸。 左边是深涧,下了几场雨后,浑浊的河水奔涌而下,滔滔不绝。 湿漉漉的驿道之上,人马皆小心翼翼。 时不时有人脚底一滑,失足摔落山谷。滚入深涧之后,被河水卷着向前,浮沉片刻,很快就没影了。 众皆悚然。 任你如何技艺出众,任你如何勇冠三军,在天地之威面前,都太过渺小了。 这就是回溪坂。 干旱少雨季节甚至可在涧底行军打仗,可一旦雨季来临,便只有一条坂道可通行——坂,山坡道也。 两万大军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走出这条开凿在山体上的驿道,进入相对开阔的山间盆地。 二十三日夜,大军抵达崤坂二陵地区。 崤有东西二山,其道险峻,自古见称,谓“崤函之固”也。 此地西距陕县约百里,是长安、洛阳驿道的一个分叉口。 从此向东,乃新安道——魏武帝曹操修缮、开凿。 从此折向东南,通过艰险的回溪坂后,就进入平坦的洛水河谷,是为宜阳道——战国时秦韩宜阳之战就发生在这条道路上。 地形就这个样子,从古至今玩不出什么新花样,走来走去,最后还是会归结到这两条驿道上。大家都这么走,显然是有原因的。 东晋戴延之《西征记》记载:“自东崤至西崤三十里,东崤长坂数里,峻阜绝涧,车不得方轨。西崤全是石坂十二里,险绝不异东崤。” 大军于此停留一日,稍事休整。 这个时候,弘农太守垣延又派使者间道而至,言刘聪、王弥二人大肆拉丁入伍,众至三万余,意在攻夺弘农,宜速进。 大营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邵勋。 到底去不去弘农,全由他一言而决。 邵勋拿着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会,方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 陈有根张大了嘴巴,什么鬼? “传令,进兵!”邵勋下达了命令。 第九十六章 目标:大阳(加更求月票) 二十四日启程时,邵勋留李重领牙门军两千、辅兵一千、宜阳堡丁两千于此,筑垒设寨,以为后路。 东西二崤两条艰险坂道的交汇处,如果不看好了,一旦为人攻取,再想回到洛水河谷,就得丢弃大部分辎重,狼狈走小路回去了。 辎重置办起来并不容易,粮食、工具、炊具、药品、车辆、备用器械甚至是钱财,一旦为人夺取,士气必然大跌——历史上就有不少军队,被人迂回攻打辎重部队,随车携带的个人财物被夺,导致士气崩溃进而战败的。 大军出行,斥候远远放出三十里。 这是极限了。准确来说,五里放一批,十里一批,二十里一批,三十里最后一批。 如果是骑兵为主的部队,甚至可以放五十里、一百里,但意义不大,三十里的警戒范围足够了,无论敌人是步兵还是骑兵。 当然,以上全是正常行军时的状态。 如果是急行军、追敌、败逃,则又是另一回事。不然的话,史上也没有那么多被埋伏的事情了。 人人都按规定来,都很专业,还埋伏个屁!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盖因很多军事团队本身就是草台班子,他们存在的作用,就是成就别人名将的威名。更何况,斥候远远没那么神,他们经常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敌人。 二十五日,抵达硖石坞地界。 这是裴家的一个坞堡,大家相安无事。 二十六日,进入深邃的土塬地形。 邵勋特意登上了一座塬,俯瞰塬下。 作为黄土高原的延伸,弘农的土塬太多了,塬与塬之间有许多深沟峻谷,驿道就在这些深谷中。 历代有很多文人走过这条路,都形容过道路之险峻,如“客路两崖开”、“土立如深壁”、“天光窥一隙”、“峭绝千仞崖”等。 如果此时在土塬上埋伏兵马,弓弩齐发,落石砸下,正在塬间驿道上通行的邵部兵马一定损失惨重。 甚至可以在土塬上筑城。大名鼎鼎的玉璧城就位于一個土塬上,四面皆临深谷,宇文氏置总管一员,统领其军。 总之,这个地形其实是可以利用的。邵勋摩挲着下巴,默默思考着对策。 二十七日,大军行至陕县东南,陡然开始加速。 一千二百府兵分成两部,一部由常粲率领,共三百人,直奔陕县西北四里的茅津渡口;剩下的由陈有根统率,九百骑直奔陕县东北三里,那里是敌人的浮桥。 章古、余安二人率一千牙门军、一千辅兵、一千宜阳堡丁,绕过陕县,前往城西南七里某处。 至于主力部队,则屯于陕县城下。 城内有敌,早早关闭了城门,并派出了几批信使,亡命西奔。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 天晴了不过五六日,又是一场瓢泼大雨袭来。 大河两岸,吸饱了雨水的泥土发出愉悦的呻吟。 黄河之上,一条长龙般的浮桥横跨两岸。兴许已过了运输高峰,此时桥面上几乎没什么人,唯有两岸各屯驻了数百军士。 九百骑冒着大雨,直冲而来。 途中不断有人摔倒,但剩下的人若无所觉,冲到近前之后,纷纷下马。 稍顷,整齐的队列已经在河岸边展开。 大雨冲刷着甲叶。 重剑、长柯斧、步槊已经高高举起。 守卫浮桥的王弥部兵众傻愣愣地看着他们。 齐整的脚步声响起。 数百长剑军甲士呐喊一声,冲向了粗粗搭建的营寨。 几乎只有一道低矮木篱的营垒完全没有任何抵御能力,三下五除二就被劈开斩断。 陈有根身先士卒,让过一杆刺来的长枪,重剑劈在对方的肩膀上,瞬间卸掉对方一条胳膊。 陈金根执着大盾,左遮右挡。 陈氏家兵们横身冲入对方人丛之中,不断有人被刺中甲叶缝隙,捂着肚子倒地。剩下的人杀红了眼,硬顶着伤亡近身,重剑不断劈斩,杀得对方的长枪手连连后退。 后面的长剑军武士加快脚步,粘着对方砍杀,怎么都不让长枪手拉开距离。 敌兵退,他们追。 敌兵无奈停步,他们勇往直前。 大雨之中,弓弩完全报废,双方拼的就是一股血勇之气。 “贼子!”陈有根一剑斜斩进敌兵身体,抽了一下,没抽动。 后面有长枪刺来,他干脆舍了重剑,一把握住枪杆,用力拽了一下。 敌兵踉跄向前。 “贼子!”陈有根怒吼一声,举起砂钵大的拳头,猛然轰在对方脸上。 敌兵向后倒去。 陈有根却不放过他,揪住他的衣服,一拳又一拳。 陈金根带着家兵死命向前,用大盾遮挡住四面八方刺来的长枪。 “哈哈,脑袋还没我的拳头硬!”陈有根甩开已经面目全非的敌兵尸体,又揪过一人,拳拳到肉,凶狠无比。 敌人都被他凶悍的打法吓坏了,双腿战战,发一声喊后,转身就逃。 “贼子莫逃!”陈有根捡起一杆长枪,怒吼着冲了上去。 数百府兵一拥而上,如砍瓜切菜般,将已经动摇的敌军一冲而散。 真实的战场交兵,在初始时总是残酷而血腥,双方不断死人,在过了某个阈值之后,又总是以另一方的快速溃败而告终。 说白了,谁更有勇气,谁更能忍受伤亡,谁就能赢得胜利。 新兵和老兵最大的差距之一,就在于忍受伤亡的能力。 清扫完渡口之后,府兵根本没有停歇,顺着浮桥就冲向北岸。 南岸激战了这么久,浮桥上早就没什么人了。 北岸的守军也反应了过来,正往南岸增援。 狭路相逢勇者胜,数百府兵与对方迎头相撞,在狭窄的浮桥上殊死搏杀。 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迎面而来的不是长枪短刃,就是大盾重剑。 在这一刻,技艺高不高超已经不重要了。 哪怕初上阵的新兵,毫无章法地往前一捅,都能捅到某具身体。 浮桥两侧,扑通落水之声不断。 向南岸增援的敌军被冲得节节败退,转身而逃。 有人逃之不及,直接被撞入河中。 有人临落水之前,手胡乱伸着,也不管是袍泽还是敌人,下意识将其拉下水,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有一段浮桥不堪重负,稍稍倾斜了一下,哗啦啦就让十余人集体落水。 这个时候,无论是轻甲的王弥部士卒,还是全副铁铠的邵氏府兵,在河水中都挣扎不了几息,很快便沉入水底。 陈有根也被摇晃的浮桥闪了一下,某人跌跌撞撞冲过来,直接将他撞入河内。还好亲兵眼疾手快,奋力将他拉了上来。 他恼怒地摘掉兜盔,砸在桥面上,带着长剑武士们奋勇上前,驱赶着敌方溃兵一路冲到北岸。 营内只剩两百余人,眼见着南岸以及增援过去的人都败了,早就无甚斗志。 在府兵冲杀过来后,只稍稍抵抗了一小会,便向后溃去。 府兵们趁势追杀,在泥泞的道路上追出去了百余步,斩获数十枚人头后,才缓缓撤了回来,然后加固营垒,以为坚守。 入夜之后,银枪军副督王雀儿押着一批物资过河。 “陕城破了。”王雀儿说道:“千余贼兵,一通鼓就吓破了胆,守到天黑,趁夜出逃了。” “茅津也攻克了。你们的人正在搜罗渡船,最多两三个时辰就会赶来汇合。” “郎君何时过河?”陈有根的手上包着一块绢帛,已被鲜血浸透。 厮杀的时候热血上涌,压根感觉不到痛,这会歇下来了,却一阵阵钻心地疼。当然,老陈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至少装也要装成这般。 “很快,兴许后半夜,兴许明天早上。”王雀儿瞄了一眼陈有根的手,说道。 他已经听见陈部军士的“吹嘘”了,但他很不以为然。 战阵厮杀,依靠的是上下用命,群体协力。 陈有根固然勇猛,但这种打法是王雀儿无法欣赏的。在他看来,真正善战的军队,应当是军阵森严、脚不旋踵、前赴后继,而不是陈有根这类依靠悍不畏死的血勇之气,鼓噪而进的杀才。 两人话不投机,又分属不同系统,很快便分开,各自巡视本部。 浮桥上还在源源不断地过人、过车马。 雨已经停了,火把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接开赴河东境内。 目标:大阳。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运营官和我说,起点有个集龙珠的活动,只要发个单章就行了。 我也不懂,那就写一个吧,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下面我就按照起点活动的要求走流程了…… 第一部分:回顾2023年创作故事。 2023年9月结束老书的时候,新书题材一时没法确定。 最开始准备写清末,但在起点可能性不大,后来想写元末,又怕因为和老朱争霸的内容被冲,算了,以后再写吧。 最后定了两晋南北朝。 做出这个决定后,面对长达三百年的时间段,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切入。 最开始想写前燕或后燕那会,后来发现,好像没有崛起的可能,遂作罢。 于是认真研究了一下。 但凡一个乱世开启,有一個特征十分明显,那就是一开始的时候各路争霸者都很菜,军队战斗力也惨不忍睹,但打着打着,文臣武将慢慢历练出来了,军队战斗力也起来了,这时候就陷入稳定期了。 汉末三国就是例子。 曹操一开始的军队质量,简直烂到家了,说是农民也不为过,其实就是书里大部分义军流民帅的水平。可能还不如,因为老曹的军队三天两头炸营,开小差的不知凡几。 其他诸侯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什么军队?汲桑、王弥就这个鸟样。 说实话,曹操初期的军队可能还不如书里面屡战屡败的世兵。 在那阵子,无需避讳,就是菜鸡互啄。只不过《三国演义》太经典了,把他们美化了,让人下意识忽略了这些问题。 一个高水平的武将,完全可以在这些垃圾兵里面开无双,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说白了,一个人的水平不是一开始就那么高的,是需要不断学习、积累的——20岁的诸葛亮,绝对没有后期的那种水平。 一支军队,也是需要不断历练、淬炼,才能达到高水平——打黄巾时还胆怯不已,逼着老曹不得不亲自上阵的军队,也没有后期白狼山之战时那么牛逼。 所以,我思来想去,在大范围天道法则(九品中正制)压制的情况下,只有八王之乱那会就切入,一个底层人才有那么一点机会。 如果等到南北朝,各方的军队都慢慢练出来了,那就没戏了。 大概就是这么个思路。 第二部分:印象最深的催更内容。 寄刀片、喊爸爸、威胁举报,还有什么补充的? 第三部分:和书友互动的有趣瞬间。 太多了,本书书友骚话特别多,就作者最纯洁。 第四部分:给读者的新年祝福。 简单点吧,新年快乐,谢谢大家的支持,真的感谢! 第九十七章 嚣张(上) 大阳不大,只是中条山以南的一座小县城。 中条山又名襄山、薄山。 《封禅书》记载:自华以西,名山七,一曰薄山。薄山者,襄山也,亦中条之异名。 中条山自西向东一百多里,接太行山脉,是并州表里山河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和平年代,这条东西向的山脉毫无疑问阻碍了南北交通。但在战争年代,这条山脉的价值就十分巨大了。 就大阳这个方向来说,既有茅津这样一个连接黄河南岸陕县的重要渡口,又有虞坂岭这样的纵贯中条山的陉道,可谓要害之处。 茅津在北周时期置太阳关。 唐代建永久性浮桥,曰“大阳桥”或“太阳桥”,开元中置水手二百人管理。 茅津东北十余里可至大阳县——唐天宝初更名为平陆县,自此未变。 县东北循沙涧河谷北上,穿越山道之后可至虞原——虞原,虞仲所封,晋国借道于虞以伐虢者也。 自虞原下山有坂道,二十余里长,不太好走。但走过这段艰险的山路后,就进入平坦的运城盆地,向西北走三十多里可至河东郡治所安邑县。 平北将军曹武率军屯于此处,防备的就是匈奴出河东郡城,然后过虞坂道,穿中条山渡河南下。 但他失败了,万余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今王弥所部屯于此处,异日渡河南下攻洛阳,他们将会是先锋。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桥头堡。 并州沟通大阳,需要穿越中条山。 弘农沟通大阳,需要北渡黄河。 现在邵勋来了。 八月二十九日清晨,无边无际的大军已经汹涌而至,铺满了整個原野。 留守大阳的是王桑,城内外驻扎了约两万军士。 邵勋给了他一个像男人一样决战的机会。 大家别玩什么阴谋诡计了,阵列于野,一决生死,敢不敢? 王桑不得不战,盖因大阳城小,他帐下数千本地士兵的家人住在城外,急切间没法撤走。 巳时初刻,双方吃罢早饭,在旷野中开始列阵。 王桑基本把能拉的人都拉出来了,两万众齐齐整整,排出了一个方阵。 从阵型来看,可知王桑还是有些胆怯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两万人整训不过一年,战力有限,主动进攻敌人是找死,不如排出一个相对保守的阵型,等敌军来攻。 若能侥幸不被冲散,便可趁着敌军兵锋已钝的良机,发起反冲击,或有取胜之机。 “邵勋此贼,我素知之。长于东海之滨,举孝廉入仕,残暴嗜杀。” “若为其所俘,尔等皆为刀下鬼矣。” “尔等之妻女,亦要为其兵士淫辱。” “君等为家人计,当奋勇死战,脚不旋踵。” 王桑做起了战前动员。 不得不说,效果还是不错的。在听到家人可能被欺辱后,至少那几千名本地士卒心中涌起了战意。 另外一头,晋军也开始排兵布阵。 “陈有根!”邵勋喊道。 “末将在!” “你领府兵十队作为战锋,此为第一阵。” “诺。” 陈有根立刻点了五百人,其中四百重甲步兵,手持重剑、长柄斧、木棓、步槊——都是自重较大的武器。 另有百人持单兵弩,背负重剑。 “金三!” “末将在!” “你领两幢银枪军,紧随其后,间隔五十步,是为第二阵。” “诺。” 金三立刻点了第一、第二两幢一千二百人,在战锋之后列阵完毕。 “段良!” “末将在!” “你领虎贲督骑军,分布金三左右,此为第三阵。” “诺。” 骑督段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五百骑兵牵着战马,分散到了第二阵左右。 位置略微靠后一些,两边各二百五十骑。 “王雀儿!” “末将在。” “你领六幢银枪军,是为第四阵,乃中军本阵,立于大纛之下。” “诺。” 第三至八幢整整三千六百名银枪军甲士在邵勋身周布阵完毕。 “陈眕!” “末将在!” “你领辅兵为后阵,居于中军之后。此为第五阵。” “诺。” 陈眕领命而去之后,数千辅兵立刻行动了起来。 “王阐,郝昌!” “末将在!”二人齐声道。 “你二人各领二百骑,屯于后阵左右,是为奇兵,乃第六阵。” “诺。”各路降兵之中亦有善骑战者,总共凑出了四百人,由王阐、郝昌统领。 “楼权、楼褒!” “末将在!” “伱二人各引百五十名善弓弩者,布于全军左右两侧游走。若有贼骑逼近,立射之。此为第七阵。” “诺。”二将领命而去,很快挑好了人,都是以前的河北老部下。 “唐剑!” “末将在!” “全军进击之时,若有溃逃者,立上前斩杀。我若逃,立斩我首,勿得迟疑。” “诺。”唐剑大声应道。 他带着一百多名亲兵,全身明光铠,器械精良,威武不凡。 身侧还有数百府兵甲士,这是预备队。 “传令,击鼓进军!”邵勋登上指挥车,下令道。 “击鼓进军……” “咚咚咚……” 战鼓隆隆,杀气盈野。 “杀!杀!杀!”晋军将士以矛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便举步向前。 ****** 王桑也登上了一座高台,眺望前方。 军中自有法度,阵列野战之时,指挥官必须居于登高望远之处。 立大纛,左右置鼓角,留预备队。 散将立于大纛之下,主帅下令后,领预备队一部出击,或一锤定音,奠定胜局,或前出堵漏,力挽狂澜。 王桑今天立了大纛,鼓角、预备队皆有,可见经过一年时间的训练,这支部队至少从外表上看起来颇有章法了。 如果能够时光倒流,王桑带着这两万人,当可轻松击败去年五月的自己。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对战斗力提升是非常巨大的,而且越是基础差的部队,提升越大——这就像是从零分到六十分,以及从六十分到九十分一样。 乱世之中,大家都在进步——除了司马越。 从王桑的视角来看,晋军排出的是典型的雁形阵。 “头雁”五百人,长槊重斧、大盾重剑,气势汹汹。 “头雁”之后,又是三行大雁。 中间是千余长枪步卒,应是邵贼部曲银枪军无疑。 左右还各有二三百骑,牵马步行,稍稍落后。 第三排则是厚实的中军,足足四千余人。 再往后还有…… 这个阵布得真是嚣张! 根本没把他们这两万人放在眼里,完全打着一股击破的主意。 第一阵冲不破,第二阵接着上。 第二阵还打不破,中军主力直接压上来。 总之突出一个猛打猛冲,立分胜负。 鼓声隆隆,一声声仿佛催命符一般。 “嗡!”方阵这边射出了大蓬箭雨。 对面举着大盾,勉力遮护。 至于抛射而出的,或许能造成一定伤害,但不多。 好在还有弩机,虽不多,但每一发射出,总能洞穿对面的重铠武士,甚至制造一条血路。 “杀!”对方加快了脚步,猛然冲了上来。 百名弩手散在两侧,连连施射。 “哚哚!”大部分弩矢为己方盾牌所阻,但大阵之中依然有不少人惨叫着倒下。 第一排的长枪手已经把枪放平,随时准备刺击。 但对方毫不畏惧,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了进来。 “嘭嘭!”长枪刺在大盾之上,不断发出声响。 对面的盾手铆足了劲,用力往前顶。 长剑手高举重剑,完全放弃了防守,用力劈斩而下,制造了一大片腥风血雨。 还有人拿着长柄斧,直接朝人脑袋、胸口砸去,劲道之大,令人咂舌,仿佛他们已在家中独自习练了千百遍一样。 木棓其实也不差,上粗下细,头部还有尖刺,当它们带着呼啸的风声扫来时,往往能撂倒好几个人。 只一合,最前面的一排人就成片倒下。 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那五百人就像是锋利的尖刀,直接扎进了己方柔软的腹部,划拉出了巨大的伤口。 更可怕的是,这把刀还在不断地往里钻,即便付出巨大的伤亡,也要反复撕扯、搅动,将伤口不断扩大,让伤者流出更多的血。 王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喉咙不自觉地干咽着。 他知道邵贼排在前面的定然是陷阵死士,战力强横,但他顶在前面的也是老手精锐啊…… 阵型竟然被直接打凹了进来,这他妈怎么回事! 他当机立断,在接战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就派出了预备队。 预备队一共两千人,离开大纛之后,为了快速前进,分成了两部分,从两个小阵之间的间隙内前出,打算侧击晋军的陷阵死士。 但就在他们闷头赶路的时候,晋军第二阵已跨过短短五十步的距离,骤然杀至。 布于两侧的虎贲督骑兵立刻出击,顶着箭矢,不顾伤亡,一头撞进了正在前出的敌军预备队之中。 战场之上人仰马翻。 虎贲督骑军固然被步兵限制了速度,冲不起来,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有力阻止了敌军预备队的前进。 金三统率的一千二百银枪军士卒加快脚步,顺着府兵们打开的缺口,一拥而上。 战机稍纵即逝,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刹那。 第九十八章 嚣张(下) “刺!”银枪军冲杀进来之后,长枪左右刺击,动作精准,迅捷有力。 一、二幢都是老兵了,即便之前有战损,也会从其他幢抽调有技艺傍身的士兵补入,不会直接招新人,故整体战力非常强横。 如果说五百府兵只是一把尖刀,制造了可怕的伤口,让人大出血的话。 千余银枪军涌进缺口之后,直接就打出了血崩。 他们所过之处,刺死无数敌兵,别说什么伤口了,这是直接开膛破肚好吗? 正在前方奋战的府兵本来伤亡不小,身上的衣甲又多有破碎之处,这会听到左右敌兵的喧哗,士气大增,于是奋勇前进,将当面之敌冲得连连退却。 “刺!”银枪军的长枪丛林继续进行着无情的杀戮。 混乱的敌军成片倒下,喧哗声越来越大,阵型几乎被压缩到了极致,且最后面已经有人开始溃逃了。 晋军第三阵四千余人冲了上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桑部整整五千人组成的前军大阵被全数击散。 这些战前号称最勇猛、最精锐的兵士完全失去了斗志,被晋军驱赶着向后溃逃。 王桑立于中军之内,看得手足冰凉。 噩梦又一次来了。 洛阳城下,被晋军击败一次。 共县郊外,又被邵勋追亡逐北。 这一次大阳城下,两万大军已经抵敌不住,处于崩溃的边缘。 三次,足足三次!两年败三次! 邵贼你他妈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打? 兄长着我把好后路,保住这两万大军,结果被我一战葬送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桑的眼角余光瞥见有亲兵过来。 他顺势晃了一下,大喊道:“痛杀我也!” 喊毕,流下了两行热泪。 亲兵亦泪流满面,但还是尽职尽责,架着“摇摇晃晃”的王桑,劝道:“将军,前军已溃,左右两翼喧哗声四起,后阵亦有些骚动,这仗打不下去了啊,还是快走吧。” “痛杀我也!”王桑再度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亲兵会意,立刻把他架下了高台,然后牵来马匹。 王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泣道:“都是随我多年的老兄弟啊,何忍弃之?” 亲兵递过马鞭,王桑下意识接着。 “我不走!”王桑突然大喊道。 亲兵又递过缰绳,王桑下意识接过。 “你等放开我,我与邵贼拼了!”王桑痛哭道。 亲兵将王桑扶上马背,王桑下意识一夹马腹,急蹿而出。 亲兵们亦纷纷上马,仓皇离去。 最先看到王桑逃跑的是后阵,他们直接失去了斗志,往北方的山里散去。 接着是左右两翼,有人逃回大阳城,有人则扔了衣甲器械,准备逃回家。 中军受到影响,亦大呼小叫,乱哄哄地向后跑去。 两万大军崩溃了。 晋军趁势追杀,大呼酣战。 从这一刻开始,战斗将进入斩获最大的阶段——古来战争绝大部分阵斩也都是在这一刻产生的。 邵勋又看了一会,便施施然下了指挥高台。 后面已经无需他指挥了,诸将经历了严格的训练,又打了这么多仗,很清楚应该怎么做。 唐剑带着亲兵,又指挥着预备队紧紧护在周围。 现在的战场非常混乱,已不再泾渭分明,若出现小股敌军奇袭主帅并成功的荒谬事情,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午后,邵勋在将士们的簇拥下,进了大阳县城。 城内似乎没多少人,寥寥数百户罢了。 他懒得多看,直接进了县衙,开始下达命令。 “抓紧打扫战场、清点物资,入夜前必须完成。” “逃进中条山的溃兵就不要追了,任其自去。” “斥候游骑前出,好好监视中条山以北,不得有误。” “伤兵先运回陕县,妥善安置。” “辅兵匠营速速修理衣甲、器械,若来不及,先拿缴获的换上。” “全军休整一日,明日入夜前整理好军资器械,做好撤离的准备。” “先这么多吧,尔等速速去办。”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面色恭敬。 主帅的威望,就是在这一次次的战斗中建立的。 胜得越多,越无人敢挑战主帅的权威。 邵氏军政集团,现在只有一个核心,且这个核心的地位在不断加强。终有一日,这個核心的地位将牢不可破。 ****** 余安、章古两个“臭皮匠”坐在山塬上,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对策。 “贼众若来,直接发以弓弩,将其射个人仰马翻。”章古够着头看向塬下,说道。 余安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幽州突骑督的副督段雄是老实人,闻言直接摇了摇头,道:“不能这么打。” “那怎么打?”章古眉头一皱,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我军有三千余步骑,兵力算不上多,能打的更少。”段雄分析道:“章幢主领五百牙门军伏于西塬,余幢主领五百牙门军伏于东塬即可。辅兵、丁壮无需跟着上塬,他们战力太差,大部分不会射箭,不会用弩,另者,也没多余的弓弩给他们——” 章古张口结舌,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人家分析得没错。 余安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段雄瞥了一眼章古,又道:“咱们这能打的不过千余步骑。贼兵大至之时,是不可能留下他们的。” “那怎么打?”章古下意识问道。 “我是这么个打法,姑且一说,二位姑且一听,行不行,二位做主。”段雄清了清嗓子,说道:“贼众来时,如此布置……” 就在章、余、段三人商量着如何埋伏的时候,弘农城下,战事正烈。 被强征而来的丁壮越来越多,数量已经超过一万五千。 他们被王弥的军士驱赶着,拿着简陋的武器,一波又一波地冲向郡城。 场面是惨烈的。 他们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填平了壕沟,拆毁了羊马墙,消耗了守军的箭矢,然后搭起长梯,蚁附攻城——是的,他们连填壕车、云梯车这种攻城器械都没有,就只有梯子,完全凭借血肉之躯攻城。 垣延立在城头,焦急地看向东方。 经过数日血战之后,守军已不足两千,且带伤之人不少。 城中紧急征发了一批丁壮,亦不过一千七八百人罢了,且也消耗了不少。 再打个十天半个月,他这点人可就要打干净了,届时会是什么下场? 后悔吗?可能有一点。 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刘聪不可能放过自己。夜袭溃败之后,又调集兵马过来围攻,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都督邵勋统率的兵马了。 如果他能及时赶来,或能迫退敌军——也只能迫退了,匈奴骑兵众多,不可能被里应外合,若想走,直接从弘农旁边的浢津渡口以及临时赶造的两座浮桥撤退就是了。 但即便只能做到这一步,也非常不容易了。 他会来吗? 弘农城外,刘聪也非常烦躁。 投入八倍以上的兵力攻城,打了好几天,硬是拿不下。 他知道,垣延这厮奸诈无比,一定恐吓了全城军民,说匈奴破城之后会屠城,以坚定守城之志——他确实有这个想法,但又不太敢。 王弥这厮倒是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现在主动督促攻城,十分卖力。 他知道,王弥如同石勒一样,驱使着强征来的丁壮送死,然后再从侥幸活下来的人里面挑选精壮,补入自家营伍,壮大实力。 所以,他一点都不心疼,毕竟死的都不是自己人。 这几天,他甚至还造好了浮桥,往河北转运财货、粮食,大发其财。 每每想到此事,刘聪就像吃了只苍蝇般,肚里不是滋味。 他妈的! 今天已是八月三十,到底何时才能攻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见数骑从河北快速通过浮桥,抵达了弘农城外。 他们第一时间进了王弥的大营。 刘聪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对,这几天王弥的人一直在大河两岸往返,进进出出之间,无非就是钱粮、兵员之事。 他懒得关心。反正到了最后,王弥肯定会将最大的一份财货送给他,朝中还需要他去平事呢。 他现在只关心何时抓住垣延那个狗贼,一雪心头之恨! “殿下……”刘聪没去找王弥,王弥却主动找了过来,且脸色苍白,隐有悲意,更有几分绝望。 “怎么?攻城死了大将?”刘聪不解道。 “殿下,邵贼来了。”王弥长叹一声,无力说道。 “哦?到哪了?”刘聪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大阳……” “什么?大阳?他过河了?”刘聪一惊。 “过河了。”王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听他说道:“大概有一万五千步骑,走浮桥过的河,先败吾弟桑,再占大阳。” 刘聪霍然起身。 他感觉自己有点流年不利。 先被垣延摆了一道,这会又被邵勋蹑在身后,悄悄袭占了陕县、大阳。 这他妈打的什么仗? “大阳离安邑并不远。”刘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兀自说道:“若让陛下知道,孤……” “陛下定然已经知晓了。”王弥看向刘聪,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两日就会有使者过来,殿下或该想想如何应对。” 刘聪沉默了。这一次,在陛下那里失分不少啊。 王弥又叹了口气,麻木地坐了下来。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当是重新夺回大阳。而这,离不开刘聪的帮助。 他对独自战胜邵贼已经死心了——至少眼下是死心了。 第九十九章 把他留下! 八月最后一天,攻城战还在继续,而且愈发急促、惨烈了,仿佛要把人打光一样。 野外已经抓不到丁壮了。 能攻破的堡壁,已经尽数攻破。 攻不破的,人家也送了一些钱粮、丁壮过来,再索要就不合适了,人家也会反抗。 王弥手头还有两万四千余人,其中万人乃“老兵”,从大阳带过来的。剩下万余人都是弘农丁壮,对王弥来说,他们就是消耗品。 数日攻城战,得精壮三千,今日又得千人。此四千众,现在也被王弥看作老兵了,算是自己人。 这些人暂时还打不了什么大仗,得像熬鹰一样熬一熬,令其归心。然后再带着他们享受点好处,比如奸淫掳掠什么的,或者赏赐几番财物,才能真正成为自己人。 王弥派了一千老兵,带着这些“老兵”经浢津渡口及浮桥过河。 浢津,位于弘农县西北三里,与陕县旁边的茅津一样,乃大河津渡之要——西边还有个潼津,后来移到河东境内,名“风陵渡”。 弘农与河东之间,就这三处最方便渡河。 邵勋占了茅津,刘聪、王弥占着浢津,西边的潼津没人管。 刘聪、王弥现在如果退却,可经浢津过河。 从此向北,能抵达后世的芮城,然后过中条山陉道,抵达涑水流域——今运城永济一带。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就此过河撤走? 王弥有点纠结,既想就此过河,返回河东,待汇合大军之后,再重新夺回大阳——他是真的有点怕了。 同时,王弥也想现在就东进,收复陕县,将邵贼堵在大阳。 就算最终没能留下他,让邵贼向东经轵关陉窜入河内,至少也能留下一部分,让他吃个教训。 我单独是对付不了你,但天子正在集结大军,数万骑将你包围,你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与王弥相比,刘聪则更想把邵贼留住。 仗打到现在,他已经有点上头了。 垣延先是诈降,把他气得七窍生烟。随后,又派人挑着他的兜盔、战衣,四处宣扬,更让他热血上涌。如今邵勋又北攻大阳,破王桑,大大打了他的脸。 如此种种,你告诉我怎么忍? 他知道,刘曜、刘景已经在平阳、河东召集兵马,各部落之兵纷纷汇集而来,现已有三四万骑。 大司空呼延翼则在聚集步卒,以能征善战之禁军虎贲左右卫、羽林左右卫、骁骑、越骑、射声、强弩等军为骨干,辅以部落兵、汉军,现在也有了七八万人。 这些人压上去,邵勋必无幸理。但问题是,这样打赢了,与他刘聪有什么关系? 他想现在就赢,凭借他手中的七千余骑兵,以及王弥的两万多步兵。这样打赢了,才能一雪前耻。不然的话,心中总是不太舒服。 所以,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垣延此贼,暂先放他一马,留步骑万人监视就行了。 若他敢出城,那求之不得,正好将他剩下的那两三千人给围歼了。 若他不敢出城,也不过就多活月余罢了。 想明白之后,他立刻给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 “不知道家里秋播了没有。”七里隘山道,章古坐在山塬上,紧紧盯着塬下幽深的驿道。 他的家人早就搬到了梁县,在乡下耕作田地。 今年的大旱,对农业的摧残是相当彻底的。 果树、菜畦、牧场这些来钱的快的玩意被一扫而空。 若非五月收获了冬小麦,粮食也会颗粒无收。 入秋后下了几场雨,但并没有所谓的“秋雨连绵”之势,整体还是略少的。 按照计划,如果可行的话,九月初就要秋播,最迟也不能拖过九月十五。 希望能如愿吧。 弘农的土塬地形对章古来说比较新鲜。 没有山那么高,但陡峭多了。 有的塬壁,甚至是直上直下的,形成了很多深谷。 今日,就让这些山谷成为敌人的葬身之地吧。 “幢主,贼骑还有三十里。”有斥候匆匆上塬,禀报道。 “再探。”章古下令道。 “诺。” 斥候离去后,章古有些不放心,在塬上各处伏兵点转悠着,做最后的确认。 西塬上有五百兵,并不是都聚在一处,事实上分成了好几部分。 一边检查,章古一边回忆起了那天段雄的话:“一千人伏于两边塬上,敌兵大至之时,你数着人头,待走过十队(五百人)后,立刻弓弩齐发。放箭之时,西塬先射,边射边喊,贼众必然想要躲避,将背后让给东塬。余幢主听到西塬的呼喊之后,再带人放箭,杀伤必众。” 到底是禁军出身的人,真的会打仗。 上头下令埋伏,章古就带人埋伏,但怎么埋伏才能达到最好的杀伤效果,他却不甚了了了。 这种小细节、小窍门,谁没事会告诉你?若非经历过,怎么学得到?怕是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慢慢总结。 而段雄教的方法,其实就是流传在禁军中的经验,是一种军事传承。 传承一断,经验可能就没了,然后新人们再从头学起,摸索总结。 所以,流民军一旦得到有经验的军官士兵加入,战斗力会得到飞速提升,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章古又回到了出发前的位置,嘱咐士兵们吃些食水,维持体力。 过了一会后,斥候来报,还有二十里。 再过一会,十里、五里…… 马蹄声渐渐大了起来,还很密集。 章古神色一振,趴在塬上悄悄看着。 慢慢地,敌军出现在了眼帘里。 最前方是十余骑,这是敌方斥候、游骑,一人三马。 急行军之下,大队人马很难慢慢等待斥候仔细搜索,两边的土塬更不可能派人来仔细查看——当然,有的将领谨慎,宁可来不及赶到目的地,坐视友军陷入危难,也要先保证自己安全,这样的人会停下来等個一天半天,确保安全后再走,刘聪显然等不及。 游骑快速通过,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伏兵没有任何反应,任其自去。 “嘚嘚”马蹄声再起,这次是两百余骑,同样一人三马,伏兵又任其自去。 就在章古等得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铺天盖地的骑兵。 一人双马之下,四千余骑显得气势逼人。 章古瞪大眼睛看着。 因为地势渐渐收拢,人马太多,敌骑渐渐放慢了速度,呈纵队前行。 简而言之,由原先无边无际的“大海”,变成了向前奔涌的“洪流”。 洪流气势磅礴,一往无前。 马儿体魄矫健,奔驰之时鬃毛飞扬,硕大的马蹄蹬着泥地,发出动人心魄的震颤。 马背上的人骑术卓绝,意态闲适地操控着马儿,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老实说,章古觉得他们的骑术比禁军骑兵强,比府兵里那些号称会骑战的半吊子强出不知道多少。 策马奔驰,弯弓搭箭,反复骚扰,一般的步兵真扛不住。 不过,今天爷爷要干死伱们啦! 章古心中默默数着,等差不多过了五百骑后,让人竖起大旗,然后发一声喊,将箭射了出去。 “杀!”跟在他身后的两百人仿佛得到了信号一般,纷纷掣出弓弩,向塬下射去。 不会射箭的则举着大石头,奋力砸下。 驿道上顿时人仰马翻。 匈奴人又惊又怒,有人下意识找地方躲避,有人则狂摧马匹,向前疾冲。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东塬上也竖起了旗帜,杀声大起。 数十名弓弩手痛快地射杀着惊慌失措的匈奴人,一边杀,一边大声鼓噪——这是在传递信号。 “冲!不要停!”刘汉平北将军刘灵大吼一声,带着亲兵向前奔跑。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跟上他的将旗。 隘道遇伏,但敌兵人数并不多。从箭矢的密度来看,撑死了一两百人罢了,还造不成多大的杀伤。 继续往前,顶着伤亡冲过这一段就好了。 至于前边是不是有敌人,管不了那许多。敢挡我的路,老子与你拼了! 匈奴骑兵继续向前。 没想到才走二三里,两边山塬上又射来大蓬箭矢,间或还夹杂着一些落石。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艹! 刘灵一边挥舞着骑枪,遮挡左右射来的箭矢,一边破口大骂。 前后左右到处是破空声,他身上已经插了两支箭,马也中了一支,差点把他掀翻。 他扭头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大队人马虽然狼狈,仍然跟在后面,听声音数百骑总是有的。 两侧山塬上的敌兵人数和之前差不多,一两百人的样子。这让他稍稍安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射箭和用弩的,继续冲,冲过这一阵就好了! 呃,就这样冲了大约三里路,第三波打击降临…… 刘灵身上又多了支箭,马儿也倒地了。 匆忙之中,他换了一匹空马,让亲兵打好将旗,大声喊叫,招呼后面人紧紧跟上。 箭矢破空声渐渐远去,惨叫声也渐渐绝迹。 前方猛地一亮,道路豁然开朗。 “冲出来了!”刘灵松了口气。 他勒住马匹,回身望去,跟着他一起冲出隘道的大概只有三四百人。 隘道内依然有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以及马儿痛苦的嘶鸣声。 慢慢地,又有二三百骑冲了出来。 “收容人马。”刘灵立刻下令。 也就是在他下令的同一时间,东边的原野上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 刘灵扭头望去,呆在了那里。 高大神骏的战马、粗长威武的马槊、人马俱披重铠,这不是具装甲骑是什么? 第一百章 中邪 段雄想起了战前制定计划的时候,那两位牙门军幢主惊讶的目光。 哈哈,一群嫩雏! 除了自己在战争中琢磨出来的少得可怜的经验,就没正儿八经接触过正统的军事传承。 诚然,有的人没读过兵书,没学过兵法,但在长期战争中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所作所为“暗合兵法”。 但这种人终究只是少数。 当时他故意问道:“幽深塬道之中,贼见遇伏?会怎么做?” 章古认为贼军会退却。 余安则认为已经入隘道的人无法退,会造成很大的混乱,只能加速向前冲,如此尚有一线生机。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进入隘道的人方有退却的可能,但贼军也就此被截成两段了,败局已定。 段雄比较欣赏余安的头脑,于是提点了一下:“这个时候,若能将辅兵、丁壮置于南边,待敌大队通过之后,击鼓吹角,呐喊而进,绝大部分贼众便不敢退却,只会并力向前。” 章古听了觉得有道理,又问道:“那为何不在前方拦着?贼众从南边来,东西二塬弓弩齐发,南边再埋伏辅兵丁壮,呐喊鼓噪,北边隘口若能堵住,则可将贼军全歼。” 为什么?马上你就知道了。 一百五十骑具装甲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冲向还在收容部伍的匈奴人。 一些人惊慌失措地散开,在外围兜着圈子,试图射箭。 一些人直接夺路而逃,连刘灵的招呼也不管了。 还有人被撞了个正着。 金戈铁马之下,惨叫连连,痛呼不已。 同样是骑兵,但他们的马与具装甲骑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驴。 同样是骑兵,但他们的装备与具装甲骑比起来,简直就是乞丐。 两相冲击之下——不,事实上只有一方冲击,另一方是被冲而已——轻骑兵直接给打散了,落马者不知凡几。 一轮冲锋结束后,具装甲骑远远兜回,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有那么一瞬间,刘灵纠结无比。 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支具装甲骑身边没有轻骑兵遮护,威力虽强,但动作笨重迟缓,而附近的地形又相对开阔一些,理论上来说,是有机会利用速度将这些铁皮人给击败的。 具装甲骑追不上轻骑兵,这是他们的死穴。 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刚刚经历了埋伏,冲出隘道时又遭到具装甲骑截击,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如果与他们纠缠太久,会不会被邵贼的步兵或轻骑兵缠上,那样可就完蛋了——鬼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埋伏什么人马! 纠结了这么一会后,具装甲骑又冲到近前。 刘灵长叹一声,施展空中换马的绝技,跳到了另一匹空跑的马背上,大喝一声:“走!” “轰!”具装甲骑冲进了轻骑兵阵中,所过之处,坠马者数十。 匈奴轻骑发一声喊,齐齐逃走。 段雄兜了一圈后没有追击,而是下令回到出发地,在辅兵的帮助下下马恢复体力。 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三四百匈奴轻骑冲出了隘道,神色惊慌,狼狈不堪。 具装甲骑纷纷上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迎面杀进了匈奴轻骑之中。 匈奴人被冲得七零八落。 丢下七八十具尸体后,一哄而散。 ****** 隘道南口,正如段雄之前建议的。 三千辅兵丁壮高举旌旗,四面擂鼓,呐喊着冲了过去。 后队的匈奴骑兵已经知道前面有埋伏,心中本就惊慌。 在见到大量步卒朝他们杀来,且漫山遍野都是旌旗、战鼓声时,更慌了。 这得来了至少两万步军吧? 这么大的声势,摆明了要将他们围歼啊。 于是乎,一部分尚未进入隘道的骑兵当机立断,拨马回转,朝远方的旷野中窜去。 另有数百已经进入隘道,但入得不深的,亦纷纷回首,向后溃退。 两侧山塬上的弓弩一刻不停,时不时有落石砸下,匈奴骑兵损失惨重。 狼狈回到南侧入口之时,见到大队步卒,连冲都不敢冲,竟然夺路而逃。 辅兵丁壮们本来还心中惴惴,担心会不会被匈奴骑兵冲垮,待见到他们只想着逃命,还手都不敢时,勇气暴增,纷纷加快脚步,拦了上去。 长枪戳刺、木棓砸人、钩镰枪钩马腿,杀得匈奴人仰马翻。 战争是勇气和意志的较量。 这些辅兵丁壮们战斗力其实很一般,正常情况野战,估计要被匈奴骑兵玩死。 但在这会,他们却士气高涨,鼓噪而进,勇不可当。 反观匈奴人,脑子里只有逃命一个想法,敢于停下来组织反冲击的人极少,且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步兵人潮之中。 辅兵丁壮们也不管这些逃跑的匈奴骑兵,任其自去,然后稍稍整了下队形,沿着隘道,从南向北进攻。 隘道内还有少许残存的匈奴骑兵,见到后方来了晋兵时,亡魂大冒,拼了命地催马,向北逃窜。 看,这就是排兵布阵的奇妙之处了。 三千辅兵丁壮如果安排在隘道北口,就会直面夺路而逃的匈奴骑兵,这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难以预料。有极大可能,这些人要被冲垮。即便不垮,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惨重损失,毕竟他们装备很差,战斗力也不行,更无多少战斗经验。 但如果你把他们放在敌军屁股后面,在敌人心无战意的情况下,就能超水平发挥。 非老于战阵之辈,玩不出这种花样。 辅兵丁壮冲进来后,东西二塬上的牙门军将士也下了山,与其汇合。 隘道中全是人马尸体,血腥气冲天而起。但儿郎们却十分兴奋,并力向北,杀声震天。 路上遇到匈奴伤兵,直接仁慈地补上一刀。 遇到落单的贼人,远了射箭,近了长枪戳刺,杀得十分痛快。 而在此时的隘道北口,段雄率领的具装甲骑冲了三四次后,终于冲不动了。 他们的战果也是惊人的:直接斩杀了超过三百匈奴骑兵,更是直接打散了他们的建制,令其丧胆,慌不择路,莫有斗志。 章古、余安二人在隘道中匆匆一点计,杀贼逾千。 隘道南口亦击杀贼人四百余。 他们这一通埋伏,以轻微的伤亡代价,获得了斩首一千八百级的效果,可谓辉煌的大胜。 而且,据抓获的俘虏指认,还有一位名为呼延宏的外戚子弟被乱箭射死…… ****** 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刘灵在冲到距陕县数里之处时,遇到了回返的七百余骑。 这些人要么是在前面探路的轻骑,要么是被章古、余安二人放过的前队,听闻后方遭到埋伏之后,立刻返身驰援,结果半路遇到了狼狈奔来的刘灵。 刘灵身边只有两百余骑了。 众人停下歇马,吃些食水,并派人收容散卒。 至午后,又有三四百骑来投。 看着渐渐壮大的部伍,刘灵惊魂稍定,长叹一声后,对众人说道:“沿原路返回已然不可能,不如一路向东,找渡船返回北岸,如何?” 众人也没什么心气了,纷纷应是。 出征之前,他们是气势逼人的五千骑兵,仿佛天下之大,随处都可去得,没人挡得住他们,没人追得上他们。 如果邵贼主力仍在大阳,那么他们就发挥骑兵超卓的机动性,奔袭百里,将浮桥占住,乃至破坏浮桥,把邵贼的主力大军堵在北岸。 到了那时候,他就只能仓皇东撤,翻越王屋山,出轵关陉,进入河内。 这個撤退是仓促的、狼狈的,必然要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还要面临大汉步骑的追击,损失必然不小。 如果他留在大阳不走,那就更好了,几万骑兵压过来,他就只能退守城池。然后十万步兵掘壕三重,围也把大阳围死了。 楚王殿下制定的这个计划没有任何问题,行动也非常果断,从弘农城外出发,一路急行军,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奈何邵贼奸猾,提前预判了他们的计划,七里隘设伏,把他们杀得狼狈不堪。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输了就要认,找个机会撤回去要紧。 楚王所领兵马不过是前锋罢了,大汉十五万步骑主力尚未出发,过阵子再来报仇。 休息完毕后,刘灵带着众人上马,一路向西北方向而去。 在靠近陕县的时候,前方突然间冒出了数百骑。 对方似乎也很惊讶,没想到能在陕县郊野遇到匈奴。 但他们反应很快,立刻下马集结,占住驿道两侧,熟练地掏出弩机,迎着匈奴骑兵就射。 “冲过去,不要恋战!”刘灵大吼一声,在亲兵的围护下,拍马直冲,速度飞快。 匈奴人——好吧,绝大部分不是匈奴人——尽可能将身体伏在马背上,躲避弩矢。 还有人在高速奔驰下施展藏身绝技,时而挂在马的这一侧,时而挂到另一侧,试图躲避密集射来的弩矢。 但迎面相遇,又岂是这么容易逃掉的? 弩矢从道路两侧交叉射来,千余匈奴骑兵再一次为人们表演了壮观的人仰马翻剧目。 有人直接被弩矢洞穿,栽落地面。 有人被射中坐骑,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还有人被前面的尸体所阻,来不及转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场面是惨烈的。 但匈奴人完全没有停下来反抗的意思,几乎将马力摧到了极致,亡命狂奔,毫无斗志。 就这样奔出去了十余里,眼见着马儿已不堪重负时,后方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刘灵扭头看去,却见数百骑兵手持马槊、大戟,呼喝着追了上来。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悔意。 早知要被这么撵着屁股追杀,当初就该在隘口外尽可能多地收容溃兵,然后死战的。 但他当时怕了,习惯性跑路。 在遇到方才那帮持弩的骑马步兵时,也不是不可拼死一战。 但他又急着跑路,莫有斗志。 现在遇到的应该是晋国骁骑军,这帮人是专业骑兵,马力多半还充足着,怎么逃? 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像中了邪一样,从遇伏的那一刻起,一步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中,不断错失机会,不但丧失斗志,终至穷途末路。 “唏律律”马儿突然前蹄一跪,软倒在地。 刘灵一不留神,被甩飞了出去,还好他反应快,落地时翻滚了一下,没受什么伤。 就在他起身之时,十余骑奔至身前。 有人惊喜地喊道:“这有个贼将,抓活的!” 刘灵刚想反抗,却已被团团围住。 他叹了口气,垂下头,弃械跪地。 在他身侧,大群骑兵如风驰电掣般掠过,追杀仍在继续。 第一百零一章 平静(为盟主浙东观察使加更) 刘聪派兵奇袭茅津的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战场上很多事情就这样,我定下一个战术意图,然后争分夺秒实施。成功,那也就成功;失败了,也不奇怪。 很显然,刘聪的战术意图失败了。 百里奔袭茅津的五千骑兵,最后只跑回去了一千六百骑。 当天夜里,又回来两百骑。 第二天,再回来百余骑。 然后就没有了。 据闻还有一部分突破了隘道,但他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一无所知。 刘聪收到这个消息时,刘渊的使者、大汉宗正呼延攸刚刚抵达。 刘聪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一是因为战败的消息。 二是因为这人没啥本事,朝廷实在没什么官位可安排给他,于是只能当宗正——呼延攸乃呼延翼之子,呼延皇后的侄子。 而且,这个人的态度还很差。 “天子诏命,班师回朝!”呼延攸扯着刘渊的虎皮,当着诸将的面,大声应道。 刘聪怒视着他,眼神想杀人。 “你……”呼延攸退后半步,有些害怕。 “殿下。”大鸿胪范隆站到二人中间,笑眯眯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草原引弓之国,何止十万骑,今不过损兵数千,有何惧哉?天子素来爱护殿下,今可速回,具陈战况。下個月出师,殿下仍可为先锋。” 范隆说前半句话的时候,刘聪还没什么反应。待听到后半句时,脸色稍霁。 范隆察言观色,知道劝说有效果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他很了解楚王,知道他的脾气很倔,好胜心极强,打仗容易上头,怕是不太容易说服。 十月出师是早就定下的事情,五万骑兵、十余万步兵,浩浩荡荡,攻克洛阳是最低目标。 楚王为先锋也是早就定下的事情,毕竟大汉宗室里就没几个打仗打得好的。 楚王刘聪是一个,始安王刘曜是一个,汝阴王刘景也算一个,但后两者都不是陛下息子,这中间还是有差别的。 范隆其实不太赞成刘聪当先锋。 大汉军制与晋国不同,素来重骑兵、轻步兵,先锋都督定然统率骑兵,可谓掌握着全国精锐。 刘聪一旦当先锋,那么从匈奴本部、汉军、羯众、乌桓、河西氐羌、鲜卑诸部以及代北杂胡总计数十万众里面挑选出来的五万精骑,可就要交到他手里了。 刘聪的性子,只能说有好有坏。 范隆很是担心,一旦他在洛阳城下受挫,该撤退时,却怎么都不肯撤退,甚至驳回天子的旨意,非要打赢才肯走。 将不因怒兴兵,这是最基本的事情。 楚王聪可不一定做得到啊。 “既有天子诏命——”刘聪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 王弥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但现在他也没任何办法了,好在本钱没全部折光,从头再来吧。 呼延攸又神气了起来,冷笑地看着他。 天子又怎样?若无呼延氏支持,天子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刘聪这人,打仗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还说不得了? “那就撤兵吧。”刘聪艰难地说出了后半句:“不过——” 范隆、呼延攸的心又提了起来。 “可遣骑军一部在弘农城外埋伏,如果垣贼出城来追,或可杀之。”刘聪又道。 范隆心中暗暗叹气。 楚王还是不死心,临走还想捞一把。 不过派骑兵伏击,倒也没什么。 没伏击到,直接撤走就是,干脆利落。况且,确实也应该防备垣延出城追击,虽然他已经被打得没什么实力了,出城的可能性不大。 “老夫只负责传旨,如何撤,殿下自决即可。”范隆说道。 刘聪点了点头,立刻传令。 片刻之后,正在行军万余步骑开始转向,回弘农。 九月初二午后,大军回返弘农。 郡城内外一片寂静,仿佛之前惨烈的攻城战都不存在似的。 刘聪恨恨地看了一眼城头,“垣”字大旗高高飘扬,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撤!”他一甩马鞭,往浢津方向而去。 王弥部已经撤了一批至河北,如今留在河南的尚有一万五六千人。 接到命令后,陆陆续续拔营,分批过河。 残存的四千匈奴骑兵远远游弋,监视着弘农城。 若在以往,他们万分渴望敌人放弃坚固的城池,然后在野地里将其围歼。 但现在么,却没那么多心思了。 连吃两番大亏,心气已经没了,需要时间来恢复。 整个撤退过程非常平和。 双方好似有默契一般,就此结束了这场持续长达半个月的战争。 最后一批匈奴骑兵离开时,将浮桥拆散、摧毁。 大河内外,再度恢复了平静。 ****** 九月初二,邵勋陪着最后一批撤离的士兵离开了大阳县城,抵达南岸。 几乎与刘聪一样,他下令将浮桥一把火烧掉,隔绝南北。 抵达陕县后,全军没有休整,直奔弘农。 途经七里隘时,他特意停下来看了看。 战场已经清理完毕,但依然存在着不太明显的血迹、断掉的箭矢以及遗落在草丛沟壑内的破损武器。 “记一下。”他突然说道。 亲兵们搬来案几、笔墨纸砚,文书坐了下来,准备记录。 “刘聪此人,性子要强、不服输、易怒。”邵勋说道:“用兵风格——” “大胆勇猛,甘冒风险。” “此人打仗只有两种结果,大胜或是大败。” 文书笔走龙蛇,飞快地记录着。 “刘聪打仗有方略,能一眼看出关键。在他面前,故弄玄虚容易弄巧成拙,四平八稳的战法最适合对付这种人。”即便是敌人,邵勋也不愿过多诋毁。 事实上,他对刘聪给出的是中性评价,并没有因为刚刚胜了他就看不起。 刘聪派骑兵急袭茅津,确实冒险了点,但战术意图非常大胆。 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己方主力都在河北的大阳,刘聪发挥骑兵的高速机动能力,袭占空虚的茅津后,将浮桥烧掉,会给邵勋造成多大的麻烦。 只不过邵某人打仗一贯四平八稳。 离开崤坂二陵时,留李重率数千兵屯驻,把好后路。 北上大阳时,又令章古、余安埋伏于陕县西南的七里隘,甚至把具装甲骑都配属给了他们,这也是稳固后路的招数——不指望真埋伏到敌人,只是一手准备罢了,无功而返就已经令他满足了,因为这意味着敌人没来抄他后路。 历史上喜欢轻兵疾进的将领多了,有的甚至上了史书,被人称颂赞扬。 但轻兵疾进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胜在出其不意。 一旦敌人有了准备,多半成功不了,甚至遭受严重损失。 刘聪遇到邵勋,只能说算他不走运,恰好遇到喜欢结硬寨、打呆仗的乌龟流派。 如果他遇到的是同样喜欢弄险的将领,说不定就成功了。 所以,没什么好嘲笑敌人的。 每个将领的性格、风格都不一样。 事实上邵勋有时候也想尝试一下刘聪的作战风格,盖因他打仗固然稳,但有时候容易错失良机——有的战机,需要你降低自身安全冗余,冒兵败的风险来捕捉,但他不太愿意冒太大的风险。 “分析敌将性格、风格,尤为重要。”邵勋又最后补充了一句。 文书记录完毕后,呈递了上去。 邵勋看完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又递了回去,道:“班师后,编入《银枪军战史》。” “诺。”文书小心接过。 回去后,还要润色一番,编入战史,日后这都是梁县武学教学时要用到的。 大军继续前行,于九月初五抵达了弘农。 太守垣延亲自出城相迎。 邵勋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 其貌不扬,矮小粗壮,肤色甚至有点黑,手上有厚厚的老茧。 这真的是士人吗? 还是说,长期面临战争威胁的边地士族与中原的士族不太一样? “垣府君做得好大事啊。”邵勋笑道:“把我都骗了。” 垣延苦笑一声,道:“若非都督来援,弘农早晚失守。” 邵勋看着在远处列阵的千余弘农郡兵,问道:“府君还有多少兵?” “一千六百余。”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列阵的郡兵阵前,垣延说道:“本还征集了一些丁壮,匈奴撤走后,便放散归家了。” 邵勋点了点头,看着这些屡经战火的军兵们。 “邵司马。” “邵将军。” 有几名军官情不自禁喊道。 “哦?你等——”邵勋仔细看了一眼,有些眼熟。 “我等乃东海王国军部众,当年跟着糜校尉来的。” “原来是你们!”邵勋高兴地走过去,拉着手,惊喜道:“见到故人,当浮一大白。” 几人都很高兴。 说话间,又有十余人涌了过来,齐声道:“参见邵司马。” 邵勋看了看,不太认识,但还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道:“今晚与君等痛饮。” 当年为了西征长安司马颙,糜晃以西中郎将的身份出任弘农太守,带去了一千五百王国军。 从关中班师,出任司隶校尉之时,糜晃又把骨干都带走了,留下了千人左右。 而今数年过去,又历多次战火,那一千人不知道还剩下几个。 垣延在一旁默默看着。 在这时候,他才算彻底认识到,这位名满洛阳的鲁阳县公的影响力。 真是走到哪里都有他带过的兵啊。 跟他说话的这十几人,算是郡兵的骨干军校了,经验丰富。 他若想要接手弘农郡兵,大概不会有太多阻碍。 与军校们说完话后,邵勋便在大军的簇拥下,进了弘农郡城。 入城之时,他问了一句垣延:“匈奴军众甚多,早晚大举来犯。府君可有什么方略?” “邵公可否明示?”垣延说道。 “若匈奴集结十余万大军来犯,弘农是守不住的,不如退入宜阳,如何?”邵勋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垣延犹豫难决。 他是太守,守土有责,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事难啊。 集中解答一些问题 随着剧情发展,刘汉政权的比重会越来越大,有些背景知识的介绍,不太适宜放在正文中,于是发个单章,丰富一下。 第一,匈奴的人数。 第一卷94章已经介绍过了,曹魏时期大概三万余落,十几万口。 那么西晋时期呢?以下仅包括内迁匈奴十九种。 开幕雷击——西晋开国那一年(泰始元年265),“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帝复纳之,使居河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靡不有焉。” 开国第一年就内迁了十来万匈奴人。 咸宁三年(277):“西北杂虏及鲜卑、匈奴、五溪蛮夷、东夷三国前后十余辈,各帅种人部落内附”——人数不详。 咸宁五年(279):“三月,匈奴都督拔弈虚帅部落归化”——人数不详。 咸宁五年(279):“冬十月戊寅,匈奴余渠都督独雍等帅部落归化”——人数不详。 太康五年(284):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二万九千三百人归化”。 太康七年(286):“又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种类大小几十万余口,诣雍州刺史扶风王骏降附”。 太康八年(287),“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复率种落大小万一千五百口,牛二万二千头,羊十万五千口,车庐什物不可胜纪,来降,并贡其方物,帝并抚纳之”。 太康十年(289):“奚轲男女十万口来降”。 以上仅仅是司马炎时期内迁的,没算以前“积存”的,也没算晋惠帝、晋怀帝时期被刘渊招诱南下的。 有些读者不信,认为匈奴没多少人。 我数学不好,有没有大手子帮我计算下? 司马炎时期的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曰:“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 看看当时的描述,并州、关中到处是匈奴,并州是相对最集中的。 这还仅仅是匈奴,没算羯人、乌桓、鲜卑。 乌桓是内迁人数仅次于匈奴的。 第二,匈奴的生产方式。 匈奴并非没有种地的习惯,早在西汉年间就有了,但因为草原的环境,只有特定地区适宜种植业,因此规模不大。 南迁之后,他们把在北方草原种植的糜子带了过来,作为传统农作物耕种。 糜子非常适宜草原的环境,事实上一直到辽国时期,契丹人还特别喜欢种糜子,潢水(西拉木伦河)流域种植业规模十分庞大。 当然,他们所谓的种植业,与汉地又大不一样。 别以为内迁汉地后,他们的生活、生产方式就渐渐向汉人靠拢了,这可真不一定。 唐代内迁至淮西的突厥人,不事稼穑,但以游牧、弋猎为业,整个南阳盆地、淮西到处是赶着牛羊放牧的突厥人。 胡汉交融之后,当地风气狂野,造就了大名鼎鼎的“蔡贼”。 内迁匈奴、乌桓人是半定居形式。 种地时,往往种子一撒,然后就不管了,秋天再来收割,贮藏于地窖之内。 这种习惯在后世诸胡中依然有体现。 唐代的吐蕃人占领河陇后,在当地种青稞、麦子,是同样的操作方式,播种就完事了,没有田间管理。 五代时的奚人“春借边民之荒田种穄,秋熟乃来收获,毕则窖于山下。” 甚至到了蒙古人那会,依然如此——“蒙古昔种田,撒种委之去,谓曰靠天收,秋成返刈获。其去非无因,或猎或牧。” 种地只是增强了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让他们能养活更多人,事实上他们是半农半牧的生产形式。 这从他们的食物、衣物上就能看得出来——不种桑麻织布,主要穿皮裘,食物中存在大量牛羊乳、肉类。 第三,匈奴的军事。 有些人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认为兵要一直养着。 事实上,在唐玄宗时期开始大规模募兵(职业化)以前,中国一直是少量募兵+大量征兵的形式。 什么是征兵? 就是从地里拉来农民打仗,打完仗解散,回去种地。 下次需要打仗时,再把你征发起来。 但募兵呢? 募兵是有军饷的,有一笔庞大的维持费用。 开启大规模职业化募兵的唐朝最多时有多少兵? 唐玄宗天宝十节度的兵力数据摆在那里,光一个范阳镇就九万人,当时全国大约56-60万军队。 但请注意,这个时候的军队,并不完全脱产,还有一部分人是屯田的。 有书友提到怛罗斯之战,其实高仙芝没多少兵。 整個安西四镇,也就两万余兵。 他当时应该是挑选了几千或一万兵——不可能全部调走,地方要驻防——然后又征发了“土团乡夫”(农闲时操练的农民)一万余人,凑足了两万唐军(1万以内的正规军+1万多土团兵)。 另外,他还征发了蕃部丁壮五万人——葛逻禄、突厥种部落。 再回到唐代兵力。 到了中唐藩镇割据时期是多少人呢? 穆宗、宪宗时期都有宰相汇报,九十九万余人——具体数据我上本书写过,记不清了,99万7千多还是8千多的,精确到了个位数。 宰相的正式奏疏,精确到个位数,做不得假,至少兵籍文册上有这么多人,财政预算也要按这么多人来制定。 唐三百多州,每个州都有州兵。几个州组成一个藩镇,有镇兵、牙兵。 一些重要地点,还有县镇兵。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候士兵们不愿意屯田了。 除了少数边远军州,物资转运困难的地方还有屯田现象外,剩下的都是职业士兵。 中晚唐一个兵年花费20-24贯石,当时全国财政收入最多时3600万贯石——和明清时不一样,中晚唐两税法(以财产多寡计税,不按户计税,有钱的多收,没钱的少收,有点类似清朝的摊丁入亩)时,商税(榷盐、榷茶、榷铁、榷漆等等)最多时占到了财政收入的一半。 当时唐廷给每个藩镇定了军额,如宣武镇十万人、淮南镇三万五千人、幽州镇五万人等等…… 数据有据可查。 养不活兵的藩镇,中央补贴,这些藩镇一般相对听话,愿意为中央打仗,讨伐不听话的藩镇。 至于有人提到西班牙养多少兵费劲这种事。 我第一本书正好写大航海时代的,比较了解那时候的内容。 首先,那是募兵,即职业士兵。 其次,火器时代,花费激增。 第三,国王其实没什么钱。 英格兰国王为了打英荷战争,把老婆的嫁妆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些债向谁借的? 贵族、教会、银行家。 这是东西方国情的不同。 军事和外交归国王,国王打仗,贵族、教会不一定出钱的。 国王只能在直属领地征税,或者借债。 伦敦或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们还给国王高利贷,比如信誉不好的西班牙王室,借贷成本是年利率20%,因此几次破产。从美洲运回来的金银,经常来不及铸币就直接以银条、银块形式拿去还债。 另外,西班牙60%的收入,是被王室奢侈花费掉了,并没有用到军事上。 好像扯远了。 再说回匈奴。 胡人政权,你用汉地的标准来衡量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胡人政权的征兵形式大同小异。 有据可查的契丹,一户出一丁是常态,三户出两丁也不鲜见,出征的人还要自己准备武器和一部分粮食、肉干、奶酪。 他们种地后就不管了,秋天才收,中间不需要忙活,反正“靠天收”。 男人出征后,女人小孩亦可勉强放牧,维持生产。 大发之下,所有成年男丁齐上阵,固然会影响农牧业生产,但负面影响远不如汉人那么大——当然,非到生死存亡时刻,也没哪个首领闲着没事玩“大发”。 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几乎没有维持成本,所以不存在养不养得起这种事情,因为他们就不养兵。 胡人正规化建设后,也会尝试组建职业士兵,比如契丹的皮室军,平时就有人供养,不怎么需要干活,专心训练就是了。 另外再谈一下组织形式。 此时基本是部落、氏族形式。 历史上胡人组织形式出现质的提升,是唐代的吐蕃。 吐蕃实行“茹—东岱制”。 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翼长统领至少一个万户。 这是史上第一次出现如此严密的组织结构。 茹—东岱制下,各级官员管军又管民,以军法治民,组织度非常高。而且军事装备非常好,从中亚、天竺掳掠了大量工匠,有成建制的具装甲骑。 说实话,若非吐蕃这种农牧混合国家运气不好,遇到了上升期的唐朝,估计会很厉害,毕竟安史之乱后,他们深入中亚,与阿拉伯人激战,还经常南下印度抢劫。 当然,吐蕃运气也不错。 唐玄宗天宝年间,吐蕃连吃败仗,损失惨重,九曲之地尽皆丢失,有亡国之忧。但戏剧性的是,唐朝安史之乱了,吐蕃又活了…… 吐蕃的制度,与女真的猛安谋克制、蒙古的万户制大同小异。 即胡人打破了部落、氏族的藩篱,以一种组织度更高的形式调用他们的人力物力,并且提升了凝聚力。 这会的匈奴还不存在这种组织度。 最后说一点,算是我的个人见解,不一定对。 就总体而言,募兵制是要优于征兵制的,缺点是维持成本太高。 不打仗的话,募兵也要领工资,而征兵在家种地,是农民。 打仗的话,募兵要领双倍乃至三倍工资——中晚唐防秋,各藩镇派兵到边境,帮助中央守边,朝廷给两份工资,藩镇给一份工资,三倍工资。 而征兵打仗,还是没有工资,或者只有极少的赏赐。 在募兵制大规模开启前,压根就没军饷这个概念。 另外,很多人都听说过“一汉当十胡”这种说法。 对,这是西汉年间。 到了后来,陈汤说现在不行了,只能“一汉当五胡”。 原因是什么? 胡人也在进步啊。 西汉时中原与匈奴的文明、生产力差距极大,体现在战争上,就是西汉军队武装到牙齿,而匈奴只能武装极少数精兵,绝大多数人居然用骨箭,更别说大规模装备甲具了。 另外,当时马具也不行,骑兵威力不够大。 东汉时,这个差距缩小了。 胡人装备提升了一些,而且出现了能提升骑兵战斗力的马具。 到了魏晋南北朝,因为胡人大举南下,差距更加缩小。 而且双边马镫、高桥马鞍出现,让骑兵可以借力,在马上做更复杂的动作,骑兵威力暴增。 再到唐代,汉人军队的装备优势更小了,这时候怎么办? 只能靠武勇。 说一个典型例子,唐中宗时在阴山修三受降城,打算修瓮城、马面,置守具,被很多人反对。 反对的原因你想象不到:他们认为城池修得太好,会让士兵有依赖心理,不愿出城野战。 唐代朔方军六万余人,其实马不多,绝大多数是步兵。 胡人骑兵来了,步兵要敢于出城野战。 毕竟薛延陀人都能靠步兵一统草原对吧——薛延陀大概是蒙古草原上唯一一个靠步兵称雄的霸主了,奇葩。 写得有点散乱,其中一些还是集中回答读者的疑惑。 先这样吧,继续码字。 第一百零二章 磨刀霍霍 刘聪的败兵很快回到了平阳。 平坦的河谷地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 一种砖石、土木混合建成的坞堡,高高矗立在平原上。 坞堡周边,阡陌纵横,良田千顷。 另外一种是村落或者说聚落,大多新近迁移而来,以氏族、部落的形式存在,各归刘氏、呼延氏等匈奴贵姓统领。 刘聪就有自己的部落:曾经的匈奴奚轲部。 回到部落后,诸部大人(部大)、小帅、氏族头人纷纷前来拜谒:“殿下。” 刘聪面有愧色。 出征的万骑中,有不少来自归他管的几个部落,即所谓的匈奴本部。 这次显然有人没能回来,让他有些难以面对大小头人们。 “诸位……”刘聪张着嘴巴,却不知道怎么说。 “殿下。”有部大上前道:“草原男儿重兵死,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殿下无需自责。” 众人纷纷称是。 刘聪心下好受了些,展露了点笑容,在部大、小帅、氏族首领的簇拥下,进了一座土城。 有少女进献牛乳、乳酪、羊肉、青穄饭(糜子)、东墙酒等传统食品——东墙(又名东蔷,史学界至今未能考证出是哪种植物),色青黑,似蓬草,实如葵子,至十月熟,能作白酒。 刘聪招呼部大们围坐成一圈,如草原习俗。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些食物。 早就习惯晋人生活方式的他,对这些所谓的传统无感,但为了亲近部落头人,他演得很好,吃得也很欢快。 刘聪动手之后,头人们也吃了起来,肉、饭、奶都吃。 “听闻诸部被征了万人?”吃得半饱之后,刘聪喝了口酒,问道。 “两户出一丁,并非大发。”有部大说道。 “咱们的人出得有点多了。” “如果能抢到东西,就不亏。” “昔年汉人出钱出粮让我们打仗,现在晋人不出这个钱了,可不得自取?”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刘聪亦笑。 “且汉故事,供给南单于费直岁一亿九十余万。” 简单来说,东汉朝廷每年花费价值“一亿九十余万”的钱粮物资送给南单于,养着这帮匈奴雇佣兵。 三国百年,匈奴人依然是雇佣兵,为曹魏打仗。 西晋前中期亦是。 所以方才有部大说匈奴人“重兵死”不是瞎说,职业雇佣兵嘛。 只不过南迁汉地之后,他们确实有点废了,不如草原上新崛起的鲜卑人凶猛。 “晋人骨肉相残,精兵强将打得差不多了,但还残留着几支劲旅。”刘聪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鲁阳县公邵勋,帐下银枪军颇有章法,很难缠,尔等遇到了当小心为妙。石勒曾提及他善用车阵,你等或可想想办法。” “殿下这么说,我等自会小心。” “或可用狼捕猎之法对付。” “对。迟滞、围困、挖路、纵火、发烟,一起上,他那车阵一天能走十几里就不错了。” “我倒想会会他,看他有多厉害。” 刘聪听了,心下甚慰。 他们没遇到过邵勋,气势倒是挺足的。这不是坏事,打仗靠的就是士气。 若惧怕邵贼,打仗时就会缩手缩脚,反而不美。 “下个月出征,殿下会统领我等么?”有部大问道。 “下個月?已经定了么?” “差不多了吧。干酪、肉脯、粮食都征上去了,估计快了。” “这一仗,若抢不到东西,可就亏了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匈奴打仗,最大的难题便是粮食的筹集。 今年并州也遭了旱灾,虽然不如河南严重,但也是受了影响的,粮食筹集不易。 石勒贡献了一点,灾情较轻的河西诸部也送了些粮食、牛羊过来,但还不够,只能靠南下去抢了。 “攻洛阳,我仍是先锋。”刘聪点了点头,说道:“届时会有很多河西、代北部落兵过来,你等要与其处好关系,莫要生分。厮杀之时,当同心协力。”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吃完酒席之后,刘聪出了土城,在部落驻地转了一圈。 有人在磨刀。 有人在调校骑弓、步弓。 有人在洗刷马匹。 有人在准备捕俘的绳索。 有人则领着一帮少年,将一些经验传授给他们,教他们如何打仗。 以上是男人。 女人则在为牲畜准备过冬的草料。 还有人在挤奶、晾晒乳酪、准备干粮。 甚至还有人在杀羊,一方面因为过冬草料原因,深秋宰杀牲畜是传统,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准备随军用的肉干。 乳酪、肉干非常顶饿,还不占地方、重量轻,是长途奔袭的骑兵必备之物。 刘聪看了颇为感慨。 这么好的兵,怎么就在垣延、邵勋那里吃了大亏呢? 他这两天一直在反思。 邵勋这个人打仗,颇有方略。 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想得很多,未虑胜,先虑败。 进攻某地之前,第一个想到的是保障好粮道,第二个考虑的则是战败时的退路。 简直是个老气横秋的将领! 他才二十多岁,怎么打仗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点少年意气都没有,一点豪迈激情都没有! 但这种人破绽是真的少,让他很头疼。 他最喜欢那种大开大合的将领,勇猛精进,同时破绽也不少,双方打得你来我往,险象环生,都有机会取胜。 在这种乱战中,他往往能够发挥骑兵优势,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一举破敌。 去年王旷若不进长平,在河内阻河而拒,想要击破这三万大军,还不太容易呢。 但王旷就敢大举北上,最后被他的骑兵围住,一举击败。 这一次南下洛阳,他不想遇到邵贼。那厮打仗的方法,简直让人恶心。 不过,以后终究还是要遇到的。 自己身上的毛病,以前就有人提过,只不过自己不爱听,现在是要慢慢改正了。 因怒兴兵、急躁冒进、过于好胜等等,不是为将者该有的素质。更不是为人君者该有的品质,如果自己还想要得到那个大位的话。 夕阳西下,在野外站立良久的刘聪清醒了过来,叹了口气后,朝土城走去。 吃了亏后,他似乎成熟了不少,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而刘聪口中的“邵贼”,俨然大晋军界“教父”,在一批批催熟着各路将领。 王弥、石勒、刘聪…… 接下来,却不知是哪一位“受害者”了。 ****** 范隆比刘聪先回到平阳城,第一件事就是入城禀报。 刘渊听闻之后,没说什么,他现在有别的事烦心。 “陛下似有忧心之事?”范隆问道。 刘渊看着摆在案几上的一份地图,随口问道:“玄明几时过来?” “就这几日吧。”范隆也说不好,只能如实回答。 刘渊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太关心这事。 范隆悄悄看了一眼舆图。 大汉发展至今,已然颇具实力。 并州六郡,大部为朝廷攻取,刘琨几乎已被包围,就连联络洛阳,都只能走襄垣这个方向,且信使还有被捕获的风险。 司州的平阳、河东二郡亦入手。 关中的冯翊郡内,有依附朝廷的部落。 广阔的河西之地,有单皇后娘家以及陆逐延统率的四部鲜卑来投。 富庶的河北,有石勒攻占的地盘。 这是一个横跨并、雍、冀、司四州以及河西草原部分地区的大国了。 “粮!”刘渊拍了拍案几,叹道。 粮食问题,始终是症结。 从冯翊召集了万余氐人,从上郡征发了万余四部鲜卑,新兴、雁门二郡的铁弗氏、白部鲜卑万余骑,代北杂胡万余骑,外加匈奴本部两万骑、数万步军,平阳、河东还有诸坞堡丁壮、王弥部…… 这么多兵马聚集起来,消耗实在巨大。 “最迟十月出发。”刘渊站起身,没有看范隆,而是看着外面突然而至的秋雨,说道:“范卿,你觉得该从哪个方向进兵?” “臣以为出轵关、入河内为佳。”范隆建议道。 “因为垣延、邵勋刚击败了玄明么?”刘渊解开了眉头,笑问道。 “非也。”范隆摇头道:“河内富庶,利于筹粮,亦便于联络平晋王。” “石勒现在倒是打开局面了。”刘渊笑道:“此番攻洛阳,石勒那边该如何使唤?” “或可令平晋王南下豫州。”范隆说道:“邺城、汲郡、顿丘三地,其守相与晋阳刘琨一样,仅保城而已,不堪一击。平晋王南下,他们无力阻拦。石兵一入豫州,王堪、王士文之辈便难以援应洛阳。” 刘渊微微颔首。 这个方略其实不错,还可以趁势切断洛阳的一条运粮通道。 “却不知洛阳君臣如何应对了。”刘渊又转了回去,说道。 “他们说不定以为陛下不会攻洛阳了呢。”范隆笑道。 刘渊大笑:“召来了这么多人,不打一仗怎么行?卿去催一下玄明吧,让他速来见朕。” “臣遵旨。”范隆告退离去。 出城之时,遇到了大司空呼延翼。 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连范隆都没注意,直入城内。 范隆心下泛起一股忧虑。 呼延翼最近一直在整顿步兵,天天为粮食发愁。而且,听闻征集过来的步军群情汹汹,对呼延翼没发下足额军粮非常不满,喊打喊杀之辈亦不在少数。 范隆总觉得他头顶黑气缭绕,好像有血光之灾。 他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快步离开了。 第一百零三章 歌舞升平 秋雨像一道帘子一样,密密地挂在屋檐下。 浅尝辄止几次后,老天爷终于给了一个大的,让洛阳士民颇为欢欣鼓舞。 司马越躺在廊下,静静看着雨滴飘落。 他现在很喜欢这样做,似乎能在雨中静静思考一般。 幕僚们在另外一个偏厅,用罢晚膳之后,高谈阔论。 最热门的话题无疑是正在进行的战争了。 刘汉是贪婪的,他们在发现大晋的虚弱后,便挖空心思扑咬上来,想要撕下一大块肉,甚至整个吞掉。 幕僚们再傻也看出来了。 再没心没肺的人也开始正视这個问题了。 庾敳坐在边上,聆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神色就像萧瑟的秋雨一样忧郁。 钱不太香了,因为命可能要没了。 “匈奴进兵弘农,其实是试探。”曾经醉心于玄学的主簿郭象皱着眉头,开口道。 刘舆等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可不是郭主簿的风格啊。 以往他但揽权,排挤他人,但对庶务、军事不怎么热心,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主动挑起军事话题? 庾敳看了他一眼。 他太了解郭象的担忧了,因为他以前也是这样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朝廷若没了,他们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厅中聚集了几套班子,有东海王府的幕僚,有司徒府的幕僚,还有曾经的兖州牧幕府幕僚——司徒已自解兖州牧,但幕僚们并未散去。 郭象开口后,接着说话的是庾敳的好友、后来号称“江左八达”之一的谢鲲谢幼舆。 只听他说道:“子玄说得没错。刘聪攻弘农,便是想试试南下的可能。垣延、邵勋一战将其击破,贼众定然惊乱。刘渊一直缺粮,经此一败,不太可能再来了。” 嗯?郭象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鲲虽然以儒学闻名,但平日里还算通军事,怎么他觉得匈奴不会来了?难道是我想错了? 庾敳听谢鲲这么一说,心下稍安。 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他还有些不太放心,于是又看向刘舆。 刘舆坐在正中央,笑而不语。 见到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后,咳嗽了下,道:“刘聪败归,我料其今年不会再来了。” “何以见得?”庾敳听得心中振奋,但还是问道。 “弘农一战,邵——王师骁勇善战,匈奴见得天威,如何敢来?”简略地说完这条后,刘舆心中不太舒服,于是着重强调了其他几点:“另者,未进占平阳、河东二郡时,刘渊便乏粮,于新兴、太原、西河等地四处逐粮。今得平阳、河东二郡,然时日尚短,积储不够。粮不足,何以兴兵?” 刘舆还是很有水平的。 刘渊原本占据着雁门、新兴、西河三郡及太原大部,数年前,因为粮食不够,便迁居黎亭,食用邸阁存粮,并遣大司农卜豫从外地转运粮食。 左国城、离石、黎亭、蒲子、平阳这几个地方,是刘渊这些年的“都城”。 不断的迁移,除了战争因素外,粮食问题也不容忽视。 “再者,其招诱代北、河西杂胡厮杀,所获不丰,酋帅或不愿听他的。”刘舆继续说道。 刘渊直属势力之外,还有附属势力——多为杂胡。 附属势力能为其所用,甚至中立势力也可以,只要“以利诱之”。 石勒最近在河北纵横驰骋,帐下有两万骑兵,除乌桓外,大部分是招募来的代北杂胡。 只要有钱粮,他们投谁都可以。 刘琨就深谙此道。 但这些杂胡的忠心也就那样,一旦抢不到东西,下次再喊,人家就不一定会来了。 “其三,再过两月,大河将冻未冻,冰面薄脆,无法通过,又不便造浮桥。匈奴若来,战事久拖不决的话,走都没法走。” “最后,司徒坐镇洛阳,上下一心,士气高昂,谅匈奴也不敢来触霉头。” 刘舆说完这四点,矜持地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众人议论纷纷。 庾敳听得心花怒放。 刘庆孙果然有才,所说几点,句句属实。 如此看来,匈奴今年应不会来了。 而今年不来,明年春天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毕竟青黄不接之时,军粮更难筹措。 妥了! 想到此处,庾敳拱手作揖,表示佩服。 另外,他也真心感谢邵勋。 这个侄女婿其他地方先不谈,打仗是真有一套,连刘聪都被他打回去了。 时局若此,侄女婿的重要性与日俱升啊,今后当可亲近一番。 “庆孙高见,佩服。”听完刘舆的话,郭象也舒展了眉头。 能熬一年是一年。 邵勋还是有用处的嘛,至少在弘农把匈奴人的野心打回去了。 其他人也纷纷称赞。 有些话,他们爱听,也愿意相信。 刘舆的分析他们就很爱听,那当然是对的了。 就在这时,外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仆役走到刘舆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刘舆听完,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袍后,出门来到了司马越近前。 “君等计议许久,可有结果?”司马越轻声问道。 “有。”刘舆成竹在胸。 “说说。” “匈奴今年应不会来了。”刘舆说道。 说完结论,刘舆又把理由讲了一遍。 司马越听完,半晌无语。 就在刘舆惴惴不安的时候,司马越说话了:“庆孙向有智略,孤信了。既如此,弘农那边——” “垣延想要移治宜阳,仆以为不可。”刘舆说道:“匈奴尚未大至,一郡之守便仓皇离去,这哪像打了胜仗的样子?” 司马越先点了点头,然后又道:“孤不止关心这个。” 刘舆会意,立刻说道:“司徒或可将邵勋调去豫州。石勒屯兵大河之畔,似有南下豫州的企图,当选调精兵强将堵截。” 司马越叹了口气。 忠心的人不能打,能打的不忠心,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他说道。 “诺。”刘舆应下了。 司马越怔怔地看着雨幕,良久之后,蹦出一句:“庆孙,你说邵勋现在的名望是不是很大了?这些时日,有很多人种小麦了啊……” 刘舆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说道:“有司徒在,宵小还无法兴风作浪。” 司马越没有说什么。 他在,当然没问题,若他不在了呢?还有谁能制住他? 他没多少时间了。 “庆孙,你方才说今年匈奴不会来了——”司马越突然说道。 刘舆心中一跳。 他是这么分析的,但万一匈奴来了呢? “司徒不可。”他背心隐有汗意渗出,面对司马越严厉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值此之际,不宜轻动。” “凉州兵不是到潼关了么?你在怕什么?”司马越瞪了他一眼。 今日午时刚刚收到消息,一天前五千凉州义兵已至潼关,正准备经弘农前来洛阳。 带队的还是北宫纯等人。 凉州兵的战斗力有目共睹。有他们在,便有了一支敢打敢拼的精锐力量,洛阳便安稳多了。 “凉州兵总要走的。”刘舆说道:“无论匈奴来或不来,最迟明年三月,他们都要返回凉州。” 司马越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了。 雨继续下着。 离开了司徒府的刘舆乘坐牛车,在大街上慢慢行着。 他方才看到,庾敳等人又去妓馆玩乐了。 郭象亦遍邀诸位同僚,在他府中大办宴席,继续巩固权势。 好像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歌舞升平了起来,再不为匈奴来犯而担忧了。 他们——好天真啊! 诚然,刘舆自己也不认为今年匈奴会来了,可能性不大。 但凡事总有万一,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刘舆突然间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就在这凄风冷雨之中,邵勋率部离开了弘农县,准备经崤坂二陵地区南撤,回宜阳…… 第一百零四章 后方(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王弥这穷鬼!” “刘渊也是穷鬼!” 驿道之上,陈有根越想越气,拿马鞭直抽俘虏。 俘虏被打得惨叫连连,却不敢反抗。 “怂货!”陈有根又揍了一下,这才放过了这个倒霉的俘虏。 邵勋站在山坡上,看着在驿道上慢慢前行的队伍。 俘虏、俘虏、还是俘虏…… 车马、车马、还是车马…… “幸好只抓了不到六千人,不然还养不起了。”邵勋开了句玩笑,但也是实情。 刘灵立在一旁,默默垂首。 被俘之后,一直没人管他,冷落了好几天。而且因为体型高大魁梧,还被戴枷,吃饭都不方便,难受得要死。 就这样磨了几天后,昨天鲁阳县公终于愿意见他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都不用拷打。 鲁阳县公问他愿不愿意当马夫,他喜出望外,当场同意。 所以,他现在成了一名“光荣”的马夫,专门为鲁阳县公牵马执蹬,或者驾驶马车。 “金刚奴,敢不敢去一趟洛阳?”邵勋突然问道。 “我一个人去?” “会有人陪你去的。” “遵命。”刘灵没有犹豫,立刻应下了。 “事不宜迟,即刻动身吧。”说完,邵勋唤来一名文吏、一什亲兵,着其带着刘灵前往梁县,再由裴康领人去洛阳,向天子具陈匈奴内情。 人到齐后,刘灵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勋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非常现实,堪称有奶就是娘的典范。 可用,但不能信任。 刘灵还非常健谈,说起话来有点小幽默。 他曾对邵勋提及刘渊在汾水中“发现”玉玺的事情,上面有字:“有新保之。” 据说是王莽时的玉玺,简直扯淡。 他还提及了一件在平阳广为流传的事情:刘渊认为他的兵可以一当十——当然,这是刘渊鼓舞士气时说的话,有具体语境,但大多数人不会分辨,只会四处宣扬。 “今见众十余万,皆一当晋十,鼓行而摧乱晋,犹拉枯耳。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魏氏。”——这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当时刘渊主力还是匈奴五部,就有十几万丁壮。 刘灵对刘渊极尽吐槽之能事,把他说得一文不值。陈有根等将领听了,对他鄙夷不已。 好歹是你曾经投靠的君主,一旦改换门庭,就这么损人家的? 人品实在太差,不能深交。 “都督。”有信使飞奔而来,远远下马后,疾走几步,将一封敕命交到唐剑手上。 邵勋接过来看了看,冷笑一声,道:“不去!” 唐剑、陈有根、金三等人都看向他。 “天子令我东去白马,增援王堪、刘洽、王士文等辈。”邵勋解释了一番。 “见天拿我等当牛马使唤呢!”陈有根怒了。 此番大战,他率领的府兵屡次陷阵摧锋,伤亡不小。刚打完弘农,又要去白马,这是想让他们一点点把人拼光呢。 “都督,还是得好好回应一下。”唐剑思虑周全,提醒道。 “唔……”邵勋想了想,道:“那就找文吏写封奏疏吧,辞句尔等斟酌一下,大意是我部久战疲惫,伤亡甚大,又粮械两缺,军士怨言满腹,实不宜轻动。” “今当固守宜阳,为朝廷守御好这一路,不令匈奴突袭而至。” “再加一句,匈奴已在大肆整顿兵马,最迟十月就会南下,朝廷当做好应对。” “有这几条够了,就这么办吧,写完后发至洛阳。” “遵命。”唐剑立刻找人去办了。 邵勋则摇了摇头,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司马越借天子之名下达的命令。 开什么玩笑呢? 再强的兵,被你调来调去,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发挥不出多少战力。 一帮虫豸,格局太小,整天想的就是内斗。 大军于九月中旬返回了宜阳,就地屯驻休整。 这個时候,邵勋突然收到了一份礼物:骏马二十匹、牝(pin)马六十匹。 这是北宫纯遣人绕道送来的。 原因是去年邵勋挑选了一些宜阳特产,交由天使携至凉州,送予张轨。 张轨内心之中,一直把宜阳视为真正的家乡,感情很深,见到家乡特产之后,非常欣喜,这应该是他的回礼了。 而且礼物挑选颇见心思。 牝马正是他急需的。 多方搜罗数年了,母马数量都没超过二百,得张轨相赠,当有二百余匹了。 那二十匹骏马也没去势,真的够意思,可拿来配种。 九月十六,邵勋下令宜阳三坞抓紧时间秋播。 他这是打算赌一把了,也说明他不会轻易离开这里,司马越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 弘农大胜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洛水河谷,得知大军回返后,杜尹第一时间赶到了金门坞。 洛水之畔的驿道上,一队队俘虏垂头丧气地前行着。 一泉坞、杨公坞、合水坞等本地大坞堡的坞堡帅们都来了,静静看着这些俘虏,没有一丝喧哗。 他们甚至看到了匈奴人——无需听他们开口说话,看发饰就知道了。 这种现实教育,比什么都管用。 战前叽叽歪歪,出点钱粮丁壮,都要左一个警告右一个威胁,现在呢? “明公真神人也。”杜尹深揖一礼,叹道。 “明公用兵,百战百胜。微明公,匈奴已马踏洛水,兵临宜阳矣。”杨公坞坞主杨会赞道。 众人纷纷上前,谀词如潮。 邵勋呵呵一笑,摆手道:“闲话少说,匈奴只是前锋被打退罢了,还没到可掉以轻心的时候。” “什么?匈奴还会来?”有沉不住气的坞堡帅惊问道。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刘汉这次被俘斩两万多人了吧,怎么还敢来? “邵太白不能走啊。”又有人喊道。 此言一出,众皆侧目。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鲁阳县公是太白星精下凡,但当面宣之于口的却几乎没有,这厮是宜阳第一个这么说的。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骇人听闻了,尴尬一笑,悄悄往后面躲。 邵勋仿佛没听见,只说道:“匈奴必来,君等勿疑。不是走宜阳,便是过新安,或者下河内,尔等还需厉兵秣马,休要掉以轻心。” 杜尹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能看得到对方的忧虑。 这个忧虑不是因为匈奴要来,而是战争。 匈奴或者邵勋占着宜阳,对他们来说差别不大,都会索要钱粮、丁壮。 最好匈奴不来,那样便没有战争了,他们也不用出钱出粮供给开销。 “明公,战前征发的诸坞部曲,不知……”交换完眼色后,杜尹代表众人问道。 “你等还有良心么?”邵勋还没说话,陈有根炸雷般的嗓门已然响起:“若非都督打退贼人,你等不但要送钱粮丁壮,怕是还要出女人劳军,送质子至匈奴军中。什么部曲?没了。” 陈有根话音一落,众皆失色。 “有根,闭嘴。”邵勋斥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温和地说道:“诸坞部曲还有四千余众,被我留在回溪坂屯驻。匈奴若南下,此为必经之路,须得守好,眼下还不是解散部伍的时候,稍安勿躁。” 杜尹心下暗叹,人怕是要不回来了。而且,搞不好还要他们出粮养着。 这事弄得! 但邵勋打了大胜仗,气势正盛。杜尹却不太敢公然讨价还价了,只能生生忍住。 “别不知足!”陈有根刚被呵斥,嘴上却不饶人,依旧嘟囔道:“去年是谁让播种冬小麦的?王太尉也是得邵都督请托,行文诸郡推行此事。若都督不提,你等今年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众人一听,面有愧色,气势跌落到了谷底,再不敢提什么放人了。 “回溪坂屯军甚是辛苦,粮草方面要诸君费心了。”邵勋顺势说道。 “这……”杜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此事责无旁贷。” 他一表态,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有那么一两个坞主怯生生提议,派子侄辈去统领自家部曲,被邵勋目光一扫,顿时哑了,再不敢说话。 邵勋拉起杜尹的手,说道:“我在宜阳亦有家业,算半个宜阳人。宜阳的将来,还得大家同心协力。屯驻回溪坂四千二百众,我意将其编为一部,军号‘忠武’,杜公可否屈就忠武军副督一职?” “固所愿也。”杜尹很快调整了心态,躬身一礼,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我闻宜阳县衙诸吏,多有不堪驱使者。出征之前,请教潘令,打算汰换一些人。实不相瞒,这些人多为我门生,将来下乡办事,还望杜公行个方便,可否?” “好……”杜尹麻木地应下了。 鲁阳县公这是一口把宜阳吞下了。 若说以前只有县令潘思倾向于他,但出县城十里,诸事还是坞堡帅们做主的话,现在却不一样了。 比如,鲁阳县公的门生当了宜阳县兵曹掾,到各坞堡征兵,伱给不给? 方才都答应他“行个方便”了,将来再反悔,真当人家不会发飙么? 邵勋闻言,哈哈一笑,道:“今日见得宜阳诸英才,喜甚。金门坞我是地主,岂能不备酒席?谁都别走,不醉不归。” 唐剑听完这句话,不用邵勋吩咐,已经派亲兵去准备了。 宜阳县非常重要,本来户口就非常殷实。战乱一起,很多百姓跑来这边避难。这一个县的人口,可能就不比其他五个县加起来少。 班师的路上,都督曾提起与垣府君商议好了,将湖、陕、弘农三县残存的人迁移过来——如果安置不下,就往广成泽疏散。 就连垣府君本人,心思也动摇了。 其家人即将迁往梁县。 一旦事有不谐,就带人避往南边的朱阳(北魏朱阳郡、唐代朱阳县,今朱阳镇),再定下一步行止。 生死之际,没人是傻子。 实在不行,直接把部队拉走,投靠邵公了。 人家不是不敢这么做,只是不舍得丢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守官位罢了。 第一百零五章 入宫 俘虏们在九月底被送到了广成泽,就地编为并州屯田军第一营。 春夏大旱,广成泽没法种地,于是屯丁们被集中起来,疏浚沟渠、扩建陂池。 材官陂东北边两三个小湖泊被沟通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大水库,可灌田三千余顷,一下子超过了邵公陂,跃升为广成泽第一大湖。 湖旁边的田地被清理了出来,约一千二百顷,刚刚下种,后面就会交给并州俘虏照料了。 “鲁阳县公又打胜仗了……”湖畔长堤之上,十余人漫步徜徉着。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妇人。 左边一人身材娇小,挺着個大肚子,时不时伸手抚摸,眉宇间带着无尽的温柔。 看得出来,这多半是她第一个孩子,十分宝贝,这会还没出生呢,就将无尽的母爱都倾注了过去。 另外一人年岁稍长,身上带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又有上位者常见的不怒自威,显然习惯了发号施令,不容任何人违逆她的意志。 她看向孕妇的眼神十分复杂,有一分惋惜、两分不以为然,更有七分羡慕。 年纪大了,或许还能冒险生,但…… 总之,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公主见过邵郎吗?”孕妇轻声问道。 “见过一两回。”说话的赫然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只听她说道:“鲁阳县公来过王家别院,远远见过。” 不光见过,还发现他老是偷看宋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如何?” 司马脩袆笑而不答。再差还能有王敦差? “熏娘你怎么跟的鲁阳县公?”司马脩袆好奇地问道。 广成泽北缘这一大圈,俨然是“高档住宅区”。 太尉、公主、宗王、国舅、尚书等等,皆在此觅地建宅,有的甚至还搞了个庄园,养着家丁家将,管着一大帮子庄客,开荒种地。 襄城公主的别院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共有三百余顷地。 扩建陂池时,她令程元谭带着家兵、庄客参与劳作,贡献了不少力量,条件是完工后可取水灌溉自家田地。 “乱世已至,我一个妇道人家,若无男人遮风挡雨,不过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卢薰自然而然地说道:“兵荒马乱的时候,不是被家将背叛,就是为外人掳去。或者悄无声息地死了,都不一定有人为我伸冤。既如此,不如找个男人依靠。” 司马脩袆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她想起了当初陪王敦去青州赴任时的情景。 王敦逃走后,若非她当机立断,同意将婢女许配给护卫军士,并且把财货均分的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说不定……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有股慌乱之感。 一直以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乱世来临的时候,或许都不再理所当然了? 她的眼神无意间落在卢薰隆起的小腹上。 丈夫逃了,当时身边若有儿子,事情应不至于这般危险。 卢薰有男人依靠,将来还有儿女,她这辈子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昨日收到郎君来信,他同意了。”卢薰突然说道。 “嗯?同意什么?”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司马脩袆有点诧异。 “郎君说此池公主出力甚大。”卢薰看着司马脩袆,眼神也有些复杂:“他忆起当年在别院见到公主的旧事。彼时不知是公主,但觉公主庄敬肃雍,风华绝代,让人自惭形秽。又仿佛受粹气于灵源,美不可方物,故不敢多看。” 司马脩袆有些惊讶,更有些不好意思。 她当时好像刚和王敦吵完架,坐在池塘边生闷气。 邵勋路过时,她扭头看了一眼,便继续看池塘了。 他也觉得我太严肃甚至严厉了吗?但当时确实在生气…… “郎君说这个陂池可叫‘公主陂’。”卢氏低着头,轻轻抚着小腹,闷声道:“公主或可遣家兵帮忙管着新来的俘众,郎君抽不出兵。作为交换,公主别院的田地可由屯丁一并耕作了,不用公主出人。” 司马脩袆完全没注意后边那句话。在听到“公主陂”三字时,心绪就乱了。 卢薰悄悄看了司马脩袆一眼,心中暗叹:郎君怎么一个接一个讨好这些妇人? “鲁阳公还在宜阳吧?”司马脩袆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下了多场秋雨后,池水已经渐渐涨起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感觉亲切了许多。 她头一次感觉到这个陂池是如此美丽,景色是如此美好。 这还是深秋,若等到春夏之交,公主陂定然会是广成泽一处名胜之地。 “是。匈奴要南下,郎君走不开。”卢氏叹了口气,说道。 司马脩袆愣了一下,道:“洛京传闻,匈奴今年不会来了,难道是假的?” “我相信郎君。”卢氏认真地说道:“他在打仗,洛阳那些人没在打仗。” 司马脩袆无言以对。 “洛阳会破吗?”她问道。 卢氏摇了摇头。 司马脩袆心绪更加复杂了。 万一洛阳城破,匈奴会不会顺势杀到广成泽来?没有人敢保证。 她觉得,似乎该回一趟洛阳,入宫见见帝后了。 朝堂高官、司徒幕僚,似乎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若被匈奴杀个措手不及,岂不冤枉? ****** 十月初二,洛阳一片平静,甚至有几分欢乐。 司马脩袆入城之时,颇有些诧异,还有些不适应。 是啊,广成泽固然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但太荒凉了,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或还很新鲜,可时间久了,就觉得很无趣。 当然,她现在已经渐渐习惯这种无趣了,或许真的老了吧…… 进入宫城之后,天子在昭阳殿接见司马脩袆。 二人甫一见面,就有些唏嘘。 “阿姐许久没入宫走动了。”天子司马炽说道。 司马脩袆凝视着天子略有些憔悴的面容,眼圈一红,叹道:“阿姐家中的事情,陛下也知道,实在没法对外人说。而今住在广成别院,心思懒散了许多。” 天子叹了口气。 姐弟二人,竟然都落得这般不顺心的境地,如之奈何。 良久之后,司马炽率先打破了沉默:“阿姐说匈奴欲入寇洛阳,从哪听来的?” 司马脩袆犹豫了一下,说道:“从鲁阳县公家眷处得知。” “哦?”司马炽有些惊讶。 阿姐怎么和邵勋扯上关系了?莫非…… 但又觉得不可能。 他这个姐姐,虽然脾气不好,年轻时甚至有些刁蛮任性,但从来没见过她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假以辞色。 她应该只是单纯与邵勋的妻妾交好,听闻了一些消息。 “刘玄明会来么?”司马炽说这话时,微微带着回忆之色。 当年刘聪游学洛阳,乐广、张华都对他十分看重,故名噪京城。 后来,太原王济带着他来拜访。 当时自己还是豫章王,请二人制乐府歌。 刘聪作《盛德颂》,其实还不错,颇有功底。 临别之前,自己还赠了刘聪柘弓、银研。 总体而言,他对刘聪的印象很不错。但刘玄明居然要为先锋,率军来打洛阳,真是造化弄人啊。 “刘元海诸子中,只有四子刘聪善带兵,他必来。”司马脩袆说道。 “阿姐怎如此笃定?”司马炽看着姐姐的眼睛,问道。 “鲁阳县公之妾卢氏所述,陛下勿疑,此千真万确。”司马脩袆急道。 如此大事,难道不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怎地天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阿姐,你与鲁阳县公之间……”司马炽迟疑了一下,有些问不出口。 司马脩袆摇了摇头,正色道:“陛下乃伟岸君子,缘何似妇人一般饶舌耶?” 司马炽讪讪一笑。 敢当面指斥天子的,也就这位姐姐了。看她坦然的样子,应该和邵勋没什么关系。 这样也好。 至少她认识邵勋的家眷,有个传话渠道总是好的。 “阿姐勿怒。”司马炽连忙说道:“方才所述之事,朕其实亦有所耳闻。但如今这个情况,军政皆操于东海之手,实在无能为力。” “陛下难道不能发道旨意吗?”司马脩袆诧异道:“东海王亦不想洛阳遭难,值此之际,或可同心协力。” 襄城公主这话说得没毛病,但司马炽不爱听。 只见他犹豫了会,突然问道:“朕若写一道旨意,阿姐可能替朕带出去?” 司马脩袆下意识一个激灵。 密诏、衣带诏等词瞬间涌入脑海,她不想掺和这事,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带句话总行吧?”司马炽的言语有些卑微。 司马脩袆不说话。 “阿姐可帮着传一次话。”司马炽见她并没有告辞离开,知道有戏,暗道到底是阿姐,比外人可靠太多了,于是说道:“朕前为奸人所误,对鲁阳县公多有成见,今悟矣。” 司马脩袆等了半天不见下文,疑惑道:“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司马炽微笑道:“阿姐传话即可,邵卿会明白的。” 司马脩袆微微颔首,然后又问道:“匈奴入寇之事……” “阿姐有所不知。”司马炽解释道:“数日前,河东裴仲豫便已入朝,具陈此事。太尉、司徒、仆射均已知晓,至于他们会怎么做,朕却不知了。” 这话说得有点可怜。 堂堂天子,被人当笼中鸟一样养着,什么事都做不了主,难怪他对匈奴入寇不甚感兴趣。 司马脩袆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告辞。 待襄城公主离开后,司马炽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邵勋还真是神通广大,连阿姐都能为他驱使。 不过,就当前而言,这不是什么坏事。 阿姐是扬州刺史王敦之妻、太尉王衍弟媳,身份特殊。 她进宫的话,不会特别惹人怀疑,是个很合适的传话人选。 暂时先与邵勋虚与委蛇一下。 在对付司马越这件事上,他们未必不能合作。至于合作完后会怎样,以后再说。 第一百零六章 洛阳保卫战 裴康住进了王衍家,两个老壁灯商议了一阵后,又喊来了好几个人。 最显赫的当属督洛阳守事、尚书左仆射刘暾了,其子刘白也跟着来了。 另有十余人,皆洛阳实权人物—— 王府主簿裴遐,王衍女婿,裴康之侄。 王府监军裴邈,裴康族侄。 司徒掾杨俊,出身弘农杨氏,其父杨准为名士,曾仕司马颖府,与裴頠、乐广交好。 司徒幕府参军王玄,王衍之子。 司徒府长史潘滔。 镇军将军司马毗(司马越之子)幕府长史周顗,历任秘书郎、吏部尚书。 太子洗(xiǎn)马卫玠。 太尉(王衍)幕府东阁祭酒温峤。 …… 其实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 首先,王衍自成一系,其子王玄、祭酒温峤都是他的人。 裴家自成一系,以裴康为首。 潘滔、杨俊、卫玠、周顗、刘暾、刘白算是“散人”,第三派系。 但三个派系之中,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如,裴遐是王衍的女婿。 杨俊与裴頠、乐广关系很好,而卫玠又是乐广的女婿。 潘滔又和王衍有些私下里见不得人的关系。 对了,温峤还是庾亮的好友。 周顗、刘暾关系不错。 周顗的弟弟周谟投靠了邵勋,任阳翟令。 刘暾与邵勋关系尚可。 总之,仔细论一论,世家大族之间关系复杂着呢。 眼前这帮人,最终算起来,都有一個共同点:与邵某人有关。 今日聚在一起,倒不是说他们投靠了邵勋。 事实上,这是一个正在重组、成型的政治集团,有自己的利益。 “司徒昨日召集幕府僚佐,商议对策。”王衍开门见山道:“他对匈奴入寇洛阳将信将疑,今日已遣使至河内、弘农查探。” 说这话时,王衍多多少少是有点无奈的。 他在河东、太原有点关系,小女儿整理材料后,明确说了匈奴必然要来洛阳。 裴康更是河东大族,在河东、平阳等地的消息比他还灵通,同样说了匈奴要入寇。 奈何司徒还是不太相信,非要实地查验一番后才肯做决定。 甚至于,就连被关在深宫中的天子都派人垂问了,司徒仍然执迷不悟,如之奈何。 “司徒为人谨慎,并非坏事。”裴康为女婿开脱了一句,道:“其实,匈奴只要一出师,过河之时,必然被侦悉,届时再做准备,还来得及。老夫只是担心,匈奴即便大摇大摆过来,最后也挡不住。而今禁军是个什么情形,诸君想必也知晓。” 众人闻言皆叹息。 禁军的脊梁骨被司马越生生抽断了,士气还很低落,即便提前做了准备,真打得过匈奴吗?谁都不敢如此乐观。 “禁军还不是最大的麻烦……”潘滔与王衍眼神交汇了一下,开口说道:“司徒沉疴难愈,这才最让人揪心啊。” 听到这话,正在捋胡须的刘暾的手顿了一下。 如果说司马越是洛阳事实上的最高统帅的话,那么他刘暾则是名义上的洛阳大都督。 司马越的身体状况,懂得都懂,无需多说——这也是他们聚在这里的重要原因。 一旦司徒故去,谁来整合洛阳朝堂,谁来控制军队,这是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那可是熏天的权势啊,谁不眼热? 卫玠、周顗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俩都有点后悔今天来了。 司徒还没死呢,一群人就在虎视眈眈,想要瓜分其遗产,真是不知所谓。 还好王衍明智地结束了话题。 他只是放风试探一下罢了。事到如今,随着司徒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命令已经无法被很好地执行了。 三心二意之辈越来越多。 找后路的人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当司徒咽气的那一刻,或许权力已经重新分配好了。 继承者直接走马上任,没有任何滞涩,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的不确定将是宫里那位。 “鲁阳县公邵勋以久战疲惫、粮械不足为由,拒绝前往白马。”王衍说道:“王车骑飞章请调邵勋东行,愿以钱粮器械相助。司徒已然应允,但老夫觉得邵勋未必同意。值此之际,当以弥合鲁阳、司徒二人关系为要。大敌当前,不能生乱。” “这事老夫来操办一下吧。”刘暾说道:“调令晚几天发没甚关系,先拖个旬日再说。” 王衍微笑点头。 官场之中,有无数看起来合理的拖延方法。 先拖个五日、十日,看看情况再说。 “弘农太守垣延又请移治宜阳,上一次司徒否了,这次多半还是一样。”王衍继续说道:“鲁阳县公同时上表,以弘农残破不堪为由,请移治宜阳,以为固守。此时非但不会有成效,可能还会弄巧成拙。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压下去吧。” 王衍看向杨俊。 杨俊点了点头,道:“太尉放心。” 一群人接下来又讨论了些其他事情。 处理手法尽可能照顾了每个人背后的利益,同时加强了默契与信任感。 这就是司马越病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当他无法掌控局面,不能“开大会”的时候,底下人就会分成几个小圈子“开小会”。 幕府的权力,事实上已经在一点一点被转移。 司马越能有效掌控的,或许就只有军队了,毕竟军中徐州人太多了——清洗禁军旧将后,司马越多以徐州、兖州二地将校顶替。 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终究在一点一点起变化了。 众人罢散之后,裴康、王衍二人私下里又密谈了一会。 “刘灵的话到底准不准?”王衍再一次确认道。 “应该没错。”裴康说道:“老夫从河东、平阳得到了些消息,诸部杂胡齐聚河东,不打一场,刘渊都没钱遣散他们,肯定是要来的。” 王衍闻言叹了口气。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匈奴十余万步骑,禁军可顶得住? 方才刘暾已经同意,利用他有限的职权,调派一部分军队前出,至外围各个要点布防。 但王衍不是很看好。 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看好,倒是别吃了一连串败仗,再被人逼到洛阳城下,那可就危险了。 同时,他也对邵勋的态度有些不满。 他一副坐定宜阳的样子,根本不动弹,有点过分了。 当初还说好同进退呢,而今却耍滑头,这小子! “听天由命了。”王衍神色郁郁地说道。 洛阳面临两大危机,一是匈奴入寇,二是司马越病重。 两件事有一个处理不好,都会产生巨大的动荡。 偏偏这两件事,王衍都没把握。 ****** 十月初八,就在洛阳方面还在疑神疑鬼的时候,安邑城外已经成了骑兵的海洋。 汉国楚王刘聪、始安王刘曜、汝阴王刘景、侍中王弥、征虏将军呼延颢五人站在高台上,接受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片刻之后,刘聪、刘曜、呼延颢依次下了高台,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千余骑紧随其后。 然后是数千骑、一万骑、两万骑…… 整整四万骑,走了两三天才全部走完,呼啸着向东,出轵关陉,奔赴河内。 刘景、王弥二人则率一万骑、汉军步兵两万余(王弥部)、匈奴步军六千,越中条山至大阳。 当天夜里,第一批数百骑经渡船过河,其余人督造浮桥,于十月十二日大部渡河完毕,再一次袭占陕县。 而在更北边的平阳,大司空呼延翼筹集到一批粮食,就发一批人至河北(县名,河东郡属县)、大阳,着其渡河,归属刘景、王弥指挥。 十三日,弘农太守垣延带着一批军民向南,转进朱阳。 十四日,郡城为匈奴夺取。 十六日,再拔湖县,掳掠一空。 另外一个方向,刘聪等人率四万骑横行整个河内,四处劫掠。 同时向坞堡、壁垒征集粮草、丁壮,队伍有所壮大。 河内太守裴整飞表乞援。 到了这个时候,没人再怀疑匈奴的决心了。 他们确确实实地南下了,并且兵分两路,一路出轵关陉奔河内,一路南下弘农,连克数城,似有经新安道逼近洛阳的企图——但或许也只是虚晃一枪。 总之,他们来了。 司马越的幕僚们,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无用。 河内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也在向他们发出无声的嘲笑。 洛阳保卫战,即将开始。 第一百零七章 三关 十月十八日,邵勋来到了回溪坂。 经过一个月时间的营建,回溪坂南出口附近已经完工了几个营寨。 前寨位于坂道之上,不大,挤三五百人都费劲。 后寨位于地势开阔之处,可驻兵三千余。 在涧底河两岸,又各建了一个营寨,同样非常狭小,总共驻扎了六七百兵。 忠武军四千二百人,就屯驻于这里。 “郎君,忠武军尚未有督军。”巡视完毕后,唐剑尽职尽责地提醒道。 督军空缺,副督还在一泉坞与家人道别,同样没过来。 忠武军上下,处于没有主将的状态。 大战在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觉得让垣延来当督军如何?”邵勋问道。 “郎君如此看好他?” “他毕竟是太守,有这层身份在,好办事太多了。郡兵也会编进来,忠武军会有接近六千之数。”邵勋说道:“回溪坂,我就交给他了。陈眕会当另一個副督,他是禁军将领,主抓操训,杜尹负责钱粮器械。” 唐剑默默点了点头。 郎君做事,经常把前因后果解释给他以及其他亲信听,栽培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当然是知道的。 垣延那批人大概还要一个月才能抵达。 朱阳是弘农县的一个乡,位于群山之中,须得先向南绕道上洛郡,在上洛、卢氏二县交界处折向东北,顺着洛水走,全程山路,非常不好走。 垣延所部大大小小数千人,扶老携幼,一路趟来,不知道要减员多少。 在他抵达之前,陈眕就是忠武军事实上的督军了。 午后,邵勋又回到了金门坞。 主力大军屯于山下,操练不辍。 上月种下的小麦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嫩苗,邵勋一路看过来,长势很不错。 金门坞坞主、洛阳二期的学生郑隆对土壤肥力很有自信,种得比较密,期望明年五月能多收一点粮食。 随军而来的工匠在修理器械。 撤下来的百姓在县吏的带领下,各自划片定居。 有人来,就有人走。 对弘农、陕县、湖县的百姓来说,宜阳是“后方”,“安全”。 但对宜阳本地人来说,宜阳是“前线”,“不安全”。 洛阳已经有人大举南逃了,宜阳当然也有人走,还不少。 他们走了,土地、房屋就留下来了,正好安置。 十九日,正在亲自指导银枪军训练的邵勋收到消息:王师与匈奴连战数场,皆败。 第一场是在河内。 匈奴大肆劫掠,将攻温县司马氏宗陵,太守裴整遣督将郭默率军救援,为匈奴所败。 第二场在孟津。 匈奴大军开始造浮桥,将渡河。 司徒越越过刘暾,遣将军宋胄率禁兵五千阻河拒之。 匈奴于上游、下游各找了几处地方,用小船潜渡了数百骑,绕道后方,突袭了一支往孟津运粮的队伍。 宋胄听闻粮道被断,大骇,率军南撤。 匈奴造完浮桥渡河,追上宋胄,大破之。 第三场还是在河内。 郡人闻知郭默、宋胄皆败,于是突然作乱,袭杀忠于朝廷的官将军士,执太守裴整以降。 暂时就这么多消息。 邵勋看完后,只一个感觉:禁军倒也没那么不堪,至少还是敢出战的。 无奈骑兵太少了。 去年五月王弥之乱时,骁骑军还有两千骑。 这两年历了不少战事,非但没有增加,还减少了,总数跌破两千——其实这也正常,没钱,邵勋的牙门军缺额都没补。 这么丁点骑兵,即便正面战斗力比匈奴强,但兵力本身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啊。 宋胄这场败仗,就吃亏在没有足够的骑兵上面。 当然,他自身也有问题。 一被匈奴骑兵断掉后路就慌,就想跑路。 野外到处都是匈奴人,你怎么跑?还不如立寨坚守,待匈奴自退——如果随军携带的粮食足够的话。 以步拒骑,战略上太被动了。 更何况还没有统一指挥。 邵勋看得出来,大都督刘暾非常保守,完全是打着任匈奴南下,然后依托洛阳城防守反击的套路。 而司马越插手指挥,调宋胄北上,未必与刘暾通过气。结果就是宋部孤立无援,一被包围就跑路,跑路过程中大败。 刘暾收到宋胄兵败的消息时,估计是懵逼的。 邵勋把自己代入宋胄的位置,也觉得是个坑! 驻兵孟津,阻河拒敌没问题。但需要有友军配合,孤军是很困难的。 就像宋胄遇到的问题,匈奴主力确实只能走浮桥过河。但他们也可以用小船摆渡少量人马过河,骚扰守军的后方,这时候就需要有二线部队反击,驱逐这些渗透过来的敌军,保障一线的后路通畅。 宋胄当时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可能他也没指望有友军来增援吧,所以果断跑路了。 这样想想,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主要责任不在宋胄身上,在上层。 这仗打得! “传令!”邵勋看完地图后,将其甩在桌案上,大声道。 唐剑立刻喊来一名文吏。 “长剑军副督常粲率五百府兵及部曲,东行宜阳县。余众由陈有根率领,进驻伊阙关。梁县征集丁壮一千,配属其指挥。” “牙门军幢主郑东,率五百人进驻轘辕关。禹山坞坞主刘善,率堡丁两千北上,配属郑东指挥。” “牙门军幢主秦三,率五百人进驻太谷关。吾侄慎,率洛阳三园庄客部曲两千北上,配属秦三指挥。” “部曲将黄彪,率留守牙门军、银枪军、府兵(四千余人),屯于绿柳园,随时援应各处。” “着吴前至屯田军各营,挑选精壮三千,送至绿柳园,交由黄彪统率。” 文吏笔走龙蛇,很快记录完毕。 邵勋看完之后,没有问题,唐剑立刻遣人去传令。 局势变化很快,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处理。 邵勋又拿起那份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他知道历史上这一年,洛阳没有陷落。 但那是历史,现在他不敢肯定,毕竟变化已经不小了。 他不确定朝廷有没有派人驻守洛南三关,大概率是没有的,毕竟那是所谓的后方。 洛南三关主要防御南边来的敌人,就关城的型制而言,对北方的防御能力较差。但终究是关城,总比临时修建的营寨强,现在派人占了,就堵住了敌人直接南下的便捷通道。 匈奴人如果真要袭击广成泽,除了派小股人马翻山越岭,偷渡似的渗透过来之外,就只能向东,绕道荥阳、陈留、颍川、襄城四郡,可能性不大,也不具备突然性。 现在,他把自己、禁军以及匈奴人全部“关”在三关以北、大河以南、嵩山以西这么一个盆地、丘陵内了,要干就干吧。 ****** 陈有根在二十日下午就疾驰到了伊阙关。 果然,除了数十名负责收税的河南郡“武吏”外,关城就没一个兵。 “滚!”陈有根拿马鞭轰走了向他走来的几名武吏,然后指挥府兵接收关城。 伊阙关北还有不少行人、马车,见到军兵们似乎有关闭伊阙关的意思,纷纷加快脚步。 有些人是幸运的,抢在关城封闭之前通过,顺利南下。 还有一些人则被拦住了。 府兵们掣出长剑、弩机,令其北返。 “将军,行行好,让我过去吧。家父乃尚书郎……”有人好言相求。 陈有根走了过来,瞄了他一眼,冷笑三声:“别说尚书郎了,尚书来了也无用。滚!” “让开,我是吴王府的,瞎了你的狗眼!”有人破口大骂。 陈有根直接一个大嘴巴子扇了上去,理都不理他。 身后的府兵部曲们进进出出,开始在关城北侧挖壕沟、置拒马,十分忙碌。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车驾挤到了前边,程元谭上前交涉。 “公主也不行!”一名府兵队主坚决地摇了摇头。 程元谭有些恼火,更有些泄气。 左卫将军何伦借口“军需不足”,在洛阳城中抢劫公主财货,有人管吗? 放几年前,借何伦几个胆子都不敢这么做。但如今这个世道,一般的宗王、公主确实唬不住这些武人了。 真的无法无天!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求情。 “王敦?别说王敦了,王太尉来了都不好使。”府兵队主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陈有根,见他没有表示,顿时挺起胸膛,把程元谭推了一个趔趄,道:“滚吧,别挡道,一会还有人要出关樵采呢。” 程元谭气得脸都青了,却无可奈何。 司马脩袆在马车内听得清清楚楚,脸色有些发白。 早知这般,还不如留在洛阳了。 有心下令回转,却又不甘心。 鬼使神差间,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公主,臣无能……”程元谭回到了车驾边,一脸惭愧道。 “程卿把这封信拿去,交给那位军将,他会放行的。”司马脩袆说道。 程元谭将信将疑,接过信后,下意识瞟了一眼,只见信封上写着“公主殿下亲启”字样。 他不确定这信有没有用,但这会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聊为一试。 陈有根见程元谭回返,疑惑地接过信,只一看,脸色变了。 原因无他,这字迹、字体太他妈熟悉了! 他原来不怎么识字,这几年痛苦地学了一点,经常拿邵勋给的字帖临摹。 “公主殿下亲启”这六个字,化成灰他都认得。 楷书字体、字迹娟秀,不是鲁阳县公写的又是谁? 他立刻将信递回程元谭手上,下令放行。 这还不算,又点五十府兵随行护送。 部曲们将拒马移开,公主车驾缓缓前行。 正在外面哀求放行的人见了,纷纷鼓噪,乃至破口大骂。 “滚滚滚!”有府兵被骂急了,拿马鞭劈头盖脸砸下,道:“此乃鲁阳县公家眷,尔等算什么,滚!” “放屁!”有人口不择言,一边抱头鼠窜,一边骂道:“当我眼瞎么?那是襄城公主的车驾,公主乃扬州王敦之妻。” “什么王敦之妻?那是我家将军之妻,不然陈督能派人护送?快滚,别逼我动手!”又有几人冲了上来,挥舞着重剑,似要斩人。 回骂之人脸色一白,立刻远去。 司马脩袆远远听到了几人的争吵,她没有澄清。 程元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公主放下车帘,遮断了他的视线。 程元谭心下一动,若有所思。 怪不得啊,怪不得!很多事情,他一直以来都有些疑惑,现在有答案了。 这事——唉。 他是家臣,真不好说什么。 一场风波结束之后,伊阙关外慢慢恢复了平静。 及至傍晚,一道浅浅的壕沟已经完成。 壕沟旁堆起了几个火堆,今晚部曲们没法休息,要挑灯夜战。 壕沟挖完之后,还要挖陷马坑,总之一堆事。 洛阳郊外已经出现了零星的匈奴斥候,说明敌军大队已经不远了,数日内即至。 攻防战,即将开始。 第一百零八章 河谷 宋胄战败的消息传回后,刘暾气得不行。 当天就入司徒府,争执一番后,没有结果。 司马越既没有撤他督洛阳守事的职,也没有保证后面不再插手军事,总之一地鸡毛。 二十三日,数千匈奴骑兵出现在洛阳城北。 二十四日,大队步军又至,打着“赵”字大旗。 游骑捕获了樵采的匈奴步兵,拷讯一番后,得知他们是汉安北将军赵固的人马。 赵固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 朝堂上下好一番鸡飞狗跳,最后终于查清楚了,原来这人是一位坞堡帅,聚堡户数千耕作于大河南岸。 匈奴一来,主动投降。 随后,赵固又说降了几位坞堡帅,共投匈奴。 刘聪直接表其为“安北将军”,将几家坞堡的兵众都授予赵固,由其统率。 很显然,赵固等人不是迫于形势投降的。 他们有不小的野心,想趁着乱世搏富贵,与那些被迫出钱、出粮、出丁以息事宁人的坞堡帅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司马越听闻之后,久久不语。 今年以来,怎么这么多人主动投降?去年还没这么普遍的。 难道天下之人都对大晋失去了信心么? 河北还在大晋手里。 河南还在大晋手里。 雍凉还在大晋手里。 江南也在大晋手里。 就算丢了洛阳,又如何?绝大部分州郡,还在大晋手里啊! 想到这里,司马越眼前一黑,几欲晕倒,左右连忙将其扶起。 良久之后,司马越缓了过来,神色悲凉。 越来越频繁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的大脑“窒息”一般。 这还是身边有人看着,如果夜深人静之时,身边无人发觉怎么办? 他不敢想象。 而且,他身上还不止这一桩毛病…… “司徒。”军司王衍凑近了过来,仔细看着他。 “夷甫。”司马越勉强笑了笑。 王衍放下了心。 最近他听人说,司徒晕倒之后醒来,有时候会短暂地不认识人,而且脾气极大,动辄打杀。就连王妃都被他骂过,还质问他是谁家妇人,怎么出现在他面前? 还好,只是短短一瞬如此。 但这已经足以让人忧心了。 “司徒,敌情已基本判明。匈奴至少三万骑,或许更多,由伪楚王刘聪统领。”王衍说道:“沿途招降纳叛,得步军两三万人,多来自河内及河南二郡。据悉,伪司空呼延翼在平阳整顿步卒,不日将东来。或许,眼下已经出发了。刘都督下令尽撤城外诸军,屯于诸门内外,如王弥攻洛之旧事,先与贼相持一番,再做计较。” 其实,刘暾的这个套路还是王衍建议的。 去年五月,王弥兵至洛阳,守军便如此布置。相持数日之后,王弥见无法取胜,引兵离去。守军出城追击,大破之。 当时的总指挥就是王衍。他这么建议,属实是路径依赖了。 “会不会太怯懦了,有伤士气?”司马越问道。 “禁军士气低落,理该持重一些。”王衍说道。 司马越有些尴尬。 孟津之战,是他在幕僚的撺掇下发起的,结果十分惨淡。 禁军右卫五千人马土崩瓦解,殿中将军宋胄以下将校数十员死难。 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这样做有问题,只是觉得没配合好罢了。 “新安道上不是也有贼军么?如何了?”他又问道。 “度支陈校尉所部败于硖石,退至函谷关后,复败。”王衍说道:“收得残兵千余,屯于西明门外。” “怎么败的?”司马越觉得自己的额头又突突直跳了,有些生气。 “陈校尉与王弥大战,居于上风。伪汝阴王刘景率精骑绕后突袭,左右驰射,王师遂败。” “阵列野战真打不过了?”司马越问道。 王衍摇了摇头。 “那邵勋怎么打的?”司马越一拍案几,质问道。 王衍仿佛没感受到司马越愤怒的情绪,只道:“邵勋也不与匈奴骑兵阵战。七里隘之战,乃设伏取胜。闻贼骑大至之后,他便退守宜阳了。” 司马越一窒。 这小贼脑子这么清醒?知道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确实比宋胄、陈颜之辈强多了。 “也就是说,匈奴两路进兵,已从西面、北面进薄洛阳?” “西路或许只是偏师,贼军主力还在北面。” “匈奴粮道在何处?能否遣兵遮断?” “司徒,匈奴粮道当有两路。一路为新安道,一路为轵关道。”王衍回道。 新安道指的是粮食自大阳运到陕县后,一路向东,过新安县运抵洛阳城西。 轵关道指的是粮食自大阳东运,出轵关陉,入河内,再南下运至洛阳城北。 其实吧,匈奴是有粮道,但似乎又没粮道。 因为他们的粮食真不够吃。 不然也不会沿途大肆掳掠,并逼迫坞堡、郡县供给粮草了,为此还耽误了不少时间。 “邵勋不是不愿去白马么?”司马越突然说道:“着其北上攻陕,断匈奴一路粮道。” “是。”王衍低下头,应道。 司马越的脸色渐渐好看了起来。 他发现,这一招真是绝。 邵勋若能攻克陕县,匈奴两条粮道被断一条,军馈不继。 邵勋若攻陕失败,似乎也不是坏事。 “着北宫纯来见孤。”司马越坐直了身子,下令道。 去年王弥围城,靠着凉州兵的勇猛击退。 今岁匈奴来攻,或许也能靠他们力挽狂澜。 司马越不介意见一见此人。 ****** 其实,没等司马越下令邵勋北上,陕县的敌人就攻过来了。 来者乃老熟人王弥。 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愿,反正他的兵汹涌南下,二十四日一大早就在回溪坂立寨。 双方在狭窄的地形上展开了激战。 真的很激烈,但水平也真的不高。 忠武军那帮菜鸟,战斗力与弥兵半斤八两,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一整天下来,各自死伤数百,收兵回营。 二十五日,邵勋率银枪军一部抵达回溪坂大营,亲自督战。 陈有根去了伊阙关。 李重在前两天带着牙门军去了宜阳县,全面负责那个方向可能出现的战事。 段良、段雄二人带着骑兵屯于金门坞,是为机动力量。 邵勋手头能动用的战兵,也就四千多银枪军了。 从战略态势上来看,他似乎被“包围”在了狭长的洛水河谷内。 回溪坂方向有刘景、王弥。 东北方向正对洛阳的那个大敞口,可能会有匈奴骑兵突入。 好在粮草尚算充足,可支数月。 河谷内又有宜阳县城及众多坞堡作为支点,在车阵的掩护下,他可以从一個支点“跳”到另一个支点,机动能力并未被剥夺。 是的,机动能力非常重要。 他的主力是步兵,匈奴主力是骑兵,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步兵如何在骑兵眼皮子底下长距离机动,乃至主动发起进攻? 相互间间隔数十里的各个支点是关键。 他从金门坞出发,行军四十里可至云中坞。 从云中坞出发,东北行二十里至一泉坞,再二十里不到可至宜阳县城。 出宜阳到洛阳稍远一些,近百里,但也不是不可以走,只是风险稍大一些罢了。 在这一整条线上,他是可以在骑兵包围下机动作战的。 但如果没有这些支点,从金门坞到洛阳小二百里,一路趟过去,风险就会急剧放大,不是说一定会失败,但真的很危险。 也就今年大旱,洛水通航能力尚未完全恢复,不然的话,事情可能更简单——粮道交给船运,骑兵抄截的风险大大降低。 总之,他不怕被人“关”在洛水河谷。 但如果要出洛水河谷,增援洛阳,还是得把王弥、刘景这两个烦人虫击退。 “呜——”涧底传来了沉闷的角声。 营寨之上,箭矢如雨。 来自略阳垣氏的垣喜扒了上衣,亲自擂鼓助威。 军士们受其鼓舞,奋勇厮杀,激战小半个时辰,将王弥又一次攻势挫败。 见敌兵退去,垣喜直接跳下了高台,来不及披甲,就挺着一杆长槊,带人出营追杀。 “壮哉!肉袒冲锋!”邵勋站在坂道上,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几年了?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肉袒冲锋。 不过,还是差一点点啊,这是追击敌军,不是与敌人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肉袒冲锋。 想想看吧,不披甲、赤裸上身,顶着敌人的箭矢和锋刃,大呼酣战。 这样固然很危险,很容易死,但真的很激励士气,让周围人肾上腺素飙升,一起爆种。 这种勇士,一定要厚赏,因为他们经常打出不科学、不讲理的结果,让人目瞪口呆。 敌军看到垣喜如此勇猛,顿时作鸟兽散。 数百人被追着屁股猛砍,时不时有敌兵不慎掉入冰冷的涧水中,很快就没了动静。 大军一直追到敌军寨前,卷着溃兵冲入营内。 敌军支持不住,从另一道营门溃退。 垣喜又带人追击了百余步,方才收兵。 邵勋直接下到涧底,待垣喜回来后,将假钟解下,披在他身上,轻抚其背,赞道:“方才看到将军肉袒前冲,气贯山河,勇不可挡。壮哉,数年以来仅见。” 垣喜有些感动。 他只是个小人物。 祖上乃山中野人,无姓,入垣氏为家奴,鞍前马后多年,得赐垣姓,但身份其实很低微。 今得闻名洛阳的鲁阳县公如此夸赞,可想而知将会大大扬名。 而且,他之前曾经讥讽过鲁阳县公。人家不但不怪罪,反而百般夸赞,足见看重。 “明公不以仆卑鄙……”垣喜嗫嚅道。 “英雄不问出身。”邵勋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平生最喜勇士了,每见一人,都恨不得将其招致帐下。垣君如此勇猛,当可为吾爪牙。” 爪牙在此时并不是贬义词,反而有腹心的意思,其实是比较偏重褒扬的词汇了。 “垣军校,都督非常看重你,若愿投,富贵无忧矣。”唐剑在一旁说道。 理论上来说,垣喜是弘农太守垣延的家将,或者说是他的奴仆。 他在忠武军,只是一个客将罢了。 唐剑这么说,很明显是要垣喜投入邵氏门下。 垣喜闻言,低头不语。 邵勋一见,更加满意,拉着他的手上了坂道,笑道:“待垣府君来了,定要向他讨要垣将军。” 垣喜心中一动,但并未说什么,只默默跟在邵勋后边,神色恭谨。 唐剑悄悄瞟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垣喜嘴上没答应,但看他亦步亦趋的模样,再看他手抚刀柄,目光扫视众人的样子,俨然是邵氏亲兵的风范嘛。 “都督。”有文吏远远走了过来,脚步急促。 垣喜上前半步,手抚刀柄,死死盯着他。 文吏吓了一跳,顿住了。 邵勋哈哈大笑,招了招手,很快有亲兵捧来一套戎服。 邵勋比划了一下,道:“大小正合适,给你了。” 这是他遣人在襄城定做的櫜鞬服,青色。本来打算自己穿的,现在赏给垣喜了。 垣喜没有推辞,轻轻接过。 邵勋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看向文吏,问道:“何事?” “司徒遣使而至,令都督率军北上攻陕。”文吏答道。 邵勋挥了挥手,让他退下,然后倒背着双手,踱起了步子。 理论上来说,他可以尝试北上,即便不攻陕县,也可以尝试着切断匈奴的一条粮道,无非就是付出多大代价罢了。 但问题在于,他吃不准刘聪会不会派兵攻入洛水河谷。 而且,他最远可向北进抵崤坂二陵地区,然后下山切断驿道,但到了那地方,就有可能面临匈奴骑兵的围攻了。 当道设寨,或许不怕骑兵围攻,但他会像磁石一样,吸引大量匈奴步兵过来。 有匈奴骑兵在旁边虎视眈眈,追击十分困难,即便击败了匈奴步兵,他也打不出歼灭战。 到了最后,就会变成拼消耗,有没有意义?本钱就这么多,拼光了怎么办? 众人都看着他,等他做决定。 邵勋踱了好大一圈,终于停了下来。 “镇之以静,待机而动。”他抬头望天,道:“我屯兵宜阳,就不信刘聪敢把后背对着这边。” 第一百零九章 前出 刘聪的大营设在城北广莫门外。 四万骑兵,外加一路招降纳叛得来的各种杂牌,营垒规模是非常庞大的。 大一点的可驻兵数千乃至万人,小一点的可能只有千把人。 营垒与营垒之间有间隔,谨防一营溃散时影响到其他营寨,或者大火蔓延之时,把所有营垒都烧了。 当然,洛阳盆地地形还算宽敞,有这种筑营条件。如果是地形复杂的地方,那就不好办了,八十多年前有个人就被一把火烧了个七七八八。 数万汉军的营垒从城北排到城西,甚至连城东都有一部分,蜿蜒十余里,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标准的围三阙一战术,独留城南有洛水的一面,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但想想又有些奇怪,洛阳城内外还有接近六万步骑,与刘聪的兵力不相上下,这种包围,总让人觉得很离谱。 “邵勋在宜阳?垣延呢?”城北大营外,刘聪巡营的间隙,还不忘关心两个“老相好”。 “应也在宜阳。”征虏将军呼延颢答道。 刘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龙骧将军刘曜紧随其后。 此人是刘渊侄子,但年幼丧父,由刘渊抚养长大,算是半個儿子了。 长相雄健威武,比刘聪还高出半个头。能文能武,工于草书、隶书,有善射之名,更能挽一般人开不了的强弓,曾一箭洞穿寸余厚的铁板。 他比较喜欢读书,什么都读,涉猎广泛,最喜欢的还是兵书。 二十岁时至洛阳游历,犯事后逃走,后在并州隐居多年。 刘渊起事后,他加入了进来,屡立战功,这会已是始安王、龙骧将军。 听到刘聪还在念念不忘邵、垣二人,不由地劝谏道:“大都督,天子只欲夺洛阳。” 刘聪听了有点不高兴,正想斥责,突然想起前些时日的反思,于是生生咽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道:“永明所言甚是,孤不该因私废公。攻洛阳,你可有方略?” 刘曜看了他一眼,吃不准该不该说真话。 “但讲无妨。”刘聪一副虚怀如谷的样子,仿佛你说什么我都会虚心听取。 刘曜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大都督现在的方略就不错。分兵四掠,以济军需,还能令晋国上下失望,离心离德。即便此番拿不下,明年再来,定会容易许多。” 骑兵没法攻城。 四万骑兵杀奔洛阳城下,晋军又打定主意龟缩防守,他们没有用武之地,但也不可能干坐着吃饭不动弹。 于是乎,刘聪将其中一半人分派了出去,两三千骑一股,辅以赵固等人的步兵,四处掳掠。 沿途遇到的坞堡壁垒,能打下的就打下来,打不下来就吓唬,连吓唬都吓唬不了的,他们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去下一家。 说一千道一万,粮食是最大的症结。 大汉并不富裕,为了此番出征,准备了许久,但粮食始终不太够,如之奈何? 指望后方转运粮草,那是不太现实的。 在河内弄了不少,但也架不住人吃马嚼。渡河南下之后,又掳掠了一批,还是紧巴巴的——实在是人多、马多,堆起来小山般的粮食、干草,没几天就给你吃光了。 昨日军议,有人认真提出了意见,认为在缺乏步兵的情况下,无法轻取洛阳,不如分兵四掠,刘聪采纳了。 但他们也同时提出,洛阳守军数量庞大,即便大汉步兵全数到齐,也不一定能攻克这座城市,不如掳掠完了就撤,刘聪没有采纳这一点。 他很清楚,底下人对拿不拿得下洛阳不太感兴趣。 谁都知道洛阳城里财货山积、美人如云,但打不下也没办法啊。不如抢点县城、坞堡的钱粮牲畜财货,让大伙多多少少得点好处,然后回家算了——这就是下面人的心态。 但刘聪无法接受这种事。 他更看重荣誉、地位、名声——或许还有美人——但一般的财货真提不起他太大的兴趣。 他只想要洛阳。 “大司空的步军何时能至?”刘聪停下了脚步,轻声问道。 营门外回来了数千步骑。 打头的是数百骑兵,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牛车,再后面又是两千多步骑。 车上满载粮食、钱帛、金银器、皮子等各色财货,甚至还坐了数百妇人。 很显然,这是掳掠而回的财货女子。 妇人们眼见着离匈奴大营越来越近,吓得哭了起来。 匈奴骑兵见了,哈哈大笑。 刘聪当没看见。 天子经常强调善待百姓,但真的有些无力。 出征将士想要钱财,能不给吗? 男人想要抢女人回来享用,能不给吗? 提头卖命,所思所想就两件事:钱、女人。 这是将士们永恒的追求,不满足这个,白给你打仗?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违拗这两条,除非你平日里就给大伙发钱粮,让大伙有钱粮养家,有钱财娶妻,不然就别废话! “军中弄一堆妇人,容易生事,趁早转运回去吧。谁抢的归谁,着各个部大、小帅、头领记好,运回平阳后再分发。”待那群人走过后,刘聪吩咐道。 “昨日就开始转运了。”这事是安阳王刘厉负责的,他立刻上前禀报:“今日又运走一批。正好,卸完粮后,用粮车将这些财货、妇人运走。” 刘聪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焦虑。 这仗,怎么打啊? 将士们抢是抢得开心了,但洛阳城却岿然不动,怎么办? “尔等各回各营吧。”刘聪叹了口气,道:“明日试着攻一下洛阳,就选西明门。若不行,将王弥调来,他的兵总比赵固强一些。” “遵命。”征虏将军呼延颢应道。 他就驻军西明门外。楚王这么说,显然是想让他率部进攻了。 正好,他也想试试晋国禁军的斤两。 ****** 洛水河谷这边,无聊的山地战斗已经进行不太下去了。 四千二百忠武军打到现在,还剩三千人上下。 王弥那边好不到哪去,伤亡略多一些。特别是在二十五日银枪军突然投入战斗后,他们直接损失了近千人,接连放弃了两个营寨,并且退后五里以上,伐木设栅。 邵勋下令云中、檀山二坞各抽调五百堡丁,金门坞出一千人,总计两千丁壮,交由金门坞坞主郑隆统带,作为忠武军的后援。 随后他便撤了,带着银枪军、骁骑军及辅兵总计近万人东行,两天后抵达了宜阳县城,与李重汇合。 至于回溪坂这鸟地方,交给壮丁民团好了。 陈眕、杜尹、垣喜三人合力,郑隆继之,总共五千步卒,以守御为主,保住这一路不失便有功。 他现在的精力主要放在东面。 “前天和昨日皆有匈奴游骑出现,但他们只在谷口转悠了一圈,并未深入。”宜阳城头,李重禀报道:“今日清晨有数百骑靠近宜阳,末将率牙门军出城列阵,贼骑观望一会后便退了。” “你觉得匈奴人在玩什么花招?”邵勋问道。 已经十月下旬了,洛阳河谷内到处是枯黄且营养不良的野草、灰色又单调的原野。 房屋、堡壁、树林、山丘、河流点缀其间,稍稍让这片土地多了几分生气。 令人欣喜的是,诸坞堡今年广泛播种了冬小麦,明年的粮食算是有着落了——如果没被蝗虫吃光的话。 “都督,末将觉得不能如此观望下去了。”李重忍不住说道。 “伱是什么想法?”邵勋问道。 他知道,现在的战场局势比较熬人。 熬人的原因是信息不透明。 匈奴骑兵铺天盖地,极大限制了晋军斥候的活动范围,也让信使来回传递消息变得十分困难——一不留神,消息没送到,却被敌人给截获了,反倒泄露了己方内情。 现在洛阳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黑洞。 自从匈奴主力抵达后,邵勋已经不太能了解洛阳的具体情况了。 诚然,匈奴人没有在城南驻军,但你绝不能认为信使、斥候、游骑能从南边自由出入。 事实上,从洛阳城南一直到洛南三关的广阔区域上,匈奴游骑的活动十分猖獗,斥候、信使被捕杀的概率极大。 偶有几次传递消息,也是趁夜出发,同时派出好几批人,冒着巨大的风险送达,还不能保证所有信使都能回来。 当一方的骑兵数量是另一方十倍乃至二十倍的时候,战场就变得单向透明了。 邵勋有时候甚至得靠拷讯俘虏来得知洛阳的消息,还不一定准。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一、匈奴主力围三阙一,但步兵数量较少,且不能打,一时半会拿不下洛阳;二、他们的粮草不足,正分兵四掠,但只能缓解缺粮的窘境,无法完全满足军需,毕竟骑兵多也意味着消耗大;三、他们近期会发起一次攻城。 “末将请都督下令,前出扎营,观瞭贼势。”李重恳求道。 邵勋默默思考了一下。 匈奴骑兵这么多,即便四处掳掠,粮草消耗依然很大,必然无法持久。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和当年的王弥一样,无奈退兵。 离开宜阳,前出靠近洛阳,从军事层面来说,意义真的不大。 但从政治方面来看,意义非常大。 有没有必要攫取这份政治利益? 邵勋思考了很久,就在李重又想说话的时候,他伸手止住了。 “你留下,帮我看着点回溪坂那边,别让人捅了后路。”邵勋说道:“我亲自率军前出。” “都督欲前出至何处?”李重下意识问道。 “九曲。”邵勋说道。 《水经·洛水注》云:“洛水东径九曲南,其地十里,有坂九曲。” 魏大统十年(544),侯景在此筑九曲城。 大体位于今宜阳县西北五里,距魏晋宜阳城(韩宜阳故城)五十里。 隋代于此设寿安县,唐因之——唐代在洛水河谷设有长水、福昌、寿安三县,魏晋开发程度不够,只有宜阳一县。 “今日就出发,携一月粮草、器械。”邵勋做出决定后,轻松了许多,认真地对李重说道:“后路交托予君了。” 第一百十章 夜袭 大晋永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晴。 一大早,大军就拔营启程,离开了柳泉,向东行去。 柳泉是一个乡,属宜阳县。 事实上大半个洛水河谷都属于宜阳县,柳泉只不过是最东边的一个罢了——该乡位于魏晋宜阳东二十里,今柳泉镇附近,唐置柳泉驿。 柳泉乡已经没几個人了,土地荒芜,房屋倾颓,一派失落景象。 少部分完好的房屋内,住了部分匈奴骑兵。 他们的胆子是真的大,一人三马,抵近侦查,反复骚扰,就笃定你没办法追上他。 在大军拔营启程,并派骁骑军前出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离开,依然远远吊着,用阴狠的眼神盯着这支部队。 期间离开了数骑。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去报讯的。说不定,要不了一天,就会有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涌过来,尝试着吃下他们这支部队。 他们太有心理优势了,因为晋军都是“聋子”、“瞎子”,不知道匈奴大军的部署,又运动到了何处,对付他们非常简单——这就像打游戏时,对方扭头看了眼你的屏幕,知道你的具体部署,而你却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 邵勋站在一辆辎重车上,默默观察了许久后,突然间下了车,然后翻身上马,带着百余亲兵疾驰而出。 休养充足的战马跑得飞快,而且洛水恰好在前方不远处拐弯,不利大范围机动。 数十匈奴骑兵见到车阵内冲出了百余骑,直接一哄而散,向后退却。但跑着跑着,却被洛水所阻,不得已向东北拐弯,但这一拐弯,立刻就被缀上了。 邵勋拿出刘渊赠送的角弓,驰马中连发五矢,毙杀三人,又射中了一匹马,只有一箭落空。 主帅如此神勇,车阵内的步卒们看得士气大振,喝彩连连。 跟在邵勋身边的亲兵更是热血沸腾,几乎将马速催到了极致,轰然撞进了匈奴骑兵丛中。 马槊一挑,一具尸体便被甩飞了出去。 长戟一挥,甚至有头颅直接被割断。 还有人高速冲刺,骑枪扎入敌兵身体时几乎折断了,可见恨之深。 是的,这些匈奴游骑太烦人了,所有人都恨不得他们原地暴毙。 他们不敢正面交战,就反复骚扰,有时甚至趁你不注意,直接贴近了射一箭,然后快马遁去。 大军扎营樵采的时候,辅兵们压根不敢单独出去,必须有严阵以待的步骑兵护卫,搞得大家都很累。 这次趁他们大意,终于逮着个机会痛揍一番,让匈奴人也吃吃教训。 太解气了! 追杀得差不多了之后,邵勋下令收拢匈奴人遗落的马匹,然后收兵回车阵。 经过之处,士兵们无不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邵勋哈哈大笑,为将者就要在合适的时候鼓舞士气。 哪怕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哪怕只消灭了二三十敌骑,只要让士兵们看到敌人狼狈逃窜以及悲惨受死的模样,就能提振士气。 匈奴是人,不是神,他们也会犯错。 沉住气,默默观察,机会来到时迅猛出击,总会有斩获的。 有了这次成功的突然袭击之后,匈奴游骑消停多了。 他们拉开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并且随时注意附近的树林、河湾、房屋等障碍物,确保不再被人轻易追上。 而距离拉远了,车阵内的步卒也放松了许多。尤其是那些辅兵丁壮,不再紧张兮兮地一直盯着敌人了,精力、体力消耗大减。 二十九日傍晚,大军抵达九曲,开始扎营。 这里已经在河南郡境内了,隶河南县。 九曲之地,顾名思义,弯弯曲曲,地形复杂,还有九段坂道。 这里是步兵的主场,骑兵冲过来速度大减,只会被轻易宰杀。 而就在当天夜间,野外出现了密集的马蹄声,震天动地,数里外都能听见。傻子都知道,来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匈奴骑兵部队。 至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无外乎吃掉这支以银枪军为主力的晋军,又或者迟滞他们的行动,不让银枪军参与到其他战场上去。 邵勋岿然不动,组织士兵们轮番休息,与敌军耗上了。 他现在面临的是孟津之战时宋胄的处境——手头的兵太少,除了李重所部外,不会有人来增援了。 但他就敢赌,赌匈奴人粮草不足,耗不过他,也没有能力攻下他的营寨。 赌输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撤回宜阳城补给罢了。 看谁耗得过谁。 ****** 而就在邵勋率部抵达九曲,就地扎营屯驻的时候,约八十里外的洛阳城西,攻城战刚刚结束。 出战者乃安北将军赵固所部万人,他们首先清扫外围,与度支校尉陈颜、司隶校尉糜晃两部四千余人激战,打了整整一天,才在匈奴骑兵的协助下将其击败。 陈、糜二人退回城内休整,前平阳太守宋抽率五千豫州兵接替。 赵固遣人攻了一下,被击退,损兵五百余,今日的战斗就此结束。 也就是说,匈奴人所谓的攻城,连城墙的边都没摸到,至今还在洛阳外围的民宅建筑区打转。 以他们这种孱弱的攻城能力来看,拿下洛阳几无可能,除非守军自己崩掉。 当天晚上,刘聪下令王弥停止攻击宜阳,率部东行,昼夜兼程,经新安前来洛阳。 汝阴王刘景率骑军一万在陕县、新安之间游弋,顺便找利于藏兵之处埋伏,一旦邵勋所部北出,寻机将其歼灭。 三十日上午,赵固继续攻城。宋抽倚城而战,将其击退。 下午的时候,汉征虏将军呼延颢率匈奴及杂胡兵数千下马步战,再攻西明门。 宋抽不敢耍滑头,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最后率豫州兵将其击败。 当天傍晚,宋抽部久战疲惫,回城休整。 将军彭默率兖州兵五千出城接替位置。 一连两天,双方在西明门外激烈厮杀,总体而言晋军占了上风。 赵固不过一坞堡主,手下所谓的步兵也以堡丁居多,即便有匈奴骑兵在一旁协助,依然损失惨重,没法推进到城下。 最后,匈奴人自己上阵,骑兵当步兵用,表现依然惨淡。 汉征虏将军呼延颢没有办法,眼见着军中士气受挫,遂从西明门外大踏步后退,屯驻到当初张方修建的壁垒残垣内,同时飞报刘聪,请其定夺。 十月,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当十一月第一天的阳光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时,西明门城楼之上,来了一群贵人。 天气很不错,没有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司马越自觉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于是亲自上了城头,鼓舞士气。 所过之处,将士们的欢呼声虽然有点敷衍,但终究还是给面子的,这让他心情更好。 何伦、王秉等心腹将领紧随其后,北宫纯站得稍远。 武将之外,还有王衍、潘滔、刘舆等幕僚。 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匈奴人那笨拙的步战本领已经露了原形,自虎皮被戳破的那一刻起,人们的心也就定了下来,至少洛阳城安全了。 野战,匈奴或可以骑兵称雄。 攻城,他们不行。 “今日匈奴攻东阳门,又被击退。攻城数败,其实力可知矣。”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前几天还惊慌失措的从事中郎王,这会又神气了起来,说话间中气十足,冠带飘飘,颇有几分仙意。 “是极。”参军赵穆笑道:“王师只需稳守诸门,待匈奴自退即可。” “匈奴退兵之时,或可效去年旧事,衔尾追击,可获大胜。” “伯道谬矣。匈奴骑军多,贸然追击,或损兵折将,大挫士气,彼时当镇之以静。” “正是。什么都不用做,待匈奴自退即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几位幕僚一唱一和,听得北宫纯直皱眉头。 刘舆等人也觉得过于离谱,摆出一副被动挨打的样子,真的好吗? “司徒。”北宫纯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地说道:“匈奴攻城不利,军心动荡,此时不反攻,何时反攻?仆愿拣选凉州骁锐,出西明门破敌。” “贼众已退至张方故垒,周围地势开阔,恐为其骑军围困,有把握吗?”司马越还没说话,刘舆上前半步,问道。 “我亦有骑军,何惧匈奴?”北宫纯大声道。 参军孙询在一旁听完,道:“凉兵固勇矣,然匈奴狡诈,此时退却,未必没有诱我出攻之意。” “孙参军说得没错,或许这是匈奴之计,但那又如何?”北宫纯抬起头,看着众人,说道:“怕这怕那,还打什么仗?” 众人为其目光所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北宫纯又看向司马越,长揖到底,道:“请司徒允我出兵破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领本部兵马出战,司徒无需派人接应。即便中计,也只损我一部罢了,无伤大局。” 司马越脸色不悦。 什么叫无需派人接应?这是什么话?有情绪么? 王衍在一旁见了,觉得可能要糟,于是出声道:“北宫督护何急也?明知可能有诈,还要硬去?再者,即便要出城破敌,也不是这会啊。” 他指了指渐渐升起的太阳,笑道:“不如先养精蓄锐,待至后半夜,贼众人困马乏的时候,拣选精兵,出城夜袭。即便败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北宫纯一听,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说话,只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司马越。 “司徒,太尉言出城夜袭,或可一试。”孙询想了想,觉得这样比大白天攻过去要靠谱一点,于是不再反对,转而支持北宫纯。 连续两个幕僚出言赞同,司马越也有些踌躇了,他看向刘舆——他最欣赏的幕僚。 “司徒,仆赞同夜袭。”刘舆说道。 司马越想了想,勉强点头赞同,但他不爽北宫纯的态度,于是说道:“以护军贾胤为将,北宫纯副之,重金招募勇士,夜袭贼营。” 贾胤是贾诩曾孙,先帝为太子时,胤为近侍。 他祖籍武威,勉强算是凉州人。 贾胤为主将,北宫纯为副将,如果招募的勇士多为凉州人,也不会坏了大事,算是折中的处置了。 众人皆无意见,北宫纯也大声应诺。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第一百十一章 不走!(为盟主小蔡想睡觉加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贾胤、北宫纯二人重金招募了千余名勇士,除少部分来自禁军、豫州、兖州诸军外,绝大多数来自那五千凉州兵。 挑选完毕后,简单合练了半日。傍晚时分,又吃了些食水,然后便养精蓄锐,静等出击的时候到来。 一直休息到丑时,众人被军官叫醒,稍稍吃了些食水,检查器械,调整一番后,于丑时半出发。 西明门外,居然起了层薄雾。 贾胤看了大喜,道:“真天助我也。” 千余甲士同样喜形于色,士气大振。 “上马。”北宫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接下令。 众人纷纷上马,直冲张方故垒而去。 马蹄上包着布,但也只是稍稍削减蹄声罢了,不可能完全隔绝震动和声响。 一路上遇到过几批匈奴斥候、暗哨乃至游骑。 他们全都用惊讶、震骇乃至恐惧的眼神看着这帮晋军。 没人理会他们,所有人都闷头赶路,直冲匈奴营垒区。 营寨一座接一座,密密麻麻,无有尽头。 按照日间探得的方位,他们直奔最大的那一个。 “下马!”北宫纯下令道。 千余人默不作声,陆陆续续下马。 有人过来收拢马匹,大部分人则开始检查器械。 “无亭障、无拒马、无壕沟,匈奴人这是……”贾胤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般而言,营垒外会立几个小规模的亭障,能驻几十到几百人,与主营寨互相呼应,还能起到警戒作用。 拒马可阻挡骑兵靠近、破坏营墙,甚至也能阻滞一下步兵,给营墙上的弓箭手提供极好的射杀机会。 壕沟就更不用说了,那相当于护城河,作用极大。 匈奴人这都不设,大意、懒惰还是根本不懂?应该是大意了。 北宫纯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 贼人如此轻敌,这是给他们送功劳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匈奴人诸般设施完善,守具齐备,还特别警醒,又怎么能得手呢?古来大将成就不世之功时,总有些原因的,要么对手弱,要么对手蠢,要么运气。 今日便给匈奴人一个难忘的教训。 片刻之后,匈奴营中已经有了动静,或许是仓皇奔回的斥候回报了消息。 贾胤、北宫纯不再犹豫,下令进攻。 数架长梯毫无阻碍地搭上墙头,勇士们一跃而上。 有几個匈奴人气喘吁吁地上了营墙,结果看到了十余名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大汉。 大汉根本不废话,环首刀迅疾劈来,惨叫声划破夜空。 仿佛按下了快进键一样,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 营门之外,刀劈斧砸之下,大门轰然倒地。 数十人执大盾于前,长戟兵紧随其后,步弓手、刀斧手、钩镰枪兵、长柄斧兵,甚至就连策马冲杀的骑士都有…… 匈奴人连日掳掠外加攻城,身心俱疲,无有防备。当夜袭晋军冲进来的时候,他们心慌意乱,大呼小叫。 只要设身处地想一下就知道了,你身处营地内的某个角落,睡得正死之时被袍泽摇醒,然后人家告诉你敌军夜袭,已经冲进了营寨内。 你一听就慌了,下意识就想跑——至少不能再待在营帐内了。 这个时候,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杀声扑面而来。 到处都有鼓角之声,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军,值夜的己方袍泽又能不能顶得住。 于是你和袍泽们出了营帐,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刺眼的火光,乱哄哄的人群——他们和你一样,睡梦中被惊醒,器械、甲胄全无,脸色惊慌,不知所措。 军官们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下令将士们向他靠拢,前出御敌,但黑暗中一箭飞来,正中面门,军官倒了下去,士卒一哄而散。 有军官成功召集到了一群士兵,奋力向前,意图挡住敌军的攻势。但营地内到处都是乱跑乱撞的人群,他们神情惶急,大喊大叫,极大阻碍了反击。 甚至有两拨人急着杀敌,仓促间撞在了一起,黑暗间不辨敌我,又精神紧张,自己先杀了起来。 试问在看到这些乱象时,你还剩下几分勇气? 至少,呼延颢已经吓得手足冰凉,没几分勇气了。 他被人叫醒之后,匆匆披了件单衣,直接就跑,压根没有留下来力挽狂澜的想法。 “莫走了呼延颢!”远处响起了整齐的吼声。 呼延颢爬上马背,扭头看了一眼,却见火光之下,大群晋兵墙列而进。 弓弩齐射、长枪戳刺、大刀挥舞,遇到走着、跑着的人便杀,效率极高。 而匈奴兵似乎怕了他们,纷纷向后退却,远离这般杀神。 “将军,事急矣,快走吧!”亲兵连连催促,神色惶急。 “好。”呼延颢不再废话,拍马便走。 都说“草原好贵种”,呼延氏世为匈奴贵人,更是刘汉后族,他不能死在这里。 只要逃回去,楚王、天子都不会怪罪他,还会好言安抚——说难听点,天子、楚王可以杀宗室,但杀呼延氏这类有部落、有地盘的贵族却要犹豫再三。 只要逃出生天,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征虏将军,富贵享受不尽。 他不能死! “呼延颢在那,杀了他!”远处又传来吼声。 呼延颢吓了一个激灵,急夹马腹,但才冲出十余步,就被一群溃兵挡住了。 亲兵们急火攻心,直接抽出刀剑,一边喝骂,一边劈砍。 溃兵惨叫连连,抱头鼠窜。但也有一些心思凶狠的,绝望之下想拉人垫背,直接还手。 呼延氏亲兵猝不及防,当场躺了好几个。 好在亲兵们甲具齐备、器械精良,技艺也很不错,反应过来之后,刀剑齐下,将几个敢于反抗的牧奴牧子给砍翻了,然后又簇拥着呼延颢向前。 “回去之后,皆有重赏。”夜风寒重,只披着单衣的呼延颢冻得直打哆嗦,但他还是挤出几丝笑容,对亲兵们说道:“抓获的中原士人妻女,任尔等挑选。钱帛金器,一人赏两车,另赐宅邸一座……” 亲兵们听了士气大振,脚下生风,气力暴增。在这个时候,哪怕呼延颢没有马,众人都会把他架出去,不然找谁领赏去? 但老天爷仿佛要和他们作对,前头又涌来一群溃兵,挡住了去路。 呼延颢气得破口大骂。 这帮溃兵真是昏了头! 要跑也不是往这个方向跑啊,伱们这是去赶着送死么? 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晋兵已经欺近百步之内,顿时急了:“狗奴子莫要挡路,给我闪开!” “嗡!”后面飞来一阵箭矢。 距离远,还是抛射,威力不大,但好死不死,呼延颢身上也没甲,后背直接中了一箭。 胯下马匹似乎也中箭了,痛得人立而起,直接将呼延颢甩落马背,并踩了几脚。 亲兵们大骇,七手八脚将他扶起,然后架着他往前跑。 “杀了呼延颢!”杀声越来越近了。 呼延颢嘴角溢血,额头生汗,腿更是耷拉在那里,一阵阵钻心地疼——方才落马之时,小腿不知道被谁给踩断了。 架着他的亲兵气喘如牛,但依然没有放弃,这让呼延颢泪流满面,回去后一定要重赏。 又一阵羽箭袭来。 架着他的一名亲兵闷哼倒地,呼延颢也稀里哗啦倒了下来,伤腿被别了一下,顿时惨叫出声。 身后骤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呼延颢转过头来,刚想说话,却见一柄大斧从天而降,重重劈在他的脖颈之上。 鲜血喷涌而起。 刘汉征虏将军呼延颢被阵斩! ****** 消息当天晚上就传到了广莫门外的刘聪大营。 同样屯驻于洛阳城西的龙骧将军刘曜当夜率兵救援,未能截获晋军。 消息就是由他派人传过来的。 刘聪刚从温暖的被窝起身,本就感觉到一阵阵寒意,再听到呼延颢兵败身死的消息,顿觉一盆冰水兜头而降,寒意刺骨。 安阳王刘厉、冠军将军呼延朗联袂而至,一见刘聪的表情,立刻放慢了动作,轻手轻脚拿了个蒲团,盘腿而坐。 “我不走!”刘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怒气勃发。 刘厉、呼延朗面面相觑,他俩还没说什么吧?什么走不走的?楚王这是在对谁说话? 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刘聪收拾了下心情,道:“小挫一场罢了,损兵不过数千。晋人若想靠些偷鸡摸狗的手段逼退我,纯属痴心妄想!” 原来如此!刘厉、呼延朗这才赶上刘聪的脑回路。 “大都督可有破城方略?”呼延朗问道。 刘聪被问住了。 呼延朗一见,便知道楚王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胜心强、脾气倔,非要找回场子才肯罢休。之前在弘农就犯过一回病了,现在又来? 他已经决定,一会就上表平阳,请天子下旨撤军。 攻不下城池,粮食又不够,今晚还死了大将,士气受挫,打什么打? “大都督,我闻嵩山有神祠,非常灵验,或可上山祈拜,定有用处。”刘厉出了个主意,拜大神! “都督不可。”呼延朗闻言,立刻谏道:“嵩山之上有晋兵坞堡,其将糜直,乃司隶校尉糜晃之子。上山拜神,随从无法多带,非常危险。大都督身系大军安危,焉能亲赴险地?” 刘聪一听,点了点头,道:“那就不去了。” 随后,他拍案而起,道:“明日整顿部伍,攻广莫门,我亲自督战。此战,不胜不归!” 刘厉、呼延朗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刘聪一挥手,道:“大司空将统步军十万,携带粮草器械赶至,洛阳早晚要打的。君等无复多言!” 第一百十二章 谁能阻我? 洛阳连番激战的消息并未能够及时传出去。 胜了,无法鼓舞其他战场的士气。 败了,敌人给你大肆宣扬。 这就是信息传递问题。 好在邵勋及时封闭了洛南三关,让贼众主力被限制在洛阳盆地之内。偶有渗透到三关以南的,立刻被骑马的府兵及部曲们围追堵截,最终被一一消灭。 匈奴人后来也知道了,如果不能打破这三道关城,派再多的小部队渗透南下,只是给晋军送人头,没用的。 不过他们现在也没兴趣南下,洛阳盆地内已经开了多个战场,无心他顾。 在陕县、硖石这一片,王弥部众撤得飞快,仿佛十分不情愿与邵勋部激战似的,哪怕对面的忠武军战斗力十分可疑,望之不似邵军。 刘景还待在这一片,一开始无所事事,但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镇守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在军谘祭酒韦辅的劝说下,派将军淳于定、赵染率军二万东行,似要出潼关击刘景,又似要自蒲坂津渡河,攻入河东境内。 无论走哪个方向,都足以让刘景感到紧张。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更怕关中的晋军,因为他们经常利用钱帛招诱诸胡,聚集大股骑兵,比洛阳禁军的步兵更难缠。 荥阳太守裴纯遣李矩率军西进,攻赵固等人的坞堡,誓要消灭这些逆贼。 因为石勒没有南下,许昌都督王士文、车骑将军王堪在洛阳冒死突围而出的使者严令下,率军一万五千,北渡黄河,进入汲郡地界,似要攻河内,断匈奴归路。 荆州都督山简,听闻洛阳被围,下令诸郡拣选勇武之士送往襄阳,打算聚集五千精兵,北上救援洛京。 徐州刺史裴盾整顿了一万兵马西行,意图入援京师,但刚出门没多远,因为钱粮没给够,加上裴盾在当地严刑峻法,不得人心,军众鼓噪,各自散去,裴盾无奈返回徐州。 扬州去年被送掉了两万人(长平之战),但都督周馥素来忠贞,心向天子,即便与司马越不和,依然派五千人北上,这会已经出发。 司马越的亲信、陈留太守王讃聚兵三千,进入荥阳境内,打算过成皋关,进入洛阳盆地。 总而言之,在匈奴骤然杀至,洛阳被围之后,天下诸州郡立刻派出了力所能及的援兵,打算勤王——他们真不一定是为了帮司马越,事实上司马越没这么大号召力,这些人帮的是朝廷、是天子。 这其实也算是一次“意志检定”。 至少在永嘉三年十月,大晋王朝勉强通过了意志检定,人心还在! 邵勋在九曲,陆陆续续收到了一点消息。 老实说,他有点惊讶。这个僵尸般的朝廷,居然还能号召起这么多勤王大军,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真是见鬼了! 于是,他的野心收敛了一点,人也变得“忠贞”起来…… 第一通鼓声在九曲之地响起。 辅兵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没喂的役畜赶紧喂,没收拾的器具赶紧收拾,没准备好的干粮赶紧拿出来放到好取用的位置,总之一堆杂事…… 第二通鼓声响起。 所有役畜都被上了套,车辆开始移动,辅兵们也开始分至各個营区,由军官们带着集结,做好出发准备。 战兵们则开始检查器械。 一时间,抽刀入鞘之声不绝于耳。 备用弓弦被绑扎在了箭囊之上,每个人都在数壶中箭,少于三十支的立刻找辅兵取用。 战马也被牵了出来溜几步,算是热身。 第三通鼓声响起。 战兵们开始两两互相披甲,并互相检查对方的器械。 上好弦的步弓悬在腰间左侧,环首刀挂在右侧腰间,长枪在手里,没有问题。 行军队列旁边的几辆辎重车上放着长柄斧、钩镰枪、木棓、步槊以及备用器械。 军官们开始确认哪一伍上哪辆偏厢车,谁和他们轮换,支援这两伍的预备队又是谁…… 一切井井有条。 战至今日,银枪军这支部队算是有点精锐的模样了,虽然邵勋总觉得他们还不行,水平还是太差,还要再练…… ****** 当第一辆偏厢车缓缓下坡,出现在眼帘中的时候,匈奴人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这两天,他们把四千骑分成三部分,轮番上阵骚扰,除了付出百余人死伤的代价外,几乎一无所得。 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听闻军中粮草已不足半月所需,又打不下洛阳,每个人都很焦虑,不知道还留在这边的意义是什么。 就比如眼前这支步军,全部加起来可能也就一万出头的样子,但非常老练。 是的,就是老练。 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技艺、纪律、器械很重要,但在这些匈奴骑兵看来,眼前这些兵的老练最烦人,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知道谁做什么事,而且越打信心越足,越不怕他们的骚扰。 即便在万军之中,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哪怕外围的袍泽打得血肉横飞,杀声震天,他们依然能安之若素地席地而坐,吃食水恢复体力,甚至躲在大盾、军粮袋后面和衣假寐。 这支部队成军年头应该不短了,至少四五年,而且经历的战斗非常多,一个个都他妈成杀才了,轻易不会崩溃。 前天,征虏将军呼延颢令他们转道向西,轮番袭扰这支部队,让他们吃不好、睡不好、大耗精力、大亏体力,然后他亲自率主力前来,一举围杀之。 标准的草原群狼捕猎战术。 就是一路跟随、骚扰,时不时上去咬几口,让猎物流血,惊慌之下自乱阵脚,耗尽体力,最终轰然倒下,被群狼分食。 但陪他们“练”了一天一夜,好像没有任何效果。 总计四千骑,分成三部分,一次冲上去袭扰的只有千余骑,人家都不带正眼看你的。 他们还有精于肉搏的骑兵,没机会就养精蓄锐,有机会就突然杀出,搞得大汉骑兵在不断流血。 尔母婢! 车辚辚,马萧萧,长龙般的大车一路向前,无可阻挡。 邵勋穿着大晋天子御赐金甲,手持大汉天子御赐宝弓,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没有什么战术是完美无缺的。 车阵只能对付纯骑兵部队,如果是步骑混合的大军,就有点麻烦了。 比如,人家埋伏在道路两侧,用投石车砸你怎么办? 刘裕就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解决办法是在两侧的车上张挂布幔,缓冲落石。 车阵是移动的,只要扛过这个路段就安全了,毕竟投石车几乎无法移动。而且投石车的射程十分感人,准头更是感人中的感人,且用不了多久就散架了。 所以这个战术基本无用,况且匈奴人现在也用不了这个战术,他们的步兵在哪里? 火攻比投石还要无用,因为防火更容易。 真正麻烦的是对方有善战的步兵,不计伤亡,轮番攻打,让你无法休整,最终崩溃。 说白了,就是以优势兵力包围你,耗死你,最终伤亡也不一定比伱小,其实就是赌一口气——也不是一点不值得,盖因能使用车阵长距离机动的,一定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步兵,歼灭他们能极大打击对方的士气。 眼下的刘汉大军,还不具备歼灭这支由银枪军、府兵、骁骑军混编而成的部队的能力,哪怕他们只有六千多战兵。 三十日夜,车阵宿于寿安山下。 十一月初一夜,至甘水口宿营。 所谓甘水口,即甘水入洛水之处。 甘水发源于南边的鹿蹄山,山上有城,不过已废弃——陆机《洛阳记》:“河南县西南二十五里甘水出焉,北流入洛。山上有甘城,即甘公菜邑也。” 其实就是春秋时甘国故城。 杜预曾注左传:“甘召公,王子带也,食邑于甘。”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城一直到后汉年间还有人用,且是石板砌就的坚固城池——就是不知道城墙上的条石是不是春秋时代的“文物”了。 入睡之前,邵勋还特别记了条“备忘录”,后面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重新修缮甘城,改建为一座军事基地。 甘水流经甘城之侧,城池不缺水,山上还有少量耕地,山下平原的荒地更多,这是一个天然坞堡。 至于说占了此城意味着把势力深入河南县,这都不叫事。 初二一大早,拔营启程,继续往东北而去。 甘水口距离洛阳的路程,大概只有四十里上下,在骑兵环饲的情况下,即便走得再慢,也就两三天的路程罢了。 匈奴人再傻,也要全力堵截了。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增兵,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邵勋不管他,继续前进,当天傍晚时分推进至涧水西岸扎营,遥望对面的汉河南故城——东汉河南县治,于东周王城的基础上营建,位于今洛阳市王城公园内,此时(晋末)已废弃,河南县治迁入洛阳城内。 这个时候,匈奴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四千骑仍留在西岸骚扰,涧水东岸又奔来了万余骑,虎视眈眈。 当天夜晚并不平静。 由偏厢车、辎重车、木栅栏组成的临时营地外,马蹄声从未断绝过。 时不时有匈奴人靠近射箭,或者敲锣打鼓,以为袭扰。 而在苍茫的夜色之中,大队步军趁着夜色悄然掩至,西渡涧水之后,就地扎营。 更远处,则有王弥挑选的会骑马的步卒数千人,连夜赶路,往涧水而来。 邵勋中夜起身,登上高台俯瞰旷野。 营地扎在涧水以西,东岸就有匈奴骑兵,而在西岸营地后方,还有一路跟随而来的匈奴人。 前有虎,后有狼。 这是想阻止自己渡河,还是发了狠,想一鼓聚而歼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随军携带的粮草可支二十七日,一路上还收获了近两百匹伤马、死马。 匈奴人的粮草,却不知能否支撑七日。 来吧,我明天就渡河,谁能阻我? 第一百十三章 涧水 天边熹微之时,营地内已满是饭香。 去年的陈粟早就吃完,现在随军携带的是檀山、金门、云中三坞废了老大劲才磨好的面。 许是知道今天有大战,辅兵们做了蒸饼。 蒸饼要用猪膏做才香。但出征在外,哪有这个条件?拿马膏凑合凑合得了。 当然,马儿一般比较精瘦,脂肪极少。两百匹死马也没刮出多少油,凑合凑合,让大伙闻一闻香气得了。 一人两个蒸饼、一碗肉汤,外加一点咸菜,每个人都吃得很欢。 王阐左右巡视,看着辅兵们将一筐又一筐做好的蒸饼送到战兵手里后,方才坐了下来,吃一口蒸饼,就一口咸菜。 大战在即,他却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紧张情绪了。 麻木了,真的。 搁几年前在河北军中时,在野地里被骑兵包围着乱窜,简直难以想象。 终大晋一朝,好像也就马隆做到过。 鲁阳县公重复了马西平的壮举,还不止一次。 银枪军也真的是好兵,最长的已服役五六年了,见仗无数。 一杆最普通的长枪,当你千锤百炼之时,它就已经不普通了。 握在手里仿佛生命一般,脚步一跨,腋窝、膝盖、脖颈、面门,哪里铠甲遮护不到,它就能钻到哪里,快如闪电。 有些银枪军老兵,耍长枪之时甚至会卖弄破绽,还有高举过顶刺杀这种非常复杂的弄险招数。 他们还会射箭。 近距离时,射满一壶三十支箭不成问题。 稍远之时,射個十几支也不在话下。 阵战之时,拉满了射个三五箭,然后提着长枪就厮杀,对他们而言已是寻常。 有银枪军在,什么忠武军、义从军才能听话。 他们是邵氏的基石,压箱底的武力。 今日最能打的四五千银枪军尽集于此,还有五百陷阵府兵、千余骁骑,欲与是他们数倍的贼众决战,豪情壮志若此,王阐觉得死而无憾了。 今日就算死了,爷们也是堂堂正正与数倍贼军厮杀时战死的,干他娘的! “咚咚咚……”第一通鼓响起。 辅兵们立刻开始了行动,几辆空了的运粮车首先被他们拉拽到了河边。 齐声呼喝之下,直接将粮车拖入河床之中。大旱之年,冬日水浅,涧水竟不能将其完全淹没。 很快,第二辆车被拖曳了过来…… 另有一些辅兵将空了的粮袋填满沙土,然后放在车厢内部,稳固其位置。 对面的匈奴游骑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昨日还在寻思,涧水虽然不宽,也不深,但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不是那么容易造浮桥的。 而且浮桥狭窄,一次过不了多少人,届时他们有很多办法堵截,纵骑冲锋、围着攒射等等,定教晋人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 十几架弩车被喊着号子的辅兵们搬到了河岸边。 对岸的匈奴骑兵仿佛看到了瘟神一般,慌忙拨转马首远去。 辅兵们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哈哈大笑。 “呜——”角声响起。 数十杆粗大的弩矢被射向对岸,一些未来得及离开的匈奴骑兵人仰马翻。 有人运气好,只是马被弩矢洞穿了,人摔落之后,还能离开。 有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直接被带飞了出去。而他们的惨状,让更多的匈奴骑兵打马离开,到远处列阵。 一辆辆运粮车被填入河床。 车厢内部实以沙袋土囊,水流又不大,因此稳固得很,没有被冲散之虞。 很快,涧水直接被截断了大半,下游的水一下子浅了,很多地方直接裸露出了河床。 更多的沙袋被搬了过来,还有门板、木头、芦苇等,有什么用什么,直接往河床里铺。 “咚咚咚……”第二通鼓响起。 披挂整齐的金三带着银枪军第一幢六百人涉渡而过。 紧随其后的是常粲带的五百府兵。 千余甲士趟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快速通过,至河东岸列阵。 “嘚嘚……”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匈奴人不能再等了,焦急万分的他们直接纵马冲锋,试图将刚刚过河的这批人给赶下去。 千余步兵列了个倒v字。 外侧大盾、长枪竖起。 里侧士兵来了一次弓弩齐射。 伤亡在骑兵冲锋过程中就产生了。 骑士落马倒还没什么,最麻烦的是战马中了箭矢,形成了障碍,让后续骑兵慌忙绕行,整个队列变得有点散。 按理来说,匈奴骑兵不该硬冲的,骑弓如何与步弓、弩对射? 冲锋的过程中,还没进入骑弓射程呢,就已经让人“白嫖”了一轮箭矢。 但他们没有办法。 让人顺顺利利过河并建立了前出阵地,将领们回去后还能活?只能拼了。 进入骑弓射程后,匈奴骑兵从中间分成两批,各自绕着晋军步卒射箭。 箭矢破空而至,部分落在前排高高举起的大盾上,部分落入阵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铁铠的防护能力还是很强的,除了极少数倒霉鬼被射中没有遮护的部位,发出闷哼痛叫之外,大部分箭矢被兜盔、胸甲所阻。 晋军的还击很快到来。 弩的射速太慢了,银枪军的步兵们又来了一次齐射。 几近四百张步弓射出的箭矢远远落在匈奴骑兵之中,即便散得已经很开了,而且在快速移动中,但惨叫声依然不绝于耳,落马者比比皆是。 匈奴人很快拨转马首,绕向远处,回归本阵。 正面又冲来了第二批骑兵,依旧是绕行骑射。 或许是见到匈奴人没有派出近战骑兵,或许是轻视他们的战斗力,金三直接下令变阵。 步兵们散得更开了一些,不再似之前那么密集,以减少骑弓带来的伤害。 装填完弩矢的府兵远远射出一轮,打得匈奴骑兵人仰马翻。 步弓手们紧随其后,箭如飞蝗,杀伤甚众。 匈奴人照例绕向倒v阵型的两翼,绕行骑射。 许是派出的人多,这一次他们的战果稍大些,大概撂倒了十余名晋兵,但己方的损失也急剧放大。 这般对射,委实吃亏! 所以他们很快退去,战场上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伤兵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伤马侧卧着,眼里流出大股泪珠。 又有一幢银枪军士卒顺利过河,辅兵们甚至牵了一些马过来。 金三又一次下令变阵,并且往大阵四周扔了一些辅兵带过来的鹿角,防止匈奴骑兵直接冲到步兵阵中。 对射,他们从来没怕过。 ****** 涧水西岸,后知后觉的匈奴人终于发起了进攻。 但面对着偏厢车、辎重车和木栅栏组成的营地,骑兵没法冲锋,只能换步兵上了。 站在高处观瞭贼势的邵勋有些惊讶,匈奴人居然调来了步兵?这是真想拿下他啊! 如果提早知道他们有大量步兵的话,他今天应该不会选择过河,而是在西岸依托简单的营地,与匈奴人大战一番。 但现在也不晚,他下令部分辅兵想办法拖曳一些车辆过河,帮助对岸稳固阵地。 如果有机会的话,再挖一些陷马坑。 车辆、鹿角、拒马、陷马坑,有这几样东西在,对岸基本不会有问题了。 来吧,战斗吧,让老子看看刘聪手下有什么能打的步兵没? 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汉军步兵冲锋过程中松松垮垮,被弩车射了几轮后,有些人的脚步就有点迟疑,有些人还继续向前,阵型一下子松散了。 “嗡……”留在河西岸的银枪军步卒来了一轮齐射。 很遗憾,汉军步兵的装备很差。 步弓射出的箭矢如同狂风卷过劲草,瞬间扫倒了一大片。 已经有人转身逃了,但很快被匈奴骑兵冲上去乱砍乱杀,逼着他们继续向前。 终于有人冲到了营地附近。 “杀!”银枪军副督王雀儿一跃而上,长枪闪电般刺出,接连毙杀两人。 其他人有样学样,几乎不用招呼,长枪迅疾如龙,车阵外的匈奴步兵一片片倒下。 偶尔几个强悍之辈,挥舞着钝器横扫,将银枪军士卒打得口鼻吐血,栽落车下,也很快被刺死在地。 邵勋下了高台,掣起步弓,闲庭信步般地游走着。 距离太近了,弓都不用拉满,轻轻射出一箭,往往能换来一声惨叫。 当一壶三十支箭射完时,贼军终于坚持不住,撂下了大几百具尸体,仓皇退去。 “咚咚咚……”鼓声响起。 营地被打开了三个缺口,段雄带着骁骑军近千骑冲了出去,追杀溃敌。 匈奴骑兵立刻行动了起来,试图阻截。 段良立刻带着百余具装甲骑出阵,直朝匈奴轻骑横击而去。 战斗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邵勋又登上了高台,目光转向涧水东岸。 无尽的烟尘之中,匈奴人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一部分骑兵冲在最前面,施展拿手的骑射绝技,在鹿角外围绕行,硬顶着伤亡,时不时射出一箭。 而在他们身后,整整三千匈奴骑兵齐齐下马,挥舞着乱七八糟的器械,朝鹿角、拒马大阵冲了过来。 很显然,这是不肯轻易放邵军过河了。 是啊,东西两岸齐齐夹击,步骑皆有,四面合围,再让邵勋轻易过河,大汉的脸往哪搁? 没有血的代价,不可能让任何一方罢手了。 涧水静静流淌着,仿佛流的不是水,而是血一般。 第一百十四章 无能为力 “呜——”角声响起。 密集的箭矢飞了出去,首先对准的便是那些正在外围绕行骑射的骑兵。 很快,府兵将装填完的弩矢激发,直对正面杀来的匈奴步兵。 轻骑兵哪有什么像样的甲具?有件皮甲就不错了,遑论铁甲! 因此,弓弩造成的打击效果十分可观。 方才府兵射了一轮单兵弩,银枪军士卒射了三轮弓,不但将骑射手们给驱逐了,还把正面下马步战的匈奴兵给射了个七零八落。 射完弓弩后,绝大部分人拿起长枪、重剑、大盾、环首刀、长柄斧、木棓等器械,肃立在鹿角、辎重车后面。 只有少量臂力过人的士卒依然掣着步弓,准备等敌人靠近一点,换省力的方式射箭。 第一波匈奴兵已经冲了过来,甚至能够看得清他们的样貌了。 或髡发,或束发,甚至还有辫发的——很显然,不是并不全是真·匈奴人,或者说绝大部分是杂胡。 战斗立时打响。 伍长季收拿着杆勾马腿的钩镰枪,直接把敌兵的脑袋勾了过来,什长赵槐手起刀落,脑袋“嘭”地一声掉落脚下。 对面一杆长枪刺来,大盾没能遮护得住,擦着赵槐的耳畔穿过。 旁边袍泽立刻挺刺,正中敌人咽喉。 不意对面来了个力大无穷之人,木棓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接扫倒两人,并砸在第三人的脑袋上,此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嗖!”一箭飞来,正中大力士的面门。 大力士痛得大叫,直接伸手去拽箭杆,旁边一柄环首刀直接斩在他的手臂上,几乎令其齐肘而断。 匈奴那边又刺来一杆长枪,被大盾遮住。 一杆长柯斧从天而降,直接将刺枪之人击倒。 鹿角内外,短兵相接的场面此起彼伏,非常血腥。 双方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汇流成泊,脚踩在上面“啪嗒啪嗒”作响。 金三挺着一杆沉重的步槊,先是横扫一番,直接荡开三四根长枪,左右两人快步前上,长枪一刺即收,然后再挺刺。 数息之间,已然刺倒四人。 一名身披重甲的匈奴人怒吼着冲了进来,完全不顾胸前空门大开,只挥舞着沉重的大戟,瞬间劈倒一人,然后又蹂身而上,锋利的戟刃划过一名银枪军士卒的喉咙,鲜血狂飙而出。 “啊!”正当他继续前冲的时候,脚背、膝盖各中一枪,痛地跪倒在地。 “呼!”长柯斧横扫而至,几乎将他半个脖子都给削了下来。 “嗖!”一箭刁钻地飞来,刚刚还在挥舞长柯斧的银枪军老卒中箭,仰面倒地。 “嗖!嗖!”银枪军弓手们很快发现了突施冷箭之人,一左一右拈弓搭箭,瞬间将其击毙。 五百府兵又射完一轮弩后,匈奴骑射手顶不住伤亡,纷纷远去。 常粲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弃弩用剑,越过鹿角,从左右两翼包抄了过去。 冲到近前的匈奴人还剩两千上下,拥挤得不行。 面前的人不断倒下,后面的人奋勇上前,神色癫狂无比。 这一仗,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耗,哪怕用几個人换对方一条命,也是值得的。 而且他们无路可退,后方两百步外,还有三千名正宗的匈奴五部骑兵列阵督战。若不战而退,这些人是真敢直接冲杀过来的。 从左右包抄而至的府兵主打一个快字,冲入人群之后,重剑劈斩、横扫,一口气不带歇的。 而他们的举动,终于让匈奴步兵从癫狂中冷静了下来。 前面的人茫然不知,还在与银枪军互相砍杀,后面的人却已经开始溃退,向后逃去。 府兵们也不管那些溃逃的敌军,只包抄至后方,与银枪军前后夹击,将未及逃窜的匈奴人一一斩杀。 匈奴骑兵有了动静,慢慢开始加速。 不过到底是留了一手,没有真的冲杀那些溃兵,而是向两侧绕开,再冲向晋军这边。 但这么一耽搁,却已经来不及逮住越阵而出的府兵了。 他们从缺口内撤回,银枪军弓手上前来了一轮齐射。 匈奴骑兵悻悻地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向后退去。 场中又安静了下来。 短短两百步的距离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人马尸体。 而在鹿角大阵两翼,还各躺着二三百具匈奴骑射手的尸体,从早至午无人清理。 风呼啸而过,呜咽不已,仿佛在为双方的死难者吟唱挽歌。 汉安阳王刘厉驻马高坡,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没有用! 真的没有用! 三千轻骑兵下马步战,直接撞了个粉身碎骨。 他看得很清楚,对面的战兵只有两千余人,能远射、会近战,还全员披铠,配合默契。 别说三千人了,再加一倍,六千人也冲不破——除非这是六千训练有素的重甲步兵。 但这会从哪里来这么多重甲步兵? 大汉确实有善战的精锐步卒,但那是护卫天子的羽林、虎贲将士,这会应该还在大司空呼延翼帐下,有没有出大阳还不知道呢。 洛阳附近的步卒,只有赵固、王弥这两部。 前者是坞堡丁壮,战力本来就不强。 后者两年败三次,好不容易练出来一点人,马上又被杀得尸横遍野,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为精兵? 步兵不行,只有骑兵,那就是一条腿走路,真的不行。 幸运的是,晋军也是一条腿走路,他们的骑兵不行。 如果要选的话,刘厉会选骑兵,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非常主动。 而非常不幸的是,刘厉的骑兵现在失去了主动权,他们必须打,不能走。 第三轮进攻开始了…… ****** 涧水西岸,战斗结束得甚早。 在具装甲骑冲出的那一刻,匈奴轻骑果断放弃了冲锋,转而四散开来,试图利用速度耗死晋人的甲骑。 段雄统率的轻骑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一轮凶猛的冲锋,直接将试图聚集起来的匈奴轻骑击散。 具装甲骑转而蹂躏了一下匈奴溃卒,如同泥头车撞进了人群中一样,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他们反复冲击了两次,直到一股匈奴轻骑绕了个大圈,试图兜住他们之时,才火速退回了营地,处于步兵弓弩保护之下。 不一会儿,段雄也带着轻骑兵返回。 战斗在事实上结束了。 涧水西岸的不到四千轻骑,外加临时调过来的四五千赵固部步兵,完全拿不下营地内的数千晋军。 这个仗还怎么打下去? 午后,王弥也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战场。 他是刚刚赶来的。 接到命令后,挑选了三千多会骑马的步兵,星夜兼程,赶来了涧水西岸。 听闻要围歼邵勋部万余兵马时,他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 再一听兵力构成,直接死心了。 他真不是嫉妒赵固。 匈奴人现在给每个愿意投降的晋国将官、士人授予高位,甚至连赵固这种坞堡帅都能当个重号将军,他嫉妒得过来么? 赵固这人的兵马质量,让王弥想起了去年五月的自己,那是真的不行。 让他们来攻久历战阵的老兵营垒,纯粹是找死。 说实话,这也就是攻城战,还能凑合着用自己人的命来换对方老兵的命。如果是野战的话,直接就被打得稀里哗啦了,根本换不了多少对方的命。 邵贼之所以不愿野战,完全是顾虑匈奴骑兵的存在,或者说急于过河,不愿冒险和他们在西岸纠缠。 不然的话,今天赵固的这几千人完全就交代在这片田野间了。 这仗,老子不打! 全部兵卒加起来已少于两万,再死伤个几千人,本钱更少了,打个屁! 河对岸又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 王弥施施然看着,心怀快意。 经过这一遭大战,朝廷应该明白步军的重要性了吧?应该要加强步兵训练了吧? 机会,说不定就来了,嘿嘿。 主将王弥不动弹,部将曹嶷、徐邈、高梁等人会意,知道侍中要保存实力了,于是说说笑笑,看着对岸在鹿角、大车前二度撞得头破血流的匈奴人,压根没当他们是友军。 未几,涧水西岸的主帅、西昌王刘锐遣人来催,令他们出战。 “使者何苛也!”王弥没说话,曹嶷察言观色,先一步推托了:“我军昼夜兼程,今早方至。气力不足,精力不济,缘何出战耶?” “赵安北所部已经连攻两阵,尔等却在此坐视,说得过去吗?”使者一指正在勉力进攻晋军营地的坞堡丁壮们,质问道:“楚王调王侍中来此,可不仅仅为了观战。” 王弥仍然不说话,只看着正在厮杀的晋、汉军队。 赵固主力不在此处,被派过来的不知道是哪路坞堡帅,这会算是第二次进攻了。勉强进至营地附近,双方长枪大戟、强攻劲弩,硬桥硬马地厮杀了片刻,堡丁们又扛不住了,遗尸数百具,仓皇而退。 晋军骑兵再度出击,甚至连步兵都冲出了营地,大呼酣战。 “不好,军败矣。传我军令,退后五里重整。”王弥“大惊失色”,下令道。 曹嶷等人会意,立刻前去传令。 使者气得鼻子都歪了,破口大骂一番,见无人理他,只能悻悻离开。 几乎与此同时,河对岸的匈奴大军也溃了回去,再次遗尸数百。 至此,他们已经损失了近三千人马,士气快维持不住了。 日头渐渐西移,撤退中的王弥扭头看了一眼,晋军已经开始收拢兵卒、器械、车马,大摇大摆地开始过河了。 涧水东西近两万匈奴步骑,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他们,无能为力。 太阳完全西沉之时,晋军已全数汇合,开进了汉河南故城内。 匈奴步骑一哄而散,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一百十五章 目瞪口呆 农田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熟悉农事的人都知道,再落几场雪,明年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低矮的土墙之内,菜畦规划得十分整齐。 井轱辘上的麻绳已被冻得结结实实,井上盖了个草棚,已经落满白雪。 土墙圈住了数十间茅屋。 屋虽简陋,但颇具生活气息。 屋檐下挂着几个手工制作的小物件,应该是供孩子玩乐的,风儿一吹,飘飘荡荡,煞是可爱。 门口放着几個菜篮,篮里有刚挑出来的咸菹。 咸菹色泽金黄,腌制得恰到好处,一看就知道女主人十分贤惠,家务事手拿把攥。 屋内一尘不染。 家什虽简陋,但摆放得整整齐齐,大部分是新做的,唯有一个首饰盒稍显老旧,可能有纪念意义吧。 “嘭!”冷风吹来,卧室门被突然吹开,狠狠撞在土墙上。 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从门槛处延伸到了里面。 顺着血迹行去,入目所见是一具婴儿尸体。 婴儿应该是被摔死的,双眼紧闭,小拳紧握,嘴角溢出一道鲜血。 再往里,一位妇人倚靠在土墙上,浑身赤裸,下体一片狼藉,已断气多时。 仔细搜索了一下其他房宅,老人的尸体随处可见,孩童其次,妇人最少,丁壮则一个都没见到。 士兵们很快退出了这个堡壁。 堡壁大门外有几具“新鲜”的尸体,看装束、发饰应是匈奴人。 堡壁之外的驿道上,钢铁洪流滚滚东进,一刻不停。 一队队骑士行走在洪流两侧,腰悬角弓,手握长枪,马鞍下则挂着狰狞的人头。 金甲骑士从后方驶来,所有人都向他行注目礼。 涧水之战,前后斩杀匈奴步骑四千七百余,彻底将其引以为傲的骑兵优势击溃。 事实证明,在后勤补给充足,士兵干练勇猛,且内线作战,沿途有多个落脚歇息点的情况下,骑兵没有任何优势。 在晋军强渡涧水的时候,他们甚至一度失去了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的战场主动权,被迫以短击长,强攻严密布防的精锐步兵,招致惨败。 孟津之战的宋胄,如果携带了足支月余的粮草,在渡口立寨坚守,凭五千右卫禁军的实力,也不一定就会全军覆没。 但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由此可见,跟对人有多么重要——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雪愈发大了。 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长龙般的车阵离洛阳只有不到一天的距离,最迟明天上午就能抵达城下。 匈奴人会怎么做? 继续不惜血本阻止他们,还是干脆撤退回家? 抉择权在刘聪手上。 理论上来说,他仍然掌握着全局的主动权。 现在走的话,就凭健在的三万多轻骑兵,在开阔的洛阳盆地内,完全可以利用数量优势一点点磨掉乃至围歼晋军骑兵。 而能打的晋军步兵,在轻骑兵的骚扰下,速度提不起来,没法追上撤退中的刘汉步兵。 他可以全身而退,就看愿不愿意就这么走了。 ****** 让我们把时光倒退数日。 就在邵勋率部离开甘水口,前往涧水的时候,河东大阳渡口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被刘聪催得不行的大司空呼延翼,在没有筹得足够粮草的情况下,硬着头皮,带着五六万步军,自平阳出发,于十一月初一夜间抵达了大阳。 时天寒地冻,来自匈奴、汉、氐、羌、羯、鲜卑以及其他各色杂胡的步军补给不足,不但冻得瑟瑟发抖,而且还被削减了口粮配给,以节省出更多的粮食送至前线,供骑兵消耗。 这一下子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合着步兵就比骑兵低人一等呗? 晋国都是骑兵配属步兵作战,咱们这里难道要倒过来,步兵配属骑兵作战吗? 呼延翼乃刘汉后族亲贵,何等尊崇?他当然知道士兵们的不满,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变不出粮食来,他能怎么办?虽然他今晚依然大鱼大肉,醇酒美人,生活乐无边。 不过,随着外面的骚动越来越剧烈,颇有些醉意的他也不得不离开美人怀抱,出外巡视一番。 在遇到几个公然顶撞他的部落小帅之后,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将其诛杀。 而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射来一箭,正中呼延翼的喉咙,透颈而出…… 这一箭带来的后果十分严重,数万大军就此失去了约束,纷纷自大阳溃归,各回各部落、坞堡,短时间不可能再被征集起来去洛阳了。 呼延翼为部下所杀的消息经五百里加急送往洛阳,于初四后半夜呈递至刘聪案头。 天明之后,脸色阴郁的刘聪召集诸将议事,当场宣布了这个噩耗。 帐中一时失声。 出师以来,已经折损呼延翼、呼延颢两员大将,各营兵马的损失亦不下一万五千。 虽说其中绝大部分要么是安北将军赵固帐下的丁壮,要么是各路杂胡,但战殁的匈奴本部兵马也达到了惊人的三千。 再者,杂兵损失太多,也不是没有负面影响。 至少,眼下全军士气有点低落,实在不宜再战了。 但这话由谁来提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龙骧将军刘曜出来说话了:“大都督,退兵吧。” 刘聪默然无语,但神色间显然不太乐意。 刘曜不管他,自顾自说道:“今虽百般筹措,军中粮草却从来没超过七日所需。哦,最近野战失利,攻城又不利,死了不少人,粮草稍稍富余了一些,或可支十日以上。” 刘曜这么说可真是地狱笑话。 众人都看着他,又看看刘聪。 刘聪还是没什么表情。 刘曜似乎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只听他继续说道:“晋军已在外围全线反击,此时若不撤,成果尽弃矣。” 成果? 在刘聪的理解中,成果可能仅限于那些被运粮队带回去的财货、女子。 或许还有对晋国威望的打击。 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你说有,人家不认可的话,那就是没有,怎么能作为实打实的功劳呢? “大都督,撤吧。没有步军会来了,洛阳城攻不下的。”刘曜看向刘聪,恳切地说道:“我愿领本部断后。待大军返回平阳之后,或可详细参详一番,明年再来,未必没有机会。” 刘聪一听,有些动容,永明这是真心为了国事着想啊。 昨日攻城,再度以失败告终。 他亲自督战,看得清清楚楚,赵固是真的卖力了,没有藏私,无奈实力不济,晋军不是纸糊的,人数又众,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或许,正如永明所说,今年是真的拿不下来洛阳。 晋国终究还有几分气运,得让其消散一番,然后再来进攻,方有可能攻取。 想到这里,刘聪叹了口气,道:“此事交由天子定夺吧。诸营——先退往城北。” 刘曜微微皱眉,退了下去。 楚王这么说,心中其实还是存了一点念想。 依他本心,大概是不想就这么草率撤军的。无奈形势摆在这里,他也没办法。到最后只能推给天子,让天子来替他做决定。 好在天子比楚王强多了。 他应该比楚王更早知道大阳的事情,说不定天使已经在昼夜兼程,赶来洛阳了。 退兵,已在须臾之间。 ****** 司徒掾乐肇匆匆入得谢府。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味道。仔细嗅嗅,可能还有酒肉香气。 幽深曲径之内,丝竹之声阵阵,男人的调笑、女人的娇嗔夹杂其间,不绝于耳。 转过一道影壁后,声浪陡然大了起来。 乐肇脚步不停,进得大厅。 迎面扑来的是阳春般的温暖,瞬间驱散了身体中的寒意,让他舒服得想要呻吟。 入目所见,女人白嫩的肌肤和男人黑乎乎的胸毛交相映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散的味道。 白色的肉虫在醉眼蒙眬的男人怀里蠕动着。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不断饮酒,有人吟诗作赋,有人破口大骂,士人百态,不一而足。 仆役小心翼翼地越过几摊泥醉的烂肉,轻手轻脚走到谢鲲身前,附耳说了几句。 谢鲲还算清醒,抬眼看了下乐肇,笑道:“弘茂来也,能饮一杯无?” 乐肇勉强笑了笑,躬身行了一礼,道:“参军,司徒有请。” “哦?何事?”谢鲲扫了眼厅内,司徒的不少幕僚可在此间放浪形骸呢。 “城西、城东的匈奴正在退兵,司徒已至西明楼,邀刘、潘二长史、诸位参军、诸营将军至城楼观瞭贼势。”乐肇答道。 其实,乐肇看不大起谢鲲。 此人出身陈郡阳夏谢氏,以儒学闻名,又好谈《老子》、《周易》,能歌、善鼓琴,不修威仪,不屑经营庶务。 光熙元年(306)就入府了,任性放纵,不受礼法约束,后来被除名。 回家闲居之后,见邻家高氏女有美色,又去撩骚,女投梭,折其两齿。 别人拿这事取笑他,谢鲲傲然曰:“不影响我唱歌!” 因为谢鲲名气大,司徒出镇兖州时,又辟为诸参军之一,时不时请教军略。 “好,此乃正事。稍待片刻。”听完乐肇的话后,谢鲲点了点头,起身去到里间,先洗了把脸,又换了身衣服,然后便与乐肇离开了。 待二人抵达西明楼时,只见到黑压压一群人。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却安静得很,人人都面容严肃,死死看着城外。 谢鲲、乐肇二人挤到前头,往下一看,顿时呆了。 西边的旷野之中,鼓声阵阵,一支规模在万人上下的车队正缓缓向前。 车队所至之处,仿佛劈波斩浪一般,将布满整个原野的匈奴骑兵狠狠向外推挤。 车队走过之后,骑兵的海浪又渐渐合拢起来。 不一会儿,车队停了下来,首尾相接。 蓦地,大群战兵越过车阵,向左右外侧推进。 深色的甲、银色的枪,整齐的步伐、肃杀的气度,无一不在告诉人们,这是一支精锐之师。 士兵们手里的枪握得很稳,在漫天大雪之中,哈着白汽,一步一步前进着。 他们前进一步,匈奴骑兵便后退一步。 直到前进了三十步之后,所有人才停了下来,顶盔掼甲,于大雪之中持械肃立。 车阵开始了调整。 片刻之后,一个椭圆形的车阵便调整完毕。 骑兵活动了起来,向远处的匈奴轻骑发起了冲击。 府兵也纷纷上马,策马前冲之后,匈奴轻骑纷纷避让。 步军开始抽队,一半向前,一半向后。 撤回一半人之后,另外一半在强弩、步弓的掩护下也撤了回来。 搅得匈奴轻骑鸡飞狗跳的骑兵、府兵们同样撤了回来,很多人身上还插着箭矢,但神色轻松,意气昂扬,哈哈大笑着进了车阵。 车阵倏然合拢,完整如初。 匈奴人似乎因为被耍了而恼羞成怒,数千骑从四面八方围来,绕行骑射。 但风雪之中,箭矢哪有准头,更射不远。反倒是强弩还能凑合用一用,每发射一次,总能带走几个匈奴倒霉蛋。 匈奴人很快发现这样太吃亏,呼啦啦撤回了远处。没过多久,似乎接到了命令,所有人向北,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战场恢复了平静。 邵勋登上一处临时搭起的高台,眺望城头。 城头上的越府将佐们目瞪口呆。 城头上的禁军将士们目瞪口呆。 王、裴两位老壁灯目瞪口呆。 洛阳目瞪口呆。 这是——一路打穿过来的? 第一百十六章 入城(为盟主吾命维新加更) 风雪之天,汗流浃背了,这是很多幕府僚佐的感觉。 司马越则死死盯着那支在大雪中耀武扬威的军队,盯着那个立在高台上的男人。 一不留神,一念之差,以至于此! 回想过往,他错失了太多机会。 许昌武库案后,就该痛下杀手的,无奈那时候顾虑甚多,禁军又不可靠,未必愿受驱使,自己又远在徐州,鞭长莫及。 长安杀鲜卑之后,明面上一片和气,暗地里的矛盾已经大为激化。那个时候,禁军好似愈发不可靠了,自己又初回洛阳,立足未稳,于是再度耽搁了下来。 随后便是先帝大行,自己被迫出镇许昌,从此以后,彻底失去了诛杀此獠的机会。 到了现在,该担心的反倒是自己了。 禁军左卫一万五千人,与邵勋关系密切的人很多。 右卫尚余万人,与邵勋认识的人也不少。 曹武败亡后又一次组建的左军、右军两万多人还好,他们多为豫、兖军士,与邵勋没交情,但他们也不太能战。 若让邵勋手下这万把人进城,局势如何,真的很难说。 不能让他进来! 想着想着,司马越只觉一阵阵眼晕。 外头肆意刮着的风雪让他非常难受,刚才还没这么冷的,现在一下子冰寒刺骨,仿佛从骨头缝里一直冷到心底似的,让人莫能抵御。 一直注意着他的随从们悄悄伸手扶住。 他们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仆役,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在这个场合,司徒千万不能有任何异样,更不能倒下去。 “司徒……”有随从轻声呼唤。 “阿爷!”镇军将军、世子司马毗挤了过来,扶住了父亲,轻声呼唤。 司马越看了眼儿子,眼神一凝,神奇般地缓了过来。 他不能倒下去,他还有儿子。 他只有这么一個儿子,今年才十四岁,刚刚开府。 他太稚嫩了,懂的东西太少了,驭下手段也太粗糙了,他还需要学习,需要历练。 “司徒。”尚书左仆射、督洛阳守事刘暾从楼下走了上来,甫一见面就道:“鲁阳县公领勤王之军而至,是不是该开城门,引其入内?” 刘暾这两天比较郁闷。 初一那晚,贾胤领兵夜袭匈奴大营,斩首三千,杀伪征虏将军呼延颢,一时间威震洛阳。 初二白天,匈奴攻广莫门,自旦入夜,死战不休。 禁军左卫拼死守御,方力保城门不失。 当天傍晚,刘暾意图故伎重施,拣选精锐出城夜袭,为司马越所阻。理由是匈奴已经有了防备,现在去劫营,多半无功而返,甚至会中埋伏。 就这事,让刘暾十分火大。合着只有你的人能出风头,别人不行是吧? “着人送一些絮衣、被服、帐篷劳军,酒肉若有多的,也发送一批。”司马越说道:“着邵勋移屯张方故垒,莫要轻敌冒进。” “诺。”很快有人去传令了。 “这……”刘暾谏道:“司徒,为何不趁着大军士气高涨,整顿兵众出战?” 司马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邵勋是来勤王的? 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的确如此,可他觉得不是。 我让你北上攻陕,你为什么跑到洛阳城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这贼子的野心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为什么一个个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呢?真以为他是邵全忠么? “国家昏乱有忠臣……”行参军阮脩感慨道。 行,有临时、代理的意思,品阶低于参军。 司马越对陈留阮氏是真爱,非常喜欢征辟这个世家的子弟做官。 之前有记室参军阮瞻,现已离府,任太子舍人。 阮脩马上也要离府了,出任太子洗马。 幕府内还有一个叫阮孚的幕僚,官名“骑兵属”,其实就是骑兵参军的意思,这会也在场。 奈何三阮对司马越都没什么好感,反倒对朝廷比较忠心。司马越对此心知肚明,奈何陈留阮氏名声大,关系复杂,又不得不用他们,毕竟他的权力来源就是世家大族的支持。 此时司马越听到阮脩的感慨,心中怒甚,刚要发作,却见王衍上前,笑道:“司徒老成持重,仆射勇猛精进,所述皆有道理。然兵凶战危,诡谲难测,不如坐下来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如何?” 裴康瞄了一眼老王,这厮又在和稀泥。你除了和稀泥还会什么? 司马越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有军校上了城头,在何伦耳边低声说了一番。 何伦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兹事体大,不敢擅专,于是硬着头皮走到司马越旁边,禀报道:“司徒,鲁阳县公遣人叫门,意欲进城。” 司马越闻言,方才强自压下的怒气再也无法遏制。 他一把推开何伦,径自来到女墙边,却见大群军士站在数十步外,齐声呼喊。 风太大了,听不太清,但很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司马越也不想听清,只吩咐道:“贼众尚在一旁窥伺,不宜擅开城门。” “诺。”何伦应道。 在邵勋和司马越之间,他毫无疑问会选择司马越,哪怕司马越看起来命不久矣,也无法让他改变倾向。 不过,就在二人话音刚落之时,旷野中却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司马越、何伦下意识看去,却见银枪军的士卒们在军官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列,往西明门而来。 嗯?二人有些惊疑不定,这是要作甚? 呃,答案很快揭晓了。 又一名小校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头,禀道:“将军、司徒,左卫殿中将军杨宝下令打开了西明门,鲁阳县公帐下军卒已蜂拥入城。” 司马越只觉脑袋嗡嗡的,眼前一片恍惚,身体不自觉地软了下去。 何伦连忙将他抱住,大声呼喊。 城头一片鸡飞狗跳。 ****** 西明门大街上,一队又一队顶盔掼甲的武士开了进来。 洛阳百姓涌到了街边,兴高采烈地看着匈奴围城之后,第一支入援的军队。 这些人是怎样一副尊荣啊! 身上的衣甲多有划痕、破洞,有的甲片甚至已经掉落,露出了里面的内衬。 手臂、肩膀、胸前乃至器械上,依稀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 鞋靴上满是污泥,甚至已经开裂。 仪容不修,胡子拉碴,手指冻得红肿开裂,隐有血迹渗出。 脸被寒风刮得粗糙无比,更是脏兮兮的。 眉毛、胡须上挂着冰晶,与哈出的白汽交相辉映。 唯精气神十分高涨! 步伐整齐、鸦雀无声,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傲气。 在看到洛阳士民在一旁围观时,银枪军士卒们更是挺起了胸膛,步伐更坚定了。 “前行看后行。”有军官大喊道。 “齐著铁两裆。”士兵们齐声回应。 “前头看后头。” “齐著铁冱鉾。” 最后一句喊出时,声震屋瓦,气势逼人。 有少许禁军将士在一旁自发地维持秩序,他们看看这些一路征战过来的武人,再看看自己身上鲜明的盔甲、整齐的装束、几乎未沾泥水的鞋靴,微微有些赧然。 第一幢数百名军士走过后,迎面而来的是一辆辆马车、骡车。 车上除了各种物资外,还堆着许多人头。 围观的洛阳士民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 匈奴人头! 也不知道是在哪斩杀的,一个个看起来狰狞无比。 有人朝人头吐了几口唾沫。 有人拿瓦片投掷。 还有胆大的靠近了观看,人头的表情已经凝固,看来看去,多数是恐惧和绝望。 原来你们也会害怕,也会绝望啊? 百余辆马车驶过后,又来了大队士卒,紧紧簇拥着一辆马车。 车帘一角掀起,露出了金甲武士威严的面容。 “此为鲁阳县公车驾。”唐剑骑着马儿,在一旁高声介绍道。 百余亲兵步行跟在马车四周,手持大盾、环首刀,目光时不时扫向周围。 唐剑话音一落,欢呼声陡然响了起来。 “是邵太白!” “神人降世,以救世人。谶谣诚不欺我!” “天可怜见,终于有人来救我们啦。” “邵太白来当北军中候吧,洛阳城里都是废物!” “这兵看着比禁军儿郎强多了。” “虽说我儿也是禁兵,但我不愿昧着良心说瞎话,这兵有杀气,不是禁军可比的。” “禁军都是样子货!” 马车缓缓向前,议论、欢呼声渐渐远去。 至金墉城前面的广场时,停了下来。 邵勋下了马车。 偌大的广场之上,空无一人。 唯边缘及城门内外站着几排禁军士卒,此时尽皆拜倒于地。 邵勋手抚剑柄,矗立于广场正中。 他,已经牢牢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一百十七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司马越病倒后,刘暾正式开始发号施令。 十一月初六,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兵追击匈奴。 主力是凉州骑兵,战果还算凑合,斩首三千余级,并抢回了一批被俘的财货、女子、粮食。 十一月初九,凉州兵返回洛阳。 至此,第二次洛阳保卫战告一段落,洛阳也恢复了平静。 邵勋在初九这天入司徒府探病。 之所以没一入城就去,主要是不想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缓了三天后,司马越的心情应该也平静了一些,这时候就好说话了。 当然,这三天他也没浪费,接见了一拨又一拨的禁军旧部——主要集中在左卫。 未时初刻,整整三幢银枪军士卒护送着邵勋抵达司徒府,然后没有走,就在附近等待。 邵勋在百余名亲兵的护卫下进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府邸。 听闻司徒在睡午觉,他没有让人吵醒,而是在偏厅内默默等待。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是顾念司徒旧恩,执礼甚恭。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等的究竟是什么。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出现在门口。 邵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面露微笑。 裴妃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先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邵勋,然后才问道:“兵凶战危,你怎么就敢来洛阳的?” 邵勋没有回话,他也在细细打量着成熟美艳的妇人。 短短一瞬间,她的眼神已经有过几度变化。 先是惊喜。 或许,在越府的这段时间,她虽然是主母,但依然过得很煎熬,并没有在棠梨院时那般舒心。 然后是羞怯。 这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便从眼底褪去了。或许,她有时候也在“胡思乱想”,毕竟人控制不住自己肆意飞散的念头。 最后浮现出来的则是担忧。 进了洛阳,可不代表你能控制洛阳。裴妃不是卢薰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居家小女人,她太知道权力游戏的本质了,她有点担心邵勋接下来的动作。 “想来就来,谁能阻我?”邵勋笑了笑,站在那里。 裴妃走到他面前,摇头失笑,道:“真不知道你出兵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在想你。”邵勋认真地说道。 裴妃没说话,脸仿佛染了一层红晕般,美艳不可方物。 “匈奴数万骑,纵横驰骋,说不怕那是骗人的,兵败身死也不是不可能。”邵勋说道:“但哪怕再难,哪怕再危险,我总要来趟洛阳,确保这里不会陷落,确保大晋朝廷还在,确保你还在。” 裴妃的身躯有些摇晃。 邵勋轻轻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轻嗅着女人鬓发、脖颈间的芬芳时,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有些时候,天还没亮,寒风刺骨,不想起身练武时,就会想这个天下崩坏在即,我有需要保护的人,我没有资格懒惰。” “有些时候,盛夏酷暑,炎炎烈日,不想手把手教授军兵技艺时,就会想我需要一支可靠的武力,来为我和我在乎的人构建安身立命之所,再苦再累都要坚持下去。” “有些时候,看着随处可见的败报,朝堂各种腌臜事情,日渐增多的贼人,满心烦闷之时,就会想起七年前的那个下午,你坐在那里烹茶,优雅恬静,于是烦恼顿消。” “努力了快八年,现在离伱已经越来越近。” 邵勋每说一句,裴妃的身子就软上一分,到最后,她的一双纤手,也悄然搂紧了邵勋的后腰。 其实,他们这几年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有些感情,会慢慢平淡。 有些烦恼,会慢慢滋生。 她也生气过,烦闷过,甚至后悔过。 但在这一刻,成都王妃、范阳王妃乃至那位庾家小娘,都不重要了。 这个世道就是畸形、崩坏的。 在这個世道中生活的芸芸众生,再想求全求备、尽善尽美,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每个人都在妥协。 每个人都放弃了很多可以放弃的东西,只为了生存。 两人抱了很久,才松开了手。 邵勋坐了下来。 裴妃开始烹煮茶水,偶尔看他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只有邵勋才能看懂。 “我出身寒微,第一次见到花奴煮茶,心道美丽的女人煮起茶来就是不一样,近乎于道。从那时起,便立誓一定要找个善煮茶的士女。”邵勋笑道。 裴妃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真是色胆包天,原来那时候就有企图了。 煮完茶后,裴妃给邵勋倒了一碗,然后坐在他对面,问道:“洛阳之局,你现在也有资格说话了,都有什么打算?” “其实,洛阳眼下就是个火坑。”邵勋沉吟道:“我暂时不愿接手这个烂摊子。” 说烂摊子可能都轻了。 洛阳面临的问题很多,最迫在眉睫的就是明年的粮食问题。 十月打的这一仗,不知道毁坏了多少庄稼。 河南、洛阳、偃师、缑氏、巩、河阴、新安、成皋八县的农田,几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再加上有极大可能爆发的蝗灾,洛阳面临的粮食问题将十分严峻。 再者,光靠洛阳盆地自身,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军民。诸州方伯今年就没来得及把赋税解送中央,明年能送几个子过来,还是个未知数。 老大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一睁眼,那么多人的吃喝拉撒都压在你肩上。 邵勋掂量了一下自己,他还没那个面子要来那么多钱粮。 政治这种事情的可怕之处,从来都在于杀人不见血。 历史上有类似的例子。 邵勋很容易就想到了北洋政府的大总统“宝座”。 那真的是一个大火坑啊,谁跳下去,谁就脱不了身。 即便像袁世凯这样老奸巨猾、强项刚毅,坐上了总统位子,都脱不了身。 像黎元洪那样忍气吞声,柔和庸懦,仍是成为高级政治俘虏。 曹锟就更不用说了,在台下时,威风得很,一旦上台,今天有洋人来要债,明天有内阁官员来要钱,后天有军人来闹饷,然后天天挨报纸骂,内部扯皮的事还一大堆…… 到了最后,唯一的结局就是耗尽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威望,弄得里外不是人。 邵勋很清醒,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洛阳权臣这个大火坑,需要别人来顶——恰好还真的有人对此感兴趣。 “你能想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裴妃欣慰地看了一眼邵勋,说道。 她在司徒府中,经常目睹丈夫面临的各种焦头烂额的事情。他威望消耗得那么快,一大原因就是很多事情让人失望。 这其中固然有他本人的原因,但也有外部因素。 邵勋这个年纪能想明白,非常厉害了。 “洛阳城中值得我在意的,唯你一人罢了。”邵勋喝了一口茶,说道。 裴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再有不到四个月,薰娘就要生了吧?” 邵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才还洛阳第一深情呢,这会才发现,家里已经收集了两个王妃了。再这么整下去,“八王之乱”是没有了,“八王妃之乱”则大有可能。 裴妃轻笑一声,起身离去,到门口的时候,扭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把握好分寸,妾等你。” 说完,飘然离去。 ****** 当邵勋来到司马越卧房时,裴妃已经在进奉汤药了。 王衍、刘舆、潘滔、裴邈、郭象、王承、孙询等幕僚都在。 何伦、王秉两位家将当然也在了,另外还有一位名叫何遂的王府主簿,与何伦是同族,也来了。 世子司马毗则坐在靠里的位置,赵穆、邓攸二人立于其后。 “仆邵勋参见大王、王妃。”见到司马越时,邵勋躬身一礼,大声道。 司马越睁开眼睛,看了下邵勋,又闭上了。 “坐吧。”他轻声道。 邵勋直接跪坐在榻前,看着司马越。 “你我君臣二人好些年没坐得这么近了吧?”司马越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看着邵勋,问道。 “是有几年了。”邵勋答道。 他没计较司马越口中的“君臣”二字。 理论上来说,他出身东海国,司马越和裴妃都是他的“君”,他是二人的“臣子”。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 自从入了禁军,当了殿中将军后,他就是天子的臣了,不再是司马越的臣。 “你想要什么?”司马越问道。 “如果我说,我想消灭匈奴,戢定乱局,不知道司徒信不信?”邵勋反问道。 久久没有声音。 邵勋耐心等着,也不说话。 诸将佐以目示意,默默交流着信息。 世子司马毗神色间有些不安。 教导他学业的赵穆、邓攸二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安静。 “我没几天了……”司马越突然叹了口气。 邵勋默默听着,不动声色。 “这一局,你赢了。”司马越转头看向邵勋,道:“大势已成,没人动得了你了。” “司徒好胜心太重了。”邵勋叹息了声,道:“没什么赢不赢的。赵王伦赢了,又输了。齐王冏赢了,又输了。长沙王乂、成都王颍……输输赢赢,没个定数。到最后,匈奴来了,满朝文武、公卿士族,输光了一切。” 幕府将佐们都有些不自然。 斗来斗去,确实差点让匈奴人占了便宜。 司马越听完邵勋的话,神色间有些触动。 “我所思所想,只不过是不想让这个天下倾覆罢了。”邵勋继续说道:“我毕竟出身越府,受过大王恩惠。力所能及之时,定护得王妃、世子周全,司徒勿忧。” 司马越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笑眼前这人自不量力。 匡扶天下这种事,有那么简单? 最难对付的不是匈奴,而是自己人啊。 “你想要什么?”司马越又问道。 同样一句话问了两次,但含义已经不一样。 “豫州刺史空悬,朝廷或可拣选贤才出任。”邵勋没有客气,直接开出了条件。 司马越没有回话。 良久之后,裴妃见没人注意,悄悄使了个眼色。 邵勋会意,起身道:“司徒安心养病,外间事仆来料理。” 说罢,出门离开了。 铿锵的甲叶声响起,唐剑带着亲兵护卫于身侧,离开了司徒府。 司马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一百十八章 分工 一连几天高朋满座的王衍府上,今日突然消停了。 用罢晚膳后,老妻郭氏早早睡觉,王衍一家子来到书房内,继续谈事。 “事已至此,司徒威望大跌,局面便有些操控不住了。”王衍捋着胡须,说道:“邵勋此人,素来无利不起早,他既然甘冒奇险来到洛阳,博取这个名声,便有所图。” “对阿爷来说,这不是好事么?”王玄笑问道:“这几日来拜访的士人,多如江河中的鲫鱼,人人都在找后路。邵勋固然能打,名气也大,但天下人丁、钱粮、干才却不在他手中,洛阳朝堂终究还要阿爷来撑起。” “有那么简单倒好了。”王衍摇了摇头,道:“况且,司徒还没死呢,他在一天,有些事就要延后一天。” 听父亲这么说,王玄有些踌躇。 确实,只要司马越活着,幕府那将近八十名僚佐就没法公然转投他人。 他们背后,可意味着大几十个世家大族啊。 这些家族往往还能带动更多的士族、豪强,潜势力不可低估。 而除了幕府僚佐之外,司马越还有两个附属势力,即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以及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 他们的向背也非常重要。 父亲若想顺利接手这股庞大的力量,着实需要费一番手脚——甚至压根接收不了。 “阿爷,鲁阳县公真不插手洛阳之事?”王玄问道。 “哪可能!说说罢了。”王衍轻笑一声,道:“至少,禁军他就想插手。” “好大的野心。”王玄拍了拍桌案,意味难明地说道。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手握雄兵,有野心不是很正常么?”王衍瞥了眼儿子,说道:“你也别觉得人家有多过分。世间事,无非就是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互相迁就,互相忍让罢了。邵勋控制不住朝堂,自然想拿住禁军。再者,经历了此番匈奴入寇,你觉得禁军适合交给谁?” “不意阿爷竟如此看好鲁阳县公。”王玄惊讶道。 “天下或许还有其他擅长练兵、打仗的人,但老夫却只认得邵勋一人。不用他,又用谁呢?”王衍反问道。 王玄不能对。 洛阳被围了一次,父亲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内心之中,应当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权术耍弄得再好,在匈奴人的屠刀面前,扛得住一时三刻么? 世道不一样了,若想洛阳朝廷不倒台,邵勋这样的人必不可少。 他已经有资格让衮衮诸公让渡好处来巴结他了。 换句话说,邵勋已经有资格步入核心权力圈子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通过别人间接施加影响力。 “阿爷,邵勋控制得住禁军么?”王惠风插话道:“左卫还好,他应该很熟。右卫就有点麻烦了。至于左军、右军,与他几无关系,没那么简单吧?” “人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王衍说道:“不可靠的部队招至帐下,不是自寻烦恼么?再者,他历来有分寸,不会吃独食,总会给别人分润一点好处。” 王惠风点了点头。 王衍看了女儿一眼,微微有些遗憾。 若邵勋娶了自家女儿为妻,这会合作起来,可就放心多了。 随即他又自失一笑。 在匈奴围城之前,他又如何肯舍弃脸面,认真思考这种事情呢?即便偶尔起了念头,也很快会被掐灭。 琅琊王氏,丢不起这人。 但现在呢?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人啊,就是贱。 “想办法让处仲回来吧。”王衍收拾心情,说道:“琅琊王初步站稳脚跟,不需要处仲继续留在扬州帮忙了。禁军——更需要他。” 说这话时,王衍微微有些无奈。 偌大一個琅琊王氏,竟然只能靠处仲来掌军,何其悲哀! 偏偏他还不一定能管得好,这事情——唉。 王玄跟父亲是同样的想法。 王家想染指禁军,竟然只能靠处仲叔叔,很是让人无语。 王惠风眉头紧锁,默不作声。 唯有王景风“哈”地笑了一声。 见三人都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莫看我。阿黑叔叔历练了两年,应该兵法大成了,或许能统御禁军吧。” 三人还看着她。 王景风有些遭不住了,哭丧着脸,道:“你们不会把我送给邵勋吧?” 王玄差点笑出声,大妹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王惠风有些无奈。 王衍心中又涌起一股冲动。 “昔年秦宜禄为吕布使诣袁术,术妻以汉宗室女。其妻杜氏留下邳。”王衍突然说道。 “后汉徐平娶两妇,二妻并存。” “郑子群娶陈司空从妹,后隔吕布之乱,不复相知存亡,更娶乡里蔡氏女,徐州平定,陈氏得还,遂二妃并存。” “安丰太守程谅先已有妻,后又娶,遂立二嫡。” “贾公闾有左右二夫人。” 王景风吓了一跳,颤声道:“阿爷,你在说什么?” 王惠风也皱起了眉头。 王玄则认真思考了下,道:“阿爷,娶二妇、双妻并嫡者,汉末以来确实不少,甚至国朝更多些,然多事出有因。譬如,昔年魏征东长史吴纲亡入吴,妻子留在中国,于吴地更娶。后吴纲与后妻并子而还,二妇并存。但若无缘无故娶二妻,恐惹非议。” 王衍有些赧然。 老壁灯确实冲动了,还好是在自家人面前说事,没传出去。 不然的话,不但王氏丢脸,还会得罪庾家。 “阿爷,你方才难道——”王景风眨了眨眼睛,委屈地说道:“伱就算想这样,能不能先让邵勋给庾家退婚,再娶我啊。什么二妻并嫡,说出去很难听啊。” 王衍被大女儿说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斥道:“蠢材,人家鲁阳县公看上的是惠风,不是你。” 王惠风有些不悦,脸也有点红。 诚然,一女不事二夫,她不打算再嫁人了。但听到鲁阳县公居然看不上美若天仙的姐姐,而看上了她,心底便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忍不住便要细究,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看上了自己哪一点? “鲁阳县公慧眼如炬,看穿了阿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哈哈。”王玄居然还大笑了起来。 王景风有些生气,不想说话了。 家里竟然没一个好人! 娘亲嫌自己吃得多。 父亲想把自己送出去结交一个兵家子。 兄长幸灾乐祸。 妹妹也不帮自己说话。 太难了。 “不谈这个了,唉。”王衍惆怅地坐了下来,自嘲道:“阿爷都这个样了,你们当知鲁阳县公在京中炙手可热的程度了吧?这人,不但会打仗,还会造声势、收人心,不简单啊。” “此必卢志卢子道所教。”王玄判断道。 “卢子道不可能事事看顾得过来。”王衍说道:“我与邵勋打交道的时日不短了,这人有点手段,将来走到哪一步,很难说啊。” “阿爷,有句话不知——”王玄迟疑道。 “当讲。”王衍潇洒地一挥手,说道。 “那我就说了。”王玄嬉笑一声,道:“阿爷能否再考虑下南渡建邺之事……” “此事休要再提。”王衍伸手止住了儿子下面的话,道:“中国之事,并非不可为,奈何远遁吴地耶?还有没有点志气?若遇到难处就想着跑,阿爷可断定,去了建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对鲁阳县公可真有信心。”王玄悻悻道。 王衍笑了笑,不想多说。 每个人总有点自己坚持的东西。 经历了这次匈奴围城,他有点醒悟了。 他固然不如古仁人远甚,但如果尽心做事,不崇尚虚浮,戮力以匡天下,未必不能一点点将局面扳回来。 好吧,可能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但他还想试一试。 这辈子,他做的荒唐事太多了,醉心于权术的时间也太长了。 当在西明楼城头,看到邵勋劈波斩浪之时,他觉得自己的随波逐流有点过分了。 蝇营狗苟大半辈子,贡献还不如一个新近崛起的兵家子,情何以堪? 邵勋已经明确和他说了,洛阳朝堂还需要他来掌舵,大可放手施为,勉力匡扶天下,他将为自己的后盾。 若将来扫平乱世,廓清宇内,未必不能彪炳史册,为后人景仰。 王衍知道邵勋说的是真心话。 他现在也有点跃跃欲试。 人当然有私心,有私心并不可耻,但一定要把握好度,不要把吃饭的锅给砸了。 司马氏宗王,几乎把大晋这口锅给砸了个底朝天,现在需要他来修补。 “明日你随我入宫一趟,面见天子。”王衍看着儿子,说道:“时局大变,天子或许又有想法了。” “好。”王玄应下了。 第一百十九章 端门 在没有朝会或外臣入觐的情况下,天子司马炽就是标准的笼中鸟。 不但侍卫换了,宫人也换了个七七八八,即便想知道点外界的消息,都不是很容易。 匈奴薄城以后,朝会无限期停办,也没有外臣觐见,司马炽已经很久没收到外界的消息了,无聊得想要发疯。 初十天还没亮,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的他起了身,在殿外走了起来。 隆冬的早晨清冷、静谧。 司马炽走在宽阔笔直的石板路上,宫人、侍卫默默注视着他。 他们的目光是复杂的,有怜悯哀伤,有冷酷无情,更多的则是漠然。 道路很长,走着走着,司马炽突然悲从中来,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蓦地,他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司马炽微微侧首,看到了秀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明媚的双眼…… 银色的月华落在她身上,让整个人显得晶莹如玉。 她冲着他一笑,眼中是无尽的温柔。 司马炽一时间有些恍惚。 六年前刚成亲的时候,梁兰璧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女,有些高傲,也有些天真。 六年后的今天,梁兰璧已经褪去了青涩,在险恶的环境中,她学会了太多…… 但司马炽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目可憎,他甩开了皇后的手,继续向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司马炽远远看见了端门的影子。 他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必须向前走,走到端门前,打开这道厚实的宫门,站在宫城前,接受臣民的欢呼与朝拜。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队侍卫拦住了去路。 他们来自东海国,只唯东海王之命是从,对天子虎视眈眈,满怀恶意。 天子的威严,不在于壮丽的皇居,不在于威严的排场,不在于那身龙袍,不在于那张龙椅,不在于…… 它只在于有没有人心。 对这些东海国士兵而言,终日看守着天子,知道天子不过就是個普通人罢了。 他要吃饭,要上茅房。 他会受伤,也会流血。 他甚至会满怀恐惧地看着他们这些外兵,生怕他们会弑君。 在他们眼里,天子已没有任何神秘,不值得顶礼膜拜。 刘畴匆匆赶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天子。 司马炽止住了脚步。 刘畴,字王乔,彭城人,父官至司隶校尉。 其人善谈名理,极得时流推许。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徐州士族,是司马越的亲信。 “陛下,该回去用早膳了。”刘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司马炽没有反应。他的目光越过刘畴、越过侍卫,看向金光灿灿的端门。 刘畴也不着急,就站在一旁等着。 毕竟是天子,他愿意给他一点任性的空间。只要不出格,一切都好说。 司马炽的目光中透露着焦躁与渴望。 端门沉默以对。 司马炽的目光又变成了愤怒和失望。 宫城是座大牢笼,而他则是这座牢笼中绝望徘徊着的野兽…… “吱嘎吱嘎……”端门突然被打了开来。 刘畴有些惊讶地转身望去,入目所见是两列顶盔掼甲的武士。 他们手持长枪,步伐整齐,入端门之后,便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持械肃立。 人很多,持续的过程也很长。 良久之后,太极殿前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最后,一名军官带着数百人直朝刘畴而来。 刘畴身后已聚集了百十名侍卫,人人不知所措,都看向刘畴。 刘畴犹豫再三,下令他们稍安勿躁。 “刘长史,带你的人离开吧。”金三大踏步走了过来,矮壮敦实的身材居然极有压迫力,让高出他一头的刘畴下意识想要后退。 “你等是何人,擅闯宫禁,冲撞天子……”刘畴稍稍凝聚了一点气势,斥责道。 但可笑的是,他居然扯起了天子的虎皮。 金三眉头一皱,手摸向腰间刀柄,再一次问道:“刘长史,你走是不走?” “走!走!走!”数百银枪军士卒拿枪杆击地,齐声大吼。 刘畴身后的侍卫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后面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刘畴瞄了一眼,却见鲁阳县公邵勋、太尉王衍、尚书左仆射刘暾、侍中庾珉、司徒参军王玄五人齐至。 金三也感觉到了后面的动静,心下焦急,上前两步。 “你——”刘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道:“真是骄兵悍将,当着天子的面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金三抽出了佩刀,身后的银枪军士卒也将长枪向前斜举,杀气腾腾。 刘畴额头冒汗。 很显然,天子的名号在这帮杀才面前不好使。 与司徒派来值守殿庭的侍卫一样,这些士卒是与主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彻彻底底的私兵。 他们真的敢杀人,无论挡在面前的是谁。 “刘长史。”王衍疾走几步,乐呵呵地看着刘畴,道:“鲁阳县公有要事入觐天子,你的人还是撤了吧。” 刘畴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善谈名理,但在面对着杀伐武夫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心虚。 正待下令之时,却见鲁阳县公邵勋已经过来了。 “远远听到乡音,十分亲切。”邵勋哈哈大笑,上前拉过刘畴的手,道:“刘君系出名门,精通玄理,早有耳闻。” 说完,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东海兵,道:“此皆东海儿郎耶?” 当邵勋用乡音说出这句话时,百余东海兵都傻愣愣地看着他。 “此乃大破匈奴的鲁阳县公,亦是东海人。”金三跟在邵勋身后,用方言说道。 侍卫们立刻变了脸色。 有人用惊讶的目光看着邵勋,似乎在想他为何这么厉害。 有人情绪激动,脸上甚至浮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 有人嗫嚅着,似乎想要搭几句话,却又不敢。 “堂堂皇居、太极大内,亮兵刃作甚?”邵勋信步向前,将一名东海兵抽出一半的佩刀压了下去。 然后又拍拍另一人的肩膀,笑道:“你这刀多久没磨了?拿出来也不嫌丢人?” 此人下意识弃械于地,脸涨得通红。 邵勋将刀捡起,插入刀鞘,道:“一定要好好爱护器械,上了战阵,就指望它们保命呢。” “诺。”侍卫恭敬地避往一旁,应道。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 还刀入鞘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列队出城。”邵勋看向他们,道:“待此间事了,定与君等痛饮。难得听到乡音,见到乡党,哈哈,快哉!” “列队。”有军官第一时间下令。 很快,百余人以队、什为单位,迈着整齐的步伐,出了宫城。 刘畴闭上了眼睛。 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兵众给拉走了。 鲁阳县公在东海人当中,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东海诸县,大概也早就流传着他的种种事迹了。 “臣邵勋拜见陛下、皇后。”东海侍卫离开后,邵勋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司马炽突然回过了神来,看着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的邵勋,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兴奋地想要大喊大叫。 大半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矣! 皇后梁兰璧看着重新焕发荣光的天子,眼眶微湿,然后转过头,感激地看了邵勋一眼。 “臣王衍/刘暾/庾珉/王玄拜见陛下、皇后。”另外四人亦上前,齐齐见礼。 “众卿免礼。”司马炽双手虚扶,叹道:“若非卿等,朕不知几时才能得脱牢笼。” 说完,便下令摆驾太极殿。 君臣落座之后,王衍斥退宫人,然后说道:“陛下,从今日起,宫中侍卫可重新募集,当以忠贞贤勇为要。” 司马炽心中一动,微微颔首。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皇后,皇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却心中凄苦,父亲定然不会帮忙的。 天子现在已经没自己人可用了。 即便发掘新的贤才、忠臣,却也需要时日。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募一批新的侍卫,把宫城充实起来——若连侍卫、宫人都不是自己人,这个天子当得可就没意思了。 仓促之间,大概只有卫将军梁芬有能力给拉来一批侍卫了,但…… 梁兰璧低下了头,心中难受。 “却不知司徒安在?”司马炽犹豫了片刻,忍不住问道。 王衍又起身,将邵勋入援、匈奴退兵、司徒病倒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司马炽越听越兴奋。 哈哈,司马越伱也有今天? 杀朕的臣子,欺辱朕大半年,直如笼中鸟一般,今日总算可以出口恶气了。 兴奋过后,却又有些惊疑。 走了一个司马越,会不会来一个什么新的跋扈权臣? 他下意识看向邵勋。 王衍察言观色,在介绍完当日之事后,便道:“陛下,鲁阳县公忠贞用命,当厚赏之。” 王衍一点,司马炽立刻就明白了。 太尉的意思是邵勋作为第一个入援洛阳,并且逼退匈奴、战功卓著的将官,可给其升官、晋爵,然后把他打发出去,免得在京中掣肘。 “可效苟道将旧例,封郡侯,以酬邵卿之功。”司马炽说道:“苟道将于兖州建功,得封东平郡侯。邵卿于司州建功,便只能就封豫州了,朕以为陈郡为佳,如何?” 说完,他还有些犹疑。他的话还管用吗?会不会被司马越驳回? 但无所谓了,那是司马越的事情,可不能说朕不大方。 “陛下圣明。”王衍回道。 其实,朝廷在封爵这方面还是比较厚道的。 至少不会出现你在这个地方做官,然后把封地搞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这种事情。 苟晞当兖州刺史时剿灭汲桑,封地东平郡就在兖州。 去年凉州兵入援京师,朝廷敕封凉州刺史张轨西平郡公,此郡亦是凉州属郡——张轨坚辞不受,今年凉州兵再度入援,看样子推辞不了了,西平郡公已板上钉钉。 邵勋在洛阳建功,司州诸郡不可能拿出来封的,那么就只能在离得最近的豫州找地方了。 第一百二十章 分赃 或许因为银枪军屯驻在金墉城的关系,这一次朝廷的办事效率很高,各种封赏很快就下来了——司马越也没有作梗。 十一月二十日,正在金谷园附近行猎的邵勋见到了联袂而来的王衍、庾珉二人,得知了这个消息。 “现在可尊称一声‘陈侯’了。”快到邵勋近前时,庾珉快走两步,赶在王衍前面,笑着恭贺道。 王衍有些不高兴,但一想到庾家和邵勋的关系,又暗叹一声,只能堆起笑容,道:“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陈郡人杰地灵,又食封五千户,当可大展拳脚,一遂生平之志。” 邵勋也很高兴。 陈郡这个地方不错,治陈县(今淮阳)。从方位上来说,西北边就是颍川,再西边是襄城,襄城西北则是广成泽。 如果将这些地方连成一片,诸事大有可为。 其实封地也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了。 豫州本下辖十郡国,即颍川、襄城、汝阴、安丰、弋阳五郡,以及谯、梁、汝南、沛、鲁五国。 先帝时期,析汝阴郡置新蔡国——新蔡王司马腾死在河北时,只有四子司马确逃了回来,袭爵新蔡王。 又析梁国置陈郡。 又析汝南国置南顿郡。 所以,现在豫州共有七郡、六国,总计十三郡国。 七個郡里面,颍川是不可能封出去的,那就只剩下六个。 数来数去,陈郡算是这六个郡里面最合适的了。 “爵位之外,天子另授南中郎将(第四品)一职。”庾珉又道。 官位里但凡带“南”字的将军,如南中郎将、征南将军、镇南将军等,一般驻地都在洛阳南边的许昌、宛城、襄阳一带,但不一定有开府的资格。 “许昌都督王士文找到了?”邵勋问道。 匈奴围洛阳之时,司马越遣王堪、刘洽渡河北上,至汲郡,意图包抄河内。后来觉得不保险,又令王士文率军五千北上,增援二人。 刘聪北撤时,与石勒夹击,大破三人。 王堪、刘洽率残兵渡河南归,王士文则不知所踪。 “找到了,殁于怀县。”王衍答道。 邵勋叹息一声。 王士文是司马越亲信,出身东海王氏,即便再不堪,能力再有限,人家也是战死在对抗匈奴的战场上,没什么可指摘的。 他一死,南中郎将就空出来了。 “许昌都督是谁?”邵勋又问道。 “新蔡王确,加东中郎将,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王衍说道:“卢志卢子道已升任豫州刺史,不日即可赴项。”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越干涉的结果了。 他即便默认卢志出任豫州刺史,也不会甘心把许昌的军权让出来。 但其实无所谓了,许昌已无兵,空架子一个。新蔡王司马确赴任后,只能招募新兵。 刺史本来是没有兵权的,但到了这会,已经没人那么规矩了,募兵自保的刺史一大堆。 至于南中郎将,邵勋其实不太想要。 材官将军有资格督造广成苑,南中郎将就不行。 这种职务,也就说出去好听罢了,没甚意思。 随后,王衍、庾珉仔细说了一番“政治瓜分”或者说“政治妥协”的结果。 左卫将军何伦调任左军将军。 赋闲在家一段时日的裴廓走马上任,担任左卫将军——这个职务本来是给邵勋的,但他打死都不肯要。 右卫殿中司马徐朗调任左卫三部督(第六品),掌管左卫前驱、由基、强弩三营。 左卫殿中将军杨宝被司马越恨得不行,欲杀之。 最后由其姑夫、东海中尉刘洽求情,邵勋力保,调任度支校尉(第六品)。 杨宝长子杨勤今年十四岁,前几日已来邵勋身边投效,担任亲兵,异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苗愿仍为左卫殿中将军(第六品)。 陈眕重回禁军,担任左卫另一位殿中将军。 部曲将黄彪调入禁军左卫,任前驱营司马(第七品)。 陈眕族弟陈勇任由基营司马(第七品)。 王阐任强弩营司马(第七品)。 除了这些显眼的中高级军官外,还有一大批下级军官进行了调动。基本上来说,邵勋把自己在禁军中的人脉都集中到了左卫,为他掌控这支一万五千余人的部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何伦仍然尊奉司马越的号令,但他不声不响地派了一位名叫何离的庶子来投。 邵勋将其收入公府,担任舍人。 至于老何为啥不派嫡子过来,大概是太扎眼了吧,可以理解。 另外,邵勋还递上了一份立功名单,给垣喜、高翊、秦三、郑东、章古等十余人解决了官身问题——曾经仿佛天堑一般的鸿沟,在你能接触到核心权力之后,似乎都不算事了,当然这也和时局有关,朝廷威望越低,得官越容易。 “天子这几日连连召人问对,振作之心十分明显。”谈完权力分配的事情后,邵、王、庾三人找了间帐篷坐下,继续谈事。 帐篷外,一大批银枪军、牙门军以及禁军的将校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射猎,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武人培养感情的方式,一般人学不了。 “太尉得抓紧了。”邵勋笑道。 王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在提醒他别大意。若司徒幕府的人被天子拉拢了过去,却不太妙。 “这几日,我去了一趟司徒府。”王衍沉吟道。 “如何?”邵勋问道。 “司徒自感大势已去,却又有些不甘心。”王衍说道:“据老夫观察,他现在似乎有些想通了。心中恨你,但又不敢太过得罪你。唉,说穿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到底曾是越府家将……” 邵勋点了点头,这符合他的猜测。 说到底,邵勋是东海人,又曾在司马越手底下干过,他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王妃、世子不利。 相反,他还答应过要护得二人周全。 这份承诺,对如今的司马越来说,价比千金。 当然,司马越也可以把妻子送到长安或建邺,一样能得到善待。 他确实还有别的选择。 再者,他或许还做着让儿子继承他幕府的春秋大梦,这从他还在与邵勋争抢禁军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司马越可能失算了。 洛阳是个大火坑,禁军难道就不是么? 明年的粮食危机必定会到来,到时候数万禁军上门讨钱粮,你怎么办? 老大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得解决底下人的衣食住行啊。 粮食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弄来的,这也是邵勋不敢扒拉太多禁军到手下的主要原因,伱养得活么? 如果洛阳缺粮,又没有外州赋税送来,禁军也不得不外出就食。 明年,保不齐司马越就要带人去其他地方讨饭——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今年的大旱,对大晋王朝的打击真的非常深远。 明年如果蝗灾如期爆发,则会大大加速大晋的衰亡。 说难听点,老天爷对大晋朝可比匈奴人狠多了,他老人家是真的下了重手,做到了十几万匈奴兵做不到的事情。 “禁军右卫万人,太尉当握牢了。”邵勋看着王衍,说道:“王秉出任右军将军之后,职位不宜久悬,处仲何时归京?” “快了,这几日应该就要出发了。”王衍说道。 扬州刺史王敦被征为右卫将军,为王衍掌控禁军右卫。至于效果如何,还要再看。 左军尚有万余人,右军五千上下,这是司马越的铁盘,他不会撒手的。 骁骑军有轻骑一千五百左右,具装甲骑只剩三百余了,他们还是中立,只听朝命。 “我听闻司徒欲召河北乞活军入京,倚为臂助。”庾珉突然说道:“消息可靠,子嵩(庾敳)透露的。” “司徒可真能折腾。”邵勋无奈苦笑。 严格来说,乞活军是司马越之弟司马腾的遗产。 从并州东入冀州时,人不算太多,发展几年后,人数渐众,战斗力不强,但也并非不堪一击。 司马越召他们入京,大概是想多些自己人吧,毕竟是弟弟曾经的老部下。 由得他折腾吧! 只要他能养活,能解决粮食问题,不是什么坏事。 乞活军留在河北,早晚被石勒吞并。现在弄来洛阳,也多一分抵抗匈奴的力量,至少他们比临时征发的丁壮能打,不是么? “你几时离京?”庾珉问道。 “最迟腊月中。” 庾珉看着邵勋,琢磨着有些话要不要提。 “侍中放心,过完年我会去陈郡,半路顺道去一趟鄢陵。”邵勋说道。 庾珉放心地笑了。 其实,邵勋这个回答不是很让他满意。 时局丧乱,文君侄女一家已经搬回鄢陵庾氏的老宅居住。 过完年侄女就十四岁了,难道还不能娶回家吗?须知夜长梦多啊。 但——也行吧,人家能答应上门拜访就不错了,庾珉不好强迫他。 这小子把卢志推上了豫州刺史的位置,自己的封国又在颍川旁边的陈郡,还在京中掌握着一支禁军,名气如日中天,不知道多少人在传播他是神人降世的消息…… 这样一个人,不是方伯,却又胜似方伯,谁能强迫他呢? 西晋爵位制度 众所周知,西晋是在世家大族的支持下建立的。 那么,为了照顾世家大族的利益,必须给予大量好处,封爵制度就是其中之一。 在司马氏篡位之前一年,即咸熙元年(264),晋王司马昭命尚书仆射裴秀创立五等爵,可视为西晋爵位制度的开端。 而在此之前,只有曹魏宗室可受封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功臣则封列侯——曹魏诸侯品秩,王公侯伯子男(第一品),第二品空缺,诸县侯(第三品)、诸乡侯(第四品)、诸亭侯(第五品)、诸关内侯(第六品)。 五等爵中最低的男爵,在品级上高于列侯中最高的县侯,但列侯的食邑户数不一定比五等爵少,品级、经济利益并不完全对应。 下面进入正题。 司马氏此举,算是拉拢人心之举了。 值得一提的是,西晋虽只有短短几十年,但爵位制度经历了好几次改革,非常繁复,下面一一叙来。 264年版本: “晋文帝为晋王,命裴秀等建立五等之制,惟安平郡公孚邑万户,制度如魏诸王。其余县公邑千八百户,地方七十五里;大国侯邑千六百户,地方七十里;次国侯邑千四百户,地方六十五里;大国伯邑千二百户,地方六十里;次国伯邑千户,地方五十五里;大国子邑八百户,地方五十里;次国子邑六百户,地方四十五里;男邑四百户,地方四十里。” 用更简单的方式描述一下就是: 第一级:郡公,食封一万户。 第二级:县公,1800户,封地75里。 第三级:大国侯,1600户,封地70里。 第四级:次国侯,1400户,封地65里。 第五级:大国伯,1200户,封地60里。 第六级:次国伯,1000户,封地55里。 第七级:大国子,800户,封地50里。 第八级:次国子,600户,封地45里。 第九级:男,400户,封地40里。 还有一个第十级的说法:次国男,200户,封地35里——但史料记载有矛盾。 这一次分封的人数是:“自骑督以上六百余人皆封。” 与曹魏时期只享有经济利益的封爵不同,这次是有土地的。 比如,制定五等爵制度的裴秀由鲁阳县侯改封为“济川侯,地方六十里,邑千四百户,以高苑县济川墟为侯国。”——60里相当于制度中的大国伯,未达到次国侯65里的规模,可能济川墟这个地方恰好就那么大。 请注意:这时司马氏尚未篡位,264年的这次分封其实就是改朝换代之前的发糖。 265年版本: 咸熙二年/泰始元年(265)十二月,司马炎登基,改朝换代。继位后第二天,他就下诏废除咸熙元年的爵位制度,改用新五等爵制。 “武帝泰始元年,封诸王以郡为国。邑二万户为大国,置上下中下三军,兵五千人;邑万户为次国,置上军下军,兵三千人;五千户为小国,置一军,兵千五百人。王不之国,官于京师。罢五等之制,公侯邑万户以上为大国,五千户以上为次国,不满五千户为小国。” 这一次,共封27位宗王、11位开国公,公以下若干——“公侯伯子男五百余国”。 第一级:郡公。 第二级:县公。 第三级:县侯。 第四级:县伯。 第五级:县子。 第六级:县男。 注意1:如果爵位前加“开国”二字,则品级高于不加“开国”的爵位,开国爵主要是开国时所封。 注意2:西晋还有一个特殊的级别,即郡侯。 整个西晋,获封郡侯只有两人:荀勖、苟晞。 荀勖本来封郡公,但他坚持不受,司马炎以他功高为由,封郡侯,等于为他生造出了一个等级,即郡侯。 郡公、郡侯的食邑都是3000户,权力上没有任何区别。 苟晞因为剿灭汲桑的功劳,受封东平郡侯。 终晋一朝,仅此两人。 注意3:西晋又又又有一個特殊级别,县王,如随王,比郡侯稍多那么一丢丢,但也很少见。 另外,这里我为什么没写各个级别的食邑数量呢,因为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 举例子吧。 杜预,当阳县侯,食邑9600户。 张华,广武县侯,食邑10000户。 唐彬,上庸县侯,6000户。 刘颂,梁邹县侯,1500户。 温羡,大陵县公,1800户。 高光,延陵县公,1800户。 傅畅,武乡亭侯,2200户。 食邑数量不一,基本都有原因。 有的是平吴时增封的,如张华、杜预等。 有的是老爹本来可封郡公,坚辞不受,于是降一级,封县公1800户,剩下2200户给儿子,所以就出现了亭侯食封2200户的奇葩场面。 正常受封的话,县公就是1800户,其他级别和264年版本差不多。 265.1版本 老实说,司马家搞的这套爵位系统,说是把以前只能受封列侯(最高县侯)的外姓功臣也纳入五等爵体系中。 但后来人们发现,换汤不换药,有啥区别?食邑数量和列侯差不多——有的乡侯食邑就有1000户、亭侯七八百户,食邑数量居然在开国子、开国男之上。 而且,晋朝自己也有列侯体系(最高乡侯),如乡侯、亭侯、关内侯、关中侯、关外侯等,十分杂乱。 于是荀勖建议罢公侯以下爵位,也就是说除了郡公、县公、县侯以下就不封了。 司马炎同意。 但是——又有但是了,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读者们不要看到“罢xx”,就认为这个不存在了。大晋朝自有国情,诏令从来没好好被执行过,实际上还是封的,但数量确实大大减少了。 按《晋书》,西晋一朝受封列侯的计有—— 乡侯5例、亭侯25例, 乡侯之中,有2例有食邑记载,均为1000户。 亭侯之中,有6例有食邑记载,分别是3000户1例(郡公、郡侯级别)、2200户1例(介于郡公、县公之间)、1000户3例(开国伯级别)、700户1例(开国子级别)。 正常来看,西晋列侯中最高级的乡侯食邑应该就是1000户,亭侯则是700户,关内侯之类的不知道。 所以,荀勖觉得这个制度设计得太扯淡了,别封了。 但怎么说呢,列侯其实是出身寒微的武人获得上升的重要途径,你怎么能给取消了呢? 但司马炎就是给取消了。 司马炎之后,我印象中受封列侯的只有李矩,可能还有其他人,懒得找了。 265.2版本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封爵体系一下子又敞开了口子。 从司马伦给奴仆滥封开始,到大量武人因功封爵,爵位是越来越滥发。 比如,苟晞得封西晋第二个郡侯,史书上记载他食邑10000户,我不敢相信——本书采用的是3000户。 但你们别以为这是史书记错了,真的不好说,还是有可能的。 最后说说西晋封土封国的事情。 西晋有一条规定,诸侯不之国者,国内不设官,按国大小,置守士100、80、60人不等。 如果之国,则置官。 王国官最齐。 公国少中尉、常侍、三军(将军)。 侯国再少大农、侍郎。 “伯子男唯典书以下。” 西晋建立(265)后的“五百余国”具体国土大小如何,史书无载,姑且认为与264年版本一样——不知道大小,但国土是真的有,因为有“守士”。 公侯伯子男国无中尉、三军将军,但有军队。 “其公之制如五千户国,侯之制度如不满五千户,亦置一军,千人。” “伯、子、男以下各有差”,但“不置军。” 若未之国,“郡侯、县公亦如小国制度”,置守士六十人。” 所以,之不之国是一个重要判别标准。 之国,可以当一把土皇帝。 不之国,那就只能享受租赋收益——食邑赋税的三分之一,东晋时降为九分之一。 在西晋刚建立的时候,宗王甚少之国,而且他们也不愿意之国。 去了能干什么呢? 王国内有品级的官员都是朝廷选的,还负责监督宗王们,去了没意思啊,没实权啊。 但到290年的时候,情况变了,司马炎去世前,有人上奏,请以宗王“藩卫帝室”。 于是宗王们大部分都之国了。 史书对此记载不是很多,但大概率在制度上松了口子,王国内史、中尉、大农、三军将军全面倒向宗王,成为近乎家臣的存在。 八王之乱中,宗王们除了调动各个都督区的世兵外,也大量调用本国兵马,任用本国官员、将领为亲信,可见一斑。 外姓功臣有没有之国的呢?当然有。 最近剧情提到豫州,豫州有一个鲁国,这是贾充后代的封地,现在是贾湛,他就之国了。 河东卫氏的封国在江夏,匈奴占领河东后没多久,印象中卫玠还是谁,带着老母亲南下江夏了。 最后说一点,西晋“五百余国”,绝大多数没有史料记载,在写书的时候,只能当他们不存在,或者当他们没之国,封地内只有几十个守士。 有明确记载的封国,会写,比如诸宗王国,以及豫州贾氏的鲁国。 就这么多,想到哪写到哪,可能不成系统,诸位将就着看。 最后再强调一点,我写上本书的时候,就经常提到每个朝代都是不一样的。 很多人喜欢说“古代怎么怎么样”,这时候你要喊一声停!“古代”到底是哪个“古代”? 不同朝代的制度、风气、生产力完全不一样,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即便同一个朝代,前期、中期、后期都可能有翻天覆地的风气变化。 比如,有人说“唐代什么什么”,这时候你要辨别下了,初唐、中唐、晚唐几乎像三个朝代,差异太大了。 很多人对唐代的印象只停留在安史之乱前,然后把这一百年当做整个唐代,但唐代将近三百年呢,后面的去哪了? 初唐是租庸调制,中唐以后是两税制。 初唐是府兵制,中唐以后是募兵制。 初唐农业社会色彩比较重,晚唐则商业大繁荣。 等等。 西晋是西晋,不是大而化之的“古代”。 完全拿汉魏来套西晋,会出错。 拿东晋南朝来套,也会出错。 就像世家政治,起源于东汉后期,于三国、西晋开始大发展,东晋达到顶峰,南朝宋以后慢慢下降,至隋唐彻底衰亡。 书里的西晋末年,是世家政治爬坡到接近顶峰的阶段——东晋则彻底达到巅峰。 仅这一条,就造成了社会风气的不同。 在这条长达数百年的抛物线上,不同时间段的世家不是一回事。 有些读者喜欢说隋唐世家,但老实说唐代的世家和魏晋世家一比,弱爆了好吗? 唐中宗年间的崔行功就说了,他们已经不聚居会食了。 土地数量也减少得很厉害,可能减少了七八成以上。 奴婢数量不知道有没有之前的十分之一,极端点的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唐代的世家,已经不具备魏晋世家那么强大的影响力了。 说他们是官僚世家可能更准确些,不是魏晋时期掌控着兵力、钱财、官位的“海陆空三栖”世家,有本质的区别。 先写这么多吧。 对了,司马越还是做了件好事,他把宗王们收拾了,整到了洛阳。 地方上王国内史、郡太守并存,甚至于光有太守,没有王国内史。 豫州的现任谯王司马邃、梁王司马禧、汝南王司马祐、沛王司马滋、新蔡王司马确历史上基本被石勒一锅端,只有汝南王司马祐成功逃脱。 鲁郡公贾湛下场不明,但鲁国在晋末除国,应该不太妙。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团建 一眨眼到了腊八节,范阳王府内高朋满座。 与士人聚会三宝(五石散、美女、音乐)不同,武人聚会就粗犷多了。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喝得高兴了,还会有节目,比如—— 徐朗、金三二人在地毯上角力。 徐朗身材高,但比较“细狗”。 金三矮壮敦实,下盘极稳,力大无穷,于是很快把细狗击败了。 徐朗笑呵呵的,不以为意。 他是士人,出身东海徐氏,与金三这类从底层一步步走出来的将领不同。 一为儒将,一为勇将,角力这种游戏玩玩就行了,没必要当真。 “金正胜。”充当裁判的唐剑高声喊道。 金正是金三的大名,邵勋给他取的,希望他做人方正,战场上以堂堂正正的武勇破敌。 邵勋拍了拍手,亲兵端来一个托盘,内置俩耳杯。 耳杯又称“羽觞”,既是酒器又是食器,是“流觞曲水”这类活动上的必不可少之物。 而且,这两个耳杯是一对,乃白玉杯,上有鸟纹,十分精美。 金三领了耳杯后,立刻上前致谢。 邵勋笑道:“你家现在开销也大了,都没置办几件像样的家什,收着吧,一会再领五匹绢。” “谢邵师赏赐。”金三再一次致谢,然后退下。 金三已经娶妻。 妻家来自襄城,出身当地一个家道中落的寒素士人家庭。 金三还是有情有义的,娶妻之后,把岳家那些饭都快吃不上的亲人都养了起来,再加上他父母、兄弟那边十几口人,负担相当大。 邵勋最近打算提高银枪军儿郎的薪饷水平。 像金三这类核心军官,银枪军两位副督之一,就按第六品官的标准发放,即每年领480斛粟麦、70匹绢、50斤绵,外加五顷禄田,力役若干。 这样一来,他的收入将大大增加,甚至可以在亲戚中找几個身强力壮的小伙,严加操练,充当他的亲兵。 有没有亲兵,在战场上的生存几率完全不同。 王雀儿与金三同理,都按这个标准发放。 毋庸置疑,这个薪资标准是把金三、王雀儿提到公府傅、友、文学、大农一个级别了。 如果是王国那套职官班子,就是上、中、下三军将军、王国中尉这个级别的。 其实银枪军完全担得起这个崇高的地位。 嫡系军队、头号王牌,又忠心耿耿,屡立战功,谁敢不服?有能力就是要多拿。 两位副督之下,拟设长史一员、司马一员,处理庶务。毕竟人越来越多了,正规化建设非常重要——这两位按第七品待遇发放薪饷。 十二位幢主按第八品待遇。 督伯按第九品待遇。 队主按公府舍人(无品级)待遇,即50亩禄田的收入,但他们比舍人多36斛粮、10匹绢、5斤绵。 邵勋算过,每年要额外增加一万多斛粮、两千多匹绢、一千多斤绵的支出——至于拨出的禄田,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多增加的开支,就要靠广大豫州人民贡献了。 老大升官了,地盘扩大了,当然要给小弟们多发钱,这是上位者权威的重要组成部分。 金三领完赏后,坐下喝酒吃肉。 徐朗坐到邵勋身边,敬了一杯酒,道:“七年前,与明公相识于辟雍。七年过去了,明公俨然已是大晋擎天玉柱。府中人才济济,帐下猛将如云,起势矣!” 邵勋已有几分醉意,听了徐朗的话,难以抑制心中的得意,笑道:“跟着我,将来都有富贵。” 想当年,司徒不在洛阳,他、糜晃、徐朗、庾亮四人经常凑在一起,商讨军国大事,时不时集体去一下曹馥府邸,将洛阳的大小事务敲定。 几年过去了,庾亮在广成泽当“典狱长”,徐朗在禁军为将,糜晃则因为他性格中愚忠的一面付出了代价,与他们三人有点生疏了,真的可惜。 “洛阳衮衮诸公,多徒有虚名之辈,今后唯明公之令是从。”徐朗高举酒杯,先干为敬。 邵勋心中喜悦,亦一饮而尽。 不远处的殿中将军苗愿听了,也走过来敬酒,只听他说道:“昔年上官巳在城内作乱,张方于城外侵逼,危急之时,全靠明公力挽狂澜。仆在禁军为将多年矣,余子皆看不上,只奉将军号令。” 说罢,一饮而尽。 邵勋哈哈大笑,又一饮而尽。 接下来又有数人过来敬酒。 刘灵在一旁急地抓耳挠腮,忍不住说道:“明公,仆亦愿角力。” 邵勋瞄了他一眼,道:“金刚奴素有勇力,正要见识一番。” 刘灵大喜,立刻奔到庭院中,左等右等,居然没人和他角力。 邵勋忍不住笑了。 刘灵这厮,传闻力制奔牛,走及奔马,这他妈是力气大还速度快,怎么看都不科学。 制服奔牛应该是用了技巧。 所谓跑得和马一样快,莫非是趁着马没提速的时候比试的? 但他这块头着实不小,而且身材匀称,是一等一的优秀运动员苗子啊。 天下太平之时,别人虽然惊异他的能力,名气很大。无奈出身太差了,没人举荐,最后投身天师道,并时不时抱怨为什么不天下大乱。 这样一个人,其实没有什么道德准则。 他投谁都无所谓,公师藩、汲桑、王弥、刘聪、石勒、刘渊等,他都不介意,只要让他发达就行了,纯粹有奶就是娘。 若非实在惜才,邵勋也不会用他,早在弘农一刀斩了。 “谁来与我角力?”刘灵站在那里,大喊三声,却无人应答。 这是何等的卧槽! 刘灵悲愤之下,拿起庭院内的两个大石锁,舞得上下翻飞,颇有举重若轻之感。 邵勋拍了拍手。 亲兵又拿出一份礼物:一个银盘、两个银碗。 银盘乃圆形、矮圈足,上刻人像,脑后有长飘带。 银碗上也有头像,乃侧身,戴球形冠。 这两样东西,一看就不是中原型制,多半是胡商从西域带来的商品。因为是不同的艺术风格,比一般的中原银盘、银碗更贵,胜在稀奇。 刘灵接下赏赐后,大声告谢,心满意足地下场了。 接下来又有十余将校过来敬酒,邵勋不拿架子,酒到杯干,十分痛快。 众人也觉得很有面子,坐回去后大声谈笑,气氛热烈。 凝聚力,就是这么一点点起来的。 醉眼蒙眬中,邵勋还看到黄彪、王阐这两位新入左卫的将校去向人敬酒拉关系。 这就对了嘛。 从今往后,左卫将是一个集体,互帮互助,互相抱团。 邵勋也会抽时间召集左卫将校,或饮宴,或打猎,或操演,不断加深感情,提升威望。 另外,也要找时间练一练。 这支部队,战斗力有点差,正面与匈奴野战肯定是没戏的,要慢慢提升。 当晚邵勋宿在范阳王府。 唐剑还安排了暖床侍婢,这小子越来越机灵了。 就是这个侍婢反应有些大,一开始还惊骇欲死,想要尖叫。待听到窗外有声音时,便捂住了嘴巴,傻愣愣地不知所措。 润!很润! 到最后,侍婢推拒邵勋胸膛的手渐渐变得无力,她放弃了…… 十二月初九,释放完半年存货的邵勋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盥洗之后,便带着亲兵离开了范阳王府,先去金墉城,下令整顿行囊,返回梁县。 将士们顿时欢呼连连。 出征半年,终于可以回家与妻儿团圆了。 邵勋想了想,大概没什么遗漏的事情了。 他的吃相一点都不难看,兼顾到了各方利益,京中应不至于有太多人反对他。 司马越就那样了吧,幕府内或许还有很多忠心于他的人,但面临着天子和王衍双重挖墙角的窘境。 他的心气可能也不太行了。 世间有些事就那么奇妙。 邵勋与司马越各据一方的时候,互相算计,互相厌恶。但当他们面对面坐下来时,预想中的火星撞地球没有发生,整个过程居然相当平和。 邵勋甚至有种感觉,他和司马越之间的关系可能有所改善。 这个感觉毫无理由,看起来也很荒谬,但邵勋直觉就是这样没错。 别了,洛阳大火坑,下次再来拜访。 十二月初十,大军分批离开了金墉城,带着大批缴获的财物、洛阳武库内搜刮的军资消耗品,浩浩荡荡南下。 十二日,过伊阙关。 陈有根等人早就撤了,朝廷又开始在这收税,却不知能收得几个。 入目所见,到处是迁移南下的洛阳士民。 匈奴大军固然被逼退了,但造成的破坏相当剧烈。如果说以前只是陆陆续续有人离开的话,从现在开始就已经进入一个高峰了。 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衣冠士人,只要有能力,都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而只要有一部分人开始付诸行动,其绝对数目都将是非常庞大的。 看着几乎将伊阙关堵塞的人流、车马,邵勋叹了口气。 他完全能理解这些人。 去年是王弥,今年是刘聪,明年又会是谁? 继续留在洛阳,早晚是个死啊。 所谓的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或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吧。 从洛阳开始,蔓延到河南,最后是整个北方。 他们走了也好,洛阳盆地内上好的膏腴之地空出来了,以后与贼人征战时,还能见缝插针利用这些田地。 走了也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试探 顺阳太守羊曼来到了广成泽。 老实说,他担任梁令的时间不短,但到广成泽的次数却不多。仅有的几次,也都是来找邵勋,谁让他像个老农民一样,整天在这里侍弄庄稼呢? 冬日的广成泽,场景非常单调。 满眼望去,到处都是枯枝败叶。一场白雪过后,甚至连这些枯枝败叶都被掩盖住了,余下的唯有茫茫雪原。 但与萧瑟的环境不同,广成泽的人却非常生动。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邵公陂附近的禄田内,人头攒动。 力役们熟练地挖出一棵棵芜菁,置于车上,拉向远处。 这是鲁阳县公——哦,现在该叫陈侯了——的禄田,原有十顷,都种了苜蓿,喂养牲畜。后来又划拨十顷,全种了芜菁。 二十顷禄田,一直是羊献容派人打理,陈侯从来不问,甚至连收了多少都懒得管。 羊曼看了眼族妹,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惠皇后啊,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后汉永兴二年六月蝗灾为害,诏令所伤郡国种芜菁以助人食。”羊献容的曳地长裙在田间拖行着,已满是污秽,但她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听闻芜菁在冬日仍能生长,便遣人栽种,原来竟是真的!” 羊献容的脸上焕发着难以形容的光彩,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兄长怕是不知道芜菁亦名‘诸葛菜’吧?传闻诸葛孔明在外征战之时,命军士种此菜以助军食,故得名。此菜一年四季皆能生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冬日牧草枯萎,亦可食芜菁。这样一来,深秋之时便不必大量宰杀牲畜了,我养的那些牛羊,明年会更多。” “到时候无论制干酪、熬奶粥还是做髓饼,都大有余裕。” 羊曼听着听着,倒有些感动了。 你有没有全身心为了一个人着想的时候?妹妹当皇后时,怕是都没对先帝如此关心过。 “芜菁乃前汉年间引入中原,三百年了,种者寥寥。”羊曼说道:“若能广泛栽种,冬日牲畜便不缺草料,百姓桌上也能多一道冬菜。” 他知道,此时大部分州郡仍然是春种秋收,然后田地便空在那里,待第二年春播。 如果能在八月秋收后栽种芜菁,那么冬天就能收获了,对百姓生计不无裨益。 至于说种芜菁会不会把田种瘦了,这真不是问题。 天下大乱,人少地多,轮种就行了。 “那边是崔相家的禄田,也种了芜菁。”羊献容手一指,说道。 羊曼懒得看。 早闻崔相经营有术,别人的禄田种粟麦,他非要拿出一部分种菜。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种菜收益更高,尤其是冬菜。 “你现在像个田舍夫。”羊曼看着妹妹,说道。 “明年就是守园人了。”羊献容笑了笑,道:“我去岁遣人至吴地,取得菘菜回来,种于广成宫下翠园内,已历两年。明年要在陈侯的禄田内栽种,说不定寒冬腊月之时,又能多一道菜蔬呢。” 菘菜产自南方,与后世的青菜比较相像。 经过漫长的自然杂交,到北魏孝文帝时,被引入北方,于洛阳周边种植。 从南方至北方后,又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并且进一步杂交变异。 到北魏宣武帝时期,洛阳的菘菜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送了一船洛阳菘菜给南梁。南梁太子萧统尝到后,觉得非常好吃,专门写了两篇答谢词文送到洛阳。 随后几百年,菘继续在变异的路上狂奔,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是与芜菁杂交后,菘菜渐渐开始能经历风霜严寒。 白居易曾有诗云:“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演变到最后,变成了不结球的白菜,有些地方叫“黄芽菜”。 当然,此时的菘菜还不能在冬天生长,一般在秋末收获,储存起来,作为冬菜的一种,即“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是也。 今年翠园内也收了不少晚菘,储放在地窖内。 羊献容已经遣人送了几十车至公府,与芜菁一起,作为过年前的赏赐。 她知道邵勋回来了,过年前也会发放一些礼品给官员军将,如盐、肉脯、冬菜之类,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这是传统了。 “陈侯的基业,愈发稳固了。”羊曼感慨道。 禄田内大部分种植的还是小麦。老天爷开恩,八月下旬开始连场大雨,九月头上便下种了冬小麦,明年五月就可以收获。 禄田由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营(现下降到七千人左右)耕种。 禄田收获有保障,官员军将的心就定下了。 他们的心定下,陈侯的基业就稳了。 恤田、禄田、材官庄南北二园,以及公主陂一带新开辟的田地,再加上棠梨院、流华院的少量田地,这里确实是一片热土。 只不过,未来要向东发展了吧? 广成泽开荒难度太大了,而且山地、水泽很多,不如豫州阡陌纵横的土地。 若能花個几年时间,稳稳吃下豫州十三郡国,那才叫霸业有成。 ****** 羊氏兄妹离开广成泽的时候,看到一大群马被拉到野地里,似乎在训练拉车。 是了,广成泽内的鲜卑马数量庞大。 前些年,陈侯一直在售卖马匹,买卖颇为兴旺,换回了不少粮食。 这两年卖得少了,大概是大家都缺粮吧。 羊曼离开梁县前往顺阳的时候,听闻广成泽内的马已经不足五千匹了,如今却不知还有多少。 战争消耗是最大宗,即便能缴获,也弥补不了战损。 另外,这批马也好几年了,每年都有老死、病死的。再等几年,怕是都跑不动了,拿来拉车确实是无奈之下的最好选择。 回到广成宫时,羊曼坐了下来,组织了一下言语后,说道:“我出任顺阳太守后,泰山那边有所触动。上个月收到家书,过阵子会有一批人过来。” 羊献容听了会,冷笑一下,道:“终于舍得下血本了?等洛阳之事传回去,他们怕是又会后悔本钱下得少了。” 羊曼闻言,皱了下眉头,道:“你也是羊氏族人,说话就不能中听点?羊氏发达了,即便你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羊献容一听,终于安静了下来,随即又有些生气,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族中已经知道洛阳之事了。”羊曼说道。 “这么快?”羊献容有些惊讶。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羊曼无奈道:“况这等大事,即便无法五百里加急传回泰山,总得派心腹快马送回去吧?” “他们终于心动了?”羊献容讥讽道。 羊曼看了她一眼,道:“族中打算争取一下,让陈侯娶你二叔家的小懒为妻。” “小懒她敢!”羊献容怒目圆睁。 羊曼轻笑一声,道:“我写信劝阻了。” 羊献容心下稍安,又道:“族里那帮老糊涂,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羊曼提到的“二叔”名羊冏之,是羊献容之父羊玄之的亲弟弟。 羊玄之死后,直接弃官回了泰山老家避风头。 “族里这次动真格了。”羊曼说道:“鲁国相之职,势在必得。谯国那边也有些关系,会想办法用起来。” 鲁国就在泰山郡南边,羊氏旁支子弟、门生故吏多有在鲁国任职者,影响力很大。 至于谯国,则更复杂了。 首先,羊氏与谯国夏侯氏联姻过,关系密切。 其次,谯国龙亢桓氏与泰山羊氏交好——甚至可以说依附过羊氏。 出身桓氏的桓豹,就曾做过羊献容祖父羊瑾(时任尚书右仆射)的主簿,可谓心腹了。 羊献容默默听着,突然问了个问题:“邵勋会接受吗?” 羊曼闻言,并不惊讶。 他知道这个妹妹还是很有眼光的,能想明白很多事情,问题就在于邵勋。 羊曼曾经就府兵一事与邵勋深谈过,认为这事会动摇世家大族的地位。 邵勋没有否认。 从这几年的接触来看,邵勋倒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而且他与张方、苟晞那种出身寒微的人不同,是有手段、有能力让士族认可的。 他会接受羊氏的“好意”吗? 如果鲁国、谯国由泰山羊氏帮伱打理,能接受这种事情吗? 羊曼觉得还得再试探下。 或许,在卢志出任豫州刺史的消息传开后,中原大地上有太多士族想认识、试探邵勋这个人了。 如果有选择,这些士族应该想换一个出身更好的人执掌豫州权柄,但如今不是没有选择么? 刘乔、裴宪、王士文…… 前者直接被邵勋给打得没有人样。 裴宪弃军而逃。 王士文兵败身死。 换了一个又一个士人,换汤不换药,没用啊。 两个月前,传闻石勒将渡河南下,豫州一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经历了这几年,豫州士人大概也没办法了,对军户出身的邵勋执掌豫州没那么抵触了。 谁能保护他们的利益,谁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羊曼曾经想过,如果邵勋愿意将地方大权委任出去,一两年内就能在豫州站稳脚跟。 他愿意这么做吗? 这几日传出风声,邵勋将在年后前往陈郡封地。 对豫州士人来说,这是一次令人瞩目的出行,或许将决定中原大地的未来。 邵勋的一言一行,都决定了很多人的向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走基层 绿柳园之内,一切如常。 但在外人看来,这个略带点暴发户气息的宅院,却已经成了河南的政治中心——至少是中心之一。 过年前几天,邵勋又出门了:新春走基层! 卢薰挺着个大肚子,仔仔细细帮他整理衣袍。 乐岚姬则为他收拾行囊。 看着两朵如花娇靥,邵勋太满足了! 出征回来后,他悄悄问了一下母亲,得知这两位王妃似乎不太对付。但卢薰带着身子,岚姬表面对她还算客气,至于内心怎么想的,邵勋没好意思问,她也不会说。 乐氏已被赦免成都王罪眷身份,邵勋正式将她纳为妾侍。 至于宋祎,她现在就是邵勋改换口味时的泄欲工具,没什么地位。 说实话,她要容貌有容貌,要才艺有才艺,还年轻,但真的比较倒霉,遇上了邵勋这种人,不愿在她身上花心思。若换了别家,早就被宠得不行了。 “差不多就行了,我去觐见天子,也没这么讲究。”邵勋笑道。 卢薰稍稍退后两步,仔细看了看,又上前整了整弓梢的位置,待看到佩刀柄上挂着她亲手做的彩结后,心中喜悦。 “郎君以武立身,去见将士,最好还是威武一点,将来还要靠他们奋勇拼杀呢。”她说道。 邵勋将她揽过,轻轻亲了下额头,道:“熏娘所言极是,天下霸业,还得靠一刀一枪去拼,将士们是最重要的。” “郎君更重要。”乐氏凑了过来,低声说道。 邵勋得意地一笑,将两女都搂在怀中,大言不惭地说道:“昔年范阳王虓也算英武果决,然天不假年。成都王颖先胜后骄,身陷囹圄,终难逃一死。郎君自有天命加身,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左右腰间已被各自掐了一下。 乐氏、卢氏俏脸微红,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噗嗤一笑。一瞬间,竟然起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邵勋则感觉很爽。 他不是受虐狂,但就是感觉很爽、很得意。 啥也别说了,黄毛之神来了都得给他敬酒。 “家中之事,你俩商量着来。”邵勋说道:“若有难决者,问我阿娘即可。” 两女都欲言又止。 “趁我还没走,赶紧说。” “妾之三兄已经搬来了梁县……”乐岚姬说道。 邵勋立刻明白了,于是说道:“弘茂若在司徒那边做得不顺心,可先来侯府当个庙长。” 庙长掌管祭祀之事,其实还算不错了。 “我嗣子黎来洛阳了……”卢薰说道。 “司马模的儿子?来抢家产?呵呵,别理他。”邵勋摆了摆手,直接出了家门,翻身上马之时,朝二女挥了挥手,大笑离去。 邵勋的第一站还是梁县诸乡,银枪军士卒的聚集地。 行至村口之时,便已有得到消息的儿郎们迎了出来。 “赵槐!”邵勋将马鞭扔给唐剑,道:“涧水之战,你斩首两级了吧?” “参见陈侯。”银枪军队主赵槐上前行礼。 涧水之战,原本的队主伤愈后无法归队,什长赵槐升任队主,顶替了位置。 他是少有的由士兵一路爬到队主位置的人,盖因这一级一般都由学生军官担任。 “侯府补发的绢绵收到了么?”邵勋看了看赵槐的家,问道。 “收到了,十匹绢、五斤绵。”赵槐一听,满面喜色。 邵勋进了他家院子。 赵槐是洛阳人,来梁县后,占下了这间被人遗弃的宅院。当时看起来很破旧,花大力气修缮后,面貌已焕然一新。 邵勋仔细看了看。 院墙是竹木编成的篱笆,篱笆墙内大致分为左右两大块,中间是一条路,直通正屋。 路左边最靠外的是一個羊圈,里面养了大大小小七八只羊。 羊圈北边是柴房,堆满了枯枝朽木,另有许多尚未铡碎的干草料。 柴房再往北是厨房,炊烟袅袅,正在做午饭。 羊圈、柴房、厨房前还有几株果树,其中两株似乎已经枯死了,可能是今年春夏大旱时的事。 路的右边则是打理得十分整齐的菜畦,菜畦中央挖了一个井,上面盖了盖子。 菜畦最北边还有一扇小门,此时敞开着,露出了外间的柴堆、草堆。 柴堆后方则是茅厕,茅厕外靠墙的地方还堆了许多新旧粪便,上面盖了薄薄一层土。 典型的农家小院,而且是经营了至少一代人的农家宅院。 赵槐能捡到手,运气不错。 “不错。”邵勋看完后,点了点头,随后便在赵槐的引领下,入了中堂,坐于首位。 赵槐十岁的长子端来了温好的酒。 邵勋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尝了一口,道:“好酒。” “此为祭米酎,春社时酿的,陈侯若喜欢,可多饮几杯。”赵槐说道。 “坐下一起喝。”邵勋招呼了一下,让赵槐以及其他几个跟来的银枪军士卒一起坐下。 众人连连推辞,见得邵勋坚持,便坐了下来,一起饮酒。 酎是一种度数较高的酒,需要长时间酿造,甚至是二次、三次反复酿。 祭米酎,顾名思义,用祭米酿造的高度白酒,里面还添加了五茄皮、干姜等调料,味道十分特别——此时人们不光喜欢往茶里面加各种东西,酒也一样。 “明岁起,你便有五十亩禄田了,五月麦收之后,屯丁们会将收获的小麦送来。”邵勋说道:“家中该备石磨了,驴骡驽马,最好养个一二匹。” “谢陈侯赏赐。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赵槐闻言,立刻起身行礼,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在河上拉纤之时,一日下来,所获无几,养家都很困难。而且,纤夫往往满身伤病,还不长寿,那日子真的难以言说。 加入银枪军之后,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在云中坞生活的那段时日,固然清苦,但一家人却已可吃饱肚子。 迁居至梁县后,不但得了这个小宅子,他还由什长升任队主,每年可领36斛粮、10匹绢、5斤绵,外加五十亩禄田的收入。 如果打赢了仗,则可分战利品——陈侯在这方面从不吝啬。 赵槐的生活,可以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洛阳有人奇怪为何银枪军士气如此高昂,且敢打敢拼,这就是原因。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恨。赵槐是邵勋建立的军政集团的受益者,他有自发维护这个集团的冲动,士兵们知道为何而战,战斗力就已经不一般了。 这样的军队,别人拉不走! “过完春节,尔等随我去趟陈郡,让豫州士民好好见识下银枪军儿郎的风采。”接连喝了两碗酒后,邵勋止住了继续给他倒酒的赵槐,说道:“酒已尽兴,够了。” 赵槐坐了下来,道:“谨遵君侯之命。” “谨遵君侯之命。”其余几人一齐应道。 说话间,赵槐的妻子又端来了果品、点心和茶粥。 邵勋推却不过,接过茶粥吃了起来,又让亲兵们也来拿果子、点心吃。 茶在此时一般被称为“荼”。 茶叶这种商品,要到中晚唐时期才大范围流行,以至于小地方都有卖茶汤的,贩夫走卒给个几文钱就能喝。 唐代诗坛一大流派的“商事诗”中,与茶有关的不知凡几。 在这会,茶也并非人们想象中的不流行。 士人家庭就不用说了,以茶待客的相当多。 在洛阳等大城市,茶叶也算是一大热门商品。 先帝时的太子司马遹就曾指使属下贩卖茶、菜等物,以至于太子洗马江统上疏劝谏。 洛阳市面上还有蜀地老妪贩卖茶粥,被市中官吏打破其器物,引起纠纷。 这都是面向大众的买卖,至少在大城市是有一定消费人群的。 茶粥一直流行到唐代,被称为“茗粥”,再往后,还发展出了茶泡饭这种东西,算是一大传统食品。 邵勋不是很喜欢吃茶粥,因为里面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香料、药材,味道十分感人。 但这会在赵槐家里,他吃得面不改色,连连称赞,让赵槐喜上眉梢。 吃完之后,他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拉住唐剑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亲兵杨勤牵着一匹马进了院子,道:“赵队主,此乃陈侯赏赐的马匹,请收下。” 赵槐惊喜交加,连声感谢。 其他人也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赵槐,就在你家吃喝了一顿,便以马相赠,太赚了。 邵勋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广成泽内的鲜卑马“老龄化”非常严重,有些马完全不适合骑乘了,但可以帮农家干活,正适合拿来做赏赐。 离开赵槐家后,邵勋又去了村东头一位名叫任纳的战殁士卒家。 任纳父母皆已不在,唯留下妻子儿女三人,家中另有弟妹各一。 当邵勋等人抵达时,一大家子战战兢兢地跪拜于地。 邵勋一一将他们扶起,道:“任纳是老卒了,战阵之上非常勇猛,多有斩获。尔等无需跪。” 几人起身后,拘谨地站在一旁。 邵勋在院内随便转了转,然后又看了看屋内的家什,厨房内的饭食。 “今年的抚恤领到了吗?”他看向那位三十许的妇人,问道。 “领到了。”妇人轻声回道。 “领到了多少?” “十二斛麦、五斛粟、三斛豆子。” “带我去看看。” 妇人点了点头,转身带路,却一个趔趄,实在是太紧张了。 待来到西屋粮囤内后,邵勋仔细看了看。 粮囤基本空了,就剩一点底。 墙角摆着的几个麻袋内还有粮食,应该是年前送来的抚恤了——抚恤分两次发放,夏收完毕后秋天发第一批,秋收完毕后年前发第二批。 “今年秋播了吗?”邵勋问道。 “种了一点。”妇人答道。 邵勋皱了皱眉,看样子没种多少。 其实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家里就一个妇人,外加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任纳的弟弟妹妹年岁也不大,干不了种地这种重体力活。 “没有族人吗?”邵勋问道。 “妾家本在成皋,应募后先搬去了檀山坞,再来梁县,没有族人。”妇人回道。 邵勋看了眼唐剑。 唐剑会意,离开了。 不一会儿,几名亲兵搬来了几袋小麦,七八斛总是有的。 放下之后,又拿了几件铁质农具放在墙角——这家就没一件像样的农具。 邵勋看着妇人以及她身后的少男少女们,温言道:“任纳为我杀敌,我不能亏待了他的家人。这些粮食、农具收下吧。院子里还拴着一匹驽马,在广成泽那边练过了,能凑合耕地,一并赏给你们了。” 妇人听完,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已溢了出来。 众皆恻然。 邵勋叹了口气,又让人取了两匹绢放在外间案几上,道:“好生过日子吧,熬过这几年,待孩儿们长大,就有奔头了。” “夫君没有白死……”妇人泣道:“自古未有君侯如此善待士卒者。” “我的兵,不能流血又流泪。”邵勋说道:“日子会好起来的。” 说完,离开了这户人家。 接下来数日,他又在梁、郏城、襄城三县巡视,随机拜访了数十户银枪军家属,一一送上礼品,并帮他们解决了一些实际困难。 直到除夕夜才风尘仆仆地返回了绿柳园,与家人一起团聚。 过完正月十五后,他还会拜访牙门军士卒家人,他们主要分布在梁、阳翟、阳城、父城等县,都是最近一两年内陆续搬迁过来的。 忙完这些事后,就要准备东行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核心区域 永嘉四年(310)的春节和以往一样热闹。 诚然,去年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大旱。虽然五月收获了一季小麦,但损失依然不小。 但苦难的生活需要节日的狂欢来麻痹,因此这个年过得还是非常不错的。 正月初七人日,邵勋在家中招待亲戚。 地盘大了,没有自己人掌控,那是相当危险的。所以,亲戚们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一般而言都会用。 舅舅刘善现在是禹山坞坞主,兼阳翟县兵曹掾。 作为曾被王弥祸害过的地方,阳城、阳翟二县人口大减,士族被杀了不少,逃了不少,现在已被邵勋拿在手里。 他培养的学生兵,除了大量充实梁、宜阳二县基层吏职外,阳翟、阳城、鲁阳三县也是主要去处。 这五个县,也是目前阶段他经营的重点。 没有世家,或者即便有,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比如宜阳的杜耽、杜尹兄弟,以及阳翟褚氏,都已经没什么实力了。 他的私人庄园、坞堡遍布五县,使得邵勋成为五县地界上最大的庄园主。 继梁、鲁阳二县外,阳翟县去年新置一防府兵,使得府兵户数达到了两千七百(账面上)。 大量军人家属分布在这片区域以及襄城部分县乡,地方上支持他的人口数量逐年增加。 总而言之,这五个县是他的基本盘,控制力度比较深。 “阿舅去岁北上轘辕关,感觉如何?”邵勋亲手给他倒了碗茶,然后问道。 表兄刘芳、刘宾二人恭敬地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他俩年岁都比邵勋大,以前是徐州世兵军户,一個是什长,一个是伍长,不是没经历过战阵。但晋、匈之战的大场面,可不是徐州剿灭封云、石冰乱军时那种小打小闹可比的。 他俩平日里协助父亲管理、操训禹山坞堡丁,发现这些人的战斗力竟然不比徐州世兵差,一开始还觉得奇怪,这次算是彻底明白了:有些烂仗,打得再多也提高不了多少战斗力,真要提高,还是多经历些正儿八经的战斗吧。 “匈奴利在骑兵,外甥利在步卒,两相对阵,还是有点吃亏。”刘善到底是当过队主的人,说话一针见血。 外甥确实突破匈奴骑兵的包围,成功抵达洛阳。但这场仗,说到底还是匈奴在进攻,晋军在防守啊。 匈奴人吃了败仗可以跑,你吃了败仗就只能死,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阿舅确实精通沙场征伐之术。”邵勋赞道。 “见得多了。”刘善摇了摇头,似乎勾起了年轻时的某些回忆。 末了,他又说道:“小虫,邵、刘两家累世经营,都无甚建树,到头来还是你打开了局面。有今日这份基业,委实不容易。没说的,阿舅都听你的,族里那些前辈后辈们,若有哪个不服,我来和他们说。你只管经营好这份基业就行了。” “而今却是需要亲族帮忙。”邵勋说道:“想必阿舅也看出来了,这个世道还是士族的天下,普通人前进一步,难如登天。” “阿舅可能听说过苟晞。苟道将镇青州,严刑峻法,蓄养婢女千人,侍妾数十,纵情享乐,为士人所鄙。结果就是在青州寸步难行,钱粮筹不到几个,养军都很困难。急眼了杀几个人立威,再被人说成残忍嗜杀。到了这会,青州士族与苟晞的关系已经很僵了。若有人攻来,他怕是要吃大亏。” “其实苟晞所做的事,很多士族都做过,甚至比他更过分。但士人蓄养姬妾,被称作‘名士风流’,苟晞蓄养姬妾,那就叫‘骄奢淫逸’。何也?没人替他遮掩,替他说好话,替他吹嘘。这个世道,对普通人太不友好了。” “我比苟晞好一点,但也得罪了很多士人,被很多士人瞧不起。想整死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想看我笑话的人就更多了。偏偏这些人还有恃无恐,因为我要用他们,拉拢他们。若随意苛待他们,马上就会传出我是色中饿鬼,淫辱王妃的事情。若杀了他们,名声就更差了。” 邵勋说了一大通,刘善听得直皱眉。但又不得不承认,外甥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说白了,同样一件事,士人可以做,你就不一定能做了。 “所以——”邵勋话锋一转,道:“我需要一个全力支持我的大后方,需要一批无论怎样都会支持我的人。苟晞就差在这方面。” “小虫你是说梁县……”刘善问道。 “不光是梁县。”邵勋点了点头,道:“事实上,梁、鲁阳、宜阳、阳城、阳翟五县都是。我在这几个县上面下了很大的工夫,从士人、豪强那里收来了很多土地、人丁,如今他们的实力很微弱了。郏城、襄城、父城三县是我正在经营改造的地方。这些大后方,就需要亲族出力了。” “阳翟、阳城、轘辕关、太谷关这个方向,我打算交给阿舅来管着。地方政务无需插手,单管着坞堡就行了。禹山坞之外,再在阳关聚那个方向建坞堡,就利用旧土城,建左右二坞。青州屯田军第四营一直在阳城屯田,待到夏收后,就将他们打散安置,整编为坞民,一人一户。” “禹山坞、阳关左坞、阳关右坞诸般大小事务,皆由阿舅一言而决。” 刘善听完,倒没对能掌握多少人、多少兵感到高兴。相反,心中沉甸甸的。 外甥这是将这一路的军事全部托付给他了。 太谷、轘辕两关若有贼人来,将由他率三个坞堡的民兵北上顶住。甚至于,在关键时刻,可能还要抢占关城,堵住敌人南下的路。 “好。”长吁一口气后,刘善应道:“外甥放心。此二县二关,翻不了天。” 政务自有县令、县吏负责,他只需要组织好三座坞堡的生产,农闲时操练丁壮,战时守守关卡就行了。 有这三座坞堡上万丁壮在,阳城、阳翟二县就不可能背叛。 与舅舅谈完后,邵勋又找机会与大侄子邵慎、三弟邵璠谈了谈。 “春社节过后,伱去甘城。”邵勋看着大侄子,说道:“弘农有一批撤下来的军民,不到四千户,男女老幼两万人上下,就以甘城为坞堡,在附近屯田。你身边不是围拢了几十个人吗?一个个自诩技艺过人,好勇斗狠,我再给你五百人,就是你以前操练过的金谷园、邵园部曲,你自编组成军,管着这批弘农百姓。” “农闲时操练一番,我会发下一部分缴获的器械,你们凑合着用。一有战事,立刻以甘城为屏,固守待援。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抢占伊阙关,控制住这条通衢大道。若实在坚持不住,可全数撤回来,但伊阙关不能撤。明白了吗?” “明白了。”邵慎有些兴奋地应下了。 二叔这是让他独当一面啊。 “甘城坞内有许多百姓是忠武军将士家人。你约束住手下,别让他们乱来。”邵勋又嘱咐道:“也别让他们随意迁走。” “知道了。”邵慎不笨,一想就明白了。 忠武军督军是垣延,其核心兵力是原弘农郡兵。虽说这些郡兵多为二叔旧部,但鬼知道他们有没有被垣延拉拢,控制住他们的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邵慎平日里咋咋呼呼,看似鲁莽凶狠,但其实心中明白得很。 方才二叔和刘家的人谈了许久,看样子也有任务委托。 这一番下来,明显是要稳住大后方…… “二叔,你是不是要搬去陈郡,不回梁县了?”邵慎有些担忧地问道。 邵勋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要去那边一段时间,好生经营一番再回来。” “要多久?” “如果西边无事,今后几年大部分时间都要耗在那边了,怎么,你也想去?”邵勋问道。 “不……不想去。”邵慎连忙回道。 开什么玩笑?离了二叔,才是天高任鸟飞的快活时光,他可不想被人管着。 邵勋请他吃了一个耳脖子,道:“功课、武艺不能落下,我若回来,定要检查。” “是。”邵慎老实答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邵璠,道:“三弟年后随我去一趟陈郡。多事之秋,你们一个个都要顶上来。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些事也是你们必然要经历的。” “好。”邵璠没有多话,沉稳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洛阳三园的管理上,总体还算可以。 洛阳三园南撤之后,他继续管着材官庄南园三千七百余户庄客,经验是够了。 接下来,他还需要锻炼与地方士族、豪强打交道的能力。 但他的性格太内向、太腼腆了,有些让人头痛。 邵勋打算最后尝试一下,看看这个亲弟弟能不能历练出来。只要才干达到中等水平,陈郡那边就有人可用了。 当然,邵勋还有一些亲戚,多为邵氏宗亲,几十口人还是有的。 这些人里面如果能出一些人才,真的是帮他大忙了。 他对未来有一份很明晰的规划。 简单说来就是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饭。 亲族、学生兵干部数量有限,会优先用在目前掌握住的五个县以及正在慢慢消化的襄城郡七县上面。 这一片是他的核心统治区域,将来会大设府兵,慢慢搞均田制,同时也是官员、军士家属生活的地方,不可能交给外人。 待全部消化总计十二县之后,会利用各种机会,见缝插针向外扩展。 到了那时候,学生干部的数量会越来越多,最早一批人也在县吏、坞堡、侯府轮转了多年,阅历、能力都上去了,可以走上更高的岗位。 说白了,还是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 统治一个地方,终究需要官员来执行你的意志。 人才始终是核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酒家 正月十五过后,过年的气氛稍稍淡了一些。 有些百姓已经开始准备侍弄庄稼了。 有些商徒开始备货,准备仗剑行商。 银枪军开始了新年过后的首次操练。再过旬日,牙门军也会恢复训练。 官员们还没上直,但他们征辟的属吏已经离家,准备前往各个衙门。 去年年底新收拢的洛阳八期一百多名少年已经住进了梁县武学,即将开始决定他们人生中的学习生涯。 汝阳那边的工匠营地内,则开始准备木炭、铁料,打制武器、农具,新一年的生产要开始了。 吴前、庾亮、陈金根、何离四人告别家小,北上荥阳、陈留、汲郡等地募兵——这次要招募一千五百余人,编为银枪军第十三、十四两幢,剩下的补充缺额。 所有人都有事,都开始了新的一年。 正月二十,崆峒山下的新修驿道上,一位满面风尘的中年人举着一根竹杖,慢慢前行。 中年人没带任何行囊,身后跟着一辆牛车,车旁边还有十余名车夫、护卫之流,很显然是他的随从。 过路之人看到他,哂笑不已。 见过遛犬、遛鹰、遛马的,没见过遛牛车的。好好的车不坐,非要下来自己走路是么? 中年人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继续走着。 走着走着,兴致起来了,还放声高歌一番,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中年人一曲歌罢,手搭凉棚,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间酒肆,大喜。 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后,面对着出来相迎的店家,他晃了晃竹杖,道:“君自取一串钱,看着上点酒菜。” 店家应下了,并将中年人客气地迎人店内。 做生意的,一定要会察言观色,眼光一定要准。 客人这副做派,摆明了是士人,说不定还是名士。普通百姓是不会这么特立独行的,也很难做到不顾旁人的眼光放浪形骸。 奇装异服、特立独行、言语怪异者,这几年他见得多了,十之七八是士人,不能怠慢。 店家自竹杖顶部取下了一串钱,仔细数了数后,便去厨房忙活了。 “这不是彦国吗?”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胡毋辅之扭头一看,原来是羊曼,顿时笑道:“祖延来得正巧。春寒料峭,不如坐下喝一杯?” “正要与彦国共饮。”羊曼大笑着走了过来。 “祖延不是在顺阳当太守么?” “彦国不是在兖州当中正么?”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然后又大笑,端起酒碗互相示意,一饮而尽。 “兖州大中正,我已弃之。”胡毋辅之叹道:“就在过年前后,石勒于兖州掳掠一番而去。” “石勒既走,为何还要辞官?”羊曼好奇地问道。 “我喜饮酒,经常浑浑噩噩,但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好使的。”胡毋辅之苦笑道:“石勒在河北攻城略地,多有斩获。匈奴又遣宗王领兵,屯于魏郡,眼见着要大打出手,我又怎会看不到?石勒能过一次河,就能过第二次。从今往后,兖州愈发危险,不如早早离去。” “君之家人呢?还在濮阳?”羊曼问道。 “送回奉高了。”胡毋辅之给两人倒了一碗酒,说道。 羊氏、胡毋氏都是泰山郡的士族。 羊氏主支在南城县(今新泰市羊流镇),胡毋氏则在奉高县(今泰安、莱芜之间)。 南城是泰山郡最南端的一个属县,乃泰山、鲁、琅琊、兰陵四郡国交界处,同时还是豫、徐、兖三州交汇之所,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非常多,故商业十分繁盛,亦从侧面助推了汉、魏、晋三朝泰山羊氏的辉煌。 所以,羊曼说族里要在鲁国发力,拿下鲁国相之职,并非吹嘘。 南城羊氏的位置太关键了,三州、四郡交界,辐射能力很广,门生故吏众多。 “你来此处是……”店家送来了一些酒菜,羊曼便闭口不言,待其离去后,方道:“莫不是来陈侯府上任职?” 胡毋辅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王太尉荐我而来,说陈侯身边缺少笔杆子。嘿嘿,我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羊曼恍然。 “祖延你在这是……”胡毋辅之问道。 “去见陈侯。”羊曼坦然道:“族里来了不少人,以宏远叔为首。” 羊宏远就是羊冏之,羊玄之的弟弟、羊献容的叔叔。 故尚书右仆射羊瑾就玄之、冏之两個儿子。 羊冏之带队而来,足见泰山羊氏的重视,毕竟羊家“董事会”的高层都来了。 当然,他们不重视也不行了。 在尚书右仆射羊玄之被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点名,长沙王司马乂动手,“忧死”之前,泰山羊氏已经累世二千石、九卿、校尉,比一般的“世二千石”强太多了,持续时间也长,更与天家联姻,辉煌一时。 羊玄之死后,羊家一时间没人能顶上中枢核心位置,至今已五年有余。 五年没有中枢高官遮风挡雨,对底蕴深厚的泰山羊氏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如果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呢?羊氏就要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尤其是在这么个激烈洗牌的时间段,一步慢步步慢,负面影响比太平时节的五年大多了。 羊家现在是有相当的焦虑感的。 凡事就怕对比,隔壁琅琊国的老王家现在多风光? 羊家要知耻啊! “宏远公一来,那我……”胡毋辅之一听有点傻。 羊曼脸上露出了点笑意,道:“宏远叔来的路上,就已经与陈侯书信往来。陈侯以侯府文学之职虚位以待。” 胡毋辅之一听,猛灌了一口酒,有些郁闷。 看样子,他要给羊冏之当副手了。或者,给挪到别的什么位置上去。 傅、友、文学是王侯之府的三大清望官,地位尊崇。 其中,文学主要负责给王侯讲史、讲经典,同时负责相当一部分笔杆子的工作。 陈侯府承自原鲁阳县公府,傅是曹馥,友是裴康,文学若给了羊冏之,那这个侯府可不得了。 曹、裴、羊三人是能够影响很大一部分士人选择的标杆人物,在他们的带动下,不知道多少士人会投奔过来,哪怕陈侯的出身不佳——人家是奔着三位清望老壁灯的面子过来的。 陈侯将此三人聘为上佐,真的很有手段,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莫非是钻女人裤裆? 呃,胡毋辅之很快甩掉了这个不太尊敬的想法。 陈侯在洛阳城下大破匈奴,何等英雄人物,何等万丈豪情?这么一个统御骁锐之师、压服虎狼之徒的大将,怎么可能靠女人成事呢? 一定是我想岔了。不然的话,苟晞为什么做不到? 呃,好像苟晞快六十岁了…… 悲伤的胡毋辅之又喝了一口酒,决定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转而说道:“我在兖州,听闻刘汉遣曲阳王刘贤率军屯于内黄,王弥、石勒、赵固等皆在,南攻顿丘,北伐邺城。可能还要西攻汲郡,河北大势已去矣。” 羊曼颔首,微微有些担心。 其实,在去年匈奴大军围攻洛阳的时候,石勒就在河北兴风作浪。 刘聪退兵之后,与石勒联手夹击了王堪、王士文、刘洽等辈,大破其军。随后,刘聪自回平阳,委河内人乐仰为太守——目前河内诸县大部落入匈奴之手,唯郡将郭默率少许残兵退屯乡间坞堡,仍忠于晋室。 石勒大败二王之后,挥师东进,先攻汲郡,不克。 北上攻信都,败冀州刺史王斌,杀之,然后回师攻邺城,魏郡太守以城降。 年前,石勒在三台附近看见纪功碑,怒气攻心,毁之,并下令抓捕于碑上列名之人,为张宾劝阻。 但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不少魏郡士人、豪强惊慌失措,南奔汲郡,投靠庾琛。 匈奴下一步的方向,应该是攻汲郡,拔掉这颗碍眼的钉子,将河内、汲、魏等地联成一片。 不过,也有传闻匈奴人要从河北南下,攻兖、豫。 这并非不可能。 河北诸郡,即便还在朝廷手里的,如今也仅仅只是保城而已,野外几乎都留给了匈奴大军,任其来去自如。 这种只能龟缩城池,不敢出城野战的操行,是没法威胁匈奴后路的。 人家完全有可能暂时放弃攻略河北诸郡,转而过河南下。 毕竟,石勒、王弥等辈是汉将,要服从刘汉的整体战略,不能随心所欲,光顾着自己发展——在这件事上,邵勋与他们是有共同语言的,享受了好处,就要承担义务。 “王弥又遣其左长史曹嶷率五千兵东行,回青州,已经出发了。”胡毋辅之又道:“苟道将不知道能不能顶住。” 羊曼叹了口气,国事多艰啊。 苟晞帐下有数万军,但他们是外地人,又与青州本地士族水火不容,统治相当不稳固。 曹嶷是青州人,其帐下主要将校应该也都是挑选出来的青州本地人,他们还与天师道勾勾搭搭,一旦回去,很可能在短时间内纠集大量人马。 如果再有一些青州本地士族与曹嶷勾结——如东莱刘氏、鞠氏、城阳王氏、长广苏氏、乐安光氏、北海逢氏等——试图赶走苟晞,那局面就更加混乱了。 青州复乱矣。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汤池 广成宫北的汤池内,美丽的大白鱼在氤氲水汽中嬉戏畅游,好不快活。 汤池边的楼宇内,邵勋躺在椅子上,静静欣赏着宋祎的演奏。 住在国舅别院内的荆氏也过来了,她精通音律,还擅长唱歌,黄鹂般婉转清脆的歌喉咏唱起来,真的是一种享受。 一曲唱完之后,她跪坐到邵勋旁边,为他斟茶。 荆氏容貌生得极美。一曲唱罢之后,胸腔间呼吸急促,双峰起伏不定,颤抖不休。 侧着身子斟茶之时,呼吸声颇为撩人。 邵勋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他知道,这女人对自己有意思,想要攀附过来当他的小妾,哪怕和宋祎一样,是个名分都没有的侍婢。 世道大乱,连京城里的公主都被抢了,还没法伸冤,荆氏一个女人又有什么自保之力? 司马越幕府的刘舆、王不顾王延还在躺尸,就争纳荆氏,难道邵勋手底下的将佐就是好人了吗?怎么可能。 别说乱世了,就是太平世道,这类无子女的妇人都有极大可能被吃绝户。 而既然注定要被吃绝户,不如被最强的那个人吃绝户。在这一点上,荆氏想得非常通透,更别说她与范阳王妃卢氏比邻而居半年,关系已相当不错。 但邵勋懒得花费心力主动撩拨,虽然一撩必定能上手。 或许,荆氏愿意“自己动”的话,还有几分可能。 喝完一碗茶后,他在荆氏失望的目光中起身,到了西边的偏殿内坐下,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羊冏之、羊曼二人联袂而至,邵勋亲至门口迎接。 三人对坐而下之后,羊冏之惊异地看了一下屁股下的胡床道:“此物莫非汉灵帝时之胡床?” “羊公果然博闻强记。”邵勋赞道:“祖延时常提及羊氏家风,诸脉子弟皆赖羊公教导,今信矣。” 羊冏之在侧,“羊公”的称号就从羊曼头上飞走了。邵勋当年不能喊他“小羊”或“老羊”——此时已有老+姓这种叫法,但不常见——只能称呼他的表字了。 羊冏之轻捋胡须笑了笑,然后仔细观察邵勋。 其他都没什么,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年轻。 是的,年轻是极其巨大的优势,甚至是决定成败的重要因素。 刘元海有能力吗?有,但他快六十了。 苟道将有本事吗?有,但他也快六十了。 司马元超就更不用说了,命不久矣。 阳寿将尽,意味着没有时间施展你的包袱,没有时间摆平内部,没有时间建立制度…… 陈侯才二十三岁,有大把的时间来干这些事,所以他比这些人更接近成功。 邵勋也在观察羊冏之,泰山羊氏集团新一轮投资的主导者、董事会高层、大股东之一。 从面相上来看,这就是個依稀残留着几分年轻时帅气的中老年人,为人比较从容,说话不疾不徐,似乎想好了才说,没把握的就不说,比较谨慎。 与羊冏之相比,王衍就那啥多了。 王老壁灯是有把握的说,没把握的也说,大不了说完后不承认,信口雌黄——“(王衍)能言,于意有不安者,辄更易之,时号口中雌黄。” “二叔一路行来,当见得各地风物吧?豫州我已许久未去,不知如今是何模样?”见房内有些安静,羊曼挑起了话题,朝他们想要的方向引去。 羊冏之沉吟了一会,道:“过颍川时,拜访了一些士人。后又去京城,见了几位老友,感慨良多。”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邵勋。 在泰山郡时,虽然能听到不少消息,但总是转了几手的,未必准确。这次一路行来,亲自考察,才发现“邵太白”的名气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在司马越病倒之后,王衍的威风已经略略盖过了他。而王衍之所以能这般纵横捭阖,玩弄权术,全在于躲在背后的邵勋的支持。 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 去年逼退匈奴之时,如果他悍然发动政变,与司马越在洛阳城中一番混战的话,司马越失败是必然的,但洛阳估计要死个几万人,禁军在自相攻杀之下,也会死伤、溃逃殆尽。 事情到了这份上,王衍不会支持他,事实上没几个人会支持他,地方上也不会有人送钱粮入京,甚至会出兵讨伐,如同当年诸王混战一样。 到最后,笑歪了嘴的将是匈奴人。 面对巨大的诱惑,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愣是抽身而退,毫不留恋。甚至解除了天子的禁锢,一副“奉还大政”的忠心模样,让不少人对他起了好感。 遍数过往,邵勋迎奉过先帝,驱逐过张方,保卫过洛阳,还与王弥、汲桑、石勒、刘聪等辈激战…… 从大是大非的角度来看,你愣是挑不出他一点错处。 这是天字第一号大忠臣啊,“全忠”实至名归。 至于夺人田宅、沉溺美色、跋扈嚣张之类的事情,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值一提。 “荀家诸人,现在与天子走得很近。中书监荀组荀泰章、尚书令荀藩荀泰坚、中护军荀崧荀景猷、司徒主簿荀闿荀道明等等,多为荩臣。而荀氏又是颍川巨室,朝野瞩目,他们是能带动很多人的。”羊冏之又道:“听闻早些年陈侯曾被劫夺过一批军械,或该思虑一下,该如何面对荀氏。” 邵勋一听,吃不准羊冏之到底是在做说客,劝他与荀氏和解,还是撺掇他痛下杀手,将荀氏连根拔起? 应该不是后者,这太骇人听闻了。当年张方滋扰弘农杨氏,百般盘剥,杀了杨氏不少人,玩弄了不少杨氏妻女,名声完全搞坏了。 荀氏比杨氏影响力还要大,若连根拔起…… 不过,羊冏之也给自己提了一个醒:若想搞定颍川,荀氏是绕不过去的坎,该好好想想怎么做了。 而且,荀氏现在的实力在慢慢膨胀。他们不光有忠于天子的人,也有在司马越幕府干活的,甚至司马睿那边都有荀氏的人当幕僚,潜势力非常巨大。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荀氏为什么始终没派人来自己手下干活?到底是看不起自己呢,还是仍然因为当年荀邃身死之事而记恨着?或许兼而有之? 他不想再和羊冏之打哑谜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羊公如何看待天下大势?” 这一次羊冏之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后,道:“晋室将卑,非人力所能挽回。或许,又一次汉末故事将重演,最终会三国鼎立吧。” 汉末故事?三国?邵勋暗哂,你可真看得起成汉李家。 不过他也可以理解,羊冏之毕竟是老派人物,喜欢寻章摘句,更喜欢从故纸堆里翻找发生过的事情,从而映照现实。 而且,对邵勋来说,羊冏之的这个认知并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人家承认北方大乱,不会一根筋地忠于晋室,这就有了机会。 “羊公可否试论天下英雄?”邵勋突然来了恶趣味,说道。 羊冏之捋胡须的手顿住了。 “二叔!”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欢快的声音,片刻之后,羊献容走了进来,惊喜地叫道。 羊冏之的手一抖,拈断了两根胡须,但他浑然不觉,立刻起身,看着侄女,眼眶已是微红。 “洛阳危急之时,我避祸乡里。这声‘二叔’,受之有愧啊。”羊冏之叹道:“幸侄女逢凶化吉,安然无恙。不然的话,百年之后,二叔都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兄长。” 羊献容闻言,眼泪差点流了出来,道:“二叔何出此言?能见到二叔,便欢喜无限。” 说完,看了眼邵勋,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旁。 大半年没见到这害人精了,本来满腹怨气的,但方才泡温汤之时,得襄城公主劝解,感觉好多了。这会看到二叔,想起以前的种种,心中一软,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嗯?不能对他心软!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招惹了司马脩袆?为什么那个已经三十八岁的老女人要为他说话? 羊冏之看到侄女坐在邵勋身旁,只叹息一声,懒得多说了。 侄女这个身份太尴尬了,除非改朝换代,不然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 面前这对男女,哪个能听他的? 接下来,几人便不再谈论公事,转而聊起了闲话。 羊曼了提到了胡毋辅之杖上挂钱,让店家自取买酒的事情。 羊冏之则说起了刚刚在洛阳城中听到的刘舆发疽的消息。 羊献容若无其事地说范阳王妃的嗣子来争家产了。 邵勋听得汗颜。 羊献容似未发现他的尴尬,绘声绘色地说南阳王妃刘氏、十二岁的嗣子司马黎以及南阳王幕府僚佐、仆婢、护兵二百余人,此刻就住在广成泽北缘的流华院云云。 邵勋无奈地咳嗽了一下。 这事其实他是知道的。 卢薰已经和刘氏、司马黎母子见过一面,回来就说刘氏那个女人性子外柔内刚,此番估计不肯罢休,一定要给儿子争下范阳王的爵位以及家产——范阳国在王浚地盘,看似遥不可及,但事实上可以转封,还是很有价值的。 羊冏之、羊曼二人听了只当未听见,顾左右而言他后,便起身告辞了。 邵勋、羊献容起身相送。 “邵卿为何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回到殿中后,羊献容跪坐在一张小案几后,问道。 “臣过些时日便要去陈郡,诸事繁杂,不克分身。眼下还有要事要办,这便告辞了。”邵勋回道。 “去陈郡?”羊献容有些惊讶:“去多久?” “可能不回来了吧。”邵勋说道:“豫州多事,贼势猖獗。匈奴屯兵河上,不怀好意,臣乃武人,自然要征讨贼人了。” “征讨完了呢?” “自然回陈郡,那里有臣的封国。” “广成泽这边,我——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就不回来看看了?”羊献容问到最后几个字时,声调都有些不对了,好像情绪有些控制不住。 “臣已安排好了。”邵勋叹了口气,道:“征战四方,马革裹尸。或许,这便是武人的宿命。” “安排好了……你安排了什么?”羊献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皇后若觉得哪里不妥当,臣立刻安排。”邵勋正色道:“皇后于臣有大恩,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你还知道我对伱有恩?”羊献容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邵勋,道:“你还知道要听命?” “是。” “那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皇后之意……” “坐过来。”羊献容下令道。 “臣——遵旨。”邵勋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羊献容对面,低眉垂目,恭敬无比。 羊献容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坐我旁边。” “遵命。”邵勋像个没得感情的机器人一样,跪坐在羊献容旁边。 “坐近点。” “是。” 羊献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抱我。” 说完,仿佛回到了那年正旦燃放爆竹的时候,她的脸、耳根都变成了血红色。 邵勋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嗫嚅道:“臣……臣……” “抱我。”羊献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颤抖。 “臣要冒犯皇后了。”邵勋先告了声罪,然后伸出手,将羊献容紧绷着的身体抱入怀中,置于腿上。 四目相对。 羊献容本还想“下旨”,但在触碰到邵勋的目光时,不知道为什么,勇气在一瞬间消散于无形。 她害羞地闭上了眼睛。 邵勋低下头,轻咬其下唇。 羊献容浑身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入邵勋怀中,闷声道:“我知道,你一直觊觎我。你终于得手了……” “是啊,我终于得手了……”邵勋轻轻抚摸着羊献容的脊背,感慨道:“当年辟雍之时,皇后乘舆巡视,臣顿首拜伏于地,偷偷瞧了一眼,惊为天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皇后如此姿容风采,臣又怎么可能不觊觎?但那会臣只是一个小小的督伯,皇后乃天上人,自觉相去甚远,便将此念深埋于心底。” “行军征战甚是辛苦。卧冰吃雪,横身锋刃之端时,便思之一二,顿时气力复生,如有神助,勇不可当。” “开阳门外斩孟超,吓退千余贼兵。当时便想,或许斩得十个、一百个孟超时,便能远远看上皇后一眼。” 羊献容将头转了出来,看向邵勋,眼中水意盈盈。 邵勋又低下头,亲了她一口,手轻轻抚摸着,从背后转至前胸,继续说道:“殿中擒司马乂之时,皇后摔倒于地,臣想将皇后扶起,又自惭形秽,不敢亵渎皇后。” “后为殿中将军,见得皇后深陷险境,百般焦急,却不得其法,恨不能将皇后带出宫,远走高飞。” “当时给你机会带,你也不敢。”羊献容轻啐一声,满脸红晕地说道,同时抓住了邵勋的手,阻止他乱动。 “世道纷乱,臣若带皇后走,只会让皇后跟着受苦,这是何等的自私。”邵勋摇了摇头,轻声道:“后得知皇后来梁县,欣喜若狂,顶盔掼甲值守一夜,也不觉得累,只知道臣可以保护皇后了,再没人可伤害皇后。” 羊献容听得痴了,一时间没了力气,让邵勋的手滑了进去。 嫩如凝脂的盈盈一握,让两个人都是一颤。 “你真是想死了,死罪……”羊献容双眼迷离,颤声道:“冒犯得这么多。” “臣这八年,拼杀得满身金创,命都可以不要,天下也可以不要,便是为了得到冒犯皇后的机会。”邵勋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一辈子很长,臣要一直冒犯下去,直到儿孙绕膝,直到白首相对。” “抱我去里间。”羊献容已经软成了烂泥,却又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臣遵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屯田 长久的干旱之后,一旦迎来甘霖,即便是肥沃的膏壤,恢复过程也是非常痛苦的。 但也是愉悦的。 皴裂的大地,干渴的裂缝,期盼到了迟来的甘霖,灌满之后处处透露着勃勃生机。 永嘉三年是个大旱之年,众所周知。 “死罪”二字,是惠皇后羊献容昨晚失神之时念叨得最多的话语。 陈侯邵勋确实犯了多条罪。 其一乃“忤逆”之罪。 皇后说“不要了”,陈侯不遵令而行,当斩首。 其二是“专辄”之罪。 未上表章奏报,即独断专行,让皇后改换姿势,当坐罪免官。 其三是“出格”之罪。 国朝立格为限,使主者守文,不敢错思于成制之外。陈侯需索过多,当罚俸。 其四是“僭越”之罪。 怀抱皇后,夜宿龙床,交颈而眠,此为僭越,当夷三族。 诸如此类的罪责太多了,难以一一罗列。 可悲的是,惠皇后羊氏不但不出首告发,反倒依偎在陈侯怀里,满脸幸福地讨论起了孩子的名字。 “你弄得太多了。”羊献容起身之后,只觉腿间有些凉,顿时抱怨道。 “臣受皇后大恩,只能回报满腔精诚。”邵勋正义凛然地说道。 “能不能好好说话?”羊献容眼一瞪,道:“就用你昨晚亲我时的口吻说话。” “此去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到长秋了,夜中思念之时,甚是难熬。”邵勋果然换了语气。 “长秋”是羊献容的小名,一是因为她出生在秋天,二也是讨个口彩,希望她长寿。 羊献容这才满意地一笑,道:“让你也尝尝我的滋味,把我扔在广成宫,一年也见不到几回。” 邵勋不敢接话,接下来怕是还要把你扔在广成宫。 王妃就算了,皇后他是真的不敢接回家,至少现在不敢。羊献容还得继续住在这里,直到时机成熟为止。 但这话他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他吃不准羊献容会做出什么事情。万一惹恼了她,挺着个大肚子上门,闹得满城风雨,你能怎么办? 对羊羊还是要哄,哄得她头晕目眩,无法正常思考。 至于说就此一刀两断,当啥也没发生过,邵勋还做不出来,更舍不得。 世间大道,无穷无尽,有自然之道、经世之道、宗法之道、行路之道等等。皇后的道,独一无二,滋味无穷,让他留恋不已,谓之国道也。 他太容易在国道上翻车了,但又乐此不疲。 “我要去汤池内洗洗。”迎着外头的阳光,羊献容轻挽秀发,露出无限美好的娇躯。 阳光洒落而下,白玉美人身上反射回来的阳光竟然有些刺眼,除了入骨相思的玲珑骰子之外。 邵勋瘫痪在榻上,仿佛被木棓重击过一样。 良久之后,他起身穿戴好衣物,然后去了厨房,好一通忙活。 当羊献容泡完温泉,顶着嫣红的脸蛋回来时,看到邵勋给她准备好了粳米粥,有些惊喜。 “在厨中寻了些粳米。”邵勋说道:“此物感天地冲和之气,同造化生育之功,为五谷之长,人相赖以为命也。拿来熬粥,最好不过了,快吃吧。” “真有这般神奇?”羊献容心中欢喜,但还是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粳米专主脾胃之气,补养水谷之海,谷气壮则五脏生气,周身血脉调畅,筋骨髓得以充实,四肢皮毛因而强健,乃补养脾胃之上品。正所谓正气存内则邪不可干,后天强健则身体康泰无虞。” 羊献容被说服了,坐下来吃粥。 今天的粥,确实比往日好吃了太多,心中更有一种满溢的幸福。 这年头,有些特立独行的士人确实会下厨做饭,但专门给女人做饭的却不多。雄踞一方的霸主更是没有可能,羊献容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她更想独占邵勋了。 经历了昨晚,她愈发难以忍受邵勋跟别得女人卿卿我我。如果是宋祎之类的还能勉强接受,但乐岚姬等人却不行…… 但她现在学乖了,她不会直接提出来,因为那样多半无结果。 吃完之后,她问道:“几时去陈郡?” “银枪军新卒招募回来就去。” “带着大军去?又要打仗?” “难免的事。” “是打石勒么?” 邵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羊献容与乐岚姬、卢薰不一样。后两位不是不懂政治,事实上出身大家族的她们不可能一点不懂,但她俩对此不太关心倒是真的。 羊献容不一样。 她挺有理政天赋的。难得的是,对此也很有兴趣。 她名下的垛田,目前已开辟到二百余顷,由来自河内、河南二郡的千余户流民耕种,管理得井井有条。 能合理用人,管理千余户百姓,那么接下来就可以尝试着管理几千户乃至上万户百姓。 天下大事,最核心的无非是用人治民罢了。 不能把她当傻女人看待。 虽然她有时候会犯傻,但那只是因为她愿意犯傻罢了。 “不一定是打石勒。”邵勋说道:“也可能是其他人。” 石勒这厮,看样子没有在河南立足的打算,他还是对河北更感兴趣。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刘渊对外系杂牌还是有一定制约的。 他委任的冀州刺史是实力相对弱小,兵众不超过一万的石超,而不是号称步骑十万的石勒。 王弥虽然屡战屡败,但荣宠不衰。 匈奴不但将俘虏的前并州官军、洛阳禁军交给他,为他整训部伍,还给了不少缴获的器械,可以说非常够意思了。 之所以这般,不外乎平衡二字。 王弥、王桑、赵固、石超四将,都以步兵为主,但石勒步骑皆有,实力远远超过其余四人,不制衡是不可能的。 就石勒本心而言,他肯定更愿意在河北发展。因此,即便刘汉朝廷令他南下,也不一定持久,多半偷鸡一把就跑回河北。想抓住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要闹出太大的乱子,这对你名声不好。”羊献容听到不一定是对付石勒后,便猜到邵勋多半是去豫州耀武扬威了,立刻提醒道。 “长秋真是贤内助。”邵勋感慨道。 “那伱还不娶我为妻?”羊献容白了他一眼,道:“昨晚也不知道谁那么猴急,连君臣之礼都顾不上了,就知道折腾。” 邵勋打了個哈哈,没正面回答她的话。 羊献容也不以为意,来日方长,不着急。 ****** 正月二十三,邵勋又去了广成泽诸屯田营地,给屯丁们发赏赐:一人两个胡饼。 来自青、徐、兖、豫、冀、并诸州的屯丁们大感意外,顿时欢呼不已。 随后,负责屯田事务的大农褚翜宣布,从广成泽诸营屯丁中挑选千余人,补入鲁阳屯田军中,使得后者的规模达到七千左右。 名字都叫屯田军,但内里则大不一样。 鲁阳屯田军自种自收,自食其力,侯府不但不问他们索要粮食,相反还会补贴少许,支持他们的训练开销。 这支部队是银枪军、牙门军的“共用辅兵”,有时候甚至还要给朝廷配属过来的骑兵打下手,伺候他们吃饭休息。 他们是邵氏军政集团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可或缺。 这支部队在鲁阳县也是一霸。 当地的土人与他们这些外来者有不小的矛盾,毕竟土地资源就那么多,但因为邵氏集团的强势,以及鲁阳屯田军的抱团性,他们还镇得住场子。 久而久之,鲁阳人勉强接受了他们的存在。 鲁阳屯田军已经结婚成家的一千八百余名士卒中,差不多一半人娶的是鲁阳本地女子,另外一半则娶的南下流民女眷。 屯田军既然冠以“军”名,自然是以军法管制。 屯兵们在驻地附近耕作、训练,家属在军营旁边安家。如果需要转移,男女老少一起走,有点类似唐宋时期的外戍军士了——随军家属在驻地旁边安家、种地,移驻他处时,土地由朝廷收回,到新驻地时再给家属分发新的土地。 鲁阳屯田军耕作的土地也不是充话费送的。 一部分来自开荒所得,一部分则从当地豪强、士人手里夺取。 乱世之中,没有温良恭俭,只有赤裸裸的暴力。 广成泽诸营屯丁们是知道鲁阳屯田军的存在的,事实上这是他们最好的出路,不可能不关心。 能被选入鲁阳屯田军的,都被视为脱离苦海,生活走上正轨。 欢呼是必然的。 “屯丁们都被熬得差不多了吧?”邵勋看着跟在他身边的乐宽、庾亮、荆氏兄弟等人,问道。 “没什么反抗的心气了。”乐宽答道:“磨了几年,敢反抗的基本都死了。去年大旱,死的人更多,现在一个个都知道要老实干活,早日入选辅兵。” 邵勋看向庾亮。 庾亮会意,知道妹婿要考察他,于是说道:“广成泽共有六处屯营,尚有三万四千余众。仆以为,或可将其打散重编,则更无反抗之能力。” “不错,就这么办。”邵勋点头应允,随后又道:“你把手头的事卸下,随我去一趟陈郡。” “诺。”庾亮没有多话,应下了。 邵勋又看了他一眼。 大舅哥说屯丁们被磨得没了心气,作为典狱长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管理俘虏这种事情,最是磨炼心性。庾亮经此一遭,应不至于太过心浮气躁了,下面可锻炼一下其他方面的能力。 “着郝昌抽调两千尚未成家的屯田军北上。广成泽这边,再抽调千名屯丁,一起随我东行。”邵勋吩咐道:“剩下的三万二千余人,重编为六营,继续屯田。” “诺。”褚翜等人齐声应道。 此番东行,银枪军一至十幢六千人会全部带上。 义从军本有数百人,这次补充了点匈奴俘虏,已有步兵五百、骑兵三百余,也会跟上。 六七千战兵,只有三千辅兵伺候,有些少。但内线行军,也没那么讲究了,待到颍川之时,辅兵数量会增加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偶遇 邵勋本人还在广成泽处理预防蝗灾的事情,不克分身。 但侯府这个官僚机器却开始运转了起来,各类物资开始往绿柳园附近输送,人员也往这边聚集。 一时间,这里似乎成了风暴中心。 韦辅、梁臣二人站在汝水边,静静看着络绎不绝的车马、人员,只觉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合着陈侯名气这么大,不是吹嘘得来的啊,他是真的有兵,好多兵! 士兵别的不谈,精气神真的很好,行军走路之时,昂首挺胸。 坐下小憩之时,鸦雀无声——别以为这很简单,换成军纪一般的队伍,士兵们交头接耳是常态。 马车上满载着武器、甲胄、瓦罐、帐篷、粮食等各种物资,非常齐全。 今日下了一场小雪,丁壮辅兵们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不让物资受潮,总之非常细心。 “大王若有这兵,关中当可稳如泰山。”韦辅叹道。 “还不是你等无能?”梁臣冷哼一声,道:“雍秦之地,从来不缺敢打敢拼的好儿郎。奈何粮械两缺,谁还有劲头拼命?” 韦辅无言以对。 他有时候总觉得,老天爷在特意针对关中。 别处没有灾害时,关中有灾害。 别处有灾害时,关中必然逃不掉。 搞到现在,人烟稀少,闾里凋敝。堂堂长安都督、南阳王能控制的,不过就几座大城罢了。若匈奴西进,说不定就能长驱直入,短时间内杀至长安城下。 但灾害这种事情,他们是真没办法,他们也没本事变出钱粮,只能任人说了。 再者,梁臣此人十分凶狠,当初就是他奉南阳王之命,半路上扼死了河间王父子,韦辅不愿太过得罪他。 “邵勋这是要出征?”韦辅不说话,梁臣却不愿放过他,直接问道。 “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么?二月就要东行,前往陈郡,多半是去打理封地,会会豫州诸族吧。”韦辅答道。 梁臣咂了咂嘴,道:“豫州这么一块肥地落入邵勋手中,将来必不能制。司徒怎么就这么痛快地把豫州交出去了呢?实在不行,给大王也好啊,我等也能挪个地方。” 韦辅笑了笑,没理他。 作为关中士族,他又怎么可能去豫州? 不过,司徒确实有意征南阳王入朝。 一开始是想让他当司空,这当然不愿意了。如今什么世道?司空能和长安都督相提并论吗? 后来有意让他出镇许昌或襄阳。 南阳王当过许昌都督,如果能重回故地,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荆州比许昌更合适,毕竟不用直面刘汉的威胁。 奈何后来没了下文,便一直在长安待了下去,可能东海王觉得关中离洛阳近在咫尺,必须得亲近之人镇守吧。 但南阳王能力却不足,出镇长安三年了,却始终无法彻底控制关中局面…… “你说,匈奴在洛阳吃了亏,会不会转攻长安?”梁臣又拱了拱韦辅,问道。 韦辅思虑了一下,道:“应不至于这般快。去年第一次攻洛阳,便直抵城下,最后也是因为缺粮才退兵。既已摸清虚实,今年多半还要来。” “若今年还攻不下呢?” 梁臣这话把韦辅问住了,他想了许久,才道:“如果今年还拿不下,可就不好说了,长安或有危险。” 梁臣难得地沉默了。 若匈奴倾巢而出攻打关中,以他们现在的实力,肯定是挡不住的。那么问题来了,洛阳会派兵救他们吗? 希望不大。 “王妃出来了。”韦辅轻声提醒了一句。 梁臣回过神来,朝门口望去。 王妃刘氏在婢女、仆役的簇拥下,出了绿柳园。许是心情不佳,又或者是下了小雪,地面湿滑,她一个不小心,直接一個趔趄,膝盖磕到了邵府门口的石狮子上。 侍婢们一阵惊呼,慌忙上前搀扶。 刘氏痛得脸都扭曲了,但她推开了侍女,强忍着没在众人面前掉眼泪,道:“无妨。尔等不用自责,是我不小心。” 婢女吓得脸都白了,听到王妃这么说后,才松了口气。 “阿娘没事吧?”司马黎赶了过来,轻声问道。 “无事。”听到儿子关心的话语,刘氏强忍着疼痛,柔声道:“娇儿长大了,今后要学着像个男子汉,不要一点疼痛就哭泣,一点挫折就放弃。” 听着母亲温柔的话语,司马黎重重点了点头,道:“我今后定像陈侯一样纵马驰骋,于万军之中左冲右突,斩将杀敌,保护阿娘。” “陈侯……”刘氏叹了口气。 邵家就没有好人。 但她不愿在众人面前说邵勋、卢薰的坏话,只道:“回去吧。” 司马黎点了点头。 “王妃。”韦辅、梁臣二人上前行礼。 刘氏看了一下他们,道:“风雪天,辛苦诸君了。” “应该的。”二人先后答道。 刘氏点了点头,不愿多说什么,仪态端庄地上了马车。 车辚辚而行,很快离开了绿柳园。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刘氏才浑身松弛了下来,默默想着办法。 实在不行,带儿子回长安算了。 她本来就不愿把儿子过继给外人。既然卢薰不愿去长安,让嗣子侍奉,那就算了。 反正范阳王的谱谍上已经录了儿子的名字,有没有在嫡母身前尽孝,都不重要。 就这样吧。 马车北行了一天,突然遇到大队兵马,不得不退往道旁避让。 刘氏带着儿子,到旁边的村肆内用些饭食。 “银枪军!” “陈侯的大军!” 食肆内有客人惊道。 正在用饭的司马黎被威武的大军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店门口,看着一队又一队走过的军士。 军士们神色漠然,意态闲适。 行军之时没有披甲,没有执弓,也没有带着标志性的银枪,但行走之间法度森严,队列整齐。 一位金甲大将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而至。 “君侯,此处有间酒肆,乃银枪军自家人开的,不如停下来用些饭食,歇歇脚再赶路?”风雪之中,唐剑大声喊道。 “什么自家人?”邵勋有些不解。 “原银枪军第二幢什长刘大头,长安屠鲜卑之时受伤,右臂断了,便在这南来北往之处开了间食肆。”唐剑回道。 “营生如何?” “商旅多在此处歇脚,买卖还算兴隆。又是银枪军出来的人,没不开眼的敢过来找麻烦,听闻刘大头从流民那里买了两房小妾,在后厨帮佣。” 邵勋听了很高兴,道:“我的兵,就应该过得好。今日就算了,急着赶路,你去买些酒食,与众亲兵分了。” “诺。”唐剑领命而走,很快进了食肆。 梁臣等人为其威势所慑,不敢阻挠。 唐剑没见过梁臣、韦辅,只随意扫了他们一眼,便放过了。 但在看到司马黎、刘氏时一怔,不过没说什么,自去买酒食。 食肆外的驿道上,一骑飞奔而至,将军报交到了邵勋手上。 邵勋刚接过,却见风雪扑面而来,于是下了马,来到食肆廊下,打开阅读。 原来是太尉王衍转给他的,看样子是抄件,记录了兖州刚刚发生的战事。 汉曲阳王刘贤坐镇魏郡,令石勒、王弥率部过河,进入兖州地界。 石勒攻占白马,随后向东,攻兖州刺史驻地鄄城。 王弥则南下陈留,似有兵进豫州的企图。 邵勋看完,稍稍有些疑惑,他不明白匈奴的战略意图。 快进快出,掳掠一番就走,还是想长期占据? 王弥是吧?你又来了?你又撞见我了? 邵勋都有点可怜他了,不知道他两年三败的兵现在练得如何了。 来得及练吗? 食肆外起了一阵争执。 邵勋扭头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的身份不一般了,因此走到哪里,大群亲兵便跟到哪里。 南阳王的随从们方才被挤得东倒西歪,还有人被下了器械,乃至搜身,搞得鸡飞狗跳。 于是他果断走了。 食肆之内,梁臣待要破口大骂,却见几名大汉狠狠盯着他,于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坐了回去,闷头吃饭。 刘氏见到邵勋站在门口,心提了起来,还好他看了一会便离开了。 刘氏暗暗松了口气,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粗陋的饭食,同时耐心地纠正司马黎用膳时的礼仪。 许久之后,唐剑与数名亲兵从后厨走了出来,每个人都背了几大包袱蒸饼。 临离开之前,他又疑惑地看了眼刘氏。 刘氏淡定地瞟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风雪渐大,有人北返,有人南行。 刘氏吃完饭后,便乘车前往洛阳,她还要拜访东海王妃裴氏,有些事需要她帮忙。 邵勋则回到了绿柳园。 数日后,曹馥、裴康、羊冏之、崔功、裴廙、柳安之、陈有根、李重等军政要员先后抵达,甚至就连垣延、乐肇、羊曼等人都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事关邵氏军政集团的未来,不容马虎,因此众将佐齐聚,一起参详,查漏补缺。 几乎与此同时,侍中庾珉告了个假,带着侯府学官令庾亮、司徒幕府参军王玄踏上了前往颍川的路途。 他们是去打前站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俊异(为盟主wangzechao8加更) 二月二过后,天气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流水潺潺,草长莺飞,惠风和畅,百花盛开。 颍阴郊野之中,一群人正在春游踏青。 他们兴致勃勃,高声谈笑,放着好好的驿道不走,专往没路的地方行去。 蹚过草丛,越过小溪,穿过树林,直到前方实在走不通了,哈哈大笑一番,吩咐仆婢随从布置场地。 嗯,这确实是士人风范。 有些人觉得他们率性而为,洒脱不羁。 有些人则觉得他们是神经病…… 仆婢们熟练地在地上铺了毡毯,摆上蒲团、食器、酒器、乐器、笔墨纸砚等物事。 护卫们则去砍柴,烹茶、温酒乃至煮饭都用得上。 庾珉与荀畯并肩而行,偶尔交谈几句。 不远处是大片的农田,麦苗青青,长势喜人。 农田边的树林内,虫鸣鸟叫,嘉木绿叶,泉水叮咚。 就在那红花绿树之中,峨冠博带之士众多,嬉笑之声连连,偶尔还能见到掩映在绿叶中的白玉酒樽,以及一闪而过的红妆乐伎。 “汝颍多奇士。”庾珉感慨道。 荀畯倒背双手,笑而不语。 他和庾珉不熟,数十年间只见过两三面,盖因他是当代济北郡侯,大部分时候要么在兖州济北国,要么在外游山玩水,回到颍川老家的时候少之又少。 再加上他的性格因素,故庾珉虽贵为侍中,仍然不至于让荀畯巴结,而是维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不过颍阴老家这边,确实就他的身份最适合出面交游了。 其祖父荀勖乃开国功臣,共有十子,其中七人声名不显,唯缉、藩、组三子做过显宦。 荀辑是荀勖次子,因兄长早死,承袭郡侯爵位。 荀辑死后,荀畯袭爵济北郡侯,故身份尊贵,甚至可与荀藩、荀组二位长辈相提并论。 他当然有骄傲的理由。 “君侯可知,前年王弥之乱后,陈侯就力推广种冬小麦?仅此一事,就活民无数啊。”庾珉手一伸,指着那些绿油油的麦田,说道:“去岁大旱,颍川百姓春种之粟,大多毁于一旦,收获大减,歉收严重。秋雨之后,遂种小麦,以期来年丰收。再等三个月,这麦子便可收了,届时即便蝗旱交加,亦可稳如泰山。” 荀畯微微点头。 有些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还不屑于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那就没意思了。 “汲桑、石勒于河北作乱,肥乡、野马冈两次大战,陈侯剪灭贼众数万,令其不敢南侵。”庾珉继续说道。 “匈奴连岁寇境,进薄洛阳,当其时也,又是陈侯兴义兵,驱逐贼寇,力保洛京不失。” “这般勇武之人,正是豫州士人需要的啊。” “陈侯确实善用兵。王堪、王士文、裴宪、刘洽之辈皆不如也。”荀畯点评了一句。 “今王弥、石勒在濮阳肆虐,袁兖州不能制。贼众随时可能南下陈留、济阴乃至颍川,君侯不妨想想,新蔡王可能抵御?”庾珉说完这句,摇头叹息一番。 荀畯没有说什么,只默默走着路,很快来到了聚会的地方。 “庾公、荀公。”众人收了嬉笑之态,纷纷上前见礼。 庾珉微笑回礼。 荀畯板着一张脸回礼。 “来者一时俊彦,且坐。”庾珉双手下压,笑道。 说完,当先盘腿而坐,如同胡人一般。 众人亦纷纷落座。 庾珉扫了一眼,颍川诸族子弟基本都到了,很多人都认识,甚至被他点评过。 而颍川各个家族,相互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从后汉年间就是如此。 比如,李固、李膺曾以荀淑为师,荀爽、李膺对陈寔执师礼。 钟皎娶李膺的姑母为妻,荀彧将女儿嫁给陈群,钟繇是荀勖的外公等等。 呃,好像没庾氏什么事。在那会,陈氏、荀氏确实风头更劲,两家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除这两家之外,颍川郡还有二十多家大大小小的士族,有的一个县甚至挤了好几家,非常密集——可想而知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想要当自耕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庾亮在人群中用眼神询问了下,庾珉微微点头。 庾亮拍了拍手,乐伎们便奏起了音乐。 一时间,丝竹阵阵,气氛热烈了起来。 庾亮嘴角含笑,这才是真正的士人生活啊。 广成泽“监狱”什么鬼?天天对着一群蓬头垢面的屯丁,入目所见,好山好水好无聊。 还是颍川好,诸般享用不缺! 喝了一圈酒后,有人兴致上来,长啸一曲,搏得满堂喝彩。 “叔治向来方正,不想亦擅此道。”庾亮仿佛了回了花果山的猴子,畅快地大笑道。 周谟赧然一笑,举觞相敬。 他是阳翟令,出身汝南周氏。自汉以来,汝颍士人向来并称,“汝”指的便是汝南。 因为阳翟就在颍川旁边,庾珉路过时,将他喊了过来,一起参加聚会,帮着敲敲边鼓。 “啸”是此时士人群体非常热衷的一种消遣方式。 《说文解字》:“啸,吹声也,从口,肃声。” 郑玄说“啸”是蹙口而出声。 其实就是吹口哨。 在前汉年间,啸是招鬼之声,有“啸阴”、“呼阳”的说法。 到了后汉,含义更丰富了。 诸葛亮在隆中隐居时,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大伙自行想象,诸葛亮在清晨、夜晚双手抱膝,一個人吹口哨的画面…… 此为安逸、恬静之啸。 周谟方才是内心愉悦之啸。 “谢幼舆(谢鲲)折齿后,许久未闻如此美妙之啸歌,当满饮此杯。”庾珉高举酒觞,一饮而尽。 众人亦举杯痛饮。 随后又谈笑玩乐一会,庾珉突然面露悲色。 众人不解,但也不惊讶。 士人嘛,讲究真性情,笑着笑着突然哭了本就很正常。 “高朋满座之日,听丝竹啸歌,赏曼妙舞姿,其固快哉。但这样的日子,却不知还有几天。”庾珉叹息完毕后,亦清啸一曲,洒落几滴眼泪。 众皆凄然。 “伯父何必如此?”庾亮劝道:“听闻陈侯即将率部东行,纵有贼寇南下,亦挡不得银枪劲兵一击,颍川必无事也。” “陈侯虽勇,然银枪军不过数千之众。石勒、王弥合兵十余万,如何挡之?”庾珉叹道。 “颍川大郡,钱粮丰足、户口殷实。”庾亮说道:“若援应陈侯,破敌不难也。” 这话说得有道理。 颍川不是朝廷的颍川,是世家大族的颍川。自汉以来便人烟稠密,只要出些钱粮人丁,助陈侯破敌,想必不难。 庾家伯侄二人一唱一和,旁人哪个不懂?甚至于,今天这场聚会是为了什么,大伙也略知一二。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 也别觉得自己演得尬,这不重要,感情、意思表达到位就行了,艺术手法夸张点没关系的。 在场之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荀畯。 荀畯默默放下酒觞,道:“世道确实变了。” 众人耐心等他下文。 “卢子道至项数月,但搜罗钱粮、征发人丁,此陈侯之教也?”荀畯问道。 “养兵需钱粮,御敌需人丁。”庾珉回道。 “若仅止于此,倒也不是不可接受。世道如此,需得共度时艰。”荀畯叹息一声,道:“陈侯如何看待颍川士人?” “君侯何忧也?”庾珉笑道:“我家侄女已与陈侯定亲,颍川俊异都是陈侯自己人。” 荀畯心下稍安,但还觉得有些隐忧。 其余各家子弟却放心了许多。 一个与颍川士族联姻的军头,确实比一个不知所谓的外人可信任多了。再者,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去年就拜访过陈侯了,对他印象不错。 而且,去年业已进奉过一批钱粮…… 有一就有二,这年头谁来了不要钱粮?能花钱消灾就已经大善,最可怕的是钱没了,人也没了。 “听闻卢豫州表奏陈良辅为颍川太守,可有此事?”荀畯又问道。 “此事不假。”庾珉说道。 荀畯点了点头,摩挲着酒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陈良辅就是陈匡,陈眕之弟,先帝之时,为太子司马遹侍读。 如果此事为真,就表明许昌陈氏彻底倒向了陈侯。 许昌陈氏外加鄢陵庾氏,两家联起手来,上有刺史卢志拉偏架,下有横行洛南的邵氏武人集团为后盾,其他家族就麻烦了——凡事最怕内部出问题,一旦有人背叛,被打开缺口,不再上下一条心,就很容易为敌所趁。 邵勋把正妻这么重要的位置给了庾家,对颍川乃至豫州可谓志在必得,决心很大。 大势去矣!荀畯暗叹一声。 “庾侍中明日便回洛阳了吧?正好同去。”荀畯说道。 “正有此意。”庾珉含笑点头。 他知道,荀畯进京是找尚书令荀藩、中书监荀组商议的。 颍阴荀氏面临着匈奴、邵勋两大势力的威胁,危机重重,一着不慎,就要落得个凄惨下场,家里几个主事人坐下来商议是必然的,也是合乎情理的。 希望他们快点吧,别等到陈侯大军开至,还没商量出结果,那就不美了。 而荀氏一屈服,其他家族也就没了抱团相抗的勇气,好对付多了。 颍川定矣!此乃庾氏之功,美哉。 第一百三十章 出镇 二月十一晨,荀畯、庾珉、王玄等人回到了洛阳。 过建春门时,他们看到了一大队正在南下的士卒,带队的是陈侯府牧长吴前。 老吴带着长子吴勇上前见礼。 庾珉回礼,并与他说了几句闲话,然后便离开了。 吴前不以为意。 这些士族如何肯正眼看待他们这些没出身的人?君侯走的路子是对的,生生建立一个武人集团,盘踞在洛南、襄城等地,这才能得到士族青睐,甚至嫁女联姻。 他看了看儿子,可惜已经娶妻了。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孙子,将来一定要与银枪军、牙门军的将校军官联姻,咱们自己抱团互助,不用看你们士人脸色。 这边吴前等人带着新募的士卒南下,那边数人也各自分别。 临离开之前,王玄扭头多看了眼那帮新卒,却不想对面也有人在看他。 那是南阳王在京中的府邸,位于吴蜀二主旧宅附近。 梁臣、韦辅二人站在门外,静静看着远远离去的银枪军新兵。 片刻之后,一辆马车自宅内驶出,往建春门而去。 王玄坐车跟在后面,最后发现他们的目的地竟然一样,都是东海王府。 王妃刘氏、范阳王嗣子司马黎先后下车,在数名仆婢的簇拥下,入了王府。 王玄与门令史打了声招呼后,也入了王府。 好巧,甫一入内,正好看到父亲王衍出来。 “眉子回来了。”王衍心事重重,随口问了一句。 “和庾侍中、济北侯一起回来的。阿爷似有心事?”王玄从刘氏、司马黎身上收回目光,问道。 “到那边去说吧。”王衍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凉亭,道。 父子二人遂走了过去。 “处仲亡奔建邺,不会回来了。”王衍苦着一张脸,说道。 “什么?”王玄有些惊讶。 “司徒征调建威将军钱璯(kuài)与处仲一起,率军入援洛阳。璯走到广陵时,畏惧匈奴兵势,自忖北上必死,逡巡不进。琅琊王屡次催促,璯大怒,遂反,尊孙皓之子充为吴王。”王衍说道:“处仲——已经兵败南奔建邺了。” 王玄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问道:“钱璯既然在广陵造反,与处仲叔叔有何关系?他自间道回洛阳即可。” 王衍闻言,脸色更苦了,道:“处仲遣人送信回来,说要去禀报琅琊王,不能回洛阳了。” 王玄觉得更有问题了,但看见父亲的脸色后,他懂了。 信使能回洛阳,处仲叔叔不能回吗? 钱璯带着军队造反,还与处仲叔叔打了一仗,那么大的事情,早就不知道多少人禀报寿春周馥、建邺司马睿了,用得着你亲自跑过去汇报? 再者,处仲叔叔已经是禁军右卫将军,他不回来,这个职位怎么办? 这都什么事啊! 从来没有这一刻,王玄如此埋怨这個族叔。 若朝政不可为,跑了也就跑了。但正值紧要关头,你跑什么跑? 琅琊王氏即便不是最早一批南渡的士人,那也是去得比较早的,如今已有数百口人生活在建邺左近,茂弘叔叔更是琅琊王谋主,用得着你再凑过去? 如今洛阳更缺人啊! “事已至此,嗟叹无益。”王衍深吸一口气,调整好了心情,勉强笑了笑。 王玄看着父亲的脸色,心中渐渐升腾起了一股怒气。 父亲厚着脸皮四处钻营,耐着性子与人勾心斗角,还不是为了家族? 王处仲你扪心自问一下,你那点烂事哪次不是父亲帮伱摆平的?你闯下的祸,哪次不是父亲帮你善后的? 上任青州刺史,因为路遇盗匪,就丢下妻子、下属,单骑奔回洛阳,一时传为笑柄。若别人闯下这种祸,即便不死,也别想再起来了,结果父亲卖着老脸,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先后帮你谋取秘书监、中书监,再至扬州刺史,让你重新站了起来。 对亲生儿子也没这么好啊! 现在需要你帮忙了,你是怎么回报父亲的?忘恩负义之辈! “阿爷,右卫将军怎么办?要不从琅琊或建邺召人?”平复心情后,王玄建议道。 “晚了……”王衍仰首望天。 大概,这就是怀疑人生吧。 为家族谋利,谋到最后,族中尽是些不成器之辈,让他三番五次失望。 还不如外人邵勋呢! 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虽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但王衍不怕付出代价,他早就习惯了与人做交易,他最怕的是不可理喻、无法交流、不能做交易的人。 最可靠的竟然是外人! “右卫将军已经有人了?”王玄大惊失色。 “嗯。”王衍点了点头,道:“乞活军已经抵达洛阳北郊,以李恽为首,众至一万五六千人。司徒委任李恽为右卫将军,重整禁军。” 李恽是前并州刺史司马腾旧部,历任县令、太守、将军,最后混到乞活帅,也是黑色幽默。 乞活军大概也是有史以来初始“组织度”最高的流民军,州、郡、县三级领导班子的官员亲自“下海”,带着他们去河北讨饭,标准的体制内流民军——非常魔幻的一件事情,属于大晋朝的特色。 “能不能想想办法?”王玄急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今日商议了一件大事,司徒要出镇外藩了。” 随后,王衍仔细解释了一下。 从去年十一月初匈奴大军退兵,洛阳转危为安以来,朝堂又进入了新一轮洗牌。 三个月内,天子慢慢得到了一批人的支持:以荀藩、荀组二人为首,刘暾也略微倾向于天子。 司马越身体不好,人心离散,愈发感觉不妙,下意识想要做点什么。 再加上东阳门太仓内存粮日渐稀少,乞活军一两万人抵达后,钱粮开支日渐浩大,支撑不了多久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司马越决定出镇兖州——恰巧在一年前,他还是兖州牧。 兖州毗邻豫州、徐州、青州,下辖濮阳、东平、济北、陈留、任城、高平六国,泰山、济阴二郡,总计八郡国,人口众多、物产丰饶。 徐州目前掌权的是王隆、裴盾。 前者出身东海王氏,乃司徒亲信,职务是“监徐州军事”(都督)。 后者是王妃裴氏的兄长,徐州刺史。 出镇兖州之后,可以更方便地控制徐州——至少在司马越死之前,作为他的大本营,幕府众多士人的老家,徐州翻不了天。 王衍一度怀疑,司马越是不是发了疯,想要临死前干掉苟晞,出一口恶气? 这不是没有可能啊。 人临死之前的精神状态,你是难以猜度的。 另者,如果消灭苟氏兄弟(苟晞为青州都督,苟纯为刺史),拿下青州,将兖、徐、青联成一体,那将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藩镇。 司徒会不会想着以此三州为基,交给儿子掌控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 反正他在洛阳是没前途的,势力被一天天消磨,还不如出镇外藩,反倒能苟延残喘一阵子。 司徒也不容易啊,为了世子,真的拼了老命了。 “司徒要带走大军,这怎么行?”王玄有些着急:“若匈奴攻来,没有兵如何守御?” “司徒要带走的是左军、右军一万五千众,外加乞活军一万五千。如果单是这三万人,没人能阻止,这本来就是司徒带来洛阳的军队。”王衍说道:“右卫一万兵,可能有点说头。能阻止司徒的只有陈侯,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为了这些人与司徒撕破脸了。毕竟,他也挺愿意看到司徒出镇外藩的。” 王玄叹了口气,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 怪谁呢?好像谁也怪不了。 给过你机会,自己没把握住怪得了谁? “说说颍川之行吧。”王衍拧了拧眉头,有些心力交瘁。 “庾珉狐假虎威,压服了荀氏,颍川应该会顺从陈侯了。”王玄说道:“陈侯开出了条件,陈匡任太守,诸家族为陈侯提供钱粮、人丁,助其征战。作为回报,颍川一切照旧,条件很优厚了。荀家的那位颍阳亭侯大概要‘病死’了,家业也保不住,因为陈侯想在颍阴置辅兵屯田,荀家肯定要吐出部分田地、人丁,荀显一家的田地可能还不够。” 王衍点了点头。 荀氏屈服是必然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让天子下诏说这事算了?人家理你吗?这可是一个素有跋扈之名的军头啊。 死一个荀显,再吐出部分田地,事情到此为止,对荀家已是最好的结果。 而陈侯也第一次把手伸进了颍川这个铜墙铁壁之中,还是以这么一种温和、体面的方式,小试牛刀,让人侧目。 另外,王衍不觉得这就是荀家的最终结局。 颍阳亭驻军之后,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敢保证。 世道变得越来越快了啊! 父子二人聊完后,王衍要继续军议,王玄也准备旁听一下,毕竟他是参军,虽然尚未销假。 而就在此时,东海王妃裴氏搂着南阳王妃刘氏走了出来。 刘氏一脸死灰,双眼红肿。 裴氏脸紧绷着,似乎也很不高兴。 司马黎则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家父子没有多看,径自往书房而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分类 吴前等人于二月十八日抵达了梁县。 招募回来的新兵在休息两天后,立刻开始了训练。 先从基础的金鼓旗号辨认开始,间或夹杂一些队列、技艺训练,待身体慢慢适应之后,会逐渐上量。 邵勋抽空教导了一些弓箭方面的基础知识,小露了几手,给新兵们树立了光辉的形象后,又到梁县武学授课几日。 这些事固然重要,但皆非一朝一夕之功,按部就班即可。 最重要的事情则已经商议完毕。 豫州十三郡国,在原则上被分成了三类。 第一类:直领。 顾名思义,这一类需要你派出自己的心腹官员,深入控制,包括但不限于丈量田地、厘清户口、派役征税、教化百姓等等。 什么都需要你自己来。 毫无疑问,这需要大量有能力的官吏来填补空缺,或者把当地旧官吏慢慢变成自己人。 而且,这些官吏还要有能力摆平地方上错综复杂的关系。 比如,邵勋要求在某郡征发五千役徒夫子,太守接到命令后,将五千名额分解至各县——这个分派名额就不是随随便便定的,它需要太守对各县的情况有深入了解。 诸县令长接到太守的命令后,派吏员至各乡征发人丁。 这一步也很关键,吏员有没有能力?对本地情况熟悉不熟悉?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征集到足够的人丁? 如果吏员不称职,这事就干不成。 那么称职的吏员在哪里?一般在本地豪强或士族家里。 外地人其实干不好这个活,除非他们得到地头蛇的支持,就像邵勋在宜阳给杜耽、杜尹兄弟打招呼,让他们配合自己的学生一样——说到底,还是邵勋收服了一泉坞杜氏兄弟这个最大的地头蛇,他的学生才能打开局面,不然就和睁眼瞎一样。 那么,他的学生什么时候才能甩开杜氏兄弟,靠自己单独完成任务呢? 这就需要时间的积累了,主要积累人脉、经验,另外还要看他们各自的悟性、能力。 派役如此,征税同样如此。 那么,有没有简便的方法呢? 当然是有的,委托给世家大族,让他们管理郡县。你需要什么,报個数,问他们要就行了。 他们是扎根当地几十年、上百年乃至数百年的大家族,地头蛇中的地头蛇,对地方上各种事情门清。如果愿意认真支持你的话,征丁、派捐、征粮很快就能给你搞定。 历史上南北朝的各路诸侯不是傻子,谁都知道集权的好处,谁都知道直接控制人口、钱粮而不是靠代理人征收的好处,问题是你能不能做到呢? 伱的意志,终究需要人来执行,你有没有这个人? 邵勋是很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在哪里,不会瞎搞乱来。 以他培养的学生班底,以及部分投靠过来的河北士人,在花费了数年时间后,目前也就勉强厘清了梁、宜阳、阳城、阳翟、鲁阳五县,襄城还在慢慢建立独属于他的秩序,还需要时间来消化。 在豫西十二县(含襄城郡七县)之外,他又额外把陈郡五县(陈、项、苦、阳夏、武平)拿过来直领,已经属于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达到阶段的极限了。 第一类直领的之外,第二类则是半直领。 比如就在眼皮子底下的颍川郡,属于有点基础,但又没有太多基础的地方。 他打算通过日积月削的方式,慢慢控制。 颍川后面想削的则是汝南国、新蔡国、梁国。 先把司马氏宗王的直属土地搞到手,一步步突破,慢慢削。 第三类就是完全没有任何基础的地方了,只能通过朝廷体制赋予的大义,粗浅束缚住他们。只要能给他提供钱粮人丁,就听之任之,随你搞。 这些事情,他有的与属下将佐们讲了,有的则藏在自己心底,没有明说,但应该有聪明人看出一二了。 ****** 二月二十日,在痛苦地呻吟了半夜后,卢薰产下一子。 邵勋喜得抓耳挠腮。 这是他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二个儿子。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这个世道,儿子真的能帮太多忙了。 对卢氏而言,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孩子。 当听到孩儿呱呱坠地的声音时,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在这一刻,她只觉人生没有遗憾了。 曾经所受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 是的,她委身于邵勋,一开始并不很情愿。只不过阴差阳错,撞破了嫂子和他的私情,在嫂子的影响下,觉得这个人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再加上时局的影响,最后半推半就跟了他。 当然,她不后悔。 这个害人精太会哄女人了,也太勇猛了,不知道让她多少次偷偷洗被褥,不敢借手侍女——当然,后来麻木了,也不在乎被侍女知道了。 现在诞下麟儿,她只觉得人生至此,已经臻于圆满。 想到此处,她挣扎着转过身来,看着被侍女抱在手里的孩儿,脸上绽放出了幸福的笑容。 她已经在想以后该怎么与孩儿玩耍,怎么教他读书识字,怎么教他做人的道理,再让他阿爷教授一身武艺军略…… 还有——她本来对南阳王妃刘氏印象很好,心中也有愧疚的,在这一刻,什么愧疚都没有了。 范阳王大半生积累的钱财,一部分还在洛阳王府之中,钱帛、金银器、字画、地契、粮食等等,应有尽有。另外一部分则被她遣人带来了绿柳园,交给了邵勋,资助他养兵。 洛阳的那部分,她本来打算交给刘氏,表达歉意的,但现在改主意了。 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她仿佛激活了母兽的护犊本能,她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她的孩子,哪怕孩子的父亲将来会给他挣下更多的家业。 这是母亲留给孩儿的财产,意义不一样。 卢氏体力不支,又躺了回去,但目光仍在襁褓上打转。 在外间,邵勋已经冷静了下来。 父亲邵秀故作镇定,与儿子聊起了军国大事。 母亲刘氏在探望卢氏之后,又去了乐氏那里,陪她做女红,说说闲话。 邵勋在心中翘了个大拇指,阿娘情商太高了,心地也善良,帮他稳住了后院,厉害。 “那个石勒虽然杀了王车骑,但四处流窜,不像能成事的样子。”老邵一本正经地说道,耳朵却竖了起来,待听到孙儿的哭声时,便高兴地捋着胡须。 “阿爷高见。”邵勋拱了拱手,敷衍道。 王车骑就是王堪,已经——挂了。 仓垣亭之战,一溃数十里,为石勒骑兵追斩而死。 比他先死的是兖州刺史袁孚,在鄄城为石勒、王弥所败,退保城池后,被哗变的部众所杀。 邵勋对袁孚有点印象。 此君是汝南人,当过汝南太守,对朝命非常积极。 天子让修广成苑,立刻出粮出丁。 司马越让修千金堨,立刻出粮出丁。 袁孚死后,大晋的忠良又少了一个。 石勒在兖州肆虐一番后,又渡河北上,折腾河北去了。 这厮果然是快进快出,重在掳掠,跟偷鸡一样。 王弥则还没有退去,又从鄄城回到了白马,不知道想干什么。若他作死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三年四败”。 “豫州百姓,能救就救一救吧,别总想着让人帮你烧荒。”邵秀突然叹息了一声,道:“烧荒得到了地,但地上的草木也被烧光了。” 说完,起身离开,到外间闲逛去了。 邵勋愕然。 父亲想得倒还挺多,心地也确实不错,至少比他这种进了权力大染缸的人纯粹多了。 邵勋在绿柳园又留了三天。 二十三日,在诸军集结完毕之后,告别了家人,率部东行。 临走之前,他遣裴康去了趟洛阳,司马越要走可以,右卫禁军不能带走。 这可是整整一万人,哪怕没法与匈奴野战,守城却是合格的。 接下来与匈奴的战争无穷无尽,“精锐师”固然重要,“填线师”也必不可少。你把人弄走了,我再从头招募、训练,哪有现成的方便? 反正话带到了,他也不在乎司马越知道后是什么表情。若司马越实在一意孤行,他直接在半路上将其拦下,那样可就太难看了。 二十七日,大军进入颍川境内。 此时邵勋收到消息:颍阳亭侯荀显暴卒于家中。 大军加快速度,直奔颍阴县而去。 济北郡侯荀畯亲率荀氏族人劳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烂透了! 颍阴就是后世的许昌市,魏晋时乃豫州颍川郡颍阴县,唐时为河南道许州长社县,宋代则是京西北路颍昌府长社县。 颍阴以东不到三十里就是许昌,豫州都督治所。 如果从军事、交通角度来看,颍阴县的地位远超许昌,因为好几条东西、南北向的驿道在此县交汇。 从这里向西北,经阳翟、阳城、轘辕关可至洛阳。 从这里向西,可至襄城。 从这里向南,经汝南可至江夏。 从这里向北,可至荥阳。 从这里向东,经许昌,可至豫州腹地。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四通八达之所。 太平年间,商旅繁盛,可积累大量财货。 战争年景嘛,那就是各方来艹,谁让你路修得好、修得多呢。 颍阳亭,听名字就知道位于颍水北岸。 亭侯的食邑多寡,委实不好说。 少的几百户,多的两千余户、三千户,和郡公差不多了。 荀显这个颍阳亭侯是晋灭吴之后封的。 其时朝议伐吴,荀勖、贾充认为不可,武帝司马炎没听他们的,下令伐吴,果然成功。 战后论功行赏,荀勖因为专管诏命,论功封其一子为亭侯,食邑一千户、赐绢一千匹。 这还不算,又封其孙荀显为颍阳亭侯,食邑也是一千户。 也就是说,荀显这个颍阳亭侯当了快三十年了,以荀家的势力,荀显实际上控制的土地、户口早就不止当初那么点了。 事实上,荀显家阡陌纵横,庄园田亩早就出了颍阴县,深入到了隔壁临颍县境内,总计一百六十余顷。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地主,但也不可小觑。 “郝昌!”邵勋站在一個小土坡上,看着种满小麦的田地,下令道。 “末将在。”郝昌出列应道。 “你率千人于此屯田。忙时下地,闲时操练。”邵勋说完前半句,马鞭一指,道:“河湾处那片田地也占下。从今往后,这里就是颍阴屯田军的驻地了。” “庄园改造一下,所需钱粮、砖石、木料,陈良辅会遣人送来的。”邵勋继续说道。 “改成何样?”郝昌问道。 “改为仓城,以屯兵三千、储粮三十万斛、干草十万束为限。” “遵命。”郝昌应下了。 他的家人还在鲁阳,过阵子要派人接过来了。 没什么不满意的,颍川的生活条件比鲁阳强,虽然安全性不如鲁阳。 “现在就带人接手田地、庄园吧。”邵勋挥了挥手,道。 “诺。”郝昌立刻点了五百河北老人、五百屯丁俘虏,接手了荀显家的庄园。 他已经看到了,偌大的庄园空空荡荡,除了几个荀氏本家派来办理交接的人外,几乎见不到任何庄客、部曲、仆婢——原因只有一个,人家走了。 远处来了大队人马。 济北郡侯荀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前后簇拥了百余骑,手持长戟、马槊。 身后还有千余名部曲,或持枪、或执盾、或掣弓,押着数百辆车。 车上满载财货、粮食,车队后面还有猪羊千头——看样子是出血了,但也不是大出血。 荀家的人马在三百步外停了下来。 荀畯带着几名族人继续前行,在二十步外停了下来,大声道:“陈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荀畯的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几名族人面色各异。 怎么说呢,以荀家的门第以及朝堂上的权势,这话可以说相当软了,甚至堪称“屈辱”。 年轻人在家读书习武,对外界的风云变幻不够敏感,再加上年轻气盛,有些不满族里息事宁人的态度。 当然,荀家老人们是不会像他们这样想的。 荀氏富贵已极,现在该做的是保住这历代先贤积攒下的富贵。故凡事以稳为主,不要轻易与人撕破脸,消耗家族的力量。 乱世已至,若部曲家兵消耗得太厉害,可是没法庇护家门的。 “君侯有礼了。”邵勋在马上作了个揖,看起来十分倨傲,只听他问道:“颍阳亭侯病卒,诚可哀也。却不知其家人何在?” “侄男侄女们伤心过度,已经携众南迁了。”荀畯面无表情地回道。 邵勋不说话,只坐在马背上,静静看着他。 南风乍起,吹得军旗呼啦啦作响。 旌旗之下,银枪军数千甲士持械肃立,同样静静看着荀家一众人。 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荀畯心下一紧,有些担心邵勋暴起发难,让事情无法收拾。 “唏律律……”义从督满昱胯下的战马发出一阵嘶鸣。 身后的义从骑士们纷纷安抚战马,因为他们的马儿也在不安的喷着响鼻,或者用蹄子刨着地面。 荀畯脸色一变,但还算镇定,没有失态。 他身后的荀氏年轻子弟的表现就参差不齐了。 有人非常镇定,面无表情。 有人慌乱无比,脸色苍白。 甚至还有人抵受不住压力,下意识退后了一两步。 邵勋突然一笑,轻盈地下了马,朝荀畯走去,道:“南渡也好。世道纷乱,南走吴地的确实不少,或能保全家族,延续子息。” 说话间,已走到荀畯身边,自来熟地把住他的手臂,笑道:“济北侯亲来劳军,某感激不尽,择日不如撞日,何不痛饮一番,也好见识了荀氏俊异?” “求之不得。”荀畯被一个操役门贱业兵家子把住手臂,心中微微不喜,但他脸上毫无异色,反而布满笑容,立刻应下了。 邵勋微微一笑,立刻下令烹羊宰牛,大酺全军——全场消费,自然由荀公子买单了。 他知道,荀氏内心之中仍然不服,而且颇有屈辱之感。 荀畯带来百余骑兵、千余步卒,看着都像模像样,纵然不如银枪军老卒能打,但也不会太差。 这是荀家的老底子了。 到底是历史悠久的老牌世家,累世经营之下,总能拉出一些精锐部队。 但这些家族的上层太腐朽了,暮气沉沉,胆小怕事。 经营家业的风格又极其保守,不敢豁出去赌一把。 这种状态,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晚唐藩镇。 曾经风光一时的魏博、成德等镇,明明户口众多、钱粮丰足,军队数量也多,甲具还很精良,但整个藩镇暮气沉沉,内部矛盾还多,最后被新兴的宣武、河东镇暴打,成为其附庸,进贡钱粮,出兵助战。 或许,这就是新兴团体与老牌家族之间的区别。 颍川这些老钱世家,一边看不起邵勋这种新贵暴发户,一边又不得不承认其日渐壮大的实力,不得不屈服。 再这么搞下去,别精神分裂啊! 宴会期间,银枪军、义从军挑出了一些精兵,当众表演各种技艺。 到了晚些时分,甚至全军表演了列阵。 那流畅、快捷、精准的动作,充满着节奏的美感,连荀畯这个不太喜欢兵事的人也看得目不转睛。 看完之后,心中更是叹气。 荀家几代人经营,也才养了两千多真正能打的精锐部曲,还舍不得消耗,一直当压箱底的宝贝。 可乱世之中,总有那么些人,趁势而起,通过短短几年的努力,一下子超过世家大族百余年的经营,你说离谱不离谱? 邵勋就不谈了,石勒这种原本在茌平庄园内种地的奴隶,他手底下敢打敢拼的精锐都远远超过荀氏,举众而来,如果不惜伤亡的话,完全可以覆灭荀家。 这天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世家大族百余年乃至数百年的积累,不如这些白手起家的奴隶(石勒)、军户(邵勋)、县吏(张昌)、坞堡帅(赵固)、寒门(王弥)乃至天师道信徒之类乱七八糟的人? 上述这些人,哪个起点有士族高? 家境最好的王弥,也就祖父那一辈是太守,父亲籍籍无名,到他这一代,已与乡间土豪无异。 家境最差的石勒,被打得只剩十八骑,但就是抓住了机会,扯着刘渊的虎皮,三言两语说服以前都不是一个部落的羯人投靠,屡败屡起。 邵勋也不过一介农奴军户,同样能抓住机会,一飞冲天。 这些人,都是短短几年内实力就超过了世家大族百余年的积累,让人嗟叹不已。 或许,时代真的变了。 世家大族固然锦衣玉食、高官厚禄,但这些也是一个牢笼,牢牢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令其变得迟钝、笨拙,在大时代来临的时候无所作为,被人迅速超过。 但想明白了又有何用? 能改变吗?好像不行。 荀畯甚至悲观地猜想,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也做不了多么本质的改变。 到最后,依附于新兴的统治者,继续维持一定的特权、地位,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烂透了啊! 二月二十九日,邵勋结束了在颍阴的耀武扬威,兵发许昌,并在此大会颍川士族,共商护卫桑梓之策。 荀畯也跟着过来了。 这是一种政治态度,信号十分明显。 再加上颍阳亭侯荀显“暴病身亡”的消息飞快流传开来,所有人都明白该怎么做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当初王弥过来的时候,众至十余万,声势极为浩大。 说真的,如果颍川士族能够联合,每一家都不藏私,把最能打的精锐部曲贡献出来,发下厚赏,补足器械钱粮,组成一支联军,与王弥决一死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他们能做到这个地步吗?狗都不信! 而既然不能联合,保护不了自己的安全,那么就只能靠外人了。 许昌的大会,是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邵勋不但收了不少钱粮,还从各个士族手里“借”了总计三百精兵,发回阳城县,置一防府兵。 三百人,大家分摊一下,每家也就出个几十人罢了,有点肉疼,但还可以接受。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 在邵勋看来,没有组织起来、一盘散沙的世家大族,不过就是一个个提款机罢了。 不能一下子弄疼了他们,那样他们会反抗。 慢慢玩就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滚! 新蔡王司马确站在城头,看着远远扎营的万余大军。 据前去劳军的府吏回报,大概有七八千战兵,以及在颍川郡临时征发的近万役徒。 声势煊赫,声势煊赫啊! 司马确没有前去探营,理由是身体抱恙。 他并不是什么有胆色之人。 在三年前的邺城“回合制游戏”中,他的父亲司马腾轻骑出奔,为汲桑部将李丰斩杀。 大哥司马虞素有勇力,听闻父亲遇害,立刻带人回返,正好遇到李丰,将其随从亲兵杀死,李丰被逼投水而死。 但在回来的路上,大哥一行人又遇到李丰部众,被其围杀。 到了最后,也就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三位兄长皆死,于是新蔡王的爵位落到了他这个庶出之子身上。 往事一幕幕,至今仍然深深映刻在脑海中,让他不寒而栗。中夜起身之时,经常汗透衣背,陷入悲观情绪之中难以自拔。 他知道,自己没能力整合豫州的军事力量。上任这么久,主要靠残留下来的父亲旧部招募、训练新兵,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真的不懂。 但他又不能拒绝这个任命。 东海王这一系,已经没几個人了啊。即便为了自己,也要勉力撑下去。 真的难! “都督,李洪不肯去陈留,往南顿、新蔡方向去了。”亲将蹬蹬跑上楼,气喘吁吁地禀报。 “竖子敢尔!”司马确愤怒地拍打着女墙,叱骂道。 李洪是平阳流民帅,有众数千。至河南郡后,闻匈奴兵至,欲南下襄城,然三关闭锁,不得已之下,冒险绕路成皋,抢在匈奴人之前进军荥阳。 坞堡帅李矩相召,不从,复南下颍川。 司马确派人送上钱粮相召,并令其北上陈留,堵截可能南下的王弥。 李洪钱粮、器械收了,但不肯送死,并连夜离开许昌南奔,竟然朝司马确封地新蔡国去了。 流民军是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不过了。 新蔡、南顿、汝南有多空虚,他也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十分愤怒。 “即刻点齐兵马,‘护送’李洪离境,他爱去哪里去哪里,孤不管,总之别在新蔡附近转悠。”司马确下令道。 “诺。”亲将应了一声,但并未离去。 “还有什么事?”司马确知道这个家仆出身的亲兵将领一向有分寸,不会多事,于是问道。 “都督,豫州境内流民众多,不仅仅是李洪一家的事情。”亲将提醒道:“沛、鲁、梁、谯、陈、汝、颍诸郡国皆有,多为王弥贼众残余,后又多了平阳、河东乃至关中流民,众至数万家。今虽捡荒地屯垦了起来,然贼性难改,农闲之时四处掳掠,居民甚苦之。” “你想说什么?”司马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点怀疑,这个家仆是不是收了钱,故意到他面前提这事。 “仆以为,或可上奏朝廷,令其各归各郡,免得生出祸患。”亲将答道。 司马确疑心稍解。 他知道亲将说的有道理。 居民、流民之争,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一州一郡的事情。 有些流民可以用,比如前荆州都督刘弘就收拢了大量北方流民,于荆州诸郡划分无主之地,令其定居开垦,成为居民。 但有些流民不能用。 比如散布在豫州诸郡的王弥残众,非常不安分。去岁大旱,赤地千里,流民与居民为了抢水大打出手,互相攻杀,死者无数。 就目前来看,豫州居民、流民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居民有官面上的助力,有世家大族撑腰,流民则互相抱团,好勇斗狠,双方敌视已久,仇怨颇深,仿佛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就能迅速引燃堆积已久的薪柴。 “都督,前些时日已有游骑抓获自陈留南下的细作,此皆王弥所遣,试图煽动流民作乱,攻占城邑,杀死长吏,掳掠人丁、钱粮后北上,与其汇合。”亲将又道:“若让王弥得逞,则豫州大乱矣。与此相比,李洪都是小事了。” 司马确的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这是现实的威胁,不得不重视。他这个许昌都督就是个空架子,训练超过一年的所谓老兵不过几千人罢了,新募的万余军士整训不超过两个月,没什么战斗力的。 而且器械也不是很齐,工匠们日夜赶造,不知道年底之前能不能给他们配齐上阵厮杀所需的枪弓刀牌甲弩。 这几年,许昌都督区反复流血,损失真的很大。 “王弥为何不亲自南下,指挥这些流民作乱?”司马确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亲将遥指在远处扎营的大军,说道:“都督,陈侯在许昌,王弥应不敢南下。” “他怕了?” “他怕了。” 司马确突然间有些羡慕。 一个兵家子,能打到让某个敌方大将胆寒,绕着他走的地步,应该足以自傲了吧? 王弥也是个怂货,不敢与邵勋硬碰硬,枉称“飞豹”。 呃,这话也有些问题。如果王弥是怂货,那他们又是什么? 司马确摇了摇头,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方才你提及上奏朝廷,此为何意?” “都督或可与荆州那边通下气。”亲将建议道:“关中流民多徙荆襄、南阳,众至五万家,想必王、山二位亦很头疼。如果他们能与都督联名上奏,令诸州流民归家,雍、徐、青、兖诸州刺史遣人接回,则难题迎刃自解,岂不美哉?” “你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司马确笑道:“也罢,过几日孤派人去一趟襄阳、宛城,与山简、王澄谈谈。” “至于李洪,先派兵将其驱逐了,孤的封国不能乱。”说到这里,司马确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狠色,只听他说道:“孤总在想,之前是不是太软弱了,才让李洪觉得孤好欺负,这次给他点厉害瞧瞧。” “诺。”亲将应道。 见司马确没什么要吩咐的了,告退离去。 司马确则再回过头去,看向远处的大营。 颍川士族的代表应该都在,邵勋很威风啊。 ****** 三月初二,邵勋抵达了鄢陵。 这也是一座历史名城了。 郑伯克段于鄢,晋、楚战于鄢陵等等。 鄢陵本不在行军路线上,之所以来此,主要是想拜访下庾氏的大本营,同时向北挪一挪,震慑一下蠢蠢欲动的王弥。 王弥正在白马,搜罗了一大堆粮草、钱帛,从临时督造的两条浮桥上北运。 初三一大早,王桑攥着一张黄纸,匆匆来到了渡口,见王弥正在操练新兵,吭哧吭哧半天不敢说话。 “何事?”王弥瞟了他一眼。 王桑看着手里的纸,几乎要攥出汗来了,不敢说话。 “拿来!”王弥伸了伸手,说道。 王桑叹息一声,道:“兄长莫要生气,这定是邵贼的激将之计。” 王弥一把夺过,展开一看,顿时头晕目眩。 黄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滚!” “我早说你不要看的。”王桑看了一眼王弥,叹道。 王弥许久都没有说话,但他的脸色却像变戏法一般,演绎出了羞耻、愤怒、悲哀乃至恐惧等诸般表情,堪称变脸界的大师。 见兄长如此,王桑的耻辱心也上来了,道:“兄长,老是这么避让也不是个法子。我算是想明白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不赢一次邵贼,这个坎是过不去了。” 王弥还是不说话。 王桑见状,以为王弥默认了,于是说道:“兄长,我军步骑三万有奇,比邵贼多多了。就这么办吧,搞他一下。豫州有很多散落于诸郡的老兄弟,我这就遣人去发动他们,让邵贼后院起火,惊慌失措,把他的豫州打烂。”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王弥一把拉住了堂弟,低声问道:“你怎么得到这纸的?” 提起这事王桑就一肚子气,只听他说道:“还不是刘灵那厮!他带人抓了咱们出外樵采的人,然后让他带信回来,兜兜转转,送到我手里了。” “也就是说,没几个人知道?”王弥问道。 “兄长——你!”王桑有些吃惊。 王弥摆了摆手,道:“伱想多了。邵贼如此辱我,我亦是血性男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这样,你把知道这事的人……” 王桑看着兄长的脸色,懂了,于是低声回道:“一会我就去办,保证手脚干净。” 王弥点了点头,道:“把石勒请过来。他帐下有二万余骑,没这些骑兵,打不过邵贼的。曲阳王令我等渡河南下,本来就是要掳掠洛阳周边诸郡,截断其漕运。石勒滑头,不愿南下,咱们就去‘晓以大义’,他会来的。” 是的,这就是之前邵勋一直在猜的匈奴的战略意图。 他们已经发现了,强攻洛阳得不偿失,硬打下来的可能性太小。不如先攻洛阳外围,即便拿不下,也要将其打烂,最好再截断漕运,让外州钱粮无法顺利输入洛阳,令其不战自溃。 而要截断漕运,荥阳、陈留必攻其一,最好两个都拿下。 “好。”王桑愣愣地点了点头,旋又问道:“那豫州的那些老兄弟呢?” “先不要轻举妄动。”王弥说道:“魏郡那边有曲阳王统率的匈奴精骑,还有赵固的部众。最好等他们都到了,再一齐发动,定要让邵贼吃个大亏。” “还是兄长想得周到。”王桑笑道。 “洛阳那边不会有援军吧?”王弥突然间有点患得患失,不确定地问道。 “应该——没有吧。”王桑迟疑地说了一句。 “你先去办事。”王弥挥了挥手,道。 “好。”王桑兴冲冲地走了。 孤独麦客·作家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战略意 “笨手笨脚的,练了一年多了还这么差劲,趁早回家种地去吧!”鄢陵县郊外,金三正对着第九、第十幢千余名士兵破口大骂。 被他一起骂的还有第六、第八幢的士卒。 他们虽然参与过与匈奴的大战,但那是跟着前面几幢的老兵“混”来的战果,若无老兵带着,十成本事发挥不出三成,只有被匈奴骑兵反复袭扰,最终崩溃的份。 第七幢侥幸没被骂,因为表现好不少,但比起前面五幢三千老兵来说,还有差距,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被抽调到了前面五幢补充战损后,实力大损,不如之前了。 颍川诸郡的士族代表一直“被迫”观摩银枪军的训练。 先是一幢人抽出长垛箭,对着坞堡墙头射箭。 顷刻之间,女墙后的草人身上插满了箭矢。 接着又是一幢人,拿出破甲箭,以什为单位,静态步射挂在远处木桩上的甲胄。 最后还是一幢人,前排行进间直射,后排抛射,大面积覆盖。 射完之后,步弓挂腰间,抽出佩刀,解下左手手臂上的小圆盾,来了一次阵列冲锋。 当浑身插满箭矢的草人被砍得七零八落时,所有人都无语了。 嘴硬是挡不住这些虎狼之兵的,唯有正视现实,尽快调整过来,才能维系住家业。 另外一侧,从洛阳赶回的庾敳跟在邵勋身边,满脸笑容,合不拢嘴。 司徒上疏,请出镇外藩,天子大喜,诏以为兖州牧。 于是,兖州牧幕府在解散一年多后,再度重建,只是不如之前鼎盛了。 一部分人选择在朝为官,一部分人转入太尉幕府,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南渡,投靠琅琊王,大概只有一半人跟着司徒远走兖州,包括三万余步骑。 这一次,庾敳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在朝任吏部尚书,下月便可上任。 这个时候,即便之前再不喜欢邵勋,也必须要改变态度了。 他甚至恬不知耻地宣扬,早就觉得邵太白风姿俊异、有雅量,于是力劝庾家诸人,与太白约为婚姻,成就好事。 对此,新任陈郡侯府左常侍胡毋辅之很是诧异,明明是我…… 但庾敳久历宦海,脸皮厚度不是一般人可比,自然对胡毋辅之无视了。 而且,他更是以伯父的身份,说将来侄女出嫁时,要送一份丰厚的嫁妆,以示鄢陵庾氏之团结。 胡毋辅之只能败下阵来。 度支校尉杨宝亦站在一群人中间,挺胸叠肚,笑意盈盈。 众所周知,他正式站队了,而且是在关键时刻站队,站得“荡气回肠”,站得每个人都知道,站得司马越想将他千刀万剐。 从禁军中被一脚踢出来后,还能被人力保,担任度支校尉,足见这把搏对了。 原度支校尉陈颜,手下最多时八千兵马,多年征战下来,缺额得不到补充,至匈奴攻洛阳之时,只剩五千左右,随后连吃败仗,战后一检点,兵不过一千三四百。 收拢部分逃散的溃兵后,勉强恢复到两千,交到了杨宝手里。 杨宝又得太尉王衍许可,从南下洛阳的流民中募兵千人,将员额整到了三千,也算是一个小军头了。 度支校尉产生于曹魏时期,最开始的名字叫“司农度支校尉”,秩比两千石,主管军事屯田以及屯田所得的军粮调遣。 屯田地方不一,因此包括度支中郎将、度支校尉在内的官员皆由中央派出,管理屯田。 杨宝以及他的前任陈颜,严格来说都是司州度支校尉。八王之乱后,屯田丧失,他们更多的任务变成了转运漕粮。 比如,之前作乱的陈敏就曾经上疏:“南方米谷皆积数十年,时将欲腐败,而不漕运以济中州,非所以救患周急也。” 朝廷从之,以敏为合肥度支,又迁广陵度支,令其转运南方粮谷进京。 到了张昌之乱,“敏请合率运兵”破贼,最后一举剿灭石冰、封云之辈。 也就是说,度支校尉手下的兵,其实已经变成了“运兵”。 杨宝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荥阳、陈留段漕运,将其他地方输送过来的钱粮绢帛及各类贡品,接力运回洛阳,完成“最后一公里”。 “君侯来了。”有人小声说道。 杨宝等人立刻收声敛容,默然肃立。 待邵勋的身影出现时,齐齐躬身行礼,道:“参见君侯。” “无需多礼。”邵勋笑着摆了摆手,与各人温和地打着招呼,待看见杨宝时,一把拉过,笑问道:“兵募齐了吗?” 杨宝是来募兵的。一般的新人还看不上,主要收拢溃兵,以及流民中敢打敢拼之辈,以充实运兵编制,更好地转运钱粮,省得老是向地方郡县借人——运粮的活计,现在是越来越不安全了,而且运兵经常被拉去洛阳打仗,一般的人真无法胜任。 “尚未募齐。”杨宝答道:“石勒、王弥寇兖州,漕运有些不太通畅。待到四五月间,外州钱粮入京,恐不利也。不知君侯……” “到这边来说话。”邵勋招了招手,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杨宝跟了过来,低声道:“君侯,漕运还是要保一保的,不然洛阳恐陷入饥荒,于君侯大业不利。” 邵勋微微颔首,道:“说说你的看法。” 杨宝也不怯场,直接说道:“君侯可知钱璯杀陈丰之事?” 邵勋摇头。 杨宝遂将这段时间了解到的情况讲了一遍。 钱璯在广陵叛乱,杀度支校尉陈丰,取囤积在邸阁内的军粮,然后将邸阁付之一炬,自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 钱璯烧邸阁、杀度支校尉的行为十分恶劣,因为不知道叛乱需要多久平定,邸阁内的存粮又需要多久才能填满,广陵那边的漕运又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图来。”邵勋一伸手,道。 唐剑立刻将一份舆图奉上。 邵勋摊开来仔细看着。 广陵度支校尉陈丰负责的是东线漕运,即江东诸郡的钱粮先利用东吴水系运至长江北岸的广陵(今扬州),然后经邗沟北上,汇集江北郡县的钱粮,至淮阴,再汇集淮河下游郡县的钱粮,继续北运至下邳。 下邳是徐州都督的治所,同时也是水陆转运枢纽。 一般而言,大部分钱粮就近屯于下邳、彭城,以备南方战事。如果有需要,可经鸿沟、菏水接入黄河,输送进京,或者西进汴渠,输送至浚仪(今开封)。 东线之外还有西线。 合肥度支校尉负责将附近地区的钱粮赋税收集起来,经淮水、涡水,运至许昌——中途还有支线,可接入睢阳渠(曹操开凿),运至浚仪。 可以看得出来,浚仪县又是河南的水陆转运枢纽,非常关键。 此县属兖州陈留国,位于陈留、荥阳的交界处,如果谁想截断漕运,攻这里就对了。 “昔年魏武以河南为基,征战四方,四通八达的水系功不可没。”看完之后,邵勋将地图交还唐剑,感慨道:“无论调兵还是运粮,都很便利。” 乘船行军,可比两条腿走路快多了,还省力。 船运物资,也比车马运输快多了,成本还极其低廉。 调兵、运粮速度快,成本低,很多时候意味着你多出来大量部队。 其实何止曹操。 朱温以汴梁起家,后来攻取徐州等地,将唐朝在河南的三条漕运路线掌握在手中,利用四通八达的运河,东征西讨,十余万汴梁禁军的威名响彻大河南北。 曹操的老巢在许昌。 朱温的老巢在浚仪。 这個选址,不是没有原因的。 水运,从来都是最好的运输方式。就连邵勋在梁县,都利用广成泽湖泊以及汝水、颍水运输物资。 人妻曹、人妻朱都在运河边上设了老巢,我人——我老邵的封地陈郡其实正处于河、淮之间,陈县就在睢阳渠边上,向北可直通浚仪,入黄河,向南经颍水入淮河,直抵寿春。 妙哉!豫州真是个好地方,我喜欢。 真男人,就敢以河南开局,征讨不从,号令四方,操天下之权柄,得天下之绝色而妻之。 “唐剑。”邵勋突然喊道。 “仆在。” “你说,匈奴是不是打算截断洛阳漕运?”邵勋问道。 唐剑没想到君侯不是让他办什么事,而是问计,憋了半天后,才道:“仆以为,不管是不是,总要提防的,洛阳耽误不起。” “五月麦收……”邵勋说道:“但去岁大战,河洛麦苗损坏严重,今岁怕是收不了多少。东阳门太仓的存粮,大概也就只能坚持到那会。接上五月新收的小麦,大概还能续几个月。但如果外州钱粮送不进来,新年前后,洛阳必然缺粮。过完年后,甚至会大饥,人相食。届时匈奴攻来,不战自溃矣。” 唐剑默然。 当初他跟着成都王的大军南征洛阳,最后能赢,可不就是因为洛阳缺粮么? 只要截断漕运,洛阳是无法自持的,除非减少不事生产工匠、军士、官员公卿等等——尤其是耗粮巨大的洛阳禁军,可若没有禁军,又如何守得住洛阳呢? “帮人就是帮自己。”邵勋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容忍洛阳漕运被切断。若不来一趟豫州,还不知道匈奴想这么干呢,这是我的失误。杨宝!” “仆在。” “你方才讲的那些话,谁教你的?我不信你懂这些。”邵勋说道。 开什么玩笑!杨宝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 他能当殿中将军,若无东海王府左长史、王国中尉刘洽帮忙说项,同时他又是东海老人的话,绝无可能。 以他的水平,说不出来这些话。 “君侯明鉴,此乃度支王尚书遣人相教,仆亦询问了属吏魏浚。”杨宝讪笑道。 “王尚书?魏浚?”邵勋疑惑地看向他。 “王尚书乃太尉之子玄。”杨宝说道:“魏浚是东阿人,寓居关中,初为小吏。河间王颙败后,流落河南,前阵子经人介绍,来到仆帐下听用。他以前也当过长安的度支校尉。” “王玄竟然当了度支尚书?这么快?”邵勋有些惊讶,又有些释然。 王衍的儿子当度支尚书,奇怪吗?好像不奇怪,他们爷俩就是因筹粮而生…… “将魏浚唤来,我要看看他的才干如何。”邵勋说道。 “诺。”杨宝应道。 “给李重、陈有根传令……”邵勋又唤来文吏,令其撰写调兵命令。 第一百三十五章 酝酿 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 今日无雨,春光明媚。 庾文君红着小脸,跟在母亲、兄长身后,踏青出游,状似无意地看着路口。 几名说是“玩伴”,实则“媵妾”的少女跟在她后面,偶尔也看向路口,脸不自然地红一下。 邵勋就没正儿八经娶过世家高门的女子,也是在最近,他才知道庾文君嫁过来时,还会有陪嫁的媵妾、媵臣。 裴十六、裴进等人就是裴妃嫁到东海王府上时的媵臣。 羊茗则是羊献容做皇后时陪嫁过去的媵臣。 历史上著名的辽国断腕太后述律平,他有一个媵臣名叫韩知古,他的孙子叫韩德让。 跟在庾文君身后的几名少女就是将来陪嫁的媵妾。 一位姓庾,来自庾氏远支,算是庾文君的族妹。 一位姓毌丘,是庾文君的庶出表妹。 一位姓荀,听闻是汲郡庾衮前妻荀氏娘家的人。 一位姓殷,乃与庾家交好的长平殷氏之女——长平县,西汉属汝南,东汉属陈郡,西晋时将颍川郡西华县省入陈郡长平县,合并后的这个县隶颍川,南朝属陈郡,故东晋时称“陈郡殷氏”,这个县就在颍川、陈郡交界处。 所以说邵勋就是個山炮,他压根不懂这些。 娶世家大族的女子为妻,你不需要准备小妾,正妻都为你置办好了。 在正妻怀孕的时候,她会体贴地让媵妾陪伴你,供你泻火,你都不需要出去打野食。 当然,太容易得来的才没意思呢! 男人嘛,正妻怀孕了,陪嫁媵妾多没意思,不如出去逛青楼,那个好玩。 成都王妃、范阳王妃、羊皇后身边都有这么一套媵妾班子,有的二十大几甚至年过三十了,还没被男人开封,就是这个道理。 邵勋每次回家,直接往王妃身上爬,都没注意这些兴许也是出身士族的媵妾(一般是近支庶女或远支嫡女),属实暴殄天物了。 山炮就是山炮,一个字:俗。 路口时不时过去一批人,多乘牛车、马车,很显然,他们也是去出游踏青的。 这批人过去后没多久,一群盔甲鲜明的骑士出现在大路上。 庾文君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 她用目光搜了搜,蓦地,一位身着红色戎袍,骑着白马的骑士出现了。 他顾盼自雄,威武不凡,被人簇拥在正中心,如众星拱月一般。 白马骑士扭头看向了这边。 都说神射手的眼神一定是非常出色的,这不假,白马骑士略过了庾亮那个挫人,再从庾怿、庾冰、毌丘氏等人身上划过去,直接锁定了庾文君。 他策马离了大队,直接奔了过来。 马速不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嘴唇一歙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 白马骑士近了,他的嘴唇仍在翕动着,兄长庾亮已经在和他打招呼,并说了什么。 庾文君心砰砰直跳,她能肯定邵勋说了什么,但她耳边嗡嗡的,什么都没听清。 眼见着骑士已经下了马,并朝这边走来时,她的脸上忽然飞起羞涩的红晕,快步走到了母亲身旁。 邵勋微微一笑,看向毌丘氏身旁的庾文君。 小妮子逃开后,却还大胆地和他对视着。 但也仅止于此了。 小妮子的性格中纵然有野性的部分,但在传统的教育之下,她仍然是羞涩的、矜持的。 她在渴求着某些东西,却又有些害怕,怕的不是邵勋,而是别人的目光。 她又是幸运的,在没法自主选择婚姻的年代,被童年时那道刺破黑暗的一束光点名,求娶为妻,或许是最不坏的选择了。 庾文君身后的四名少女表现各异。 有人躲在人群中,透过重重缝隙,悄悄打量着他。 有人面色平静,大胆地看着他。 有人霞飞双颊,内心激烈地做着搏斗,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还有人看了一眼,就失望地移开了目光,但内心中不断地催眠着自己,试图美化邵勋的形象。 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她没有选择,注定了陪嫁的命运,哪怕不喜欢,不情愿,也只能认命。退出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会被视作羞辱,家族承受不起,好事会变成坏事,亲家会变成仇家。 邵勋上前,先向毌丘氏行了一礼,然后与庾家几位男丁一一见礼。 “君侯这是要出征,好巧啊……”庾亮有些不自然地说了一句。 邵勋悄悄瞪了他一眼。 二十二岁的人了,都已经娶妻了——庾亮有一妻二妾,正妻出身颍川荀氏,两位妾侍分别是尚氏(汲郡)、李氏(顿丘郡)——还这么沉不住气,搞毛呢? 我告诉你,今天不止伱泄露了庾文君的行踪,庾敳也“告密”了,慌什么慌! “是啊,好巧啊。”邵勋说道:“正要去陈郡。” 被邵勋瞪了一眼后,庾亮渐渐镇定了下来,道:“过数日,仆亦率家兵往会。” 说罢,低声问了一句:“真准备北上了?” “那还有假?”邵勋回话时,瞟了一眼庾文君。 小姑娘先是吓了一跳,似是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邵勋居然如此大胆。不过在发现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之后,又眯着眼睛笑了。 对了,就是这个味! 好怀念的小月牙,邵勋几乎在一瞬间回到了八年前,想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 娶一个小迷妹当妻子,感觉很不错啊。 “君侯,朝命都没下来,何必呢?”庾亮不解道。 “元规。”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就不能斤斤计较了。凡事要看远一点,心胸要大一点,要让人看到你有担当,能庇护大家。哪怕一时吃亏,只要长远有好处,事情都值得做。别和个市侩商徒一样,胸怀天下四个字,切记。” 说完,他又看了看庾怿、庾冰二人,笑道:“叔预今年十八了,可有人征辟?” 庾怿赧然一笑,道:“新蔡王欲征我为西曹掾,未就。”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自己有想法,不错。” “听闻季坚要入朝为秘书郎了,可有所思?”邵勋又看向庾冰,笑着说道。 十五岁的庾冰一本正经道:“秘书郎掌图书经籍,可左右王化,清夷国风,正吾所愿也。” “壮哉少年郎。”邵勋赞了一句,道:“我闻松竹挺色,不畏严霜;雕鹘凌空,自有俊气。望季坚能秉持此志,百折不挠,如此则胜人良多矣。” 庾冰躬身行礼致谢。 邵勋回礼,然后又对毌丘氏道:“夫人率家众出游,仆便不打扰,今去陈郡,后会有期。” “军国事重,不可稍阙,君侯自去便可。”毌丘氏说道。 邵勋行了一礼,转身上马离去。 庾文君下意识前跨了一小步,很快便止住了。 毌丘氏抓住了她的手,叹道:“八年了,他变了那么多,你却未变。” 庾文君低下了头,母亲是在说他让两个王妃生孩子的事情…… 四位少女则各有所思。 这个武夫兵家子,出口成章,倒不像军户出身,而像士人子弟,奇哉怪也。 庾亮则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妹婿,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尾巴都要夹起来。明明邵勋从来没对他说过重话,对人也温和有礼,但在他面前,怎么就那么放不开,那么害怕呢? 有些人,不靠严刑峻法,不靠残暴杀戮,也能有深重的威望,真是异数。 ****** 十天后,邵勋率队抵达了陈郡,刺史卢志率州府官员,自项县北上迎接。 与此同时,接到消息的各郡士族陆陆续续派人前来汇合。 也是在这个时候,李重率牙门军主力三千及辅兵,带着大量车马军资,往许昌方向开进。 府兵也开始了动员,陆陆续续往梁县方向集结,总数达到了两千。 不一定会打仗,但军事动员是真的,紧张的气氛也是真的。 司马越身体刚刚有所好转,便离开了洛阳。 他带走了左军、右军及乞活军总,外加骁骑军数百骑,总计约三万二千人,在数十幕府僚佐的簇拥下,于凄风冷雨之中,最后看了一眼洛阳城,滋味难言地踏上了前往兖州的旅程。 王弥的部众已经完全退到了黄河渡口边,但并未离去,而是伐木设栅,翼护渡口及浮桥,好像不愿失去这个桥头堡一样。 石勒在河北转战如风,清河、平原、阳平、广平、顿丘等郡皆遭其掳掠,降附于其的堡壁越来越多。 石勒委派官员监督诸堡壁,索取钱粮,积极操练兵马。 在野马冈之战结束差不多一年半的今天,他的部众已然有些模样了,至少比王弥的兵能打不少。 乐谟在顿丘有点坚持不住的意思。 他与石勒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又不像庾琛那样在河北根基深厚,已经想要放弃此郡,携军民南渡兖州的想法了。 刘汉朝廷对王弥发来的奏疏争论不休,暂时没个头绪。 就刘渊本人而言,他倾向于南攻陈留、荥阳,截断晋国的漕运线路。 这一两年,他愈发感觉到力不从心,身体的衰弱非常明显。 心有所悟的他,无比渴望在临死之前,达成攻克洛阳的心愿。 有些事情,似乎难以避免,将要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汲郡、顿丘、河内、兖州、豫州、洛阳乃至荆襄,一场席卷大半个中原的战争已经开始深入酝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封国 “大晋永嘉四年(310)三月十八日,陈侯治兵于陈县西郊,士族相仪。陈侯御华盖,亲令金鼓之节。” “银枪陈于南,义从、世族兵陈于北,各击金鼓,以为节度。” “有偃月鱼鳞之阵,飞龙腾蛇之变,凡十余法。” “枪弓刀牌、剑槊戟棓,周回转易,以相避就。” “陈毕,南北二军皆鸣鼓角,众尽大噪。” “步骑进退以相拒击,南捷北败。” “噫!北军有诸族之骑军,亦溃不成军。南军追亡逐北,以为盛观。” “讲武毕,各鸣金钲,诸军重整以为常,皆坐。” “陈侯策马阅兵,将士起立,皆山呼‘万胜’,诸族之兵亦噪之焉。” 侯府左常侍胡毋辅之伏在案几上,已写完一篇“通稿”,颇有运动会报道员的风采。 当然,这不是真的通稿,只是一种记录。 古来修史,一般是后朝修前朝,史官们写史的依据便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各种材料。 有关帝王的,一般依据当朝实录或起居注之类。 有关诸侯的,则有史官专门采访,即便战乱年代亦如是——后梁陈留郡王葛从周晚年老退在家,就有史官上门,让他回忆这一生的经历,并挑重点记下。 此时不如唐宋时重视治史,所以不一定会有史官来记录这件事。 但胡毋辅之写下的这些材料还是很有价值的,后世治史之时,如果有哪个史官对此感兴趣,就有可能写上一笔——难得他这次记得比较正经,没有太多夸张之处。 阅兵之后,自然是全军大酺。 银枪军、义从军儿郎跟着邵勋在豫州走了这么一大圈,好酒好肉吃了不少,别提多爽了。 此次大酺,不再是荀公子买单,而是由来自豫州诸郡的数十家士族集体买单。 河南物产丰富,吃的东西自然也丰富。 “我自鄢陵入阳夏,端地一副好风景。”邵勋夹起一块鸡肉,道:“谢公经营得力啊。” 谢裒(pou)闻言没说什么,只抬了抬眼皮,道:“不知陈侯看到了什么风景?” “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邵勋说道。 谢裒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邵勋,笑道:“不想君侯竟是雅人。” 说罢,举起酒觞致意。 邵勋心中有淡淡的不爽,不过还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阳夏谢氏,不算什么大士族。 谢鲲、谢裒、谢广三兄弟的父亲谢衡乃国子祭酒,祖父谢缵为典农中郎将,都不是什么手握重权的高官。 谢鲲娶妻中山刘氏(刘琨的侄女)。 刘琨是中山靖王之后,在国朝其实已经有些没落,但因为是“老钱”家族的一员,名望犹在。谢鲲娶妻刘氏,明显是想得到旧族的认可,打入这个圈子。 效果只能说还行,至少谢鲲有资格跟王敦说上话,甚至成为朋友了。 但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谢鲲表面上和王敦称兄道弟,有时候还得到王衍的赞誉,但王家这种旧族核心成员会真心看得起你吗?关键时刻会拉你一把吗? 说难听点,在王衍眼里,谢鲲、谢裒这种中等士族成员算個鸡儿,还不如邵勋这种舞刀弄枪的人呢,至少他让老壁灯又爱又恨,经常令老王血压飙升,又让他感动得不行。 谢氏兄弟行吗?他们不行。 谢家唯一的破局之策,就是南渡。 都是北方士族衣冠南渡,但历史上有“早渡士人”和“晚渡士人”的说法,早渡早占坑,晚渡连萝卜坑都没了。 衣冠南渡是一次难得的洗牌机会,可以拿捏晚来的老钱家族,然后与他们联姻,抬高门第,再加上早渡所占得的萝卜坑,阶级跃升就完成了。 留在北方的话,机会寥寥,你看看谢鲲在司马越幕府混得如何?哦,他已经决意南渡了,因为不看好司马越幕府的前途,同时对北方局势十分忧虑。 邵勋吃不准谢氏家族的其他成员会不会南渡,至少到目前为止,谢裒、谢广兄弟还没走,或许还在观望吧。 爱走不走,老子不惯着你们! 邵勋又看向阳夏袁氏的代表袁冲。 袁氏这一支可追溯到汉司徒袁滂。 袁滂之子袁涣先投袁术,再投曹操,混得还行。 袁涣之子袁准在武帝时期任给事中,准子袁冲曾为光禄勋,现在已丢官在家。 袁氏到现在虽然混得还行,但颓势已然显现。 这一代,袁冲的堂姐(伯父袁侃之女)嫁给了羽林右监荀頵(荀彧曾孙),生子荀崧。 但荀氏家族大着呢,远近亲疏地位截然不同,荀彧这一支过得并不怎么样。 袁氏、荀氏这次老钱家族的联姻,只能说是互相抱团取暖罢了。 待到袁氏下一代,怕不是只能沦落到与谢氏以及隔壁的殷氏联姻了。 “袁公有礼了。”邵勋举着酒碗,道:“来时路上,在袁公府上小憩,但见苗稼滋润,牛驴皆肥。他日定要向袁公请教。” “好说,好说。”袁冲资历老,但并不摆架子,在风云诡谲的朝堂政争中败下阵来的他现在十分明白武力的重要性,只听他说道:“吾家还有茶树,刚刚采摘,君侯若有暇,或可移步品尝一番。” “哦?河南亦产茶?”邵勋讶然道。 “休说河南了,便是关中亦产茶。”袁冲笑道:“每年二月种茶,每坑种六七十颗子。三年后,每棵收茶八两,每亩计二百四十棵,计收茶一百二十斤。” “看来袁公精于此道。”邵勋肃然起敬。 对谈玄的人,他一向不怎么感冒。但袁冲这种对茶树种植、产量门清的人,却值得他尊敬,最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人了。 “赋闲在家,垂垂老矣,也就这点喜好了。”袁冲自嘲一笑,说道。 “袁公正值盛年,缘何言老?”邵勋故作不悦,道:“待到此间事了,定与袁公好好亲近亲近。” 袁冲心下暗喜,但脸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道:“陈侯名满洛阳,正要请教一番。” “好,就这么说定了。”邵勋遥举酒碗,一饮而尽。 袁冲亦一饮而尽。 不管多么看不起新贵暴发户,在家族颓势尽显、日渐衰败的情况下,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老钱家族也难啊。 今日这般扭扭捏捏与陈侯相交,落在其他士人眼中,说不定就要被嘲笑了。 袁冲仿佛已经听到有些人背地里议论袁家不要脸,攀附新贵,还是个没出身的武夫新贵。 思及此处,脸已有些红。还好饮了酒,别人看不出来,不然真是没脸待在此处了。 “素闻阳夏何氏乃开国元勋之后,今日缘何未见何氏俊异?”与袁冲饮完酒后,邵勋扫了一圈,惊讶问道。 酒宴上为之一静,没人说话。 阳夏何氏乃国朝高门贵第,何曾是开国时仅有的几个封公的人之一。 子孙奢靡无度,不可一世,“日食万钱”乃至“日食二万钱”,令人咋舌。 去年,东海王司马越回京后,在天子面前抓走了何绥,杀之。 何绥之兄何嵩,为弟弟收尸后,曾经痛哭,前阵子病逝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绥弟何机,性子矜傲,曾经凌辱门第较低的阳夏谢氏,令谢鲲等人上门拜谒。别人劝诫,他根本不听,嚣张得很。 机弟羡,既骄且吝,陵驾人物,做官做得天怒人怨,在老家阳夏也搞得到处是仇人。 这样一个家族,纯纯阳夏一霸,又怎么可能看得起邵勋,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号令? 卢志咳嗽了一下,道:“君侯,仆在项县,曾有人检举何氏不法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卢志身上。 这人是真的狠啊! 听闻在邺府之时,搞死陆机兄弟就有他一份。这会到了豫州,又想弄死何氏兄弟? 邵勋没有说话,食指在案几上轻敲着。 陈郡五县,除了阳夏何、袁、谢三个世家外,就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士族了。 这也是他打算把陈郡经营成基本盘的主要原因。 东行以来,颍川诸族皆服,更是死了颍阳亭侯荀显。 没想到啊没想到,荀显之死还不足以警示众人么? 不,其实已经让不少人害怕了。 至少,陈郡袁氏在刻意讨好他。 谢氏表面端着架子,实则慌得一比,因为谢裒来了。 何氏在作死么?只能说,蠢无药医也。 “查!一查到底,谁都不准包庇!”邵勋下定了决心,道:“若有谁知道何氏种种不法情状的,速速出首相告。知情不报者,以同犯论处。” 说这话时,他看向了阳夏谢氏、袁氏、长平殷氏、谯县夏侯氏、南顿应氏等周边几个县的士族代表。 众人纷纷低头。 谁都知道,陈侯打算拿何家开刀了。 陈郡是他的封国,理论上来说,此郡已经完全可以称为陈国了,就像鲁郡公贾氏的鲁国一样。 陈国之内,断不允许有反对他的人存在。 何氏如此不给面子,当真有取死之道。 另外,众人对搞死何家也没太大的意见,原因无他,何家太目中无人了。 尤其是同在阳夏的谢氏,就因为门第比何家低,每年都要上门拜谒,简直就是羞辱。 袁家也受过何家不少气。 把何机、何羡兄弟搞死,或许会有人不忍,甚至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拍手称快的人绝不在少数。 有些脑瓜子转得快的人,已经在思考能不能趁机捞点好处了。 何家太富了,财货、田地、商铺、部曲众多,若能分一杯羹,那就再好不过了。 邵勋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心中冷笑。 贪婪之辈何其多也! 何家的田地、部曲,他不可能给外人。 他招了招手。 唐剑会意,把头凑了过来。 “你遣人去一下洛阳,从禁军中招募三百好手。”邵勋附耳说道:“再派人去忠武军、牙门军中,募三百人。和他们说清楚,可举家搬来阳夏当府兵,人给田百五十亩、部曲三户,衣甲、马匹、器械我来给。” “诺。”唐剑低声应道,转身离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人行 陈颜的任命下来了:合肥度支校尉。 上任途中,他来到陈县致谢。 作为许昌陈氏的一员,他很清楚自己在兵败之后,依然能够平调合肥的重要原因:陈侯上疏力保。 在这件事上,度支王尚书没有反对,天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同样没有反对。那么,在东海王出镇兖州的情况下,事情就这么定了。 他是从洛阳出发的,抵达陈留浚仪县的时候上船,经睢阳渠南下,直趋陈县。 司马越也在浚仪。 他汇合了刘洽收拢的七八千残兵败将——原王堪、王士文所领部众及东海王国军——兵至四万,于酸枣、白马一带与王弥激战。 战斗过程乏善可陈。 王弥深沟高垒,避而不战,只保着渡口。 司马越将大军委托给长史裴邈,何伦、王秉、刘洽、薄盛等副之,经旬日围攻后,克酸枣县北的渡口,但白马一直未能拿下。 陈颜没在此多留,等到船只后,便从浚仪县南下。 浚仪县乱糟糟的。 县令早就弃官而走。 乞活帅陈午率众盘踞于此,但他们不是乱军,而是受命镇守此地。 去年司马越召河北乞活帅入京,李恽、薄盛听从号令去了洛阳。 陈午则率汉、乌桓流民五千余家至陈留。 王平、祁济更离谱,见陈午在陈留,不与他相争,直接去了陈留隔壁的梁国,找了一块地盘踞下来。 乞活军的发展是非常迅猛的。 想当年,司马腾带至河北的乞活军只有一万余人,多为并州官吏、军民。 镇邺后,司马腾只抽调了少许人马为他守城,大部分乞活军在冀州诸郡就食,由此开始了大发展。 不但有并州胡汉百姓东下冀州加入,还有许多冀州军民入伙。 之前汲桑叛乱,乞活军一下子出动了五万众,可见其规模。 与一般流民军“反晋”宗旨相比,乞活军的宗旨是“扶晋”,这是他们与流民军最大的区别,毕竟体制内的嘛。 就目前而言,乞活军已经形成了三大“根据地”。 黄河以北的在广宗上白(冀州安平郡)一带活动,且耕且战,由原范阳王司马虓的主簿田徽统率。 黄河以南的则以陈留国浚仪县为驻地,由陈午统率。 在王平分家之后,梁国即将成为其第三个根据地。 陈颜从浚仪南下之时,随处可见操并州、冀州口音的流民。凶悍好斗,抢劫成性,若非他有官身,又有上百随从,说不定真被人给抢了。 “好好的漕运重镇,竟然被乞活军占领了。”陈颜唉声叹气。 “好歹他们是司徒的兵,不至于截断漕运。”陪着他一起南下的杨俊安慰道。 “现在是听话,将来可很难说。”陈颜摇了摇头,道:“指望这些人抵挡匈奴,司徒怕是想多了。” “不用他们又用谁呢?”杨俊无奈道:“许昌都督可没什么兵了啊,兖州兵也被司徒拿在手里,地方空虚,只能召乞活军来抵挡一二了。” “说得也是。”陈颜点了点头,旋又看向跟在他身后的王隐,问道:“处叔回了乡里,比我等在外奔波之人,可要强太多了。” 王隐,字处叔,骁骑将军王瑚之弟,陈郡陈县人。 他们家算是寒素门第。 寒门大概是天下门第中上下限差别最大的了。有的寒门家无余财,过得比较苦逼,连饭都吃不饱,有的寒门阡陌纵横,奴仆成群,生活奢靡。 陈郡王家算是比较穷的,也就到了王瑚这一代,因为在禁军中为将,日子才好了起来。 但禁军将领嘛,能捞的好处有限,比不得太守之类的地方官。 所幸兄弟二人心态不错,对物质要求没那么高。尤其是王隐,能读书、写书就满足了,别的没有太高的要求。 之前他一直住在洛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这般低调,还是被陈侯打听到了,聘为侯府中大夫(第九品)。 王隐本不愿任官,奈何兄长劝说,同时又是回陈郡老家,再三考虑之后同意了。 这次便跟着陈颜、杨俊一起南下——杨俊原为司徒掾,现已离府,此番是奉王衍之命过来谈事。 “陈校尉说笑了。”王隐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合肥是个清静之地,不比中州好?而今不知多少衣冠士人南渡呢,哪怕丢官去职也要去江南。陈校尉得以度支合肥,不知被多少人艳羡。” 度支校尉是个肥缺,这谁都知道。且是度支合肥,远离洛阳是非之地,更是肥缺中的肥缺。 听闻陈颜与糜晃相交莫逆,曾与陈侯一起在轘辕关打过王弥,关系自然不一般。 况且许昌陈氏已经倒向陈侯,他能去合肥督运漕粮,一点不奇怪。 在东海王出镇兖州之后,现在想要谋官,找王衍、刘暾之辈固然没错,但如果另辟蹊径,求到陈侯府上,有时候也会有惊喜。 他与王夷甫的关系可不一般! “我是去合肥干得罪人的事情的。”陈颜苦笑道:“三月了,还没一船漕粮经涡水至浚仪。太尉、尚书都急了,就连天子都下旨垂问。我这番下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钱璯之乱不是已经被平定了么?琅琊王又素来恭敬,难道会扣发钱粮?不至于吧?”杨俊惊讶道。 钱璯叛乱,旋起旋灭,现已经被江南豪族武装剿灭了。 出兵最多的是义兴周氏,这是他第三次平定江南了。 第一次是出兵平定石冰,主要功劳是陈敏的,但义兴周氏的周玘集结部曲私兵参战了。 第二次是陈敏之乱,这一次是江南豪族集体背弃他,转而刀兵相向,周玘也率部曲参战了。 第三次就是钱璯之乱了。周玘再度出兵,一举平定。 所以,他得了個“三定江南”的美誉。 从侧面也可以看出,江南豪族的势力已经非常强大了,义兴周氏动辄组织一万多私兵部曲,且还有相当战斗力,却不知这个家族到底占有了多少土地、人口,大概可以“闭门成市”、“自给自足”了。 琅琊王司马睿对他们大概也只能安抚、拉拢为主,连重话都不敢说的。除非南渡士人越来越多,带过去大量北方军民,才能让司马睿、王导的腰板稍稍挺直一些。 “我忧心的不是钱璯,而是吴地豪族的态度。”陈颜摇了摇头,不想多说这个。 汇集至合肥的钱粮,不仅仅包括在寿春等魏晋旧地征收的赋税,还有更南边吴地的资粮。朝廷现在这个样子,陈颜有点担心江南士人起了异心,那就不好收拾了。 杨俊一听就明白了,顿时愁上心头。 作为弘农杨氏的一员,他没有南渡的心思。在司马越出镇之后,他投靠了王衍,又积极靠近陈侯邵勋——其父杨准与乐广交好,杨俊与乐广之子乐肇等人亦是好友。 他很清楚,现在的洛阳朝廷离不开外州钱粮。在中原打成一片的情况下,相对稳定的南方就是个难得的输税之地。 广陵度支校尉衙门已经瘫痪,合肥若再出问题,可就真的麻烦了。 但这事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指望扬州都督(治寿春)周馥能稳住局面了,尽可能搜罗钱粮输送入京,以与匈奴进行持久战。 几人一边走一边聊,两三日后即顺着睢阳渠过了扶沟,进入阳夏县境。 这个时候,远处冲天的大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遣人一问,原来着火的是陈郡何氏的庄园之一。 刺史卢志率军抓捕前邹平令何机,何机举兵相抗,庄园被攻破之际,举火自焚。 “这……”陈颜张口结舌,震惊不已。 杨俊目光深重地看着隐隐传来呼喊声的何氏庄园,心中惊疑不定。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王隐也猛然抬头,看向曾经辉煌无比的何家庄园,久久无语。 他甚至爬上了座船顶部,默默看着。 围攻何氏庄园的兵众非常多,但衣衫杂乱,器械也五花八门。 在稍远处,则有两千多名甲士持械肃立,看样子是压阵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压阵之兵应是陈侯的私兵部曲银枪军。那么,围攻何家的是什么兵? 答案其实很明显:士族部曲。 至于是哪家或哪几家的部曲,就不得而知了,多半跑不出袁、谢两家吧。 或许还有别家,盖因陈侯在此大会诸族,每家都多多少少带了点人过来。 驱士族之兵以攻士族,然后把何家瓜分一空? 真真是好手段。 经此一遭,“陈郡”大概真要变成“陈国”了——邵家的陈国。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整合的意义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渐次浇灭了庄园各处的火苗。 谢裒的脸色很难看。 老实说,他是想整治何家,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奈何他没有选择,陈侯也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在那个时候,如果不肯当众表态,他走不出陈侯的营寨。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当众拒绝陈侯的威逼,但终究没敢这么做,别人也会当他是傻子。 你谢家受了何家多少侮辱?如今有人帮你出气,你居然还不领情,你是不是傻子? 或许,就连兄长都不会理解他。 何家太欺负人了,你得罪了东海王,得罪了陈侯,得罪了曾经履任过的郡县的官民,得罪了陈郡所有世家,得罪了阳夏桑梓的百姓,没人会为你说话,没人会为伱抱屈。 杀了你,只会让更多的人拍手称快。 这就是个坑,不跳也得跳,没有任何办法。 袁冲看了一眼谢裒,叹了口气,道:“幼儒,何必如此沮丧?何家取死有道,即便陈侯不杀,早晚也会灭族。洛阳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何家的财货,就等着瓜分呢。凭他们家在洛阳的那几个仆役,可守不住啊。” 谢裒看了袁冲一眼,片刻后说道:“袁公,我并非不愿报复何氏,但何氏不该如此灭亡。此例一开,士族还有何体面?” 袁冲闻言,反问道:“张方杀得少吗?苟晞杀得少吗?在他们眼里,士族有何体面?” 谢裒一窒,但还是说道:“这天下不该如此……” 袁冲冷笑一声,道:“幼儒是觉得朝廷尚在,不该这般没有规矩吗?老夫劝你一句,别多话。陈侯已经很讲规矩了,何家的那些烂事,哪一条是假的?真要追究的话,该不该死?再者,前年东海王自领兖州牧,有过朝旨吗?去岁冀州刺史王斌死后,幽州王浚自领冀州刺史,问过朝廷吗?南阳王模,都督雍梁秦益四州诸军事,他为何将天子御赐之剑交给张轨,擅自委以凉州生杀大权?他就没资格管凉州!” 谢裒无言以对。 司马越、王浚、司马模做的这些事,严格来说都形同谋反,但有人追究他们吗? 没有,所有人都像没看见一样。 当然,这也不是说陈侯就是什么好人,他一样跋扈,一样干过很多形同谋反的事情。 他与司马越、司马模、王浚有個共同点,就是朝廷没法追究,或者追究不了。 “受教了。”谢裒拱了拱手,强笑道。 “无妨,想通就好。”袁冲摆了摆手,道。 其实,他知道谢裒之所以如此沮丧,并不是因为对朝廷如何忠心。 他和自己一样,忠的是这个能让他们安享富贵的秩序。 秩序在他眼前被赤裸裸地破坏了,冲击力不是一般地大,所以他有些惶恐。 若杀人的是东海王或王太尉,可能还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可偏偏是陈侯邵勋,只能说——唉! “万胜!”前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二人寻声望去,却见陈侯策马来到了何氏庄园外,不知道宣布了什么,刚刚结束战斗的各家部曲们齐声欢呼。 袁冲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在快速崛起。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捋须而笑。 早就做出选择了,不是吗?既如此,还有什么好嗟怨的? 多半是赏了参战部曲们一点浮财,邀买军心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因为这不是禁军、郡兵或别的什么部队,而是他们的私兵部曲。 部曲世世代代生活在他们的坞堡庄园内,主家威望早就深入骨髓,他们的家人更是在庄园们为质,除非将其接走,不然很难被人拉走。 “走吧,去看看。”袁冲招了招手,道。 谢裒默默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庄园正门前,诸族代表基本都在这里了。 另外,似乎还多了几个人。 “……漕运乃国本,君上任后,当勤谨用事,不得懈怠。”陈侯的声音远远传来:“周都督乃朝廷荩臣,你没事多跑几趟寿春,通力协作,将漕粮运入京中。如此,功莫大焉。” “仆谨遵陈侯教诲,定用心做事。”陈颜回道。 袁冲、谢裒走了过去,却见一比陈侯年岁要大不少的人刚刚恭恭敬敬地请示完毕。 场面有些滑稽,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似乎又很自然。 见到二人前来,邵勋点了点头,然后附到陈颜耳边,低声道:“合肥运兵,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此事关重大,切记切记。” “我省得。”陈颜重重点了点头。 合肥运兵不多,但数千人还是有的。而且掌握着大量船只,价值非常巨大。 他知道,陈侯身边的精兵猛将非常多,自己没有任何优势。那么,就只有另辟蹊径了,漕运兵丁善于行船,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必须好好把握。 邵勋见他明白了,心中满意。 就喜欢这种脑子清醒懂事的人,如果陈颜事情办得漂亮,将来未必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在河南与拥有大量骑兵的敌人拼杀,怎么能少得了成建制的水师呢?哪怕只是合肥运兵这种“假水师”,都是有极大价值的。 与陈颜说完话后,他又看向杨俊,道:“惠彦来此,必有要事。” 杨俊点了点头,又脸色为难地看了看众人。 “来这边。”邵勋拉着他来到了庄园里边。 银枪军的士卒已经入内接管各处,并开始搬取财货。 何家确实富,这只是一个庄园而已,就搜出几千贯钱、万余匹绢,其他财货无算。 怪不得能日食物二万钱呢,人家何氏兄弟一年光吃饭就要花七八千贯钱,更别说其他奢靡用度了。 这是邵勋多年来见到的最有钱的一个家族,没有之一。 “太尉遣我来问,漕运会不会受到影响?”杨俊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司徒不是在陈留么?”邵勋反问道。 “司徒早晚会走的,他只是出口恶气罢了。”杨俊叹道:“也就是欺负下王弥的留守兵马。酸枣之战,杀敌三千,听闻乞活、左右军、王国军损失亦不下此数。白马那边杀得也很惨烈,诸军轮番攻打,以众凌寡,却始终拿不下来。司徒怕是没耐心了,他要去濮阳。” “漕运自浚仪出,必走荥阳,太尉想让我去哪边?”邵勋问道。 “最好把陈留、荥阳都稳住。”杨俊说道:“这两个郡国鏖兵多年,县乡残破,兵力寡弱,若无大军镇守,恐为贼人所趁。” “天子何意?”邵勋又问道。 杨俊扭头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司徒在京时,天子惴惴不安,不敢有什么动作。而今司徒出镇兖州,天子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太尉觉得,天子固然深恨司徒,但对陈侯也没什么好看法。司徒远走兖州,陈侯近在咫尺,假以时日,若有人撺掇,必生事端。” 邵勋脸色凝重了起来。 司马炽就是这样一个人,给他几分颜色,他敢开染坊。 曾经拿捏他的司马越走了,他或许觉得自己又行了,不搞点事简直浑身难受。 那么,他搞事的目标是谁呢? 司马越仍然最吸引他的仇恨,其次便是他邵某人了。 太白星精降世这根刺,始终扎在肉里,天子肯定会忌惮他。 凡事有利必有弊。 谶谣之事看似已经过去,但影响是长期的。 好处是很多人信了这事,敢于投靠他邵某人了,特别是一些士族子弟。 邵勋不会天真地认为,光靠武力就能让世家大族纷纷来投,这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更不是充要条件。 坏处是他让天子更加忌惮了,吸引仇恨的能力急剧上升,毕竟洛水是真的断流了啊。 如果司马炽得到机会,他绝对不介意弄死邵勋,这是肯定的。 “太尉觉得,如果君侯率部翼护漕运,则天子会投鼠忌器,暂且按捺住某些心思。”杨俊看了眼邵勋的脸色,继续说道:“人都是要吃饭的。在这件事上,天子也无法违拗所有人。” “太尉真是老成谋国之人。”邵勋感慨道。 天子要想干什么事,也得有人来帮他办。在这会,维持漕运畅通是重中之重,是政治正确,司马炽若不顾这点,执意乱来的话,一定会被群臣劝谏,甚至包括投向他的所谓忠臣们。 “太尉还得到消息,石勒可能会来荥阳……”说到这里,他喊来随从,从包袱内取出一封信,交到邵勋手上。 邵勋接过,先看了看密封,然后取出信件阅读。 看完后,又折好收了起来,盘算良久。 二月东行以来,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整合豫州的力量。 到目前为止,颍川、陈郡应该是比较稳固的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一旦与石勒、王弥交战,颍川、襄城、陈郡可提供大量夫子、钱粮,而且三地还有一定的生产能力,可补充部分军资器械乃至车马、役畜。 传闻石勒有两万多骑兵,如果他抄截自己粮道的话,那么还可利用度支校尉杨宝帐下的船只,沿睢阳渠、汴渠转运物资。 船只不够的话,陈郡、陈留以及南边的谯国、汝阴还有大量做买卖的士族豪强,他们手里的船只也不少,可以临时征用。 其实这就是整合豫州的意义。 要想与拥有大量骑兵的敌人作战,一是利用地形,比如豫西山区,二就要利用好河流。 正面作战他不怕。 石勒若昏了头,胆敢用骑兵来冲邵勋的步兵,他一定会让大胡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但如果石勒绕过他的步兵主力,利用机动性抄截粮道,乃至突袭襄城、梁县一带,就比较麻烦了。 邵勋还没想到太好的应对办法,但他知道,必须首先保证自己的步兵主力不断粮,这是最基本的。 运河一定要利用好! 另外,同样拥有机动性的府兵要作为预备队,防守好老巢。一旦敌骑突入,立刻追着他们打。 骑兵拥有高速机动能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府兵在内线作战,可以在各个节点提前预备马匹、草料,补给充分,马力充足。 拼机动性拼到最后,石勒一定拼不过他们,会被府兵追上。 没了机动性的骑兵,在府兵那里就是盘菜罢了。 一定不能让石勒在豫州轻易获得补给! 有些世家大族的膝盖太软,容易跪。若没提前整合,打好招呼,保不齐就有人送钱粮给石勒,花钱消灾。 可惜啊,若再给他一年半载,把豫州彻底稳定下来,即便是大队骑兵,也不一定能在豫州随意跑马。 人可以忍受一时的饥饿,马不行。 “太尉之意,我已知悉。”邵勋说道:“惠彦可速回洛阳,请天子颁诏。调令一至,我部便可北上。” “好。”杨俊松了口气。 陈侯确实有大胸襟、大格局、大气魄,有事真上。 有他在,今年的漕运或许能维持住。 第一百三十九章 荥阳 “嗖!”一箭飞出,正中百步外的草人。 传说中的百步穿杨么?众人看傻了。 不过他们没时间继续惊叹了,随着战鼓擂起,上万部曲私兵排着一个锋矢阵,朝着陈侯箭矢所射方向,墙列而进。 阵型有些粗疏,士兵们也不是很熟练,前进过程中错漏百出。但还好,没有造成大的混乱,顺利前进到了指定地点,对草人完成了一次进攻。 “世家部曲私兵,精于千人规模的战斗。千人以上、五千人以下,或也能勉强打一打。及至万人,或者需要排出他们不熟悉的阵型时,便错漏百出,茫然无措。记下来。”邵勋站在高台上,看着正在进行最后一次会操的诸族私兵,吩咐道。 文吏当场记录。 金正、王雀儿、满昱、唐剑等人侍立于侧,各有所思。 他们看过很多次世家私兵的操练,发现其基础技艺不算太差。有些精锐部曲,更是精通诸般武艺,敢打敢拼,勇猛无比。 这就让他们很疑惑,有如此实力,为何不敢与王弥、石勒等辈厮杀? 会操了几次后,他们渐渐明白了,就像陈侯说的,人越多战斗力越差,不知道怎么打。 世家大族聘回去的溃卒、老兵,多为下级军官、士兵,军事传承并不全面,教到一定程度就教不下去了。 士族自己家里可能也有兵书战策——如果这个家族以儒学、玄学起家,且没有出过大将,就不一定有了——但他们未必会时常操练大规模战阵。 一个是消耗大,一個是没必要。 久而久之,就这个样子了。 与豫州士族相比,江南世家、豪强真是一个异数。 这或许与东吴曾经的政治现状有关,这个国家比曹魏更借重世家大族的力量,导致其政治生态较为独特,到了最后,军队主体甚至都变成了士族、豪强武装。 “操练完毕,人赐绢一匹。”见到上万部曲武装开始收兵集结后,邵勋下令道。 没有丝毫意外,欢呼声十分热烈。 不一会儿,数十部曲家兵首领在得到主家许可后,带人过来领赏。 “谢陈侯赏赐。”众人纷纷感谢。 邵勋趁机勉励一番。 他甚至已经用心记下了一些部曲首领的名字,当众叫出来后,被喊到名字的人十分激动。 这种手段,看似不怎么高明,但真的有用,只要你肯花时间、花精力去做,总能有效果。威望、人心,往往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给军士们发完赏赐后,剩下的浮财他不打算全拿了。 在粗粗了解何家的财富量级后,他只打算取钱帛三万匹贯,剩下的全由参战诸族分了,包括那些商铺。 至于土地、部曲和粮食,自然由邵勋笑纳。 另外,有关何家党羽的事情也在深入挖掘。 依附于何氏的豪强地主不少,正好趁这次一并料理了,估计又能弄到不少钱粮。 钱粮有三个用途。 第一是安置府兵及其家属、部曲,第一年的开支至少要能覆盖掉。 这一部分主要是粮食开支,或许需要再采买些耕牛、农具,但不多,何家甚至有现成的。 第二是拿出一部分用来买马、募兵,这事由吴前负责。 凉州兵马上就要走了。 邵勋让吴前再带一批礼物去凉州,答谢张轨赠马之事。顺便去那边买一批马,招募一些兵士回来。 他打算拿出两万匹绢、五千贯钱,外加从何府抄到的部分金银玉器、中原货物之类,与北宫纯等人一起上路,返回凉州。 至于何时回来,还要再看。 邵勋觉得明年凉州兵多半还得来,正好一起返回,免得半路被人抢了。 第三,如果抄掠何家党羽还能有所收获的话,邵勋打算与陈郡士族置换一下土地,尽量把地集中起来,安置屯田辅兵。 理想情况下,应该在陈县、宁平城、项县一带形成个稳固的统治区。 毕竟,世家大族的部曲、土地都是他们自己的,随时可以转投他人,没有太多制约。 但自己的控制区就不同了,土地相对平均,以军法管治,没那么容易叛乱。 四月初,在陈县盘桓日久的邵勋终于收到了圣旨:率部北上,屯驻荥阳。 另外,他还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顿丘太守乐谟发来的,言石勒猛攻顿丘,诸县皆陷,堡壁多有降贼者。 到目前为止,他只勉强保着郡城,无力收复失地。 城内还有不到四千兵,以数百南阳乐氏部曲、数百河北籍义从武士为基干扩充来的,战至今日,死伤甚多,粮草器械也不是很充足,故请率军民南撤。 邵勋回信让他坚持。 不过话也没说死,实在不行的话,撤退也不怪他。 外无援军,又孤悬于大河之北,你让人怎么坚持? 汲郡情况稍好一些,但也很困难。只不过老丈人在那边当官时间长,又打赢了几次守城战,准备也做得比较充足,故能坚持更久罢了。 第二封信是裴妃写来的。 邵勋看完之后额头生汗,这也太…… ****** “夏四月,大水。兖州地震。” 睢阳渠是人工开凿的。 建安七年(202),曹操至浚仪,“治睢阳渠”。 其实就是把浚仪(开封)、陈县(睢阳)之间的河流、湖荡、湿地规整起来,形成一条完整的运河。 睢阳渠、汴渠、涡水、颍水、泗水之类的南北向的河流十分关键,盖因黄河、淮河大体并行,都是东西向,要想沟通二者,必须靠这些南北向的天然或人工运河。 淮河、长江之间同理,一样需要南北向的河道沟通。 整个漕运网络就是靠这些东西南北向的河流建立起来的。 睢阳渠并不宽阔,水量也不是很丰沛,一直以来都是比较“温柔”的。 但永嘉四年的夏天,随着连番暴雨降下,水势大涨,睢阳渠这条人工运河竟然也显露出了几分狰狞。 纤夫们喊着号子,踟蹰行走于睢阳渠两岸,拉着一艘又一艘重载船只,逆流而上。 船只前后甲板各站了五六名军士,挎刀执弓,威风凛凛。 他们是银枪军的士卒。此番北上,不用两条腿走路了,直接乘船,非常轻松。 船舱内全是一袋袋的粮食,部分缴获自何家,部分由豫州士族供给。 经过去年的大旱,豫州上下也很难,粮食并不是很充沛。这一次筹粮,可真是要了他们的老命了。 但世道如此,能怎么办呢?匈奴来了,怕是索要得更多。 粮食再不够,也要优先供给军需。至于会不会有人因此而饿死,那就管不着了。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乱世中血淋淋的现实。 渠水西岸的驿道上,更多的士兵、车马正在行军。 他们主要来自颍川、陈郡、谯国三地,总计七千,其中骑五百、步军六千余。 除骑兵外,绝大部分给银枪、义从二军的七千战兵充当辅兵 简单来说,邵勋统率的兵马计有银枪军战兵六千、义从军战兵八百余、三郡士族提供的骑军五百,外加他的亲兵,约七千五百战兵。 另有郝昌统率的辅兵两千、三郡辅兵六千余。 总兵力在一万六千人上下。 兵不多,但质量比较高。尤其是六千银枪军战兵,他们是战场上当之无愧的中坚主力。 没了这六千人,剩下的一万都是土鸡瓦狗罢了。 四月初六,大军抵达浚仪县西郊。 大群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中,窥视一番后便离去了。 他们不是敌人,理论上甚至是友军:乞活军的乌桓骑兵。 广宗、浚仪、梁国都有大量乌桓以及其他杂胡流民,跟着乞活帅们四处就食。 他们会骑马射箭,但很多人已经沦为了步兵。毕竟都混到要饭的地步了,还想骑马? 在草原上,如果不是生活必需,牧民们根本不愿意养马,太不经济了! 眼前这数百骑,大概是乞活帅陈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成建制骑兵部队了。 在浚仪稍事休整数日后,大军继续启程,一路向西。 此时邵勋收到消息,石勒在顿丘大造浮桥,似要南渡,司马越解白马之围,进驻濮阳。 潘滔在传递这道军情的同时,又附了一行小字。 邵勋看完后只觉心情沉重。 司马越又一次晕厥了。 这次醒来后,脾气极大,动辄打杀仆婢,且忘记了不少人和事。 邵勋不为司马越担心,更担心跟着他的数万大军,还担心司马越死后,陈午、祁济、王平等乞活帅不再尊奉号令,自行其是,由对抗匈奴的友军变成敌我难辨的“野怪”。 四月十五,大军抵达荥阳。 李重率牙门军两千赶来汇合,并将一批军用物资以及对付骑兵的车辆送了过来,随后便返回了长社,他要组织后方的留守部队。 四月二十,第一批漕船从合肥启运,打算经谯国、陈郡、陈留国、荥阳郡进入黄河,前往洛阳。 广陵度支衙门恢复了,但粮草已被烧毁,一时间难以筹集。 几乎与此同时,刘聪率数万人抵达河内,总揽前线军务。 汉晋双方在西至河内、东至顿丘的数百里战线上隔河对峙,围绕漕运而展开的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四十章 全线出击? 阴沉的天空下,乌云垂得很低,几乎压到了山尖上。 天有些热,没有风,黏糊糊的,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满是芦苇丛的河岸。 细碎的小雨滴落了下来,芦苇丛中响起一阵咒骂。 片刻之后,数十艘小船齐齐划向岸边,船舱内高高矗立着的战马显露出了身形。 水花溅起,战马嘶鸣。 百余骑很快上了岸,稍事休整之后,在向导的带领下,直冲而出。 金色的闪电如同狂龙的利爪,在半空中激烈地飞舞着。 雨点渐渐密集了起来,马蹄声也愈发急促,显示了主人迫切的心情。 近了,越来越近了。 “嗖!”一箭飞出,正在田野中收拾器具的农人扑倒在地。 惊呼声不断响起,农人们四散飞逃。 他们气喘吁吁,满怀恐惧,即便是逃跑,也尽量顺着田埂,不舍得破坏即将收获的庄稼。 “嗖!”又一箭飞出。 田野之中,一具身体飞跌在地,压倒了一片麦子。 鲜血渗入大地,濒死的农人怒目圆睁,手下意识扶了扶被他压倒的麦子,渐渐没了声息。 “嘚嘚!”百余骑冲入麦田之中,抄近路冲向了堡壁正门。 正门有少年拿着长矛,犹犹豫豫,一边看向正往这飞速冲来的敌骑,一边看向正往回撤的堡民。 其中有他的朝夕相处的亲人,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有他青梅竹马的女孩…… 他犹豫了,他做不到那么绝情。 已经有人在催促他关门了。 他颤抖着双手,热泪盈眶,手上仿佛有千钧之力。 “轰!”雷声炸响在耳边。 “噗!”一骑奔至身前,长槊猛地穿透他的身体,将他挑了起来,叉在半空。 少年终于看到了亲人。 他们被敌骑撞到在地,生死不知。 少年看到了朋友。 他被一把马刀划过,鲜血冲天而起。 少年看到了少女。 她被一支箭带倒在地,又被后续驰来的战马踩踏。 “呼!”少年残存的意识感受到了风声,他勉力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被甩飞了出去。 已经有敌骑冲进院墙了,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四处乱窜。 完了!这是他仅存的意识。 “嘭!”尸体被甩入了人群之中。 砸到了七八个冲出来的汉子。 越来越多的敌人涌入院子,他们凶狠无比,装具精良。 三两下之间,便瓦解了堡民的反抗。 尤其是一位重甲大将,身材魁梧,气力惊人。一人一盾一刀,连斩数人,勇不可当。 大将身后还有七八个神射手。 他们弃了绵软的角弓,换上了步战用的硬弓,指哪射哪,威慑极大。 “轰隆隆!”雷声再度响起,遮掩了惊天的惨叫。 当铺天盖地的雨帘遮蔽整个大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敌骑凶残又狡猾,更十分老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潜渡偷袭之事了。 堡民中残存的数十男丁被绑了起来,驱赶到院中,任其淋雨。 老人开始做饭,为敌骑和他们的马匹准备食物。 女人则被拖进了房间内,淫笑声和哭叫声不断响起。 ****** 天色已近傍晚,夕阳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不肯轻易落下。 高高的山岗之上,数百人把截住了唯一一条山道。 他们面色凝重,看着山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大气都不敢出。 山下的人群并不杂乱,相反还颇有章法,刀枪剑戟罗列,金鼓旗号俱全。 他们没把山上的人群放在眼里。 这些人面黄肌瘦,衣衫单薄,手里的武器锈迹斑斑,不堪使用。甚至还有人拿着农具、粪叉、木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们也曾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太清楚他们的实力,他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了。 可怜?不存在的。 乱世之中,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心早就硬了。但凡有一丝软弱,都活不到现在。 已经有人上山了,随手射了几箭,杀了几人后,山道上一片骚动。 良久之后,有人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夕阳终于跌落了下去,只在西边留下一抹残存的血色。 仅存的粮食被拉了出来。 瘦骨嶙峋的牛羊被驱赶了出来。 山道上有人嚎啕大哭,没了粮食、牛羊,他们怎么活? 更多的人则面露悲哀,但没有阻止。 总还能剩下十天半月的口粮,有这個时间,兴许能寻到活下去的办法呢? 实在不行就去借粮。 如果借都借不到,就去投靠大坞堡,卖身为奴,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领头之人似乎读过书,认识字。 只见他稍稍询问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张黄纸,草草写了份礼单。 片刻之后,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独自下山,来到了一位被大群军士簇拥着的军将面前。 他昂首挺胸,直着腰板,先抱拳作揖,然后将礼单高举过顶。 有军士上前,将礼单取下,交到军将手中。 军将随意看了看,问道:“藏了多少?” 军将的亲兵纷纷冷笑,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 “将军若赶尽杀绝,某无话可说。”首领正视着军将,沉声说道:“我的寨子小,挡不得将军一击,但临死之前,总能拉几个垫背的。” 军将笑了起来,然后手一指,道:“给我打!” 亲兵们冲了过来,马鞭、刀鞘兜头盖脸砸下,打得山寨首领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因为剧烈的疼痛,他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但却一直没吭声,没求饶。 “停!”军将说道。 亲兵们停手退了回去。 “出一队五十丁壮。”军将伸出一只手,道:“我派人过去挑,挑完就走,如何?” “好……”首领在地上闷声应道。 很快便有人将他扶起,架着他往山上走去。 山道狭窄,灌木很密。 悉悉索索之中,山径上满是滴落的血迹,与天边的残阳交相辉映。 山下的大军仍在行进,开向未知的远方。 乱世之中,你杀我,我杀你,每个人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小小的山寨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忍辱负重,但当他们遇到更强的敌人,被打得大败之时,哭喊的就是他们了。 或许,这就是乱世吧。 这个天下,需要一个豪杰横空出世,提三尺剑,荡平天下,重塑山河。 如此,山寨之民可以在山下安心耕作。 生活可能依然清苦,一年到头劳作不停,但不必颠沛流离,可以全家团圆。 社日节的时候,可以分点祭酒、祭肉。 夏至的时候,可以吃粽子犒劳下自己。 仲冬之月,与家人一起做咸菹。 腊日的时候…… 儿子可以平平安安长大,娶邻家之女。 女儿长成之后,嫁到邻村,偶尔带着孩子回家看看。 山寨内的丁壮很快被挑走了五十人。 他们泣不成声,在军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与亲人告别——真正的告别,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机——蹒跚着走了下去,汇入无边无际的大军之中。 一两年后的今天,如果侥幸没死的话,他们将“有幸”参与到更多的此类事件之中。 所不同的是,此时他们是受害者,彼时他们就是加害者了。 直到有人能够终结这一切。 ****** 清风徐起,将几片树叶吹落在案几之上。 王衍抬起头来,凝视院中的老树。 去年还勃勃生机呢,今年就突然不行了,以至初夏之时,落叶满地。 树病了。 天下也病了。 他拿起案几上的一份份奏报,叹了口气。 匈奴大举入侵,兵分数路,直扑而至。 兖州濮阳国,石勒纵骑南下,大肆掳掠。 可笑的是,一开始只有百余骑,吓得兖州牧司马越的大军频频调动,如临大敌。 待发现只有区区百余骑时,又气得七窍生烟,大骂谎报军情的人不识数,小题大做。 但很快他们就吃了亏。 南渡大河的敌骑越来越多,并伏击了一支前来驱赶他们的大军。 贼人纵骑围杀,将司马越派出去的三千步军彻底歼灭,尸横遍野。 “石勒是越来越会打仗了……”王衍依稀想起,一年半前的野马冈之战,石勒还是个只懂蛮干的蠢材,六万大军被打得灰飞烟灭。 一年半过去了,石勒在冀州、幽州、兖州四处转战,却成熟了许多。 果然,每个人都在进步,就司徒…… 王弥出人意料地从文石津过河,一路攻打堡壁,搜罗粮草,拉丁入伍,似要再度南下陈留。 乞活帅陈午大为紧张,前出至封丘县境,意图阻敌。 刘聪、刘贤二人在河内围攻山阳、武德、怀县。 是的,与上党郡一样,河内郡一直没被匈奴人全部占领。 晋、汉双方都各自委任了上党太守、河内太守,互相对峙,反复争夺。 大晋的河内太守是郭默,上党太守是羊综,都只占有本郡的一小块地盘,苦苦支撑。 匈奴人大概是想把河内、汲郡、顿丘一口气全部吃下,扫平大晋在黄河以北的据点。 但也不排除他们立时南下的可能。 右卫将军李恽本是乞活帅。在司马越出镇兖州之后,他选择继续留任,不愿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 天子对其多番拉拢,信任有加。 闻知刘聪至河内,李恽自请率五千兵北上,持两月粮草,立寨防守富平津。 倒是个敢打敢拼之人,不论他结局如何,勇气确实可嘉。 王弥的征东长史曹嶷率众东归后,势如破竹,将空虚的兖州东部搅了个底朝天。 济北、东平、泰山三郡国被其打穿,东平国更是直接被占领了。 随后曹嶷又直下琅琊国,占领全境,兵众激增至七八万人。 目前其部正在整顿,汰弱留强,积蓄粮草器械,一俟完成,多半要打回青州老家去。 匈奴这次搞了好大的场面啊! 王衍皱着眉头,看着女儿王惠风留给他的一份舆图。 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大意是匈奴四处开花,但很多地方可能是虚招,其真实目的是陈留、荥阳。 声东击西?王衍有些苦笑。 匈奴来去如风,确实可能玩这一招。 但看破又能如何?怎么应对才是关键。 他看向了舆图上荥阳的方向。 好些年了,他依然觉得只有这个人可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能打就打 涡水河面上,船只一艘接一艘,望不到头。 船只吃水很深,几乎压到了船帮上,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淮南、江南运来的粟、稻、豆及少量小麦。 每艘船的甲板上站着十余名运兵、船工。 运兵们绝大部分没有着甲,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有皮甲,另有少量铁甲——河面上作战,着甲真的很不方便,也非常危险。 陈颜骑着马儿在岸上行走,身后跟着千余运兵,拉着部分辎重车辆。 已经地近阳夏了,再往西北,就将进入陈留国扶沟县境。 陈颜在河上,但并非一无所知。 五月初了,匈奴已经南下十天。 在这十天的时间内,荥阳那一片还没太多动静,但兖州却闹腾得很厉害。尤其是濮阳、陈留一带,骑兵汹涌南下,边放牧,边劫掠。 大群步兵跟在骑兵后面,将抢到的钱粮、拉走的丁壮押走,整个兖州一片大乱。 大乱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前方已是阳夏县的一个码头,粗粗围起的营寨外,数千百姓聚在那里,哭喊哀求给他们一点粮食。 在看到船只过来后,更是群情骚动,高声叫喊起来。 “活公卿,不活百姓么?” “求求你了,给我一口吃食,做什么都行。” “快放粮啊!” 码头营寨内驻扎了一千多人,都是被陈侯动员起来的世家部曲。 他们站在寨墙上,冷冷看着这些流民。 如果是本地人,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兴许还能施舍几口粮食。但外地人么,怎么可能?他们自己的粮食都很紧张! 第一艘船只靠岸了。 纤夫找了个地方,稍事休整。后面的河段用不着他们负责了,那是别人的地盘,贸然过界,可能会被打。 有运兵打了水,直接在甲板上生火做饭。半晌之后,饭香四溢,惹得岸上的饥民愈发骚动不休。 “抢粮啊!”有人发一声喊,朝河边冲去。 纤夫们吓得一哄而散。 “放箭!”有运兵军官下令。 “嗖!嗖!”箭矢从船上飞了出去。一开始稀稀落落,慢慢开始密集起来。 冲向漕船的流民直接被扫倒在地,剩下的连滚带爬,逃向远处。 陈颜手下的运兵结成了一個半圆阵。 他们倒是操练过,有些人还参加过平定石冰之乱的战斗,但大多数人没打过什么仗,经验欠缺,非常紧张。 在看到流民冲过来时,甚至有人大叫出声,直接被军官一刀斩了。 好在流民也不是什么强兵,又男女老幼夹杂,被射了一通箭矢后,就吓得溃散了。 陈颜推开几名运兵,策马上前。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数十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叹息两声,哀生民之多艰。 这些人八成以前不是流民,至少也是聚居成坞之辈。之所以混到食不果腹,扶老携幼南下的地步,原因不难猜:被匈奴劫掠了,被迫南下乞讨。 小坞堡、小聚落是最危险的。 他们没有世家大族讨价还价的能力,遇到大军攻来,没有一点办法。 但他也就是叹息两声罢了。 如今到处都缺粮,给了流民吃的,军队就吃不饱,居民更要饿死不少人。 其实方才流民们呼喊的话他也听到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家的质问没有错。 救公卿,不救百姓么? 但陈颜接到的命令就是把粮食运回洛阳,他不敢擅自放粮赈济百姓,也不想这么做。 去年大旱的负面影响到今年才算显现出威力。 在消耗了一整年的存粮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粮食的宝贵,尽可能把在手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往外放。 流民们抵挡不住王弥、石勒,交出了大半粮食,就注定要死了。 没人会救他们,因为没人能变出粮食。 在阳夏休整一天后,新一批纤夫到来,船队继续前行,沿着睢阳渠北上,经扶沟抵达了浚仪,入驻水寨。 浚仪是水陆转运枢纽,有巨大的仓城,还有司州度支校尉杨宝的运兵。 陈颜注意到,浚仪仓城内的存粮已经见底了,大概都被运去洛阳了吧。他押运的这批粮食抵达后,能稍稍补充一下库存。 但这些存粮也放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杨宝的人用船运走,经荥阳入大河,再入伊水,逆流而上输送进洛阳太仓。 这一路,危险重重。 匈奴人确实不便攻击河面上的船只,但他们可以打纤夫。一旦得手,粮食便会淤积在浚仪和敖仓,依然无法进入洛阳。 兵危战凶,诚不欺我!不知道此番要如何应付了。 卸下粮食后,陈颜便带着船队返回了。 一路之上,饿殍随处可见。 更可怕的是,蝗虫似乎多了起来…… ****** 濮阳白马县境内,大胡石勒已经过河了。 最近他与司马越的部队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 准确地说,六场规模不大的战斗,赢了其中四场。 输的两场都是骑兵没能及时配合,导致步军战败,这让他有些警惕:短短一年半时间,并不足以让他练出一支精锐步兵。 总体而言,他对司马越手里那几万人的战斗力还是认可的,但他有很多办法玩死这些人。 “大王。” “都督。” “大将军。” “大……大胡。” 听到最后一声称呼时,石勒瞪了此人一眼,不过没追究,而是说道:“楚王、曲阳王又派人来催促了,尔等觉得该怎么办?” “都督,拖一下吧。”桃豹直接说道:“司马越抱恙在身,军众又以步军为主,而今但龟缩城池,放弃乡里,正合我等好好抢一把。抢完了粮食,把嗷嗷待哺的人扔给司马越、邵勋,让他们坐视百姓饿死,承担恶名,岂不美哉?” “过了!”石勒点评了几句,但没直接否决桃豹的提议。 桃豹是有点小聪明、小智谋的,他说的这些,也是他们这个团体在大河两岸一直做的。只不过没桃豹说得这么狠罢了,多多少少还会留一些粮食,令百姓安心耕作。 一次抢光了,固然所得更多,但明年呢?日子还过不过了? 克制,懂得克制的人,才有资格品尝最后的胜利。 “孟孙,你说说这场仗该怎么打?”石勒看向张宾,说道。 刁膺、张敬悄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些许的焦虑。 最近几个月,张宾张孟孙受到的关注明显多了起来,虽然还不如担任左右长史的他们两个,但势头很不对,让人忧心。 “敢问大将军,王侍中在做什么?”张宾问道。 石勒若有所悟。 王弥那厮,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主动去捋邵贼的虎须。事实上,他的兵比晋国部队还要烂,至少人家没年年组建。 酸枣之战,躲在营垒里,最后不支溃退,死者三千余。作为进攻方的司马越,也就死了差不多这个数,其实算是赢了。 “王弥也在劫掠。”石勒说道。 “仆再问一句,若大将军筹集完粮草军资,举众向西,以骑二万、步军六万,总计八万兵攻邵勋两万步兵,阵列野战,能不能赢?”张宾又问。 石勒有些迟疑。 八万步骑,真正能对付邵贼的,不过就是那两万骑兵罢了。 整训了一年多的步兵,打打其他人就算了,可若对上银枪军,多半不行。 这不是人多就可以的。 兵法上说得很清楚,人一多,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人家几千精锐,就盯着你一个阵打,接触面就那么大,六万步军大部分人可能都没机会接敌,稀里糊涂被人凿穿而带崩,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能赢。”石勒看着张宾的眼睛,说道。 “大将军自己都没把握,何必大言呢?”张宾说道:“邵贼骑军太少,这是他最大的劣势。既如此,就不要和他阵列野战了。我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邵贼追不上,只能徒唤奈何。” 石勒不置可否,旋又问道:“若楚王遣人来催,怎么办?” “楚王在扫荡河内残敌,一时半会未必能南下。”张宾毫不犹豫地说道:“先拖一拖,直到实在拖不下去再说。” 石勒一听甚是有理。 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脑子得多有病才主动找邵贼决战啊,连王弥那个傻货都知道避着荥阳走。 让我吃一次亏,是你厉害。 让我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亏,那是我愚蠢。 野马冈之战这种亏,吃一次就够了。 避实就虚、声东击西、迂回包抄这种事情,才是他该做的。 “桃豹。”石勒很快做出了决定,立刻开始发号施令。 “仆在。” “你领骑三千、步军万人,自济阴南下,掠梁国。” “遵命。” “夔安。” “仆在。” “你领骑五千、步军一万五千,自陈留南下,掠陈郡。” “遵命。” “支雄。” “仆在。” “伱领骑两千、步军万人,掠颍川、襄城。” “遵命。” “记住,还是老规矩。”石勒提醒道:“留足回程粮草。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筹集到粮草就多留一会,筹集不到就及早回来。斥候散开点,四处打探消息,不得懈怠。骑兵不要分开使用,但驱杀晋军骑卒,拦截其信使、斥候,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明白了吗?”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 张宾默默看着,心中暗暗点头。 经历了噩梦般的野马冈大败后,大胡终于知道该怎么打仗了。 可能还不是很熟练,不是很明晰,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这一条是记住了,运用得很好。 人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滑稽的开始 “五月,石勒寇汲郡,执太守胡宠,遂南济河,荥阳太守裴纯奔建邺。大风折木。地震。幽、并、司、冀、秦、雍等六州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 当然,以上那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本时空已经改变太多了。 但细节可以改变,根本战略则还没有决定性的力量将其推翻,比如匈奴攻洛阳之事。 经历了去年的失败后,今年他们以断洛阳粮道为主要战术,这便是历史上石勒南下的重要原因。 他成功了,洛阳陷入了大饥荒,司马越被迫带人出镇外藩,减轻洛阳粮食压力。但缺兵少将的洛阳在第二年初夏依然陷落了,匈奴甚至只派了四万人就拿下了,不到第一次兵力的三分之一。 他们的战术是成功的。 但当邵勋看到杨宝带着空船返回敖仓时,又有些迷惑了。 合着匈奴是完全不管漕运了吗?不对劲啊。 再这样下去,待我一船又一船的粮食运回洛阳,你们今年再来,又有屁用? 禁军尚有步骑两万六千余,临时征发农兵丁壮的话,凑个四五万人不成问题。 这些人固然不擅野战,但如果死守城池,你能怎么样? 邵勋甚至一度觉得匈奴可能已经放弃了。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他们至今没对漕运节点动手? 没有人攻乞活帅陈午镇守的浚仪。 没有人攻牙门军镇守的官渡城。 没有人攻运兵、船只大量集中的敖仓城。 没有人攻义从军驻守的厘城。 甚至都没人进入洛阳盆地,袭扰巩县、偃师等漕运节点,连造浮桥渡河南下的迹象都看不到。 打的什么鸟仗! 而既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邵勋决定主动出击,带上银枪军主力及能动弹的所有骑兵——算上亲兵,差不多一千骑出头——向北渡过汴渠,先至阳武,再发东燕、白马,进攻王弥部。 这一招叫打草惊蛇,即把敌人的战术意图打出来。 有些东西,猜是猜不出来的,只有主动出击,把敌人调动起来,然后从其蛛丝马迹中进行分析,得出相对靠谱的结论。 他现在甚至怀疑石勒、王弥抗命了,没有遵守刘汉朝廷的整体战略。 但这种抗命是有限度的,他俩现在还脱离不了刘汉朝廷,没有自立的能力,这种状况不可能持久。 当暴怒的刘聪连连传令之时,他们最终会抵挡不住巨大的压力,再度回到正轨之上。 看看谁能耗吧! 但刚刚出师,就被迫止步…… 铺天盖地的蝗虫已经成了河南一景。 它们一开始是青色,鸟儿、鸡鸭吃得还很欢,但当蝗虫聚集在一起,互相碰面时,因为争夺食物,开始变得凶狠暴躁,体色也从青色变成了褐色。 于是乎,一群又一群的蝗虫开始起飞,“转战”各地。 起飞了的蝗虫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体内含有毒素,就连它们的天敌吃了都会轻度中毒。 人少少吃几个没事,吃多了就自求多福吧。 “满昱、高翊,你二人把骑兵撒出去,远远警戒,一有情况,立刻回来报讯。其余人抢收小麦。”邵勋看着渐渐多起来的蝗虫,下令道。 其实派不派人都无所谓了,这么严重的蝗灾,在历史上可能也是难得一见的,已经到了阻碍人出行的地步。 他印象中,连人马都不能出行的,似乎只有元朝一次—— “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 “食禾稼草木俱尽。所至蔽日,碍人马不能行。填坑堑皆盈。” 这狗屎般的世道! 邵勋叹了口气,放下屠刀,拿起镰刀,冒着飞蝗,钻进了田间地头。 荥阳是司州属郡。前年秋天王衍力推冬小麦种植时,司州不是很积极,种植此物的农户、坞堡、庄园并不多。 但当严重的旱灾袭来,导致春播粟大面积减产乃至绝收时,很多人醒悟了。 然后不用人催,去年秋天起码有四五成的农田种了冬小麦,进入五月后陆陆续续开始收获。 前几天,最早的一批小麦甚至已经收割、晾晒完毕。 最近几日,又有部分农田开始了收割。 邵勋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战争会因为严重的蝗灾而打断。 这场战争,意外可真是太多啦! ****** 夔安脱下战袍,仔细地遮盖在坐骑背上,甚至犹嫌不足,又扯来几匹刚抢的锦缎,仔仔细细盖住宝马。 但不成想,精美的丝绸之上,竟然也落满了蝗虫。 夔安看傻了,蝗虫就连丝绢都吃。 他又抬起头看向天空。 遮天蔽日的蝗虫大军一群群起飞,扑向农田、草地、树林,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老实说,他不是没见过闹蝗灾,但从没见过哪一次的蝗灾有这么严重。 数量太多了! 不知道河北怎么样,估计好不到哪去,甚至更严重。 被蝗虫这么一闹,河北、豫州春种的粟苗无孑遗矣! 粮食! 夔安陡然一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粮食,谁能占有更多的粮食,谁就能活下去!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夔安透过密密麻麻的蝗群望去,却是自家的骑兵。 马儿身上落了不少蝗虫,不安地扬蹄而起,甚至直接将人甩了下来。 畜生!连马毛都吃啊,真是畜生! 夔安怒气攻心,一把抓了两只蝗虫,欲塞进嘴里。 “将军,不能吃啊。”亲兵们连忙拉住他的手,劝道:“会得病的。” “滚开!”夔安骂道:“我以前听人讲史,提及袁术在寿春,百姓饥穷,以桑椹、蝗虫为干饭,难道是假的?” “将军,真不能吃。”亲将抹了下脸,拽下一只蝗虫,道:“此物初为青色,可食。若变成褐色,不能吃。实在饿得无法,强要吃的话,最好蒸熟了再吃,但吃多了还是会得病。” “老子就吃!”夔安看了眼手掌心里仍在挣扎的两只蝗虫,悄悄扔了一只,将另一只塞进嘴里,大口嚼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说道:“连他妈人肉都吃过,蝗虫就吃不得?” 亲将无语。 故老相传,蝗虫在地上的时候,可以吃。一旦变了颜色,成群起飞的时候,若非将要饿死,绝不能吃。 吃完蝗虫之后,夔安强忍住恶心,看向跟在亲将后面的两人,奇道:“你俩不是跟着桃豹吗?怎么带着伤回来了?” “桃将军率众至蒙县,为乞活帅王平、祁济所攻,败了一阵。特遣我来知会。” “桃豹是不是废物?他有三千骑,打不过王平、祁济?”夔安斥道。 “将军,你看这漫天蝗虫,谁的马跑得起来啊?”来人委屈地说道:“战马、役畜躁动之时,乞活军从堡寨内杀出,我军大败,折损了三千余人。” 夔安语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就像两军对垒之时,突起风沙,处于下风的一方骚动不安,被人占了便宜。 这仗打得! “将军,外间没法牧马了,粮食事关紧要,得尽快弄到粮食啊。”亲将上前一步,提醒道。 夔安更是无语。 如今不比几十年前,甚至不比十年前。 村落是越来越少了,土围子、堡壁乃至大型坞堡越来越多,百姓聚居成坞的趋势十分明显。 几千骑兵南下,如果不能于野外放牧,在粮食十分紧张的情况下,消耗实在太大。 那么,只能攻取堡壁获取粮食了——这就是他们一定要带着步兵南下的原因。 几十户、百余户人的小土围子容易攻取,甚至不用打仗,骑兵绕行一圈,吓一吓就能获取粮食。但他们体量太小,不解渴。 如果是大坞堡,数万骑或许还能吓一吓他们,让他们自愿交出粮食,数千骑趁早洗洗睡吧。他笃定你攻不下自家坞堡,或者觉得伱不舍得拿宝贵的骑兵攻城,压根不会理你,必须上步兵。 想到此处,夔安愈发烦躁了。 他发现这仗与出发前的计划相去甚远。 他甚至隐隐觉得,在这场蝗灾之后,坞堡帅们愈发不愿意服软了,每一粒粮食都十分宝贵。要他们的粮食,就是在要他们的命。 简而言之,没以前好说话了。 他有点想退兵了。 邵勋运气真好,尔母婢!这仗打得憋屈! ****** 广成泽牧场之上,所有牲畜都被驱赶进栏,门窗紧闭,防止蝗虫钻进来。 以前人们只听说过蝗虫食草木,但连牲畜毛发都吃还是第一次。 事实上,这也是第一次史载“牛马毛皆尽”,第二次则是唐代贞元元年(785),“(蝗虫)所至草木及畜毛靡有孑遗,饿殍枕道。” 蝗虫每聚一次,脾气就暴躁一点。 当聚的次数多了,暴躁到极致时,不光吃牲畜毛,甚至连皮革都吃。 广成泽湖泊上游弋着的鸭子呱呱乱叫着吃起了蝗虫。它们能抵抗一点蝗虫体内的氰聚酸——致死量1mg/100kg——但也吃不了太多,一只鸭子一天吃百只就了不得了。 陈有根看着被紧急动员起来的百姓、屯丁们,心情焦急。 他们使用了很多方法捕杀蝗虫。 比如在夜晚点篝火。 比如在田间挖沟堑,然后掩埋密密麻麻的蝗虫。 比如用布幔,顺着风扎起围栏。 但好像都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他亲眼看到,一个又宽又深的沟堑被挖好后,没用多久就被蝗虫填满了。 老天爷要杀人啊! 所幸广成泽的蝗虫是从别处飞来的,稍晚了几天。地里成熟的小麦已经收割了一半,虽然损失依然十分惨重,但多少收了部分粮食。 深深地叹了口气后,他带着紧急征好的府兵及部曲,用麻布盖着马儿,步行前往梁县集结。 梁、阳城、鲁阳等五县及广成泽南缘共有十防府兵,账面上有三千人,实际只能调用两千六百不到。 之前已经有两千人被征发起来了。这次收到石勒所部大举南下的消息后,又紧急征发了五百,几乎把能上阵的都调过来了。 长社、许昌、襄城、阳翟、梁五县提前准备了部分换乘马匹及马料。 昨日李重传回命令,把广成泽内能代步的马匹悉数调发出来,争取做到两千五百府兵一人双马。 他明白李重的意思。 一人双马,各地又提前准备好马料,他们的快速机动能力将远超石勒所部——他不信石勒能做到帐下所有骑兵都一人双马。 这次是真的不惜血本了,哪怕跑死跑废一批马,也要揪住石勒的兵,狠狠暴打一顿。 只可惜,出师不利! 铺天盖地的蝗虫极大打乱了府兵的节奏,让他们无法在襄城、颍川一带肆意跑马,捕捉、围歼石勒的步骑。 石勒运气真好,尔母婢!这仗打得憋屈! 夕阳西下,陈有根带着府兵及部曲,一边驱赶着往身上乱撞的飞蝗,一边扛着重剑、弩机,牵着“全副武装”的战马,向梁县行去。 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争以这么一個滑稽的方式展开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事情正在起变化 “开门!”阳夏谢氏的坞堡外,来了几个裹着头巾,牵着盖满麻布的马匹的人。 他们大声叫喊着,并自称奉项县卢使君之命,来往于诸县,有命令下达。 家将们检查了一下书信上的笔迹及印鉴后,将他们请了进来。 正在家中教导学生的谢裒亲往正厅迎接。 “仆乃侯府舍人陈铜根,见过谢公。”陈铜根躬身一礼,道。 “长剑军陈督是汝何人?”谢裒瞟了他一眼,问道。 “舍弟。” 谢裒点了点头,又问道:“使君遣你来何事?” “使君有言,人以谷为命,今蝗虫害谷,是为害人命。”陈铜根说道:“粮食金贵,诸君当以保粮保民为要务,不得资敌。若有犯者,陈侯回返之日,定要追责。何氏破灭,殷鉴不远,君等宜细思之。” 谢裒听完,沉默了许久。 陈铜根也不催,传达完命令后就走了,他还急着去下一家,没工夫和他们扯闲篇。 谢裒则静静地站在厅堂门口,良久后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卢子道话说得不客气,但却有这个本钱。蝗灾遍地,生民罹难,要粮食就是要命啊,谁能痛痛快快交出去呢?” 说完,摇了摇头,心中忧愁不已。 今年以来,他的心情就很是沉重。 一方面是感受到了北方秩序的逐渐崩解,士族的能量开始消退。值此大变之际,粮食、兵力变得更为重要,名气、官位、门第的重要性开始降低,一大群人开始崛起。 邵勋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代表罢了。 他手下那批人难道没有崛起吗?放二三十年前,他们一辈子也别想得官。甚至不用支到这么远,看看六七年前,邵勋得官有多么艰难就知道了。 如果他不立下殿中擒司马乂的大功,东海郡的孝廉绝对轮不到他。 但现在呢?田舍夫、军户、杀猪匠甚至贼匪都得了官,简直沐猴而冠。 另外一方面,谢裒被北方连年的战争和灾害严重打击了信心,和他持同样看法的士人很多。书信往来之间,谢裒看到了太多的灰心失望,意欲南渡之人激增。 没人不喜欢生活在安定的环境内。 洛阳两次被围、战争三天两头、旱蝗交替而来,北方谁爱待就待着去吧,反正我不待了——很多人就是这個想法。 谢裒也有些心动。 兄长谢鲲已经到了建邺,在琅琊王幕府内谋了个职位,初步安顿了下来。 他带过去子女、亲眷、仆婢、部曲、庄客三千余家,被安置在京口一带,听闻将来会挪到别的郡县,总之会给他们一块地建庄园。 至于百姓么,听闻琅琊王试图设立侨郡侨县来安置,与江南本地人互不干涉。 反正南方荒芜,空地多得是,安置起来一点不困难,只要你愿意开荒。 “一叶落而知秋……”谢裒说完这句话后,摇头叹息离去了。 他还要治学,还要教导学生——当然是士族子弟。 将来若去了南方,这些有师生之谊的士族子弟将是谢家绝大的助力。 ****** 就在豫州刺史卢志派出大批信使,至各郡传达坚壁清野的命令时,陈留郡南部、梁国西部、陈郡北部乃至颍川西北一带,激战已经开始。 桃豹在吃了一次亏后,重整旗鼓,于睢阳败乞活军。 乞活军退走,桃豹直攻梁国郡城,三日而下,大肆烧杀抢掠。 梁王司马禧人在洛阳,但他的封地却被祸害了个底朝天——前梁王司马肜(rong)死于太安元年(302),无子,琅琊王司马伷之孙、武陵王司马澹之子司马禧过继嗣位,继承了这片五千三百余户食邑的封地。 夔安在阳夏、扶沟一带逡巡不进。 先派骑兵至各堡壁传讯,令其进献粮草,无人应答。 于是硬着头皮派步兵攻破了几个土围子、小壁垒,所获极其有限,转而攻大豪强建立的坞堡,数日不下,却折损了千余兵马。 当他看到士兵们偷偷藏起敌我双方战死者的尸体后,心态直接崩了…… 支雄于五月二十日围攻陈留尉氏县,一日破城,但在围攻尉氏乡间的以阮氏为首的士族、豪强坞堡时,却损兵折将。 数日下来,只破两壁垒,得粮两万五千斛,也就够他们几天的粮食。 没奈何之下,只能把攻破的堡壁男女老幼尽数屠戮,制作肉脯。 而他们的这种行为,自然让其他堡壁的百姓更加上下一心,拼了命地守御,怎么都不肯妥协。 事情,似乎在慢慢起变化。 二十五日,大军抵达鄢陵县境,此时蝗虫的数量有所减少,但依然铺天盖地,随处可见。 蝗虫减少的原因是能吃的都吃光了,它们要么饿死,要么迁徙他处。这对于日飞一百五十公里的他们来说,简直不是事,一定要把所有能吃的都吃光才罢休。 庾亮站在自家坞堡的墙头,死死看着远方。 他身上披着一套锃亮的明光铠,手里掣着步弓,腰间挂着刀,背上还插了一根长矛,看起来威风凛凛。 身后站着百名武士,人手一件铁铠,器械齐备,士气高昂。 若邵勋看到,一定会感慨士族还是有钱,家里藏了不少好东西。 与庾亮身后的这些武士相比,他们家派到广成泽的那几百部曲绝对不是精锐。 庾家家大业大,分支众多。 有的远支家里可能就一座小宅院,这会要么闭门死守,要么汇合进有相对完备守御设施的大坞堡内,或者干脆逃走。 庾亮他们家就躲进了大伯庾敳的坞堡。 全堡上下塞了数千家,满满当当,几乎住不下了。不得已之下,又在坞堡外挖了第二条壕沟,树了道土墙,将成年丁壮派到外边,一人发一把简陋的武器,作为外围屏障。 “过了今年,庄园再舒适,也没人会住了吧?”敌人已经开始在外绕行,寻找防御薄弱点了,庾亮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堂兄庾蔑(庾衮之子)刚从楼下上来,就听到了庾亮这句话,顿时哂笑:“坞堡昏暗潮湿,狭窄逼仄,谁爱住啊?更不方便待客,久而久之,名气也无法传扬出去。” “命和风雅,只能择其一。”庾亮道。 庾蔑看了这个堂弟一眼,没想到他居然变了这么多。 这种话,应该由他这种少年时代就跟着父亲四处游学,建立坞堡,耕战不休的人来说。 看样子,跟着陈侯那么久,元规学到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只会谈经论玄的少年了。 “贼人攻来了。”庾蔑提醒了一句。 庾亮向前望去,却见千余贼兵在后列阵,驱赶着上千男女老少往前冲。 稀稀拉拉的箭矢飞了出去。 士族部曲毕竟不是官军,没有他们那么正规,更没有那么多弓弩、箭矢,因此射出去的箭并不密集。 但饶是如此,冲过来的贼人还是倒下了一大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自己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可能是饿死饿昏过去的。 男女老少消耗完一波箭矢后,冲到了土墙前。 土墙后呼喊连天,长矛、大刀甚至木棍挥舞而下,又是一场血腥杀戮。 贼兵趁势掩了上来。 他们有点章法,装具也不错,在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后,只一下就突破了土墙,将庾家庄客们给打得四散而逃。 墙头落下了大蓬箭矢,刚刚大发神威的贼兵倒下了一大片。 庾家庄客头子们趁势带着预备队冲杀了出来,与贼兵战作一团。 他们技艺生疏,器械也很差,但在蝗灾之后,战意很强,故杀得陷入混乱的贼兵节节败退。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现在是为自己而战,为家人能得到活命的粮食而战。 乱世之中死了那么多人,即便活下来的也没个人样,与死的差别不是很大。 老子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今天砍一个人头,就能得三斗粮,不多砍几个,回去怎么面对嗷嗷待哺的父母妻儿? 战斗很快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土墙内外,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庾亮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蝗灾之后,寸草不生,赤地千里。这会双方两千多人挤在一起,舍生忘死地搏杀着,让他几乎分不清这地本来就是这颜色,还是被鲜血浇灌后才这样。 “噹噹……”贼军后阵响起了鸣金之声。 庾家庄客士气大振。 坞堡内又冲出了数百相对能打的部曲私兵,带着庄客奋勇追击,一直杀到一箭之地外才慢慢撤了回来。 战场很快恢复了平静。 有敌军想过来收尸。城头上落下一片箭矢,射死七八人,余众遂一哄而散。 庾亮收回目光,看向远处。 那里立着数十面大大小小的旌旗,看样子有数千贼众。 他们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投入力量,发起新一轮进攻。 这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 颍川士族豪强扎堆,可能是整个豫州自耕农最少的地方,土围子、小堡壁压根见不到几个,全是大庄园、大坞堡。 庄园好打一些,但也有围墙、壕沟,抵抗更是十分激烈。 这场蝗灾,好似极大提振了豫州士民拼死抵抗的决心,让他们这支南下的部队处处碰壁,每攻下一处,都要死伤大量好手。即便可以拉丁入伍补充战损,但新加入的人有多少战斗力呢? 至于士气,更是低得不行。 或许,该退兵了,这一仗本就不该打。 大将军该庆幸的是没有全军南下。 不然的话,八万步骑在蝗灾中艰难挣扎,粮食都不够吃,攻取堡壁之时再不断流血,士气低落。这个时候,若遇到养精蓄锐的精兵突袭,则有全军覆没之忧。 “咚咚咚……”西边的地平线上,响起了一阵激昂的战鼓声。 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 不知道他们士气怎样。 但顿兵于庾家坞堡外的贼兵,直接就撤了,连打一仗的念头都没有。 “元规,你是主将,该派兵追击。”庾蔑在一旁提醒道。 庾亮扭头看向庾蔑,恍然大悟。 庾蔑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闻陈侯府上多有世家姬妾,贡献良多。文君妹妹虽然是正妻,但性子较软,不一定能压住她们。这个时候,就该娘家之人出力啦。” 庾亮点了点头,立刻下令。 不一会儿,数百部曲带着两千庄客,呐喊着追杀了出去。 “元规,最好再派人去一下荀家、钟家、陈家、殷家。”庾蔑又道:“仗打到这份上,贼众应该没什么士气了,诸家凑一下,出个三四万兵不成问题。贼众军粮不足,士气低落,又远道而来,人心惶惶,我看他们马都没几匹能跑起来的了,此时追击,风险不大。战后论功,元规你首倡此事,一定能得陈侯青睐。” “兄言之有理。”庾亮长揖一礼,真心实意说道。 庾蔑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 颍川庾氏有好多支,就他父亲庾衮这一支来说,因为常年在外,近几年更是在汲郡林虑山中建坞堡,自耕自收,与老家这边疏远了很多,很多后辈甚至不认识他们了。 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因为邵勋的关系,他们这一支与本家之间的走动又多了起来,关系愈发密切。 这不是坏事,庾蔑也很想回归本家,虽然父亲更愿意在山中终老。 片刻之后,西边的来人已经到了坞堡之外。 庾蔑、庾亮二人放眼望去,赫然见到了一支人数在五千上下的部队。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千多铁铠武士。 他们扛着重剑,背负弩机,牵着盖满麻布的战马,朝贼众遁走的方向追袭而去。 长剑军!陈侯帐下的陷阵死士,战力强横。 庾亮松了一口气,这仗稳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责任 “不要让他们跑了!” “杀光他们!” “跑来颍川杀人,视我等如无物乎?” 府兵军官们做了简单的动员后,立刻让手下人翻身上马,也顾不得蝗虫的滋扰了,先追出去了一阵,待截住一部敌军时,又纷纷下马,将其击溃,任其自散。 如此反复,最终将敌军赶着大车的辎重部队给切下了大半。 陈有根拿长剑挑开了盖在车厢上的帘布,腥臭味扑面而来,夹杂着四处乱飞的苍蝇,让人直欲作呕。 “哼!”他冷哼一声,道:“粮食全收起来,归置到车上。肉脯埋掉,免得害人。” 府兵们立刻开始清理。 所谓的“肉脯”,马是肯定不吃的,他们也不乐意吃。 粮食很杂,从粟麦到豆子,可见贼人是有什么抢什么,尽可能收集每一点粮食。 连续两年,旱蝗交替,再加上战争,百姓的存粮确实被压榨得差不多了,今年大规模死人已难以避免。 这个悲惨的世道,几乎可与汉末闹黄巾那会相比了,但愿持续得没那么长吧。 与府兵一起追击的庾家部曲们咂了咂嘴,有些可惜。他们没吃过人肉,只是下意识觉得可惜罢了。 敌军辎重车队里还有一些财物。 一位庾家庄客头子见了两眼放光,下意识伸手去拿。 “嘭!”陈有根的重剑狠狠斩在车厢上,木屑横飞。 “滚。”他怒喝道。 庄客头子不服,想争辩几句,不过很快被人拉到了远处。 “这是个凶人,你惹他干嘛?” “此人残暴嗜杀,还都是虐杀,别惹他。” “贪财之人罢了,将来定没好下场的,坐看他怎么死就行了,先避一避。” 众人纷纷劝解,庄客头子这才息怒,满脸晦气地打扫战场去了。 陈有根单人独剑,在战场上来回巡视。 甲具、粮食、财货,他剑指到哪里,府兵们就将其拿走,庾家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避着他走。 “督军,这些人怎么办?”亲将陈金根跑了过来,指着一群被绑缚在车上的男女。 人不多,大概百余个罢了,突出一個特点:老弱病残。 要么是须发皆白的老人。 要么是年纪尚幼的孩童。 要么是衣不蔽体的女人。 陈有根走了过去。 他方才就看到了,只不过一时没来得及理会罢了。 正如庾家部曲所说,陈有根是个凶人。 战场上一把重剑,砍得血肉横飞,迄今为止,被他斩下的头颅、砍断的臂膀腿脚之类,若堆起来的话,似乎能堆满一辆大车。 他的外表也很凶,看人时喜欢盯着看,没有人不怕。 不过,这会车上所有人都用麻木的眼神看着他,既不害怕,也不欣喜,似乎早就已经失去所有情感,变成了行尸走肉。 “这是菜人吧?”他缓缓问道。 “是的……吧。”陈金根有些不确定地回道。 菜人这个称呼,许久没听到了。 公允地说,除了少数变态之外,没人喜欢吃人。 即便是当年张方的部队,撤军时从洛阳带走了一万多官私奴婢,那也是因为粮食实在不够,肯定不足以支撑他们回到长安,所以才杀人吃肉。 如果军粮充足,谁没事吃人啊?不膈应吗? “老者、壮丁、健妇一人发一个胡饼,任其自散。”陈有根挥了挥手,下令道。 “诺。”很快有人去执行了。 “自散”就是自生自灭的意思,你吃蝗虫也好,吃土也罢,我管不了,也无能为力。 陈金根很快带来了一筐胡饼,都是冷硬粗粝的干粮,甚至浸透了汗水。 他让人给车上的菜人松了绑,然后一一发放干粮。 看到食物,菜人们才仿佛活了过来,眼神之中有了些许光彩。 “拿了饼就赶紧吃,吃下去就滚蛋吧。”陈金根大声说道。 菜人中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感谢声。 老人、壮丁、健妇接过胡饼,立刻跑向远处,一边跑,一边狼吞虎咽。 没过多久,人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八九个年轻妇人搂着十余孩童,还留在原地。 妇人们乞求府兵施舍一点水。 陈金根叹了口气,将腰间的牛皮水囊解下,递了过去。 亲兵们有样学样,将水囊解下。 妇人们千恩万谢,先喂自家孩儿吃完,才自己吃了几口。 她们小心翼翼,甚至连洒落地面的胡饼碎屑都捡了起来,塞进口中。 陈有根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许久之后,见他们都吃完了,才说道:“上车吧。” 妇人们一阵惊呼,下意识颤抖了起来。 这是还要把他们当菜人养起来?听闻有些兽兵就喜欢吃女人和小儿…… “让你们上车就上车,磨蹭什么?”陈有根提高了嗓门,大喝道。 妇人们不敢反抗,抹着眼泪,牵着孩儿上了车。 “驾车!”陈有根挥了挥手,当先上了一辆马车。 车上坐着两三个妇人、四五个孩童,哭哭啼啼。 陈有根充耳不闻,就像当年给天子驾车一样,载着满车的妇孺驶向了庾家坞堡。 及至大门前,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大门口满脸愕然的庾家部曲,说道:“这些妇孺,一共二十四人,麻烦庾典学帮我养着,回来后再行搬取。” 顿了顿,他又指着战场上几辆堆满财货的牛车,说道:“资费在那里,庾典学自取即可。” 说罢,跳下了马车,转身走向府兵,道:“所有人上马,随我追敌!这次定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府兵们欢呼雀跃,齐声和道。 ****** 长社方向,李重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三天之后了。 蝗虫漫天,人马出行不易,能得到消息已然不易。 郑东、章古、余安等人眼巴巴地看着他。 “给禹山坞刘堡主传令,着其率堡丁三千,南下当道设栅。” 这是堵住经阳翟绕行梁县的道路。 “着楼权率鲁阳屯田军两千,进驻襄城。” 这是为了堵住另一条进入广成泽的道路。 “着邵慎率甘城坞丁壮两千南下,进驻绿柳园。” 这是为了保护邵勋家眷。 一般而言,这些二线部队不会轻易动用。 他们的战斗力相对较弱,平时散在各处为民,战时方为兵士。这会又刚闹蝗灾,粮食收割可能还没彻底完成,即便完成了,还有很多后续的活计要干,动用起来比较麻烦。 但既然已经决意率部追击,那么就不必瞻前顾后了,直接出动就是了。 “其余人,随我出击,前往阳夏。另,遣人报予君侯知晓。” 下达完命令后,李重便不再犹豫,直接率部东行。 看得出来,他的风格相对保守。 正如别人评价他的,想得太多,方方面面都试图照顾到。 他做不出那种放大自身危险,同时创造战机的事情,不够勇猛精进,但用来稳定后方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军东行之后,蝗虫似乎又少了一些,但仍然较为阻碍进军速度。 一路之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田地。 豫州这种地方,种植冬小麦还不是非常普遍,大部分人家还是春播种粟。经历蝗灾之后,今年的收成算是废了。 唯一的补救办法,大概就是在蝗灾减轻之后,抢种一批短生长期的农作物,比如豆子之类,能收多少是多少,尽量挽回损失。 路边的流民似乎多了起来。 乍看之下似乎不奇怪,因为司州、豫州、荆州、兖州、徐州等地的流民一直很多,居民、流民之争更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朝堂上的争论就不少,更别说民间了,火并事件经常有所耳闻。 但你再仔细一听,很多流民操本地口音,这就不得不让人惊异了,同时心里也沉甸甸的。 流民产生的原因,未必全是战争,甚至战争都不一定是主要因素,天灾才是真正的“杀手”。 如果说去年的严重干旱还能靠存粮扛一扛的话,今年再来一波创世纪的蝗灾,你如何应对? 或许有人还能搜刮家底,依靠仅剩的一点积蓄勉强扛过去,但扛不过去的人更多。 没有粮食,又受战争影响,更对前途绝望,流民大量产生就不稀奇了。 李重带着两千余牙门军外加三千丁壮辅兵,整整五千人的大部队,兼且器械齐全,装具精良,一看就不好惹,但依然有大量流民虎视眈眈,远远徘徊,不肯离去。 饥饿折磨着他们,眼睛里只有果腹之物,甚至让他们暂时忘却了死亡的威胁,只剩下了吃的本能。 这样的状态,还能称之为人么?或许,他们已经变成行走的野兽了吧,因为他们连同伴都不放过。 李重是标准的职业军人。 平时待人礼貌客气,喜欢看书,温文尔雅,向来受人称赞。 在这个时候,他执行了或许是最合理同时又最冷酷无情的方略:派人远远放箭,驱逐那些胆敢靠近的流民。 每有流民被射死射伤,原野上立刻响起一阵欢呼。 身体完好的流民将那些死伤者拖回去,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咽气,当场宰杀。 路边坐着许多形容枯槁的人,远远望去,仿佛一尊尊雕塑。 他们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瓦罐,罐内咕咚咕咚煮着漂浮着的骨头,香气缭绕。 妇人衣不蔽体,叉着双腿躺在地上。每看到来人,眼中立刻闪现出希冀的目光,很显然,她们在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一点果腹之物。 只要一点饼渣碎屑,或者一小袋蝗虫,就能对她随意施为。 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尊严不值一提。 一些老人在地上搓着“肉丸”。 肉的来历非常可疑,而且也不全是肉,起码混合了一半泥土,外加部分蝗虫——说实话,对这些快饿晕过去的人而言,蝗虫也不是那么好抓的。 而就这样的“食物”,依然被人哄抢。 沿途更时不时见到一些巨大的蒸笼,上面烟雾缭绕,笼中用布包着一团团“食物”,依稀见得小儿形状。 大军迤逦而行。 即便是见惯了杀戮的武人,在看到这样的惨状时,依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害怕,而是觉得瘆人。 当人变成动物,变成野兽,抛弃一切尊严,一切礼仪时,是人都觉得悲哀。 就这样的世道,还他妈要挤出粮食、挤出资源来打仗…… 到底是谁的错? 谁该为此负责? 谁来救救百姓? “嘚嘚”马蹄声响起。 未几,两名信使远远驰来。翻身下马之后,快步将一份军令交到李重手上。 “君侯有令,兵分两路,轻兵疾进至阳夏、陈县,拦截漕船,扣一半放一半。”信使补充说道。 李重一怔,问道:“不追击敌军了?” “君侯说石勒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先救百姓要紧,能救多少是多少。”信使回道:“若因洛阳缺粮而致匈奴窥伺,他带兵把贼人打回去。” 李重沉默良久。 响鼓不用重锤。 动人心魄也不需要什么豪言壮语。 关键时刻,勇于承担责任就是了。 活公卿,不活百姓么? 练兵打仗,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追求军事胜利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 “散放部分军粮。”李重下令道:“告诉这些百姓,能跟上的,就去阳夏、去陈县。”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安置 第二批漕船其实已经过了陈县,行进到陈县、阳夏交界处,然后被拦了下来。 牙门军就地立寨,将粮食卸了下来。 “李将军,此处计有粮豆十八万五千二百二十斛,全交给你了。”陈颜收起李重手书的交割字据,说道。 一艘漕船运粮五千斛。 他带队的这一批总共八十艘船,一半就地卸粮,空船顺流而下,返回合肥。 另外一半船只继续装载粮食,输往浚仪,交由洛阳度支校尉杨宝的人。 十八万五千余斛粮,其实救不了多少人。 假设一家五口,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平均下来一口人一个月要吃一斛粮食。 在缺乏油脂蛋白质的年代,干体力活的人对碳水化合物的渴求是十分惊人的。 唐代一户五口人的农民家庭,平均一年一人要吃四斛(一唐斛粟=108.32斤),也就是一天吃一斤多的粮食——老人、小孩、妇女吃得少一些,壮丁吃得多一些。 而且,他们还会大量寻找野菜、桑葚、瓜果等一切能找到的东西补充食物。 当然,这是普通百姓粮食匮乏的中晚唐时期,因为很多粮食被收走养兵了。 粮食相对充裕时,一个人一天吃的绝对不止这么多。 一晋斛的容积还不到唐斛的三分之一,大约三十斤粟的样子。 一个月一斛,一天也就一斤,约三升三合余(一斛=十斗=一百升=一千合)。 但那是正常情况,大灾之下,吊着命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李重直接下令:大口(成年丁壮)日给粮二升、中口(成年女性)日给粮一升五合、小口日给粮一升。 命令一下达,立刻开始了行动。 所有人都被组织了起来,以队、营为单位,由其自推首领,军事化管理。 另外,他还组织士兵挖沟堑、张布幔,捕捉蝗虫,晾干或蒸熟后,拌入粮食之内。 这個时候,也管不了吃了会不会生病了,先补充营养再说——别看捕捉蝗虫这种“小事”,还真不是饿得头晕眼花的灾民能轻易办到的。 陈颜在灾民营地逗留了好几天,忧心忡忡。 他担忧的是截了漕船的后果。 虽说截一半放一半,给了朝廷台阶下,但洛阳方面会不会领情可很难说。 或许天子公卿不缺吃的,但京中的禁军、工匠以及其他各色人等,可都指望着外来漕粮呢。 一旦矛盾激化,朝廷与陈侯翻脸,麻烦大得很。到时候匈奴南下,朝廷、陈侯一起完蛋,那可就是笑话了。 不过,事情已经做下了,想那么多没用,还是考虑下怎么救济百姓吧。 “李将军,我闻曹魏赈灾,收拢流民,以五里为一营,每营留六十人。”两天后,陈颜实在忍不住,看着乱糟糟的流民,建议道:“将军以军法管治,正合前代旧例,但老是这么养着不是办法。今贼兵已然溃退,不如将百姓沿河散开安置,免得聚在一起引发疫病,也好择一些土地,先占下来。将来若粮豆丰裕,便给粮多一些,将养一段时日,再组织百姓种一季杂粮,三月便可收。如此,或可勉强支应下来。” 李重闻言沉默了一会,道:“若非陈校尉提醒,几误了大事。” 同时也有些感慨,你若让他排兵布阵,他可得心应手,但若涉及到千头万绪的灾民安置、管理以及组织生产之事,就有些手忙脚乱了。 他甚至不知道陈颜口中的“曹魏旧例”是怎么一回事。 陈颜出身颍川陈氏,乃世家子弟,读的书多,知道的东西多,在这方面确实比他厉害。 怪不得古来这些事都要交给文人呢,他们或许打仗不行,但管理百姓确实比他们这些武人强。 “阳夏、扶沟、陈县这一带,河流纵横,良田众多,可安置百姓多矣。但很多地都是有主的,比较麻烦。”陈颜说道:“将军先挑无主之地安置吧,其他的多半还得卢豫州和陈侯做主。言尽于此,将军可自思之。” “多谢校尉提点。”李重拱手道。 陈颜又看了一眼那些百姓。 如果陈侯真能把这些灾民全部安置下来,并挺过去的话,只需要数年时间,这些地方将不复为朝廷所有。 他做的这些,可比石勒之辈难多了,但后续好处也更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石勒、王弥的处境是一样的。 石、王现在受到刘汉朝廷的钳制,没法自立,更不敢自立。 陈侯同样有野心,但目前这个阶段,他也不敢自立。 但如果有了这些安置下来的流民,则大不一样。 他们就相当于陈侯的部曲,不再是王民矣。 五月二十八日,陈颜率领部分船队离开了陈县,返回合肥,装载下一批漕粮。 而听闻消息,往陈县、阳夏一带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 ****** 五月最后一天,豫州刺史卢志抵达了陈县。 他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谢裒、袁冲二人。 五月将过,蝗虫是越来越少了,局势也越来越明晰。 南下颍川劫掠的支雄所部因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狼狈溃逃,又遭府兵追杀,死伤惨重。 夔安则直接退回了陈留,拼了老命掳掠。 闻支、夔二部皆退,活动于梁国一带的桃豹也不敢南下了,经济阴往濮阳方向退兵。 他这一路算是损失最小的,但退兵途中,依然有一部分人因为缺粮而溃散。 正应了那句话:“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 当然,阴暗点说,这对石勒或许不是坏事吧。 在缺粮的大环境下,拉起大量羸兵,希望靠人数获胜,终究风险太大。一旦抢掠不到足够的粮食,内部就要面临极大的动乱。 死伤、溃散个一两万人,或许还帮他减轻负担了。 “此番退贼兵,诸君功莫大焉。”卢志一上来就恭维了两句。 “旱蝗交至,又哪有余粮给石勒养兵。”袁冲苦笑一声,道:“再者,退敌终究还是仰仗了陈侯的威名。” 谢裒亦道:“若非陈侯、使君在,陈郡、颍川上下一心,退兵恐非易事。” 卢志听完微笑不语。 这就是态度。 事实上,即便没有他和陈侯在,石勒这会也不太可能南下。 此人毕竟是汉臣,没有刘汉朝廷的命令,他如何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自行其是?找死么? 除非荆州出现绝佳机会,让刘汉朝廷看到攻取这些州郡的可能,才会派石勒或王弥深入豫州南下。 “二位既知陈侯之好,而今却有一桩难事,需得二位帮忙。”卢志拍了拍手,让随从从门外进来。 袁冲、谢裒二人心中一个咯噔,不会是找他们要粮吧? 说实话,他们也缺得厉害,毕竟今年的收成算是没了。 底下又有这么多部曲庄客要养,真拿不出粮食——部曲、庄客依附于你,就是为了活命,你若连这都不能保障,那就等于毁了契约,家族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世间从来没有只享受好处却不付出义务的事情,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什么。 还好,随从摊开的是一份地图,这让二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连续两年天灾,又交杂着不少战事。”卢志指着舆图,在睢阳渠、涡水一带划来划去,道:“有些人死于天灾兵祸,有些人灰心失望,南渡而去,空出了不少土地。” 谢裒看着地图,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其实他有些无所谓,因为他不太想留在中原了,想去江南寻一地安家,继续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 阳夏的土地,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了。 袁冲是老狐狸。谢裒能明白的事情,他又如何想不到?但他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君侯想把这些地归拢起来,统一安置流民。”卢志说道:“但其中有些田地似乎是有主的,需得置换一下……” 场中一时间有些安静。 理论上来说,陈侯没让袁、谢两家吃亏,置换土地嘛,又不是白要你的。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的土地是连成一片的。这样方便管理,更便于自保。 置换给他们的土地,却不一定能与现下的田地连成一片了。派庄客去耕作的话,又要额外安置,就不说费用的问题了,安全方面也得不到保障啊,因为家族的力量被分散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两千户百姓聚在一起耕作,与分成四地、每地五百户相比,哪个更安全一些? 肯定是前者了。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继续置换,尽可能把土地连成一片。 但这个事情就比较复杂了,需要把全县的士人、豪强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商议,最后还不一定能商议出个结果。 盖因土地有肥瘦之分,还有灌溉便利与否的问题,鸡毛蒜皮的破事一大堆,估计能吵翻天。 “二位无需顾虑。”卢志看着他们,道:“老夫会亲自督办此事,无论花多少精力,都要把这事情办好。陈侯大军就在荥阳,须臾可至,若有人作乱,可着即镇压。如何?” 场中更安静了。 谢裒心中恚怒,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与卢志多做纠缠。他对北方失望了,想南渡吴地,阳夏的种种不是特别在乎,但卢志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也不知道邵勋看中了他哪一点,这般没有分寸之人如何当得好一州刺史? 袁冲也听懂了卢志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但他城府更深,更知道与拿着刀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思虑半天后,终于点了点头,叹道:“天灾人祸齐至,是得共度时艰,老夫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办吧。” 袁冲表完态,卢志把目光转向谢裒。 谢裒只惜字如金地说了句:“可。” 卢志笑了。抓住了这两个牛鼻子,阳夏这头牛就可被他牵着走了。 作为陈郡现存的最大的两个世家,他们都做出了榜样,其他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此事宜快不宜迟。”卢志说道:“蝗灾将息,最好六月就能抢种豆黍,麻烦二位了。” 二人又点了点头。 卢志的话外之意是:你们的地我先拿走了,置换之事,大家再行商议。 他们能怎么办?和伱商量已经是给面子了,已经是讲规矩了。 再反复纠缠,何家殷鉴不远,你们看着办。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好胃口 石勒退兵了,但并未彻底离开,而是继续盘踞在濮阳国,又与司马越大战三场,皆胜,但杀伤不多。 后猛攻濮阳旬日,不克。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石勒前后损失七千余人。但他似乎毫不在乎,相反从攻城溃散下来的营伍中抽调了三千壮士补入主力部队。 待夔安、支雄、桃豹三人带着残兵败将回来后,石勒看着他们帐下几乎换了一半人的部队,萌生了退兵之意。 但刘聪刚刚指挥赵固、石超二人攻破怀县,杀人盈野,正在兴头之上,他不走,石勒、王弥之辈怎么走? 不过,平阳那边传来的消息很快解了石勒之围:天子病重,恐要大行。 刘聪听闻此事,将大军委于曲阳王刘贤,一溜烟回去“尽孝”了。 石勒怕刘聪,但不怕刘贤,二人的地位差别太大了。 于是自濮阳渡河,入顿丘,掳掠一番后,前往邺城就食。 王弥自白马渡河,入汲郡,但留守部队撤得匆忙,被右军将军王秉率宋抽、丘光二部击破,斩首两千余级。 刘贤也没有动作。 国将有丧,任何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该镇之以静。 不过,南攻洛阳之事或许并没有完,一切都得看平阳新天子是个什么想法。 邵勋屯兵荥阳郊野。 他现在也没打仗的心思,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在处理洛南、襄城、颍川、陈郡等地发来的需要他做决定的文书。 为了分担压力,他把典书丞毛邦、国丞裴廙、文学羊冏之、左常侍胡毋辅之调了过来,协助他处理公务。 这也是一种考察。 如果不能让他满意,下次就换一批人,直到挑到合心意的为止。 “裴纯还在病中吗?”邵勋批阅完一份公文,递到了一边。 毛邦审阅一遍后,开始用印。 邵勋瞟了他一眼,拿手遮住了公文上的一行字,问道:“颍阴屯田军有地几何,又有多少户口?” “有上田71顷、中田99顷、下田34顷,计有屯兵1308户、1823口。”毛邦回道。 “不错,没糊弄事。”邵勋将手收回,道:“发出去吧。” “诺。”毛邦应道。 羊冏之饶有兴致地看完师徒二人之间的“小游戏”,方道:“听闻君侯截了漕粮,病又好了。” 邵勋说道:“该让裴公来教训下。” 荥阳太守裴纯是裴康之子,裴妃的兄长,和他那个堂兄弟、前豫州刺史裴宪一样无能。 匈奴大军压境,他倒是没有跑,但没有任何思路,没有一点办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邵勋觉得,若非他亲自带兵来了荥阳,裴纯多半要被石勒擒杀——也不知道他历史上是什么下场。 好在他还算识相。 自己一来,他就“病”了,什么都不管,躺平任你施为。 邵勋就觉得很无奈,我想看看你这个人能不能用啊,怎么搞得我是想来抢地盘的一样?荥阳这种前线军争之地,我抢了作甚? 如今看来,裴康的几個儿子都不太行。 而且,这也是个老壁灯…… 裴家备战八王之乱很早,在贾南风时期就下场了,连续遭受两次重击。家族在朝中的代言人被一扫而空,不得不回家舔舐伤口。 七八年前,当邵勋刚认识裴妃的时候,裴家对参与政治避如蛇蝎,连女婿司马越都不肯投资。但随着局势变化,这两年他们又忍不住了。 如果一开始只有裴盾谋取徐州刺史之位,还可以看作是他的个人行为的话,后面就有些不一样了。 裴家支脉出身的裴廙、裴整分别出任弘农太守、河内太守。 到后面,主脉也开始入场。 徐州刺史裴盾、荥阳太守裴纯,这俩都是裴康亲儿子。 亲侄子裴宪(三弟裴楷之子)出任豫州刺史。 亲侄子裴苞(大哥裴黎之子)出任秦州刺史。 去年,又派一子裴邵(一作裴郃)前往建邺,在司马睿身边当幕僚。 一大堆子侄中,既有给自家打工的,也有投靠司马越、司马睿的。 如果再算上投资邵勋这边的,裴家竟然脚踩三条船,牛逼。 世家大族的基操,邵勋已经慢慢习惯了,但不代表他心里就能接受这种事情。 但现在还得用他们…… “羊公,此番截漕粮之事,可有什么消息传回?”邵勋看向羊冏之,问道。 羊冏之故作沉吟了一会。 胡毋辅之方才出去了,还没回来。 在座的毛邦是陈侯的学生,应该很可靠。 裴廙出身裴家远支。陈侯当着他的面问这么重要的问题,一定是经过试探,比较信任了,就像他方才试探毛邦有没有用心一样。 于是,他开口了:“朝中物议纷纷,天子不悦,过些时日可能会有天使过来,君侯当做好准备。” “最坏会怎样?”邵勋问道。 “罢职。”羊冏之说道。 邵勋想了一下,罢职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他把牙门军集体转为府兵,你能奈我何? 真走到这一步的话,朝廷可就没有任何理由来命令他打这打那了。 当然,邵勋也不可能真正看着朝廷被匈奴灭亡。 正统天子一旦没了,建邺的司马睿会不会“监国”呢? 这是最大的风险,因为这意味着整个南方态度开始变得不可捉摸,不再是现在这样明确的“盟友”。 至于说拥立一个新天子,那更不可能。 世家大族可以拥立,你邵勋什么狗屁出身,也想拥立天子?有病吧? 所以,他和洛阳朝廷其实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但内部又有着博弈,非常复杂。 “其实,君侯这次莽撞了。”羊冏之委婉地提醒道:“即便想控制人丁,也不必如此激烈。” 邵勋有些愕然。羊冏之是这么看他的?完全从利益的角度? “羊公,昔年我随糜子恢入关中,征讨河间王颙。见得鲜卑杀戮,激于义愤,将五千鲜卑骑兵尽杀于长安城中。”邵勋缓缓说道:“糜校尉很不解,极力劝阻,你猜我当时怎么说的?” 羊冏之摇了摇头。 “我说鲜卑残暴,坑害百姓,若没见到就算了,今亲眼见到,若还听之任之,则与蝇营狗苟之辈何异?”邵勋说道:“今见得百姓饥肠辘辘,易子而食,若还无动于衷,那也太冷血了,非大丈夫所为。” 羊冏之看了邵勋一眼,似在思考他话中有几分真意。 屠戮五千鲜卑骑兵,固然恶了司马越,但对邵勋并非毫无好处。 当其时也,邵勋与司马越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很僵。说不定,司马越心中已经生出了几分杀心,欲除邵勋而后快。 杀了五千鲜卑人,让司马越与王浚的关系冷淡了下来,断其一大臂助,同时也解掉了自己面临的一大威胁。 羊冏之不信什么情怀大义,他喜欢从利益角度来分析一切。 在他看来,邵勋的手段激烈了些,也有些欠考虑,但不失为一记狠辣招数。 这次截漕粮赈济灾民,其实也是邵勋扩大自己实力的一种手段罢了。 说得那么仁义无双,只让羊冏之觉得他在演戏。 不过,你爱演,老夫陪伱演好了。 演戏亦是成大事者不可或缺的本领,邵勋在这方面颇具火候,倒不枉羊家贴上来帮他。 “倒是老夫想岔了,惭愧。”羊冏之拱了拱手,叹道。 叹完,又话锋一转,道:“事已至此,争论对错确实已无意义。老夫早上想了想,陈郡控漕运之要冲,当曹魏之故地,于朝廷而言,实为雄镇。君侯既凝圭玉之姿,当负栋梁之任。若收编数十万罹灾流民,令其屯垦,假以时日,一则馈军无阙,二则赡国有经。” 邵勋听了微微颔首,又看向毛邦。 毛邦立刻说道:“亦可毗赞君侯大业。” 邵勋的铁砂掌重重拍在毛邦肩膀上,道:“我只愿荡寇销灾,宣畅皇风罢了。” 说完,他看向羊冏之,诚恳地说道:“今陈郡已得漕粮十余万斛,省着点用,可支持一万多户百姓活到秋天豆收之时。但管理这么多百姓,还得羊公帮一帮忙。” 李重定出的标准,邵勋没做改动,同意了。 平均一家人一天给粮七升,一个月就要二斛多。如果本月就下种杂粮,大概要九月收获,留点余量的话,大概要养他们四个月,那就要消耗八九斛。 事实上,灾民之中,大口、中口居多,小口偏少,粮食支出肯定不止这么点,只会更多。 开种杂粮之时,为了让他们有力气,要提前十天半个月多发口粮养一养。 再算上种子的支出,十八万斛粮食确实只能支持一万多户百姓的生存。 “听闻君侯教授学生不下千人,为何不遣他们去管着。”羊冏之问道。 “学成之人却没这么多。”邵勋说道:“且多在军中,仅有之数十文吏亦分至各县,即便调发一部分,还是不够。” 羊冏之信了。 事实上几年时间也就只能做到粗通文墨罢了,要说管民理政,还需要历练。 在这会,陈侯确实只能求助于士族,让他们提供人才,帮他打理民事。 巨大的人才缺口,短时间内他是填补不了的。且地盘越大,缺口越大。 “不知君侯欲安置多少流民?”羊冏之问道。 “五万户总要的,至不济也得有四万户。”邵勋说道:“这会聚集过来的已不下一万户,后面会越来越多。” 饶是早有准备,羊冏之还是吓了一跳。 好大的胃口!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气魄! “陈郡没那么多无主之地吧?”他坐直了身子,问道。 “或许有吧……”邵勋说道:“就算陈郡没有,算上梁国总有吧?若还不够,听闻流民帅李洪率五千余家南窜,劫掠新蔡,杀郎陵县公何袭,南边应还有大片无主之地。” 两晋之交,旧汝南国境内多大泽野地,荒地要多少有多少。甚至都不用你脏了手从士族手里抢,直接开荒就是了。 当然,开荒成本高,直接抢郎陵县公何家的熟地不香吗? “有那么多粮食吗?”羊冏之疑惑道。 “总会有的。”邵勋毫不犹豫地回道。 羊冏之懂了。 他下意识有些忧心,又有那么一丝兴奋。 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了飞快的盘算,计较利益得失。 羊家暂时没有南渡的想法,但泰山郡屡遭曹嶷的劫掠,损失不小。 羊冏之甚至怀疑,羊家会不会被逼得站不住脚,最后被迫南渡?但如果能在北方有发展,不比去吴地强?家业是那么容易舍下的吗? “羊公,长和公出任鲁国相之事已经定了,不日即可上任。”邵勋又提醒道。 羊冏之一听,道:“赈济灾民,义不容辞。君侯且放宽心,羊氏定派出族中俊异前来帮衬。” 鲁国相是羊家在运作的,但豫州刺史卢志没有阻碍。在这件事上,陈侯算对得起羊家了,让羊家获得了实权地方太守职位。即便是投桃报李,也得帮他这一下。 “有羊公此话,大事济矣。”邵勋笑道。 “长和公”就是羊忱,字长和。 羊忱的祖父羊秘与羊冏之的祖父羊耽是亲兄弟,关系非常近。 元康八年(298),分别担任徐州都督、刺史的石崇、高诞因争酒相侮,俱免官,羊忱遂上任,当了两年徐州刺史,后转任太傅长史。 司马伦秉政,自为相国,征羊忱为参军。 羊忱不就,骑上一匹没有鞍的马匹就慌忙跑路。传令的使者追赶,羊忱武艺高强,在光马背上左右开弓,使者不得近身,于是顺利跑路回了老家,也是个奇人。 “君侯做得好大事。”羊冏之感慨道:“于天下风云变色之时,遽然而起,壮哉。” “羊公既赞我所做之事,不如一同南下看看?正好避一避天使。”邵勋笑问道。 “君侯要南下陈郡?” “然也。” “那是要去看看。”羊冏之笑道。 “准备马匹。”邵勋也不啰嗦,直接朝唐剑吩咐道。 说完,他又拉住了唐剑,低声道:“告诉裴府君,荥阳有两千郡兵,敖仓还有运兵,若他敢擅自弃地而逃,我拼着得罪裴氏,也不会放过他。” “诺。”唐剑应下了。 邵勋点了点头。 裴家这几位,没一个省心的,全是跑路能手。若不发狠话,他真担心匈奴派百十个骑兵过河侦察,就能把裴纯吓走。 都是一帮猪队友,以后让他从事文学工作就顶天了,绝对不能委以重任。 六月初六,邵勋留牙门军两千、辅兵两千守官渡,自领银枪军主力南下,前往陈郡。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加大力度,不要停! 大军是沿着汴渠出发的,战兵、辅兵、工匠一共万三千人,浩浩荡荡,行动迅速,三日即抵浚仪。 一路走过来,荥阳、中牟二县还算安定,但进入浚仪后,发现这里乱糟糟的,聚集了大量流民。 老百姓不傻,依稀知道哪里有粮食。 浚仪乃漕运重镇,经常有漕船来往,消息传出去之后,立刻引发了大量饥民聚集。 乞活帅陈午本来很喜欢拉丁入伍的,但这会也不敢擅自收人了,他也缺粮。 于是紧闭城门,不闻不问。 司马越新派来的陈留太守王讃原本是范阳王司马虓的部将,后投司马越。他倒想赈济灾民,奈何同样无粮。 有心像邵勋那样拦截漕船,想了想又不敢,最后也只能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净了。 当邵勋的大军抵达浚仪,并搭乘返程的空船下陈郡时,二人同时前来拜会。 “君侯是要南下平乱么?”王讃是兵家子,还和苟晞一起打过汲桑,对邵勋的态度还算不错,只听他说道:“仆自饥民中探得,豫州诸郡国有许多流民聚居成坞,而今有些过不下去了,开始四处流窜,攻杀居民。先是小股流民,再汇合成大股,不计伤亡,猛攻猛打,颇有些堡壁被攻破,乱得不成样子。” “还有呢?”邵勋问道。 “有些士族带着细软、粮食、部曲,举家南下。他们走后,庄客无人看管,也乱了起来。” “多谢府君相告。”邵勋真心实意说道。 现在应该才刚刚起了个头,接下来几个月应该会越来越严重。 世家大族南渡吴地,应该也会掀起一波高潮。 衣冠南渡,有早渡、晚渡的区别,也有主动和被迫的区别。 邵勋想起了庾家。 历史上他们家既是早渡,又是主动南下,两样都沾了。 庾琛应该是在司马炽登基后的头一两年就渡江了,还捞了会稽太守的职位,相当不错了。晚个两三年,太守是别想了,撑死了弄個县令。 谢家的谢鲲也是一早就去投奔琅琊王司马睿,谢裒他们可能都要晚一些了,但因为有谢鲲打头阵,问题不大。 与之相比,青州士族苏氏就要晚一些,且是被迫出逃。 苏峻在青州本有数千家手下,但因为曹嶷相逼,最后只带了几百家相对核心的部众匆匆出逃,还是乘船而走,十分狼狈——当然,他受到了琅琊王司马睿的热烈欢迎,在那个时候,每一个南渡北人都是十分宝贵的,至于嫌弃南渡北人,则要到后面了。 邵勋对这些南渡士人不是很感冒。 爱走就走吧,腾出土地,我也好搞一些掘士族根基的事情。 “这位便是陈将军吧?果然英武果决,有大将之姿。”邵勋看着王讃身旁的陈午,赞道。 羊冏之站在邵勋身后,只稍稍扫了一眼,便没再关注。 胡毋辅之则认真地看了一眼,随后也失去了兴趣。 毛邦、裴廙二人看完陈午后,又看向跟在他身后的诸多将校。 乞活军确实够穷! 统一的戎服都没有,甲胄不多,器械也不够精良,唯精神头还算不错。 “比不得陈侯。”陈午躬身一礼,然后说道:“我平生最敬杀胡壮士,陈侯转战南北,屡建功勋。野马冈之战,破石勒;七里隘之战,败刘聪;又有自洛川挺进洛阳,于数万匈奴之中纵横驰骋之壮举,让人心中感佩。有君侯在,朝廷幸甚,中兴有望矣。” “过了。”邵勋哈哈大笑,道:“陈将军忠肝义胆,也不遑多让。” 乞活军,“扶清灭洋”的西晋版本,有意思。 陈午这个人,明明手下一大堆杂胡,但说起“杀胡”依然慷慨激昂。或许,他语境中的胡指的是刘汉,而不是胡人普通百姓吧。 “不如将军远甚矣。”陈午惭愧道:“匈奴南下陈留,大肆掳掠,而今闾里成墟、乡村残破,我却不能制,实在惭愧。” “将军兵少,情有可原。”邵勋鼓励道:“此番贼众南侵,就数濮阳、陈留战事最为激烈,能保得郡城不失,漕运不断,便已是胜利。攻灭匈奴之事慢慢来,不着急。” 陈午一听,愧疚之意稍减。 他受命镇守浚仪,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障漕运。如果光看这一点,他是成功的,至少南下的石勒所部没在他这里讨得太多便宜。 梁国的王平、祁济甚至还利用蝗灾,突出奇兵,击败了桃豹一次,虽然后来又被他们打败一次,但战绩也算可以了。 “匈奴退兵只是一时,陈将军万不能掉以轻心。”临离开浚仪之前,邵勋又道:“万一贼众再来,当以守住浚仪为要。” “匈奴还会来?”陈午有些惊讶。 粮食都运进洛阳不少了,他们再来又有什么用? “刘渊将死,故匈奴退兵。”邵勋解释道:“新君登基之后,为了威望,或要发动战争。不是洛阳就是长安了,洛阳可能更大。” 陈午闻言有些忧心。 邵勋见了,暗道难道他真是个忠臣?或者只是单纯地对匈奴不忿? 又随口聊了几句后,便登船离开了。 陈午、王讃等人站在岸边,目送着船队离开。 不管承不承认,陈侯如今确实是豫州乃至洛阳的中流砥柱。 即便很多人不看好他,甚至鄙视他、厌恶他,但都要捏着鼻子与他合作。 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凑合着过吧。 ****** 船只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六月中旬,邵勋抵达了陈县。 激昂的战鼓声中,上万士兵一批批下船,在岸边列阵。 当邵勋在亲兵、僚佐们的簇拥下,出现在船舱外时,一大群人呼啦啦弯腰行礼,高呼道:“参见君侯。” “免礼。”邵勋下了船,搀扶起几个人后,双手虚抬,大声道。 众人慢慢直起身子,低眉垂目,恭敬侍立。 邵勋扫了一圈,发现这些人面有菜色,愁眉苦脸,一看就是穷苦人家过惯了苦日子的。 他走向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问道:“君何名也?” “李大。”中年人回道。 “春秋几何?” 中年人有些茫然。 “君侯问你多大了。”李重在一旁“翻译”道。 “二十八了。” 卧槽!邵勋又认认真真看了几眼,外表有四十岁了,没想到真实年龄才二十八! 生活催人老啊。 锦衣玉食的士人,哪怕四十了,看起来也很年轻。 养尊处优的士女,哪怕三十大几,依然让邵勋差点融化在她们身上。 “家里还有人吗?”邵勋又问道。 “只有婆娘一人了。” “没子嗣吗?” 此人不语。 邵勋不问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会好起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中年人”眼眶泛红,似有些悲哀,又似有些憧憬。 邵勋举步向前,站在一条乡间小路上。 因为这几天有连绵不断的小雨,小路泥泞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一直落在田野中。 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啊! 南方丘陵地带的人初来此地之时,一定会很惊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平整的土地,而且绵延上千里,无有尽头。 大平原上还水系纵横,交通便利。经过长年的开发,水利工程众多,灌渠四通八达。 种田,就该到这种地方种啊。 邵勋跨过水渠,来到一条田埂上。 六月上旬种下的农作物已经出苗,翠绿的一大片非常养眼。 被蝗虫摧残过的大地之上,能见到一点绿色,那真是让人感动得想哭。 “都种了什么?”邵勋蹲下身子,指着地里冒出的嫩芽,问道。 “主要是豆子。”李重在一旁轻声解释道:“有什么种什么,九月能收就成。” “不错。”邵勋点头称赞道:“人都是怎么安排的?” “一户耕二十亩,一队十户,十队一营。而今已安置百二十余营,多在阳夏、陈二县。”李重答道:“下雪之前,定能收获。” “来不及种冬小麦了吧?” “一些下种早的或许可以,晚的就不行了。另者,江南送来的多为稻粟豆,找不到多少小麦,恐难为也。” “也罢。”邵勋说道:“今年事多,到年底之前,把所有能安置的流民安置好。房子、农具、役畜之类,千头万绪,一大堆事,确实来不及。明年开春之后,我亲来此地,带着大伙一起种粟。” “有君侯在,百姓便有望矣。从今往后,人人称颂,声名远播,无敌于天下矣。”李重郑重一礼,道。 “哦?无敌于天下?”邵勋问道。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李重回道。 “这是孟子对梁惠王说的吧?”邵勋笑道。 挺应景的! “百姓躬耕辛苦了。今日来此,一人加五合米,以飨国人。”邵勋又吩咐道。 唐剑很快吩咐信使去传令。 远远跟在邵勋身边的流民队主、营正们听了,情不自禁地低声欢呼了起来。 邵勋转身看向他们,道:“从今往后,尔等皆是我的国人,一荣俱荣,休戚与共。” 众人一听,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黑压压一大片跪倒于地,大声道:“拜见君侯。” 这是国人拜见国君之礼。 君臣之间是有很明确的人身依附关系的。 这些流民被安置下来,没有“中间商”(士族、豪强),成为陈侯邵勋的直属陈国国人,假以时日,人心渐渐稳固之后,就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值此之时,即便是一郡太守,他也只能调动本郡很少一部分资源,还要与下面各个家族及其代理人(本郡官吏、将佐)打商量,讨价还价。 如果能摒弃中间商,直接调动资源的话,那数目可就非常可观了。 虽然这种没有中间商的状态可能持续不了太多年,早晚又会在国君与国人之间生造多个阶层,降低调动资源的效率,但我也就用这几十年,不是么? 要加大力度,下一批漕粮到来之时,还得再拦截一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斗而不破 入陈之后,邵勋便住了下来,亲自料理政务。 把流民转化为国人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最重要的工作,没有之一。 一部分军队被派了出去,以李重、金三、王雀儿为将,各领数千兵,征讨四处动乱的流民。 现在介入干预,时机刚刚好。 若再等一两个月,小股流民聚集为大股流民,几千人汇聚为几万人,他们就有了攻占州郡,杀二千石郡吏的能力,到时候就要多费不少手脚。 天使出洛阳之后,一路向东,过成皋,入荥阳。 太守裴纯身上发生了“医学奇迹”,卧床多日的他一跃而起,拼了老命招待以度支尚书王玄为首的使者。 大灾之年,见不到什么酒了,但裴纯咬牙拿出了珍藏许久的陈酿,和王玄他们一连喝了半个月。 然后又是介绍景点,又是带着他们逛青楼,生生将这帮人拖到了六月下旬才离开。 到浚仪后,迟迟等不到船。 度支校尉杨宝也看不见人影,一会说他去洛阳了,一会说他在敖仓,一会说他在官渡,没个准。 七月初,王玄决定乘车南下。 杨宝忽然出现了,提及豫州流民作乱,道路不靖,且等個三五日,便能找到船南下。 七月初三,王玄在浚仪县水寨外一艘艘数着开过来的船只,总共三十二艘,装载了超过十五万斛粮食。 差不多少了一半!见得此情状,即便父亲与陈侯一贯合作愉快,他也坐不住了。 他是度支尚书!洛阳军民若吃不上饭,埋怨的可是他。 于是找到杨宝,好一番威逼利诱,最终于七月初五乘船南下,前往陈县。 但在抵达陈县后,又被北上的豫州刺史卢志接走,整整十天后才脱身。 当他终于见到邵勋时,已经是七月二十三日了。 “眉子,你看这豆苗长得多好。”正在田间锄草的邵勋指着一望无际的豆田,笑道。 王玄突然间平静了下来。 他一边与邵勋寒暄,一边静静观察。 陈侯的笑意看样子是真诚的,他是真心为这些破土而出的豆子感到高兴。 豆子其实已经长出来一大截了,南风轻吹之下,随风摇摆,像是在快乐地歌唱着什么。 《汜胜之书》里提到要“中耕”。 今年闹蝗灾,但没闹旱灾,雨水充足,灌溉充分,随着豆子不断生长,诸般杂草也疯长起来,似是要拼命追回蝗灾中的损失。 因此,中耕翻土、锄草是非常必要的。 田间地头,不光陈侯在锄草,流民们——不,或许已经不能称呼他们为流民了,他们显然已经定居下来,并且不存在于朝廷的户籍黄册上——同样挥汗如雨,辛苦地劳作着。 他们是如此之用心,以至于每一颗杂草都不放过,仿佛看到了杀父仇人一般。 饿过肚子的人是真的不一样,他们一点都不想回忆那段艰难的岁月,无法接受再回到那样的绝境之中。 对于把他们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陈侯,可想而知是什么态度。 王玄轻轻叹了口气,道:“君侯治豆乎?治国乎?” “治国在于治民。民如此豆,需得小心呵护。纵要食豆,也得先让豆长好了、长大了,且越多越好。”邵勋将锄头扔给了唐剑,擦了擦汗,道:“去那边说话。” 二人来到了睢阳渠畔。 其时正值盛夏,暑热难耐,睢阳渠中已经有一些小孩在玩耍了。 说是玩耍也不对,事实上他们正在用各种工具捞浮萍。 浮萍可以喂鸡鸭,人也可以吃——每天的口粮都是有数的,还要锄草翻土,每个人都有力不从心之感,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补充食物。 浮萍也是有数的,捞着捞着就没了。 孩子们索性纵身跃入河中,戏水畅玩。 “稚童戏水,颇有几分意趣。”王玄看着那些在水中忽上忽下,偶尔摸出一枚河蚌的小儿,赞道:“若有精于书画之人在此,或可将其画下。” “眉子,你见过蒸笼里的稚童吗?”邵勋问道。 王玄愕然。 邵勋淡淡一笑,指着那些小儿,说道:“若我晚出手十天半月,说不定他们已在蒸笼之内,供人果腹。” 王玄噎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陈侯做得对,那不是鼓励他扣漕船么? 说他做得不对,那不是坐视这些孩童被人吃掉吗? 他终究没有父亲那般深厚的功力。 于是,他只能转移话题,直奔核心:“君侯收拢多少流民了?” “一万八千余户。”邵勋说道。 “君侯何时收手?”王玄绷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时日又扣了十五万斛粮,再这般下去,朝中怕是弹压不住了。君侯当知,天子震怒,至今没降旨问罪,全靠家父及庾侍中居中转圜。可君侯若一意孤行,继续这般,此事恐难善了。” 邵勋不答,指着对面的一块空地,道:“此为六月下旬种的赤豆,只能勉强在下雪前收获。那一片更晚,七月初种的绿豆。” “为何如此之晚?” “人收拢过来时就晚。”邵勋说道:“银枪军在南顿、新蔡、汝南追袭李洪,贼子狡诈,打仗没几分本事,逃窜的能耐一流。牙门军至梁国,虽迭破乱民,但抓人却费了不少手脚。这个月还会有人过来,却不知来不来得及种些什么。或许,只能弄点芜菁种一种了吧,好歹冬天还能挖着吃。” 邵勋像个老农民一样,把他的规划都讲明白了。 王玄读过《汜胜之书》,对什么季节安排什么农作物种植,间种什么、轮种什么,各有什么好处略知一二,但自问还是没有邵勋清楚——这些农业知识,看似粗浅,但没读过书的人真不懂,这也是世家子弟的优势,而且常年种地的老农民也不一定清楚,因为他们自身的农业技术未必有多高。 “君侯是铁了心要拦截漕粮了吗?”王玄决定不再被邵勋牵着鼻子走,单刀直入问道。 “眉子,识得此人否?”邵勋答非所问,指着睢阳渠对岸一位正在田间行走的老者,问道。 “那不是羊景期么?”王玄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羊景期名羊鉴,字景期。 其父羊济,曾当过护匈奴中郎将,已逝。 兄羊炜,曾当过太仆,兖、徐二州刺史,已逝。 羊鉴就是羊冏之说的羊氏“俊异”。 邵勋以为是优秀年轻子弟呢,结果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头。 不过他身边确实跟着几个年轻世家子弟,外加数十名有管理经验的羊氏家仆、远支成员——老实说,邵勋还是很感动的,这样抽调中坚骨干,羊氏本家的生产管理都会受影响吧? 羊鉴还有个身份,他是王敦的舅舅,比王敦大不了几岁…… 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更别说邻郡的士族了——琅琊国就在泰山郡的东南方。 羊鉴身边的士族子弟中,就有琅琊诸葛氏的成员,这两个家族同样联姻过。 诸葛氏的诸葛恢就已经举家南渡。 作为司马睿的国人,他出任幕府主簿天经地义,现在则是江宁县令,非常受宠。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邵勋笑问道。 “稍会再去。”王玄摇了摇头,又问道:“景期公已来豫州任职?” “卢豫州已表羊景期为陈郡丞。” “景期公有大才,君侯用他是用对了。” 邵勋哂笑一声,没说什么。 羊鉴的才具也就一般,但他带来的人却颇有处理庶务的经验,这些人才是真的有才——或许没经天纬地的大才,但在自己负责的领域内,十分老练,经验也很丰富。 他现在就需要这些“螺丝钉”,需求量极大。 “君侯——”王玄突然发现自己又被邵勋绕晕了,于是再度说回方才的话题:“下一批漕船八月上旬北上,君侯且莫再拦了。” 邵勋叹了口气,问道:“眉子知道平阳的消息吗?” “刘元海病重?”王玄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但大概没多少时日了吧。不然刘聪也不会那么急切地赶回去。刘元海一死,你觉得新君会不会打洛阳?” 王玄一怔。 他隐约听出来了,陈侯这是在讲条件了。 一旦匈奴再攻洛阳,你们要不要用我?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听他问道:“陈侯觉得,匈奴很快就会来吗?” “或许吧。”邵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眉子,即便是做买卖的商徒,也知道长期维系关系。如果匈奴今年不来,难道满朝文武就要抓我治罪吗?若明年来呢?明年的日子不过了?” 我看你才是商徒!王玄暗暗吐槽一句,但也不得不承认,陈侯说的话有道理。 与匈奴之间的战争,就当下的局势看来,不是一年两年,而是长期的。 匈奴今年不来,明年也要来,确实不能太过短视。 若真拿陈侯治罪,他心灰意冷之下,直接躲在洛南三关后面,坐看洛阳陷落,那就是朝堂诸公自作孽了。 其实,这也是父亲私下里说过的事情——王玄犹记得,父亲提及陈侯拿捏他和朝廷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当时二妹也是叹息连连,就大妹在那傻乐。 “放心。”邵勋搂着王玄的肩膀,低声说道:“劫掠漕船的贼人,已被我击破。几个贼首还关在狱中,过几日便将其解送洛阳,枭首示众。” “这……”王玄有些惊讶。 陈侯这是在给朝廷台阶下? “那漕运之事……”王玄问道。 “不会再出事了。”邵勋拍胸脯保证道。 他知道,下一批可能无法再大规模拦截了。 或许可以用运输损耗、贼人掳掠等借口少少揩一点油,但大部分还是要安全送到洛阳,维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广陵那边,也该使使劲了。”邵勋又道:“这几年洛阳战事频繁,很多漕粮都没能及时运入京中,徐、青、扬三州府库之中当囤积了不少钱粮。即便被烧了一次,再征集一遍又有何难?琅琊王还是心向朝廷的,或可由天子下旨,严督广陵度支运粮。” 琅琊王司马睿现在确实心向朝廷,至少表面上如此。 因为王旷率淮南兵入援,在长平全军覆没,吴地士人对支援洛阳比较抵触。但饶是如此,司马睿依然三番五次催促建威将军钱璯率吴兴兵北上,不惜威胁要斩了他,以至于逼得钱璯当场造反。 这他妈比全忠还忠啊。 荆州今年也水陆转运钱粮进京了。 王澄、山简虽然无能,但对朝廷还是拥护的,将荆、湘二州的钱粮搜罗了起来,一部分走水路输至合肥,一部分水陆转运,经南阳北上。 邵勋的意思是让朝廷催一催他们,别老盯着合肥这一路。 老实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意思了。 原本时空,石勒多半已攻克荥阳,将漕运截断,扬、荆、湘、徐、青五州的钱粮根本不可能入京,洛阳大饥荒会如期上演。 我都这么卖力了,收点管理费过分吗? “家父已在督办此事。”王玄说道:“但今年未必能成。” “前后已运数十万斛粮豆入京,洛阳军民先吃着吧。”邵勋说道:“豫州漕运有我盯着,朝廷无忧也。” 王玄却有些不信,追问道:“下一批真无事?” “无大事。”邵勋含糊道。 王玄叹了口气。 他算是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了,这人怎么就油盐不进呢?关键他还懂得见好就收,摸清楚你的底线后,还要再揩一把油,真他妈的! 王玄都想爆粗口了。 风度、风度,他暗暗默念,平复了心情。 邵勋悄悄收回落在王玄脸上的目光,心中有数了。于是拉着他的手,笑道:“眉子,冬日再来,请伱吃赤豆粥。” 我吃个屁的赤豆粥!王玄在心中狂骂,暗道要不把大妹送过来,让她和陈侯胡搅蛮缠。 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 邵勋已拉着王玄来到了田埂上。 见到几个队主、营正时,随口打招呼,道:“这是王太尉之子,琅琊名士,平生最喜赤豆粥。腊日之时,我将他请来一起喝粥。尔等可要好好干,莫要丢了我的脸。” “君侯,这地肥着呢,赤豆长得可好了。”有人笑道。 “太尉是天上人,亦知道我等?” “我等落难之时,却不知太尉在何处。” “张黑皮,噤声,莫要乱说话。” 众人吵吵嚷嚷,在邵勋面前亦敢嬉皮笑脸,看样子最近的集体劳作让他们与邵勋都混熟了,不再拘谨。 是啊,陈侯现在也是天上人,居然能放下架子一起锄草,这样的主君到哪去找? 况且,大伙的命都是陈侯给的,这就更难得了。 王玄轻轻挣开了邵勋的手,看着他走在田埂上,到哪里都有人行礼、打招呼,心中很是复杂。 他不是傻子,他能看出许多事情。 陈侯在这些流民之中,威望渐著。 腊日一起吃赤豆粥,可能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来真的。 他完全可以想象,隆冬腊日之时,众人围坐在一起,想起半年前易子而食的惨状,痛哭流涕,再看看碗里厚实的赤豆粥,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威望,就是这么来的啊。 或许,等到这些流民首领们老的时候,仍会清晰地记得这件事,然后一遍遍地讲给子孙们听。 陈侯的遗泽,也能藉此传给他的子孙。 世世代代,这不就是一个稳定的封国? 什么叫根基?这就是根基。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士族子弟玩来玩去,到头来都没一个兵家子会玩。 此人要成气候了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糊弄过去了? 王玄在八月初离开了陈县,亲自“押运”着新一批漕船返回洛阳。 行至浚仪之时,听乞活帅陈午提及司马越之事。 原来,在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可能觉得濮阳国不安全,于是下令徙至东平国范县,以为幕府驻地。 同时,对外宣称从曹嶷手中收复失地,幕府上下弹冠相庆。 诚然,东平国曾被曹嶷占领。但在他转攻琅琊之时,早就谈不上对此地的控制了。 地方上基本被士族豪强控制着,他们倾向谁,谁就是东平的实际控制者。 当司马越带着三万多大军抵达范县时,东平上下纷纷前来拜会。司马越本想静养病躯的,奈何兹事体大,不得不强打精神,接见各路官员、士人。 如此持续数日,不出意外,再一次病倒了。 听这消息时,王玄下意识观察陈午等人的表情,分析他们的心思。 不知何依,或许大家都很彷徨吧? 八月十五,王玄随漕船一起返回了洛阳。 洛郊诸县,诸般杂粮已接近收获,最多再有旬日,便可组织收割了。 没有遭遇兵灾就这点好处,提前下种,提前收获。 但去年冬天的大战,农田被军士、战马反复践踏,五月又闹蝗灾,冬小麦收成十分可怜,即便加上这批杂粮,整体算下来仍然亏得很。 六、七月间,先后运进来两批三十四万斛粮豆,这一批又是二十五万斛,九月、十月还各有一批,全年下来大概也就百万斛上下。 荆州还从南阳方向陆地转运了二十多万斛粮食进京。 这便是全部收获了。 肯定是不太够的,但至少能保证皇宫、百官、公卿吃得好,禁军、工匠等比较重要的人群吃得饱,其他人饿肚子,又不至于饿死多少人。 王玄先回了趟家,等了片刻后,父亲王衍结束了入宫问对,也回来了。 “阿爷,方才在路上碰到南阳王的军谘祭酒韦辅,他在范阳王府外徘徊,却被仆役所阻。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还没死心,还想夺回家业?”王玄起身,给父亲倒了碗茶后,问道。 “听闻当年范阳王虓在河北刮地皮很厉害,家中起码有数万匹贯的财货。”王衍随口说道。 “难怪纠缠不休。”王玄感慨一声,旋又说道:“但这些财货怕是早已入了陈侯囊中,他又怎么可能吐出来?如此纠缠,多半没好下场。对了,南阳王妃为何一直住在范阳王府?她的随从却都在城东马市后面的南阳王府住着,这是为何?” “听闻王妃病了。”王衍摇了摇头,说道:“裴妃将其安顿在范阳王府之中,经常探视。” “什么病?连家臣都不能见?”王玄疑惑道。 “眉子,你若整日关心这些无谓之事,一辈子也别想出息。”王衍加重了语气,问道:“陈县之行,结果如何?” “正如阿爷所料,陈侯答应下不为例。”王玄说道:“此人心思诡谲,为人狡诈,真不似赳赳武夫,倒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王衍暗暗松了口气。 王氏姐妹恰好也走了进来,王惠风还没说什么,王景风却道:“阿兄说甚胡话。陈侯若唯利是图,大约和石勒一样,只收精壮入伍屯田了。他之所以这么做,多半野心极大。” 王玄懒得和妹妹掰扯,看向父亲,问道:“天子打算怎么做?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追究?” “色厉内荏罢了。”王衍冷笑一声,道:“表面作色,大约也是真的愤怒,但心底却惴惴不安,不敢真怎么样。他也就只能玩些小手段罢了。” “什么手段?”王玄好奇地问道。 王衍不答,事实上他也是猜测,心中没谱。 王玄看向二妹王惠风。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阿兄,我亦不知。陛下这几日在拉拢禁军将校,多有赏赐发下,或许他现在也没把握吧,还得再等一等。” 拉拢禁军将校,大概是今上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司马越第一次出镇外藩之时,他就在干这事,而且成果不小。 毕竟他是天子,拥有大义,天然吸引别人投靠。 但他又没有实力,以至于司马越回京之后,轻易将被天子拉拢的将校给清洗了一个遍,让天子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化为泡影,甚至变成了笼中鸟。 此番故技重施,大概是天子觉得邵勋没有司马越那么大的名气,没有宗王的身份,拉拢的难度比司马越掌权那会更低。 这倒也不算完全瞎说。 邵勋能力强、能打、威望高、会做人,但出身太差,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 天子应该是有点收获的。 “只是拉拢将校?没做别的?”王玄有点不相信。 “大兄,你又不是皇后,没睡在天子枕边,怎么知道天子做了什么呢?”王景风白了王玄一眼,打了个哈欠,道:“尽问些奇怪的问题。” 被傻乎乎的大妹鄙视,王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吓唬她道:“陈侯请你腊日去吃赤豆粥。看看,他对你虎视眈眈呢,你早晚落入他手中。” 王惠风咳嗽了一下,似乎对兄长如此吓唬姐姐不满。 王景风听了有些发呆。 王衍听不下去了,斥责了一下儿子,道:“年纪不小了,还这般胡闹。” 王玄哈哈一笑,心情好多了。 “老夫今日入宫,天子问以匈奴之事。”王衍说道:“和前些时日收自平阳的消息对上了,刘元海确实死了。伪太子刘和继位,数日内便被刘聪攻杀,现在刘聪是汉主了。” 刘渊死后的这场权力之争,连内乱都谈不上,因为没死多少人,范围也多局限于平阳,说宫廷政变可能更准确一些。 当七月中,刘渊卧床不起的时候,他心里预感到这次不对了,于是立刻安排后事。 先任命了一堆宗室为太宰、太傅、太保、司徒、尚书令等。 然后最关键的是—— 以楚王刘聪为大司马、大单于,并录尚书事,置单于台于平阳西。 “录尚书事”这個职务很明显要总揽朝政了,同时又允许刘聪置单于台,等于把匈奴本部都交给了他。 单于台类似于大行台,这个机构除了汉人不能管外,匈奴及诸部杂胡理论上皆由其管辖,位高权重。 当然,刘渊也做了一定的制衡:以始安王曜为征讨大都督、领单于左辅,廷尉乔智明为冠军大将军、领单于右辅。 也就是说,他给了刘聪两个副手,一个是宗室侄儿,一个是匈奴贵族,分割部分权力。 但效果如何,委实很难说。 刘渊还给政务系统进行了分配:光禄大夫刘殷为左仆射,王育为右仆射,任顗为吏部尚书,朱纪为中书监…… 看得出来,晋人出身的降官、士族掌握了刘汉国内官员的选拔、任免、分派。 军权方面,护军马景领左卫将军,永安王安国领右卫将军,安昌王盛、安邑王饮、西阳王璿皆领武卫将军,分典禁兵。 最关键的禁军,绝大部分都在宗室手中。 总体而言,这个安排其实是有点问题的。 尤其是刘聪又“录尚书事”,又“置单于台”,权力大到没边,十分离谱。 太子刘和继位后,被人一劝说,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弄死刘聪。 没想到刘聪早有准备,在单于台披甲执刃等着他,而太子派过去的兵将又有多临阵倒戈之辈,于是刘聪轻轻松松杀入宫殿,干掉了刘和及其党羽。 最后,群臣请刘聪即皇帝位。 聪“固辞”,要让给北海王乂,因为他的母亲是单皇后,属于嫡子身份,而刘聪却不是嫡子。 乂涕泣固请,聪久而许之。 不过咱们聪哥也说了,我不是贪恋皇位,只是现在形势复杂,我年纪大一些、稳重一些,先帮着照看家业——“此家国之事,孤何敢辞!” 聪哥当众宣布,待北海王长大后,再把皇位还给他——“俟乂年长,当以大业归之。” 看看,聪哥以大局为重,忍受别人的误解,以庶子身份勉强即位,真的太不容易了。 不过,嘲笑归嘲笑,刘汉的这次政变还是控制得很不错的。 一切刀光剑影尽量控制在宫廷内外,没有把内乱外溢到其他地方,对百姓而言是大幸,对刘汉朝廷的公卿官员们而言也是大幸。 “阿爷,刘聪的野心,可比刘渊大多了啊。”王玄听完父亲的介绍后,心中大震:“四五月间便是他主持的南攻洛阳之役,因刘渊寝疾而中断。这时他继位了,会不会为了威望而重拾战事,大举南下?” “这正是老夫担心之事。”王衍皱着眉头,说道:“按理来说,漕运畅通了数月,运进来了这么多粮食,刘聪觉得无望攻取洛阳,可能就不来了。但这人脾气很倔,却又不好判断了。” “不来洛阳,就是去长安。”王玄说道:“最好去长安……” 王衍瞪了他一眼。 匈奴攻长安,对洛阳有什么好处?万一让他们攻灭了南阳王势力,关中汉人士族、胡人酋帅尽皆归附刘聪,匈奴的实力又大大增强了。 “邵全忠确实狡诈,不逊当年曹孟德。”王衍叹了口气,道:“若再让他拖延一两个月,待到匈奴大军压境,人心惶惶之际,拦截漕船之事多半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阿爷既看穿,那就——”王玄说道。 “那就帮他一把。”王衍说道:“明日随我入宫觐见天子。等等——” 王衍想了一下,道:“今晚拜访下荀泰坚,你随我一起去。” “好。”王玄应下了。 “阿爷、大兄……”王景风似是才反应了过来,只见她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语气说道:“陈侯真要我去侍……吃赤豆粥么?” 王玄无奈道:“我骗伱的。” “我要不要梳妆打扮——”王景风说了一半,猛然反应了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起身,一溜烟跑了。 王衍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像以往那样气急败坏。 王惠风有所察觉,瞟了父亲一眼。 王衍居然罕见地有些不自然。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道:“眉子,你亲自去趟庾侍中府,将他也请来,一同商议。” 王玄起身换衣,出门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遣还 大晋永嘉四年(310)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朝廷现在成了个菜市场,吵嚷不休,让天子非常头痛。有时候他都都在想,众位爱卿哪来那么大劲头吵架的,难道是吃得太饱了? 不过他也有些欣喜。 永嘉四年的朝堂,大概是多年来最具活力的朝堂了。 唯一的权臣远在兖州,且威望大跌,影响力大不如前。 陈侯邵勋飞扬跋扈,令人侧目,但他出身太低,号召力不够,不用太担心——若非有那个谶谣在,司马炽甚至都懒得放心思在他身上,而是对司马越穷追猛打了。 如今的洛阳朝廷,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正常的朝堂状态。 王衍势力最大,但无法一手遮天。 其他人各有党羽,各自分走一部分权力。 天子居中裁判,明定是非,重要性大大增加。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啊。 出大夏门时,司马炽舒服地叹了口气,引得梁皇后妙目投注过来,关切询问。 司马炽不理,只道:“蛰伏数月,朕要做一些事情了。” “陛下。”梁兰璧担忧地看着天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丈夫这些年过得太憋屈了,甚少尝到权力的滋味。 在司马越出镇外藩之后,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等待,然后一步步施展手段。经过数月的努力,成功地让部分朝官靠拢了过来。 而就在上个月,他又开始拉拢左卫、右卫禁军将校,试图直接掌控禁军。 如果这也能成的话,那么他就将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再不受任何人掣肘。 嗯,这是梁兰璧自己的想法。 不过,父亲(卫将军梁芬)似乎不这么看。 在天子疑似“亲政”后,他的话反而更少了,为人愈发谨慎。除了与同为关西出身的士族、官员们来往外,几乎没什么应酬,深居简出,不招惹任何是非,明哲保身的意图非常明显。 这么不看好天子吗?梁兰璧有些伤心,既如此,当年为何把我嫁过去?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游艺。 庾文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用崇敬的目光看着她这個大姐姐。 她们还遇到了陈侯邵勋,梁兰璧认真想了许久,都回忆不起当时邵勋是什么样子了。 是啊,当时太过忽视他了,压根没放在眼里,梁兰璧甚至都不记得她说过的那些礼节性的话。 庾文君一定还记得。 她经常提起这个男人,眼中全是惊叹、崇拜。 她能嫁给邵勋,也算天遂人愿了。 想到这里,梁兰璧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她还觉得这门亲事不好,对庾文君很不公平,会耽误她的一生。但现在么……谁知道呢! “皇后在担心朕?”司马炽扭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梁兰璧,大笑一声,道:“无需如此,你看护卫御辇的禁军将士们。” 梁兰璧向外看去。 右卫将军李恽带着三百骑兵当先开道,大群甲士护卫左右,绵延数里之遥。 路边还站着许多百姓——咦,似乎不是居民,更像是流民。 流民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许是吃不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队伍中有一些精壮汉子,看样子过得稍好一些,但也面有菜色。 有军官走了过去,将他们向外驱赶,口中骂骂咧咧的,并要求流民们在远处跪下。 他们的动作很粗鲁,有小孩本就饿得直打晃,没力气了,稍稍一推便摔倒在地,然后被无数人踩过。 其父势如疯虎,拼尽全力挤进了人群,抱着小儿残破的躯体,眼泪直流。 “狗官!司马氏不得好死!”此人悲愤地大吼道:“终有一日,这大晋朝要为人所灭,司马氏男丁尽死,女眷尽被他人收入房中,日夜凌辱。我等着这一天!” 司马炽听了个正着,脸色铁青,目露狠厉之色。 殿中将军苗愿察言观色,悄悄离开了御辇,带着一什兵士,将此人拖走。 “将军?”亲兵们看着他,手已抚在刀柄上。 “也是个可怜人。”苗愿叹了口气,道:“拿一卷席子,将这小儿掩埋了吧。此人,任其自去吧。” 亲兵们依令而行。 “等等。”苗愿阻止了他们。 他转头看了看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民。 到了这会,还活着的流民都不简单。 要么是以前有一点存粮,蝗灾后吃得差不多了,眼见着秋收成空,实在坚持不住,便带着仅剩的最后一点粮食,上路逃难。 要么是早就成群结队出来乞讨,途中还火并过其他流民,依靠抢来粮食甚至尸体,艰难度日,勉强活到现在。 在流民大军中,其实已不全是百姓了。 连续两年的大灾,你以为就百姓扛不住么?错了。有些家底较薄的士人、豪强、商徒也坚持不住了,他们也加入了流民大军,成为四处流浪乞讨、劫掠的一员。 世道越来越艰难,苦的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啊,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挣扎求生。 “这批流民有百十个吧?一人发两个胡饼,告诉他们,去广成泽、去梁县,兴许能活一条命。”苗愿吩咐道。 “将军,何必呢?救得了这一批,救不了别人啊。便是广成泽,粮食也紧巴巴的,能活几个人?” “曾经有个人说过一句话,没见到就算了,见到了于心何忍?执行吧。”苗愿下完命令,又回到了御辇旁。 恰在这时,他听到天子在传旨:“……朕以前还可怜这些人,以为他们皆是赤子,没成想是这般狼心狗肺之辈。先前荆、豫二州上疏,请送流民归乡,王夷甫极力反对,庾子据、刘长升也不太同意,朕便犹豫了。哼,看来还是对他们太好了。传朕旨意,诸州郡长吏,速速出兵,将流民遣还乡里,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什么恐生事端?朕乃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事说什么也要办了,卿拟完诏书就发往中书省、尚书台。其他事朕都依着他们,从来没说什么,如果这事还要反对,哼!” “……就这么办吧,勿要迟疑。” 苗愿默默听着。 不一会儿,却见中书舍人拟完诏书,用印之后,很快便有属吏将其带走。 苗愿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天子,被当面辱骂,是人都受不了,更别说是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了。 太康年间你这么说,没几个人会相信。 永嘉年间这么说,可就有诅咒的味道了。 天子的这种反应,恰恰证明他心里很怕。 苗愿有点担心了。 最近一段时日,天子多次召见他,赏赐了不少财物。 老实说,他是有点动心的。但一想到之前那批封侯后又被东海王清洗斥退的禁军将校,他的心又冷了下来。 跟着天子干,有前途吗?这是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不少人动心了,左卫、右卫、骁骑军都有。 人各有志,没得办法,随他去了。 ****** 天子愤怒之下发出的诏命很快传到了尚书台。 此时没有尚书令,左仆射就是尚书系统的最高官员,刘暾正在上直,看到之后,微微有些皱眉。 于是他问道:“天子不是去芒山登高了吗,怎么又关心起居民、流民之争了?” 递交旨意过来的令史轻声答道:“大驾北行,出大夏门后遇流民冲撞,龙颜大怒,下令遣还流民,诸州有司着即办理,不得有误。” 刘暾沉吟了一会。 新蔡王司马确、荆州都督山简、刺史王澄曾先后上疏,痛陈流民之害,请求诏遣乡里。 刘暾有些犹豫。 庾珉则不是很赞同,认为流民们不愿回乡,且靡费甚多,没有必要。 王衍则极力反对,认为会生出事端。听闻他还写信痛骂了王澄一顿,令其改弦更张,反对遣还流民,并拨出钱粮安置,勿令流民生乱。 刘暾理解王衍的想法。 夷甫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地方生乱,盖因一乱就会靡费钱粮,收不到赋税,让他很难办。 想到此处,他笑了笑,王夷甫被钱粮之事折磨到现在,不知道会折寿几何。 不过,也正因为他能弄来钱粮,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 凡事有利有弊啊。 “匈奴已退,这点小事就没必要硬顶天子了。”刘暾轻笑一声,道:“交给中书吧,请其起草诏书。” 天子口头或由身边近臣起草的诏书,并非正式旨意,需得有中书省正式起诏,走一圈流程后,方能正式生效。 以上是正常情况,非正常情况就不一定了。 比如先帝“远征”邺城之时,大军溃败,他只能口头传谕或由跟在身边的随便哪个大臣草拟诏书发出去——有时候甚至连写诏书的纸或绢帛都没有。 事实上,此时这条规矩并没有那么严格。 真正严格遵守流程要到隋唐时期了,尚书、中书、门下各司其职,对政事堂宰相们负责。 中书起草诏书,门下审核批驳,尚书省下辖的六部具体执行,御史负责监察。 如果天子的旨意没有在三省走流程,那就是挑战宰相的权威,属于严重违规,理论上宰相可以直接顶回去,而且制度允许、支持他这么做——简而言之,六部是对宰相负责,而不是明清时对皇帝负责。 当然,在实际操作中,君权与相权的博弈十分复杂,有时候君权压倒相权,有时候相权压倒君权,完全看当时的具体情况。 尚书左仆射刘暾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天子为难,惹得他不高兴,然后在其他“大事”上唱反调。 他相信中书、门下也是同样的看法。 遣还流民罢了,多大的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朝中吵了半个月,始终没能定下南中郎将邵勋的罪,这让天子很不高兴,更让他心中惊惧。 不知不觉间,邵勋在朝中居然有如此多的“党羽”。 参预机密大政的侍中庾珉为他说话。 尚书台这边,刘暾也为邵勋说过话。 太尉王衍在朝中故旧甚多,联起手来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天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低贱的兵家子,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以至于他贵为天下之主,都治不了他的罪。 这朝廷到底是谁家的? “唉。”刘暾重重地叹了口气。 朝廷当然是司马家的,但我们也不想让朝廷散架啊。 匈奴磨刀霍霍,随时南下,用人之际,别乱来好不好? 相忍为国,这是邵勋经常说的话,刘暾深以为然。 谁还没点毛病? 谁还没点错处? 若太平时节,刘暾觉得邵勋此举形同谋反,当治罪。 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点小事”,把能打的人治罪了,谁来保卫洛阳? 当然,刘暾也明白,邵勋这种人其实是在掘朝廷根基,野心勃勃——但凡有点见识的人,谁看不出来啊? 或许,早晚有一天,邵勋可以彻底甩开朝廷,形同割据。 但那又怎么样?谁还为大晋朝尽忠殉死不成? 大难临头各自飞,朝廷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大家各凭门路,各想各法吧。 九月十二,仅仅三天时间,天子诏命就发往诸州了,效率奇高。 荆州“三巨头”——刺史王澄、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山简、奋威将军、监沔北诸军事杜蕤——接到诏命后,在一起碰头,决定征召兵马,拨出钱粮,遣送流寓境内的关中流民回雍、秦等地。 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立刻开始了涌动。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作乱 武关道上,一群又一群的难民进入南阳。 难民面容愁苦,眼神迷茫,脸色悲戚。 仔细看一下他们的衣束,即便经历了长途跋涉,多有污渍,依稀能看出用料的考究及做工的精细。 这些所谓的难民,原本可能还是一方豪强,沦落至此,令人惊诧。 正如流民活到现在的都不简单一样,能坚持到这会才破败下来的关中豪强,更没有简单的。 关中受灾多少年了?战乱多少年了? 没点本事的人活不到现在。 手底下人丁不多的豪强也活不到现在。 部曲不能打的坞堡帅、豪强、士人更活不到现在。 关中豪强面临的局面可比河南、河北复杂多了。 羌胡遍地都是,动辄火并、劫掠,你攻我我杀你,没个消停。十数年下来,锻炼出了一大批凶悍残忍、敢打敢拼的豪强部曲,凭借着实力聚居成坞,自耕自收。 但关中也是非常苦的。 别地受灾时,关中必受灾。 别地风调雨顺时,关中未必不受灾。 永嘉三年前,关中士人豪强们本就已经支撑得很艰难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灾,给了很多关中豪强重重一击,原本勉力维持的平衡打破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 放眼周围,各堡闭门自守,为了一点点粮食敢和你拼命,况且大家互相知根知底,你有什么家底我还不知道吗? 于是乎,又一波流民大潮兵分两路,一路经弘农入河南,一路经武关入南阳,乞讨就食。 流民所过之处,小一点的堡壁直接被其攻破,男女老幼或为其裹挟,或消失无影。 数百里武关道上,饿殍遍野,烟村残破,形同鬼蜮。 “别来了,狗官勒令我等回去。”从武关入顺阳县境的流民们实在走不动了,刚坐下来休息,就听到前头有呼喊声。 流民们顿时骚动了起来,甚至隐隐传出哭声。 好不容易从关中死里逃生,马上就要被送回去?这不是逼大家死吗? “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南阳!”有人看着手里仅剩的半个胡饼,想起一路上的不忍言之事,心态直接崩了,大声哭喊道:“关中年年遭灾,还怎么回去?” “对!不回去了!谁要逼我们回去,就和他们拼了!”有人抽出了兵刃,怒气冲冲地说道。 “明天的饭食还不知道在哪,不如现在就拼了。” “官府何时怜惜过我们?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就要强送你回去等死。” “别废话了,拼了!” “去抢坞堡啊……” 流民们很快被煽动了起来,群情激奋,怒气冲冲。 或许,在这件事上朝廷真的错了。 这一届的流民,和以前的流民已经不一样了。因为夹杂了太多士人、豪强——有的流民群甚至就是豪强带着部曲集体流浪讨饭——他们的组织性、煽动力不同以往,作乱的能力大大提高。 而且,关中流民又久经战乱,敢打敢拼,战斗力较强,他们一旦被煽动起来,破坏力难以想象。 ****** 武关道流民暴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顺阳郡城酂县(今湖北老河口)。 太守羊曼一听就知道糟了。 数日前,他已经接到刺史王澄、宛城都督杜蕤的命令,遣兵三千,护送境内流民返回原籍。 顺阳郡、国并存。 顺阳王司马畅在洛阳,地方上没多少兵——纵有,也没什么战斗力,羊曼早对他们不抱什么期望了。 羊曼既是太守,又在事实上兼着王国内史,非常清楚顺阳郡或者说顺阳国的内情:仅有的一千郡兵,也是他这两年慢慢积攒出来的。 宛城都督的命令是“集兵三千”,没奈何之下,他又找地方士族、豪强借了两千兵,这会刚刚集结完毕,正待出发。 收到流民作乱的消息后,他立刻下令停止进兵,固守郡城。 “兄长何故胆怯?”弟弟羊聃掌管郡兵,闻言嗤笑一声,道:“族中叔伯皆笑我不习经典,可我独爱武艺,习得一身弓马之术。眼下流民作乱,正合厮杀。兄长就让我去吧,定把那些贼子杀光,筑成京观。” 羊曼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不悦,道:“不可。伱但率兵巡城,不得擅自出战。” “兄长!”羊聃不满道。 “休要再说。”羊曼斥道:“你若不满,这就把你送回老宅。” 羊聃愣了一会,估计也有点怕被送回去,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后,出去了。 衙门外军士跑来跑去,乱哄哄的,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闪开,别挡路。”他一脚踹翻了一名士卒,怒气冲冲地朝兵营走去。 军士们畏惧地看着他。 羊聃治军非常严厉。不,已经不能称之为严厉,而是严酷了。 稍微违反点军纪,就要被吊起来打个半死。 再严重点,直接斩首。 可杀可不杀的事情犯在他手里,基本杀人没商量。 顺阳以前出过几次动乱,每次都是羊聃带兵讨平。 郡兵初组建之时,战斗力极差,羊聃靠着带来的羊氏部曲庄客,镇压全军。 此人大言不惭,说陈侯邵勋在军中执行了严厉的“拔队斩”制度,顺阳郡兵也要跟着学——所谓拔队斩,即一队士兵失了队主后,全队皆斩,没有任何理由。 士兵们愤愤不平,但又不敢反抗这個戾气十足的狠人。 去年平叛之时,有队主被流民一箭射死,羊聃真的下令把该队残存的三十余名士卒绑起来,斩于营外,悬首示众。 今年五月蝗灾,郡内有居民作乱,羊聃率军平叛,大破之。因为有一名队主战死,该队士卒直接跑了,落草为寇,不敢归营。 这次又有流民作乱,军士们人心惶惶,不知道会不会被派出去平叛。 如果真要上阵——唉,拼着自己死,也不能让队主死。自己死只死一个,全队死的话,同队的亲族、乡党一个都活不下来,还不如奋勇向前拼一把,战死了还能领抚恤,亲族乡党也能帮着照顾家人。 只是这个羊聃也该死啊! 夕阳西下。 顺阳城外涌来了大批居民,试图躲进城内避乱。 平静了没几年的荆州,大乱将起矣。 ****** 义阳郡穰县城外的一座坞堡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坞堡帅王如拿出了压箱底的酒肉,招待了前来催促他们离境上路的将校。 将校们多来自宛城,是沔北都督杜蕤的部下,总共十余人,带着三千兵,就驻扎在不远处。 酒过三巡之后,王如借口如厕,离席到了外间。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加快脚步,避过一个醉醺醺的酒客,又面色如常的和另外一人打了声招呼,入了茅厕。 将木门掩上后,他双手攀住茅厕顶部,微一使劲,直接爬了上去,然后翻过一堵墙,进到了后院。 “兄长。” “校尉。” “堡主。” 众人围了上来,神色紧张,手微微颤抖着。 王如看了他们一眼。 喊他“兄长”的自然是亲族了。 喊“校尉”的是他以前在京兆郡当郡兵小军官时的部下。 喊“堡主”的则是关中流民堡户。 “怎么?以前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要造反了,就如此畏惧?”王如轻笑一声,接过一张良弓,随手试了试,又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今晚就要杀了这十几头蠢猪,尔等干是不干?” “干了!”有人被他一激,额头青筋直露,道:“这狗屁朝廷不当人,还保他作甚?” “我等本想当良民,奈何被逼做贼,唉。”有人摇头叹息。 “什么做贼?义军,我等是义军!” “对,就是义军。今晚先干了这群狗贼,明日攻打县城,再联络各家,一起举事。” “举事,举事!早等不及了。” 王如手一伸。 众人止住了声音,都眼巴巴地看向他。 “军心可用矣。”王如仰天大笑,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听见了。 笑完,大喝一声:“带上儿郎,杀光他们。” 一群人很快离了后院,途中不断有人汇集而来,及至前厅时,已有数百之众,将庭院站了个满满当当。 “嗖!”王如拈弓搭箭,将一名惊愕起身的将校射翻在地。 “哗啦啦!”其余将校纷纷起身,抽刀的抽刀,捉弓的捉弓。 “王如,汝何意?”有人大喝道:“难道要造反吗?” “昔年流民入南阳,齐将军射之以为戏,可知有今日?”王如大笑道。 笑着笑着,手一松,一箭飞出,正中“齐将军”面门。 “杀了他们!”陪坐在席间的几名坞堡部曲将挥刀而砍。 堡众们一拥而上,将这些世兵将校斫成了肉泥。 “事情还没完!”看着一片狼藉的正厅,王如冷笑一声,道:“官军无备,又死了将校,正合夜袭。速速集结人手,出发!” 片刻之后,早就等待许久的堡丁们被一个个喊了出来。 三千余人在坞堡外的空地上列阵,然后打起火把,如长龙一般杀向毫无防备的官军营地。 战斗没有任何悬念。 失去了大部分军官的宛城世兵们在睡梦中骤然遭袭,营地燃起了冲天大火,喊杀声随处可闻。 三千人被一击而溃,死伤过半,余众皆降。 第二日,王如马不停蹄,率军直抵穰县城外,一鼓而下。 与此同时,信使飞奔各处,千方百计联络同为来自雍秦等地的流民,招呼他们一起作乱。 数日后,郡城新野被攻克。 王如的部众已壮大至万人,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关中流民投奔而来。 这把火,已然止不住了,将要把荆州烧个七零八落。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谈判 荆州的叛乱在短时间内就呈燎原之势。 或许是因为大晋朝的控制力严重下降,或许是因为矛盾积累得够多了,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叛军声势浩大,攻城略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宛城都督杜蕤集结大军,自宛城南下,镇压王如。 双方于九月二十日在宛城、穰县之间的涅阳相遇。 王如是京兆郡官军出身,知道怎么打仗。他先派老弱病残迎战,骄敌之志。杜蕤本就看不起流民军,及战,大占上风,心里更加得意,暗道这才是他认知中的流民部队,于是全军掩杀。 王如派兵埋伏于道路两侧,及官军追至,伏发,大破杜蕤。 闻杜蕤兵败,京兆人侯脱率流民军袭占了空虚的宛城。 冯翊人严嶷则在襄阳、义阳交界处活动,大肆烧杀抢掠,官军不能制。 形势已经完全崩坏了。 九月二十二日,王如自号大将军,领司、雍二州牧。 侯脱、严嶷等人遥奉其为主,共抗晋朝,称藩于刘汉。 “也就是说,荆襄诸郡,南阳已经完全陷落,顺阳仅保城而已。”睢阳渠畔,邵勋放下一把豆子,拍了拍手,说道。 刚刚被征辟为通事舍人、不日即将上任的糜直点了点头,道:“君侯可有方略?” “完全是朝廷瞎搞出来的事!”邵勋恼怒地哼了一声。 银枪军、牙门军奋战两月,才将豫州各地的流民军扑灭,没让其汇合成大股。饶是如此,地方上依然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人口锐减、财富大量消耗,短时间内很难恢复过来。 如今牙门军已返回梁县,银枪军分驻阳夏、陈县两地,休整了不到半个月,就又要出征了?你干脆累死我得了! “家父也是这个看法。”糜直叹道。 “到底是糜公派你来的,还是王太尉派你来的?”邵勋问道。 “临行之前,家父叮嘱再三,太尉亦说了不少事。” “一个通事舍人就把你收买了?”邵勋气乐了。 “君侯总说‘相忍为国’……”糜直鼓足勇气说道。 二人年岁差不多,但一個身居高位,不怒自威,一个不过是蒙受父荫,先后担任东海王掾、通事舍人。糜直在邵勋面前抬不起头,属实正常了,这不是给自己心理暗示就行的,他没这个自信。 “朝廷打算怎么做?杜蕤败了,宛城失陷,不是还有山简吗?”邵勋说道:“别告诉我荆州兵不能战。刘弘在时,整顿兵马,东征西讨,平定了荆州乱局,擒杀了张昌。后来又从益州撤回来不少荆州世兵,他们也算历过战火,我不信不能打。” 当年张昌作乱,赶上了一个非常好的真空期,即襄阳、宛城二镇的世兵被大量抽调至益州平叛,所以势如破竹,一下子呈席卷之势,荆州都督、新野王司马歆、宛城都督羊伊先后败亡。 关键时刻,刘弘收拾败兵,苦心孤诣操练,慢慢将其调教为一支能战之军,最终剿灭张昌。 刘弘才死了几年?荆州兵就废了? 这可不是临时招募的新兵,而是有大量战争经验,且成军多年的老兵。邵勋估摸着,即便不如他手下的银枪军能打,但也是第二梯队的强军了,结果被人玩废了? 不,他们底子还在,只是统帅山简不做人罢了。 “山都督本来打算亲自出兵征讨的,后来听闻杜蕤兵败,又急忙退兵,不敢出征了。”糜直说道:“他这会还在襄阳,飞报朝廷求援。” “荒唐!”邵勋气笑了:“既已出师,骤闻兵败,便吓得仓皇而退。如此避战,士气也被避没了。山季伦可真是会带兵啊。” 糜直也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他只带过家族部曲,没统领过大军,但即便如此,也知道山简这种行为是极其伤害士气的。作为统帅,他给了士兵们一种暗示:敌人很强,我们打不过。 “君侯,太尉让我相询,若率银枪军南下平叛,需得多少时日?又要多少钱粮?”糜直又道。 “朝廷有钱粮?”邵勋嗤笑一声,蹲下来继续看着豆子。 最早一批下种的杂粮已经开始收获了。 收获的喜悦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希望。 过几天第二批豆子就要收获了,有黄豆,有赤豆,有绿豆,有黑豆,还有各种其他杂粮——基本是有什么种子就种什么,只要来得及收获,不管了,一股脑儿种下去得了。 各营、队的流民百姓甚至已经连自家粗粗搭好的土坯房都不住了,带着铺盖住在田间地头,以一种虔诚的目光守护着这些即将收获的粮食。 没有经历过饥荒的人,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感情。 邵勋经常在田间巡视,与这些流民交谈,对此感慨良多。 都说他经常把敌人杀得人头滚滚,但他更喜欢看到丰收的喜悦啊,就像他刚才在仔细检视那些豆子是否饱满一样。 “君侯,荆州今年遭灾轻,尚有余粮。”糜直说道:“大军南下之后,山都督、王使君会全力保障军馈。” “说得好听罢了。”邵勋摇头道:“我与山、王之间隔着王如、侯脱、严嶷之辈,谁给我送粮?” “君侯这是不愿了?”糜直有些着急。 “我问你,若匈奴南下洛阳,谁来抵挡?”邵勋反问道。 “匈奴一定会来吗?” “原本不一定,听闻王如之乱后,肯定会来。即便最终拿不下,来碰碰运气也是好的,万一拿下了呢?” “这……”糜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确实,王如作乱之后,荆州糜烂,必会牵制朝廷大量精力,正适合他们南下。 即便拿不下洛阳,掳掠一下周边也是好的啊。 一次次掳掠,一次次削弱洛阳的战争潜力,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见到成效的。 “你啊!”见糜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邵勋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陪我转转。” 糜直傻愣愣地跟在后头,默默想着心事。 “君侯。”见到邵勋靠近,诸营队流民们纷纷拜倒于地。 “有这拍马屁的力气,不如好好照看庄稼。”邵勋笑骂道。 众人纷纷起身,有几个胆大地接话道:“君侯乃太白星精下凡,我等拜一拜,也能沾沾仙气。” 邵勋摇头失笑。 有时候他都觉得,这是个神鬼世界,时人怎么对这些如此热衷呢? 他又看了看地里,道:“张黑皮,胃口不小啊,还准备种什么?” “种一点芜菁,听闻冬日还能长。”张黑皮回道:“以前没种过,若真能长出来,君侯冬日出兵,战马便有草料了。” 芜菁是一种非常优良的饲料,人可食,牛羊可食,马亦爱食。 冬天草料短缺,若有芜菁补充,确实非常不错。 “留着自己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了。”邵勋赞道:“别种太多。既种豆子,还种芜菁,亏空了地力,耽误了明年春耕,可就不好说是亏还是赚了,伱要心里有数。” “我省得。”张黑皮回道。 邵勋挥了挥手,道:“散了散了,都干活去吧。” 说完,又领着糜直向前走。 今年闹蝗灾,即便是冬小麦也没能全部收获,损失不小。因此,他辖下各地基本都在六月份补种了杂粮,九月便可陆陆续续收获。 今年不会种冬小麦了,以养护地力为主。明年开春后,统一种粟。 流民的收拢归置也在深入进行中。 截至当前,已安置二百八十余营(二万八千余户),广泛分布在陈、阳夏及武平三县。 豫州流民作乱期间,攻灭了一些堡壁、豪强乃至低级士族,还有一些人南迁,空出了不少土地。 接下来的工作,当是深入置换土地,尽可能安置更多的百姓,令其定居下来,安居乐业。 卢志当前主要工作就是这个。 功劳,不仅仅是战场上摧锋破锐的激昂慷慨,也有后方繁琐细致的润物细无声。 做好了这个,才有前线的不断胜利,才有邵某人在公卿面前装逼的机会。 “听闻广陵度支今年凑了一批粮北运了?”邵勋突然问道。 “这却不知了。”糜直愕然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广陵只是被烧了粮草,船只都在渎中,未被钱璯毁掉。”邵勋说道:“九月中才起运,这批粮不一定能及时送进洛阳了。不如——” “君侯是想……”糜直似乎明白了,但心中十分震惊。 广陵度支起运的那批粮,有来自江东诸郡的,有徐州的,也有青州诸郡的(自沂水南输),在下邳、彭城汇集后,要么经鸿沟、菏水入黄河,要么直入汴渠。考虑到收集钱粮的时间,这批粮食堪堪能在黄河封冻前运入京中。 但万一爆发战争呢?这可就难了。 “不如运到浚仪就停下,我替朝廷看管,如何?”邵勋说道:“广陵度支衙门运的多半是陈粮,我明年还新粮,就当是借我的。” “借?”糜直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你也别琢磨了,回去找王夷甫商量吧。”邵勋说道:“我素来讲信用,借的东西一定还,绝不食言。” “朝廷借了粮,君侯就愿出兵?”糜直问道。 “然也。”邵勋笑道。 这就是他开出的条件。 朝廷若答应,他就帮助平乱。 朝廷若不答应,其实他也会出兵平乱。 他现在就是诈一诈朝廷罢了,看他们愿不愿意拿出真金白银。 当然,朝堂上有不少人精,或许他们不当人,但不傻,多半能看出邵勋的盘算。 但世间事,看破不说破,无外乎讨价还价。 反正这批粮食也不一定能及时运入京中,与其半路被匈奴掠走,不如先交给我保管。 朝廷现在的压力空前巨大,谈判的空间是存在的,就看他们愿不愿意割肉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部署 糜直走后,邵勋又至项县,与卢志一会。 途中得襄城太守崔旷飞报:贼帅李洪遥尊王如为主,自汝南窜入襄城舞阳县境,大肆掳掠。又有贼帅侯脱一部,自叶县北上,窥伺昆阳,似有进兵襄城的企图。 崔旷先后仕成都王颍、高密王略,后被卢志唤来,当了襄城太守。 襄城理论上有郡兵,其实就是银枪军一部。 崔旷闻敌窜来,紧急征发丁壮数千,守御郡城。 李重则率刚刚返回的牙门军南下舞阳平叛。 至于叶县那一路,如今却无兵阻挡,或许只能再行征召府兵了,没有办法。 另外,鲁阳那边的兵力也非常薄弱。 本有七千众,后抽调两千去了襄城,又调一千去了颍阳,还有两千跟在邵勋身边出征未归,留守的人非常之少。 若南阳贼众大举北上,他们肯定是守不住的,鲁阳必然沦陷。 目前,楼权已奉李重之命,留五百人守营垒,亲率一千五百屯田兵南下鲁阳关,利用地形稍稍阻滞敌军。 正在梁县训练的四幢银枪军——多为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作为预备队,随时查漏补缺。 二十四日,邵勋令义从军千人昼夜兼程,返回襄城,配属李重指挥,加强老巢的守御——虽然开了陈郡分基地,但广成泽、洛南、襄城一带在短期内更为重要,疏忽不得。 “君侯体会到四战之地的苦处了吧?”项县城外,刚刚从苦县返回的卢志笑问道。 “子道何必说风凉话?”邵勋笑道:“今只有南面有战事,北面还不好说。” “这便是老夫让君侯背靠朝廷的原因。”卢志说道:“南边有王如作乱,匈奴若从河内南下,东面徐州再有敌军杀来,君侯怕是也手忙脚乱,抵挡不住了吧?” “裴盾、王隆不至于此。”邵勋说道。 卢志点了点头,道:“这都是君侯当忠臣得来的好处啊。这一次,君侯还得当忠臣,但不是天子的忠臣,而是对天下忠义无双之人。如此,则有识之士也会抛弃成见,纷至沓来,因为他们没有选择了。” “难道不能去吴地吗?”邵勋问道。 “南渡之人或有,但也有留在中州的。”卢志说道:“不过,君侯从哪听来的消息?谢家确实要走了。” “拜访袁景玄时听到的。”邵勋说道:“走就走吧,不必留难。这个时候,陈郡乃至豫州以稳为主,别把他们逼反了,免得我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君侯能这么想,老夫便放心了。”卢志笑道。 谢家若反对邵勋,动起手来,固然最终会败亡,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分精力都不能浪费,没必要做得太绝。 “给袁景玄在州中谋个职位吧。”邵勋又道:“正好与朝廷讨价还价,一并把名单递上去。我走之后,陈郡地界上还得靠他们帮我稳着。” 世家大族的部曲私兵,邵勋是又爱又恨。 他们投向你的时候,能成为你的助力,帮你稳定地方秩序,甚至提供后备兵员。 可他们一旦起了异心,能轻易搅乱你的后方,甚至让你后方变色。 当年曹孟德就吃过这個亏。 大军出征在外,突然之间,老巢没了…… 阳夏三大士族之中,何氏已经灰飞烟灭,谢氏即将南渡,就剩一个袁氏了。 先拉拢住他们,利用袁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巩固陈郡分基地。 陈县那边有王氏家族。 陈郡王氏本为寒门,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渐有起色,有一些豪强依附过去,拉出千余兵不成问题。 在过去一年中,卢志也陆陆续续招募了两三千郡兵。 这便是陈郡的全部实力了。 老实说,邵勋还是有点担心的。 豫州入手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消化,万一被人打进来,只能依靠士族和地方豪强抵御了——以前没人组织他们,现在勉强被组织了起来,却不知效果如何。 陈郡靠袁氏、王氏及卢志招募的郡兵。 鲁国靠国相羊忱。 沛国靠刘氏家族。 谯国相是夏侯恒——此人是前豫州大中正、安西将军、并州刺史夏侯骏之子,夏侯渊曾孙。 如此种种。 陈郡梳理完后,下一步则是梁国、新蔡、南顿等地。三者择其一为重点进行开发,另外两个慢慢来。 “豫州之事,老夫勉力为之。”卢志叹道:“君侯还是要快点打,不能长期陷在任何一处。豫州诸士族,现在听你的,可伱一旦露出疲态,他们态度如何,可就很难说了。” “我明白。”邵勋点了点头,又道:“若广陵漕粮输至梁国、陈留时便停下了,你便组织人手搬运回来吧,接下来恐还要安置一大批人。” “哪来的人?” “顿丘。” “乐弘范坚持不住了?” “坚持不住了,我已许他率军民南撤。”邵勋叹道:“鞭长莫及,他能守这么久,已经不错了。” 当初扎在河北的两颗钉子,就老丈人还在坚挺着,稍晚一些的乐谟已经顶不住了。 一是因为去得晚了,根基浅,二是因为顿丘郡本来就小,力量薄弱。 在石勒围攻之时,乐谟拼死抵挡住了。 石勒解围之后,他决意撤退,邵勋已经同意了。 “总计一万多户军民,经濮阳、陈留南撤,子道你派人接应一下。”邵勋说道:“回来后,就安置到南顿郡吧。这地方被李洪祸害了一通,空出来不少田地、屋舍,就拜托子道了。” “份内之事罢了。”卢志说道。 他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与各郡国的世家大族们扯皮。 南顿是小郡,建置比较晚,是从汝南国分拆出来的,辖南顿、汝阳、平舆、上蔡四县,治南顿,基本上就是原汝南国汝水以东的部分——汝水以西十一县仍隶汝南国。 该郡只有一个上点台面的士族:南顿应氏。 应氏在本朝不温不火,目前的顶梁柱名应詹,字思远,曹魏侍中应璩之孙。曾在司马伦、司马颖幕府中任职,后受荆州都督、祖舅刘弘邀请,任镇南将军长史,现为南平郡太守,兼督南平、武陵、天门三郡军事。 应詹有个堂兄应绍,曾为黄门侍郎,乃今上简拔。去年司马越回京,在天子面前抓的那一拨人里就有应绍。 应家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族人、部曲、庄客南渡了。应詹更是在王澄、山简手下扛活,这个家族应该对北方失望了,比较好打交道。 “我这便去了。”邵勋停下脚步,看着项县城外灰色的原野,说道:“豫州是咱们的未来,不可轻忽。” “君侯放心,老夫便是豁出命去,也会把豫州整饬好。”卢志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 他知道,卢志有很多毛病,最突出的便是所谓的“结党营私”。 就像后世某个公司,有一个印度人之后,很快就会有一大群印度人一样。卢志先后担任襄城太守、豫州刺史,呼朋唤友,拉了一大堆人过来,已经引起河南本地士族的些微不满了。 此番邵勋让他给袁冲留个职位,就是一次轻微的提醒,卢志应该能听懂话外之音:凡事要有度。 但卢志的能力也是不容置疑的。 他给邵勋提供了清晰的战略规划:打造既跋扈又忠诚的人设,依托朝廷这棵大树,尽可能避免多线作战,默默夯实根基。 他在豫州就做两件事情:一、结交士族,偶尔结交有可观实力的豪强;二、安置流民,编户成册,发展生产。 应该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轨道之上,虽然邵勋即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 人才难得,凑合着用吧。 九月二十八日,一路急行军之后,邵勋抵达了襄城,丁壮、辅兵就地解散,先回去与家人团聚,等候下一步征召。 银枪军分驻襄城、梁县两地,分批给假。 局势发展到今天,很显然开始上强度了,再容不得你优哉游哉地发展。 邵勋甚至怀疑,在接下来的一两年中,他到底有没有安生的日子。搞不好除了出征还是出征,战争的频率远超以往。 当天,李重自叶县回返述职:“君侯,李洪在舞阳吃了一次败仗,溃至叶县,仆率部追击,复破之。其人已退回南阳。” “可有缴获?” “仅有少许粮草、残破军器,另俘获了两千余家流民。” “遣人发送至南顿,交给卢子道吧。”邵勋说道:“你部在叶县?” “是。” “好。将县城占着,不要撤,堵住这条路。”邵勋吩咐道:“将来我若进兵,会从这条路走。” 唐剑已在桌上摊开了地图。 宛叶走廊是南阳、襄城间最好走的一条路。 刘秀在此打过仗,曹操、刘备也在这里打过仗,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叶县往南,则有方城隘口。过此口,便算进入平坦的南阳盆地了。 “王如有没有动静?”他又问道。 “王如听闻过君侯的威名,似有些畏惧,仆也吃不准他会不会北上。”李重答道。 “南阳现在怎么样?” “王如攻下了不少城池,但与当地士族相安无事。” “士族软骨病又犯了。”邵勋冷笑道:“怕是花钱消灾了。王如要想在南阳、襄阳站稳脚跟,也不想与士族翻脸,这帮人啊!” 士族可以谈判。 老百姓以及实力较差的豪强就没资格谈判了。 王如的根基还是关西流民,听闻有五万家奉他为盟主,实力相当不弱了。而他们,注定像蝗虫一样,把南阳、襄阳的基层秩序给扫得七零八落。 “先囤积粮草、器械,至少准备够两万人打三个月的。”邵勋下令道:“王如若挑衅,但坚壁不出,以耗其锐气。” “遵命。”李重应道。 当天晚上他就南下返回叶县。 邵勋则返回梁县,等待朝命。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两人 淅淅沥沥的雨,萧萧瑟瑟的风,秋天的寒意油然而生。 从宫城中出来后,王衍的脸依然紧绷着。 当然,天子的脸比他绷得更厉害。 得知荆州乱起之后,天子先是惊愕,继而恼羞成怒,一连几天没有见人,连中间的两次朝会都罢辍掉了。 直到实在避无可避,这才召集重臣问对。 问对的结果只有一个:坚决剿灭乱民。 天子的情绪比较激动,可能觉得自己的尊严受损,一定要弄死王如这帮人而后快。 事已至此,王衍等人也只能哄着天子,免得他情绪崩溃后搞出更多的事情——王如确确实实已经反了,这个时候再拉东扯西没有意义,王衍从来不做这种无用功。 而要剿灭王如,自然要调集兵力了。 洛阳禁军肯定是不能动的。 那么只能在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可用之兵了。 最扎眼的当然是南中郎将邵勋了。 这人形同江东土豪,部曲上万,战斗力很强,正合拿来剿贼。 除此之外,荆州本地兵马也要利用起来,毕竟打过仗,并非一触即溃的新卒,好好整饬一下,还是能战的。 天子一听山简还有兵,大喜,直接下旨,令他自襄阳北上攻王如。 但也有人反对,认为杜蕤刚刚大败,宛城失陷,襄阳大军士气受挫,不宜轻动。 随后此人又遭到反驳。 反驳的人又遭到他人反驳…… 人越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给你吵翻天,半天吵不出结果,王衍深知之,因为他以前就是这些人里面的一员。 离开宫城后,他乘着牛车前往东海王府,拜会裴妃及世子,结果吃了闭门羹。 “王妃在范阳王府?”王衍不是很惊讶,又问道:“世子呢?” 仆役恭声答道:“镇军将军已至棠梨院,由赵、王二位教习经典。” 赵穆、王承! 王衍思索了一下,暗想裴妃动作好快,这就把世子送到洛南去了,难道是担心洛阳有事? 拱手告别之后,他便乘车前往范阳王府。 及至,却见今日的王府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是人多了不少。 范阳王府原本有仆婢,都是卢氏居于此处时的旧人,一直未曾遣散,虽然卢氏如今很少来此居住了。 今日又多了很多带器械的护卫,王衍认识,那是东海王府的护兵。 毫无疑问,裴妃就在此处。 遣人通传之后,不一会儿,裴十六出门相迎,低声道:“太尉请随我来。” 王衍让随从们在后面等待,自随裴十六入内。 一路之上,忽然又觉得人少了很多,半天见不到一个仆婢,看样子被调开了。 他若有所思,更觉得荒唐。但这也不关他事,懒得管了。 片刻之后,他来到了一间僻静的书房。 裴妃在里间行了個礼,请王衍入座。 王衍回礼,跪坐而下之后,看了眼满屋的书籍、卷册,笑道:“王妃倒是有雅兴,于此清静之地读书,好享受。” 裴妃勉强笑了笑,曾经娇艳贵气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 许是见裴妃心情不好,王衍斟酌了下语句,道:“老夫听闻司徒已卧床月余,范县人心惶惶。却不知——” “大王离京之时,已有所交待。”听到王衍提及司马越的病情,裴妃的神色间有些怔忡,也有些哀伤,定了定后,叹道:“嘱咐我们母子两个留守洛阳,若事有不谐,自会派人来洛阳搬取。” “原来如此。”王衍点了点头,又道:“镇军将军年止十五,却不知兵法韬略如何?驭人之术又如何?” 裴妃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王衍懂了,叹了口气。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寥寥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已然足够。 他不可惜司马越,也不可惜被司马越习惯性带在身边的宗王。 他可惜的是被司马越带走的三万多大军,还有堪称一时俊彦的士人,尤其是那些青徐士人。 镇军将军司马毗,真的能接下司马越的遗产吗?恐怕很难。 “妾在深庭之中,亦偶尔得窥外间风云。朝政,日渐艰难了吧?”沉默了片刻后,裴妃轻声问道。 “难,也不难。”王衍苦笑道:“老夫能处分的,都算不上难。荆州流民之乱,诏命陈侯率军进剿。这还没完,北边匈奴又蠢蠢欲动,似有南下之意。这两件事,都是老夫不擅长的,可谓难如登天。” “陈侯骁勇善战,剿灭荆州乱民,当手到擒来?”裴妃捋了下鬓间秀发,问道。 “老夫亦作如此之想。”王衍说道:“只是南北皆有战事,老夫担心朝廷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罢了。” 裴妃没有说话。 这些事,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掺和的。 “既然司徒已有安排,老夫便告辞了。”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后,王衍起身说道。 “太尉慢行。”裴妃起身相送。 见到王衍的背影消失之后,裴妃默立良久。 她扭头看了一下书房。 书房很大,不但有书柜、案几,还有一张床榻。 她很讨厌那张床榻。 出了书房之后,漫无目的地在院中信步走着。 已是深秋时节,草色枯黄,了无生气,一如天下局势。 有些时候她都很彷徨,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那个人,在豫州打拼得很辛苦吧? 手底下就没几个人,给了你十三郡国也吃不下。 “唉!”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响起。 想到他又要出征了,裴妃的心又软了下来。 定定地站了一会后,她收拾心情,来到了另外一处僻静的院落。 几个心腹婢女守在外面,见到裴妃来了,纷纷行礼。 裴妃来到了里间,看着半躺在床榻上的刘氏。 刘氏看到裴妃后,眼泪又流了下来。 奶妈知趣地抱着孩子离开,将空间留给二人。 “你如何打算的?”裴妃坐到床榻边,拉着刘氏的手,轻声问道。 刘氏有些茫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 她以前是个好妻子、好母亲,知书达礼、稳重大方,又孝敬翁婆,关心姑嫂,家业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阖府上下无不称赞。 但她失贞了。 更难以饶恕的是,还因奸成孕,给丈夫以外的男人生下了孩子。 每每想及此处,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卧病”范阳王府的这几个月,不知道多少次悔恨不已。 她恨自己大意了,没有住在自家府邸,而是鬼使神差地住进了范阳王府。 她更恨自己太过软弱,听到儿子在外间和仆婢说话的声音时,就下意识僵住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将来。 有些人,韦辅、梁臣他们,一定已经猜到什么了吧?长安那边…… “他要出征荆州了。”裴妃柔婉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刘氏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裴妃口中的“他”是陈侯邵勋。 有心叱骂甚至诅咒两句,眼前却又飘过女儿那可爱的面容,她的心就怎么都硬不下去了。 他若兵败死了,女儿怎么办?谁会可怜她?谁来照顾她? 房中又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两个女人,各有心事,各自沉思。 “我要回长安。”许久之后,刘氏说道。 声音缥缈得仿佛从九天之外飘来,隐隐约约不太真切。 不知道怎么回事,裴妃暗暗松了口气。 刘氏已经做出了选择,决心回到南阳王身边,回到夫君身边,对她而言,这也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先养一养身子吧,年后再走。”裴妃拍了拍刘氏的手,说道。 刘氏无力地点了点头。 刚生完孩子没多久,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见人的,必然要在洛阳继续住一阵子了。 待到身体恢复,她就离开这个堪称噩梦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就是有些挂念孩子。 一想到小女儿以后要叫别人母亲,她的情绪就又有些激动起来。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女儿吗? “他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吗?”刘氏突然问道。 “会的。”裴妃说道:“他连流民都救,自己的孩子当然会仔细着了。” 刘氏稍稍安心,不过眼圈很快又红了。 那个人终日出征打仗,孩子必然是交给妻妾抚养。不是自己的孩子,人家怎么会用心? 裴妃看刘氏那副愁苦的样子,不知不觉也难过了起来。 两个女人一卧一坐,久久无言。 刘氏一会悔恨交加,一会又担心女儿,心中煎熬无比。 裴妃则想着将来。 荆州乱民气势汹汹,能顺利平定吗? 匈奴如果趁火打劫,南下围攻洛阳,能守住吗? 只有身处乱世之中的人,才能深切体会那种钻心的迷茫、绝望和无力。 想得越多,越让人难受,有时候甚至想要发疯。 没有男人依靠,真的太难了。 裴十六在外轻声咳嗽了下。 裴妃轻轻起身,打开门,问道:“何事?” “河东那边有消息传来,匈奴大肆征召兵马,意欲南攻洛阳。”裴十六回道。 裴妃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裴十六行礼退下。 裴妃关上房门,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世道,乱得更厉害了。 连她们这些贵人都隐隐感觉到恐惧,不知道普通百姓又是怎样一副心情。 她下意识伸出了手,却什么也没抓到。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集结 王衍驱车抵达梁县时,入目所见,到处是紧张的战争气息。 村落之中,结束分休的银枪军士卒三三两两离家上路。 父亲沉默不语地推着石磨,将混杂着大量麸子的“白面”收起,时不时瞟一眼整装待发的儿子。 母亲心不在焉地挑拣着菘菜,欲言又止。 妻子将准备好的干粮塞进包裹之中,轻声说道:“胡饼按军中之法用醋泡过,小心收好。万一断粮,还能坚持几日。蒸饼是新做的,这两日就吃掉。这是盐豉,比军中的咸菜好吃。夫君征战辛苦,累了便配着饼吃,莫要节省。” “塞那么多吃食作甚?”军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嘴里却责备道:“我带两个醋饼上路就行了。军中自有饼饭,饿不着。今年麦田歉收,家里也不丰裕,蒸饼就不带了。” 说罢,将几个尚有余温的蒸饼塞到妻子手中,道:“待我从荆州回返,定给卿带回几匹绢,做一身新衣裳。” 妻子脸有些红,悄悄瞟了眼正在干活的翁婆,用嗔怪的眼神看着丈夫。 丈夫会意,又转过身去,道:“阿爷、阿娘,军中催得急,儿这便走了。” “去吧。”父亲闷声回了一句:“以前你兄长在河上拉纤,落了一身病,年纪轻轻就去了,妻儿子嗣都没有。你比他强,当了陈侯的兵,一年领那么多钱粮,家里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家中有我,不用牵挂。你三弟、四弟也长大了,可以下地干活,没甚事。去吧,好好打。” “战阵之上,不要逞强。”母亲抹了一把眼泪,道:“村西头的张霸,杀了一个贼人还不够,偏要杀两個、三个,最后不知怎么就中箭死了,你要小心些。阿娘腌了一条鱼,等你过年回来吃。” “越怕死,越容易死。”父亲低声嘟囔了一句。 军士点点头,从妻子手中接过包袱,又向一儿一女挥了挥手,大踏步离开了。 石桥防之外,府兵们大声谈笑着,牵着马儿离开了村子。 府兵一般被称为“长剑军”。 但发展到现在,这也就仅仅只是一个军号罢了。 使用重剑、弩机的人依然是最多的,但使用其他各色兵器的也大有人在。 甚至于,一些人练了几年骑战,开始往近战骑兵的方向发展。 他们有一百五十亩上好的田地,有部曲帮忙干活,平时吃得好,有大把时间锤炼技艺,很多人都是多面手。 邵勋一直没有专门组建骑兵部队,因为开支实在浩大。 一部分府兵练骑战,也是他特意引导的结果。说白了,就是把训练成本下移,让府兵们自己承担罢了。 相对应的,熟悉骑战的府兵会单独编在一起,作为近战突击力量。出征时会有更多的赏赐,更好的待遇。 当然也有比较穷的府兵。 有人出征后连续损失了两匹马,还死了部曲,连续两年的大灾中也比别人损失更为惨重,无力花钱购买新的马匹。 他们现在成了步兵。 一个军事体系,时间长了就这个样子。 石桥防建置不过数年罢了。如果是数十年甚至百余年长期发展下去,府兵也会慢慢分化。 有的人盔甲鲜明,高头大马骑着,威风凛凛。 有的人吃了败仗,铁铠丢了,又无钱置办新的,只能当个轻甲步兵随征。 世间之事,不外如此。 此番出征,梁县三防之中的石桥、李家二防受到了动员,出动了三百人。 鲁阳二防之中的鲁山防出动了一百五十人。 汝阳、南山二防各出百人。 阳翟、阳城…… 除阳夏县新置的两防府兵没动员外,其余十防总计征发了一千人,作为陷阵之军。 频繁的战争对府兵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会消耗他们的财富。但截至目前,一切似乎还好,出征得到的赏赐在应付开销之后,还略有剩余。 但如果经历一场全军覆没级别的惨败,他们一时半会就难以恢复元气了。 新人尚未锻炼出来,战斗力不如老人,也未必有钱置办合适的防具、精良的武器。 这样的府兵,比地里临时拉起来的农民强得有限——强在从小接受了更多的军事熏陶,或许还掌握了有限的基础武艺。 府兵、银枪军之外,大量辅兵也被动员了起来,来源主要是广成泽的俘虏屯丁。 今年蝗灾,屯丁们的日子不好过,目前仅剩二万九千人上下,编为六部。 此番出征,又从里面挑选表现相对良好的三千人,调入鲁阳屯田军。 脱离苦海是大好事。 屯丁们宁愿上阵厮杀,冒着受伤乃至战死的风险,也不想继续在广成泽日复一日地承担繁重、危险的劳役,充当人形牲畜了。 最近几个月,洛阳方向又有大量流民南下。 老实说,邵勋也养不起。 他不是神仙,变不出那么多粮食。 第一年大旱、第二年蝗灾,即便依靠冬小麦规避了大部分风险,但减产是难免的。 时至今日,存粮已经不多了,他也不敢大规模收人。 到了最后,挑挑拣拣,得了三千家。其他流民,施舍几顿粥,再一人发两个胡饼,便打发他们离开了。 这三千家同样被并入鲁阳屯田军。 至此,这支部队已经有了一万一千户、男女老少二万余口。 辅兵们甚至比战兵更先集结。 河内流民彭陵默然看着脚边的一套皮甲、一杆长枪、一柄环首刀。 稀里糊涂当了辅兵什长,居然分到了这些东西。 旁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刀枪倒没什么,皮甲还是很有用的,关键时刻说不定就靠这个保命了。 彭陵看了看这些人,眼神之中带着对生命的漠视。 爷娘死了,妻子死了,儿子也在大夏门外被人踩踏而死,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只依靠本能活着。 本能地流浪,本能地吃饭,本能地被编入鲁阳屯田军,本能地准备上战场送死…… 秋风乍起,寒意阵阵。 彭陵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漠然。 他似乎没有了喜怒哀乐,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欢笑,成为了行尸走肉,成为了一头野兽。 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一件事:被深埋在心底的仇恨。 他想起了被编入部伍的那一天。 大名鼎鼎的陈侯在亲兵的簇拥下,检阅他们这支部队。 他与陈侯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持续的时间不短,他已不记得当时是什么眼神了。 后来,陈侯的亲将唐剑走了过来,提拔他为辅兵什长,管着另外九个人。 这些人里面,大部分是流民,但也有两个在广成泽种地的屯丁。 屯丁是汲桑、王弥二人的部众。 彭陵听说过王弥,没听过汲桑的名字,但都无所谓了,反正他们是陈侯的手下败将。 屯丁们知道得比较多,神秘兮兮提及此番南下是打一个叫王如的贼帅。 王如占据城邑,届时搞不好要攻城,死的人就没谱了。 彭陵不是很在乎。 死就死了,又能如何?他更在乎的是,能不能临死前多杀几个狗官。 只可惜,王如也是造反之人,怕是难以如愿了。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从旁边驶过,吸引了正在路边休息的辅兵们的目光。 彭陵望了过去。 王衍刚好掀开了牛车的车帘,与彭陵对视了一眼,顿时眉头一皱。 此人已存死志,眼神之中还满是戾气,真是奇哉怪也。 而且,他在看到自己时,一直漠然的眼神居然有了些许光彩,仿佛在盯着一头猎物。 真是荒唐! 王衍放下车帘,不再看此人。 车队行了半日后,很快抵达了绿柳园。 园外站着大群军士,杀气腾腾。 汝水河面上泊满了船只,满载粮食、军资。 车队停下时,很快有人过来接洽,将车上的货物卸下。 洛阳是拿不出粮食了,但工匠们紧赶慢赶打制出来的各种军械,也非常有价值。尤其是弓梢、弓弦、箭矢等消耗品,不是陈侯短期内能补充的。而这,似乎也是朝廷不多的能讨价还价的东西了。 邵勋正在院子里练武,见到王衍时,顿时一笑,道:“马上就出征了,太尉何必亲自来催,不放心我么?” 王衍一听也笑了,道:“好心来看君侯,却得了一通奚落之语,此非待客之道也。” “太尉此来,或有教我之事?”邵勋将长剑插回器械架,问道。 王衍点了点头,道:“匈奴或要南下了,特来相告。” “这种事何需太尉亲来?遣一信使带话就行了。”邵勋说道。 王衍看着面前英武挺拔、锐气十足的兵家子,叹了口气,道:“许久未曾见到君侯了,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过来看看。” “说得我好像有去无回一般。”邵勋一点不忌讳,开玩笑道:“王如、侯脱、严嶷等辈,或比汲桑、王弥难打,但那又如何?这些年,不知道剿过多少匪众了,一并打了就是。” “君侯如此豪气,老夫倒不好说什么了。”王衍说道:“先前还担心君侯迟迟不出兵,一路行来,但见大军次第汇集,看来很快就要出发了。” “太尉不用试探了,明日便走。”邵勋说道:“无数人为了地盘、权势打仗,但总有人例外。不管太尉信不信,纵没人来催,我也想尽快出师,平定乱局,解黎民于倒悬。” 这话让王衍有些沉默。 邵勋此人,有时候斤斤计较,不见兔子不撒鹰,拼命捞好处。有时候又十分“天真”,为了低贱的黔首苍生,拔剑厮杀,脚不旋踵,哪怕捅出大篓子也在所不惜。 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着实让人惊异。 “匈奴南下洛阳已成必然,君侯可能建策?”收拾了下心情后,王衍问道。 “我只有一句话。” “君侯但讲无妨。” “深沟高垒,勿要浪战。”邵勋说道:“最多在诸门外立营设寨,与门内守军遥相呼应,坚守拒敌。”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邵勋点了点头,又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追击。匈奴骑兵众多,仓促出城,恐堕其奸计。匈奴胜在骑军,禁军胜在步军,又背靠大城,只要自己不出错,就凭石勒、王弥、赵固等人,兵死光了也打不下洛阳。” “荀泰坚建议至外围关寨处守御,天子颇为赞同。”王衍又道:“老夫记得,昔年王弥寇洛阳,君侯便主张在洛南三关迎敌……” “此一时彼一时也。”邵勋摆了摆手,道:“两年前的王弥,兵虽众,然多乌合之众,且没多少骑军。御敌于八关之外,可减少洛阳士民损失。今日之王弥,已非两年前可比。匈奴又多经制之军,战力不俗,若远出御敌,恐为贼军抄截后路,惊慌失措之下,下场多半不妙。” “那就倚城而战?” “倚城而战。” 王衍微微颔首。 有关御敌之策,朝中议论纷纷。 王衍主张全军龟缩,靠着今年新运来的漕粮死守,待匈奴自退,结果被不少人反对。 天子不是很赞同,认为匈奴会分兵抄掠周边郡县,让局势更为糜烂。 王衍不是很懂军事,被他们这么一说,心里有点动摇,暗想死守洛阳是不是有些太保守了?匈奴粮尽退兵之时,连追击都不敢,是不是太过懦弱了? 今日听邵勋一讲,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打仗,他只信邵勋。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以正合,以奇胜(上) 离别之际,全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然后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乐岚姬有些忐忑。 大哥乐凯在南阳宛城与王如、侯脱妥协,奉上了大笔钱粮、牲畜,求得家族平安。 而且不仅宛城如此,乐氏起家的淯阳县那边,也被狠狠敲诈了一笔。 另外,三兄乐谟从顿丘撤退,坏了郎君的河北大业,也是一大错处。 综合这些,乐岚姬有些难受。 在这个世道中生存下来,真的太难了。即便是乐氏这样的南阳大族,依然步履维艰,更别说势单力孤的普通百姓甚至弱女子了。 她如果还是成都王妃,孤身住在洛阳,多半没什么下场,毕竟连公主家都被人抢得一干二净,还没法伸冤。 你让妇人怎么活? “安心在家,勿要多想。”邵勋把长子金刀交到乐岚姬手里,道:“南阳乐氏如何,与你没关系。” 乐岚姬有些感动。 她不是小女孩,当然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郎君是名利场上的人,就注定了不可能多么单纯。或许他位高权重后,可以任性一些,但终究是有限度的。 只不过事已至此,他不想让自己过于担心罢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本来就那么回事。 她经历过太弟妃的光彩荣耀,又经历过罪眷的彷徨无助,眼前这个男人愿意哄她,逗她开心,不愿意把负面的东西带回家里,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为此,就连他的一些小恶趣味,也不是不可以容忍。 他就这点乐趣了。 邵勋又从卢氏手里接过了二儿子獾郎。 大庭广众之下,獾郎居然呼呼大睡,旁若无人。 邵勋轻轻摸了摸儿子细嫩的脸颊,开心不已。 卢薰站在一旁,下意识伸出手,担心男人毛手毛脚,抱不稳孩子。 她这个年纪,好不容易有了個孩子,含在嘴里都怕化掉,终日“娇儿”、“娇儿”地唤个不停。 邵勋看到了都直皱眉头。 慈母多败儿。现在还好,将来若大了,岂不是要被养废? 而且,有了儿子后,卢氏现在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连夫妻之事都不是很热衷了。 卢氏还振振有词,说她本来对这些事就没太多兴趣。 对此,邵勋很是无语,瀑布盛景不知道还能看几次。 他现在都在怀疑,他是不是被这些女人“设计”了。 她们乱世之中想找个依靠,偏偏自己上钩了,被这些女人给俘获了。 “好好照料獾郎。”邵勋又把儿子递回卢氏手中,道:“等我回来。” 卢氏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 邵勋又走到父母面前,道:“听闻阿爷又拿起弓刀练了起来?” 邵父叹了口气,道:“丢下多少年的手艺了,一时间捡不起来。当年和吴人打仗的时候,便是睡觉也抱着弓梢,现在不行了,开一会弓就气力不济。” 邵勋笑了,道:“若连阿爷都要捉弓上阵,我离败亡也不远了。” 邵母在旁边啐了一声,道:“出征在即,说什么败不败的?” 儿子什么都好,就对这些忌讳一点不在乎。都要上阵打仗了,也不说点吉利的话。 “阿娘说得对。”邵勋乖乖点头应是。 连父亲都不敢和母亲对线,他还是算了吧,绝对说得你头昏脑涨受不了。 更何况,后宅的安宁还得靠母亲。 别看她没接受过什么教育,但有些人的情商是天生的,有母亲在,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小爱好才能玩下去。 与家人一一告别之后,他便下令大军出发了。 他没有跟随部队一起走,而是避开众人视线后,偷偷去了一趟广成宫,与羊献容告别。 一路之上,他咬牙切齿地想着,改日就把羊皇后接回家,光明正大的抱着过夜,但他知道,这只是口嗨罢了,时机还不成熟。 就这样一路走遍之后,他又带着已经扩充到227人的亲兵队伍,连夜追赶大部队而去。 ****** 西边的太阳刚刚落下,深山中的某处谷地仿佛活了一样,立刻有了动静。 府兵部曲倒了大霉,他们既要伺候自家老爷,还要搭把手照顾义从军的那千把人。 尤其是那三百骑兵,算是陈侯手下唯一一支正儿八经的骑兵部队,偏偏和那些人还言语不通,十分麻烦——这些骑兵多为匈奴、乌桓、鲜卑俘虏。 陈有根就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默默看着地图。 他认字不多,看着十分吃力,因此不得不让随军文吏给他讲解。 文吏手中拿着几张丝绢,绢上写了一大堆蝇头小字,他眯着眼睛,看一段解释一段。 “昔年董卓擅朝,义军四起,孙坚由南阳进兵鲁阳,败卓军于阳人。”文吏说道:“督军,阳人是一个聚落,今已废弃,咱们路上经过的,在梁县西。” “哦。”陈有根点了点头:“离这有百余里了。” “正是。”文吏说道:“自此谷向南五十里,可至三鸦道第二鸦鲁阳关。” 说罢,他又仔细解释了下这条路的由来。 三鸦道本名“三垭道”,以道路行经三座山垭得名。 从南向北,鲁阳关所在的位置是第二垭。 而在民间,又有乌鸦引路令刘秀逃命的故事,以谐音故,此路又称“三鸦道”——三鸦道的得名,还有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亲征马圈,得乌鸦引路的说法,今从前者。 “鲁阳关由楼将军率部镇守,关南便是雉县地界了。”文吏又道。 简单来说,鲁阳关在鲁阳、雉县交界处,关北是鲁阳县境,关南为雉县,因关城在山岭北半部分,故此关属鲁阳——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 此路地势险要,驿道从山上经过,不是很好走。 国朝张协曾有诗云:“朝登鲁阳关,峡路峭且深。流涧万余丈,围木数千寻。咆虎响穷山,鸣鹤聒空林。” 可见一斑。 旬日之前,曾有流民军一部北窜,试图经鲁阳关北上掳掠。 将军楼权其时只有两千屯田兵,接到命令后,拣选了一千五百人,抵达鲁阳关城戍守。 一番激战后,堪堪击退了贼军。 三鸦道附近多穷山僻壤,人烟稀少,贼军野无所掠,便撤走了,再也没出现过,鲁阳百姓逃过一劫。 “咱们所在的山谷,便是三鸦道的第三鸦了,西南离鲁阳关五十里,东北距鲁阳县二十里。”文吏继续说道。 陈有根看了许久,最后叹服了:“这些都是君侯巡视鲁阳时,带人查探所得吧?朝廷的那些图,屁用没有。” 文吏也有些佩服,陈侯真是做大事的人,亲自走了好几遍三鸦道,还对朝廷的地图进行勘误,非常厉害。 他很清楚,地图是一种宝贵的资源,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的。 行军征战,不识交通地理、风土人情、气候物产,枉为大将。 在很多纸上谈兵的人眼里,仿佛就没有交通、地形一说,走哪里都一个样似的。 很多道路,先秦时期就开辟了,至今没有大的变化,就是因为地形。 春秋时期,楚国伐申灭邓,又破应国,将势力深入中原,彼时鲁阳就是应国国土。 楚文王在此修建包括鲁阳关在内的楚长城,并打算经此关入中原,可见当时人们就知道该怎么走。 但知识这种东西,在没有扩散开来之前,注定只属于少数人。 三鸦道这种驿道,除了附近的百姓、经常出远门的商人以及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之外,并不为太多人知晓。 古来行军征战,经常有人被敌军绕道偷袭,就是这个原因。 或者忽视了,或者他压根不知道还存在这么一条路。 侯脱贼军似乎是知道有这条路的,这就已经不错了,毕竟这不是南阳、洛阳之间的主要通道。 文吏又继续讲了很久,陈有根一边吃一边听着。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之后,便下令进兵。 他们这一路由一千府兵、一千府兵部曲及义从军千人组成,共约三千兵、马一千五百余匹。 出发之前,临时从广成泽加强了四千余匹骑乘马过来,以增强机动性。 每匹马都携带了大量煮熟的豆子、醋泡过的胡饼,几乎所有负重都用来驮载粮食了。 到鲁阳关的时候,他们会最后补给一次,随后便昼伏夜出,深入敌境——事实上,为了养成习惯,调整作息,在鲁阳县境内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这一路是奇兵,陈有根深知之。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以正合,以奇胜(下) 方城山,自古有名。 国朝杜预注《左传》:“方城山在南阳叶县南。” 这里的南阳指的是整个南阳盆地,非南阳郡、南阳国,就像河东有时候指整个并州(与河西相对),而非河东郡一样。 春秋时期,楚国视桐柏、伏牛及其间诸多山脉为北疆。 在这条天然防线的中段,有一个缺口:方城隘口。 所以,楚国人开始在方城山以北筑城,使太子建居之,以通北方。 时至今日,近千年过去了,方城山仍然是南阳、洛阳间最主要的交通隘口,或者说唯一的险要之处。 十月初九,方城山两侧,大军云集,杀气凛然。 方城山以北属叶县,以南属堵阳——这两個县都是荆州南阳国属县。 叶县在九月份就被牙门军占领。 李重在舞阳、叶县连破李洪后,一路向南,将大营设在了方城隘口之上,俯瞰整个南阳盆地。 这么一个要害之地被官军占着,屯于宛城的侯脱顿觉如芒在背,十分难受。 但他一开始没精力料理此处,盖因南阳境内还有许多官军残余,需要一一清理。 再加上与地方士族豪强谈判需要时间,于是就耽误了下来,只是严令李洪率残余兵众反攻方城隘口,试图将其夺占下来。 李洪早已破胆,且实力大损,自然没有任何结果了。 直到差不多忙完之后,随着李洪连连叫苦,且官军大举南下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侯脱终于离开了宛城,率主力进抵堵阳,于方城山南扎营。 其实,他不想和邵勋打。但人家要来打他,他没有选择。 邵太白的名声还是很大的,侯脱不敢怠慢,帐下精兵强将尽出,决意一战定生死。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露水也有些重,方城山上的官军营地外,旌旗焉了吧唧的,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 或许是吉兆?侯脱暗暗想着。 突然之间,山中战鼓擂响,两百余骑驰出营垒,顺着缓坡下了隘口,在旷野中奔驰着。 为首一人身披金甲,威风凛凛。 身后跟着一将,左手持枪,右手拎着几股缰绳。 侯脱默默看着。 他知道,主将一般骑着最神骏的战马,身边的亲兵还会额外带几匹空跑的战马,供其阵中换乘驱驰。 最离谱的是,有的士人出身的大将,上阵时带过二十匹空马,也不知道为啥怕成这样——二十匹马,那不是为了打仗换马,多半是逃跑所用。 眼前这位金甲大将,看样子是正儿八经的武人。看他骑马的姿势,行进时规划的路线,中途停下来观察的地点,无一不是内行才做出的选择。 侯脱继续看着。 大营之中,已经有骑将带人冲出去了。 数百骑兵分两路,迂回包抄,气势汹汹。 营墙之上,更有人击鼓助威,大声叫喊。 侯脱感觉浑身热血都上来了。 这才是战场,男人肆意争斗、挥洒热血的地方。 金甲大将立刻收拢部众,向后退去。 己方骑军见状,大声呼喊,加快马速上前。 金甲大将不紧不慢,稍稍绕了半个圈,然后开始减速,拨转马首。 从右翼包抄的三百余骑追着追着,为一片小树林所阻,左翼两三百骑毫不停顿,继续追击。 侯脱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好。 果然,金甲大将率部拨转马首后,直接绕行外侧,手中弓弦连响。 跟在他身边的亲兵也连连施射。 他们不射人,专射马,而且箭术非常准,显然常年习练。 战场上一片人仰马翻,且稍稍阻碍了后续骑兵冲锋的路线,阵型稍稍有些混乱。 金甲大将收了骑弓,大手一挥,两百余骑加快速度,迎面冲了过来。 如同一柄尖刀,瞬间剖开了柔软的腹部,令其鲜血淋漓。 物理意义上的鲜血淋漓! 侯脱放眼望去,只见对方的骑军人手一套明光铠,大部分人手中拿着粗大的马槊,冲过来后,大槊或扫或挑,几无一合之敌。 左边一人,身材高大,体壮如牛。在他夸张的身材衬托下,并不算矮小的战马竟然如同驴一般,让人看了发笑。 但面对他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此人的马槊比一般人要粗,挥舞起来带着急促的破空声,每一下都要扫倒一两个人。 而被他扫落马下的骑兵,不少人口鼻溢血,显然受了重击。 马槊打出了木棓的效果,只能是天生神力了。 右边一人,怒目圆睁,冲锋而至之时,吼声如雷,夺人心魄。 有人在他面前一愣神,直接被马槊挑了起来,甩落泥地。 由这两人领头,对方的骑兵简直神勇难制,顷刻之间就冲垮了己方的左翼,然后绕至右翼后方,如法炮制,又冲一遍。 侯脱脸色难看得要死。 培养骑兵不容易。 他手下这数百骑,多为跟着他们来南阳讨饭的关中杂胡,底子并不差的,结果一个照面就被冲垮了,他该说什么? 当然,他看得出来。之所以出现这个结果,不仅仅是双方战力方面的差距,对方主将在战场上的感觉太好了,仿佛天生知道如何选择交战地点,捕捉交战的时机,运用合理的战术。 他是个天生骑将,或许是禁军将校世家出身。 侯脱突然之间很想干掉他。但在看到己方骑兵纷纷溃退回来之时,他又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看法。 “守好营垒,今日不战了。”侯脱气哼哼地下达了命令。 “遵命。”部将们纷纷应道。 士气小挫,今日确实不宜再战,得稍稍调整一番,恢复士气后再说。 而在对面,那位金甲大将还没走。 时而策马奔驰,时而下马观察,并与身边之人指指点点,十分嚣张。 众人只当没看见,眼不见心不烦了。 这仗,确实不好打。面前这帮人,似乎比荆州军难对付多了。 ****** 邵勋回到营中后,李重等人立刻围拢了过来。 “午后遣人攻打贼军营垒。”邵勋将马鞭一扔,道:“襄城丁壮先上,辅兵接着冲,牙门军最后再攻打。” “君侯,贼众不下万人,士气虽有小挫,但固守营垒不成问题。如此猛冲猛打,伤亡恐怕不小。”李重谏道。 金正看了他一眼,眼中微有讥嘲。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丁壮、辅兵之流,战力羸弱,死多少都不心疼。 李重如此婆婆妈妈,还打什么仗? “你也不是第一次当方面大将了。”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你野战的,早晚会遇到啃硬骨头的事情。李洪在你手里吃了两次亏,侯脱心中惊惧,必然会谨慎从事。先打一打,看看贼众战意如何。” “诺。”李重立刻派人准备去了。 邵勋坐了下来,看着众人。 他手底下这些将领,基本都是从底层上来的。 受限于资质、天赋,有的人升到一定程度,就升不上去了,会慢慢掉队。 有的人学习能力不差,天赋也还行,可以跟着不掉队。但他们还没怎么习惯当大将,没习惯只把士兵的命当数字看。 平时爱兵如子,真正厮杀时冷酷无情,做到这一点才算合格。 我不要数字,我只要xx,这才是战争的真实写照。 “方才我收到消息,两日前山简遣兵北上,在义阳境内为王如所败。严嶷趁势率兵进逼,山季伦畏惧,已放弃襄阳,南屯夏口。这厮跑得倒挺快,却将汉、沔之地尽皆丢弃,任由王如掳掠。”邵勋说道。 唐剑已往墙上挂地图。 邵勋指着地图,又道:“匈奴随时可能南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快速平定荆州动乱,还师北上。” 众人的目光落在地图上。 南阳已为侯脱占据。 顺阳仅剩郡城还在。 义阳在王如手里。 如今襄阳又被王如、严嶷占领。看山简、王澄那副衰样,南郡、江夏也未必顶得住,荆州动乱有扩大的趋势。 目前,已经有蛮人蠢蠢欲动了,似要响应关西流民,再度作乱,攻占城邑,如同当初张昌起事一般。 “侯脱既奉王如为主,定然已向其求救。王如会不会北上,谁都不好说。”邵勋说道:“如果久拖不决,匈奴大军一至,必然遣将分兵攻入豫州,呼应王如。如此,我则腹背受敌,恐不美也。” “我不想在南阳浪费太多时日,速战速决乃此战之要。李重!” “末将在。” “下午你亲自督战,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无赦。” “遵命。” “唐剑。” “末将在。” “你找几个腿脚灵便之辈,带着乐家向导,间道前往南阳、淯阳,将这封信送到乐凯手里。” “遵命。” “金正。” “末将在。” “下午你领六幢银枪军,于贼寨外列阵,以防贼军杀出。” “遵命。” “领命之后,就各自准备吧,不要让我失望。”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诸将纷纷散去。 君侯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拖得越久,形势越复杂。 此次南征平乱,他们只利速战,不利久持。 可惜了荆州军,若他们还能战,自襄阳北上,与我军南北对进的话,平灭贼众易如反掌。但他们先丢宛城,再弃襄阳,汉沔之地尽失,让人大失所望。 这一仗,只能靠他们单独打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鬼啊!(给盟主盖世之平凡加更) 攻半个时辰! 这是上头下达的命令。 来自襄城的六千余丁壮分成了三批,战战兢兢地等着上阵。 第一阵两千人已经冲上去了。 前排举着大盾,拿着刀,后面跟着弓手,两侧亦有弓手。 刀盾手、弓箭手多来自豪强部曲。 襄城没什么士族,豪强还是不少的。 诸王混战时损失了一批,王弥之乱时又损失一批,眼下这批人是襄城最后的豪强了。 他们不想打,不想消耗自己的本钱。 以前死去或南渡的豪强,其空下来的田宅被分给了银枪军士卒。 这些纤夫、苦力们从一文不名,突然间就变成了有产者,于是紧紧团结在陈侯身边,以武力胁迫,威逼他们出动私家部曲庄客,为陈侯上阵打仗。 什么感觉?什么都没有,唯有悲愤! 这世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当然,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当初是陈侯在汝水两岸数战数捷,让襄城上下免受王弥荼毒。 人都是健忘的,特别是在涉及自家根本利益的时候。 第一批两千人顶着箭雨,鼓噪而进。 李重登上一座高台,仔细观察。 “贼军这箭射得有点奇怪,好似气力不支。”牙门军幢主秦三说道。 “有什么奇怪的?”高翊哂笑一声,道:“一看就是新练没多久的弓手。或者以前用的是猎弓,不适应军中的硬弓。” “高幢主说得没错。”李重微笑道:“宛城乃国朝重镇,武库内军械不少,为贼人夺取后,定然已下发至各营。贼众没那么多弓手,拿着良弓也不知道怎么用。你们看看银枪军的训练就知道了,练出一个弓手有多么难。” 众人纷纷点头。 事实上,陈侯最依赖朝廷的地方,就在于两个:钱粮、军械。 而军械里面需求最大的,则是各种消耗品,尤其是箭矢、弓弦。 练习步弓消耗极大,光靠广成泽的那個匠营生产完全不够,差远了。除了战场缴获之外,他们主要靠朝廷提供。 没有平日里的这些消耗,没有几年时间,你喂不出一个合格的弓手。 银枪军士卒随身携带一把弓梢,配三副弦,一个箭囊,装三十支箭。弓手的巨大消耗,或可从中或窥得一斑。 眼前这些贼人,得了宛城武库,却无法有效利用那些好东西,属实是暴殄天物了。 几人说话间,第一波冲上去的丁壮已攻至营垒外围,攀过树枝搭成的简易鹿角,越过浅浅的壕沟,然后把长梯搭上营墙。 另外一边,还有人在填平营门前的壕沟,并搭上钩子,绑上绳索,开始用力拉拽。 整个过程中,伤亡是难以避免的。 如此密集的人群,敌军再不会射箭,也能有所斩获。 襄城丁壮一个接一个倒地,血流成河。 第一波两千人,很快就溃退了下去。 牙门军迅速出动,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逮住,不管其身份怎样,当场斩首。 剩下的丁壮收容起来,重新整顿。 第二批两千人紧接着又上。 这一次他们将营门拽倒在地,一部分人爬上了营墙,与敌交战数合,随后又溃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三批。 他们重点攻击被打破的那个营门,一度杀了进去,很快又被敌人反推了出来。 这一批人还不错,在外头重整之后,又冲杀了过去,将敌军堆在营门前的障碍物搬开,反复厮杀,许久之后才士气崩溃,逃散而走——这一波多豪强部曲,组织度较高,打成这样并不奇怪。 半个时辰早已过去,随着钲声响起,损失颇大的襄城丁壮退回去休整。 今天不用再参加战斗了。 幸存下来的人喜极而泣。对他们而言,这可能是一生中最长的半个时辰了,耳边不是箭矢破空声,就是同乡的惨叫声。 在营门对战厮杀之时,很多人两股战战,浑身酸软无力,下意识想要逃跑。结果被人推搡着往前,到敌人面前时,连刀都举不起来,被人一枪刺死。 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或许就是耗费了敌人一点体力罢了。 高台上的牙门军诸将面色不变,依然镇定自若地看着。 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由鲁阳屯田军充任的辅兵开始了冲杀。 第一批投入了整整三千人。 他们战斗意志相对较强,有一定的章法,伍长以上军官有皮甲,甚至还有小规模的专业步弓手。 冲到营门前时,硬顶着密集的箭矢,不顾伤亡,猛冲猛打。 营门内外堆满了尸体,还有不少辎重车、鹿角等障碍物,双方都列不成阵,完全靠着个人勇气在拼杀。 惨叫声不绝于耳,尸体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飞快堆积着。 战线不断向里推移。 高台上的李重见状,果断投入了第二批两千人,顺着第一批辅兵撕破的空档,呐喊着冲了进去。 敌军也不断调集兵力,向厮杀最激烈处增援。为此,其他方向的守御力量不可避免地薄弱了下来。 至少,营墙后面没太多增援部队了。 李重估摸着时间,直接下令牙门军幢主高翊、郑东,各领一千兵,攻贼寨东侧。 幢主秦三率一千兵,攻贼寨西侧。 如此一来,东、北、西三侧围攻,只留了南侧一处供敌军逃窜,所谓围三阙一是也。 战斗日趋白热化了。 ****** 彭陵作为第二批增援过去的辅兵,跟在乱哄哄的人群之中,机械麻木地前行着。 营门内外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尤其是几辆辎重车附近,尸体密集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想搬掉这些障碍物,有人拼命阻止,双方反复争夺,不断填入人命,最后以贼军崩溃放弃而告终。 前方的喊杀声陡然大了起来。 彭陵定睛一看,却是敌将领着精锐甲士来了一次反冲击。 这批人凶悍残忍,装具精良,所过之处,惨叫痛呼之声就没断过。 血飙溅得到处都是。 脚底下还滚来了一个人头。 头顶上箭矢飞来飞去,密密麻麻。 彭陵的面色没有太大变化,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打这仗。 也罢,看在吃了陈侯几天饭的份上,把这条命还给他吧。 前方飞来一支箭矢。 他眼都没眨一下,勇往直前。 箭矢自耳畔穿过,身后响起一声惨叫。 彭陵拿着环首刀,照着一名正在砍杀己方袍泽的敌兵脖颈剁下。 鲜血喷涌而起,敌兵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举步上前,找准另一个目标,挥舞着环首刀斩下。 在外人看来,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章法,全身空当极大,到处都是破绽。换个老手过来,气定神闲之下,一招就能要了他的命。 但战场之上,哪有给你气定神闲施展技艺的机会? 数千人战作一团,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面目扭曲,满是狰狞,有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非得是那种经历了无数大战,已经漠视生死的人,才能从容发挥自己苦练得来的本事,以最省力、最精确的方式杀人。 彭陵已经做到了漠视生死,但他没什么本事,只知道乱砍乱杀。 砍砍砍! 杀杀杀! 就当这人是狗官,一刀下去,鲜血糊了满头满脸,痛快,痛快啊! 彭陵甚至舔了舔嘴角的鲜血,“甘美”的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砍你妈的! 又一刀下去,敌人的手臂齐肘而断。 彭陵皱了皱眉,没杀成这个狗官。 再补一刀! 小腹部位好像传来一阵刺痛,他懒得管了,追上那个断了肘的敌兵,揪着他的脑袋,横刀一划,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 彭陵陶醉般地沐浴在鲜血之中,感觉浑身毛孔都打开了,舒服地想要呻吟出来。 又杀了一个狗官,痛快! 还不够,还不够啊! 他推开了尸体,朝着敌兵最密集的地方,哈哈大笑着冲了过去。 看着浑身是血,偏偏还带着笑容的彭陵,敌军像见了鬼一样毛骨悚然。 有人已经吓得尿了出来,身体酥软就要倒地。 “噗!”环首刀毫不留情地斩在了他的脖颈上。 不远处的敌军见了,骚动不已。 己方袍泽见了,士气大振,纷纷跟在彭陵身旁,鼓噪而进。 “鬼啊!”有敌兵扔了器械,转身就逃。 更多的人有样学样,向后方及两侧散去。 屯田军的士卒们士气攀升到了顶点,一拥而上,追着敌军猛砍。 而就在此时,营寨东、西两侧同时响起了高亢的杀声。 养精蓄锐已久的牙门军奋勇杀至。 战线只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移到了寨内。 牙门军士卒一个接一个跃下营墙,然后杀散营门处的敌军,将营门打开,接应外面的袍泽进来。 战斗进行到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多个方向受敌的贼军士气大跌,战意锐减,且茫然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南侧营门轰然大开,一队骑军护卫着侯脱,仓皇出逃。 “侯脱走了!” “休走了侯脱!” “侯脱走了,尔等还不降?” 官军一边追杀士气崩溃的敌军,一边齐声大喊。 有人不听,亡命奔逃。 有人弃械跪地,苦求饶他一命。 更多的人则乱跑乱撞,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绪之中。 但不管怎样,成建制的抵抗已经没了,战斗已进入到了收尾阶段。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就是追,就是干! 数千人集体投降的场面是壮观的。 他们排成长长的队列,鱼贯出营,在指定地点上交器械后,又被领着到另外一边,席地而坐,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会不会死? 如果官军要杀俘,是乱箭射死,还是挖坑活埋? 每个人都忍不住想着这些事情,自己吓自己,继而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就这点本事也出来打仗?”金正走了过来,先扫视一遍,然后拿起马鞭,狠狠抽着跪在地上的俘虏,骂道。 被他抽打之人连连痛呼,却又不敢大声。 “连弓都不会用,打什么仗?”金正放过了他,转而抽打起另外一人,道:“出来送死么?” 俘虏哭喊了两声,发现被打得更重了之后,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金三又抽了两下,这才把马鞭扔给部下,看着远方正在前进的队列。 “走吧,这里交给李重,没甚意思。”他翻身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急窜而出。 方城山南麓,大队人马已经开始进军了,没有丝毫耽搁。 银枪军副督王雀儿领一千二百战兵,随身携带五日食水,当先而走,充当先锋。 金三陪在邵勋身边,领银枪军余众及辅兵七千,总计万余人,紧随其后。 此战打的就是一个快字,不给敌人任何机会。 大队人马离去之后,李重下令打扫战场,甄别俘虏。 这一仗,伤亡还是比较大的。 主要是襄城丁壮,被身后的强弓硬弩逼着,被迫攻了三阵,前后伤亡超过一千三百人。 辅兵的伤亡就要少一些了,不足千人。 最后牙门军一锤定音,用二三百人轻微伤亡,一举摧垮了敌军的意志,获得全胜。 半天就破寨,可谓干脆利落,李重对接下来的战斗,乐观了许多。 或许,他们真的来得及回师北方,两线作战。 …… 残破的驿道之上,败兵一堆接一堆,无有尽头。 庞实皱着眉头,仔细看着。 敌军追得好凶啊,一点不给他们收容整顿的机会,这样下去可是非常危险的。溃散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将溃卒收拢起来。 到最后,走散的人——也就真的散了。 庞实没参加白天的战斗,手底下这两千来人也没有。 他们刚刚押运粮草过来,结果就听到了营寨被攻破,全军大溃的消息。 押车的南阳役徒原地溃散,一溜烟跑了。 庞实遇到了侯脱,被他委以重任:断后。 庞实很清楚,这不是什么好活计。但侯脱救过他的命,以前也没求过他什么,却是难以拒绝了。 两千余兵士气低落,人心惶惶,硬着头皮将粮车横起来挡住大路,试图阻挡追兵。 庞实则带着百余部曲向北逆行,试图收容更多的溃兵,将他们组织起来,作为断后大军的一部分。 但才刚刚收容了数百人,就不得不终止了,因为远处出现了敌军的前锋。 他们只有五六十人,看到庞实等人后,并不慌张,反倒加快速度,小步慢跑冲了过来。 及近,一部分人往驿道两侧的小土坡上奔去,然后放下长枪,从腰间取下上好弦的步弓,拈弓搭箭。 大约十余人解下手臂上的小圆盾,左手执盾,右手持刀,排在前面。 最后还有二十人,手持长枪,五人一组,各自间隔数步,跟在刀盾手后面。 双方很快交起手来。 但甫一交手,庞实就觉得不对,特别是在一支箭矢“哚”地一声飞过他头顶,落在树干上的时候。 庞实下意识看向头顶的那支羽箭。 箭矢入木极深,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嗖!”又一箭射来,正中身旁一名亲兵的咽喉。 庞实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 自家百余部曲冲锋的路上,已经陆陆续续躺倒了十余人。 两侧高地上射来的箭矢又快又急,箭箭咬肉,准度高得吓人。 而在正面厮杀的战场上,对方五人一个小组,刀盾手快步前出,用圆盾格挡住对面的刀枪,身后之人一左一右,长枪闪电般刺出,瞬间格毙两人。 还有一名身高体壮之辈,双手挥舞着长柄斧,仗着身上的铁铠,纵身跃入人群之中,猛地一扫。 最后一名步弓手落在最后面,连续拈弓搭箭,用刁钻到歹毒的箭术收割着人命。 不过区区五十多個人罢了,但在面对面毫无花巧的厮杀中,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技艺与配合。 平心而论,单独杀其中一个人并不难,即便他们的枪术、刀术、箭术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但三五个人聚在一起,执行小组战术时,杀人的难度就大大提升了。 单对单,他们的优势还没那么大。 但三对三,五对五,优势就大得没法看了。 百余人被对面五六十人打得节节败退,尸体丢了一路。 “撤!”庞实看得头皮发麻,眼见着后边烟尘漫天,似乎有更多的敌军追杀而至,他不敢再打了,朝着战场大喝一声,便向后窜去。 战场上嘈杂无比,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的。 有些人还在战斗,有些人则已经逃跑,乱作一团。 对面的步弓手开始前移拉近距离,试图用更省力的方式射箭。不过在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这边已经全部溃散,再无一人还敢站着厮杀。 银枪军士卒披着铁甲,居然健步如飞,大吼着追在后面,弓弦连响,继续收割着人命。 直到看见驿道被大量车马堵塞之后,才停了下来,并遣人向后禀报。 做完这些事,他们并没有站着不动,而是散往两侧,把长枪、长柯斧、刀盾置于脚下,每个人都拿出了步弓,朝敌军聚集的方向射箭。 敌军也调集了一些弓手,同时派出持矛步兵,试图将他们向远处驱散。 这些人的箭实在太恼人了,完全不是乱射的,而是瞄准了点名,威胁实在太大。 而北面的烟尘,也越来越近了。 带队的是王雀儿,他先是瞭望了一下敌阵,然后当机立断,下令调一些车辆过来。 军士们没有丝毫犹豫,多番协调之下,从后阵的辅兵那里抽调了十余辆手推小车。 小车上满是薪柴,有人开始往上面浇油。 数百名银枪军士卒护卫在小车左右,先用一波齐射压得对面抬不起头来。 推着小车的辅兵满脸狰狞,大吼着向前冲。 有人拿着火把,一一引燃车辆。 “烈火战车”呼啦啦前冲,直接撞上了敌方拦路的辎重车队。 北风劲吹之下,浓烟滚滚,火势渐大,断后的敌军阵中一片骚动。 “咚咚咚……”鼓声响起。 “杀!”银枪军士卒齐声大吼,端着长枪就冲了上来。 断后的敌军本就士气低落,正常打也打不过,更何况被烟火熏得狼狈不堪,直接转身就跑。 庞实下令放箭,直接射死了数十名迎面冲来的溃兵。 但溃逃的人实在太多了,止都止不住。审时度势之下,他也只能黯然叹息,跟着跑路了。 断后,断个鸟的后,根本就没能阻挡哪怕一刻! 银枪军就这样一路追袭,根本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十一日,双方战于堵阳东北,再一次断后的庞实不敌而退。 十二日,银枪军过堵阳而不入,死死咬在侯脱溃军的身后。 十三日夜,战于博望故城,再破敌军,斩首四百余级。 博望,算是一个经常出镜的地名了,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堵阳、博望,还屯叶。 刘备屯新野,进兵博望,至叶县,设伏败夏侯惇而还。 十四日傍晚,战于瓜里津,斩敌军将校以下三百余人,俘庞实。 瓜里津位于南阳东北,乃著名渡口之一。 汉光武自堵阳亲征邓奉于南阳,战于瓜里津、小长安,此为瓜里津最高光之时。 王雀儿、侯脱一追一逃,及至此时,双方都有些精疲力竭。 侯脱身边跟着的不过千余人,个个神色惊慌,蓬头垢面。 而王雀儿的队伍也与辎重大队拉开了相当距离,身上所携干粮只够食用一天了。 不过大伙的精神头还好,士气更是高昂。 如这般死死咬着敌军追击,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当初在河北征讨王弥,他们就在雪中追击,根本不给敌将重新收容败兵的机会,也不给敌人停下来整顿的机会,就是追,就是干,追亡逐北,将敌人的心气彻底打散,再也聚拢不起来。 前方,南阳城(宛县)已经遥遥在望。 第一百六十章 南阳 就在邵勋统率的正兵主力与侯脱在宛叶走廊发生一系列追袭战的时候,作为奇兵的陈有根部却稍稍有些不太顺利。 虽然不太好意思,但他们真的迷路了…… 陈有根气得直接把向导揍了一顿。若非看在此人是乐氏族人的份上,且还需要他继续带路,直接一刀斩了。 十月初九,他们终于穿过了艰险的山路,抵达三鸦谷道的第一鸦:雉衡山。 此山又名百重山,位于雉县北十里。 眼见着粮草还够用,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继续在荒凉的山野间穿行着。 当天夜里,过西鄂县——张衡故宅即位于此县。 十一日,半日疾驰五十里,与南阳乐氏的人接上头后,当天后半夜便直扑宛城。 宛城内有少许留守敌兵,更有大量敌军妇孺,守御力量不强,但也并非一击即溃。 后半夜的时候,外界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物理意义上的伸手不见五指,阴天的夜晚真的太黑了。 因为前边传来了战败的消息,宛城上下人心惶惶。 尤其是那些刚刚搬进城里居住的乱军家小们,更是彷徨不知所措。 有些人甚至哭泣了起来,暗自哀叹或许不该作乱的。回关中就回关中好了,虽然多半会饿死,但也不是一点生机都没有。 但眼下呢?万余人马大败,从方城山一路溃至堵阳、博望,根本站不住脚。 是的,就是站不住脚。 有人吃了败仗,还能缓缓收拢败兵,重整部伍,反败为胜。 即便不能反败为胜,至少可以深沟高垒,继续与敌人相持。 但如果被人撵着屁股一路追,每到一地,刚想喘口气时,追兵就杀了过来,这就是站不住脚。 站不住脚的后果是可怕的,因为你压根不知道逃到哪里才算是头。 更大的可能则是逃跑的路上不断“瘦身”,溃兵越来越少,到最后便是想返身而战都不可得。 宛城内住了两千余户乱军家属,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互相交流之后,只觉愈发绝望。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了。 实在不行,全军老少一起向南逃就是了。去襄阳,投奔王大将军,总比留在宛城任人屠戮要好。 而正当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父兄、丈夫回来,然后一起撤退的时候,南阳乐氏的人已把部曲、僮仆武装了起来,凑了百十人,趁夜潜至西门,骤然发难,将城门夺占。 当“吱嘎”声响起时,长剑、义从二军的将士蜂拥入城。 经过一番不甚激烈的战斗后,天明时分基本控制了全城,并且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走脱。 整座宛城就像一头巨兽,翻了个身子又继续睡着了。但沉睡之时,它依然眯着一只眼睛,死死看着东北方向。 ****** 霞满西天之时,侯脱狼狈地逃到了宛城之下。 入城之前,他还在仔细地盘算。 城内留守之兵不过千人,他带回来的溃兵也就一千出头。这样的力量,并不足以守御宛城这种名城大邑。 好在城内还有两千余家关西流民,如果把五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男丁都征发起来,再强征部分宛城丁壮入伍,大概能把兵力增厚至五千左右。 这个时候,才有依城而守的可能。 在熬退官军之后,还是得把分散在各县的人员聚集起来。再想办法收拢一部分溃兵,尽可能恢复实力。 这一次,他吃的亏实在太大了。 信心满满地北上方城山,结果营寨连半日都没坚持住,就在官军不顾伤亡、猛冲猛打的战法下溃败了。 战前齐装满员的上万大军,一朝灰飞烟灭,直让人透彻心扉。 唉! 城门已经被打开,守门兵卒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侯脱见了,几乎以袖掩面,实在无颜见人啊! 百余骑冲在最前面,已经进了黑漆漆的城门洞。 侯脱策马而前,稍稍加快了速度。 他现在只想吃顿热饭,然后好好睡一觉。 一路逃命,心力交瘁,真的快受不了了。 “唏律律……”马儿痛苦的嘶鸣声骤然响起,接着是密集的弩矢破空声,以及人濒死的惨叫声。 侯脱悚然一惊,有人作乱,降了官军? 正待拨转马首,先退出城池之时,左右奔来了百余官军。 他们从城门洞内杀出,甲具精良,各色兵器齐备。 只一個照面,侯脱就觉天旋地转,胯下战马已轰然倒地。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刚想爬起,却见七八柄长剑抵在自己脖颈、胸腹间,顿时吓得不敢动了。 “绑起来。”长剑军副督常粲大喝道。 数名部曲冲了上来,用皮索将侯脱捆了个结结实实。 不远处的杀声还在继续。 府兵先放弩,再上前近战。 他们神完气足,士气高昂,溃兵却如惊弓之鸟,疲惫不堪。 战斗只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结束了。 街道之上血流成河,腥臭味冲天而起。 侯脱呆呆地看着被屠戮一空的溃兵,不由得悲从中来,痛哭不已。 “你道我想反?”老泪纵横的他大声道:“实在是这个世道不让人活啊。” 有府兵部曲上前,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嘴里,然后踹了两脚,道:“别嚎丧了,临死前再哭不迟。” 侯脱被踹了一个趔趄,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万念俱灰,不想做任何挣扎了一样。 陈有根蹲在大街右侧的房顶上,手里还拿着步弓,见到侯脱的狼狈样,听过他的话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若在以前,说不定我就跟你干了,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但现在么——唉,你们这样是成不了事的啊。” 没有任何根基,所恃者不过大几千户关西流民罢了,还在南阳诸县大肆烧杀抢掠,与本地人的关系弄得极僵,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与此同时,陈有根也有些毛骨悚然。 乐氏愿意帮陈侯,就能让宛城易主。 如果乐氏与陈侯翻脸,南阳岂不是瞬间易帜? 宛城,雄镇也,乃国朝八大都督区之一,如何能有这种隐患存在着?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该如何处理此事,或许只能等君侯南下再行商议了。 ****** 十月十五日,乐凯从淯阳老家匆忙前来宛城。 入城之时,刚好看到银枪军大队人马赶至。 “乐公。”王雀儿远远作揖行礼。 “王将军。”乐凯回礼。 对此人,乐凯还是比较喜欢的。 与银枪军另一位副督金正相比,王雀儿更为温和有礼,比较容易接触。 听闻此人还没娶妻,乐凯暗自琢磨着,或许可以从乐氏宗族远支中选一才貌俱佳的族女,嫁给此人为妻,巩固关系。 当然,这事可能引起邵勋的猜忌。 但手下大将的人生大事,若都不能自己做主,好像也说不过去。 机会还是有的。 “乐公,大军可已出发?”王雀儿走近几步,问道。 “昨日就出动了,联合了淯阳、涅阳好几家大族,总计步骑两千余。”乐凯说道:“庾氏也响应了,不过人马还未汇集而来。” 荆州北部这一片,大约有几个士族。 其一是乐氏,南阳国淯阳县起家,势力遍及淯阳、涅阳、棘阳、宛四县。 其二是宗氏,籍贯南阳国叶县,在叶、堵阳一带颇有影响力。 其三是庾氏,与颍川庾氏分家多年,是新野县最有名望的家族。 西边还有个范氏家族,主要在顺阳活动。 在宛城本地,还有个刘氏家族,据闻为汉景帝子长沙定王之后。前豫州刺史刘乔就出身这个家族,对外自称“安众刘氏”。 荆州的世家大族主要集中在北部,更准确地说,就在南阳及其周边县乡。 眼下形势已经十分明朗,各个家族如果有想法,当可集结依附于他们的小家族,开始出力了,以便在战后南阳的政治洗牌中占得一个好位置。 南阳乐氏、庾氏率先行动,范氏、刘氏、宗氏若不想落于人后,接下来数日就该行动起来了。 当世家大族被组织起来,不再是一盘散沙时,整体实力还是比较可观的。 乐观点讲,凑个两三万兵轻轻松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王如、侯脱、严嶷贼众给吓得出血的。 “乐公还得派人催一催。”王雀儿听到乐家、庾家部曲已经集结起来时,点了点头,提醒道:“君侯很快就会来到南阳,后面还要进讨王如、严嶷。南阳诸族还是要积极一点,免得君侯误会。” 乐凯一听,心中暗叹。 各路人马来来回回,谁都要找他们打秋风,烦也烦透了。好在来的是邵勋,乐家在那边投入不小,不算白白出血。 而且,这次他们打得干脆利落,一战击破侯脱,俘斩甚众。接下来攻打王如、严嶷,若还能重演旧事,倒值得乐家投入更多本钱。 作为乐氏当代掌门人,乐凯已经仔细盘算起了利益得失。 南阳的世家太多了,竞争十分激烈。要想脱颖而出,将其他家族远远甩开,就得靠这种重构秩序的机会。 考虑到陈侯在南阳薄弱到极致的基础,乐家已经占了先手,接下来当把握机会,进一步巩固这种优势。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利益交换(为盟主小龙V加更) “快!快!快!” “不要停!” “继续追击。” 王雀儿所领的先锋已在宛城开始休整,幢主侯飞虎接替其位置,率三幢一千八百战兵及两千辅兵,拉着驮马、赶着大车,继续向涅阳、穰县方向进击。 精髓就是一个快字。 趁敌人没反应过来,尽可能多地将其力量击散、俘虏。 没有聚拢起来的力量,那就不叫力量,而是战利品。 十六日傍晚,至涅阳,关西流民九百余家降。 十八日,至穰县。 此县曾被王如大肆祸害过,也是他最先占据的城池,残破不堪,被大军轻松占领。 几乎是在同一天,新野庾氏斩杀了城内的贼将,随后与侯飞虎部汇合,兵指襄阳。 这一路之外,金正稍晚一些出发,率三幢银枪军及乐氏、刘氏部曲近万人,西进顺阳。 羊聃率郡兵响应,共同清扫境内的关西乱军。 顺阳范氏将侯脱部将骗至庄内,于酒席上将其斩杀,吞并其部众,响应金正大军。 十八日抵达宛城的邵勋,看完这些消息后,神色不变,没有丝毫意外。 在自耕农快速消亡,乡村日渐堡垒化的今天,出现这种情况属实正常了。 这也是西晋流民军已经进行到“第三期”,但始终没一个成事的主要原因。 这个时代的流民军,有着后世中央集权王朝末年不曾有的烦恼,即城市反而比乡村好打,也是奇了怪了。 但城市之中,未必有多少钱粮物资。不事生产的他们,要想获得关键的补给,还是得在乡村想办法。 这就产生了乡间土豪、士族与流民军甚至入侵之外敌讨价还价的奇景。 到了最后,双方之间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媾和、妥协。 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世道这么乱,乡民们若不能被组织起来,就只能任人宰割。 张方的大军屡次从宜阳经过,一泉坞的杜氏兄弟就有力保存了百姓。如果没有一泉坞,很难想象宜阳还有多少人。 当然,以上是从社会整体角度考虑。但邵勋的屁股已经不在这边了,他和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既有利益结合,又有矛盾冲突。 不过,就目前而言,还是利大于弊,双方还是得合作。 “已有年余未见到弘绪了,老夫人可好?”远远看到乐凯时,邵勋立刻下马,步行上前,亲热地拉着他的手,笑问道。 “还算硬朗。”乐凯笑着回道,然后一一介绍跟着他过来的人。 他身后有十余人,一看就是南阳当地的“乡贤”。 他们也在观察陈侯对乐凯的态度,见到这么一副和谐的模样,顿时放下了心。 陈侯果然是做大事的人,知道地方上靠谁来稳定。 之前听说了阳夏何家的事,大伙还有些担心呢。 何家固然该死,但他们也是士族的一员,就这么被杀了,难免让人怀疑陈侯是不是对士族有什么看法。 现在看来,何家的破灭应该只是意外。 陈侯在杀鸡儆猴,拿何家的下场来警示与他作对的人。只要与陈侯相善,应不至于有什么事。 这么一想,何家该死的看法又占了上风。今所要担心的,当是南阳的利益格局该如何分配,自家能不能趁机捞得一点好处。 “南阳俊彦,果然不凡。”邵勋一一与众人寒暄,仔细询问对方的家世,偶尔称赞两句,让一众南阳士人、土豪们心花怒放。 随后便进城,众人置酒相待,至夜方散。 “弘绪留步。”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方才还一副醉醺醺模样的邵勋陡然清醒了过来,指了指对面,道:“坐下谈。” 乐凯知道有要事,不敢怠慢,直接坐了下来。 “匈奴已经到河内了。”邵勋第一句话就让乐凯大为震惊。 “我都不慌,你慌個甚?”邵勋哈哈一笑,又给两人倒了一杯酒,道:“朝廷在坚壁清野,但估计很难做到了。数日之内,匈奴便可直扑洛阳城下。” “匈奴兵分几路?”乐凯稳了稳心神,问道。 “弘绪当了几年家,果然不一样了。”邵勋赞许道:“兵分两路,一路自河内南下,一路自弘农南下。前者为大队,后者是偏师,目标直指洛阳。” “君侯打算怎么办?” “与朝廷的方略差不多,坚壁清野罢了。”邵勋说道:“宜阳那边,忠武军守好回溪坂,不让贼军窜入洛水河谷即可。豫州那边比较麻烦,幸好地里的粮豆已收完,诸营队百姓可躲进县城、坞堡之中,暂避一下。” 其实,正如他评价朝廷无法做到完全坚壁清野一样,他也做不到。 今年五六月间才开始收拢第一批难民,后面陆陆续续有人过来,耕种的时间并不一致。后来的那些人还不少,为了不白养他们,空耗粮食,邵勋让难民大量种植芜菁,以便冬天挖着吃。 现在芜菁尚未长成,就此挖了有些可惜。 他打算看一看,如果匈奴真的进入豫州,立刻组织百姓挖芜菁,无论长没长成,一律挖掉——几天时间就够了。 匈奴骑兵多,机动性强,握着战场主动权,很难重挫他们。 邵勋思来想去,觉得只能靠后勤来限制匈奴骑兵的活动范围。 大冬天的,你上哪找马料去? 如果不能就地筹措粮草,势必要带着辎重部队随军,那么骑兵也就失去了大半机动性,威胁锐减。 这是他唯一的办法。 恰好此时的社会形态与宋、明、清完全不同。 此时乡间坞堡林立,力量相对集中,匈奴骑兵筹措粮草的难度大增。 宋明清时社会相对原子化,豪强力量与这会不在一个等级上,乡间一盘散沙,坞堡庄园极少,大部分是不设防的村落,很容易让南下的草原骑兵获得补给,以战养战。 只能靠这一招了。 而这一招成功的基础在于士族豪强们不要向敌人低头,不要想着花钱消灾,这是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 人都是自私的,当敌人急怒攻心,威胁拼着承受巨大伤亡,也要把你家坞堡拆了时,你作为坞堡帅会怎么做? 真不一定扛得住压力啊。 “王如作乱,匈奴南下,真是多事之秋,唉。”乐凯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然后试探问道:“君侯很快就要班师了吗?” “没那么快。”邵勋说道:“总得先看看王如、严嶷愿不愿与我野战。若他昏了头,敢与我在旷野中阵列厮杀,那么就将其剿灭后再行北上。若他坚守不出,就不打了,直接班师。” “这……”乐凯本来还有些欣喜,此时一听,却喜忧参半。 陈侯急着班师,不仅仅是为了救洛阳,更可能是想挽救他在陈郡建立的基业。 乐凯可以理解这点。易地而处,他也会优先救陈郡,而不是洛阳。 陈侯急匆匆而走,南阳这边就愈发需要乐氏这种“妻族”来稳定,这是他的机会。但一听到可能连王如都没剿灭,就要急着班师,顿时不是滋味了。 南阳那些个大家族,基本都被他鼓动了起来,对侯脱甚至王如的部众动手了。 有的手段还很卑劣,比如骗杀、偷袭等等。 邵勋一走,若王如来找他们算账,怎么办?这时候与王如可没得谈啦,人家不会再相信你了,双方已呈不死不休之势。 乐凯只觉嘴里有些苦,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何必如此作态?”邵勋看了他一眼,笑道:“侯脱、庞实被俘,他手底下那些人,我会带走,南阳没什么隐患了。我再留一军镇守宛城,作为你等后援,应无大碍。” 乐凯暗松一口气,问道:“不知君侯留兵几何?” “银枪军十一至十四幢,总计两千四百战兵,已经奉命南下,不日即抵宛城,放心。”邵勋说道。 乐凯更放心了。 银枪军的名气真的很大,至少在洛南这一片,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 两千四百战兵,真的不少了,好好用能发挥很大作用。 王如、严嶷手底下,也不过就三万余家流民罢了。 邵勋暗自哂笑。 后四幢银枪军以新兵为主,其中一半人训练了两年多,另一半人训练了一年多,技艺只能说马马虎虎,还算凑合。 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打过仗,没有多少战阵经验。 这样的新卒,若没老兵带着,邵勋是不放心他们与敌人野战的,不过拿来守城倒正合适。 乐凯不识其中奥妙,以为是厮杀多年的老兵,大谬矣。 “宛城近郊以及堵阳,我要各置一支屯田军,前期安置所需钱粮、农具、耕牛,我自己想办法筹措一部分,若有不足之处,还需弘绪帮忙想想办法。”邵勋又道。 “此事易耳。”乐凯保证道。 “有弘绪在,南阳定矣。”邵勋高兴道:“如此,我愿表弘绪为南阳内史。南阳士民之安危,皆由弘绪一肩挑着,重任在肩,不知……” “义之所至,何敢辞耶?”乐凯慨然道。 邵勋举着酒杯,二人一饮而尽,皆大笑不已。 利益交换,就这么完成了。 邵勋没有能力统治南阳,他甚至连管理郡城的人员都不够,更别说县乡了。 与其把力量分散,不如集中到洛南、襄城、陈郡的基业上。 如今南顿郡也开始了深入控制,更不能分散力量了。 十月十九日,邵勋南下淯阳。 也是在这一天,匈奴一部自富平津渡河,出现在大河以南。 弘农方向,太守垣延来报,有匈奴游骑四处活动,似有所图。 汲郡守庾琛写了一封信,提及伪冀州刺史石超、安北将军赵固、平北将军王桑聚集兵众,图攻汲郡,继而南下兖州。 南北两线,一刻不得平静。 第一百六十二章 撤军 南阳到襄阳之间的距离并不近,有足足三百里之遥。 一来一回六百里,更是耗费时间。 直到已经出征上路了,“战地记者”胡毋辅之依然在劝邵勋不要南下,赶紧回师。 邵勋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不予采纳。 从宛城南下后,道路状况出乎意料地好:主要是够宽。 看得出来,从曹魏时代开始,对于荆襄地区就非常重视。 这同时也是条商业大道,汉末以来便是,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发家致富——石崇当荆州刺史时,大概是他一生中财富积累最快的阶段。 二十日夜,大军抵达淯阳,邵勋入住乐氏祖宅,顺便拜会了一下岚姬之母刘氏。 “桃奴是个苦命人,君侯一定要好好待她。”刘氏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本要入睡了,听到大名鼎鼎的陈侯来了,非要见上一面。 她让邵勋坐在烛火旁边,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这才叹了口气,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桃奴遇人不淑啊,成都王那会……” 邵勋耐心地听着,面露微笑。 他和岚姬夜话之时,偶尔也会提到成都王。每到这时候,岚姬便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得要死,不知道多可爱。 “襄阳那边,君侯就别去了。”刘氏突然说道。 “为何?”邵勋有些惊异。 “君侯之兵,多为北人,去了那边未必能适应。若一场疫病袭来,百战之兵可就没了。”刘氏说道:“某知道君侯常年习练武艺,身强体健,但疫病这东西说不清,说不清的……” 邵勋一听,肃然起敬。 刘老夫人果然是有见识的,而且还点出了他所忽略之事。 南阳还好,算是开发成熟的地区了。但襄阳地区水网纵横,开发程度并不高,大军南下,或许无事,或许有事,谁说得准呢? “多谢老夫人提点。”邵勋拱了拱手,说道。 刘氏叹了口气,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邵勋,道:“君侯有大志,行事亦有分寸,将来若遂志向,好好待吾女便是了。” 邵勋连忙说道:“老夫人勿忧。桃奴风采照人,又侍奉翁婆勤谨,我亦爱得紧。” 刘氏点了点头,随后便告辞离去了。 邵勋随后便伏在案前,随手处理几件重要的公务。 这是一间颇为素雅的书斋,但墙上居然还挂着一张弓,或许体现了此时士人的生活状态:读书、练武都要兼顾。 乐广可是成语“杯弓蛇影”的男主角啊。 邵勋又看了眼那张弓,果然是骑兵用的角弓。 南阳乐氏看样子是有一定骑射功夫底子的,怪不得之前乐凯直接说集结了两千余“步骑”呢。 淮颍突骑的故乡之一啊,有点意思。 唐剑在门外徘徊着。邵勋写完一封信后,便将他喊了进来,把这封信发出去。 信是发给裴纯的。 邵勋让他遣郡兵一千,再征发丁壮两千至成皋县,占据关城。 成皋在大伾山上,本春秋郑之制邑。县西南十里有旋门坂,坂道上有关城,曰“旋门关”,为汉末洛阳八关之一——此关城堵住了坂道的南峡口。 后废弃,转而在县东南二里处筑新关城,曰“虎牢关”——关城位于坂道中段。 此虎牢关在后世被称为“虎牢故关”,因为隋大业元年又在汜水边建造了新的虎牢关,亦名“汜水关”。 新关城移到了大伾山下,北滨黄河,南靠大山,同时也堵住了坂道的北峡口。 之所以在此建新关城,大概是因为黄河淤积,在大伾山北麓形成了一片陆地,东西往来可以沿着河滨走了,无需再上山走坂道。 此时这条河滨路尚未出现,洛阳、荥阳之间还是得走山道,所以虎牢关或成皋关是重中之重。 控制虎牢关,就控制了洛阳东出的最便捷的道路。 也不是不可以绕路,但比较麻烦,也比较冒险。 历史上高欢就曾翻山越岭,绕道偷袭,可见虎牢关丢失后,对东魏造成了多么巨大的不便,逼得双方在此打主力会战。 这是个要害之地。 “等等。”邵勋拉住了唐剑,道:“让信使带一句话。” “君侯请说。” “在关城内囤积足够粮草,若敢不战而逃,我必杀汝。” 唐剑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诺。” 这句话算是比较重的了。 裴纯听不听,不得而知,但应该会有点效果。 匈奴南下围洛阳已是必然之事,如果堵住虎牢关,再把洛南三关一锁,他们若想深入豫州,就只能先退到黄河北岸,再从汲郡渡河南下,绕了一個大圈,非常不便。 这样一来,大军被生生切成了东西两个集团,没法呼应,非常麻烦,也非常危险。 说不得,就此放弃了也不一定。 ****** 离开淯阳之后,一天便至穰县。 然后倍道而行,二十三日抵达邓县,占领了空无一人的县城。 此时有军报至,随国有归附王如的豪强反正,杀如委任之官吏。 邵勋让人拿来地图,仔细看着。 在国朝刚统一那会,荆州地域非常辽阔,共辖二十二郡国。 现在则远不如之前。 先是设江州,分走了武昌、安成、桂阳三郡——另从扬州割走七郡。 又将新城、魏兴、上庸三郡转隶梁州。 今上继位后,再从荆州拿走长沙、衡阳等五郡置湘州——另从江州割桂阳隶湘州,从广州割始安等九郡隶湘州。 整个荆州面积大为缩水,至此只剩十一郡国。 荆州内部也进行了一番调整。 江夏分出了竟陵郡。 随国就是给随王设立的,此国甚小,只辖随、平林二县。 新野王司马歆在世时,析新野等县置新野国。 司马歆兵败死后,无嗣,国除,诸县并入义阳。后面虽然给他过继了司马劭继承王爵,但郡王变成了县王——说到底,上一任新野王便是司马冏的人,属实站错了队,新王又与司马越没关系,不然的话,像司马腾那样给你生造个新蔡国出来又如何? 这么一算,此时荆州尚有十三郡国,但面积已经大为缩水,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过,邵勋已经上疏请重设新野郡,辖新野、棘阳、穰、朝阳、蔡阳五县,以庾方为太守,以酬其诛杀叛军之功,并作为抵挡王如的第一道防线。 此时庾方便跟在他身边,还带了千余兵马。 新野庾氏乃汉司徒庾孟之后,起点比颍川庾氏高,但发展反倒不如他们,或许是圈子的原因吧——荆州士人,在政治上显然无法与汝颍士人相提并论。 “形势很明朗了。”邵勋站在邓县城头,遗憾地看了一眼南方。 邓县早隶义阳,现为襄阳郡八县之一,向南不远可至樊城。 王如不守邓,但在樊城聚集了不少兵马,坚守不出,其意明矣。 同样一路跟随而来的乐凯与庾方对视一眼,心中意味难明。 “其他郡国不谈,新野、南阳、顺阳三郡须得守望互助。”邵勋看着二人,说道:“三家合起来可集数万兵马,好好打的话,当不惧王如。我北还之后,不想听到一家被围,另外两家坐视的事情。羊祖延今日不在,但我会和他把话说明白的,分则势弱,合则力强,三家合起来,没人能轻易吃下你等。” 乐凯、庾方又对视一眼,齐声道:“谨遵君侯之命。” 他们听出来了,君侯话里话外,把这三郡国当成了他们的私人领地,并用了“你等”二字。 有些时候,他们觉得乱世不好。 有些时候,又觉得乱世真是野心家的乐园。 朝廷权威大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在地方上攫取兵权、政权? 但当朝廷权威日益衰弱的时候,地方上的权力就要被士族门阀填补了。 他们隐隐觉得,即便将来有人收拾了旧山河,门阀政治一时半会也消除不了,并将趁着这个乱世攀上新的高峰。 陈侯这个洛南、豫州名义上的霸主似乎默认了他们在地方上的地位?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很快,几名军士拉着一名信使走了过来。 “君侯,此为王如信使。”唐剑带人上前搜身后,便将信使请了过来,禀报道。 邵勋打量了信使一眼。 典型的中年书生,战战兢兢,却又强打着精神,看着邵勋。 邵勋懒得理会他,接过信件看了起来。 看完后,问道:“你为何替王如送信?” “家小皆为其所执,不得已为之耳。”信使回道。 “王如好歹是一方人物,却困守孤城,不敢出战,何也?” “将军连战连胜,勇不可当,声势之煊赫,远近皆闻。”信使回道:“如兵虽众,却人心杂乱、上下不一,故婴城自守,以待将军退兵。” 邵勋笑了起来,道:“王如倒是磊落,不怕被我知道内情。” 信使低头称是。 “替我带一句话给王如吧。”邵勋说道。 “将军请讲。” “待我击破匈奴,必将——”邵勋摩挲着腰间刀柄,道:“提忠义之旅,率悦顺之人,鸣鼓问罪,奋戈南行,襄阳孤城,可当得劲兵一击?” “朝廷遣还流民,愤而作乱,事出一时,情有可原。若王如识相,解甲来降,我必保他无事。”邵勋继续说道:“原话带回吧。” “遵命。”信使回道。 信使离开后,邵勋在邓县等了两天。 期间斥候来报,王如几乎放弃了全部外围据点,退守樊城、襄阳两地,没有一丝一毫出击的意思。 邵勋叹了口气,知道这厮铁了心死守不出了。 城中粮草虽然不多,但坚持一两个月应该问题不大。又有大批关西党徒追随,还坐拥坚城,不是轻易能攻取的。 没时间和他耗了,只能先撤军。 第一百六十三章 牢笼 鹿蹄山下,最后一支车队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上。 车上装满了冬菜、芜菁,还有抢割来的枯黄的干草。 邵慎立马于甘水西岸,看着一河之隔的匈奴骑兵,大声嘲笑。 偶尔,他也会射出一两箭,时不时有所斩获。 身后的恶少年们指着匈奴人狼狈躲箭的样子,哈哈大笑。 作为陈侯的侄男,邵慎的武艺一直是陈侯最关心的部分。 他有最优良的学习条件。 吃得饱,吃得好,能请来善于教导别人的优秀武师,战马、弓矢等各种消耗品不缺——是的,在锤炼技艺时,战马也是消耗品。 还被叔父随时检查,故不敢偷懒,数年下来,技艺已经非常出众了。 甚至于,不光是他本人,跟着他混的一帮恶少年也获得了良好的学习条件,进步神速,渐渐成了他坚实可靠的班底。 今日一大早,邵慎便带着百余骑下了山,在甘水左岸巡视,见得匈奴游骑时,立刻冲了上去,隔着河互射箭矢,很是占了点便宜。 匈奴人吃亏后,又喊来了不少人,双方操着对方听不懂的话语,互相叫骂,场面热闹得很。 “嗖!”偷冷子一箭射翻某个匈奴骑兵后,邵慎嬉笑一声,策马向北。 对面的匈奴骑兵仿佛受到了严重的侮辱,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纵马追击,时不时还击一下。 邵慎灵巧地躲避着对岸射来的箭矢,奔出去数百步后,又驻马而立,大声道:“我看尔等并非真匈奴,却替刘聪卖命,自弃何多!不如过河来降,我将你等送至叔父帐下,怎么着也能在义从军内混一份钱粮,如何?给谁当兵不是当啊?别太死心眼。” 对岸的匈奴骑兵也停了下来。 他们仔细看着对岸,见到邵慎身边的骑兵只剩下十余时,微微有些疑惑。 方才还有百余骑呢,这会都去哪了? 中原骑兵与他们的路数不一样,擅长近身肉搏,一旦被他们缠上,什么骑射功夫都发挥不了,吃亏得很。 有人四处张望,寻找对岸消失的骑兵身影,却什么都没发现。 “嗖!”邵慎又射了一箭,正中一匈奴骑兵面门,然后策马向北,哈哈大笑离去。 匈奴人怒火中烧,大骂不休地追了上去。 好你个中原贼子,我等好端端和你喊话,你却不讲武德,又发冷箭偷袭,今天一定要把你干死,不然出不了这口恶气。 双方就这样沿河驰马,反复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言语之粗俗,直让人听不下去。 “贼子受死!”匈奴人骂得正爽之时,却见前方奔来上百骑,人人手持长枪、大戟、马槊,凶悍绝伦。 这他妈是从哪冒出来的? 匈奴骑兵吓得亡魂大冒,忙不迭地拨转马首,想要避开这支迎面出来的近战骑兵。 但他们的马速本来就很快,还与对方相向而行,待发现之时,对方已在百步之外了,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双方三百余骑对冲而过。 缺乏长杆马战武器的匈奴骑兵吃了大亏,直接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邵慎在河对岸哈哈大笑。 这帮傻子,真当我闲得无事,陪你们浪费口水呢? 老子早就遣人至甘水下游浅滩处,涉水过河,就等伱们上钩呢。 傻子!哈哈,没见过这么傻的。 河对岸的近战骑兵已经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匈奴人纷纷溃走,不敢应战。 近战骑兵追在后面,勇不可当。每追上一人,便将长枪大戟捅到他背上,轻松斩杀。 如此追出去数里后,方才放慢马速,打扫战场,笑呵呵地过了河。 看着手下收拢起来的百余匹马,邵慎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驻守甘城许久了,对鹿蹄山、甘水一带了如指掌,逗弄一帮初来乍到的匈奴人,简直手到擒来。 不过,也就是逗弄逗弄罢了。 真有大股匈奴骑兵杀过来的话,他也不敢正面迎战,只能灰溜溜撤回甘城固守,直到战争结束。 叔父新传来了命令,说得很清楚,宜阳三坞、甘城、伊阙关是他的防区,不得有任何差池。 得到命令后,他立刻从甘城抽调了五百好手,与梁县方向征集的一千五百丁壮、一千屯丁汇合,总计三千兵,屯于伊阙关,扼守住南下大道。 封闭伊阙关,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上一次是府兵,这一次是堡户、屯丁,稍稍有些冒险,但问题不大,匈奴的攻城能力就那样,三千人足够守御很久了。 实在不行,后方还可以派人增援,即便耗人命,也能把匈奴人耗死在关城之下。 至于大谷(太谷)、轘辕二关,则不是他的防区,用不着他管。 洛南三关一锁,匈奴大队人马便无法南下。 后方还有府兵查漏补缺。这场战争,又回到了他们熟悉的轨道上。 带着战利品回鹿蹄山的时候,邵慎登上一处高坡,看着远方青灰色的田野、亮晶晶的河流以及若隐若现的庄园、坞堡,矗立良久。 每次都让人冲进洛阳盆地,终究很被动啊。 ****** 刘善已经带人来到了轘辕关。 管理禹山、阳关左右二坞数年,他又依稀找回了当年南征吴国的感觉。 刁斗、鼓角之声,几乎已经永久镌刻在他的生命里了。 他不会管民,也不喜欢干那些千头万绪的庶务。 他更喜欢简单粗暴的军中生活,因此在以军法治民的坞堡之内,简直如鱼得水,各项事务井井有条,堡丁更是一有闲暇就操练,为此屡屡至梁县请粮,尽可能加大训练频率。 而他这么练,成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堡丁们在轘辕关外挖的壕沟又深又宽,底部插满了竹签,看着就“赏心悦目”。 关城内部,驻守军士被分成了几营。谁先守,谁轮换,谁当预备队等等,任务分派得很清楚,各营也明白次序,不会弄乱。 关城后方,他甚至组织了百余名会骑马厮杀的堡丁,随时巡视,驱杀翻越山岭而来的敌方斥候,确保内情不被泄露。 这才是战争,真真正正的战争。 刘善已经进入了他的“舒适区”,非常自在。 “轘辕关城高墙厚,还有沟堑,若这都不敢守,活该你们的家产被人掳掠一空,妻子成为奴隶。”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刘善深吸一口气,将微微有些发福的肚子收回去,大声说道:“匈奴人也是两個肩膀扛一个脑袋,并不比你们强多少。好好打,守具这么多,关城稳得很。” “挫败了匈奴南下的企图,你等回去的时候,也能挺着胸膛告诉妻子邻里,是你们保全了大家。” “战殁伤残的,皆有抚恤。若侯府不发,我自找外甥理论去。这两年操练,我为你们讨来了多少钱粮,当心中有数。” “即便睡觉之时,也要给我睁着一只眼,别让人偷城得手。” 刘善四十好几了,但嗓门洪亮无比,站在那里一吼,远近皆闻。 众人听到之后,纷纷应诺。 刘善又够着头看向远方。 空旷的原野之中,时不时出现三三两两的游骑。 信使已经不敢外出了,斥候也被逼了回来。现在完全不知道洛阳的情况,也不知道匈奴来了多少人。 刘善想起了南下的外甥,怎么还不回来呢? 南阳再好,也没有自家基业重要。 洛南诸县、陈郡颍川,难道是南阳能比的? 他不知道外甥的全盘布局,也看不懂。他的见识、经验,只能支持他做好眼前的事情,即守御好大谷、轘辕二关。 在他看来,这些地方短时间内是安全的。但若匈奴不计伤亡,猛攻猛打,就很难说了。 听闻匈奴换了个叫刘聪的新皇帝,却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了。 ****** 裴纯苦着脸来到了虎牢关。 关城不大,塞了三千士卒及大批粮草之后,已是满满当当,差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除郡兵之外,另外两千士卒还是他借来的,一半来自开封郑氏,另外一半则征自郡内土豪。 他不知兵,更不懂怎么打仗,看不出这些士兵的成色怎么样,只是下意识感到担忧。 邵勋的信已经加急送过来了。 老实说,他有些愤怒。 邵勋什么身份,也敢对他说这种话? 但愤怒过后,他还是老老实实来了虎牢关。没办法,那个凶人的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可能真会杀人。 阳夏何氏,国朝望族,直接就让他连根拔起了。 有此前车之鉴,裴纯觉得没必要去挑战邵勋的权威。 “唉。”裴纯饮了口酒,愁眉苦脸。 “府君何故嗟叹?”送家兵前来虎牢关的前尚书郎郑遵起身,给裴纯斟满酒后,笑问道。 郑遵是大司农郑袭之子。 祖父郑袤曾为曹魏光禄大夫,入晋拜为司空,坚辞不受。 二叔郑豫在朝,任尚书右仆射。 三叔郑球两年前过世,曾为成都王颍右长史,累任侍中、中护军、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 这个家族,仕宦者众多,还是比较兴旺的。 但在永嘉二年(308)的时候,开封郑氏就开始南渡了,其中跑得最远的甚至入闽了,也是离谱。 留在北地的也不少。 像郑袭、郑遵父子就在洛阳安家,只不过这两年战事频繁,又回荥阳老家居住了。 此番出兵守虎牢关,家族内部也是有过激烈争论的。 很多人认为应该两不相帮,以保全家族为重,免得将来被刘汉清算。 但更多的人害怕被邵勋清算。 刘渊在世时,对士人是比较优容的,没怎么苛待乃至杀戮。但邵勋真灭过士族,阳夏何氏的例子摆在那里呢,他真的会杀人清算。 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派了一千部曲庄客过来,为裴纯守御虎牢关。 “嗟叹不嗟叹又有何用?”裴纯摆了摆手。 有些事他不想对外人说,太丢人,太没面子。 “可是担心守不住虎牢关?”郑遵问道。 “守不守得住,我都得顶在这里。”裴纯叹道。 郑遵看着他的脸色,暗自思索,府君在陈侯那边似乎并不怎么受看重啊。 “陈侯以兵拒虎牢,却不知何意?”郑遵试探性问道:“莫非想把匈奴人堵在洛阳周边,坐视禁军与贼人厮杀?” 裴纯手一顿,放下了酒碗。 郑遵继续观察着裴纯,道:“伊阙、太谷、轘辕、虎牢四关在手,匈奴要出洛阳,难之又难。听闻陈侯在陈郡、颍川着力颇多,看样子是不想让匈奴突入豫州,至于救不救洛阳,可能就要看他的心情了。府君与陈侯来往密切,却不知……” 裴纯重重放下酒碗。 郑遵一见,连连告罪。 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裴纯的表现就透露了很多东西。 陈侯的野心相当大啊。 用这么一个巨大的牢笼,把天子、朝廷、禁军和匈奴都装在里面,坐山观虎斗,关键时刻再来收拾残局,真的狠。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家族那边就要认真考虑了,荥阳可是离豫州近在咫尺。 裴纯已经清醒了过来,看了看郑遵后,道:“莫要胡思乱想。有些事,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郑遵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府君,石勒来了。”有人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裴纯下意识干咽了口唾沫。 郑遵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匈奴第二次南侵洛阳的战争,难道要从虎牢关开始?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最优选择(求月票加更) “大河自孟津以东,北岸极平衍,南岸则多丘山之阻。”虎牢关以西的某处小山岗上,汉安东大将军幕府左长史刁膺侃侃而谈:“洛口之西有首阳山(非关中或河东之首阳山),为芒山(邙山)东闾。洛口之东,原、坂相连,黄马、旋门诸坂迤东渐高,至大伾山,峻拔四十余丈。” “大伾山以东,余脉为广武山,此为广武君李左车教授刘盈操练兵马处。广武山以东,渐入平野,即荥阳也。” “此段山坂,殆为嵩山余脉向北伸展,为方山,为大伾,南北连绵,直抵河岸,为东西交通之阻。” “古人缘河开大伾山路,遂为中原东西交通之孔道,故自汉世已云‘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此固为兵家必争之地也。” 石勒听了半天之乎者也,不是很明白,但他依然仔细询问细节,然后与以前的经历相印证,最后明白了。 从洛阳向东,正儿八经的驿道就这一条。 小路或有,但未经人工开凿,艰险难行,马车都过不了。 不能过马车、牛车、驴车,那就只能用驮兽,运力锐减,稍微遇到点高强度的战事,器械消耗就跟不上。 我的刀卷刃了,想换一把新的,结果没有。若等辅兵匠营的人修理,却不知要多少天以后了。 如果遇到敌大军列栅坚守,一时难以攻破,粮食怕是都不够。 堂堂正正的大军,路线基本都是固定的,不可能随心所欲。 石勒带了两万骑,消耗甚大,走山间小路太过冒险了。一个不好,就要杀马充饥,骑兵变成步兵,灰溜溜撤退。 至于步兵,则留在邺城、汲郡、顿丘一带操练。 刘聪继位后,拨发了一大批军械过来,以示恩宠。 石勒对“跛脚”的步兵一直颇有怨念,这次正好留在老巢好好操练一番,提升战力。 这支规模在数万人的步军,经过两年时间的整顿,已经颇具模样了。 不过——若没见过邵贼的银枪军,石勒或许会满足于自家步军的战斗力,但他见过,知道双方之间有着不小的差距,所以非常不满意,着意操练,期望其战斗力再提升一大截。 这次战斗,他干脆就没带步兵,而是多带了一些驮马、驴骡,驮载后勤物资,主打的就是一个快速。 扬长避短么,石勒这种从底层杀出来的人,深知这个道理。 “刁长史说得好啊。”石勒笑眯眯地看着刁膺,道:“既然晋人已在成皋有所防备,始安王(刘曜)之军令,恐无法完成。为今之计,该怎么做?” “或可回禀始安王,请其调王弥、赵固之步军东来,打通虎牢关。”刁膺回道。 石勒又看了看远处的关城。 关城恰好截断了旋门坂这条山间驿道,此时大门紧闭,关城上旌旗林立,人影憧憧,呼喊不休。 他看得出来,守关之兵并不精锐,军纪也不是很严整,或许可以尝试打一下。但人家毕竟有地利、有城墙,能不能打下就不好说了。 “大将军,这事还得加紧催一下。”右长史张敬忧心忡忡地说道:“实在不行,我等渡河北上,再绕道黎阳南下,避开虎牢关。河内王那边,多半也遇到了阻碍。这仗,打得有点奇怪啊。” 河内王刘粲是天子刘聪嫡子。按照大都督、始安王刘曜之令,河内王将率万余轻骑出轘辕关,深入颍川、汝南、陈郡、梁国等地掳掠,将邵勋的腹地搅個天翻地覆,摧毁他的根基。 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太顺利。轘辕关那边同样有守军,不经大战,很难通过。 打仗,怕的就是这种。 最理想的情况是晋国上下失能,朝野一片混乱,洛阳八关无人问津,让他们随意进出。 这会遇到的是最坏的情况。 晋国上下被组织起来了,几个交通孔道都有兵戍守,必须一一夺占才行。 石勒想到了一个人,近几年风头最盛那个人。 若无他,局势不会如此。 “也罢,即刻遣使至大营,向大都督请兵。”石勒吩咐道。 信使很快上马离去。 石勒又看向张宾,问道:“孟孙怎么看?” 张宾一直在看地图。 石勒耐心地等了片刻,张宾才说道:“此番晋人退得太利索,外围关寨皆弃,独守洛阳,反倒不好打了。为今之计,或只能另辟蹊径,将晋人诱出来。只能说——权且一试吧。” “晋人不上当又如何?” “若不上当,便专心收集粮草、财货,以待将来。” “将来如何?” “将军之基业,在于河北,非河南也。” 石勒沉吟许久,笑道:“听闻王浚又遣兵至辽东,还吃了一次败仗,损失不轻。但冀州刺史乃石超,如之奈何?” “丁绍死后,王浚自领冀州牧。晋廷为拉拢他,将幽、冀二州尽委于浚,寻加司空。”张宾说道:“石超兵力寡弱,又占着冀州郡县,王浚必容不得他,早晚爆发大战。石超——不是对手。” “唔……”石勒有些心动。 王浚这个人,他有所了解。 自高自大,看不起别人。兼领二州之后,或许已经飘飘然。 他的盟友段部鲜卑的日子不太好过。这几年被抢了不少草场,势力愈发衰弱,以至于王浚不得不遣兵相助,但也只是稍稍遏制了段部鲜卑的颓势,没能根本性改善其处境。 况且,在这件事上,幽州方面也屡屡损兵折将,空耗家底。 如此局面,王浚非但不忧心,反而自领冀州牧,逼得晋廷承认既成事实,给他补发委任诏书。 这样一个人,确实不难对付,只要掌握好诀窍。 “得孟孙,吾大业可成矣。”石勒笑道:“不过,眼下还得为朝廷卖命。” “大将军英明。”张宾赞道。 ****** 刘曜的大营扎于洛阳城西。 此番出兵,前期可谓顺利已极。 晋人压根没在外围纠缠,干脆利索地退回了洛阳,在诸门外扎营列寨,与城内互为犄角之势,打定主意死守不出了。 刘曜手底下有众七万余,来到洛阳城下的是四万步骑。 其中骑兵万人,为其本部。 河内王粲将轻骑一万。 侍中王弥领步军一万。 安北将军赵固领步军一万。 四万步骑,肯定是打不下洛阳的。按照他的计划,留万人在洛阳城外监视,牵制住洛阳中军主力。 其余人马分兵四掠,获取补给的同时,也打击晋国朝廷的威望,削弱其根基,为将来攻克洛阳做好准备。 但河内王那一路并不顺利,万余骑至轘辕关外,发现关城上已有守军。 遣人下马攻了一阵,损兵数百,随后便撤了。 又至大谷关外,复见守军。这次连攻都没攻,直接走了。 石勒另有骑兵二万,原本让他东出成皋,掳掠荥阳、陈留、颍川等地的,同样受阻于虎牢关外,不得前行。 镇西将军单征带了一万多羌氐步骑,分屯新安、渑池一线,亦不得寸进。 这么一看,晋军准备十分充足啊。 老实说,刘曜不知道该怎么打下去了。 这两天,他已经下令步军东调,至偃师、缑氏等地围攻坞堡,强征丁壮。 有些收获,但远远不及预期。 再看看洛阳高耸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以及手底下这些只擅长在马背上厮杀的草原汉子,刘曜更是郁闷。 听闻去年洛阳输进了不少漕粮,短期内应该还能坚持。 这仗打到最后,保不齐就是己方粮尽退兵,刘曜仿佛已经能预见结局了。 还是得多多搜刮粮草! 十月二十四日,就在邵勋还在邓县等待的时候,刘曜亲自抵达了偃师。 县城已为“王师”攻破。 赵固把所有丁壮都编入部伍之中,甚至连十一二岁的孩童都没放过。 王弥则在攻打石梁坞,在刘曜抵达前一刻堪堪攻破,得千余家关西流民。 打完这两处,二人便准备移师缑氏,兵锋直指曹氏所据之柏谷坞。 柏谷坞比石梁坞大多了,初有千余家,多为曹氏宗族子弟、仆婢、部曲。这两年又吸纳河北、关西流民,俨然成了缑氏、偃师、巩县一带的最大坞堡。 赵、王二人有些犹豫,又有些贪心,在刘曜抵达的那一刻,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是否围攻柏谷坞。 “去宜阳。”刘曜的命令让匆忙赶来的二人脸色大变。 刘曜懒得管他们的神情,只说道:“陛下想要垣延的人头,既然无法掳掠陈、颍,便先去宜阳,将垣延的人头取来。” “诺。”王弥、赵固愣怔了片刻,应下了。 “大都督,石安东请派步军攻虎牢关,如何回应?”王弥又问道。 刘曜脸上的笑容有些危险,诘问道:“我是大都督,还是石勒是大都督?” 王弥赶忙低下头,同时心中暗骂:刘曜、石勒没一个好东西。 “先去宜阳,尔等与单镇西尊奉河内王之令,共攻垣延。”刘曜说道:“至于虎牢关,我自会令王桑、石超领兵南下,自东而西,拊其后背。” “遵命。”王弥、赵固齐声应道。 其实,去宜阳也不是什么坏事。 听闻那是邵贼的地盘,相对人烟稠密,或可掳掠一番,以壮军需。 反正仗都打成这个操行了,去试一试又如何? 二人也不废话,当下就去召集部伍,徐徐退兵,往宜阳方向而去。 刘曜则亲领骑军在野外逡巡,伺机截杀信使,顺便看看有没有晋军昏了头,出城野战。 局势若此,他已经做了最优选择。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惊险 十一月初一,邵勋返回了南阳,于此休息一晚,处理大量有关屯田军及流民安置的公务。 初二继续北行,经堵阳、叶县返回襄城。 而在这个时候,王弥、赵固等人已率军进入洛水河谷,攻宜阳县。 该县只有五百忠武军兵卒,另从躲入城内避难的百姓中征发了三千余丁壮,拼死守御。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两天。 王弥、赵固将抓来的老弱妇孺几乎消耗干净,甚至派出本部兵马猛攻了半日。 宜阳摇摇欲坠,但始终没有陷落。 王弥、赵固一看将要伤到自己本钱,不想打了,解围而去。反正宜阳也没能力出击,造不成威胁。 弘农太守垣延听闻匈奴入洛水河谷,担心腹背受敌,率忠武军近五千人放弃回溪坂营垒,退守金门山,背靠金门坞的粮草军资坚守。 撤退过程中,汉征西将军单征趁势猛攻,斩首千余级。随后率步骑万五千人屯于金门坞外的洛水之畔,吃不准要不要强攻这座坞堡。 河内王刘粲带着万余骑,略过宜阳,径自前往金门坞,瞭望地形。 “邵贼真会挑地方。”刘粲看着位于山腰处的坞堡,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堡垒,展不开兵力,比位于平地上的县城还难打。 而且,金门坞经过多年持续不断的加固,不但地方变大了,墙体的厚度、高度都有所增强,壕沟后面还有羊马墙,实在不好啃。 单征、王弥、赵固三人看得面如土色。 金门坞选的地方非常巧妙,一次最多送三百人上去,没法有效发挥他们的兵力优势。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种坞堡适合围困。围个一年半载,看你能坚守到几时。 但现在能从军事角度看问题么?显然不能。 刘粲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了一会。 单征不是很紧张。 他女儿是先帝遗孀,本人是镇西将军、氐族大酋。朝廷只要还想保留在冯翊、上郡羌氐部落中的影响力,就不可能强逼他们送死。 王弥有点紧张。 他攒点兵不容易,至今才有三万余众。这次出征只带了万人,就是不想过分消耗自家实力。但他对刘汉朝廷的依赖比较强,上头有命,他没有太多的底气拒绝。 在这一点上,石勒就比他硬气多了,虽然大胡到现在为止都装得很好,比较听话,但王飞豹早看穿他了。 他偷偷看了眼赵固,发现这厮比自己还紧张,暗暗哂笑。 地位的差别,关键时刻就显现出来了。 果然,刘粲沉吟了一会后,下令道:“此战,便由赵安北打头阵,着重进攻屯于坞堡外的垣延营寨。” 忠武军撤下来三四千人,无法全部塞进金门坞,更不应该全部躲进坞堡。 兵法云:“凡守者,进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 守城,非到万不得已,一定要在城外留有营寨,与城池互为犄角之势。 如此,敌军在攻城时便放不开手脚,展不开兵力,进攻时还容易遭受夹击,攻城器械更容易被损毁。 垣延这厮胆子够大,居然没有进坞堡,而是以身为饵,在坞堡外一片地势险要,又便于出击的地方立寨,意图十分明显了:他退无可退,就在此决一死战了。 “大王……”赵固苦着脸,似要哀求。 “不要和孤讲价。”刘粲脸一落,斥道。 “诺。”赵固不敢反抗,应下了。 许是见他比较识相,刘粲又令单征、王弥抽调弓手,加强赵部。 他亦从本部骑兵中,抽调了一部分人,带着骑弓或步弓,支援赵固。 有这么多弓手相助,当能极大抵消敌军的地利优势,或有成功之机。 命令下达后,单征、王弥、赵固便各自挑选军士,准备进攻。 刘粲则带着骑兵在洛水河谷内屯驻,一边割干草铡碎,尽可能减少粮食的消耗,一边四处绘制地图,并试图寻找山间小道,进入广成泽。 父亲对垣延有执念,他可没有。 在他看来,攻占洛阳的最大障碍就是晋国的陈侯邵勋。因为他的部队敢在骑兵包围之中继续前进,并主动发起进攻。 这一大群老兵技艺娴熟,经验丰富,果毅敢战,只要将他们覆灭掉,几年内邵勋攒不出同样的部队。 而如果不能成建制将其消灭,哪怕其多有战损,邵勋都能通过招募新兵填补缺额的方式,慢慢恢复战斗力——以老带新之下,士兵的成长速度是非常快的。 一定要成建制消灭,让晋国最后一支擅长野战的军队消失。如此,洛阳乃至兖州、豫州便予取予求了。 垣延算个屁,一点都不重要。 “咚咚咚……”鼓声响起,刘粲回过神来,静静注视着即将开始的攻城战。 这一仗,死的人却不知凡几了。 ****** 雄鹰翱翔高空,俯瞰大地。 孟津以及下游五六里的小平津(平阴津)渡口处,四条浮桥横跨南北,如同蚂蚁般的人来来回回,不停搬运着东西。 继续向东飞翔。 巩县北五社渡,亦架起了一座浮桥。 建武元年(25),朱鲔遣持节使者贾强、讨难将军苏茂,将三万人,从五社津渡,攻温。 这座浮桥之上的人马车辆同样不少,辛苦转运之后,输往虎牢关一带。 黄河蜿蜒流向东北,至酸枣县城北二十里,又有两座刚刚架起的浮桥。 浮桥一头在汲县,一头在酸枣。 此处亦有一利于渡河处,古称棘津,又名酸枣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渡河南下,进入兖州境内。 一部占领了酸枣、东燕,又在文石津两岸开造浮桥,警戒东面的司马越集团。 一部向西,连克原武、卷县,于十一月初四这天进薄荥阳城下。 还有一部由石超率领,绕过荥阳,一路向西,于初五夜间抵达虎牢关,扎营屯驻。 当天夜里,石超就拣选精锐,发起了夜袭。 杂乱的脚步声在虎牢关内响起。 刚刚借酒浇愁睡下的裴纯一下子被吓醒了。最开始以为是炸营呢,在仆役服侍下,穿戴好盔甲后,拿了柄宝剑,便怒气冲冲地去平乱。 待走到关城东半部分,正要呵斥时,却听到城头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 “这……”裴纯大惊失色。 这是东面来了贼人? 为什么没人来禀报? 信使都死光了吗? 正惊疑间,却见一队溃兵从城头乱哄哄地涌下,见到裴纯顶盔掼甲,持剑站在那里时,愣了一愣,又乱哄哄地跑了上去。 城头的惨叫声愈发激烈。 裴纯这才反应过来,顿时背脊湿透,下意识就想跑。 就在此时,西边也响起了喊杀声。原来是石勒派了部分人下马,又驱使一部分抓来的丁壮攻城。 再看看东、西两边映透半边天的火光,裴纯什么都明白了,贼人这是用大火联络,东西夹击,试图攻克虎牢关。 “快!快!把我的马牵来。”裴纯低声说道。 仆役有些傻眼。 府君怎么满脑子逃跑的想法,止都止不住。 “府君,山道狭窄,贼人能送上来多少兵?”仆役劝道:“眼下看似声势浩大,但未必能打破关城。” “你懂個屁!”裴纯扇了他一巴掌,骂道:“军国大事是你这个卑贱之人能置喙的?速速准备马匹,我要去陈郡禀报卢使君。多准备几匹,实在不行,我就去建邺。邵勋那厮心狠手辣,他必然不会放过我。” 说完,又对另一个仆役说道:“稍稍收拾点细软,以便路上买饭。” 那人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嗯?你怎么还愣在这里?”见到第一个仆役没走,裴纯气得踢了他一脚。 仆役一个趔趄,讷讷道:“府……府君,东西两侧皆有贼兵,怎么跑?带人冲破敌阵,溃围而出吗?” 裴纯傻了。 是啊,怎么跑?披甲执刃,冲破敌军层层阻截吗?有这本事,我还跑个屁啊。 这么一想,他的眼圈顿时红了,差点就哭出来。 我将死矣!呜呼哀哉,我将死矣! 仆役亦陪着他垂泪。 二人自哀自怜没多久,第一个仆役已带人拉着大车过来了。 车上满载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看着就价值不菲。 裴纯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细软”啊?带着一车财货,怎么跑? 不过——在目光落到车上时,他又愣住了。 这些都是他当荥阳太守时捞来的。尤其是那些金银玉器,爱不释手,经常把玩,若就此扔了,确实可惜。 一阵脚步声从前方传来,还夹杂着甲叶碰撞声。 裴纯定睛一看,却是夜间起身的郑遵。 郑遵也看到了裴纯,更看到了那车财货,顿时大喜:“仆还担心将士不肯用命,没想到府君已考虑到了,这是招募勇士的酬金吗?” “是……是我要……”裴纯话说了一半,就见仆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府君,而今两面受敌,跑是跑不掉了,不如将这车金帛散给勇士,令其戮力厮杀,击退贼军,如此方能保得性命。”仆役悄声说道。 到底还是命重要,裴纯纠结片刻,便脸色一变,慨然道:“没错,贼军凶悍,攻势凌厉。今正准备散尽家财,招募壮士。此事,便由郑郎君代我操办吧,一定要拣选精锐勇夫。钱,不是问题!” 郑遵肃然起敬,道:“府君高义,我知矣。” 说罢,立刻召集在街道上待命的士卒以及自家部曲,许下厚赏,令其上城戍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郑遵很快就募得三百人,分成两部分,一部二百人奔东城,一部百人上西城头。 这三百人是为先锋,直面最凶悍的敌人。 在他们身后,还各自跟着数百部曲丁壮,鼓噪而上。 生力军加入之后,城头的厮杀声愈发激烈,一浪高过一浪。 裴纯在城下战战兢兢地等着。 一直到午夜过后,杀声才渐渐小了下来。 当东边熹微,第一道阳光升起之时,杀声终于完全停止了。 不知不觉间,裴纯在城中站了大半夜。 盔甲早就脱下了,他拄着剑,看着浴血奋战的壮士从城头走下,嘴角扯了扯。 想笑,却心情复杂,一点都笑不出来。 原来,守个城都这么惊险,那么野战到底有多危险? 裴纯对战争有了新的认识,对邵勋也有了新的认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落幕 十一月初四傍晚,邵勋领大军至堵阳。 其间收到消息,王如又蠢蠢欲动,开始“收复”周边县乡。 初六夜,宿于叶县。 初七下午,大军抵达昆阳,正式进入豫州地界。 这个时候,北边的消息陆陆续续汇总而至。 行军间隙,邵勋在路边的泥地上画了一副地图,仔细研究。 形势其实很明了,匈奴被限制住了。 他们的主力在洛阳盆地内,至今只攻打了洛阳一次,即抵达的第一天。 当天上午,先攻广莫门,不克。 下午及晚上,猛攻西明门,又不克。 随后便放弃了。 洛阳城内有禁军两万七千步骑,外加征集的丁壮以及司隶校尉、河南尹、度支校尉等杂七杂八的兵,人数破了五万,直逼六万。 匈奴便是有二十万步兵,都不一定能正面攻下。 要想拿下洛阳,还是得靠围困,即当年司马颖的战术。 匈奴也认识到了,但他们没赶上好时候,没司马颖、司马颙联兵时的财力,注定无法长期围困下去。 邵勋甚至怀疑,刘汉的军队实力也不如当年司马颖、司马颙联军,人家步军超过二十万,鲜卑、乌桓、匈奴及杂胡骑兵数万,不把刘汉吊起来打? 唉,说到底还是司马家自己作死。 这么庞大的军队,居然在几年内与洛阳中军同归于尽了,真是黑色幽默。 当然,现在的大晋朝,也没法与七八年前相比了。 司马颖的邺城大军出师时,鼓声绵延百里,号称百年未有之出师盛况,再也难以复刻了,财力、人力都不允许。 “垣延、郑隆。”邵勋在洛水河谷的金门坞旁边写上了两个名字。 根据军报,截至十一月初五,二人尚有忠武军三千五百余、堡丁一千九百,依托地形,层层阻截。 有学生兵充当坞堡帅、里贤,再有整顿多年的庄头、部曲将,堡丁们的战斗意志还是可以的。而打的时间越长,他们越不敢投降,邵勋觉得这一路不会有什么结果。 最危险的反倒是宜阳县城,若匈奴集结大军围攻,可能已经攻下了。 甘城、伊阙、大谷、轘辕四地,暂时没有战事。 西边的局势,已然明朗了。 缺乏攻坚步兵的匈奴,不会有什么大的斩获。 事实上,邵勋觉得匈奴人可能也没抱太大期望。 刘渊临死之前安排分典禁兵的大将几乎都没来,不知道是死于内乱了还是怎么着。 如果死于内乱,那么就是刘聪的问题了。 他太急了,老爹才下葬一个月,禁军还没整顿完毕,就急吼吼派人来打洛阳,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荆州叛乱,立刻觉得机会很大,想来搏一把。 赌徒是不会赢的。 邵勋又在虎牢关那边写下了裴纯的名字。 此人不但没逃跑,反倒散尽家财,招募壮士守城,硬生生扛住了石勒、石超的两面夹击,让邵勋刮目相看,觉得裴纯似乎也没那么不堪。 不过荥阳郡城陷落了。 王桑及石勒步军一部将其攻克,随后分兵四掠,收取粮草。 下一步会怎么做,没人知晓。 “嗖!”邵勋将匕首甩在了荥阳上面,然后翻身上马,继续前进。 初九夜,至襄城,取车辆辎重,补给粮草器械,并汇合了一部分府兵。 十一日,至颍阴。 十三日,至长社。因连续行军,大军于此休整一日。 这個时候,王桑、石超等人在损兵折将之下,终于放弃了对虎牢关的攻打,开始四处劫掠。 其中,石超在荥阳、陈留一带劫掠。 石勒部众由逯明、呼延莫等人率领,向东至濮阳。 王桑则率众南下,入颍川、陈郡。 ****** 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 这一天天的,过得好快啊。 潘滔叹了口气,来到了一座庄园内,通禀之后,被人领了进去。 房间内有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混合了药汤、香料以及其他什么东西,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潘滔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床榻上的司马越身上。 司马越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已口不能言。 “唉!”潘滔暗暗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什么都可以放下了。 东海王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几天好活了。 潘滔来到床前,握住司马越枯瘦如柴的手,轻声道:“司徒可还有未了之心愿?” 司马越的眼角流下了两滴眼泪。 他有太多未了之心愿,太多了。 他想起了年少时在东宫侍奉讲学的时光。 那段人生,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充满了阳光。 他想起了华林园的鸟语花香,他想起了太极殿的辉煌壮丽,他想起了那会层出不穷的君子栋梁。 那会的天真蓝啊。 那会的阳光真明亮啊。 那会的大晋,真是如日中天。 “司徒,可是放心不下军情?”主簿郭象轻声问道。 司马越双眼瞪着房顶,没有任何动静。 郭象与左司马裴邈对视一眼,忧心忡忡。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石超至陈留,连破数壁,劫掠粮草、财货,拉丁入伍,又杀数千老弱妇孺。 石勒部众在濮阳,又将这个几乎打成白地的郡国横扫了一遍,无人能制。 司马越仿佛没听到郭象的话,兀自看着房顶,沉浸在伤感无奈的情绪中。 他想起了参与朝政后的步步惊心。 洛阳风云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段人生,高光与晦涩交织,遗憾与喜悦并存。 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等等,一个个从他眼前飘过。 司马越用力瞪大眼睛,似乎想要看清这些人的表情。 他们有的漠然,有的惊讶,有的冷笑,还有人一副扼腕叹息的表情,似乎在遗憾朝政怎么落到他司马越手里了。 我比你们强! 他内心中涌起一股愤怒,隐隐还有些不甘。 长沙王司马乂的面目清晰了些。 他站在不远处,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司马越的愤怒陡然消散。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司马乂。 士度,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是为了大晋江山啊。 你们再打下去,天下就要分崩离析了。 司马乂看他的眼神更可怜了,长叹一声后,消散于无形。 司马越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心中有愧疚吗?或许是有的。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没法欺骗自己。将死之时,回忆一生过往,大脑格外清晰。 愧疚的是什么?司马氏祖宗的基业?还是黎民百姓? 或许兼而有之吧。 门外响起脚步声,又有人走了进来。 从事中郎王远远看着司马越的模样,眼泪流了下来。 “司徒!”他哭号道。 襄阳王司马范起身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安静。 王收住悲声,默默坐下,直直看着司马越。 司马越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司马乂走后,何绥、高堂冲、王延、高光等人扑了过来。 他们满脸怒容,大声斥责,认为是他司马越搞坏了朝政,祸乱了天下,让士人颜面扫地,让百姓生不如死。 司马越无力地辩解着,但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破他的耳膜,直到先帝的出现。 先帝手里抓着饼,笑呵呵地说已经原谅他了。 司马越又淌下两滴眼泪。 先帝继续安慰,说很多人坑害过他、侮辱过他、胁迫过他,他都不在意了。 他这辈子过得浑浑噩噩,出过许多昏招,闹过许多笑话,现在唯一在意的,就是这个天下。 他希望不要再有百姓被沉河,不要再有士人被杀戮,不要再三天两头闹灾,不要再打打杀杀了…… 先帝吃完饼后,擦干了嘴角的血迹,向司马越挥了挥手,化成一片星光。 司马越下意识想伸手去抓,又无力放弃。他感觉到了生命的飞快消散,他已经到最后时刻了。 司马腾、司马虓、司马略是最后出现的。 他们看着司马越,唉声叹气。 一个后悔在邺城太过吝啬,一个嗟叹壮年暴毙,一个哀怨人生无常。 总而言之,他们早早落幕,无能为力,不能再帮他了。 三人消散后,司马越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三个身影:司马炽、邵勋、苟晞。 司马炽冷笑连连,道你也有今天啊,看我怎么把你的势力连根拔起。 苟晞不屑一顾,仿佛在嘲笑他食言自肥,把大好局面搞砸。 邵勋抱着剑,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已经不欠伱的了。 看到邵勋这个表情,司马越有些焦急。 “司徒!司徒!”耳边响起了轻声呼唤。 司马越回到了现实,眼珠转动了下,发现是刘洽、何伦、王秉等人。 大家都来看我,都来送我最后一程了啊。 “司徒,方才我等商议了下,愿奉司徒回徐州。”刘洽抹着眼泪,轻声说道。 “司徒,我们回东海吧。”何伦泣不成声,道:“当初一起出来,而今一起回去。我何伦对天发誓,愿奉世子为主,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世子?司马越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呃呃两声后,开口道:“去找邵勋,算我——求他了。” “我去!”王秉上前一步,道:“我去求他派人护送世子回东海。” “还有——”司马越又道:“我——拿匈奴没办法了,让他——好好打。” 王秉重重点了点头。 仿佛耗光了最后的力气,司马越微微闭上了眼睛,脸色愈发灰败。 众人默默坐着,等待落幕时刻的来临。 十四日夜,大晋司徒、东海王司马越病逝于范县。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打法 司马越死后,暗流立刻涌动起来。 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应该是想把镇军将军、世子司马毗请来,让众人辅佐他,继续控制兖、徐二州。 掌握军权的何伦、王秉、刘洽三人都表态了,愿奉世子为主。 他们三人既不是宗室,身份又不够高,还没太多名气,辅佐世子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也最能保障他们的利益。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世子接过来。 而在世子前来范县之前,兖州的军政事务不能没人打理。 政务要么是宗王,要么是王衍那种名气极大的士人,别人都不合适。众人推来推去,最后决定由襄阳王司马范代理政务。 何伦对此不是很赞同,但幕府僚佐都同意,最后也只能默认。 军务名义上由王府左长史刘畴、主簿何遂共管。 何伦、王秉之辈是兵家子,是役门,身份上不适合做主官。哪怕他们出身士族,但只要从事了役门,当了兵家子,训兵练卒,带兵打仗,那就是自甘下贱、自甘堕落,只配接受幕府士人的驱使。 考虑到刘畴是彭城人,何遂是东海人,都能为何伦、王秉乃至刘洽接受。 权力,就这样被瓜分掉了。 现在只等世子回来“还政”。 世子不来,这个幕府就只能散掉了,军队也会分崩离析。 事实上,这会已经有人辞别离府了,多为非青徐二州出身的外地士人。 他们要么回老家,要么前往建邺,后者占多数——说句悲哀的话,司徒先后两次出任兖州牧,也刻意拉拢过兖州士人,给了不少实权官位,但到头来还是青徐士人最可靠。 王秉离开范县之时,就看到了不少离开的士人,顿时暗叹一声:司徒刚走,幕府就有维持不住的架势,这时候若有外敌攻来,别看范县这有三万多军队,多半会被人一击而溃。 他带着百余骑、数百匹马,自范县南下,绕道济阴,得前幕府主簿卞敦(现为山简幕府司马)家族济阴卞氏相助,换了一批马,筹得了部分补给,遂一路向西。 进入陈留之时,已经是六七日后了。 入目所见,到处是残破的城邑、堡壁。 偶尔见到还有活人的坞堡,别人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直接射箭让他们滚开。 王秉叹息一声,抵达外黄县时,食水将尽。幸好此县县令还在,为他们艰难筹措了一批粮料。不过,正待离开时,又遇到四处劫掠的匈奴大军,被迫滞留在外黄。 王秉有些焦急。 幕府都开始散架了,再等下去,即便成功把世子迎回,怕是也不剩多少力量。 更何况,拖得越长,越容易被敌人知晓,到时候杀过来,怎么办? 他现在愈发深刻认识到了主心骨的重要性。 主心骨可以不用多厉害,但一定要有。只要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那么这个团体就有凝聚力,反之就是一盘散沙,济不得鸟事。 得快点把世子接走。 ****** 就在司马越刚刚病逝没两天,王秉还在路上的时候,荥阳、颍川一带普降大雪。 王桑忧伤地看了看东方,不知道故乡东莱怎么样了。 听说曹嶷和苟晞干了一仗,被打得大败亏输。 这么多年了,还是迈不过苟晞这座大山,王桑突然有些泄气。 今天已是十一月十六日,大军南下数日,即将渡过洧(wěi)水,向颍川挺进。 就在此时,河对岸冲来数骑,自冰面通过后,禀报道:“将军,有官军自南向北而来,打着‘邵’字将旗。前锋已与其厮杀了起来。” 王桑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问道:“还有多远?” 他不问来了多少人,只问还有多远,可见其心思。 “十里。” “尔母婢!”王桑破口大骂:“十里才来报,干什么吃的?” 斥候讷讷不敢言。 “邵贼有多少兵?”王桑平复了下心情,问道。 “或有二万之众,多为步卒,骑军甚少。” 王桑稍稍放下了点心,但心很快又提了起来。邵贼没什么骑兵,他们也没有啊。 他们这批外系将领中,就属石勒骑兵最多,其他人都一個鸟样,有个千余骑、两千骑顶天了。此番南下,总共只带了一万步卒、五六百骑兵,就骑兵数量而言,和邵贼伯仲之间。 不行,得联络逯明等人。 他们帐下一堆杂胡骑军,有他们相助,才有信心面对邵贼。 信使很快就出发了。 王桑看着阴沉的天空,纠结犹豫。 两军相隔十里,这个时候撤的话,怕是又要演变成当初共县的那场大溃退。 而且,缴获了这么多财物,行军起来非常迟缓,除非将其抛弃。 他抬头望了望天,雪早就停了,唯余呼啸的北风。 这一点比较有利。 冬天常刮强劲的北风,能极大抵消对面的弓箭优势。 但王桑还是不敢打。 “来人!”王桑立刻下令道:“将河面冰块砸碎,多砸一点,阻遏敌军。” 部将领命之后,王桑想了想,又道:“将掠来的财货扔了,不得拖累行军速度。” 这次领命的人就有点迟疑了。 当兵提头卖命,不就是为了钱粮吗?你让人把财货扔了是什么意思? “将军莫非要施展遗金之计?” “什么遗金之计?”王桑摆了摆手,道:“绢帛可以不用扔,其他那些碍事的全扔了。我看还有人扛了两个铜鼎,简直胡闹。” “将军,那两个铜鼎可不少钱,事关数十人的军赏呢,他们相约回邺城后估值售卖,换些粮帛。”部将提醒道:“还有那些牛,每头牛都有数人平分,若随意丢弃,恐伤士气。” “嘭!”王桑重重拍了案几,怒道:“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部将讷讷不敢言。 “速去传令,勿得迟疑。”王桑提高了声音,道。 “诺。”部将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这座临时营地内外就忙活了起来。 见识过银枪军战斗力的老兵拿着各种工具,飞快地敲凿着冰面。最近一年募来的新兵就有些不解了,得令后只是下意识干着,没老兵们那么积极。 整体而言,这道命令执行得还算好的,另外一道让人放弃劫掠来的财物的命令,就受到了极大的抵触。 不光新兵不理解,就连老兵都颇有怨言。 善财难舍,本来就是人性。 军中更是开始流传小道消息:银枪军已近在咫尺,故不得已而为之耳。 至于这个“近在咫尺”到底是多远,传出去的各种版本就很吓人了,最夸张的甚至说只有一二里了,随时杀奔过来。 整个军营一片骚动。 王桑听到手下汇报后,急出了一脑门汗。 这其实不怪任何人,只怪他。 作为主将,他给士兵们传递了“我们打不过”、“现在就要开始逃命”的想法。你都这样做了,还能指望士兵们有什么士气? 没当场炸营已经算是最近一年训练刻苦、整顿得力了。 王桑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好像弄巧成拙了,但没办法,之前被邵贼打得实在太狠了。本钱不断被消耗,每次稍有点战斗力,直接就被大破一次,以至于现在都没有正面对敌的勇气了。 说到底,还是怪邵贼啊。 王桑想了想,这事还得他亲自出面弹压。于是点了百余亲兵,杀气腾腾地出了大帐,开始整肃军营。而就在此时,斥候们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不用他们说话,王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马队。 蹄声隆隆,旌旗翻飞。 马队人数不多,冲在最前面的大概只有两三百,但一人携马两匹,速度飞快。 正在砸河冰的军士下意识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河对面。 “长剑军……”有打过大阳之战的老兵咽了口口水,呢喃道。 长剑军飞快地冲到的洧水南岸,于远处找了块高地下马。 接下来,便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时刻。 总计不到三百人,飞快地从驮马背上解开行李,取出铠甲,两两互相披挂。 另有不准备参加战斗的人快速收拢马匹,退往远处,消失在一片小树林后。 披挂完整的长剑军全副武装,在刚刚被敲碎河冰的洧水对岸列阵,拿出了弩机。 整个过程耗时极短,看得出来是千锤百炼的结果。 在他们做好战斗准备后,南方又冲来千余骑,依然是一人双马。 这次他们没有下马,而是直接从稍远处的河面疾驰而过,远远绕了一圈后,在北边二里处下马结阵。 王桑如坠冰窟。 这是什么打法?重甲步兵还能这么玩? 第一百六十八章 波浪 王桑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能发现邵贼,邵贼一定也发现了他。 这些所谓的长剑军,就是邵贼派过来迟滞他们的。 “嗖!嗖!”河对岸飞来了密集的弩矢。 正在砸河冰的军士们立刻躲在大盾后面,不知所措。 另有少许人直接被射翻在地,惨呼连连。 夫战,勇气也! 王桑听闻邵勋北上后,吓得不敢迎战,此时便自食恶果了。 对面两百余具弩机猝然发难,矢如飞蝗,当场将敌军逼了回去。 因为正在行军南下途中,他们连营垒都没建,只粗粗用车辆围了一圈,再放点鹿角、拒马什么的,聊做防护。 敲冰军士退回去后,营地内更是恐慌。 现在没有人对丢弃笨重的财货感到异议了。人就是这么贱,之前好说歹说没用,不少人反对,觉得能将财货顺利带走。现在么,一个个慌了,觉得不带财货就这么走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总之保命要紧。 看着满营骚动的军士,王桑只觉得心中郁闷。 若兄长在这,一定会批评他毛毛躁躁、举止失措,以至于这会兵无战心,士无战意。 但他也很委屈。 若非之前兄长屡次败于邵勋之手,我用得着这么慌么?没必要啊。 打裴纯、干司马越,我从来没皱过一下眉头。甚至配合石超、石勒在河北的战事,我也很积极啊。 实在是邵勋这个人——妈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撤!”王桑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他留了两千人在营地内,与对岸的三百府兵隔河对峙。另将骑兵全部派出,向北进发,去碰一碰断他们后路的千余府兵。 至于早半日出发的一千先锋,到现在还没消息,估计已让邵贼围歼了。 命令下达之后,整個营地仿佛炸了窝的蚂蚁一般,乱糟糟地开始了行动。 河对岸的长剑军副督常粲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印象中,王弥的军队应该已经摆脱了流民军的范畴,算是有点战斗力了。这会一看,怎么战力还倒退了? 早知道他们这般差劲,君侯排兵布阵时就该大胆一点的啊,不用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呃,在常粲看来“小心翼翼”的战术,在旁人看来已经堪称“泼辣大胆”。 “找地方过河。”常粲收起弩机,直接下令道。 “诺。”府兵们看着对岸闹哄哄的样子,士气陡增,大声响应。 而在此时,王桑调集起来的数百骑兵也抵达了陈有根所领的府兵驻地。 总计千余人,平日闲着没事练步槊、长枪的人站在前面。 日常习练中,自觉箭术不错的人穿插在步槊手、长枪手中间。 精通钝器的人拿着长柯斧、木棓以及钩镰枪紧随其后。 其他人背负长剑,手持弩机,跃跃欲试。 敌军骑兵尝试着冲了一下,遭到弩机攒射后,丢下二十余具尸体,退往远处。 他们焦急地兜着圈子,拿这群武装到牙齿的人没有任何办法。 可不要觉得步兵人多才能正面击败骑兵,这可不一定。 唐时苏定方率五千骑马步兵追击西突厥,到地头后,择一高处下马列阵。 高地也不是很高,至少骑马可以冲锋,只是会减速。 西突厥将苏定方团团围住,连冲三次,都冲不动,最后甚至因为伤亡太大,士气重挫,最终被苏定方调集步骑万余人反杀。 此时王桑帐下的骑兵就遇到了这个困境,而且人数还比府兵少,甲具、器械更不如他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冲破这千余重甲府兵。 陈有根登上高处,看了一会后,直接掣起重剑,飞奔而前,大吼道:“随我杀!” 山坡上响起了鼓声。 整整八百名府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向敌军骑兵所在方向杀去。 他们的步伐不快,很好地维持着体力,一些胆大的弩手在装填完毕后,甚至远远前出,试图射击骑兵。 步弓手也跃跃欲试,他们散在步槊手、长枪手两侧,慢慢游走,只待敌人靠近,便用手中的强弓给他来个惊喜。 敌军骑兵被迫动了起来,远远拉开距离,然后绕到府兵侧翼甚至后方,寻找机会。 但这短短小半个时辰,又能有什么机会? 府兵们呼吸平稳,气定神闲,体力、精力显然还很充沛。 敌军骑兵转了一圈后,实在没找到良机,便又策马奔向远处。 陈有根不耐烦了,让人举起旗帜。 片刻之后,留守小高地的四百府兵齐齐上马,手握粗大的马槊,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敌军骑兵。 “尔母婢!” “杀贼!” 双方近千骑兵在旷野中展开了厮杀。 一方是披甲重骑兵,一方是轻骑兵,只一下对冲,王桑部就吃了大亏,直接被打散了。 有人昏头昏脑乱跑。 陈有根率步兵上前。 只见钩镰枪一勾,战马便痛苦地倒在地上。 敌军骑兵技艺娴熟,半空中便跃马而下,在地上一个翻滚,卸去了冲力。刚要起身,却听“嘭”地一声脆响,一柄长柯斧重重砸在他的脑袋上。 还有人更惨,直接被长长的木棓击落马下,口吐鲜血,挣扎了许久都没能起身。 一名府兵上前,重剑直接捅进心窝,帮他结束了痛苦。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了出去。 任何瞎跑乱撞过来的敌军骑兵都要接受这样的“检定”。很显然,大部分人都无法通过,往往人和马都被射成了刺猬。 战斗不过持续了一两炷香的时间,数百敌骑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余众尽皆胆寒,在发现那些马槊骑兵又要冲锋时,立刻拨转马首,一溜烟散去。 陈有根用力斩下最后一颗头颅,看着仓皇退去的敌骑,哂笑一声。 步骑配合所形成的战斗力,比单纯步兵或骑兵强太多了。 关键是步兵——尤其是重甲步兵——往往跟不上骑兵的速度,这是最大的桎梏。 还是要有马,很多马! 哪怕不是战马,只是驽马,甚至是骡子,都有极大价值。 马的速度是快,但马力是有限的。只要我多带几头骡子,换着骑,早晚能追上你那些已经跑不动的马。 一旦追上,他手底下的这些重甲步卒就能把敌骑杀得七零八落。 就是太贵了,太贵了啊。 “骑军前出,袭扰贼军大队。”击溃敌骑后,陈有根开始下令:“步军当道列阵。今日就是死,也得死在这条路上。” “诺。”府兵们大声应道。 ****** 洧水南岸,已经出现了高高飘扬的“邵”字大旗。 十里的路程,如果是在山间,可能要走半天甚至大半天。 如果是在平原,大概也要走小半日。 但当你放弃警戒,全速行军的时候,可能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 邵勋看着周围空旷无限的原野,决定冒这个险。 他将义从军的数百骑远远散了出去,聊做警戒,然后带着六千银枪军战兵,甩开辎重车队,全速前进。 他们甚至连甲都没披,只带了枪、弓、刀三大件——正常行军,一般也不会持枪上路,太碍事。 未时初刻,数千人便抵达了洧水南岸,然后寻找冻得硬实的河面,大举通过。 洧水北岸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绝大部分是贼军,另有少量府兵。 银枪军士卒目不斜视,继续前进。 邵勋走在最前面,微微喘着粗气。 他看了眼左手边的某位亲兵,笑道:“张大毛,累不累?” 张大毛喘着粗气,不好意思地笑道:“有点累。” 邵勋大笑,道:“追上贼军,杀他个人头滚滚,然后取其财货。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觉得累了?” 张大毛腼腆地一笑,道:“我想要一匹绢,回去后给阿娘做身新衣裳。” “会有的。”邵勋点了点头,说道。 说完,又看向右手边一人,道:“杨勤,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 杨勤是洛阳度支校尉杨宝之子,今年十五岁,来邵勋身边当亲兵一年了。 “君侯。”杨勤年纪小,气喘得厉害,断断续续说道:“我……我只怕……被人忘了。” “死都不怕?” “死就死了。”少年郎爱面子,分外听不得别人说他怕死,梗着脖子道:“但死了之后,被……被人忘了,我受不了。” “不会被遗忘的。”邵勋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贼军后卫部队,道:“保卫桑梓,抵御外侮,怎么会被人遗忘呢?” 说完,他挽住了杨勤的手臂,道:“加把劲,坚持住。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张大毛、杨勤齐声喝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更多的人应和起来,声浪渐起,此起彼伏,传遍了整个原野。 从空中俯瞰而下,前方数百步外,常粲率领的府兵已经二度上马,反复纠缠着撤退中的王桑大军。 王桑分出了一部分人对付他们,但因为士气低落,效果不是很好。而且他们有马,实在冲不动就上马暂退,寻找机会再来。 王桑似乎已经发现银枪军追来的事实。 他焦急万分,又分出一部分人断后,试图阻挡追兵。 追兵加快了脚步。 远远望去,便如一道银色的波浪,以万分凶猛之势撞向崖岸。 第一道波浪之后,是第二道波浪,无穷无尽…… “咚咚咚……”第一通鼓声响起。 银色波浪的速度陡然加快。 “咚咚咚……”第二通鼓声响起。 “哗啦啦!”长枪放平的声音此起彼伏。 对面射来了箭矢。 矢借风势,又快又急。 亲兵们纷纷冲到邵勋身周,大盾层层叠叠,遮护得密不透风,怕是强弩射来都能给它挡下。 邵勋左手持刀,右手拽着已经有点跑不动的杨勤,豪情万丈,笑道;“贼军已在近前,冲上去,把他们打垮!” “咚咚咚……”第三通鼓声响起。 士兵们开始小步快跑,挺着长枪就冲了上去。 海浪狠狠撞上崖岸,将其击得粉碎。 断后的两千贼军没能抵挡哪怕一刻,瞬间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杨勤轻轻挣脱了邵勋的手臂,横刀护在他身前。 张大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更多的人越众而出,追在敌军身后,杀声如雷。 王桑中军受到惊吓,队形越来越散乱,渐渐控制不住。 他立在当场,下令全军停止撤退,转身御敌。 银色的波浪又涌了过来,重重砸下,崖岸彻底崩溃。 海浪顺着缝隙涌入,把崖岸分解成一块块,然后将其包围、淹没。 崩解的土石在海浪中浮浮沉沉,渐渐消融于无形。 没有任何人能逆转这种趋势。 滔滔大势之下,试图阻挡的人只会被击得粉碎。 第一百六十九章 局势变化 洧水北岸的空旷原野上,喧嚣声直上天际。 数千贼军被打得土崩瓦解,向后溃去。 一开始,溃军只散成了几部。 但随着银枪军的奋勇追击,敌军越散越离谱,从千余人一股变成几百人一股,再变成百十人一股。到了最后,三五成群的溃兵都出现了,崩得实在厉害。 没有人试图收拢溃兵,现在也不是时候。 王桑在亲兵簇拥下策马狂奔,后面还跟着几匹空马。 常粲带着府兵上前追击,大声呼喊“莫走了王桑”。 王桑心中发急,回首一箭,没中,但也吓了常粲一跳。 前面出现了一股溃兵。 王桑拨转马首,朝人相对较少之处冲了过去。 “嘭!”挡路之人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王桑用力夹着马腹,死命逃窜。 就这样冲出去百余步后,终于摆脱了大群的溃兵。 王桑向前望去,只觉豁然开朗,顿时松了口气。 而就在此时,数十骑从左前方直冲而至,当先一人身材高大,臂力惊人,挥舞着一杆特别粗长的马槊,一个照面就扫倒了两人。 “刘灵!”王桑瞪圆了眼珠子,满眼不可置信。 “哈哈,王桑,随我去见君侯。”刘灵拍马而前,马槊一捅,然后抓住王桑侧身而避的机会,像抓小鸡仔一样将王桑拎在手里,横掼于马背之上,一溜烟闪人。 王桑的亲兵怒喝连连,策马追上上去。 刘灵懒得和他们动手,直接兜了一个圈,将追兵引到府兵附近后,消失在了人群后方。 “嘭!”当王桑被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时,邵勋惊讶地看了刘灵一眼,问道:“这便是王桑?” “回禀君侯,这便是王弥从弟王桑了,伪汉平北将军、散骑常侍。”见到王桑想要起身,刘灵一脚踩住他的背部,恭声回道。 “之前平北将军是你吧?” “正是。” 邵勋点了点头。 刘汉官爵不值钱,去了就有,名头一个比一個唬人。什么平晋王、灭晋大将军、安东大将军、平北将军等等,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外批发。 王桑本事有限,最开始就只封了个散骑常侍这种比较虚的官职,还是看在他堂哥王弥的份上。 若非刘灵被俘,平北将军空了出来,王桑还不一定轮得到。 连不要钱的将军都混不上,王桑也是够菜的,这让邵勋对他有些轻视。 你他妈连赵固都不如啊。 “带下去,好好审讯一番。”邵勋说道:“审完之后,伺机槛送洛阳。” “遵命。”几名亲兵涌了上来,先将一团破布塞进王桑口中,免得他出口污人,然后像拖死狗一样将其拖走。 “迅速打扫战场。”看着王桑挣扎远去的身影,邵勋说道下令道:“全军前往新郑故城,休整三日。” “另,着颍川陈良辅再送一批粮草过来。” 击破王桑所部后,南下豫兖掳掠的贼人应当会有所震慑。 大冬天的,他们的粮草供应并不充分。眼下能抢已经抢了,再耗下去,也很难抢到更多,僵持之下,或许会退兵。 这就达到目的了。 ****** 坐镇洛阳的刘曜等了好几天才得到消息。 没办法,他们的信使必须先向北过黄河,绕道汲郡、河内,然后再南下洛阳。 或许也可以尝试穿越嵩山山脉,但山中土匪众多,更有不少流民聚居成坞,少数几个信使通过的话,危险性太大,一不留神就消失了。 信使抵达西明门外时,正值王弥、赵固连派使者请求撤退。 刘曜思虑了很久,最终同意他们在洛水河谷休整,但没允许撤退。 他明白二人的处境。 先攻云中坞,屡次不克。赵固部死伤超过两千,王弥部死伤亦不下千人。 战至此时,不是打不下去,是真的没必要。 地势如此险要,对方一个人可以换你好几个人,亏得很。 总体而言,洛水河谷大半月,只捞到了三千多人口和少量粮食,整体而言是入不敷出。 这一路,其实可以撤了,但刘曜不敢下命令,还得奏报平阳,听听天子的意见。 至于他刚刚收到的王桑部损失大半,只跑出千余人的消息,则不是很在乎了。 南下劫掠遇到邵勋,算他们倒霉吧。 真正让刘曜起了撤兵心思的,则是来自代北的败报。 刘琨为了报仇,卑辞厚礼游说鲜卑拓跋猗卢以请兵。猗卢许之,派侄子拓跋郁律率二万骑兵相助。 鲜卑凶猛,大破匈奴铁弗氏及白部鲜卑,攻入其营地,大肆屠戮。二部抵挡不住,一边向平阳求救,一边率众西逃,渡过黄河,跑到了上郡地界——铁弗氏匈奴和白部鲜卑去年还归附刘琨,被刘聪征服后转投刘汉。 拓跋鲜卑立下如此大功,刘琨欣喜若狂,表奏猗卢为大单于、代郡公。因洛阳被封锁,奏章送不进来,尚未得到朝廷回应。 但拓跋猗卢当真了,并以封地和部落草原相距甚远的关系,率万余落入雁门。 很显然,中原的土地再不好,也比草原强。一万家部落也不是拓跋猗卢的全部本钱,只不过是他派来占坑的人罢了。 王浚对刘琨慷他人之慨的行为十分不满——代郡地属幽州——坚决不同意,于是和拓跋鲜卑大战,败退而回。 至此,拓跋鲜卑重心已移到云中、雁门、代郡一带。 这是一片还算不错的土地,宜牧宜耕。在唐代,更是设立了大同军节度使,驻云中,节制草原诸部,拓跋猗卢甚至比大同军还多了个代州——西晋代郡在唐代为蔚州,雁门郡在唐为代州。 刘琨或许也意识到把拓跋鲜卑养得太肥了,不是很合适。 但人家也不是傻子。拓跋猗卢和刘琨是结拜兄弟,我拿点兄弟的土地怎么了?为你打那么多仗,流那么多血,你就想撇清了? 刘琨没有办法,只能把刚从匈奴手里收复的雁门北部诸县百姓内迁,毕竟他以后还要向拓跋鲜卑借兵呢。 刘曜对刘琨的烦恼不感兴趣,他只知道雁门郡丢了,白部鲜卑、铁弗匈奴跑到了河西。虽然仍向平阳称臣,但实力大损,短期内出不了多少兵为朝廷征战了。 他现在更担心拓跋鲜卑不知足,再入新兴郡乃至太原北部,这就要威胁到匈奴的牧地了。 他有了很强烈的退兵心思。 二十一日,河内王刘粲抵达西明门外大营。 “士光,我已决意退兵。”想了几日后,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刘粲一点不意外,只问道:“可是因粮草不足?” “旱蝗交加,粮草从来就没足过。”刘曜苦笑道:“营中只够吃十余日了,你那边呢?” “差不多吧。”刘粲回道:“石勒没点粮草?” “他还不如我呢,最多支持十日,就得回邺城就食。”刘曜说道:“抢也没抢到多少,入不敷出,这仗我是打不下去了。” 刘粲无话可说。 去年打洛阳,最后也是因为粮尽退兵。 这两年是真的难,坞堡帅们也强硬得要死,不是他们突然变得勇猛了,而是真的拿不出太多粮食。 道路两旁,到处是僵卧于地的饿殍。 只要伱肯施粥赈灾,想要多少兵都没问题,无奈所有人都变不出粮食。 这仗,确实也就这样了。 “明年还来不?”刘粲觉得有些可惜。 洛阳啊,天下中心。 别说阿翁(刘渊)临死前念念不忘了,他也很向往啊,将其攻克的冲动非常强烈。 “再说吧。”刘曜不是很确定地说道。 他内心之中觉得没必要了。 只要洛阳不缺粮,就很难拿下来,就如此番出征一样。 或者晋国禁军出城野战,但这似乎也无可能。 总之难了。 “伊阙以南,听闻有广成泽、梁县、襄城等郡县,安定多年,颇为富庶。”刘粲说道:“若能冲过去掳掠一番,当大有所获。” 刘曜摇了摇头,他不是很相信。 旱灾、蝗灾是大范围的,不可能不影响当地。 纵然比其他地方好一些,也强得有限。邵勋的存粮,多半也快要见底了。 这仗打得双方都是精疲力竭,必须休整一番了。 “明年我属意攻关中,河内王觉得如何?”刘曜问道。 “若始安王为大都督,我愿领兵为先锋。”刘粲说道。 刘曜轻轻一笑。 河内王虽然是皇子,但并非太子。大汉也没有太子,只有皇太弟(刘乂)。 当日天子既然在众人面前亲口许诺,待北海王长大后,便将皇位还给他,这事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 北海王现在已是皇太弟,大汉储君。 或许,河内王也很失望吧? 或者,有那么一丝野心,想要多立点功劳,将来挤掉皇太弟,当皇太子?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甚至是大有可能。 但这又关他什么事? 天子登基后,不太可能亲征了。今后领兵打仗的,除了呼延氏贵人外,便只有刘氏宗亲了,河内王机会很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刘曜最后看了一眼洛阳。 西明楼上似乎也有人登城眺望。 “先让你暂时得意一会吧。”刘曜暗忖:“说不定哪天你们就自己内乱了,届时取洛阳将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百七十章 新战术 邵勋一直在新郑故城等了五六天,才收到了第一批粮草。 他也没白拿颍川士族的东西,缴获的财物送了一批给颍川士族,让他们自己分,也算是一种买粮行为了,虽然人家多半不想卖。 而这个时候,敌军也在频繁调动。 正如王秉在外黄县看到的那样,一批又一批的匈奴骑兵聚集起来,奔往新郑故城方向。 正准备出发东行的邵勋见了,下令停止进兵。 新郑故城不大,又因废弃多年,残破不堪,但仍有一定的遮风挡雨的作用。 十一月二十一日,邵勋登上了城头,看着野外越聚越多的骑兵,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骑兵多集中在西、北、东三面,独空出南面,似乎在鼓励邵勋率部撤退。 骑兵后方,还有步卒在艰难转运粮草。 “这是打算与我耗么?”他皱起了眉头。 现在又回到去年面对刘聪时的情形了,匈奴依仗骑兵优势控制原野,遮断信息,不让你和外界联络。 当时邵勋有明确的目标,即挺进洛阳,故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前进,最终抵达城下。 现在呢?目标是什么? 新郑故城西北方,逯明领着一支骑军,且战且退,奔向一处地势较为起伏的缓坡地带。 快要靠近时,桃豹在高坡上大声道:“别演了,人家没追过来。” 逯明扭头一看,数百府兵已经拨马回转,奔回了新郑故城。 他顿时泄了气。 他们所在的这一片,许是因为靠近山区的缘故,地势相对起伏。 这种地形固然对骑兵不太友好,但对赖以冲锋近战的骑兵则更不友好。 地形越复杂,骑射骑兵越占优势。 地形越简单,骑射骑兵也越占优势。 听起来有些矛盾,其实很简单—— 复杂的山坂丘陵之上,双方都冲不太起来,这时候更考验的是骑术。 汉时晁错就提了几条匈奴骑兵占优势的地方:“上山下坂”、“出入溪涧”、“险道倾仄”。 这些地方需要更高超的骑术,适宜肉搏冲锋的场景不多,不容易被冲击骑兵抓住,利于匈奴人拉开距离,“且驰且射”。 其实就是发挥匈奴人骑术高超、箭术精准两大优势,让擅长肉搏的中原骑兵有力没处使,符合“扬长避短”的兵法要义。 当然,在山坂、溪涧之上,什么骑兵都没有步兵好使,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简单到极致的地形,比如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连河流都没几条,除了草原就是沙地,这就更适合匈奴轻骑兵兜圈子放风筝了。 最怕的就是那种相对平坦,但又有很多河流、森林、房屋、沟渠的地形。适合冲锋的场景多,还不太利于兜圈子拉开距离骑射,让骑射手们相当头疼。 今日逯明就想把府兵们引到这片起伏的丘陵之上,然后用骑射玩死他们,没想到府兵不上当,追了一阵就撤回去了,为此还让他被桃豹嘲笑了一番。 “大将军来不来?”逯明下了马,问道。 “尚未得到准信。”桃豹叹道:“不过来又如何?有粮吗?” 逯明亦叹了口气。 今年五月与邵勋交手过一次,为蝗灾所阻,匆匆结束。 可以说,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军事行动。 战后总结时,大胡却连声安慰众人,说他已经找到了击败邵贼的方法。 众人来了兴趣。 大胡将他琢磨的办法说出来后,众人神色大振,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完善细节。 今日一试,果然有用! 所以他迫切希望大胡赶紧过来,把那两万骑都带上。 有三万骑兵在手,哪怕只是一人单马、没甚甲具的轻骑兵,只要运用合理的战术,一定能让邵勋吃个大亏。 但现实问题也摆在面前:粮食够吗? “夏天来,有蝗灾。冬天来,又缺粮。邵贼运气就这么好?”逯明越想越气,拔出腰刀,重重斩在一丛灌木上。 “这就是命。”桃豹笑了笑,道:“好不容易抓住邵贼了,但咱们却耗不过他,唉。不过没关系,明年再来。好好设个套,把邵贼支到百十里外,然后慢慢往回爬吧。” “哈哈。”见桃豹说得有趣,逯明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用兵之道,就在于扬长避短,避实就虚。 邵贼的银枪军、府兵能打,我不和你打就是了。 你总有弱点,总有遮护不到的地方,我们盯着这些地方打就是了。 “今日就算了。明日我去,再诱一诱他的骑军。”桃豹说道:“邵贼养骑兵不易,能多耗掉一個都是好的。如果能全部耗光,明年就好打了,说不定有机会让邵贼忙中出错,歼灭他的银枪军。” “银枪军啊……”逯明有些呻吟:“这些人在漫天喊杀声中都能倒头就睡,最长的当了六七年兵了吧?想歼灭他们,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慢慢来嘛。”桃豹笑道:“明日先试一试。” “也对。”逯明点头道。 接下来的几天,对双方而言都很奇怪。 石超自陈留南下,进入阳夏地界。 他带了万余步卒、一千骑军,将阳夏县城团团围困了起来,因为他听说城里聚集了不少所谓的“屯田营”。 战斗持续了四五日,始终没能克复。 邵勋率部离开新郑,依靠车辆庇护,向东前往尉氏。 逯明、桃豹等人统率的骑军就像苍蝇一样,死死跟在后面,反复袭扰,不断阻滞。 他们甚至还提前派人在前方挖路,破坏桥梁,总之想尽一切办法给你制造障碍。 第一天行军,大部队只走了十里。 第二天,十三里。 第三天,十七里。 三天下来,邵勋心中有所明悟:匈奴人也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不断改进,不断进步。 敌骑这个样子,更像是在给某支部队做掩护。 他不得不承认,掌握大量骑兵的一方,确实可以有效迟滞以步兵为主的一方。 他更不得不承认,人是会进步的。 他拿出了车阵,在去年冲破了匈奴层层阻截,有点出其不意的意思。但到了今年,匈奴人似乎已经琢磨出了一点对付他的办法。 三天才走了四十里,这让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十一月二十九,大雪纷飞。 之前一直盯着他们的匈奴骑兵忽然撤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太冷了,或许是粮食不足,或许是完成了任务,总之他们跑了。 第二天,邵勋率部收复了曾被敌人攻占的尉氏县。 石超攻阳夏不克,损兵折将,再攻袁氏坞堡,又不克。眼见军粮将尽,最后只能退兵。 临走之前,他泄愤似地毁了一些灌溉水渠,将菜畦中的水井堵塞,再放火烧了部分屯田营队百姓的房屋,然后经梁国匆匆撤退。 至此,虎牢关以东的战事似乎已经告一段落。 这个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满意。 邵勋看到了巨大的危机。 匈奴人则消耗了他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粮食、牛羊,且损失了不少步骑兵马,到最后也只能灰溜溜撤退,一无所获。 明年,他们或许不会再来了。 春天牧草尚未彻底返青,更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都愁粮食,别说匈奴人了。 夏天或许有草料了,但他们又何必来打洛阳呢? 或许,从明年开始,他的主要作战对象将变成石勒了。 数日后,正当他率众北上浚仪,顺便清扫可能存在的残敌时,虎牢关以西传来消息:匈奴大举退兵,经弘农、河内,兵分两路而撤。 他立刻调转方向,往荥阳方向而去,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匆匆追来的王秉。 “君侯。”下马之后,王秉直接大礼拜倒于地,泣道:“司徒薨了。” “嗯?”邵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想起“司徒”是指司马越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丰富。 王秉偷偷瞄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邵勋却已经敛容沉思。 “何时薨逝?”他问道。 “有半个月了。” “你西来何意?报丧么?” “愿接世子回徐州。” “不妥!”邵勋下意识说道。 王秉心中咯噔一下,果然和他想得差不多,邵勋不愿放人。 邵勋皱起了眉头。 王秉说接世子走,但哪有那么简单?王妃是不是也要跟着走?这——怎么可以! 邵勋定在那里,久久不语。 王秉心中焦急,默默起身,说道:“世子得君侯庇护,承情已久,心中感激不尽。若能接回徐州,将来必与君侯结好,守望互助,一同为朝廷藩篱。” 邵勋已经稳住了心神,看了眼王秉,作色道:“伱们啊!知不知道,这是要害世子啊!” 王秉连忙辩解:“我等皆对天发誓,愿奉世子为主,人所共见。” “你们发誓?”邵勋冷笑一声,诘问道:“范县那些兵马的老底子,我又不是不知道。东海王国军还剩几人?” “三千上下。” “最可靠的,就只有这三千人罢了。”邵勋说道:“剩下的兵,要么出身乞活军,要么来自豫、兖二州。我就问你?乞活军听话吗?” 王秉不语。 “豫、兖二州之兵,有些是司徒生前招募的,有些是二州士族豪强部曲,我再问你,他们听话吗?” 王秉招架不住,强辩道:“我等以军法约束许久,自然听话。” “别这么自信!”邵勋拿手指点了点王秉的胸膛,毫不客气地问道:“张方怎么死的?” 张方当然是被郅辅杀的,这还用问?王秉刚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郅辅为什么能杀张方?且杀完人后,还能大摇大摆离开?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问题很值得深思,它和你的根基息息相关。 “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和我回趟洛阳,见一见王妃和世子再说。就算要带世子回去,也不是这么个带法。” “也好。”王秉点了点头,应道。 此番西来,本来就要面见王妃和世子。若非遇到战乱,这会他已经到了。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后,他又问道:“君侯这是大破贼军,收复了陈留?” “谈不上大破。”邵勋摇了摇头,突然问道:“你认不认识王幽州?” “王浚?”王秉摇了摇头,道:“素无来往。”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此人心高气傲,目无余子。君侯又大大得罪过他,怕是不会有好脸色。” 邵勋暗暗皱眉。当年长安一役,遗祸至今啊。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若无那一次抢来的马匹,这次就不可能一人双马,截住王桑所部。 这批鲜卑马,虽然都渐渐老迈不堪,无法再作为战马冲阵了,但依然在他的军事体系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有利就有弊,世间哪有光拿好处不付出代价的事情呢? 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应处处投机取巧。 石勒的新战术,他再想想别的办法对付,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三十日,大军启程开往荥阳,阻吓敌军的同时,顺道经虎牢关入洛阳。 草原、中原兵制 首先讲一点:一般而言,只有中原养兵,草原不养兵。 关于这一点,我记得前面有个单章提到过了,怎么现在还有人问?一会问石勒怎么这么多骑兵,一会又问匈奴怎养得起这么多兵? 说了等于白说。 我敢肯定,我这是第二次说了,后面还会有人问。 其实可以去看看我的上本书《晚唐浮生》,里面对草原的生活、组织及动员模式讲得很清楚,我觉得起点可能没有其他历史小说详细写过。 草原牧民平时有自己的生活,是“民”。 战时打仗,是“兵”。 平时没有维持成本,不需要养,知道吗? 马匹是他们生产生活的必备物资,家家户户都养,天天骑。 如果是没什么个人财产和人身自由的牧子,也会骑老爷的马,去帮老爷放牧。 实在不行,被征发了当步兵,这又不是没有过。 唐宋时奚人步兵就挺有名,战斗力不弱。 这种动员模式,好处是几乎没什么维持成本。 马:牧民自备。 武器:牧民自备。 就打仗的时候提供一下军粮。 军饷:没有。 而且,兵力来源也不只是自己国土范围内的。 举个例子。 唐末李克用在大同叛乱,被朝廷剿灭,父子北奔鞑靼。 后来黄巢攻入关中,李克用父子被赦免,参与平叛,于是从沙陀三部招募一万多人,由李友金带着送过来。 李克用还从阴山鞑靼、黑车子鞑靼、吐谷浑、回鹘等各种杂胡“招诱”三万多骑兵。 注意“招诱”这個词,史书上多次出现,本书也出现过。 字面理解即可。 就是招募、诱惑杂胡部落为你打仗。 打完仗各回各家。 你看看,李克用从几乎没什么兵,一下子拥有了五万骑兵。 李克用当河东节度使的时候,争夺大同,驱逐了原节度使赫连铎。 赫连铎的吐谷浑部落都投降李克用了,此人跑路后,又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说得草原数万骑南下,进攻大同,被李克用击败。 赫连铎再跑路,又说动黠嘎斯人,八万骑南下,再被李克用击败。 唐代在草原用兵,也经常招诱部落为他们打仗。 没什么好处,就是许以劫掠厚利,另外再威胁一下,其实就是威逼利诱。 赫连铎就是用大唐正牌节度使的虎皮,外加利诱,说动杂胡部落南下。 这种事情从东汉年间就很常见了,我就很不解了,怎么还觉得奇怪? 东汉经常自己出重骑兵,让草原部落出轻骑兵,然后一起去打别的部落,比如鲜卑。 难道别的作者提都没提过这些事情? 再说一遍,可以去看看《晚唐浮生》,对草原部落描写得很详细,章节不少。 简而言之,这些部落就是一个个兵员库,他们是“中立野怪”,你招诱不到,还不允许别人招诱? 唐末河东、幽州这些缘边将帅们经常一次性招诱数万草原骑兵,南下参与藩镇混战,这是缘边将帅的“福利”,别人享受不到。 当然,唐末时步兵的素质比较高,各个藩镇也有部分骑兵。 比如,昭义镇(今上党一带)自己就养马,甚至打出了品牌,每年还给朝廷送马五百匹。 蔡州有龙陂监。 陕州有牧场。 襄阳、淮南甚至附件都有牧场。 钱镠直接在杭州城外养马三万匹。 等等。 中原遍地牧场,各个藩镇养马数量难以统计。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草原骑兵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还经常被痛打。 但在西晋这会,作用还是很大的,因为步兵大多数都是临时拉起来的,又承平多年,还没有职业化,对付这些草原骑兵就难了。 其次,石勒的骑兵数量,是史书明载。 在309年,有记录石勒帐下三万骑。 在310年,围攻洛阳时二万骑。 数字为什么会变化?其实就是这个原因,这不是他养的职业化部队。 有可能是匈奴朝廷配属给他指挥的,战斗结束后归建。 有可能是临时招募的,打完仗,“合同”结束,走了,回家了。 也有可能是石勒出不起赏赐,提前终止合同,解散。 这三万人里面,最多一半是他长期控制的。 注意,长期控制也不是养兵。 部落有各自的生活,平时都是农民、牧民。 这个阶段,已经有大量杂胡到河北游牧、游耕或者定牧、定耕了。 跟着乞活军来陈留、梁国的乌桓人,也是这种性质、 石勒只要有钱,或者口才够好,别说两三万骑,五万骑、十万骑也不无可能,只要你支撑得起。 最后提另外一种情况,即草原如果统一在一个政权下,会怎样? 如果遇到匈奴、突厥、回鹘、蒙古这种建立草原帝国的政权,你招诱杂胡就没那么容易了——多说一句,柔然、鲜卑、契丹这种连草原都没统一的政权,真称不上草原帝国。 以回鹘为例,他们在各个附庸部落都派有官员,征税征兵,甚至监视。 回鹘崩溃后,原本被回鹘奴役的契丹是怎么做的? 耶律氏贵人与监视他们的回鹘述律部联姻,阿保机的妻子月理朵就出身回鹘述律部,月理朵的爷爷、父亲在回鹘汗国都是中高层官员(梅录之类)。 回鹘有明确的官制、兵制和财政制度,有自己的文字,该国的很多官名、制度,契丹起势大量借用。 统一和分裂的草原,是两回事。 西晋末年的草原,就是分裂的。 各个部落可以今天投鲜卑,明天投匈奴,后天投晋,这并不奇怪。 这些杂胡部落的丁壮,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雇佣兵”。 只不过这种雇佣兵,经常拿不到钱,甚至要为宗主白打仗。 受不了怎么办?受不了就走啊。 历史上契丹在东北崛起,三十姓鞑靼就受不了了,天天被征兵打仗,于是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西迁,从中国东北迁徙到了中亚、北亚一带。 人走了以后,空出的草场往往会给别的地方迁徙来的部落占据。 迁徙,本来就是草原常态。 先写这么多,再打一次广告,上本书主角在边地,接触草原比较多,有关草原部落的章节也多,有空可以看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二百四十里 荥阳太守裴纯换了一身戎装,把胡须好好打理了一下,准备出门面见邵勋。 临走之前,甚至打算擦点粉,不过被仆役劝阻了。 “府君,听闻陈侯从来不擦粉,更喜欢身强力壮的勇士,还是不要了吧?”仆役建议道。 “也对。”裴纯从善如流,立刻不瞎整了。 他没有带任何排场,就两个仆役、一辆牛车,低调出了虎牢关城。远远望见大队人马后,便下了牛车,在道旁等待。 一队队甲士排着整齐的队列走了过来。 他们先进了虎牢关城,控制各个要点之后,又派人向后传讯。 没多久,又是一队甲士前来,将道路两旁的人向外推,独留了寥寥数人。 待这一切完成,邵勋终于出现在了远方的驿道上。 “排场还挺大。”裴纯暗自腹诽。 郑遵站在他后面,稍稍落后半步,默默看着前方。 河南的世家大族,一个個都要做选择。 留下还是南渡?留下的人,又秉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投靠哪一方? 决定不好做,但必须要做,否则就里外不是人,谁来都要搞你。 李矩站得比郑遵还靠后,他的地位实在太低了。 平阳人,外地来的流民帅,现在转职成了坞堡帅。若非他本人会人情世故,搭上了袁孚和司马越的线,日子会比现在艰难许多。 这次他也拣选了三百精锐部曲,送到虎牢关帮助守城。对于维护大晋朝这件事,他一贯非常上心。 陈侯邵勋是大晋朝第一大忠臣,立功无数,李矩非常佩服,说什么也要远远看上一眼。 李矩旁边还有一些小士人、土豪。 士人还相对矜持一点,土豪们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踮起脚尖,够着脖子在那看。 其实,荥阳的士人豪强真的不多了。 与隔壁的陈留、濮阳一样,荥阳地处战争前线,谁来都要抢一波。 眼下才抢了不到十年,就很是凋敝了,人口数量锐减——这还是在补充了大量外地润过来流民的情况下。 如果再抢个十年、二十年,简直不敢想象。 到了那会,全郡可能就只剩少量大型坞堡、庄园,庄园之间是大片的空地。 空地原本可能都是耕作已久的农田,但却被撂荒了,然后长满野草,成为胡人放牧的乐园——南北朝时,就有两支胡人军队争夺某座城池,一支在西门外放牧,一支在东门外放牧,马儿吃完草,养了点力气后就开打,马儿没力气就停战。 荥阳的士人豪强们现在万分希望有个人能挑起重任,为他们遮风挡雨,保住这座原本十分富庶的地方——境内以平原为主,河流纵横,灌溉方便,还有运河商旅,更靠近洛阳,能不富吗? 不过,有些人可能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邵勋昨天就派了不少人至荥阳、濮阳、陈留诸县,仔细绘制地图,丈量从渡口到关键城池的路程——他不太相信朝廷的舆图。 丈量里程的行为,很多人不明白,但也有少数聪明人看出来了,这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 荥阳、陈留、濮阳,恐怕摆脱不了前线的命运了。 “裴府君。” “君侯。” 邵勋下马之后,与裴纯把臂而行,十分热络。 他现在真的对裴纯非常满意,深夜持剑督战,散尽家财招募壮士,这种决断、这种勇气是一般人能有的? “府君镇守虎牢关,截断贼人东西联络,功莫大焉。”邵勋笑道:“待回到洛阳,我定然向天子表奏裴君的功劳。” 裴纯讪讪而笑,道:“哪里哪里。微末之功,比不得君侯匡扶社稷之伟业。” “府君过谦了。”邵勋说道。 裴纯摇了摇头,坚定说道:“漕运是君侯保住的。若无君侯,五月石勒南下时,我可能已为其所执。” 邵勋呵呵一笑,同时也有些疑惑。 就历史上洛阳大饥荒那个操行,漕运明显被截断了,而且就是今年。 难道历史上荥阳太守不是裴纯? 二人说话间,已进了关城。 狭窄逼仄的街道内,几乎没有民宅,不是军营就是仓库、马厩之类,此时都有银枪军士卒站岗。 裴纯看了有点震撼。 陈侯的排场确实大,走到什么地方都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备森严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很多都督、刺史、宗王。 有人嘲笑他怕死,并非空穴来风。 “正有一事要请教府君。”走着走着,邵勋突然说道。 “君侯请讲。” “荥阳诸县现有户口几何?” “不足万户。”裴纯沉思了一会,说道。 事实上,这个数据只是推测罢了。 清查户口之事,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而这些年,恰恰就是战争极为频繁的阶段,如何能有准确的数字? “不足万户”这个说法,其实也只是今年五月蝗灾后,裴纯与郡中佐吏闲谈时,很多人说的一个数字。 这当然是不准的,而且很可能被大大低估了——佐吏多来自地方,都有各自的立场。 “真就这么多?”邵勋追问道。 “或有二万户吧。”裴纯又道。 邵勋有些无语,你直接把数字翻倍了,这么不严谨吗? “君侯,二万户应是有的,再多我也说不好。”裴纯说道:“如果算上聚居成坞的并州、雍州、冀州流民,或还能多出来几千家,甚至一万家。” 邵勋相信了他的说法。 流民是最大的变量,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以此时官府失能的状态,也没法仔细清查。流民帅、坞堡帅们报一个数字,你除了相信还能怎么办? “如果迁移百姓南下……”邵勋顿了顿,然后说道:“府君觉得会不会有人作乱?” 裴纯一惊,立刻劝道:“君侯,若强迁百姓而走,真的会有动乱。” “谁作乱?士人还是豪强?” “皆有。” “都是国朝惯坏了他们。”邵勋嗤笑一声,道:“若再打个十年八年,看他们搬不搬。” “君侯为何要迁走百姓?”裴纯有些不解了,问道。 “从大河渡口至管城不过四五十里。”邵勋比划道:“管城向南九十里至新郑,新郑往南,又四十里至颍川长社,再六十里可至许昌。此为通衢大道,总计二百四十里上下的路程,你说呢?” 管城是秦代的管县。县早就没了,地名还在。 新郑在曹魏时还是一个县,国朝省入苑陵县,城池还在。 国朝南北向的一条大驿道,入荥阳时,皆过管城、新郑,反倒是郡城荥阳不在驿道之上。 管城更是有南北、东西向的两条驿道交汇,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到了唐代,管城再度置县,且成了郑州(荥阳郡)的治所。 从黄河南岸渡口到重镇许昌,就这二百四十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还是可以好好利用的。 “君侯难道不管荥阳了?”裴纯惊道。 “哈哈,瞎说什么呢?我放弃了荥阳,若被他人占据,岂不是自寻烦恼?”邵勋大笑道:“别多想。接下来,你寻个时机,把管城、新郑好好修缮一下。管城可能要重新筑城,无需筑太大,能驻防五千士卒、马千匹就可以了,仓城以能储备半年军资为要。新郑有旧城垣,就是破败了些,基址仍在,想办法修缮下。外面再增筑一个仓城,囤积粮草物资。” “诺。”裴纯想了想,一时没想明白邵勋这样做的用意。 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对荥阳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得想办法挪个位置了。这破太守太危险,不好当,最好换个富庶一点且深处后方腹地的大郡,怎么着也得把这次损失的钱捞回来。 二人进入关城后,邵勋没急着找住处,而是先在墙头巡视一番。 匈奴已退,部分征来的农民已经解散,各回各家。 郡兵还没来得及走,大概会到过年前才会撤退。 荥阳的另外两千郡兵已经损失殆尽,只剩下数百人。 过完年后,还是得重新征募,然后开至虎牢关,在关城附近种地,顺便戍守——荥阳的条件压根养不起职业士兵,最多半脱产。 虎牢关、管城、新郑三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刚刚收复的郡城还重要。 不得已的情况下,邵勋可以容忍郡城失陷,但这三个据点最好要守住。 “晚上置宴,招待下荥阳父老。”下了城头后,邵勋吩咐道:“酒伱来出,肉我来,马肉。” “荥阳父老正想结识下君侯。”裴纯笑道:“一定安排好。” 又到他擅长的领域了,裴纯顿时感觉十分舒适,满口应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事已至此 十二月初七,又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坏天气。 出虎牢关后,经成皋、巩县、偃师而至洛阳,全程一百多里,数日即到。 而此时的洛阳,才刚刚从战乱的惊魂中恢复过来。 今年匈奴算是给面子的,十月、十一月才来,让一部分下种早的杂粮收获了。 但又没给全面子,很多十月中下旬才收的杂粮,甚至冬天挖的芜菁,都让匈奴人收走了,成为了他们的军粮、马料。 很自然地,今年洛阳及其周边都没下种冬小麦,时间上来不及。 至于明年春播时有多少人种粟,那就很难说了—— 洛阳城南,大批士民连年都不想在洛阳过了,汹涌南下,出伊阙、轘辕关,前往南方。 豫州、荆州都不是他们的目的地,江州、扬州才是。 这些人并不是孤身上路的,而是前呼后拥,大车小车,仆婢成群。 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洛阳了。 兴许还会把尚在北方老家的族人叫上,带着部曲、粮食以及一切能带走的金银细软、书籍牲畜,前往吴地开始新的生活。 所谓衣冠南渡,并不是洛阳沦陷后才开始。事实上每一次洛阳被围、每一次周边战乱、每一次天灾人祸,都促使一批人渡江南下。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大军抵达洛阳后,辅兵大部解散,只留了三千人左右。 义从军、府兵也走了。 冬季是农闲时节,但老百姓并不一定闲得下来。家里一堆事情要忙,不如放他们回去,明年征召起来也不至于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邵勋入住了金谷园。 经过多轮洗劫,这个曾经的豪华庄园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海棠树林之中,甚至满布马粪、羊屎。 房屋内空空荡荡的,连张床榻都没有。偶有一些残留的家具,往往也缺胳膊少腿,疑似被人劈了当柴火烧。 唔,墙上似乎还有点“涂鸦”。 邵勋看了看,大多数都是骂他的。 哪個龟孙子这么没素质啊?会写字,说明你有点文化,为何满是污言秽语骂我? 按说,打仗这么多年了,也没杀过几个匈奴人啊? 野马冈之战、大阳之战、洧水之战这种堪称歼灭性的战役,杀的多是汉奸部队好不好? 也就七里隘伏击杀过一两千匈奴,哪来那么大仇恨?艹!下次去平阳睡你家公主、皇后。 “君侯不进洛阳?”其他人还没说话,王秉有些着急了。 “不急,先打探下消息。”邵勋说道:“再者,我若进洛阳,必然带着大军,届时满城骚动,颇为不美。天子若不明就里,以为我犯上作乱,仓皇出逃,岂非弄巧成拙?” 王秉瞠目结舌。 陈侯现在连装都不装一下了吗?当着他的面编排天子,真的合适吗? 不过,好像有种异样的快感。 王秉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但又觉得编排天子真的很爽。 “先说说你的事。”邵勋在唐剑的帮助下解了铠甲,又给步弓下了弦,刀出鞘入鞘一番后,挂到了墙上,随口问道。 “何事?”王秉下意识问道。 “之前一直没问你,怕你多心。”邵勋说道:“眼下洛阳已至,不得不问了。你说伱是自告奋勇来搬请王妃、世子,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说说吧,有何真意?” 王秉沉默了一会,在邵勋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方道:“幕府鱼龙混杂,并非一路人。司徒在时,尚能勉强压住。司徒不在,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若能请回世子,或能勉强稳住局面。” “荒唐!”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才十五岁,有几分本领?他若去范县,底下还不是一堆人争来争去?到最后还是会闹翻,兴许更惨烈。” 王秉没有反驳。 他知道邵勋说的大概率是事实。现在分家,也许还能和和气气,等到真争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或许就没那么客气了,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但王秉总想试一试,最后努力一把。 邵勋喊来唐剑,低声耳语一番。 唐剑点了点头,立刻安排人去洛阳。 “君侯但说同不同意世子东行。”王秉咬了咬牙,说道。 邵勋一听,冷笑两声,道:“王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垣喜在外头看了一眼,手已抚在刀柄上。 王秉摇了摇头,仰天长叹。 “别装成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邵勋继续说道:“你或许念着司徒的好,不会害世子,但你的私心依然很重。我就问你一句,司徒薨后,兖州士族可愿听话?还会进奉钱粮、部曲吗?” 兖州又是一个士族扎堆的地方,密度堪与豫州相比——老实说,整个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士族都挺多的。 兖州士族支持不支持十五岁的世子,这可就难说了,大概率不会。 王秉听邵勋这么一说,强辩道:“若兖州待不下去,自可回徐州。司徒在世的时候,已经为世子向东海王氏下聘,有王家支持,世子完全能在徐州站稳脚跟。” 邵勋这才了然。 王秉就出身东海王氏,虽然是远支,但随着司马越成为八王之乱的胜利者,王秉的地位水涨船高,话语权大增。而且,王氏对司马越的投资也越来越大。 前有豫州都督王士文,现有徐州都督王隆。若世子能回到徐州,且王家全力支持的话,你别说,还真有可能稳住阵脚,虽然幕府大权多半会被王氏攫取——东海王氏门第可是很高的,曾与天家联姻,虽然这些年有点没落的趋势。 王秉的思路其实很清晰,什么接世子回兖州,那都是障眼法。他的真正目的是把世子弄到徐州,让东海王氏捞取好处,实控徐州。 至不济也能控制东海国。 之前司马越回京的时候,因为“功勋卓著”,于是增封兰陵、下邳、临淮三郡为封地。 本来没有临淮,而是增封济阳郡。此郡为司马冏秉政时,特地从陈留国分出了三个县,封给其子济阳王司马英的。 齐王冏败后,曝尸三日无人收,济阳王亦死,国除,三县并入陈留。由于此郡与兰陵、下邳、东海相距极远,封给司马越没有先例,明显不合情理,故最终以临淮郡易之。 也就是说,此时的东海国有四郡。明面上只能享有一万户的食邑,实际上一切军政大事,尽归东海王府的僚佐们管理。 司马越死后,他名下的三套幕府班子(兖州牧、司徒、东海王)中,东海王府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也是王秉乃至东海王氏的目标。 原来是想当土皇帝! 邵勋想了想,只感慨乱世一到,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爬出来了。 “我能有什么好处?”他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王秉欲言又止。 “先别急着回答,想好再说。”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说完,便离开了。 在绮春阁处理了一会公务后,唐剑脸色不自然地走了进来,低声禀报一番。 邵勋瞪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去,然后搓了搓手,神色间有些紧张,又有些怜爱。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一会儿,一前一后三个人走了进来。 “花……参见王妃。”邵勋躬身一礼。 裴妃眼神复杂地看向他,轻轻回了一礼。 “这……参……见过南阳王妃。”邵勋又对裴妃身后的刘氏行了一礼。 刘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定定看了邵勋许久。 她身后还跟着位贴身婢女,怀里抱着个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此刻正睡得香甜。 邵勋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看着孩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让旁边的两位女人很不爽了。尤其是刘氏,胸脯起伏得厉害,眼眶中又蓄满了泪水,手也举了起来,似乎想打又不敢打。 邵勋尴尬一笑,道:“我做错了事,王妃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说完,还贱贱地把脸凑了过去。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 邵勋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氏,你真打啊? 刘氏打完之后也有些后悔。 她不是不想打邵勋,而是有点害怕。 在长安时就听夫君说过了,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和张方是一类人。 如今这个世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一些蹿升起来的武人有多可怕。 张方喜欢吃人肉。 苟晞骄奢淫逸,选侍女数千,不问政事。 眼前这位喜欢……喜欢收集王妃。 都不太正常! 要是他一怒动手,将她扣在洛阳,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不过,打都打了,后悔已是无用。 刘氏流着眼泪,梗着脖子,用视死如归的眼神看着邵勋。 邵勋伸出手,在刘氏没反应过来之前,轻轻擦掉了她的眼泪,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说完,喊了一声唐剑。 呃,居然没回应。 以前只要吼一嗓子,五秒钟内唐剑必然出现,今天奇了怪了,躲哪去了? 加大嗓门又吼了两声后,唐剑终于出现了。 邵勋瞪了他一眼,道:“把午膳送来。” “诺。”唐剑飞快离去。 邵勋又瞄了眼刘氏。 刘氏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邵勋讪讪一笑,又看向裴妃。 裴妃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坐到里间。 邵勋嬉笑着跟了过去,坐在对面。 刘氏看了二人一眼,脚步有些迟疑。 她身后的婢女更是将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变成聋子、瞎子。 “范县那边有人来了?”片刻之后,裴妃问道。 “是。”邵勋说道:“据王秉所言,幕府走了不少人,还有人想立刻就把司徒灵柩送回东海。” 听到“灵柩”二字,裴妃怔忡了许久,神色间也有些哀伤。 刘氏看到裴妃脸上的表情,疑心稍去。 “哇……”稚嫩的哭音突然响起。 邵勋下意识起身,奔向婢女,抢先把孩子抱在怀中。 刘氏也到了婢女身前,却晚了那么一步,默默把手收回。 邵勋轻轻摇晃着襁褓,笑道:“真虎女也,哭声这么响亮。” 刘氏一听,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裴妃坐在那里,脸色却更差了。 邵勋抱了好一会,才将襁褓交还到婢女手中,然后坐回裴妃对面。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一直到唐剑提着两个大食盒过来时,裴妃都没说话。 刘氏远远地跪坐在另外一边,亦低头不说话。 “王秉来此作甚?”正在邵勋期期艾艾地招呼二人吃饭时,裴妃突然问道。 “他想将你和世子接回徐州。”邵勋回道。 刘氏抬起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你怎么想?”裴妃的声音有些缥缈不定。 “王妃和世子若回徐州,或许能稳住东海国大局。”邵勋说道。 裴妃轻嗯了一声。 “但我不愿意。”邵勋紧接着又说道。 “为何?”裴妃轻声问道:“世子对你观感不错,他若在徐州,或能与你守望相助,共扶社稷。” “徐州远远没有世子的安全重要。”邵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的不是徐州。徐州在我心里,远远不值——我对司徒的许诺。”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裴妃身上。 邵勋可以清晰地看到,裴妃洁白修长的脖颈上,又起了层淡淡的鸡皮疙瘩。 一切,恍如那日重现。 “你太任性了。”裴妃轻声说道。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为了有任性的资格么?”邵勋说道:“小人物没得选择,无法任性。我现在可以稍稍任性那么一两回了,我只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徐州十郡国,不值一提。” “那……你打算怎么办?”裴妃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邵勋。 “世子还小,学业未成,先留在我身边学习几年兵法韬略,待大一些后再之国。”邵勋说道。 “兖州那边呢?”裴妃问道。 “我亲自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为世子收拢些人马。” “我去。”裴妃说道。 “你……” “我带世子去一趟。”裴妃看着邵勋,语气比之前温柔多了,只听她说道:“若世子不露面,终究不太美,这一趟免不了的。” “也好。”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裴妃,问道:“道路不靖,残匪众多,我率银枪军护卫王妃、世子前往范县。” 裴妃轻嗯了一声,悄悄瞟了眼南阳王妃刘氏,对邵勋轻声说道:“从今往后,你一有闲暇,就专心教导世子,不要再在外头闲逛了。” “呃……好。”邵勋回道。 说这话时,他想到了羊献容,裴妃怕是还不知道。 这事情弄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能走(给盟主曾经那么认真s加更) 吃完饭后,刘氏的婢女带着孩子离开,裴、刘、邵三人对坐议事。 刘氏生完孩子没多久,身材尚未完全恢复,这个时候肯定是不能走的,至少也得过完春社节再说。 邵勋几次想插嘴,都被裴妃用眼神制止了。 刘氏回到长安后,只要事情不暴露,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就还是王妃。 说难听点,在人家眼里,你邵太白全是负分,还没女儿让她牵肠挂肚呢。 刘氏偶尔说话,气息有些柔弱,眼圈也有点红,但态度很坚定。 这种女人,外表看起来很容易被欺负,很好说话,但一旦有了决定,也是很难更改的,与柔弱的外在完全是两回事。 “此番匈奴入寇,虽然退兵了,但时不时派游骑至华阴、弘农一线劫掠,少则数十骑,多则数百骑。若无大队人马护送,实难说得上安全。”邵勋说道:“刘妃护兵不过百人吧?有点危险。若还带着仆婢,他们一慌乱,更会影响士气。当年王敦去青州赴任,半道遇匪,连襄城公主都被他扔下了,可见匪患之剧。” 裴妃暗暗皱眉。 刘氏微微摇了摇头,她还是要回去。 邵勋一看要谈崩,立刻说道:“那就等春社节后再说吧。” 他没有提明年匈奴很可能要进攻关中的事情,担心一旦提了,刘氏不管不顾,现在就要回去。 关中能守得住吗?他不太乐观。 司马模当初就出镇过邺城,没信心,后来司马越给他换到许昌,再换到长安。 据邵勋了解,此人在关中为政没什么建树,也没有开展军队的职业化建设。 也就是说,关中仍然是世兵制,以征兵为主。 问题在于,最早的一批有点战斗力的世兵早就在八王之乱中消耗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新兵蛋子。 他可以肯定,同样是征兵,关中世兵就是不如匈奴世兵,甚至还不如士族部曲。 至少,匈奴世兵有当雇佣兵的传统和经验,还经常面临部落仇杀,比他们能打多了。 当然,关中军队的职业化建设也有现实困难,比如财力。 邵勋手底下的银枪军就没有完全摆脱农业生产,农忙时要帮忙干活,隶属于军队的果园菜畦也需要侍弄。 忠武军、义从军之类更是超过一半时间在种地,与石勒、王弥手下的兵差不多,需要靠自己养活自己——至少养活一半。 但现实困难再多,关中那么多地方,搜刮一番,总能养个几千甚至一万精兵,但司马模就是没这么做,这就纯属自寻死路了。 但这个事情他也没说,说了更不好。 裴妃还是多少懂一点的,闻言点了点头,对邵勋道:“那就让小……南阳王妃住流华院吧。我一走,京中恐不太安全。” “梁臣、韦辅二人在马市王府那边住了一年了吧,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邵勋又问道。 “他俩——现在在做买卖。”裴妃叹了口气,这确实是個值得忧虑的事情。 梁臣是武官,可能还没想那么多。 韦辅是幕府军谘祭酒,又出身京兆韦氏,头脑可没那么简单,他一定已经猜到什么了。 在匈奴南下洛阳之前,二人将随车携带的最后一批药材、皮子发卖,所得用来维持王府人员开销。 后来又派人至关中禀报,随后便是匈奴入侵,道路阻断,第二批前来洛阳的人中途返回。 如今匈奴撤走,长安那边多半又会派人过来。 想到这里,她有些恼恨地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在偷瞧刘氏。 刘氏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发呆,仿佛一切都不关她的事一样。 邵勋回过头来,道:“王妃准备何时动身?” “正月吧。”她想了想后,说道。 “为何正月?” “今年银枪军先在豫州打仗,后至南阳平乱,再至荥阳征战,辛苦了一整年,定然疲惫已极。”裴妃解释道:“这会都盼着回家团聚,见见妻儿,过个好年。若再让他们远征,定然怨怼,于君侯大业不利。” 邵勋默然。裴妃连这个都替他考虑到了,真的有几分见识。 自家的后院,目前只有羊献容有点管理能力,如果裴妃也能带着裴家人帮忙管一摊子事,他就能把那部分人抽调出来,到陈郡、南顿、襄城诸县出任官吏,对这些地方的控制力大大增加。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刘妃。 她出身平原刘氏,是河北一个大家族。还是算了,太远了。 “那就过了元宵节就动身吧。”邵勋做出了决定,说道。 裴妃轻轻点了点头。 又说了一会话后,便起身告辞了。 邵勋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裴妃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邵勋会意。 司马越尸骨未寒,这时候确实不太合适。 他又看向刘氏。 刘氏没有和他对视,直接走了。 婢女抱着孩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我靠,把孩子留下啊。邵勋想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如果自己突然回家,然后把孩子交到母亲手里,对她说“阿娘,这是你孙女,先帮我带着……” 好像有点夸张了。 两个女人离开后,他丝毫不顾忌形象,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感觉浑身不得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没有了军事压力,有些心思就压不住了,他恨不得今晚就偷偷回去,抱着羊献容温软的身子睡个好觉。 “唉!发骚了。”邵勋坐起身,拍了拍脸,自言自语道:“天下板荡,要知耻啊。心中无女人,拔剑自然神。女人没意思,没意思。” 突然之间,他的手摸到了一样东西,从怀中取出来后,发现是两封信。 一份是荆氏写给他的,一份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写的。 前者住在广成泽,后者现在就在洛阳。 呵呵,邵勋将信收起来。 我是那么容易追的么?舔狗。 他知道,随着局势的日渐崩坏,以及他的名声、权势越来越大,不知道多少女人想爬到他床上来。 她们当然不是喜欢邵勋。 图他黝黑的皮肤? 图他出征后长时间不洗澡? 图他那粗糙得可以磨砂的手掌? 还是图他与底层军士混久了,时不时冒出来的粗鄙之语? 都不是。 她们图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财富,图的是安稳的生活。 荆氏的两个兄弟,带家兵护卫帮邵勋管理着一批屯丁,同时暗示妹妹是陈侯养的外室。 你别说,信的人真不少。原本垂涎荆氏美色、财富的人,不由得打了退堂鼓,其中甚至包括邵勋手下的将官。 司马脩袆过伊阙关时,被人误认与邵勋有关系,这女人故意不澄清,什么目的不问可知。 都在蹭他的好处呢。 反倒是刘氏一点不贪恋他的好处,死活要回到丈夫身边,这倒让邵勋很感兴趣。 人啊,就是贱。 主动送上门的不要,就要不容易得手的。 得手以后,可能又腻了…… 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后,唐剑来报:“君侯,王太尉来了。” “你为何不进来说话,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里间响起了邵勋的声音。 唐剑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说吧,当初是怎么回事?”邵勋问道。 “君侯,当初刘妃就带了儿子和几个仆婢住在偏院,睡在君侯的书房……”唐剑说道。 “你可真是正宗武夫啊!”邵勋气笑了:“万一是来卢氏府上串门的亲戚女眷怎么办?你就没想过?” “那又如何?”唐剑硬着头皮说道:“何伦抢劫灵寿公主,听说还摸了公主的脸,当着公主的面,把财物洗劫一空,贴身婢女扛回了家,不也无事么?” 好家伙!邵勋暗道刚才说唐剑是正宗武夫真的没错,与他们一比,自己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格格不入。 “下不为例。”片刻之后,他说道。 “诺。”唐剑松了一口气。 “煮茶,把太尉请来。”邵勋挥了挥手。 唐剑离开后,亲兵们搬来了茶具。 邵勋来了兴致,决定按照“古法”,亲手煮茶。 茶鼎是石质的,做工精美,何伦送给他的,据说是灵寿公主所爱之物——不知不觉间,他已在食物链顶端,何伦抢劫公主,完事后还给他送礼,这是何等的卧槽! 管他呢,伱就说这茶鼎好不好就完事了。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来咧。”木炭静静燃烧着,鼎中之水第一次沸腾起来,邵勋拿起搜罗来的椒盐,又放下了,最终还是投了一丢丢进去,然后舀起了一瓢水。 嗯,这就是传说中的扬汤止沸。 但很快,鼎中之水第二次沸腾了起来。邵勋从盒中取出碾好的茶沫,投入鼎中,慢慢搅动,令茶沫沉入水中。 “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邵勋兴致勃勃地念着诗句,将方才舀起的茶水倒入第三次沸腾的石鼎中,这一步曰“育华”。 至此,茶汤成了。 没添加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虽然味道还是有点怪。 “多日不见,君侯雅兴多了不少啊。”门口响起了笑声。 正在聚精会神分茶的邵勋一见,也笑了,道:“太尉请进,我就不起身了,急着给太尉煮茶。” “无妨。”魏晋士人嘛,何时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王衍脱了鞋,径自来到榻上,盘腿而坐,道:“君侯既会诗文,又能打仗,殆天授欤?” “吾非人也,乃太白星精,天下超品门第出身。”邵勋开玩笑道。 王衍没有笑。 坐在那里,接过一碗茶汤,吹了口气,啜饮一口,道:“此法煮出来的茶水,别有一番风味。” “那就多饮一点。”邵勋笑道。 王衍却放下了茶碗,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递到邵勋面前,道:“太白既是天上人,不妨看看人间的文章。” 邵勋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有些惊讶。 此乃扬州都督周馥的奏疏,请天子迁都寿春! “天子不能走!”邵勋脱口而出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猪队友们 “……殷人有屡迁之事,周王有岐山之徙,方今王都罄乏,不可久居,河朔萧条,崤函险涩,宛都屡败,江汉多虞,于今平夷,东南为愈……” “……虽圣上神聪,元辅贤明,居俭守约,用保宗庙,未若相土迁宅,以享永祚。臣谨选精卒三万,奉迎皇驾。辄檄前北中郎将裴宪行使持节、监豫州诸军事、东中郎将,风驰即路……” 看到这里,邵勋已经怒气勃发。 周祖宣,我艹你大爷! 我没得罪你吧?你都知道在裴宪的官位前面加个“前”字了,为何还来恶心我? 自封裴宪为豫州都督,你脑子没问题吧? 他看了一眼王衍。 王衍面带微笑,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荆、湘、江、扬各先运四年(310)米租十五万斛,布绢各十四万匹,以供大驾。令王浚、苟晞、邵勋共平河朔,臣等戮力以启南路。迁都弭寇,其计并得。皇舆来巡,臣宜转据江州,以恢王略……” 麻痹!好有钱! 四州准备了六十万斛米、五十六万匹绢供皇帝迁都后花销,还只是“首付款”。 江南人口虽少,开发程度也低,架不住就一两次叛乱,社会秩序大体安定,可以全力生产,确实积攒了不少财货。 反观河南,虽然人口远远超过吴地,无奈已经沦为战场,又灾害连年,每一分钱都投入了战争,社会秩序还经历了大崩溃,蛋疼无比。 “周馥欺人太甚!”邵勋说道。 王衍哈哈大笑,心中畅快无比。全忠啊全忠,你也有被人恶心的时候? 笑完之后,他脸色一正,道:“天子有些意动。” “拦住!”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 天子登基四年,洛阳三次被围,肯定是有点害怕的。 迁都的意愿或许不是特别强烈,但你要说一点没有,这也不是事实。 周馥当年恶了司马越,又不适合动他,于是被踢到了扬州当都督,一去数年。 此人还是比较忠心的,和邵勋不是一路人。 当然,他也有私心。 让邵勋、王浚、苟晞三人去打匈奴,他把天子接走,何意?合着把我们当挡箭牌了是吧? “太尉,我闻周氏、王氏乃姻亲,怎么看此事?”邵勋问道。 汝南周氏的周嵩(周馥从侄)嫁女给琅琊王氏的王瑜为妻。 王瑜的弟弟王应又是过继给王敦的养子。 这两家的关系,可不一般。 另外,清河康王司马遐的正妃周氏,乃周恢(周馥从弟)之女,生清河王司马覃,就是由羊献容抚养的前太子。 如果没有司马越捣乱,整不好司马覃就不会被废乃至被杀,而是登基为帝了。 整体而言,周氏对帝室非常忠心,无论是西晋还是历史上的东晋——而他们的这种忠心,必然会引起意图造反的王敦的猜忌,最终被杀也就不奇怪了。 “谁也改不了大势。”王衍回道。 “大势若何?” “众议不许。” “那就是不会迁都了?” “是。”王衍说完,又仔细介绍了一番内情。 周馥到扬州当都督的时候,司马越对他并不放心,又以琅琊王睿“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也就是说,周馥只能管扬州江北部分的军事,实际权力、兵力远逊于司马睿。 周馥对此肯定是不满的。 司马越死之前,周馥就多次上疏,指责司马越“不尽臣节”,让阿越十分恼火。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对周馥动手,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司马越死后,周馥并没有消停,请天子迁都寿春。 未必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会也玩不起这招——可能是真觉得北方不行了,请天子过来避难。 但他这一通胡搞,简直得罪了所有人。 首先,琅琊王司马睿就很不满。 他俩一镇江南,一镇江北,本来就有嫌隙,且司马睿是承司马越之情才出镇建邺的。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司马越的小弟。 司马睿也一直没否认这点,相反对司马越非常恭敬,要干什么事,打一声招呼,他都尽力去办。 司马越死后,就有不少人选择南渡建邺,投奔司马睿。 他在慢慢吸收、消化司马越的政治遗产。 哪一天羽翼丰满了,天知道他会怎样。 如果天子迁都寿春,那司马睿可就完蛋了。 寿春、建邺离得那么近,伱说士人们会聚集在建邺还是寿春? 以今上的性子来看,不像是太能容人的。 离得远还好,如果在眼皮子底下,他绝对会下了司马睿的权。 有大义名分在,司马睿八成斗不过天子,完球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次,他真的得罪了新蔡王司马确和邵勋。 你什么意思?让裴宪“行”使持节、监豫州诸军事、东中郎将,虽然只是代理,但直接得罪了正牌都督司马确,还得罪了把豫州看作自家地盘的邵勋。 裴宪什么鸟人?当初尚未接战,就丢下军队,一路狂奔至寿春,“飞将军”非你莫属,结果看到豫州局势稳定了,又想回来摘桃子,你有这个能力吗? 而且,周馥奏疏里写了派三万兵过来迎接天子,啥意思?要火并? 有病吧?匈奴未灭,自己人先搞起来了。 邵勋很是气恼,以至于他现在都不敢再信任周谟了。 哪天试探下他。 第三,周馥还得罪了部分朝臣。 道理很简单。 从迁之臣,弗能据尊荣,此其一也。 去了寿春,周馥必为公辅,定然会为手底下的人争取官位。 看看他奏疏中列名的三十人:长史吴思、司马殷识、祖纳(祖逖之兄)、裴宪(裴楷之子,前豫州刺史)、华谭(前越府军谘祭酒)、孙惠(前越府记室督、军谘祭酒,现安丰内史)、谢摛(周馥部将)…… 这些人不都得安排一番? 官位就那么多,他的人上,朝臣就有人会下。 另外,朝臣们久宦于洛,宅院、田地、家产、关系网等等皆在附近,心中犹豫,“将欲往而徘徊”,下不了决心舍弃,这是第二个原因。 天子一迁都,他们损失很大,所以对周馥不满。 总而言之,周馥或许出于公心,或许公私皆有,总之他把事情搞砸了,弄得四面皆敌。 “尽给我找事。”邵勋听完之后,叹道:“匈奴磨刀霍霍,你这三万兵干什么不好,非得来抢天子。” “可未必是抢天子。”王衍高深莫测地说道:“天子至今未下诏表态。既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天子怕了?”邵勋问道。 王衍不意邵勋说话如此直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此番匈奴围城,君侯并未前来勤王,天子确实有些不满,朝臣也有些不满。” 邵勋看了王衍一眼。 老壁灯话中有话啊。这個“朝臣”是不是你? “从五月到九月,我力保漕运不失,朝臣们可曾夸赞于我?”邵勋反问道:“没有这些漕粮,洛阳可守得住?” 王衍先是默然,然后拱手作揖,表示承情。 “荆州之乱,我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并将贼首侯脱、庞实槛送洛京,朝臣们可有好话?” 王衍又拱了拱手,很是无奈。 严格来说,荆州之乱并未平定。 邵军撤走后,王如又活跃了起来,一边大肆搜刮粮草,一边北上,克义阳、破随国,进入新野,并击败了太守庾方的部队。 同时又向南,于江夏、南郡间纵横驰骋,掳掠不休。 羊曼遣其弟羊聃率顺阳、南阳联军二万余人南下,汇合新野豪强部曲,试图与王如决战。 南边,正热闹着呢。 “王桑、石超、逯明、桃豹等人攻入荥阳、陈留、陈郡,又是谁把他们打回去的?” 邵勋一口气发三问。 老壁灯无言以对,决定不和他纠缠这点,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司徒薨逝,兖州一下子空出了两个官位。幽州王浚请以田徽为兖州刺史,尚书令荀藩请以李述为刺史。” “兖州刺史,督军否?”邵勋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问道。 “督军。”王衍很肯定地说道。 “荀藩就算了,王浚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邵勋说道:“他镇幽州,兼领冀州,现在把手伸到兖州。怎么,想包打石超、石勒,然后一统大河两岸?” “听闻王浚欲罢领冀州,表枣嵩为刺史。” “枣嵩是王浚女婿(一说子婿,从枣嵩父亲、兄弟年纪来看,应该是女婿)吧?还不是一回事!”邵勋嗤笑一声。 枣氏也是颍川士族,居于长社县。这个家族不大,门第与庾氏差不多,算是中等士族。 枣嵩曾仕司马颖府。 陆机被下狱时,曾上疏相救,未果。 司马颖败亡后,枣嵩投奔岳父王浚,成为心腹幕僚。 王浚让枣嵩当冀州刺史以避嫌,简直搞笑呢。 “司徒一走,人人都盯上了兖州这块肥肉,听闻苟晞乃至刘琨都有兴趣,君侯就没点想法?”王衍问道。 “我人微言轻,能有什么办法?”邵勋没好气地说道。 “哦?那就是有人选了?”王衍讶然道。 “我欲表羊冏之为兖州刺史,朝廷能答应吗?”邵勋问道。 王衍微微一皱眉。羊氏和陈侯走得这么近吗? “怕是难以如愿。”王衍叹道:“天子现在很看重苟晞和王浚,你——好自为之。” 邵勋若有所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低头 聊完了正事,老王起身告辞。 正准备走时,又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问出来。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与王家人来往得是越来越少了,疏离的感觉很浓。但她终究是自己的从弟媳,有些事情还是要关心的。 前次流民帅李洪肆虐舞阳,襄城公主的封地被搅得一团糟,损失不小。 女儿王惠风听到风声,说襄城公主打算把封地内的四千余户百姓献给陈侯,换取庇护。 王衍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考虑到一些更不堪的传闻,王衍有些担心。 诚然,是处仲先对不起襄城公主,随后出任扬州刺史时,问都没问,直接单身上任,没有带上公主——或许公主也不愿意跟他去扬州,但你问都没问就不对了。 但是——司马脩袆终究是自己的弟媳啊,她若跑到天子面前,请求下诏让她与王敦离婚,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王衍想这事很久了。 今日见到邵勋,犹豫之下竟然没敢问,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仔细剖析一番,叹息更甚。他需要邵勋,邵勋也需要他,两人是事实上的政治盟友,问题在于谁更需要谁。 王衍觉得,自己内心之中已经给出了答案。 “应该是别人捕风捉影。”王衍暗暗告诉自己。 但又有些不信。 京中有笑谈,陈侯邵勋选女人,俨然“九品官人法”,太弟妃是第一品,郡王妃、公主是第二品…… 他府中已经有了太弟妃、范阳王妃,与惠皇后羊氏的关系也很可疑,由不得王衍不怀疑。 这个时候,他都有点后悔让儿子王玄、女儿王景风前往陈县了。 “君侯年前还去陈县么?”他转身问道。 “去的。”邵勋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本来约好一起吃赤豆粥的,因司徒薨逝之事,急着回京,便耽搁了。明日便启行。” “眉子提及,君侯曾邀他食赤豆粥,眼下他应已至陈县。”嗯,说这话时,老王的脸皮微微有些红。 这世道真是……把人逼成什么鬼样? “哦?眉子倒是守信之人,定与他一会。”邵勋笑道。 其实,当初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算特别正式的邀请,但人家偏偏就当真了。 他是聪明人,已经琢磨出了一些微妙的信号。 不容易啊!哈哈! 让老壁灯低头,我是第一人吧?历史上大概也只有被俘虏的时候,王夷甫才彻底放下身段,跪舔石勒。 这时候还强撑着架子,没跪舔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体面还在,觉得自己还需要他。 是的,现在还需要他。 等豫州经营成铁盘的时候,王衍就会大幅度贬值了。 “君侯有事要忙,老夫就不打搅了。”王衍说道:“真不进洛阳了?” “太尉觉得我该进洛阳吗?” “你若不带着大军进城,自无不可。” “我惜命。”邵勋很直白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他离开洛阳这么久,鬼知道禁军里有没有人被天子拉拢。 他不会给别人机会的。 王衍苦笑了下,陈侯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没那么谨小慎微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回家歇着吧。 王衍走后,当天晚上,邵勋在金谷园置宴,与被邀请而来的禁军将校同乐。 他抓住每一次机会与这些禁军将官联络感情,从未懈怠。 十二月十三日,他命令金三、王雀儿率银枪军返回梁县、襄城。 同时下令庾亮带属吏北上河南、荥阳、陈留、弘农四地,招募新兵。 因为粮食匮乏,这次依然只招募两幢兵一千二百人,另外再增募少许,补充战损缺额。 在荥阳收拢的一批孩童少年也被送往梁县武学,开始他们的学习生涯。 这些事每年都在做,坚持不懈,属于力量体系的一部分。时间长了,总能见到效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他惆怅地看了眼空荡荡的金谷园,带着亲兵离开了。 与此同时,今年未参战的一千府兵也接到了征召令,各带一名部曲,至阳翟汇合,然后前往陈郡。 ****** 寒风劲吹,严霜遍地。 睢阳渠两岸,灰烬、废墟已被清理完毕,新屋也搭建了起来。 干这事的是辅兵一部。 他们拿出战时挖壕沟、建营寨的劲头,只花了旬日时间,就建成了千余座木屋。 屯田百姓们也被动员了起来,疏浚被破坏的沟渠,修缮损坏的房屋,同时准备明年的春耕。 羊鉴倒背着双手,站在沟渠边,看着被积雪覆盖的原野。 幸亏有陈侯“借”来的广陵漕粮,不然明年春天还真的很难熬呢。 阳夏、陈、武平、苦四县已经接纳了近四万家百姓、约十一万口人,为了安置他们,花费的钱粮海了去了。 但这些是真真正正可以调用的人力,一旦他们能够产出钱粮,所产生的作用,将超乎所有人想象。 种子已经齐备,农具有所短缺,耕牛则严重匮乏,但这些困难都不是不可以克服。 明年春天播下粟后,只要没有大的灾害,秋天顺利收获,这批流民就算站稳脚跟了。 “壮哉!陈侯收拢流民,真是大魄力。”王玄看着按队、营整齐分布的居住区,大赞道:“听闻南顿那边也安置了一批?” 羊鉴点了点头,道:“六千余家吧,多为李洪、侯脱、庞实俘众,拖家带口的。四县皆有分布,共两万口人。” 南顿是小郡,只有四个县。新任太守是魏浚,原长安度支校尉,后投奔杨宝,再被陈侯召来问对,满意后荐其为南顿太守。 该郡位于陈郡西南、颍川东南,有曹魏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大仓城,彼时魏军南下,经常就食于南顿,号称存有供十万人食四十日的军粮——今空空如也。 羊鉴有点看出来了,陈侯经营的重点当在豫州西部,即陈、南顿、汝南、颍川、襄城、新蔡六郡国。其中,襄城已然控制得相当不错,陈、南顿二郡紧随其后。 此三郡整饬完毕后,下一个当是汝南,因为陈侯刚刚下令置郎陵屯田军。 郎陵(今确山南)乃汝南国属县。郎陵县公何袭死后,陈侯将其拿走,现在要交给屯田军了,与鲁阳、颍阳等地的屯田军一样,起到监视地方的作用。 郎陵屯田军第一批只有三百人,从鲁阳屯田军抽调,今早已经上路,由一位叫彭陵的队主统率。 陈郡这边大概也会置屯田军,在宁平城一带,不过应该要等到明年秋收完毕才会正式建置。 屯田军被陈侯视为辅兵,那只是他的要求太高。 在羊鉴看来,屯田军的实力已经和世家大族的部曲庄客无异,可能比石勒的军队差一些,但应该不会比王弥差。 这些军队,随时可以征发起来,守城、运粮都可以胜任,甚至还能承担侧翼战场的进攻任务。 不知不觉间,陈侯已然拥兵数万,正儿八经的一方诸侯了。 王玄听得暗暗点头,心道不枉带大妹那個傻女人过来一趟了。 只是这事——唉,稍微有点丢人。 父亲一直嘱咐不得宣扬,一定要低调。所以他把大妹留在馆舍,由家兵、仆婢们看护着。 不过大妹是坐不住的人,昨天居然要踏雪寻梅,让王玄额头上青筋直露,差点直接把她送回去。 她好像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让人头痛不已。 “明年匈奴不会来吧?”王玄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遂问道。 “说不定会来。”提到此事,羊鉴也有些头痛。 建设是有成就感的。 陈郡的流民安置工作,基本都是羊鉴亲自负责的。看着情况一点点好转起来,他心中也颇为舒爽。若被贼兵毁掉的话,他真的接受不了。 看着羊鉴的表情,王玄明白了。 四战之地,真的很不容易。 目前还只有北方一面威胁,若南边扬州、荆州方向再打过来,怕是顶不住。 看陈侯的本事了。 要想在四战之地立足,一定要扛过前几年。哪怕很狼狈,很惊险,只要扛过去,以河南的禀赋,起势还是很容易的。 “陈侯来了。”羊鉴看着远处驰来的千余骑,说道。 王玄一看,悄悄整了整衣袍,面带笑容,凝视远方。 千余骑在数十步外下马。 邵勋远远走了过来,道:“羊公、眉子让我好一番找寻。走,随我吃赤豆粥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忆苦思甜 吃赤豆粥是冬至、腊日习俗。 时人以赤为阳色,食之阳气萌动,可避严寒,禳疾疫。 从下午开始,陈县西郊第一营的驻地内就开始煮上了热气腾腾的豆粥。 郡中甚至借了一些鼎、釜、锅,但大部分还是瓦罐,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好似军阵,十分壮观。 及至傍晚,远近营正、队主们来了七八十个,闻着豆粥香气,个个垂涎。 即便过去了半年,他们依然吃不饱。 新借来的广陵漕粮,也不是给他们吃的。 之前截下来的寿春漕粮,基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就靠下雪前收获的杂粮在顶着。 毫无疑问,屯田是恶政,但每到社会秩序崩溃的时候,所有人又都发现这种农业生产方式的好处。 屯田户将来会转变成民户,但绝不是现在。 因此,官府难得一次开仓放粮,不限制他们吃喝,这种诱惑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挡的。 整整一下午,忙着修缮房屋、清理沟渠的屯田户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盼望着日头西斜,赶紧开吃。 但时间过得太慢了,直到陈侯出现,这是一個明显的信号,可以开饭了…… “拜见君侯。”营正、队主们涌到前头,齐齐拜倒于地。 “拜见君侯。”远近的百姓也拜倒于地,高声喊道。 “都起来吧。”邵勋双手虚扶,然后感觉这时候说什么都太过苍白,唯有两个字:“开饭!” 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声。 片刻之后,便乱哄哄地排好了队,端着木碗,挨个领取赤豆粥。 整个过程弄得有点像赈灾场面,事实上也差不多,因为全家老小今天都可以省下晚饭了。而在听闻明天早上还有一顿的时候,欢呼声更加猛烈了。 “谢君侯。” “若无君侯,我全家皆死矣。” “太白真是来救世人的。” 邵勋含笑听着,待见到有妇人挺着肚子时,更是欣喜。 人饿得腿直打晃,且对未来完全绝望时,很难有传宗接代的欲望。这会有不少妇人怀孕,说明经过将近七个月的生活、劳动后,流民们虽然依然感到饥饿,但健康状况已经大为好转,且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 希望是最可贵的东西。 在这一刻,邵勋无比满足。 我至少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他随手抱起一个小孩。 小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脸上脏兮兮的,手指甲里全是黑泥,身上的麻布衣服破破烂烂,看到邵勋有些害怕,想挣扎又不敢。 他的父母站在一旁,畏畏缩缩,眼中有着担忧,或许还有些惊喜。 “汝何名?”邵勋问道。 “芜菁。” “这名字好。”邵勋失笑,又问道:“觉得陈县怎么样?” “好。” “哪里好?” “没人吃小孩。” “唔……”邵勋将他放下,道:“那是因为大家都有粮食吃,所以不吃小孩。今后可能会有人来抢粮,那时候就不好说了。快快长大吧,以后咱们一起把抢粮的人打跑。” 小孩听得似懂非懂。 邵勋让人拿来一个胡饼,塞到小孩手里,道:“拿去吃吧。” 这是军中制式胡饼,单个用面一升五合,非常扎实。 银枪军的士卒一顿吃两个,在营不训练时一天两顿,训练或出征时一天三顿。 牙门军、义从军吃的胡饼就只有一升面一个。 至于忠武军、屯田军之流,还要略小一些,且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无论出不出征、训练不训练都是一天两顿。 “谢陈侯。”夫妻二人连声感谢。 “谢夫人。”二人又转向邵勋身后一戴着帷帽的女子作揖。 王景风吓了一跳,仿佛炸了毛的猫一样,刚要说些什么,待接触到邵勋促狭的目光时,又噎住了。 王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豫州刺史卢志、侯国相兼陈郡太守崔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卢志脸上不快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如果说之前羊冏之、羊鉴二人相继到来,他还能勉强忍受的话,王衍这个不要脸的把儿子、女儿派过来拜会陈侯,就让卢志很不高兴了。 邵勋领着众人来到木栅栏圈住的营地内后,直接坐在正中间的一张胡床上。 卢志、崔功二人分坐左右下首。 王玄带着妹妹坐得稍远一些。 袁冲等州郡佐吏则坐得更远一些。 “张黑皮,听闻你家婆娘做的咸菹酸脆可口,今冬可曾腌制?”邵勋看着场中一人,问道。 “君侯竟知此事?”张黑皮惊讶道。 “就说有没有吧?” “有。”张黑皮踹了身旁的儿子一脚,道:“还不快回去取。” 儿子傻愣愣地应了声,转身就走。 “慢着。”邵勋止住了,起身走到张黑皮的儿子身边,抽出他腰间的刀,一看,锈迹斑斑的,还多有缺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休要说我白吃你家的东西。”邵勋笑着解下了佩刀,递到张黑皮之子手里,道:“我就拿刀换你家一坛咸菹,如何?” “好,太好了……”张黑皮之子傻傻地应了声,然后撒腿就跑,仿佛怕邵勋后悔似的。 众人一片哄笑。 “刘观。”邵勋又喊来一人,道:“石超围阳夏之时,卢使君拣选壮士,北上救援,听闻你是第一个应募的,还在野外抓了个贼军斥候,可有此事?” “有。”刘观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平静地回道。 “以前做什么的?” “在许昌当兵。” “谁帐下的?” “跟过好几个督军,都死了。” “捉得生口而归,可曾有赏赐?” “领了一袋粮谷。” “那怎么够?”邵勋拍了拍手。 唐剑像变戏法一样解开包裹,取出两匹绢。 邵勋接过绢,又递到刘观手上,道:“这是我赏你的,以后好生做事。” “遵命。”刘观取过绢帛,神色间有些激动。 有功不赏在这会是常态,能领到额外赏赐,那真是意外之喜。 刘观退下后,邵勋又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找了一些由头,赏赐了些财物,再勉励一番。 当然,这些人也确实有领赏的资格。 比如,有人在本队、本营中颇有威望,组织得力,活干得出色。 比如,有人擅种地,带着本队的屯田户一起种豆子,产量比别人高。 再比如,有人会帮牲畜瞧病,挽救了不少宝贵的牲畜。 等等。 邵勋提前做了功课,并把这些人的名字、事迹记下了,确保这会能够做到有的放矢。 效果也是很不错的,场中的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 他成了这些人的主心骨。 这些人在思考未来时,会下意识把邵勋作为最大的期待。 这些人在干活或打仗时,会相对顺服。 这些人在遇到谣言和煽动时,没那么容易上当。 这就是好处。 基本盘稳不稳固,就在这些细节上。 当然,有些人也可以不做这些事情,就能得到效忠,但那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他们的祖辈事实上已经买过单了,子孙在享受余荫罢了。 邵勋作为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却必须要做这些事情。 在这方面,他做得还是比较成功的。 赤豆粥一一分发完毕后,众人唏哩呼噜吃了起来,畅快无比。 唐剑在一旁切着咸菹。 邵勋夹了几块,味道确实不错。 卢志、崔功、袁冲等人吃得很快,从他们的面上来说,看不出高兴还是失落。 王景风吃了半碗就要放下,被邵勋瞟了一眼后,心中一突,硬着头皮把剩下半碗也吃了。 吃完之后,又有些气恼。 为什么怕这个人呢?他又不是你夫君。 邵勋吃完一碗之后,便放下了碗筷,招呼众人继续吃,随口说道:“明年春播,诸位都用心点。今年卢使君又置换了一些地,伱们回去后,再重新划分一下,一户耕作三十亩。数年以后,只要我还在,所有屯田户尽皆转为民户,这些地全部算是你们可传诸子孙的家业。日子会好起来的,但有一条——” 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邵勋清了清嗓子,说道:“若有贼人来掳掠,尔等需勠力同心,奋勇厮杀,将贼人打回去。不然的话,不忍言之事或会重现。” 众人一听,在少数人带领之下,齐声说道:“谨遵君侯之命。” “都是我的属民,有好处自然紧着你们了。”邵勋哈哈一笑。 忆苦思甜,让这些人感恩戴德。 画个大饼,让他们充满动力。 再打个预防针,激励他们保卫财产和家人的决心。 最后点明众人的身份,让他们觉得与陈侯是一伙的,有归属感。 这一整套下来,效果杠杠的。 而且这才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内,邵勋都将持之以恒地做下去,不断巩固。 片刻之后,他悄然离开了营地,牵着马儿,沿着睢阳渠巡视起来。 偶尔会停下来,摸出一份地图,仔细对照,默默思考,记下需要修改的地方。 麦田、麻田、桑田、菜畦、果园等等,他都有规划。 甚至连小型码头的选址他都定好了。 经历了今年一整年的漕运,他对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愈发渴望了。 以前他靠女人养军队,但再多的财富也被他掏光了。 现在靠豫州来养军队,前提是恢复豫州的生产。 经历了两年惨重的灾害,整个豫州人口锐减,百业凋敝。 从明年开始,大概可以一点一滴恢复了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好可怜 策马来到一处建了小半的庄园外时,邵勋发现这里已经有人了。 王玄远远行礼。 邵勋回礼,下马。 王景风站在兄长身后,高挑的身材竟然不输王玄。 好,好,真是好!以后孩子长得高! 邵勋没见过王景风几次,但他甚至连孩子的体格、身材都想到了。 随口聊了几句后,有仆役来喊王玄。 王玄告罪一声,匆忙离开。 王景风下意识感到不自然,也想离开。 “随我去那边转转。”邵勋指了指远处冰封的河流,说道。 王景风慢慢向后退。 邵勋上前两步,拉着她的手,使劲拽到了身边,向前走着。 待意识到她已经不抗拒时,便松开了手,继续向前。 王景风默默跟着,低头看着地上的残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河岸边衰草遍地,又有几丛芦苇。 看到这些,不由得让人感慨,生命还真是顽强。 蝗灾甫一结束,植物就拼了命地生长起来。 就像他安置的流民一样,生命一样地顽强。 亲兵们在远处徘徊着,有人策马过河,到对岸巡视了起来。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私人空间了,邵勋早已习惯在亲兵亲将们的“围观”下搞各种事情。 “啊!冰那么厚吗?都可以跑马?”刚才还情绪低落的王景风,突然间就捂着嘴,满脸惊讶地指着从冰面上疾驰而过的亲兵。 这个脑回路、这个性格,哈哈。 邵勋觉得,谁若和她置气,最后多半气着的是自己,因为这傻女人早忘了生气这回事了。 “下去看看?”邵勋不怀好意地撺掇道。 王景风用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先用脚尖探了探冰面。 然后稍微用了点力踩下去,见到无事之后,又加了点力气…… 片刻之后,她整個人已踩在冰面上,满脸喜色。 “不知道河里有没有鲤鱼。”王景风傻乎乎地问道。 “这事你还问我?”邵勋笑道。 王景风瞪了他一眼,然后似乎也觉得好笑,乐不可支道:“太假了,哈哈,太假了。” “幸好王太尉不在。”邵勋笑道,同时暗暗纳闷,这女人的平衡性那么好? “对岸的那些地做什么的?怎么没有屋宇?”王景风指着河对岸一片荒芜的田地,说道。 “那是谢家走后留下的。”邵勋说道:“明年我准备让人种牧草。” “牧草也能种?”王景风奇道。 “当然。” “种什么牧草?” “大宛苜蓿。” “上好的田地种苜蓿,不可惜么?” “没什么可惜的。”邵勋说道:“七八月间收了粟之后,下种即可,长得很快,还能肥田。” “肥田?” “就是肥田。”邵勋肯定地说道。 自从张骞从西域引进苜蓿后,此时这种牧草大致分为两种,在北方地区常见的是紫花苜蓿,南方则以黄花苜蓿为主。 当然,比起其他农作物,无论哪种苜蓿都很少见。 此时苜蓿最多的地方应该在秦州陇右一带,关中就要少很多了,关东地区更是鲜见。 没有人工干预的话,像苜蓿、葡萄这种外来作物的大面积推广,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苜蓿是豆科牧草,有根瘤菌固氮,确实有一定的肥田作用。 人工种植的苜蓿,产量、质量都要远超野生的,就像人工种的小麦和野麦产量不可同日而语一样。 种植苜蓿,当然会牺牲一定的粮食产量。但现在人少地多,问题不大。 更何况,邵勋真的需要大量的优质牧草,以尽快繁衍牲畜——尤其是马——种群数量。 “走,过河看看。”邵勋自然而然地拉住王景风的手,向河对岸走去。 王景风用力挣了下,没挣脱,遂道:“你不要这样……” “我还没怎样呢。”邵勋坏笑道。 王景风脸有些红。 她是看起来有点傻,但不是真的傻,只是懒得动脑子罢了。 被兄长带来陈县,说是出去走走看看,但女人对这种事本就敏感,她如何不懂? 想要拒绝,又感觉有点无力,更不忍心让父亲、兄长为难,只能自己一个人难过。 不过,陈侯似乎也没那么差,至少在他身边能见到很多以前压根不会接触的新鲜事——自我攻略是女人在没办法反抗命运时的必备技能,你最好真的会这招。 两人来到河对岸后,邵勋指着一片果园,道:“去年旱灾,今年蝗灾,果树十不存一,殊为可惜。” “那是什么果树?”王景风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忽闪着眼睛,好奇道。 “你昨日才吃过,忘了?”邵勋微笑着问道。 “干柿?”王景风很快想了起来。 “正是。”邵勋向前走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景风出神地看着那片果园,手下意识向前伸了伸,待见到邵勋在两步外等着她时,脸已经红得无以复加。 邵勋哈哈一笑,走过来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 “你现在就不对我好了……”王景风小声嘟囔了一句。 邵勋:? 方才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呢,现在又这般。这女人的脑回路,真的清奇。 “你喜欢吃什么果子?”邵勋问道。 “葡萄,还有鱼。”王景风飞快答道。 邵勋:? 鱼是“果子”吗? 不过他懒得在意细节了,道:“颍川、陈郡、梁国、陈留一带,向以桃、李、梨、栗、杏、柿、酸枣闻名。洛阳有葡萄,味美,却不多。陈郡或许也能种吧,唔,明年就为伱种一园葡萄。” 王景风一听,喜滋滋地说道:“真的为我种?” “真的。”邵勋轻轻揽着她的腰,道:“不光种葡萄,别的果子也种,以后这个果园就归你了。里面还会建个宅院,你一有闲暇就可以过来住。” 王景风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微微远离一步后,道:“我以前可喜欢住在林间小筑里了,可惜诸王混战,打来打去。后面又有匈奴,再多的庄园、别院也给毁了。” 邵勋点了点头。 不管哪朝哪代的达官贵人,似乎都喜欢在城外置别院,一有空就去住。 原因无他,住着舒服。 王家在城南是有别院的,还不小,可惜贼人四年三围洛阳,就像邵勋的金谷园墙壁上满是涂鸦一样,王家的别院也毁了。 这就是战争,即便是达官贵人也会被卷入其中。 “陈郡这边,没有人能毁掉。”邵勋看着王景风,说道。 “匈奴那么多骑兵,铺天盖地冲过来,怎么办?”王景风有些担忧地问道。 邵勋没有回答,看向了远方的旷野。 他在陈郡安置了大量流民,规划了农业种植,尽可能因地制宜,将此地优越的农业条件发挥出来。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被战争毁坏。 陈郡周边,可没什么天然地形来阻挡敌人的骑兵。 是的,敌骑是他最大的烦恼。 石勒、王弥、石超的那些步兵,他压根没放在眼里,银枪军上阵可轻松击溃。 即便是屯田辅兵,甚至都能和他们比划比划。 真正麻烦的还是骑兵。 人家知道硬冲你冲不动,那就专门搞破坏,削弱你的经济实力,毁掉你的战争潜力。 似乎从匈奴时代开始,一直到后世的蒙古骑兵,都非常懂得避实就虚的兵法谋略。 “你好可怜。”见邵勋不说话,王景风突然说道。 邵勋被逗乐了,故意恶狠狠地看着王景风,道:“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说完,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景风。 这女人是真好看,身材也是顶级的九头身,咋长的?王衍那老壁灯,难道年轻时真是个大帅哥? 王景风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两步,然后笑了,道:“其实你也不坏。”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邵勋笑道。 “那些人挺佩服你的。” “哪些人?” “屯田户。”王景风说道:“琅琊老宅的部曲庄客,对我也很恭敬,那只是因为他们怕我,我看得出来。你这边的不一样,他们还很感激你、信任你。” 咦?这女人不傻啊,邵勋啧啧称奇。 她其实很多东西都知道,只不过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想想也不奇怪,王衍那种人精的女儿,又怎么可能真傻? “你打算怎么保住这些基业?”王景风又问道。 “久守必失,只有一招了。”邵勋说道。 “哪招?” “攻到匈奴的老巢去,砸烂他的坛坛罐罐。” “你……胆子真大。” “过来。” 王景风退后了一两步。 “我叫你过来。” 王景风继续往后退。 “你走吧,和你兄长回去。” 王景风停下了脚步,头微微低着,好像有些难受。 “算了。”邵勋叹了口气,扭头找了找他的鬼火,发现在河对岸,于是拉着王景风的手过了河。 “带你骑一圈马,你就回去吧。”邵勋说道:“明年我又是两线打仗,说不定哪天就兵败死了。” 王景风下意识一颤,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整个手掌反握住了邵勋的手。 邵勋嘴角轻轻翘起一个弧度,很快一闪而逝。 马蹄声响起。 王玄刚刚出了那座建设中的宅院,就看到了“鬼火”在旷野中驰骋的身影。 他飞快地退了回去,心中有些羞愧,觉得对不起大妹。 不过,大妹这样子,怎么像毫无抵抗啊?得赶紧带她回去,免得现在就遭毒手,这也太快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失势与方伯 其实这个年代已经有不少女人会骑马了。 当然,只限于会骑马而已。 像羊忱那样光背骑马,还左右开弓射得追兵不敢靠近的本领,还不是她们能掌握的——在骑射本领考核中,左右开弓、背射、卧射都是加分项,因为极具实战价值。 王景风会慢慢骑马,但如此风驰电射还是头一回。 邵勋一只手提缰,一只手搂着她柔软平坦的小腹,感受着她绵软q弹的战略腚力,就像刚领了五匹绢赏赐的军士一样,战意暴增,士气昂扬,能把敌人打得哇哇叫。 “看那边。”邵勋指着远处一小片河湾,说道:“我平生有一愿,给天下百姓足以丰其衣食的田地。农田种粟麦,供一家人啖食,外加五亩宅园。宅园可起屋,屋子旁边划一些菜畦、果园,再种些桑树。蚕桑可织布,蔬果可度过青黄不接之时。如此,耕作三年便有一年余粮,百姓们就没这么怕灾害了。” “我也要果园。”王景风红着脸说道。 “那是自然。”邵勋说道:“给你辟一片梨园,春日融融之时,在梨花之下,酌一壶春酒,岂非一大享受?” “我不喜欢喝酒。”王景风摇了摇头,道:“二妹倒是会喝不少。” 邵贼有些飘了,说出了让人眼前一黑的话:“那就让惠风一起过来,我陪你们喝。” 王景风倏然扭头,然后又转了过去,情绪有些低落。 她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话。 邵勋敏锐地感觉到了王景风的情绪,于是补救道:“再辟个桃园,炎炎夏日,吃个爽桃,顿感暑气尽消。” “还有别的园子,秋风乍起之后,枣赤梨红麦穗黄。天气凉了后,柿红葡萄紫,又可尽情品尝。”邵勋继续说道:“战乱军争之事,男人去做就行了。你在家等着便是,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会护得你的周全,让你无忧无虑过完这一生。” 王景风轻轻靠在他的怀里。 不同时代的女人,有不同的追求。 在天下板荡之际,邵贼用安全这一招来泡女人,遇到的不是阻力,往往是半推半就。 甚至如果她们本人不愿意,家族也会或明或暗地施加压力,逼得她们无处选择。 黄毛又非不解风情之辈,舍得拉下脸哄女人,这成功率要是再不高,可就太过分了。 当然,这一招对王惠风可能没啥用。 你若强来,她会死给伱看。 但邵黄毛就是心痒痒,一個是打过他耳光的刘氏,一个是贞洁烈女王惠风,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骑了一圈之后,二人远远下马。 邵勋扔掉缰绳,任马儿自去——后面会有亲兵来收拢。 “过年在哪过?”回去的路上,邵勋问道。 “应该还是洛阳吧。”王景风轻声说道。 “来广成泽过吧,洛阳现在太乱了。” 王景风沉默良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邵勋,道:“你会娶我为妻吗?” “我已有妻。”邵勋略有些尴尬地说道。 “你还可以再娶一个的。自汉以来,有二妻之人,又不是一个两个。”王景风哀求道。 邵勋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娶惠风为妻?”王景风问道。 “你为何这么想?”邵勋愕然。 “她品级比我高。”王景风脱口而出。 说完,脸一红,偷偷瞄了邵勋一眼,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邵勋则脸一黑。谁他妈泄露国家机密? 算了算了,这都是小事。 “天晚了,该回去了。”邵勋摆了摆手,道。 王景风默默跟在后面,身形有些萧索。 回到宅院之时,王玄背着手在观看工匠们给某间屋子上梁。 但他微微有些气喘,额头隐有汗珠,好像一路小跑过来的,让人感到有些奇怪。 “君侯……”听到脚步声后,他转过身来行礼。 邵勋回了一礼,然后看向王玄,道:“这地哪来的?” “此地主人九月间南渡了,原为濬冲伯父的旧部,临走前把地赠给了家父。”王玄回道。 哦,原来是王戎啊。邵勋了然,成语“卿卿我我”的男主角嘛。 他依稀记得,当初出兵打刘乔时,似乎在马市那里以王戎的名义打过欠条,彼时王戎已死,就是一笔糊涂账,也不知道后来王衍怎么解决的。 “这是准备搬过来住了?”邵勋问道。 “家父让我于陈县设度支衙分院一所,督促漕运,以后得常来巡视。”王玄回道。 原来是用公家的钱修自己住的庄园。 眼前这个庄园,怎么看都不像是衙门,而像是私人别墅。 当然,人家硬说这是衙门,你也没办法,因为确实可以拿来办公。 邵勋懒得管王衍、王玄父子算计司马炽荷包的事情了,因为他也薅过先帝和今上的羊毛,转而问道:“听闻荀藩、荀组兄弟在朝中日渐得势,太尉亦不得不避让三分,今后打算怎么办?” 今上现在真的很宠信荀氏。 几个主要实权官位中,尚书令是荀藩,中书监是荀组,这两人联合起来,真的可以极大影响台阁之事了。 尚书左仆射刘暾、右仆射郑豫没有太多立场,但隐隐倾向天子。 荀崧被任命为中护军,经过大半年的努力,尤其是司马越出镇,洛阳被围、邵勋又不在的这段时间,直接拉拢了一部分禁军官兵,由其统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再加上荀崧直接负责禁军将领的考核、选拔,影响力就更大了。 他现在还没敢动邵勋安插在禁军里的人,只挑着中立将校拉拢。但将来如何,很难说。 荀家众人现在确实风头极劲,以至于王衍都有些落于下风了。 当然,荀氏也不傻。 荀畯代表荀氏与邵勋接触,看起来还算顺服。 司马越死后,在越府任主簿的荀闿刚刚回到颍川老家,带了一部分族人、僮仆、部曲南渡,前往建邺,投奔司马睿。 而荀闿也算晓事,他名下的田宅一部分给了留下来的族人,还献了百余顷给邵勋,分布在颍阴、许昌两地。 邵勋比较满意,打算把这些地置换一下,集中在颍阳亭周边,作为颍阳屯田军的耕地。 三方下注,重注天子,基本就是荀氏目前的策略。 大家族基本都是一般操作。 就像邵勋看到姓裴的,不会傻到认为都是自己人,看到荀氏时,也不会认为都是敌人,虽然他很不爽士族间这种复杂的关系,但这就是此时的社会常态。 周馥现在明着得罪司马睿了,但汝南安成周氏还有人在司马睿帐下效力,司马睿也不能对他们怎么样。 一旦动手,那就是坏了规矩,破坏了潜规则,声望、实力大损是难免的。 “这就需得君侯帮忙了。”王玄说道。 “好说。”邵勋笑道。 朝中影响力降低,那就靠方伯来壮声势。 “兖州刺史之职,太尉可有人选?”他问道。 羊冏之出任兖州刺史,难度极大,邵勋已经放弃了。既然如此,不如支持王衍的人,能间接得些好处。 “弘农杨瑁,与家父有旧,可为兖州刺史。”王玄说道。 邵勋微微颔首。 他想起来了,同样出身弘农的杨俊曾为太傅掾、司徒掾,后投奔王衍,之前还来过一次陈郡。 看样子,弘农杨氏不少人投到了王衍门下。 “司徒薨逝已有一月,朝中到现在还没定下兖州刺史之职?”邵勋又有些奇怪,遂问道。 “其实已经定下了。荀尚书表李述为刺史,朝议以为可,天子年后就将下诏。”王玄说道。 “果真?” “真的。” “唔……”邵勋摩挲着下巴。 怪不得老壁灯这么急呢,原来他在朝中隐现颓势啊,连安排个刺史都这么难。 “正月下旬,我会去兖州。”邵勋看向王玄,道:“杨瑁还在范县吧?我记得他是越府从事中郎?” “正是。” “那好,让他别走,等我过去。”邵勋说道:“放心,李述当不了刺史。” “君侯打算怎么做?”王玄有些担心。 “我闻帝者御极,上法天意,下顺人情。”邵勋说道:“越府僚佐皆以杨公为大才,愿荐其为兖州刺史。而兖州军民又以杨公德洽生灵,欲留其于兖州,牧养百姓。天子若许之,则上下交畅,国泰民安,中兴有望。若不许,或有变乱矣。” 王玄听得触目惊心。 这种事情,汉末以来很常见,经常有州郡父老上表,请留某某为太守、刺史。 陈侯也玩这一招,让他心情非常复杂。难怪父亲常说“变了”,原来变得不是父亲,而是这个世道。 他早已知道这点,只不过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谈完这件事后,王玄带着妹妹去馆舍暂住,明日就回洛阳。 离开之前,王景风走到邵勋旁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刚才又不对我好了。” 说完,快步走到了兄长身后,好像心情已好了许多。 邵勋哂然一笑,让唐剑牵马过来,亦准备回返。 “君侯,南阳有消息传来。”唐剑将一份军报递了过去,道:“信使说羊聃在义阳与贼相持若日,近日大胜,斩首四千余级。” 邵勋接过一看,顿时有些震惊。 信有两封,一封是羊曼写的,一封是乐凯写的。 互相印证之后,他发现羊聃这人打仗真是酷烈。 义阳之战,他连斩百余名不肯用命的士卒,遂大破敌军。 得胜之后,又祭出跋队斩,搜杀失了军校的士卒,导致很多人不敢归队,被迫落草为寇。 这人是真的暴戾、真的狠。 但他暂时不准备干涉。 当一个系统能运转的时候,你就不要瞎折腾了。你又不在前线,你怎么知道他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呢?万一他不这么狠,这仗就败了呢? 之前荆州各路人马打成那个鸟样,又不是没看见。 羊聃打了胜仗,还要问责,那就有点过分了。 这两份军报,他决定“留中不发”,先观察观察。 处理完这些事后,他便启程返回梁县了。 陈县这边,或许该觅址建一个宅院,把父母家人都接过来。 从今往后,他留在这边的时间当远远超过广成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七十九章 对付 永嘉五年(311)的正月,对洛阳军民来说,并没有太多欢声笑语。 人走了不少,现在居住在洛阳城内及近郊畿县内的,大概也就十多万人。 即便算上远郊几个县的百姓、堡户、流民,整体也不过三十余万罢了。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破坏。 遥想太康盛世时,整个河南郡在畿户口就超过七十五万,实际很可能超过百万,加上流动人口,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这才过去三十年,作为天下中心的洛阳,户口锐减大半,农业凋敝,商业断断续续,四年之中,都城三次被围,亡国之象愈发明显。 在政治方面,自从王浚自领冀州刺史以来,朝廷威望是越来越低了,很多人开始不把朝廷当回事。 财货方面,偌大的洛阳完全仰赖遭受战争破坏较小的荆、扬、湘、江、徐、青等州提供赋税钱粮。如今荆州大乱,青州也开始了战争,再加上朝廷威望的降低,不知道今年还有几粒漕粮能运来。 朝廷真的太难了。 基于如此窘境,今年的正旦大朝会办得十分简陋、寒酸,让天子司马炽十分生气,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没缓过气来。 这一日,宫中做豆糜,邀亲族入内共聚。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作为天子的姐姐,当然也接到了邀请。 皇后梁兰璧拉着她的手,在院中徜徉着。 司马脩袆看着这个弟媳,微微有些羡慕。 二十四岁的她正值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年纪,青春之中带着几丝成熟的风韵,当了几年皇后,又养出了几分气度,让司马脩袆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 作为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她的嫁妆是别人的好多倍,人又长得娇艳,最终嫁入王家。 唉,往事不堪回首。 或许自己也有错,太过盛气凌人,没把丈夫放在眼里,及至今日,说什么都晚了。 她不可能原谅王敦,王敦也不可能原谅她,就这样了。 皇后与天子的感情看起来倒是不错。 不过据司马脩袆观察,两人之间,或许皇后更喜欢天子,天子对皇后倒不怎么在意。 “皇后与陛下成婚数年了,还没子嗣吗?”走着走着,二人已来到一片花园内,司马脩袆随口问道。 梁兰璧脸先是一红,然后又是一白,最后竟然有些慌张地看了司马脩袆一眼。 司马脩袆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值得惊慌的? 天子不仅和皇后无子嗣,和所有嫔妃都无子嗣。 永嘉五年了,再加上豫章王时期,成婚七年之久的天子不但没儿子,女儿都没一個,这显然不是皇后的问题。 至于这么惊慌么? 梁兰璧的手下意识握紧了起来,她以为公主知道了什么,遂道:“公主休要再提此事。陛下只是忧心国事,太操劳了,休息休息就好。” 司马脩袆瞠目结舌。 梁兰璧快走几步,指了指前方的梅花,道:“冬日之中,唯有腊梅暗香缕缕,让人心神怡然。” 司马脩袆轻嗯了一声,还在回想方才皇后说的话。 良久之后,暗叹一声。 或许,之前的诸王混战太残酷了,东海王对天子也太不客气了,以至于此。 梁兰璧见到公主心不在焉,也不说话了。 顿了一会后,轻声说道:“听闻公主与陈侯多有来往……” “听谁说的?”司马脩袆眯起眼睛,问道。 别人怕皇后,她可不怕。梁兰璧竟然当着她的面提这事,那就别怪她不给面子。 梁兰璧仿佛没看到司马脩袆的脸色,自顾自说道:“公主若还顾念着骨肉之情,不妨多为陛下分忧。” “此乃陛下之意?”司马脩袆问道。 意思很明白了,天子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传闻,以为她和陈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竟然想让皇后劝她当细作,打探消息。 呵呵,果然是天子的风格呢。 “这是我的意思。”梁兰璧说道。 司马脩袆叹了口气,问道:“皇后可知,你这么说了,将来若有什么事,免不了走一趟金墉城?” 梁兰璧脸一白,随后想到天子日渐紧蹙的眉头和忧愁的面容,摇了摇嘴唇,坚定地说道:“是我为陛下分忧。若不行,便算了,勿要让陈侯知晓。” 司马脩袆无语了。 陈侯固然跋扈,但也不可能公然对天子不利。 这种事宗王做得,甚至荀藩、王衍亦可勉强做得,唯独陈侯做不得。 有那么必要针对他吗? 别弄到最后,唯一一个愿意保卫洛阳的人也心灰意冷,不愿再出力了。 司马脩袆就不明白了,这对天子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就那么爱折腾呢? “皇后母仪天下,泽被苍生。天子若有过,当谏之,别一味纵容。”司马脩袆口气严厉地说道:“陈侯没有反意。谶谣之事,必为匈奴之计,当不得真。况且陈侯年且二十有四,这么小的年纪,连太守都勉强,更别说一州刺史、都督了,他怎么反?” 梁兰璧低头不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脩袆看她那模样,心中有气,道:“你若不便,我来劝谏天子。” 梁兰璧下意识想要阻止,最终暗叹一声,放弃了。 或许,她心中也不是很赞成天子这么做吧。 这个天下,你越是折腾,越容易出错,结果就越坏。 但她有什么办法呢? ****** 正月二十一,司马炽召集了荀藩、荀组兄弟入宫议事。 “苟道将于临淄大破曹嶷。”见到二位股肱之臣,司马炽面露笑容,迫不及待地宣示他刚刚收到的奏报。 这是苟晞与曹嶷之间的第二场战争了。 两次都在临淄城下,两次都是苟晞获得了胜利。 尤其是这一次,苟晞没有遭遇命运中的狂风,与临淄城里的苟纯内外夹击,一举破敌——史载双方这一战于正月十四,交兵之时,忽狂风大作,扬尘漫天,虽是上午,亦天昏地暗,且风向对苟晞大军不利,于是溃退,曹嶷趁势追击,晞军大败,降者众多。 但本时空双方交战的时间变了,苟晞没有遇到那场让他的兵箭射不出去、口鼻不能呼吸、阵脚都站不稳的风沙,一举击破曹嶷,取得了第二场胜仗。 这就是命,好命、歹命,说不清楚。 但苟晞也未能把曹嶷赶出青州,这缘于他政治上的失败。 曹嶷率五千人东行,至青州时,因收拢了大量冀州、兖州兵将,众至数万。 随后,天师道信徒纷纷来投,并且提供向导、情报、钱粮、武器。 最绝的是,部分青州士族豪强宁可资助反贼曹嶷,也要坚决干死朝廷任命的刺史(苟纯)、都督(苟晞),尤其是有“屠伯”之称的苟晞。 可以这么说,曹嶷在青州的群众基础非常好,苟晞的处境就很恶劣了,除了他的兵将,所有人都乐于看到他死。 但曹嶷的军队新兵太多,战斗力较弱,虽然人数是苟晞的好几倍,但连吃两场败仗。 与之相比,苟晞虽然只有一两万军队,但战力强横,经验丰富,训练有素,在正面交战之时,两破曹嶷。 这两人之间,大概还要打下去。 至于谁会胜?若让邵勋来评价,他只有一句话:“军事是政治的延续。” 但天子司马炽却很兴奋,他觉得苟道将宝刀未老,依然是朝廷股肱,可堪大用。 荀藩、荀组二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没有太多欣喜之色。 在他俩看来,未闻有失去士族支持后,还能坐稳位置的方伯。 苟晞在青州手段酷烈,凌迫士族,有“屠伯”之称。 本身又骄奢淫逸,荒疏政务,让人大失所望。 他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极点,没有多少人支持他。 乱世之中,光靠一支强军是不行的。 你还要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否则除了败亡没有第二条路。 说句难听的,就连石勒都知道建“君子营”,笼络河北士族豪强,在这一点上,苟晞竟连石勒都不如,更别说那位“太白”了。 他明明在做伤害士族利益的事,但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段十分娴熟,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有二十四岁——也庆幸他只有二十四岁,若年纪大点,出任方伯就没那么多人反对了。 “恭贺陛下。”荀藩躬身贺道:“若苟道将再接再厉,擒杀曹嶷,则青州转危为安矣。” “臣为陛下贺。”中书监荀组亦道:“苟氏兄弟屡破顽敌,陛下得人焉。” 司马炽畅快地笑了两声,道:“朕该给苟道将何赏?” 荀组没说话,荀藩琢磨了一下,道:“陛下或可厚其名爵。” “卿试言之。”司马炽说道。 “增其食邑至万户。” 司马炽闻言,欣然点头,道:“卿言甚合朕意,可增苟晞食至万户。” “陛下。”荀组说道:“苟晞有破曹嶷之功,封赏理所当然。南中郎将邵勋亦有力保漕运、击破侯脱、王桑之功,或可增其食邑。” 司马炽一听,神色有些闪烁不定。 自己身边怎么那么多人为邵勋说话? 先是皇姐、襄城公主说邵勋乃朝廷荩臣,当厚赏之。现在么,中书监荀组也为邵勋请功。 再看看与邵勋有杀子之仇的荀藩也没有反对,这就更让司马炽不解了。 我对付一个臣子,就这么难吗? 他看着二位臣子。 二荀低着头,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司马炽轻哼一声,道:“那就封邵勋为陈郡公,食邑六千户。” “陛下圣明。”二人说道。 司马炽心里难受,暗道还得私下里秘密联络苟晞。 于是果断不谈这个问题了,转而说道:“下面议一议周馥之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八十章 不要让我失望 又是一个晨雾缭绕的清晨。 羊献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蜷缩在男人的怀中,顿时放下了心。 她调整了下姿势,一只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又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想了想,似乎还是有点不得劲。 于是轻轻拉起男人的手,让他搂住自己的腰,这才满意地睡了下去。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男人也醒了。 雪臀被男人肆意揉捏着,痛感中微微带些异样的感觉。 她干脆不睡了,两只手紧紧搂着邵勋的脖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个男人,要是能天天陪着自己就好了。 “我要去陈郡。”羊献容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响起。 “臣不敢奉命。”邵勋入戏太深,脱口而出。 “臣!臣!臣!”羊献容眼一瞪,抱怨道:“哪有臣子把皇后都揉紫了。” 邵勋感受到了胸膛上的滑腻,低头一看,顿时有些歉意。 “我的头还有点痛。”羊献容继续抱怨。 邵勋轻轻揉了揉,暗叹一声,羊献容的头是撞在床头木板上撞痛的。 但他真的忍不住,因为昨晚羊献容穿着朝会时的皇后盛装,还故意摆出一副威严庄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似乎在气他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言语间冷冰冰的。 浑身反骨的邵勋,如何能抵御这个?直接被皇后掏空了。 “是不是……是不是有一种药……”邵勋突然想起一事,顿觉不妙,但又不好细问,于是吞吞吐吐道。 羊献容狠狠咬了他一下,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是有这种药,但那得等肚子显怀后才能煎服,以前宫中就老有人拿这种药害人。你觉得我会煎服吗?” 邵勋讪讪一笑,把羊献容搂紧,道:“何至于此。” “算你还有点良心。”羊献容将俏脸贴在他的胸口,道:“不要让我失望,真的。你把我救了出来,让我安心,让我高兴,真的不要让我失望。不然我会疯的,疯了后,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邵勋听了暗暗心惊。 原来羊羊的“精神病”没有好啊,只不过被压制住了。 女病人和心理医生,怕是要纠缠到天荒地老了。 “你现在手握重兵,官大了,身边野女人多了,就天天冷落我,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羊献容又气鼓鼓地说道:“当殿中将军那会,还骗我钱。” “皇后莫要污蔑臣。”邵勋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会,臣还为皇后奋勇拼杀来着。” “那次真该一脚踢死你。”羊献容说道。 “哪次?” “你抓了司马乂后,拜倒在我裙下那次。”羊献容得意地说道。 邵勋也笑了,道:“那时的皇后可比现在顺眼多了。” 羊献容一怔。 邵勋摸着她的脸,道:“当时皇后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后来强自镇定了下来,还帮我讨了赏。” 羊献容神色间有些怔忡,回忆良久之后,浑身软了下来,然后把邵勋搂得更紧了。 邵勋低头亲了她一口。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享受着难得的温情。 “带我去陈郡。”羊献容在邵勋脖颈间闷声说道:“我不和伱那些女人争了,带我走就行。” “不行。”邵勋艰难地拒绝道。 羊献容气得直接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邵勋默默起身,自顾自穿着衣服,然后出门。广成宫外的侍卫、宫人都像瞎子一样,对他视而不见。 羊献容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双手渐渐捏紧了褥子。 良久之后,脚步声再度响起。 邵勋端着一個食盒走了进来,道:“我给你熬了粳米粥。” 羊献容猛然坐起,破涕而笑。 邵勋亦笑,走过去抱起羊献容,替她穿衣服。 “是不是觉得招惹了我很麻烦?”羊献容问道。 “自古以来,又有几人有幸得皇后垂青?”邵勋说道:“我这辈子值了。” “算你会说话。”羊献容轻笑道,心情好了许多。 二人一起用完早膳后,自有宫人进来收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勋牵着羊献容的手,在山道上散步。 “你和襄城公主到底怎么回事?”羊献容小心翼翼地踩在结冰的山道上,问道。 “没什么事。”邵勋说道。 “她最近老来广成汤转悠,我又不好赶人。”羊献容说道:“你们最好没事。” “你今天数落我的次数有点多啊。”邵勋无奈道。 “王敦不是要来荆州了么?”羊献容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若和他的妻子搅在一起,他必然和你不死不休。或许,现在已经不死不休了。” 邵勋无语。 天可怜见,他真的和司马脩袆清清白白,为什么总没人信呢? 至于王敦来荆州,是最近几天京中的传闻。 扬州刺史刘陶死了,司马睿表王敦为扬州刺史。 这是王敦第二次当扬州刺史。 上一次因钱璯之乱,他跑路去了建邺,当了司马睿的军谘祭酒。 刘陶死后,或许是因为王导的关系,司马睿最终决定举荐王敦为扬州刺史,寻加都督征讨诸军事。 也就是说,王敦现在是司马睿军政集团的头号大将了。 王大将现在主要盯着两处,一是寿春周馥,第二处是新冒出来的。 流落在湘州的巴蜀流民屡受居民欺凌,一部分人造反,奉蜀人李骧为主。 南平太守应詹与醴陵令杜弢共击破之。 荆州刺史王澄又派成都内史王机率兵追击李骧,骧请降。王澄假装答应,受降后把李骧杀了,又把他的妻子赏赐出去,还把他的部众八千余巴蜀流民尽皆沉江。 没参加叛乱的巴蜀流民大震,于是陆陆续续有人反叛。 这个时候,湘州参军冯素因与蜀人汝班有隙,向刺史荀眺进谗言,说蜀人都要反,不如尽诛之,荀眺从之。 就这样,因为荆湘两位主官王澄、荀眺的拟人操作,事情一下子就不可收拾了,四五万家巴蜀流民一时俱反,推醴陵令、蜀郡人杜弢为主,弢自封梁、益二州牧,领湘州刺史。 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有传闻朝廷欲令王敦领兵西进,助平荆湘乱事。 当然,邵勋知道王敦一时半会还不会来,因为周馥很可能要派兵北上了,扬州大军不能轻动。 “王敦不会来。”邵勋说道:“周祖宣之事没解决之前,他不会动的。” “周祖宣之事,最好不要动刀兵。”羊献容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就这么点元气,用一点少一点。” “若天下诸公,皆有长秋你的这番见识,又何至于此。”邵勋笑道。 “今年你还要去南阳吗?”羊献容又问道。 邵勋有些无奈。 荆州之乱尚未平定,湘州又闹起来了。寿春那边,周馥之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如果匈奴再南下,简直了。 他现在只希望苟晞拖住曹嶷,别让那厮把徐州、兖州乃至豫州东部也搞乱了。 大晋朝这个破房子,真是处处漏风啊。 “暂时不去。”邵勋摇了摇头,道:“我也要盯着周祖宣,若他派三万大军北上,免不了要进入豫州,不得不防。南阳那边,已经委给羊聃了,希望他能击败王如吧。或者,王澄、山简之辈收复襄阳亦可,我没意见。” 王澄占了襄阳,有王衍在,大概率不是敌人。 但王如是刘汉的臣子,襄阳给谁也不能给他。 邵勋不想腹背受敌。 居于四战之地的河南,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打仗,而是外交统战。 任何一个战略方向上的敌人,哪怕再废,牵制你一部分兵力不成问题,这种事情是要极力避免的,不然早晚被耗死,尤其是他这种出身低微的人。 前方有一张石凳,邵勋将羊献容抱在怀里,坐了上去。 “几时动身去兖州?”对邵勋这种亲昵的动作,羊献容很受用,在他怀里轻声问道。 “这两天就走,银枪军已经在集结了。”邵勋说道:“不过要先绕路颍川、陈郡。士族需要走动,陈郡那边有春耕,一堆事要忙。” “我每年年末制定的第二年计划,从来就没被好好执行过,总是被诸般事务打断。” “广成泽这边……” “我帮你。”羊献容说道:“你不要让我失望就行。” “不会的。”邵勋回道。 他看着山道外在大雾中若隐若现的屋舍、田园。 今年不求风调雨顺,有个平年就够了,尽可能积攒一点资粮,然后——干他娘的。 (本卷结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章 行路(上) 颍阳亭之外,一条条沟渠笔直地伸向远方。 渠中还有一些残雪,但在天日渐渐温暖起来的当下,不消两三天,残雪就能消融殆尽。 不远处的颍水之中,春水哗哗流淌着。 河上已经有船只在活动了。 渔夫张开网,看似徒劳地捕捞着鱼虾,哪怕只有寸许长的小鱼,也如获至宝地收起来。偶尔网到一条大鱼,便畅快地大笑起来。 大鱼不会自己吃,而是拿到集市上去卖,换一点粮食回来,比吃鱼更顶饿。 河岸边有几个小童,四处寻找着枯黄的蒿草,打算割一点回去,养活嗷嗷待哺的驴羊。 青黄不接的时节,不但人饿,家畜也饿得发慌。 地里已经有人在进行春播了。 天灾调整了所有人的耕作节奏,令其趋于一致。今年的河南大地,到处是“春种一粒粟”的盛景。 “以前总觉得种地苦,现在发现,能他妈有安心种地的机会就偷着乐吧。”田垄之中,颍阳屯田军什长孟丑自嘲道。 孟丑不丑,相反长得还有点小帅,野马冈之战被俘,后来一直在广成泽种田,充当官员禄田的力役——是的,孟丑就是官员们的福利之一。 许是干得不错,许是赶上了邵氏军政集团大扩张的有利时机,孟丑作为第三批发往颍阳的屯田军士卒,获得了自由——有限度的自由。 颍阳屯田军已扩充到1800余户、2400余口,耕作着近290顷农田。 说是“兵”,其实是“民”,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在种地,而不是训练。 事实上敌人也和他们差不多。 石勒、王弥动辄数万兵——传闻石勒去年准备了八九万步兵,最终没有渡河南下——其实都是亦农亦兵的货色罢了。 脱产职业兵无论在哪里都非常罕见,都是各路势力首领的心尖尖。 “五月那会,石勒打到长社、鄢陵,老子都吓死了,以为要上阵卖命了呢,幸好被蝗虫退兵了。”伍长周春咧着嘴,哂笑一声,道:“十月王桑离长社只有一步之遥,又差点把我吓死。” 众人听得说得有趣,纷纷大笑。 又没两个脑袋,谁不怕死呢?大伙跟着王弥、汲桑、石勒起兵之前,也都是本本分分的田舍夫,看着山贼都怕得要死的那种,又怎么可能因为当了一两年兵就变得生死无惧了。 听到这边大笑,不远处隔着一条驿道的大片农田中,有些人抬起头来,望向这边。 这里已是颍阳屯田军与荀氏庄田的交界处,路一侧归屯田军,另外一侧则归荀氏。 荀氏庄客们有些羡慕屯田军。 原因无他,屯田军能吃得七分饱。 如果今年风调雨顺,他们甚至能攒下余粮。 这就是差别。 而且,荀家还不太敢招惹这些屯田军。 有庄客将女儿嫁给屯田军士卒,荀家典计们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办法——理论上而言,庄客不是奴仆,可以自由嫁娶,但实际上么,只能说以内部婚配为主。 这些屯田军,在颍阴县简直就是超然的存在,没人能将他们怎么样。 甚至于,他们似乎还负有监视之责,这就更没人敢动他们了,因为说不清楚,万一被人栽一顶背叛陈侯的帽子怎么办? 驿道上远远行来一队人。 不,准确地说是十几个人带着百余头驴子。 “杨成,又去汝南进驴啦?”正在播种粟粒的孟丑听到动静,直起腰来,问道。 “这是汝南的官人们进奉给陈侯的。”杨成笑道:“还得练一练,你们是赶不上了。” 孟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汝南多名山大泽,又多驴,肉肥美,远近闻名。 不过,驴的作用大着呢,仅仅只是吃肉的话实在太浪费。 驴能耕地、拉车、载货、驮人…… 若能一家养一头驴,干农活时不知道多省心,特别是耕地。 颍阳屯田军不过百余头耕牛,远远不敷使用。 广成泽那边甚至分了几十匹老迈的驽马过来,让他们尝试着马耕。 马之外,驴、骡也搜集了数十头,但还是不够用。 各支屯田军缺役畜、缺农具的消息报上去后,侯府那边一直在想办法解决。 过年前,屯田校尉郝昌亲自去了一趟汝南,将当地郡县官员“征集”的牲畜运回颍阳,杨成他们这伙人就是其中一批。 百余头小驴,虽说还要花粮食、草料喂养,但也便于训练,让驴从小习惯干力气活——大了就没那么容易练了。 “日子确实一天天好起来了。”孟丑嘿嘿一笑,招呼本什儿郎们:“君侯为我等去汝南寻驴,将来干活就省力多了,尔等好好干,都能娶上婆娘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婆娘”二字一出,众人精神大振,手脚也快了许多。 孟丑哈哈大笑,狗东西们就这点念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也念着这些啊。 呃,刚想起女人,前方就远远来了十余辆车。及近,其中一辆车掀起了帘布,隐隐露出了女人的身影。 车队两侧有牵马步行的骑卒,数量众多,威武不凡。 “明光铠!”孟丑赶忙收回视线,弯腰干活。 多年前,陈侯带人大掠许昌武库,抢了不少明光铠。 此铠除用作赏赐外,绝大部分配给了他的亲兵。看到成建制的身披明光铠的部队,当知陈侯就在附近。 果然,不一会儿,一骑从后方驰来,走到方才那辆马车旁,道:“这便是颍阳亭了,王妃若想下车歇一歇,可至前方仓城内休憩。” 车内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裴妃轻轻下了马车,看着阡陌纵横的田野、四通八达的沟渠以及一座高高矗立的土城,有些惊讶:“九年前来洛阳,曾于颍阳亭夜宿,彼时还没这座城呢。” “一座小土城罢了,不费事。”邵勋跟在裴妃身后,轻声说道:“颍阳仓城可驻兵三千,存粮三十万斛、干草十万束。” “这还算小城?”裴妃瞟了他一眼,仿佛在嗔怪一般,然后又继续看着城池,问道:“城中现有粮草几何?” “大概有五万余斛粮豆。” “不够几人吃呢。” “是。”邵勋说道:“今年八月之前,大概都很缺粮。” “你还有几座仓城?” “豫州就建了这一座,还有两座现成的,宁平城和新郑,年中时可能还会有管城。” 裴妃轻轻点头,然后看着热火朝天的春播景象,心中欢喜。 这都是他的基业,他一手打造的基业。 “这都是我们的基业……”邵勋上前两步,低声说道。 “这话你和庾文君去说吧。”裴妃脸微微一红,沿着驿道信步走了起来。 邵勋跟在后面,介绍他那些仅存在于“ppt”上的计划。 裴妃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回几句,也能给邵勋有所补益,让计划能够更完善。 “终于走了!”孟丑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车队,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 方才那位贵妇,走路时姿态雍容,昂首挺胸。 停下来与陈侯交谈时,又落落大方,气质典雅。 目光扫视过来时,平静、自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惊疑或软弱,孟丑甚至能感受到几丝审视的意味。 这女人经常管事!孟丑一瞬间就得出了结论。 想当年,纵横河北之时,他也见过几個这样的女子,不过都没眼前这位厉害。 这样的女子,也只有陈侯能驾驭了吧? 不说别的,这女人看人的目光就很吓人,好似能挖出你心底的秘密,这谁受得了啊。 孟丑终于找到了这个女人的重大“缺点”,心中舒服了许多:女人太过庄重威严,就很无趣了。 车队过去后,又来了大队人马。 孟丑瞟了一眼,原来是银枪军,随即便有些幸灾乐祸:当惯了大爷的银枪军士卒居然分出一半人在拉车、驭马,干着辅兵的活计。 眼下正是农忙春播的季节,侯府的两位侍郎不可能下达征发屯田军乃至县乡丁壮充当辅兵的命令,那就只能让银枪军自己动手了。 不过,幸灾乐祸之余,孟丑也有些羡慕。 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不好比,真的不好比。 驿道对面的荀家庄客们也偷眼看着过路的银枪军。 这支威风凛凛的军队去年数次经过颍阳亭,今年又来了。 来的次数越多,众人越老实。 是的,庄客们并非都是老实巴交之辈。 农闲之时,劫掠外人的事情并不鲜见。 不然的话,各州普遍出现的流民数为居民所侵苦的现象哪来的? 严格来说,颍阳亭的屯田军都是外来人,但他们这些居民却不敢怎么样。 相处一年之后,甚至出现了嫁娶之事。 说到底,还是某人在颍川的威望日渐深入的缘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章 行路(下) 深深的庭院之内,静谧无比。 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少女扶着门框,脸色嫣红,喘息不定。 正在做女红的几人纷纷抬起头,看向来人。 “陈侯在和一帮老气横秋的人谈论军国大事。”不用催促,少女立刻说道。 “哦……”少女们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 “蒲桃,陈侯在谈什么?”庾文君问道。 此话一出,房间内另外三位少女神色各异。 毌丘氏充满了好奇,就像这个年纪爱幻想的少女一般,在姐妹们面前并不避讳自己的想法,试图打听陈侯的一切。 荀氏故作平静,但从她完全停止的手部动作来看,显然还是在意的。 殷氏神色紧张,不敢看来人。 “在说天子放弃迁都之事,下诏令周馥退兵,但输粮进京即可。”蒲桃喘匀气后,说道:“陈侯好像挺高兴的,说不动刀兵最好,要保存什么元气。” 庾文君听完便松了一口气。 陈侯高兴,说明这件事对他有利,那就好,那就好。 “东海王妃也来了。”蒲桃又神神秘秘地说道。 “啊?”庾文君还没说话,毌丘氏就惊讶地叫了起来。 庾文君没好气地掐了她一下,毌丘氏反掐一下,两人嬉笑着闹了起来。 毌丘氏是庾文君的表妹,两人经常睡一张床,互诉心事,关系自然是极好的。 荀氏端庄地坐在那里,问道:“蒲桃,东海王妃所来何事?为何与陈侯在一块?” 荀氏最近在家族主脉那边学习礼仪,说起话来有些刻意,似乎照着族中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在学一般。 果然,蒲桃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绛霞何必如此?好好说话不会吗?” 说完,走到荀氏身前,挠起了她的痒痒。 荀氏果然破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又有些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为她的命运。 殷氏有些腼腆,她看了看几人,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太好,但不敢开口劝谏。 嗯,她觉得庾文君对她们很好,亲密无间,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但人终究是会长大的,也有各自的生活。 庾文君是陈侯定下的正妻,与她们这些媵妾身份不同。说难听点,就是主仆之分,虽然以前大家的身份都差不多。 庾文君连四个亲密玩伴都管不好,没有大妇之威,殷氏难以想象真嫁到陈侯府上之后,她该怎么面对那些太弟妃、王妃们。 庾文君似乎也觉得这般笑笑闹闹不太好,于是说道:“都且住,听蒲桃继续讲。” 闺蜜团安静了下来。 蒲桃理了理弄乱的秀发,道:“听闻陈侯护送王妃、世子去兖州,那边有点乱。司徒薨后,幕府走了不少人,军士们也散了不少。” “军士也散了?”庾文君有些不解。 “司徒帐下军卒,有乞活军万余,这些人乃右卫将军李恽旧部,可能想回洛阳。”荀氏在一旁说道。 庾文君飞快地瞟了荀氏一眼,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开心。 荀氏没注意到庾文君,殷氏在一旁看个正着,但内向的她什么都没说,只低头绞弄着手指。 “绛霞你还真有几分门道。”蒲桃惊叹道:“你们家那個济北侯就这么说的。他还提及有些兖州世家把自家部曲唤回去了,说以前借给司徒打仗,如今司徒不在了,便将人索回。范县那边,大概真的不行了。哦,在座的还有钟彦胄(钟雅),他刚从范县回来,提及青州的大战,说拖得久了,曹嶷、苟晞说不定会把手伸过来……” “钟彦胄在颍川名气不小,他是回来投陈侯的吗?”庾文君听到一半,就连忙问道。 “不是。”蒲桃摇了摇头:“陈侯还劝他留在豫州呢。钟彦胄推辞了,说与尉氏阮家的两个人说好了,一起南渡建邺。” “琅琊王就那么大威望?”庾文君有些不满。 蒲桃想说些什么,却张口结舌。 在座几人稍稍一想,都垂下了头。 原因是什么,不问可知。想到此节,庾文君还好,其他四人都有些失落,甚至有些自哀的感觉。 “不帮陈侯也没什么,自有他人来投。”庾文君说道。 “听家中长辈说,陈侯在年前一下子让十余人列名太学,他可能也不太信任外人吧……”荀氏说道。 她又恢复了端庄的坐姿,说话时的仪态、语速、表情也很讲究,活似那些打理家业多年的贵妇一样。但配上她稍显稚嫩的面庞,总感觉有点滑稽。 “对,自己人才是最可靠的。”庾文君立刻附和道。 在场五人都出身颍川世家,但她们是女人。女人考虑起问题来,就比较复杂了。 家族若与陈侯站在一起,能帮上忙,那自然是极好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若与陈侯较为疏远,她们夹在中间就很难受了。 当然,既然进了庾文君的出嫁“闺蜜团”,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们的家族已经有了倾向,至少也是两面下注,不至于让她们太难做。 “说起投奔之人……”蒲桃突然又道:“顿丘太守乐谟带着河北军民从梁国南下,听说马上要去南顿。陈侯想让他当新蔡内史。” “乐谟。”庾文君听到这个姓氏时,微微低头。 毌丘氏拱了她一下。 庾文君微微摇头,继续做起了女红。 乐谟丢了顿丘,回来还能当太守。她——真的那么受宠吗? 殷氏看看毌丘氏,又看看庾文君,微微有些着急,但她不善言辞,到最后只憋出一句:“陈侯只是想稳住南阳罢了。” 荀氏看了殷氏一眼,有些惊讶。 殷氏避开了她的视线,又低头绞弄手指,脸渐渐红了起来。 庾文君高兴地看了一眼殷氏,道:“确实如此。” 说完这些事后,少女们做了一会女红,很快又叽叽喳喳聊起了陈侯的装束,直到有仆役过来请她们用膳。 都是尚未出嫁的少女,自然不可能与男人同桌吃饭。五人出了小院,往西偏房走去,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 “去了范县,王妃无需和他们多说什么,只需占住主母大义即可。”邵勋走在裴妃身旁,轻声说道:“如此一来,别的不敢说,青徐士人却好拿捏多了。” “王秉那边怎么办?” “王妃勿忧,有臣在,王秉还不敢造次。” “王安期离东海日久,要不要重新委任一员内史?” “或有必要。其实不光内史,中尉亦需择人。” “刘洽现在是幕府从事中郎,要不要让他回去当中尉?” “去了再看吧。”邵勋说道:“我先挨个找他们谈,摸摸底。若不行,立刻换人。东海国四郡之地,可不是什么小国,丢了太可惜。” “之前朝中传闻,天子欲贬……他为县王。如此一来,四郡之地安在?” “此事确实可虑。”邵勋说道:“我已与王夷甫做了交易。我帮杨瑁当兖州刺史,他想办法阻止天子。” “这样做,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无甚大碍。”邵勋说道:“从几年前司徒自领徐州都督、刺史,后自封兖州牧开始,做这事的人就多了起来。”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有些事总要冒险的。天子现在对我很有看法,正常来说不太可能拿下李述,只能剑走偏锋了。” “你有数就好。”裴妃叹了口气,举步向前。 走到院门前时,却愣住了。 庾文君和她的闺蜜团面面相觑。 殷氏下意识想要逃走。 荀氏强自镇定地行了一礼,脑海中还在分析方才听到的话。 毌丘氏、庾氏低着头。 庾文君则看了裴妃一眼,然后行礼。 裴妃回礼,目光复杂地看着庾文君。 遥想七八年前于七里涧游艺踏春,彼时她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庾文君天真烂漫,完全没被她放在眼里。 可现在——已经十五岁的她却要抢男人了! 邵勋先是有些晕菜,然后很快反应了过来,对庾文君笑了笑。 按礼制来说,他俩现在不该见面的,但都撞到了,当没看见也不合适。 庾文君也笑了笑,然后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四名玩伴紧紧跟在后面,偶尔用眼角余光看一下邵勋。 邵勋微笑点头致意。 刚才没乱说什么话吧?好像没有。 这些小丫头片子,哪懂军国大事?更不懂人情世故。 邵勋最后回忆了一遍,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谨慎,没口花花,不然真的被抓个正着。 裴妃却脸色不是很好看,低声道:“下午就走吧,赶紧了结此事。” “好。”邵勋点了点头。 了结完一桩事,才能全副身心投入到另一桩事上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章 先下一城(为盟主盲眼狙击手加更) 春社节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影响依然未曾消散。 因为条件艰苦,社日祭品只是一些简单的杂粮,外加少得可怜的干果罢了。分给全社百姓之后,每人都只拿到了寥寥一点。 但这足以让他们开心了。 社日是一种传统节日,分春社和秋社,就重要性而言,绝对能排到前几,可能也就比冬至、元旦差一些,与寒食、重阳等节差相仿佛。 此节在唐宋时发展至巅峰,元时衰落,明初因为政策打压的缘故,不太允许民间结社了,比元朝时衰落得还厉害,渐渐从重大节日中除名。 按传统,百家结一社,共同祭祀土地神,共分祭酒、祭肉。 陈郡收拢安置的流民,百户为一营,正好也是一社。营正主持祭祀,队主们负责组织社户,维持秩序,一整套下来,秩序井然。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组织度。 社户们来自冀、并、豫、兖、雍诸州,本来是较为松散的。但每年春秋两社祭祀,外加冬至、腊日、元旦等集体活动,每一营或每一社都在慢慢增加凝聚力,不至于一盘散沙。 时间久了之后,因为战乱、天灾而崩溃的基层秩序,也就一点一滴恢复起来了。 春社祭祀结束之后,便是紧张的春耕。 邵勋抵达陈县时,赶上了个尾声。 他二话不说,换了身麻布粗服之后,便下地干活了,甚至还帮一户刚死了男人的百姓力耕。 这家只剩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小孩,孤苦无依。 邵勋从头耕到尾,愣是带着亲兵把她家三十亩地都播种完毕。 临离开之时,又嘱咐队主、营正多加照拂,并留了几袋粮食。 二月初七,北上抵达阳夏,宿于袁氏庄园内。 袁氏春播结束得早,这会一部分庄客在家侍弄菜畦、修理农具、屋舍,一部分庄客被组织了起来,在旷野中操练。 士族的武装力量大致可分为两部分。 人数最多的自然是普通庄客了,农闲时操练。 不练武艺之类,单练军阵,即排好阵势,拿着长枪上去瞎鸡儿捅就是了,别管太多。 银枪军士卒也进行了一番操练。 他们常年苦练刺杀之术,已经形成肌肉记忆,即便对面不穿铠甲,依然下意识往铠甲遮护不到的地方捅刺,动作精准快捷,相互间还有配合。 与他们相比,士族庄客们的刺杀之术简直惨不忍睹,动作慢不说,还非常乱,没有节奏感,更谈不上什么技术动作。 两相一对比,职业武人与农夫之间的差距十分明显。 士族武装力量的第二部分是部曲。 这部分人数比较少,相对较为精锐。有些时候,庄客也被称为部曲,但两者之间的战斗力是有巨大差距的。 这些人或多或少有些基础武艺,吃得相对好一些,训练也更频繁,算是合格的士兵。 以阳夏袁氏为例,连续两年大灾,庄客们饿死了不少,但总数高达八百的部曲一個都没有,可见待遇上的差别。 当然,部曲们的战斗力依然比不上银枪军。 袁冲看了一会操练,便有些眼热。但这会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今天还有一位客人:新蔡王司马确。 “大王也不必忧虑,陈侯并没想夺你封地。”二人下了高台后,袁冲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新蔡内史暴卒于位,总得有人接替吧?” “杀!杀!杀!”不远处传来了银枪军士卒气贯长虹的大吼声,司马确吓了一跳,气势便没那么强了。 他知道,袁冲说的没错。 豫州十余郡国,皆有守相,也就新蔡内史暴病身亡,刚刚腾出位置。如此一来,安置个新人阻力会小很多。 但他又有些恼怒,合着不把我当阻力是吧? “再者,陈侯也没想动大王的食邑。”袁冲悄悄观察着司马确的脸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嘴上说道:“若大王想举荐内史,自举荐即可。陈侯说了,太守、内史并存之事,并不鲜见,他举太守,大王举内史,两不相干。” 司马确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 新蔡是个小国,辖新蔡、褒信、鲖阳、固始四县。他继承来的爵位账面上有五千户,由王国内史管着,遍布四县。 如果没有太守的话,王国内史完全可以控制新蔡全境,将其变为自己的私域。 陈侯想要举荐内史,不果之后,再弄个太守,这是要和自己明算账,即哪些归王府管,哪些归太守管,划分清楚。 这让司马确很不爽。 但怎么说呢,不爽又如何?邵勋此贼就是要你忍着。 司马确一开始确实大怒,但也就怒了一下,随后便打听邵勋的行程,赶来了阳夏。 结果一见面,却是这样一副场景,简直堪称下马威了。 “大王,我闻荥阳、陈留、濮阳一带有贼骑南下。许昌都督有拱卫洛阳之责,若要退敌,还得靠陈侯帮忙啊。”袁冲见到司马确表情松动之后,继续劝道。 “不过是些许游骑罢了,撑死了百十骑、数百骑,以袭扰为主,未敢深入。”司马确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王说得没错。”袁冲耐心道:“眼下确实只是些游骑,但将来呢?一旦贼众大举南下,凭许昌之兵,可能抵御?” 司马确这下没话说了,但心中生气,闷着头往前走。 “嗣安。”前头响起清脆的声音。 司马确抬头一看,立刻行礼,道:“伯母。” 来人赫然是东海王妃裴氏,陈侯邵勋落后一步,持剑护卫于侧,忠心耿耿。 世子司马毗也在,正与陈侯说笑。 见到司马确后,他矜持了一下。 被邵勋瞟了一眼后,无奈上前见礼,又道:“堂兄闷闷不乐,何故也?阳夏确实没什么好玩的,甚是无趣。” 裴妃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司马毗心中一突,脸色垮了下来。 裴妃又看了眼邵勋,眼中满是嗔怪之意。 邵勋招架不住,清了清嗓子,道:“新蔡王定是忧心国事,担心匈奴大举南下。” “啊?”司马毗吓了一跳,问道:“王夷甫不是传来消息,说匈奴在治下各部征集粮草、牛羊,打算兵进关中么?怎会南下豫州?” “世子有所不知,即便要攻关中,匈奴也一定会南下洛阳、豫州。”邵勋解释道:“或许兵不会多,但他们担心朝廷救援,必要的牵制兵力不会少的。” “原来如此。”司马毗一脸崇拜地看着邵勋。 司马确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崇拜了,而是有些苍白。 他手底下带的那些兵,也就可与李洪之辈打打,对上匈奴确实很吃力。一旦敌军大举南下,他除了龟缩许昌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但你龟缩起来固然安全了,颍川其他地方就不安全了啊。届时那些世家大族们一告,都督就别想当了。 这并非耸人听闻。 要知道,他这个都督是故东海王帮他讨来的。今东海王已薨,天子对他又十分厌恶,许昌都督之职真的很稳吗? 稳个屁! 一旦没了都督,他就要去洛阳,封国的一应官员估计也要调走,到时候给你置个五十守士,相当于不再之国了,什么权力都没了。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嗣安。”裴妃看向司马确,道:“今年匈奴必然南下。豫州士民苦了整整两年,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饥饿、动乱而死者不知凡几。眼下刚刚有一点起色,若遭匈奴侵掠,必然熬不过去,届时死的人或比前两年还要多。如此情状,嗣安怕是也无法担责,届时追究下来,恐不美也。” 裴妃说这话时蹙着眉头,忧心忡忡。 司马确心中惶恐。 裴妃又道:“我们这一支,没几个人了。天子也看我们不顺眼,时刻想要铲除。陈侯系出越府,又勇冠三军,你们若联起手来,或有一线生机。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闹生分。否则,汝父、汝伯九泉之下,怕是也要担心。” 说到这里,裴妃的眼中已有些许泪水。 司马确的眼圈也红了。 有些话,外人说起来未必有多好的效果。 方才袁冲劝了那么久,司马确心中只是动摇,但恼怒依然存在着。 此时被亲伯母一说,司马确心中最后的块垒也消散了。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与邵勋对抗的理由。 对他而言,如今最大的威胁是匈奴,其次就是天子。 司马越、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四兄弟,当初是何等庞大的一股势力?今却只有南阳王司马模尚在了。 天子或许不太好动南阳王,但拿下他这么一个没什么威望的许昌都督却不难。 他现在需要外援,需要站队。 “伯母别说了。”司马确叹息道:“侄悟矣。” 裴妃欣慰地看了眼司马确,道:“世道这么乱,我们都要活下去。” 这话一出,司马确有些绷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邺城那一场噩梦,至今仍在午夜徘徊。 父亲和三位兄长,以及众多幕僚,皆为汲桑贼众所杀,就剩他一人侥幸生还。 “活下来”三个字,直中他那柔软又惶恐的内心——绝杀。 邵勋在一旁看傻了。 这年头,还真有人可以靠嘴炮拉来两万大军? 邵勋觉得他大大低估了裴妃。 突然之间,他觉得以后可能很难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章 摊子 司马毗跟着司马确回许昌了。 他主要是想玩。 司马确则是回去召集兵马。 春耕已毕,许昌世兵们可以从田间地头召集起来了。 账面上有两万,实际上也能召集起一万六七千。至于为何变少,主要是人不爱当世兵,逃亡了。 第一批世兵早就被八王之乱祸祸干净了,第二批也差不多完蛋了,现在是第三批。 说实话,若不是看在许昌都督能时不时赏点粮帛,又连年灾害的份上,谁爱当世兵谁当去,反正我是不愿意当。 司马确回去后,第一时间召集了屯于城下的世兵七千,然后派人开往陈留汇合。 与此同时,他想方设法召集工匠,开始打制箭矢、战车,以备不时之需。 拖油瓶暂时离开了,邵勋心中大喜。 但裴妃一路上都很安静,都在闭目养神,停下来休息之时,也在看书写信,着实没给他机会。 临近浚仪之时,邵勋收到消息,扬州都督周馥连连上疏,复请迁都寿春,天子下诏抚慰,不许。 另,兖州刺史李述在京中连连饮宴,与亲朋好友辞别,准备上路。 最后,还有一个好消息:北宫纯率五千凉州兵抵达潼关。 这是去年洛阳被围前,天子紧急摇来的人。人家确实忠心,河西的冬天严酷无比,且草料奇缺,不宜出动大股骑兵,但依然挤出了一支步骑混合的部队东行,经过数月时间,将要抵达洛阳。 吴前也跟着回来了。 一去经年,募来了两千士兵,购得马千匹。为防意外,张轨令其与北宫纯一起上路,故此时亦至潼关。 邵勋看到这个消息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早烦透了广成泽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阉马。这些年大力搜罗母马,给没去势的鲜卑公马配种,至今才发展到千余匹。 这次一下子得马千匹,听闻还有张轨作为回礼赠送的百匹马,他的马群又壮大了。 但这并不足以自傲。 马是一种消耗品,上了战场消耗更大。 急行军会消耗,冲杀会消耗,追敌也会消耗。 只要骑上了马背,就会有损耗。 一场大规模的骑兵会战,死伤个几千匹马很正常——伤,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死。 两千余匹马,真不够消耗几回的。 收到这些消息后,邵勋觉得有必要向裴妃汇报一下,于是他喊来了唐剑:“去驾车,我有机密要事禀报王妃。” “诺。”唐剑立刻下马,将驭手赶走,自己亲自驾车。 亲兵们听到有机密,立刻四散开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邵勋来到车旁,道:“王妃,仆有要事禀报。” 裴妃掀开车帘,看着邵勋,微微颔首。 邵勋立刻上了马车。 “何事?”裴妃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邵勋凑到她耳朵边,轻声说道:“匈奴已经在往河东输送粮草军资了。” “放心,刘妃还在棠梨院,我不回去,她不会走的。”裴妃稳了稳心神,说道。 “哦……”邵勋感觉自己没话说了。 在裴妃的目光注视下,怎么那么放不开呢?撩骚技能都消失了吗? 两人沉默片刻。 马车有些摇晃,晃着晃着,裴妃便依偎在了他怀里。 邵勋大喜,花奴这是要给我一点甜头吗? “你还有哪些女人?”裴妃突然问道。 “家中……” “你家中那两個我都知道。”裴妃说道:“还有呢?” “刘……” 裴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她你也敢觊觎?” 邵勋讪讪一笑。 “还有呢?” 邵勋微微有些迟疑。 裴妃换了个姿势,脸贴在他胸口,低声道:“现在说,我便不生气。” 眼神很认真,很真挚。 邵勋盘算着要不多说点?把得手的、没得手的都说出来? “惠皇后羊氏。”邵勋说了第一个名字。 裴妃的眼神之中露出些惊讶。 她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可知淫辱天家眷属是何罪名?” “做都做了。”邵勋回想起抱着羊皇后过夜时的场景,暗道再给我一次机会,还是要把羊羊给办了。 “我是真没想过你还有这份豪胆、这份本事。”裴妃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羊献容贵为皇后,又是先帝遗孀,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吗? 而且,这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很不好。 她看不透,觉得她很危险。 这狗东西连惠皇后都敢招惹,还得手了,裴妃不知该哭还是笑。 她努力控制着情绪,问道:“还有谁?” 还有?没有了。 邵勋看着裴妃的眼睛,心中默默盘算。 以前司马越没死,裴妃可能也没彻底下定决心,故对他多有纵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现在阿越死了,裴妃的想法或许有所改变。 她也是女人,即便再大气端庄,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邵勋胡天胡地。 诚然,你可以学王敦,娶了公主后,还在家里置办数十姬妾,裴妃严格来说管不了伱。 不过,天下事说到底不过取舍二字。邵勋想了想,还是裴妃对他的吸引力大,大多了。 但性格里冲动的一面让他想赌一把,一次性销账,省得以后再惹出麻烦。 “还有王景风、王惠风姐妹。”他说道。 裴妃这次受到的冲击没之前那么大,但依然很惊讶。 她想起了京中的传闻,顿时叹了口气,道:“王夷甫是那么好相与的?他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却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必有所求。” “花奴说得对。”邵勋将她抱紧了,厚着脸皮说道。 裴妃也不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还有谁?” “没了。” “襄城公主呢?” “我和她没——呃,算是吧。”邵勋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吧,我还得想想。”裴妃说道:“你招惹的这些女人,就没简单的。她们现在依赖你,顺服你,若将来安稳下来,天知道会多出什么事。” 邵勋点了点头,知道时机不对,便下了车。 裴妃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沉思许久,开始给徐州刺史裴盾写信。 ****** 唐剑看到邵勋出来,微微有些惊讶。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换了一人驾车后,默默跟了过来。 邵勋则来到路边,让亲兵搬来案几,盘腿而坐。 春日暖意融融,路边野花灿烂。 坐在充满泥土芬芳的草地上,他开始写写画画。 冀州、并州一带,应该也完成春播了吧? 种下一年的希望之后,接下来有些人就要忍不住了。 他在纸上粗略地画了条黄河,然后写上了几个渡口。 现在敌人只会派出小股骑兵南下,起的是骚扰作用。而且也不敢太过深入,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 古来军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后勤不足,执行什么战术动作都是扯淡,这一条直到21世纪都没改变过。 邵勋又在各个据点之间写上里程数,默默计算着步兵、骑兵的消耗。 这也是为将者必须学会的技能,通过驿道里程可以推算出敌军最远能运动到哪里。 另外,行军之时,小规模便罢了,大部队离不开水源,很多时候都沿着河流进军,通过这条可以猜测敌军的前进路线。 有的道路年久失修,且不甚宽阔,这也极大限制了敌军主力的通行能力,迫使他们不得不分兵——谁都知道齐头并进是最好的,但分兵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此一来,邵勋在纸上标出了好几条可能的进军路线。 可能性最大的,则描粗了一些。 他又默默盘算了下手头能调用的兵力。 屯田军能调动万人左右。 许昌有兵一两万人。 府兵及部曲可征发四千人上下。 义从军千余。 牙门军四千出头。 银枪军六千。 这就四万大军了,基本够用。如果实在紧急,还可以大肆征发堡户、屯丁、世家部曲庄客,凑个几万人不在话下。 当然,这里面八成以上都是农兵,平时不需要你养,但战斗力别指望有多强。 好在敌人也是一般货色,大哥莫笑二哥,凑合着用用算了。 打的时间长了,即便是农兵也会进步。 邵勋敢肯定,永嘉五年(311)的农兵战斗力,一定比他刚来洛阳那年强。 有的农兵部队,上阵次数多了,甚至已经可以熟练地列阵厮杀。 “给裴纯传令,调集郡兵至虎牢关,严格盘查来往行人。” “请新蔡王择良将两员,各率兵三千至管城、新郑驻防。荥阳裴府君另征发部分丁壮助守二城。” “给许昌陈匡传令,着其征发各家部曲庄客三千人,北上长社驻防。” “告诉新蔡王,许昌重镇,有数千敢战之士即可令敌知难而退,万勿轻弃。” 文吏写完后,又复述一遍,没有问题后,邵勋用印,交给唐剑。 信使很快奔马而去。 文吏继续等着。 写多了这些命令,他似乎也有那么点懂了,这才一路布置呢?其他路呢? 唐剑则有些吃惊。 只不过荥阳一个郡罢了,就占掉了这么多兵力,层层设防,层层阻截,可谓触目惊心。 关键是,敌人还不一定来,他们可以走别的路线。 “先发出去吧。”邵勋摆了摆手,说道:“陈留、濮阳这边,我再看一看。” 这是一次接收司马越遗产之旅,同时也是参谋旅行。 洛阳的吸引力逐渐降低,这对邵勋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敌军的用兵方向更多了,不会再局促在洛阳盆地之内。 同时也意味着,他的摊子是铺得越来越大了,西至弘农,东至东平,在千余里的战线上与敌对峙。 这需要海量的兵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章 风暴之眼 河湾对面是一个村落。 历经多次战争,村中的房屋尚未倾颓,但人烟却已然寥落不堪。 几个老人扛着锄头,麻木的前往田间锄草,似乎压根没注意到正从他们身旁走过的长龙般的队伍。 队伍很长,纪律约束得不错。途经农田时,不少人用目光打量着几位老人。 没有撤离战乱地区的人,往往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这几个老货,大概是全家死绝了,走不走都没区别。活一天是一天,哪天活不下去了,那就死。 这种心态,他们太了解了,或许他们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大军过半之后,一将策马离队,在亲兵的簇拥下,奔向村头的一座宅院。 宅院挺大的,前面是一個巨大的门楼,门楼后面则是天井庭院,再往后还有三进房屋。 房屋、门楼四周砌以高墙,墙很厚,上面可站人。 此等型制,在这些年是越来越流行了。 何伦来到宅院外时,却见上面挂了个悬券。 仔细一读,此宅作价十万出售。最下面还写了几个大字:“输估入官四千,买者给付。” “裴道期还挺讲究,临走还不忘官家。”何伦笑了笑,遣人通禀一番后,径直入内。 至天井之时,恰巧遇到从东厨出来的裴邵。 “裴长史竟然亲自下厨?”何伦有些惊讶。 “仆婢皆已遣散,唯有几人,年事已高,目盲耳聋,无处可去,便留着他们在府中洒扫。过一天算一天吧。何将军今日前来,或有要事?” “有贼骑自阳平渡河袭扰,践踏禾苗,烧毁房屋。刘王乔令我率军西行,驱散贼军。”何伦说道:“路过君宅,便来看看。裴长史悬券售宅,这是要去哪?” “徐州,你去吗?”裴邵看了他一眼,问道。 何伦哈哈一笑,反问道:“果是徐州?” 裴邵亦笑:“或许吧。何将军打算去哪?” “我不去徐州,去了怕是争不过王秉,再看看吧。”何伦说道。 裴邵点了点头,道:“便是回了东海,你怕是也争不过王秉了。” 王氏是徐州最有名望的士族,势力也最大。 王隆又是徐州都督,王秉还掌握着一部分军队,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去了不是任人宰割? 老仆端了一盘蒸饼出来,放在院中石桌上。 裴邵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袍服,额头隐有黑色烟灰,此时挽起袖子,道:“何将军既来,不如一起吃点?” “腹中正有饥火,须得此饼浇灭。”何伦笑着坐了下来,抓起一块蒸饼就啃。 裴邵的吃相也不怎样,大口嚼着。 二人如风卷残云般,很快将一大盘蒸饼吃完。 “听闻匈奴在河东囤积资粮,欲大举进兵关中,但最近阳平、顿丘一带又不太平,屡有贼军渡河南下,何将军怎么看?”裴邵舒服地拍了拍肚皮,问道。 “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何伦想了一会,道。 “未必吧?”裴邵皱着眉头,道:“石勒、石超、赵固屯兵河北,并未跟着去河东。” “我闻匈奴建制之后,置禁兵。”何伦说道:“此番攻关中,未必需要用到石勒等辈吧?” 裴邵想了想,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刘汉已经不再是草台班子了。无论它的官员水平怎么样,至少置办齐备了,整个朝廷是可以运转的。 或许,他们想靠自己的力量打下关中,而不是驱使外系降兵降将。 “如此一来,河南其实挺危险的。”裴邵又道:“看似兵不少,实则一盘散沙,须得快速整备起来。” 何伦一听,觉得裴邵话里有话,顿时认真看了他一眼,问道:“整备兵马,可得有个主心骨。今襄阳王范、刘王乔等人用事,却威望不足,号令不了幕府僚佐及军将,如之奈何?” “裴妃和嗣王不是来了么?”裴邵不再遮掩,直接说道。 “但有人说他们为邵勋操控……”何伦低声道。 “谁说的?”裴邵眼皮子一跳,问道。 何伦笑了笑,道:“长史明知故问,何必欺负老实人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完,他又问道:“陈侯到哪了?” “鄄城。”裴邵说道。 何伦点了点头,这和军中打探到的消息一致。 “你还有多少人?”裴邵又问道。 “还有七八千。”何伦说道:“有几个乞活帅带人跑了,没追。剩下的也不太稳,都准备等李使君前来呢。” 等刺史李述前来,意思已经够明白了。 李述是天子的人,投靠李述就是投靠天子。不,或许不该用“投靠”二字,天子乃天下共主,为他效力不是应该的? “王秉那边还好,兵众不下万人,他想把这支队伍拉走。但底下也是一团乱麻,很多豫兖之兵不愿去徐州。真要强行拉走,最多带走一半。” “刘洽部三千余人、骁骑军千余,倾向于王妃和嗣王。” 何伦说完,静静看着裴邵。 裴邵笑了笑,道:“人散掉了起码一半。襄阳王也没办法啊,没人听他的。剩下的这两万来人,也各有心思。我都不敢想象,一旦石勒攻来,谁能抵挡?” “石勒在忙着种地呢,一时半会来不了。”何伦说道:“再者,开春之时,便是胡人也有一堆事,马儿更是掉膘掉得厉害,不得养养?他现在也就只能派小股骑军袭扰,恶心下人罢了。” 裴邵嗯了一声,暗道军中之事,他还真不太了解。关键时刻,还是得用这些兵家子啊。 “听闻长史曾在琅琊王幕府为僚佐,不知建邺风物如何?”何伦问道。 “哦?你也想南渡?”裴邵笑问道。 “家里有人南渡了。”何伦说道:“我不走。” “有人走,有人留,本就寻常。若非司徒所征,我这会还在建邺呢。”裴邵说道:“琅琊王现在就是个空架子。” “怎么说?” “无兵、无钱、无粮。”裴邵沉吟了一会,道:“其上佐王导王茂弘终日奔波在外,拜访各地士族豪强。唔,你可别小看那些吴地豪强,有的虽然门第很低,甚至压根没有门第,但部曲庄客极多,动辄出兵一万、两万。琅琊王很注意拉拢他们,其实就是各取所需罢了。” 何伦了然。 听闻吴地有顾陆朱张四家,非常有名。 琅琊王却与吴地门第较低的豪强来往,很明显有借助这些豪强与吴地旧族分庭抗礼的意思。 当然,顾陆朱张四家也没有被冷落。官照做,日子照过,只不过要给周氏之类的新冒出头的吴地大族分润一点好处罢了。 这典型的王家手段嘛,王衍最喜欢用这招了,王导看样子也精于此道。 “其实,琅琊王对南渡的北人非常欢迎。”裴邵又道:“现在南渡的话,好处不少。等到将来去的人多了,可能就没这些好处了,甚至会受到打压。盖因无论是吴地新贵还是旧族,其实都不太喜欢看到太多北人南下,这是和他们抢食呢。现在还可忍受,将来难说。” 何伦听完,只觉江东也挺复杂的。 各种势力交织在一起,若非在那边做过官,真的理不清。 而且,建邺幕府的军队支柱居然是义兴周氏之类的江南豪强,让人大跌眼镜。 “这次琅琊王可能也派人来了。”裴邵压低了声音,说道。 “在哪?”何伦惊讶道。 “不知。”裴邵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收到一些老友的书信后,方知琅琊王派人前往琅琊国,搬取府中旧物。信中所言,语焉不详,这些人或另有使命,但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乱!真乱!”何伦感叹道。 小小一个范县,现在竟然成了风眼。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了,无论主动还是被迫。 坐了一会后,何伦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部伍中后,他看着手下的军队,微微有些忧心。 这些人,绝大部分是乞活军改编而来的。 司徒出镇之后,无力给他们置办太多装具,他们甚至还需要自己屯田解决一部分军粮。 乞活军和他们未必是一条心啊,天天有人嚷嚷着要散伙。 好在王妃、嗣王前来范县的消息传至后,人心安定了许多。 大家都在等,等接下来的会面。 他们这些司徒余孽,面临着被朝廷清算的风险,直如孤魂野鬼一般,迫切需要一个聚拢人心的主心骨。 无论是谁,带他们活下去就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章 措手不及 进入濮阳后,邵勋尽可能沿着黄河边的驿道走。不是他想看风景,而是想了解渡口。 甚至于,他还乘坐小船渡河北上了一次,实地勘察北岸的地形,看看有无筑城的可能。 筑城但不安置百姓,只驻军,纯粹的军事堡垒。 堡垒所需的后勤物资由度支校尉遣人运送,一次送半年的。 如果仓城足够大,储备一年的战争物资也不是不可以。 这种军事堡垒可比汲郡、顿丘这种正儿八经的城池好使多了。 老丈人从汲县传来消息:匈奴派出游骑在野外徘徊,践踏庄稼,四处破坏。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刘渊在世时,即便国中大将干了不少杀戮之事,但他一直是努力约束军纪的。但他死后,刘聪没多少约束军纪的兴趣,匈奴人打仗是越来越恶心,越来越百无禁忌了。 践踏禾苗、堵塞沟渠、烧毁房屋这种事,是人干的吗? 这么搞下去,汲郡也守不住。 庾琛请求派点骑兵渡河,不然无法驱逐匈奴游骑。邵勋倒是想帮忙,但他手头骑兵有限,派少了是送人头,派多了又给不起——银枪军也需要一定数量的骑兵配属作战。 不知道能不能联络刘琨。 他现在已经完全被包围了。 随着河内仅存的三个县为匈奴攻取,上党太守羊综南奔,潞县令温峤撤回晋阳,被姨夫刘琨征为参军。 因为庾敳之事,庾亮和温峤认识,关系不错。他曾在邵勋面前嗟叹过,说早知道就让太真继续在王衍幕府当祭酒了,搞什么历练?外放历练确实能长本事,结果回不来了。 现在的晋阳,完全就是一个孤岛,除了能联系拓跋鲜卑外,信使来一次洛阳都要冒被捕获的风险。 联系此人是有点困难的。 说到底,人还是要靠自己啊在,指望别人是不靠谱的。 从大河北岸查探回来后,邵勋得到了意外之喜:裴妃不让他再过河了,为此,允许他上马车“汇报机密”。 “过鄄城后,一百二三十里至范县。”邵勋指着地图说道:“现在那边非常乱,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何伦、王秉、刘洽之辈,忠心肯定是忠心的,就是私心杂念很多。对他们,还是要争取为佳。” “忠心也要看人的。”裴妃说道:“司徒在时,三人自然忠心耿耿。司徒不在了,忠心就少很多了。” “司徒不在之后,我却忠心了许多。”邵勋说道。 裴妃直接过滤掉邵勋暧昧的话。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后,他不再那么拘谨了,开始变得更富侵略性。 裴妃知道,他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她其实也快忍不住了,但现在不是时候。 “兖州的关键,还是诸郡士族,他们支持谁,谁就能站稳脚跟。”裴妃说道:“你连豫州都没吃下,何必又盯着兖州呢?鲁、梁、沛、谯等地,说反你反你,你没有半点办法。甚至就连南阳,如果乐氏反了,鲁阳关以南尽为敌土。那么大的胃口,不是好事。” “花奴说得是,以后不拈花惹草了,胃口小点也不错。”邵勋一本正经地说道。 裴妃白了他一眼,将他毛手毛脚的手打掉,又道:“你有数就行。世家大族有自己的考量,一旦权力交到他们手上,发展起来会更快。昔年魏武杀边让,后方说反就反,大业差点毁于一旦。你出身比魏武还差,人家反的可能更高。杀士族时一定要慎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下辣手。有些人,宗王杀了没后果,王衍、荀藩杀了也没后果,哪怕他们没有一兵一卒。伱拥兵数万,杀了却会有严重的后果,切记。” “我已经杀了荀藩之子和何家兄弟。”邵勋说道。 “以后谨慎一点。”裴妃叹了口气,主动搂住邵勋,轻声道:“我们都靠着你呢。” “那你要一直在我身边,帮我把关。” “嗯。” 成了!邵勋喜形于色。旧账一笔勾销,以裴妃的大气,她以后不会再拿这些来说事,赚了,哈哈,赚了。 我才两個女人,却有了好几个名额。 ****** 百余里的路,数日即到。 三月初三,范县西郊,出行的士民慌慌张张避往道路两侧。 在最后一通鼓响起后,充当先锋的一千二百名银枪军士卒从马车上取下铠甲、长枪、弓梢、弓弦,一一武装完毕。 随后,他们加快脚步,直接冲向了西门。 守门将卒其实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现在的脑子很混乱,因为接到的命令自相矛盾。 有人让他坚守城门,不得放任何人进来。 有人让他恭迎王妃和嗣王,不得阻拦。 还有人让他看着办…… 找心腹商议了半天,最后也没个结论。 而今天是三月三,士民要出城踏青游玩,不可能大白天的还关着城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于是乎,他想到了个折衷的办法:城门开着,守门兵卒在城外列阵,他上前交涉。 对面来人已经离得很近了。 守门军校大踏步上前,清了清嗓子,道:“诸位——” 话还没说完,银枪军伍长季收当先冲了过来。 冲锋之时,背上的认旗哗啦啦作响,可见速度之快。 “你——”军校感觉有些不对劲。 “拿下!”季收大喝一声,长枪高举过顶,直刺而去。 军校有些惊讶,更有点恼怒,怎么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呢? 直到此时,他仍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动手,而就是这种犹豫,让他吃了大亏。 原本从上而下刺向喉咙的长枪,在他闪避之后,突然以更快的速度扎向腿部。 军校勉强撤步。 刺向脚面的长枪倏然止住。季收双手持枪,竖着枪杆往前一打,对方便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从头到尾,季收都没想杀他。 而就在军校踉踉跄跄后退时,长枪已破空而至,遥指着他,让他不敢再造次。 跟随军校而来的几人手持长枪欲战。 顷刻之间,两人手里的长枪被击落在地。 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被长枪抵住喉咙——直到呼啸的风声停止时,这两人才发现闪烁着寒光的枪头已近在眼前。 五个人,一照面就被制服了,高下立分。 季收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 长枪在手,天下我有。 南征北战这几年,他见多了生死,看惯了在他们面前狼狈而逃的敌人。 没有人会是例外。 唯一让他感到烦恼的,或许就是骑兵了。 他是能打,匈奴骑兵敢下马与他厮杀的话,哪怕不穿铠甲,只用一杆长枪,他自信能轻易杀死对方好几个人,无奈人家不和他玩这个。 “看住他们。”季收拄枪站立于地,吩咐道。 军校默默看着他。 这个背插认旗的人,或许都谈不上真正的军官,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他长得也不好看,左手断了一根手指,脸上有道浅浅的刀疤。 身上的甲叶新旧不一,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一只鞋开裂了,脚趾头似乎都要露出来。 浑身脏兮兮的,仿佛从尘土堆里爬出来的一样,还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但他站在那里,眼神漠然,带着股藐视人命的味道。枪没有对着他,但就是让他不敢轻动。 “呼!”军校舒了口气,突然间释怀了。 己方这个样子,凭什么和人家打? 这种即便被万千匈奴骑兵包围都不会慌张的老兵,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对付的。 几人在这边站立着,另外一边,银枪军士卒直接冲散了守门兵卒,蜂拥入城。 甚至还有一股人,在向导的带领下,奔向了城北的一座营垒。 他们先是射了一通箭,将乱哄哄想要出营的驻军逼了回去,然后在营外列阵,等待下一步命令。 营垒驻军也摸不着头脑,干脆不出营了,就远远对峙着。 就这样,六千银枪军、七千辅兵(许昌世兵)很快将范县里里外外围了个遍。 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他们正在思考以怎样一种态度迎接王妃和嗣王呢,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一上来就动手。 襄阳王司马范、司徒左长史刘畴、东海王主簿何遂措手不及,直接被逼在了府中。 何伦、刘洽等军将神色平静,给自己能控制的军校下令:各自归营,勿得喧哗。 驻扎在城东的王秉立刻拉着部队跑路。 但事发仓促,很多部伍没及时接到命令,整个营寨一片混乱。 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一样,范县一下子乱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章 表态 范县,传闻为夏时顾国之地。 此时为东平国属县,唐时名寿张县,后世在梁山县境内。 兖州之乱时,曹操就剩鄄城、范、东阿三县未陷,前两者已经在东行的路上经过了,东阿则还在范县北边。 范县以东、以南,则是地域辽阔的大野泽。 此为上古九泽之一,至今犹存,远远望去,不似湖泊水泽,更像汪洋大海。 这样一个广阔的湿地,对东平、高平、济阴等地而言,弥足珍贵。即便是前年那个创世纪的大旱,依然能够保障一定的农业用水,不至于田地绝收。 整体而言,兖州是一个人口密集、富饶肥沃的地方。 魏武以之为基,攻伐天下。 到了国朝这会,苟晞依旧为被赶出兖州之事耿耿于怀——青州如何能跟兖州比? 三月初三傍晚时分,邵勋护卫着裴妃、司马毗宿于城外。 作为裴妃的兄长,裴邵揭下了悬券,亲自将妹妹、外甥迎入府中。 当天晚上,前来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很快就将不大的宅子挤了個满满当当。 邵勋搬了张胡床过来,让裴妃坐下。 嗣王司马毗自己搬了张小绳椅,坐于裴妃身侧。 邵勋在二人身后,按剑侍立。 来的人很多,司徒、兖州牧、东海王三套幕府班子的人差不多都到了。 司徒左长史潘滔、左司马冯嵩、从事中郎沈陵、王、杨瑁、军谘祭酒刘乔(对,就是那个曾打得司马越暴跳如雷的刘豫州)、参军邹捷、刘蔚、瞿庄、李兴、冠军夷、军谋掾眭迈、西曹掾光逸…… 王府左长史刘畴、主簿何遂、裴遐、监军裴邈、中尉刘洽…… 兖州牧幕府僚佐裴邵、程收等。 林林总总数十人,阵容之庞大,让人叹为观止。 而这,还是已经缩水后的规模了。 华轶、谢鲲、郭象、卞敦、阮孚、杨俊、雷思进、杜毗、颜含等人要么离府,要么病卒,已经不在此地了。 僚佐之外,还有军将、司马宗室。 邵勋在一旁看得甚是惊讶。 这么庞大的幕僚团,天子居然向外推,想要一个个清算,这是什么猪脑子? 在司马越幕府久了的人,或多或少都参与过针对天子及其宠臣的阴谋。这个时候,你就该大度一点,表示既往不咎,先把人和军队拉拢过来,把地盘吃下再说。 结果你要搞清算?简直笑死人。 人家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投靠你,到最后只能便宜其他野心家,比如琅琊王司马睿。 大晋有司马炽,中兴有望矣! “遥想去年正旦,王府之中高朋满座,欢笑宴然。”裴妃扫视一圈后,道:“诸君皆有高才——” “有人算无遗策,有参戎辅弼之勋。” “有人谙熟兵法,有出军殄寇之绩。” “有人心怀百姓,有活民庇人之功。” “有人文采斐然,有弘扬教化之利。” “有人洞明世事,有宣德镇抚之用。” “我等孤儿寡母,短于智谋,阙于军略,更无人望,纵有先司徒遗泽,亦不敢驱使众位英才。”说到这里,裴妃拭了拭眼泪,道:“近年也,亢旱逾年,蝗灾遍地,以致仓廪空虚,黎元困乏。又有匈奴枭豺,狼子野心,窥伺中国。如此窘境,妾与嗣王恐有心无力,诸位还是自推英才,担纲大任吧。” 场中一时间有些沉默,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襄阳王司马范叹息连连,垂首不语。 刘畴、何遂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何伦、刘洽看向司马毗,目光灼灼。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可见一斑。 从事中郎杨瑁咳嗽了下,道:“王妃言重了。镇军将军温仁宽明,聪敏孝爱,又是司徒嫡子,正合统御众方。或曰嗣王年少,但在座英才多矣,择其良者辅佐,何事不可成?经年以后,嗣王仁义已施,恩惠已加,声名播于大河南北,则大事济矣。”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杨瑁。 有人在思考。 有人在看戏。 有人在嘲笑。 不一而足。 杨瑁仿佛没感觉到众人射来的目光,躬身一礼,道:“仆请镇军将军至兖州视事。” 裴妃抬起头来,眼神之中一片茫然。 “仆亦请镇军将军视事。”这次说话的是王府督护满衡。 此人身份比较复杂,原为徐州刺史裴盾帐下骑督,山阳人。 后被司马越征用,带了一批徐州骑兵过来,并出镇的骁骑军将士,总共千余骑,统归其指挥。 即便在越府,他也一直与裴盾保持着密切联系。此时站出来说话,不由得让人猜测这是不是徐州刺史裴盾之意。 果然,满衡说完前面一句后,紧接着说道:“彭城裴使君深受司徒大恩,愿尊奉镇军将军之号令。”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声。 裴盾可是重量级方伯,他站出来支持嗣王,可比杨瑁一个幕府僚佐强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范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彻底放弃那份奢望,能不平静么? “仆愿尊奉嗣王号令。”何伦、刘洽二人大声说道。 他们地位是不高,但直接掌兵,分量并不轻。 但众人只是瞟了一眼,都把目光投向了侍立于裴妃身后的南中郎将邵勋。 邵太白的名声无需多说,幕府将佐们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与司徒之间的恩恩怨怨,仔细说的话,甚至可以说一天一夜。但司徒人都没了,有些事便无需再提了。 理论上来说,邵太白是越府家将出身,虽非奴仆,但却是正儿八经的臣属。 他其实是有资格表态的,毕竟都是东海一系的人嘛。 “仆受司徒恩惠,以至今日。”邵勋绕到裴妃、司马毗身前,躬身一礼,道:“镇军将军乃司徒血脉,今已长成,或可都督兖州诸军事。至于抚民之事,可另择幕府贤才辅佐。” 司马毗听得红光满面。 少年郎,哪个没幻想过自己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场面? 兖州这么大的地方,还有不少军队,可任其施为,简直——太好玩了。 他跃跃欲试地看着众人,看看还有谁支持他。 刘畴、何遂又对视一眼,尽皆暗叹。 稍顷,二人齐声说道:“愿奉镇军将军号令。” 老实说,这话说得有点不太情愿。 他俩都是徐州士族,乃司马越非常信任的心腹,知道自己的利益系于司马越一身。 但嗣王司马毗有没有能力保障他们的利益,二人心中都没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司马毗好歹是先司徒的骨血,有点香火情分,亲切感还是存在的。 若无裴盾、邵勋这类重量级人物站出来支持嗣王就算了,如今人家明确表示支持,还有什么好说的? 天子要清算大家呢,若不投嗣王,就要南渡建邺投琅琊王。思来想去,先在嗣王幕府干一段时间看看吧。 若合他们心意,就接着干下去。若不合心意,那就走。 此二人表态后,剩下的僚佐中,相当一部分也表态了。至于没表态的,那显然是不愿投一个少年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邵勋默默数了数人头,发现支持的人不少,声势很大,这便足够了。 军队支持固然很重要,幕僚们的支持更重要,盖因他们不仅仅只是一个僚佐,而是世家大族的代表。 你大可以代入封君、封臣的概念。 世家大族都是地头蛇,有军队,有资财,在地方上人头熟,影响力巨大。 他们支持你,就代表那处地方大体稳了。 他们反对你,伱的统治意志就无法顺利延伸到那片区域。 这就是之前很多宗王要大力招揽士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苟晞就是个反面例子。 他在青州不得人心——这个“人”,指的是士族豪强。 当然,苟晞也没得到青州普通百姓的支持,更被宗教代表天师道喊打喊杀,属实是四面皆敌,即便一时赢个几场,最终必然败亡。 邵勋算是个不好不坏的例子吧。 他出身太差,很难吸引士人的支持。后来多了个太白星精降世的传闻,让他的身世有了点神话色彩,如此一来,在统战士人的过程中有了不小的起色。 不然的话,即便他的政治手腕比张方、苟晞更出色,也不会有如今这个局面。 张方一开始也是想结好士人的,但被以河间望族毕垣为首的士人奚落嘲笑,此路不通。 苟晞初到青州时,听闻也想振作一番,但最后似乎没太多成效。 张方已死,苟晞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出身门第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是一个长期debuff,始终施加着负面影响,让你在和士人的竞争中起跑线就落后,然后负重与轻装上阵的士人赛跑,难度可想而知。 出身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金手指啊。 裴妃在一旁默默看着,见众人陆续表完态,哽咽道:“先夫亡故,遗泽尚在,诸君之情,妾铭记于心。然嗣王年少,尚需良才辅佐——”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杨瑁,道:“杨公奄有干才,忠勤用事,每每上书,椎心泣血。妾览之未尝不感慨良久,思有以报。范县僚佐军民,或可同请杨公为刺史,报予朝廷,恳请恩命。如此,妾感激不尽。” 众人一听,纷纷暗骂。 杨瑁这厮第一个跳出来表忠心,竟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 不过,即便心中不太舒服,这个时候也不会公然跳出来反对,纷纷随大流表示同意。甚至于,一些不愿在镇军将军府做事,打定主意要离开的人,也不介意列一下名,结个善缘。 此事定下之后,便只剩细节了,杨瑁打算把刺史治所搬到鄄城,兼顾各方。 镇军将军幕府驻地肯定不会设在范县,至于搬到哪里,杨瑁不太关心,那是裴妃、嗣王需要思考的事情。 “文事已毕,尚有军事。”裴妃又道:“范县诸军,杂乱无章,需得从速整顿一番,以待来寇。何、刘二位将军,深明大义,乃先司徒爱将,或可担当起重任。” 说完,又看向邵勋,道:“陈侯勇冠三军,屡战屡胜,可协助参赞一二。” 邵勋曾是越府家将,但现在不是了。真要论说,他现在是“天子家将”,统领牙门军数千人,所以裴妃在请他时用的是“协助参赞”,而不是直接下命令。 至于到底是“协助”还是“主导”,大家都懂——不懂的去看看满城的银枪军即可。 这般大张旗鼓杀过来,玩呢是吧?他就是裴妃和嗣王背后最大的支持者。 甚至于,王秉说得没错,他是裴妃、嗣王幕后的操控者,利用司徒遗孀、嫡子的名义攫取好处。 军队,他肯定要沾手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章 项目推介(为曾经那么认真s加更) 从三月初四开始,邵勋一边注意匈奴消息,一边整顿军队。 首先是军队员额的统计。 何伦帐下还有七千余,刘洽有三千多兵,满衡拥众一千二百余,都是骑兵。 另外,未及跟随王秉跑路的军队人数超过四千,这几天又陆陆续续跑回来两三千,真正被王秉拉走的,还不到四千人。 司徒卫队尚有千人。 这便是全部兵力了,步骑一万九千余人,是兖州最主要的野战机动兵力——至于地方守御,则全靠郡县自己想办法。 这么点兵,真顶不住石勒,哪怕大胡不出动骑兵,只靠步兵多半都能败之。 邵勋将其分为前后左右四营,何伦、刘洽各领左右二营。 作为徐州刺史的代表,满衡领前营,算是对裴盾有个交代。 满衡所领之骑卒,被邵勋收走。他有些不乐意,但这些骑兵里,超过一半都是禁军,他们对于回归邵太白帐下并不抵触,大势之下,满衡只能从命了。 后营则交由唐剑统带。 邵勋令他从亲兵中挑选数十骨干,屯田军那边也会挑选一部分敢打敢拼之辈过来,作为他统驭部队的帮手。 唐剑卸任亲兵幢幢主后,邵勋提拔队主蔡承接替其位置。 蔡承,字顺龄,广陵人,破落寒门出身。为求发达,曾主动前往东海应募,算是第一批来到洛阳的东海兵之一。 此人其实不擅长打仗,对阡陌务农、疏浚河渠之类的事情更感兴趣,但为人仔细,思虑周到,再加上又是自己人,非常忠心,最适合这个位置不过了。 三月十五是唐剑、蔡承正式交接的日子。 一大早,唐剑便仔细安排好了岗哨,然后准备案几、茶水、点心,站好最后一班岗。 院中又来了一批人,多为兖州本地士族,如高平金乡檀氏、郗氏、济阴冤句卞氏、陈留尉氏阮氏、考城江氏、考城蔡氏、泰山羊氏等都有人抵达。 这些本州士族中,有的本就有人在幕府为官,有的家族曾经有人在幕府做官,后来或死或走,还有的家族曾有人被司徒征辟,但未就。 今日召他们前来,其实还是为了稳定兖州的局势。 依旧是裴妃、世子当头,邵勋站在后面,充当压舱石。 没有任何人可以忽略他的存在,每个世家的代表说话时,总下意识瞟他一眼。 “大乱数年,民不聊生。时至今日,我等所思不过‘保家’二字。”来自陈留的江春叹道:“若能保得田宅寝园,谁又愿意南渡呢?” 江春六十多岁,乃前谯郡太守江蕤之子。 蕤,开国时封为亢父男,考城江氏也算是开国勋贵之后了。 江春当过县令,也入朝为官过,今在家颐养天年。他的侄子江统闻名乡里,袭爵为亢父男,先仕司马颖府,再入朝,后被司马越征辟,去年年底病逝于范县。 “江公所言极是。”说话的是考城蔡氏的一位名叫蔡鸣的族人,只听他说道:“王弥乱时,各家忙不迭自保。弥败走后,本以为天下太平,没想到又来了匈奴,屡次三番,陈留几为鬼域。老夫行走乡里之时,目之所及,皆是饥馑饿殍,见之不由潸然泪下,唉。” 蔡家就比江家强多了,祖上曾是曹魏丞相蔡睦(蔡邕之孙)。 睦子德,任乐平太守。 德子克,曾为成都王僚佐。司马颖败后,归家闲居。 司马腾镇邺之时,囊中乏人,于是征辟蔡克。克不就,司马腾百般威胁,最后终于去当官了。 但他运气很差,摊上了司马腾这個主。汲桑之乱时,与司马腾父子四人、车骑长史羊恒、钜鹿太守崔曼等一起被李丰部众杀害。 克子谟,先后被举为兖州孝廉、秀才,后被司马越征辟,不就。目前已带着部分族人、僮仆、部曲南渡。 江家其实也有人南渡了,与蔡家一样,目前留下来的,都是不愿意走,或者还没拿定主意的。 对江春、蔡鸣两位老人家而言,他们是真的没动力南渡了。 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祖宗寝园皆在此地,听闻江南又卑湿暑热,去了难以适应,不如不走。 而既然不走了,他们对兖州——至少是陈留——局势就比较关心了。 他们的诉求其实不多,保住他们的利益即可。 关于这一点,邵勋早已在和豫州士族打交道的过程中了解了。 时局若此,每个人都要妥协一点,他们已经不需要你给太多好处,只要能保住其利益。 说通俗点,整个河南大地上的士族豪强们,需要一个打手,一个能为他们抵御外侮的打手。 邵勋很好地占据了这个生态位。 司马越无法很好地做到这一点,所以他死后,兖州士族便不太支持这个幕府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卵用没有,还要花费钱粮,还要出部曲丁壮。与其这般虚掷,不如把钱攒下来,或者渡江南下,或者自己练兵,不比把钱扔水里强? “昔年东海王欲征辟我,因见解不合,很快离去。”江、蔡二人说完,金乡郗氏的郗鉴突然说道:“司徒出镇后,再辟,我推辞了。今天下鼎沸,民乱四起,我只想知道,嗣王如何保得兖州安定?” 这话很不客气,而且他说话时看的是邵勋,而不是司马毗。 郗鉴被司马越征辟,大概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司马越几乎什么人都要,郗鉴正好在洛阳,去看了看,很快便走了。 司马越出镇兖州后,再辟,郗鉴对他印象不好,二次拒绝。 苟晞也欲征辟郗鉴,郗鉴同样拒绝了,看不上他。因郗鉴在高平乡间训卒练兵,很有威望,苟晞并未强迫。 前阵子,郗鉴入朝为官,很快又辞官,原因是他看不上天子。 辞官归乡途中,郗鉴路过陈留,被乞活帅陈午所留。一番交谈后,陈午请他留下来,共同领导这支部队,郗鉴拒绝了,东归乡里。 这样一个人,哪怕表面再随和,其实骨子里是非常骄傲的。 他看不起司马越,哪怕他在郗氏族中并非嫡脉,而是偏远散支,投靠司马越可以加强他在族中的话语权,他依然不愿意委曲求全。 司马越都看不起,如何看得起司马毗一个毛孩子? 所以,他看的是邵勋,一个近年来声名鹊起,四处救火的年轻将领。 司马毗摸了摸头,也下意识扭头看向邵勋。 裴妃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司马毗很快回过头去。 邵勋对司马毗附耳说了几句。 “陈——孤以为,久守必失。我重兵屯于陈留,则匈奴自濮阳下。移师屯于濮阳,则匈奴寇高平。比至高平,匈奴又去荥阳。如此疲于奔命,必然败亡。”司马毗说道:“唯有捣巢,攻其必救,方有一线胜机。” “捣巢?”郗鉴笑了笑,道:“算是个不错的法子,但有这个能力么?” 司马毗又愣住了。 邵勋再附耳。 “咳咳。”司马毗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不行,将来未必不行。只要豫、兖诸族勠力同心,有粮出粮,有兵出兵,如此拣选精卒,严加操练,定然可以成功。” 郗鉴听了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再问,观其表情,显然不太看好。 自长平之战失败后,大晋就转攻为守,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如今匈奴占了大半个冀州、并州,同时吞食了司州之平阳、河东、河内等郡,又把势力深入关中的冯翊,还统领河西上郡故地,跨州连郡,俨然北方头号势力,他不来打你就算好的了,还主动进攻? 难矣。 三人依次发言后,其他家族也出来说了几句。到最后,核心思想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他们不是不愿意支持幕府,而是看不到希望。 投资一个没有效益产出的项目,一年两年就罢了,时间长了,真当我是冤大头啊? 而今最关键的,其实还是恢复他们的信心。 他们的信心很弱,因此不断有家族成员带着钱财、部曲、资粮南渡吴地,用脚投票,态度十分明显。 不过邵勋带着银枪军抵达后,他们稍稍恢复了一点信心,打算看看换人后到底如何。 谈话到最后,裴妃提起了镇军将军幕府驻地的问题。 邵勋提议设在陈留国考城县,原因有五。 其一,考城地近汴渠,有漕运之利,无论调兵还是运粮都比较方便。 其二,考城位处陈留、济阴交界处,方便联络兖州腹地。 其三,考城离梁国、陈郡很近,便于邵勋支援。 其四,考城所在的陈留国,其士族几乎占了兖州一半,便于就食。 其五,考城附近还有乞活军陈午、王平两部,便于用司马越嫡子的名义招抚监管。 “王妃、嗣王,仆请复置济阳郡,可领济阳、外黄、考城、冤句四县。”邵勋说道:“镇军将军坐镇考城,兼领东西,如此兖州之事大有可为。” “此事需得上疏朝廷,得天子允准方可。”裴妃点头说道。 济阳曾经出现过,领三县,其中就有考城这个在国朝初年罢废的县份。 济阳郡罢废后,考城并未跟着罢废,而是划入陈留。 邵勋提议复置的济阳郡,有江、蔡、卞三大家族,其中蔡氏、卞氏都出过名士,家势还不小,摆明了是要吃他们用他们的了。 当然这对他们也有好处,就看怎么理解了。 “这是自然。”邵勋与裴妃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章 各项安排 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数骑渐渐远去。 “竟连寒食节都没过,就匆匆离去了。”王舒叹了口气,郁闷地说道。 “处明何必忧虑?”周顗策马追了上来,轻笑道:“中州风云激荡,乱成一团,非我等快意之地。早晚会有人灰心失望,渡江南下的。” “也是。”王舒转忧为喜,道:“还是伯仁会宽慰人。” “也是宽慰我自己。”周顗哈哈大笑道。 王舒,王导从弟,现为司马睿镇东将军幕府参军。司马越曾经征辟过,不就。王敦任青州刺史时,王舒从其上路,欲往州中任职,结果大家都知道。 司马睿自徐州南渡建邺后,王家下了大本钱,几乎三分之二的族人尽皆南下,往依附之,王舒就是其中之一。 周顗出身汝南周氏,现任司马毗镇军将军幕府长史。但他不想干了,追到范县请辞后,跟着王舒一起南下。 至于老家那边,他也派人回去知会了,后面会带着家人、仆婢、部曲离开。 北方实在太乱了,到处都是铁与血,而南方却是和风、柳絮、美酒、佳人,岂不美哉? 他俩身后还跟着数人,都是原司马越幕府的僚佐。在王舒的劝说下,各自离府,渡江南下,投奔琅琊王。 古话说,人离乡贱,对士人来说也是如此。 你确实可以带着部曲庄客一起过去,但问题是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撑。开荒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至少头一两年是纯亏损,你必须养着他们。 江东官府会出一些补贴,但自己也得出钱,这是毫无疑问的。 随着南渡之人越来越多,江东诸郡的粮食价格都被买上去了,甚至有钱都买不到,你必须通过关系网从别人那里借,待开荒成功后再行归还。 这个时候,有亲朋好友在当地做官就非常重要了。 跟着王舒去的这些人,就是去做官打前站的,以利将来家族的整体南渡。 他们是士人,读过书,有见识,有一定的管理经验。就现阶段而言,琅琊王那边是有多少要多少,因为他想在南人、北人之间搞平衡。 另外,把北方人才吸引过去,也是削弱对手的手段之一,总之好处多多。 “那边是什么人?”王舒马鞭一指,看着数十步外踟蹰前行的百余人,问道。 周顗凝神一看,道:“应是南下乞讨的百姓。我自洛阳、荥阳、濮阳一路行来,见到了不少。匈奴派了小股游骑南下,一股也就一两百骑的样子,携数日食水,四处袭扰。百姓见得贼来,纷纷走避。匈奴人也不追击,但毁坏禾稼,烧毁房屋,然后呼啸离去。” 虽说现在百姓们都开始聚居了,但有的堡壁并不大,没法把所有人都装进去。很多百姓仍然住在坞堡外,只是有敌人到来的时候才集体入坞躲避。 况且,人可以躲,田地没法躲,你如果对付不了那两百个匈奴骑兵,就只能任其施为——如果战意坚决,在野地里将敌人击退,或许可以阻止敌人对庄稼的破坏,但不是每个坞堡都有能力做到的。 周顗一路行来,就在濮阳遇到了一股匈奴骑兵,差点为其所获。 “如此看来,邵勋在河南也不容易。”王舒舒了一口气,道:“按照邵太白的话说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哈哈。他直面匈奴兵锋,天天被人掳掠,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周顗听了有些皱眉,道:“处明,陈侯挡在前面,对江东亦有好处,何必说风凉话呢?” “也是。”王舒告罪一声,不再多言。 截至目前,琅琊王依然尊奉朝廷号令。 广陵去年没运多少漕粮进京,江东诸郡乐得轻松,今年却要开始起运了。这是一個很明显的信号,琅琊王依然是大晋臣子,尊奉洛阳正朔。 作为琅琊王的臣属,他确实不该多说。 周顗又扭头看了眼范县方向。 这几天,镇军将军幕府一直在操办司马越的丧事。 司马越死后,一直停殡于城内,这次算是风光下葬了。 对他们这个层级的人物而言,丧事就是政治活动,意味着很多东西。 司马越下葬完毕后,意味着他的时代彻底结束,幕府僚佐们将在新主君的领导下,开启新的政治生涯。 周顗听闻,兖州各大士族基本都派人到场了,比司徒生前来的人还齐。 诚然,死者为大,没人会跟死人过不去。但若没有陈侯率军前来,事情没这么简单。 从出席葬礼的人员来看,兖州士族估计也想看看陈侯这个名满洛阳的将领,能不能为他们顶住匈奴凌厉的攻势——不求完全挡住,但至少要比以前有所改善。 北方的局势,正在外力和内因的相互作用下,不声不响地发挥着深刻的变化。 ****** 三月底之时,消息一下子多了起来。 寿春周馥依然在兜售他的迁都计划,并提到今年漕运可能有些困难,因为荆州遭受了战乱。 此疏一出,人人侧目。 琅琊王司马睿请罢周馥之职,双方还在打嘴炮,将来会不会动刀兵,谁都不敢说。至少,司马睿有很强烈的办了周馥的冲动。 荆州方向,羊聃率军南下,再败王如,斩首三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进抵襄阳城下后,因为久攻不克,营中发生军乱,羊聃仓皇逃窜,为王如所败,损失惨重。 收拢残兵之后,一路退回新野,舔舐伤口。 匈奴攒了数月,在河东囤积了一定数量的物资,终于没有耐心了,开始进攻。 南阳王司马模遣大将赵染率军拒之。染军屯于蒲坂津,凭河而阻。 另有一路开往潼关镇守。 这两路人马,汇集了关中所有的能战之兵,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略意图十分明显。 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怕。 司马模担心匈奴突入关中之后,群胡响应,局势瞬间糜烂。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战场放在外面,尽可能远离长安。 更何况,蒲坂津、潼关两大锁钥之地不守,你还打什么仗? 湘州那边还在打,形势不太妙,因为官府压根就没什么兵,只能临时召集。而临时拉起来的丁壮与巴蜀流民相比,可能还要略逊一筹,再加上士气上的差异,官军十分被动,已经让杜弢逼近长沙了。 幽州王浚再一次深入参与鲜卑战事。 三月牧草尚未返青,段部鲜卑就遭到慕容鲜卑突袭,损失惨重,不得不向王浚求救。 浚率步骑数万东行,算是讲义气的。 说起这个段部鲜卑,就注定无法避开六年前的长安之役。 段部深度参与八王之乱,本来就陆陆续续战损了数千骑,长安再死五千,一下子元气大伤。 要知道,能派来中原的并不是老弱病残,而是相对身强力壮之辈,几年内被干掉一万余人,对总人口不过十几万的段部鲜卑来说,是难以承受之痛。 草原资源有限,部落仇杀不断。 慕容氏、宇文氏见得段部显露颓势,如何不上前分食? 这些年来,王浚其实一直在给段部输血,三四次派兵救援,损失了不少兵员和钱粮,让段部鲜卑堪堪维持到现在。 但也只是稍挽颓势罢了。 段部鲜卑不断丢失草场,损失牛羊和人丁,实力日益单薄。或许,要不了几年,他们就将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慕容鲜卑或宇文鲜卑——也许是拓跋鲜卑? 邵勋看到这里时,感觉有些奇怪:“王夷甫将这些告诉我作甚?” “陈公有所不知,太尉曾经设想过,令王浚自幽州南下,陈公提兵北上,夹击石勒、石超等辈,收复冀州。”杨瑁说道:“然王幽州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却已无力南下。” “王浚此人,离了鲜卑简直不知道怎么打仗。”邵勋嗤笑道:“以前鲜卑帮他打仗,现在他帮鲜卑打仗,真是一对好翁婿啊。” “王幽州也是没办法。他与慕容氏、宇文氏没有交情,失去段部鲜卑外援后,他拿不住河北,别说匈奴了,石勒他都打不过。”杨瑁摇头叹息道:“陈公可不能指望此人,他不行的。” “我不会那么蠢的。”邵勋说道:“杨公,兖州诸事,你可得费心了。嗣王督军兖州,名不正言不顺,尤需杨公支持。” “我这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杨瑁苦笑道:“天子真会同意吗?” “天子会同意的。”邵勋笑道:“因为洛阳朝堂上还是有聪明人,他们会发现,洛阳已经被顶在最前线了。关中战火将燃,一旦沦陷,洛阳情势更加危急,这个时候就更需要豫、兖、徐诸州支持。我总说‘相忍为国’,我忍了,天子也得忍忍嘛。他不想忍的话,会有人劝他忍。如此而已,杨公勿忧。” 杨瑁再度苦笑。 两次苦笑,原因却不一样,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懂了。 “徐州那边,陈公安排妥当了吗?”杨瑁问道。 “徐州裴使君已表司隶校尉糜晃糜子恢为东海内史。”邵勋说道:“此事应无大碍。” 司马越死后,糜晃彷徨无比。 性格决定命运,他试图弥补邵勋、司马越之间的裂痕,到最后两头不落好。 当然,邵勋其实对他没什么意见。 徐州太远,他压根管不了,裴妃母子属意糜晃,他也没意见。 原本的内史是太原王承,司马毗的老师之一。但王承已决定南渡建邺,位置就空出来了。 糜氏是东海本地士族,门第不高。 这些年,因为在洛阳步步高升的关系,糜氏在老家发展迅猛,很多百姓乃至豪强前来依附,实力大增。 有家族势力支撑,再加上官职带来的便利,应该能与王氏分庭抗礼吧? 其实邵勋更希望他能与王氏联合,共守东海国四郡,就是不知道行不行了。 “明公,该走了。”蔡承从门外走了进来,禀报道。 “好。”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又对杨瑁行了一礼,道:“杨公保重。我令唐剑屯于廪丘,一旦有变,须臾可至。” “劳陈公费心了。”杨瑁回了一礼。 邵勋就此转身离去,踏上了归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章 忠于什么 “裴廓、李恽无能,不能阻敌于国门之外,枉负朕意,要他们何用?”天下局势日益崩坏,天子阅览奏折,每每七窍生烟,于是干脆不上朝了,到华林园散心几天。 不过,他终究放心不下朝政,着宫人把奏折搬来,他心情好些便批阅几份。 有时候也会召集重臣至此问对,今天被喊来的是新近升任司空的荀藩、尚书令刘暾以及中护军荀崧。 时已四月,算是初夏了,文武百官都换掉了青色官服,改穿朱红色官衣。这会聚在一起,也不说话,但以目示意。 天子搁下御笔,走到一幅张挂起来的舆图前,看了许久后,突然问道:“若迁都寿春,该怎么走?” 荀藩眼皮子一跳,道:“陛下,现在走不了了。” 匈奴大举入侵关中,赵染守蒲坂津,一开始打得蛮好的,随后不知道是飘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向南阳王司马模求冯翊太守之职。 对这种临阵邀赏的恶劣行为,司马模当然不能同意了。 赵染大怒,直接率军投降匈奴,让人目瞪口呆。 汉主刘聪闻讯大喜,以染为平西将军,着其率众南行,截断潼关守军粮道。 关中的战争打成这个样子,让人始料未及。 几乎与此同时,刘聪又遣呼延晏率步骑二三万人南下,牵制洛阳朝廷,不令其救援长安。 天子气的就是这件事情。 还不到三万匈奴兵,且其中鱼龙混杂,真匈奴未必有几个,浩浩荡荡南下洛阳,视大晋满朝文武于无物。禁军诸将却言兵少,请调凉州兵出击。凉州兵又以四年三来,长途跋涉,苦战连连为由,请发赏赐若干。 没有人愿意痛痛快快为朝廷打仗了! 司马炽知道,他真正生气的是这点。或者说,他害怕的也是这点。 在以往,凉州兵二话不说,先上去猛冲猛打,将敌人击溃后,再行领赏——有没有另说。 这才过去四年,凉州兵不过来了洛阳三次,就疲了吗?心中有怨气了吗? “调绢万匹,付予北宫纯。”生完气后,司马炽心底涌出股无力感,道:“着其屯于大夏门外,若有匈奴贼众而来,立击之。” “陛下,臣以为或可调邵勋西来,着其与北宫纯合兵一处,共击匈奴。”荀藩建议道。 五千凉州兵有点少,若将银枪军也调过来,则把握大增,一定能把呼延晏打回去,免得他们再来毁坏河南诸县的庄稼。 “邵勋?”司马炽一听,顿时冷笑。 他霍然转身,走到御案前,翻找了一会,拿出几份奏疏,扔在案上,道:“荀卿不妨看看,这些事和邵勋脱不了干系。” 荀藩瞄了一眼,心中了然。 他虽然已经卸任尚书令,但在尚书台系统还有老关系,消息灵通得很。 这几份奏疏,其中一份是兖州军民请以杨瑁为刺史的表状。 这事荀藩也很愤怒,因为李述是他推荐的,结果先是在虎牢关被拦阻十余日,理由是有匈奴游骑南下,不太安全。至陈留时,路遇贼匪,吓得避往荥阳。 前几日,李述写信给他,言辞恳切,语气哀求,说他不想当兖州刺史了。 荀藩沉默了好久,最后只轻叹一声。 邵勋终于也甩出这一手了。 诚然,这种恶劣的先河并不是邵勋首开。但他开始这么搞,无疑加剧了这种恶劣的风气,对他其实也有坏处,只不过好处似乎更大一些,权衡利弊之下,最终走上了这条路。 荀藩装模作样看完奏疏后,又拿起另外一份。 这是请镇军将军司马毗都督兖州军事的奏疏。 在荀藩看来,这完全是胡闹。 都督是国家公器,岂能父死子继?况且司马毗年纪也太小了,不合适。 看完这份后,还有两三份,但都是小事了,比如请置济阳郡,比如徐州裴盾表糜晃为东海内史等。 荀藩放下最后一份奏疏后,说道:“陛下,眼下还得靠陈公维持漕运。在这件事上,他是有功的……” 呃,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便如同火上浇油般,让司马炽愈发怒火中烧,只听他说道:“邵勋此人,薄有微功,便弄兵恃宠,不受文告,不服朝廷。朕本贵清净,不欲追究,然其变本加厉,为司马越余党索要官位,为东海孽息讨取名器,前番又有阻朕追贬东海为县王之举,所作所为,哪有点臣子的模样?” 荀藩无语。 若论与邵勋的仇怨,他可比天子多多了。长子道玄在长沙王乂幕府之时,便为邵勋所杀,你道我不恨?只是人不能仅凭感情用事,世道如此,有些委屈只能深埋心底,取舍、权衡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臣闻邵勋于陈郡练兵,拥缇骑以巡漕渠,建幢伍以御贼寇,夙夜忧勤,不敢懈怠。”刘暾上前说道:“前番荆州,破侯脱于堵阳,后至司州,败王桑于新郑。石勒攻荥阳,石超寇陈留,皆为截断漕运之毒谋,而邵勋化解之。以此观之,陈公实为国家之巨屏、陛下之爪士啊。” “你们——”司马炽看了眼荀藩,又看了看刘暾,心寒无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即便司马越秉政之时,他俩也没有投靠过去,而是忠贞许国,心向天家。既如此,他就不明白了,在邵勋和司马越余党这件事上,为何就不能顺着朕的心意,驳斥邵勋、司马毗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破坏他们的奸谋? 难道朕错了吗? 司马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看向荀崧,问道:“景猷,你怎么看?” “臣以为豫、兖二州地接枭境,兵凶战危。”荀崧暗叹一声,天子还是不放过他,理了理思绪后,便说道:“陛下登基以来,贼寇屡屡南下,无人能挡,直至陈侯之国,方稍遏贼锋。去岁王桑槛送洛京,百姓闻之,无不欢欣鼓舞,皆言大晋中兴有望。河南有此等大将,方能为朝廷拒河北狼烟,备黑山贼寇。若换了他人,臣担心让石勒如入无人之境,突至襄阳、江夏,汇合王如、杜弢贼众,则大势去矣。” 司马炽身形晃了一晃,脸色很不好看。 好似福至心灵,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是王衍还是荀藩,他们都不会绝对站在自己这边。 他们或许忠心,但忠的是什么,却颇堪玩味。 忠于天子还是忠于朝廷,对他而言有本质的不同。 若将自己换成先帝,他们一样忠心。 呵呵,好啊,太好了。 想明白这点,司马炽只觉心里堵得慌。 堂堂天下共主,却不能令股肱之臣彻底归心,然后君臣相得,上下一心。 如此看来,迁都也没什么必要了。 周馥难道与荀藩有什么两样吗? “朕乏了,些许事体,卿等看着办吧。”司马炽心灰意冷,挥了挥手,说道:“另以苟晞为大将军、大都督,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 说罢,不待臣子们的反应,直接乘舆离开了。 荀藩、刘暾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青、徐、兖、豫、荆、扬六州本就各有都督,如今再搞個大都督,给了苟晞节制六州军事的名义,这是要以毒攻毒吗? 荀、刘二人不打算拒绝,因为这道诏命其实没啥用。 司马睿会听苟晞的? 山简会听苟晞的? 邵勋会听苟晞的? 也就徐州王隆可能怕一些,他是“监徐州军事”,在都督当中算是名义比较弱的。但考虑到东海王氏的存在,苟晞未必能插手徐州军事。 天子纯粹是在发泄愤怒情绪。 这边几人在讨论该如何处理奏疏,那边天子已回到昭阳殿寝宫。 皇后梁兰璧惊喜地看着天子。 天气有些暖和了,皇后穿得略微单薄一些,胸前蓬蓬的,腰肢细细的,脸蛋红红的,司马炽看了只觉口干舌燥。 皇后感觉到了天子的目光,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迈着轻盈的脚步上前,用惊喜中蕴含着爱恋的目光看着天子。 天子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但突然间脸色一白——刚刚有些苏醒,却又沉睡了。 皇后低着头,不敢看他,满脸羞不可抑的表情,美艳不可方物。 但等了许久,不见天子有任何动作,顿时明白了,暗叹一声,轻轻拉起司马炽的手,道:“陛下,妾做了点心——” 司马炽仿佛手里是什么毒物一般,慌忙甩开,退后半步。 在皇后惊愕的目光中,他偏过头去,说道:“朕闻卫将军与西州流民帅多有来往,与京兆尹梁综更是同族兄弟,皇后你——书信一封,问问卫将军可愿出任宛城都督。” “嗯。”梁兰璧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应道。 “语气重一些,让卫将军莫要推辞了。”司马炽说道:“他若不就,朕就亲至府上。” 梁兰璧再应一声。 父亲一直不愿掺和这些事,但天子已经没耐心了。他迫切希望父亲出来帮忙,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朝中忠臣不少,为什么要用外戚呢? “切记,尽快。”天子又强调了一遍,然后匆匆离去。 看其身影,竟然有几分狼狈的意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一章 西州士人(为盟主文天勿佐加更) 梁芬收到书信时,正在家中待客。 来客多为西州士人,为首者乃前司徒幕僚阎鼎,字台臣,天水人。 司马越故去后,树倒猢狲散,走了不少人,阎鼎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在朝中没有关系,自身门第也不太行,如今的朝廷与几年前又大变模样,真的没有办法了。 阎氏郡望在天水、金城二地。 汉末时有凉州别驾阎温,又有韩遂部将阎行,阎鼎算是阎氏中第三个比较知名的人物,先举秦州秀才,再被时任太傅的司马越辟为参军,仕途走势非常不错。 但司马越死了,阎鼎也没办法,只能跑回来。 现在他的身份是流民帅。 河南郡的关西流民不少,阎鼎出身秦州,又有名望,于是一部分人推其为主,在密县以西的山间盆地内聚居耕作。 流民帅、坞堡帅这种身份,本不受他们这些士人青睐,但如今不是没办法了么?掌握一支力量,总比两手空空好。 其实,像他们这些在本乡流民中有威望的士人,当个坞堡帅、流民帅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王如是京兆府小军官,众推其为主。 蜀郡人杜弢本来是镇压巴蜀流民叛乱的县令,造反的流民还推其为主。 关西流民自然也会奉阎鼎为主了。 门第、出身这种东西,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已经深刻融入了社会文化、风气、传统之中,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所有人。 即便一些人起来造反,诛杀士族,但他们内心之中,隐隐有自卑感,有士族愿意与他们合作的话,甚至愿意交出领导权,奉其为主,这并不鲜见。 时代风气、价值观这种无形的东西,往往比有形的庄园、坞堡还要难以打破。 邵勋就试图扭转这种风气和价值观,这是比击败匈奴还要艰巨的任务,他的思路是从经济基础下手,理论来源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效果如何,难以预知。 卫将军梁芬现在是西州士人在朝中的领袖之一。 天下士人是有畛域之分的,总体而言,西州士人在洛阳混得不咋地。 今日来梁府拜访的,除阎鼎外,还有秘书丞傅畅等数人。 畅父祗,新近升任司徒,位高——但权不重。 畅兄宣,曾为司马越右长史,后入朝为官,差点与高光等一起被杀,侥幸得免。 卫将军梁芬之下,当以北地泥阳傅祗为第二人。 但总体而言,西州士人在朝为官者依然不多,他们的大本营还是在关中。 比如,梁芬族弟梁综现为京兆尹,梁纬为北地太守,梁肃为频阳令,梁综之舅索綝为冯翊太守…… 大将军梁冀的后人,本就是关西豪门,在先帝时有些没落,梁兰璧当了皇后后,卫将军梁芬虽然不掺和任何政事,但梁氏族人好处不断。再加上他们会做人,本身势力大,南阳王司马模也开始重用梁氏,于是渐渐有了起色。 梁芬是关西士人在朝中的总枢纽,很多聚会都在他府上举办,阎鼎对此又羡又妒,但时势若此,由不得他不低头。 “台臣你有上进之心,我素知之。”梁芬斜倚在榻上,叹了口气,道:“但南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那位太白星精遣六幢兵戍守宛城,我去了又如何施为?” “王如……”阎鼎小声说道。 “王如野心大了,未必会听话。”梁芬说道:“我若去宛城,或能拉拢一些人过来,但王如不会降的。况且我手头无兵,难上加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梁公何谓无兵?”傅畅说道:“昔年镇压张昌之乱,每有重臣南下,禁军都会分拨一部分兵马,着其统带。梁公若南下,朝廷怎么着都要分兵数千,这不就有兵了么?况且,北宫纯不是在城北么?” 梁芬不置可否,只道:“北宫纯数来洛阳,确实拜访过我几次,其帐下诸将,有几个我也认识。但他们终究要走的,如何能长留洛阳?” “梁公谬矣。”傅畅还没说话,阎鼎却急切道:“仆前几日在新安,收拢了一批溃兵,乃潼关守军。因后路被断,为赵染所败。梁公若派人去招抚,应能再拉来数千人。匈奴攻入关中之后,潼关归路断绝,凉州兵如何回返?” “今天子欲令公出镇都督,不如讲讲条件,把凉州兵带走。再调拨一部分禁军,或去弘农招抚潼关溃卒,凑個一万人不在话下。” “宜阳杜氏兄弟,向来敬重梁公,逢年过节,礼数不缺。他们也是关西人,其族人杜勋刚奉张凉州之命至洛阳,献马五百、毡毯三万。梁公不妨试探一下,说不定也能拉一点钱粮部曲过来。” “再者,仆帐下亦有数千家关西流民,愿奉梁公号令。” “梁公。”傅畅紧接着说道:“关中战乱不休,定有羌氐胡汉百姓出武关入南阳。梁公昔年结好于羌氐酋豪,威望隆著,抚之不难也。如此一来,兵有了,民也有了,何惧也?” 梁芬默然良久。 片刻之后,他起身踱步,叹息连连。 傅畅还好,阎鼎却急得不行。 这么好的机会,梁公为何不把握住呢?他出任宛城都督,监沔北诸军事,自己若跟着他上任,定有大大的好处,跟着他的数千关西流民也能有个着落。 “关东终究不是咱们的地盘啊。”梁芬叹了口气,道:“若此时在长安,老夫二话不说,当仁不让,定给尔等一份前程。荆襄南阳之地,情势复杂,既有王澄、山简等朝廷重臣,还有王如、严嶷等流民帅,那位邵全忠更是与南阳本地豪族联手,安插私人,野心勃勃。老夫若去,定然与他对上,唉。” “梁公!梁公哎!”阎鼎急道:“邵勋家世不振,势力不张,摊子又铺得太大,而今实控者,不过洛南、襄城、陈郡寥寥数地罢了。颍川、南阳、顺阳、鲁国等地或依附之,但并不可靠。偏偏他还不知足,东行范县,抢夺司马越遗产。他已经吃撑了,根本控制不了这么大的地方。梁公去宛城,乃朝廷诏命,谁敢阻拦?” 梁芬微微思索了一下,问道:“邵勋在何处?” “刚奉东海嗣王及太妃至考城。”傅畅回道:“他应当还在部署兖州防务,试图驱逐南下袭扰的匈奴游骑。另,刘聪遣赵固等人率众东行,进入青州,试图汇合曹嶷大军。苟晞在上个月与曹嶷打了一仗,小胜。苟道将连胜三场,兵越打越少,曹嶷败了三场,兵越打越多,赵固等人再至,苟道将恐难敌也。青兖徐一带,变故在即,邵勋没有许多精力兼顾各方。他是插手南阳了,但一应军政多委地方豪族,梁公若去宛城,没想象中那么难。况且,关西胡汉流民还在不断进入南阳,后援不绝也。” “邵勋……”梁芬闭目思索。 他经常听到别人提起“邵太白”,名声太大了。 他也研究过邵勋的过往,对他非常欣赏。自问易地而处,他做不到这般地步。 有勇、有谋、有见识、有手腕,不贪功冒进,但夯实根基,知晓进退,步步为营,此等本事,莫非天授? 他想起了那个谶谣。 唉,他若是关西人就好了。哪怕不是士人,梁芬也愿意重金资助他——西州胡汉杂处,战事频繁,有门第之分,但没有关东士人那么看重。 “有些时候,老夫都觉得愧对天下士民。”梁芬突然苦笑一声,道:“享用着高官厚禄,却一言不发、一事无成,上朝下朝,形同木偶。邵太白武能破敌,文能安民,老夫不如其远甚。他在河南也不容易啊,四战之地,疲于奔命,却还有人给他扯后腿,唉。再弄下去,国事都要败坏掉了。” “梁公……”阎鼎心底一凉,这是不愿去宛城? 傅畅也微微有些失望。不过他心态好,对功名利禄没阎鼎那么热切,不去就不去吧。 大家在朝堂内修修补补,勉力维持,走一步看一步吧。 “明公。”厅外来了一老仆,瞟了眼傅畅、阎鼎等人后,径直来到梁芬身边,附耳道:“宫中传来消息,天子对明公‘卧病’十分不满,大发雷霆之怒,不日就要来府中探病,还说……说……” “说什么?”梁芬皱眉问道。 “说明公若无法起身,可乘板舆赴任。”老仆说道。 梁芬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阎鼎、傅畅不解地看向他。 梁芬摆了摆手,遥望庭院中随风飘摇的草木,叹道:“人如草芥,即便公卿亦不得免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二章 无题 五月中的时候,汉、晋双方的战事开始上强度。 匈奴只出动了数万步骑,规模不大,但已经逼近长安。 降将赵染为先锋,先败潼关守军,吞并其部伍,然后击败晋将淳于定,俘斩甚众,再至长安,南阳王司马模已无一兵一卒,遂降。 赵染将司马模送至汉河内王刘粲手里,战事大体结束。 前后只用了一个多月,消耗非常轻微,且绝大部分仗是降将赵染打的,即晋兵打晋兵——司马模就因为一个冯翊太守而丢了长安,不由得让人扼腕叹息。 匈奴主力开始撤退,以减少资粮消耗,只留部分兵力镇抚关中。至于是何人留守,大概率是刘曜,而不是刘粲。 兖州东部,在邵勋率部离开后,赵固渡河南下,攻入青州济南、兖州泰山二郡,与曹嶷合兵,威逼苟晞。 洛阳方向,呼延宴率众至芒山,窥伺洛阳。旬日后,王弥率两万余人南下,这一路兵力逼近五万。 石勒相对比较敷衍,他大概是顶不住压力,只派了千余骑,分成三四股,在荥阳、陈留、濮阳一带活动,打了就跑,机动灵活。 主要目的是毁坏庄稼,让这一片的收成完蛋。 其主力部队趁着王浚无暇南顾的有利时机,北上攻克钜鹿郡,随后威逼常山、中山二地。 石超则拿下了安平。 整体强度确实很大。农忙一过,匈奴直接把人从地里召集而起,全线出击,且还真让他们得到了不错的战果,比如长安。 “你想怎么办?”静谧的书房之内,一灯如豆,裴妃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邵勋像个男主人一样倚靠在床榻上,说道:“长安已经没了,河北也狼烟四起,若青州、兖州再丢掉,整個局势就太被动了。” 裴妃像个女主人一样煮着茶,为丈夫洗去征尘。 茶水咕咚咕咚响着,娴静的女主人不慌不忙,不断添加着各种调料。 “你知道匈奴的布置么?”裴妃问道。 “不知道。”邵勋说道:“只能靠猜。我已将银枪军第十一、十二幢调来了,府兵、义从亦小规模征发了一批。先北渡汲郡,看看情况再说。” “妾不是很懂,但打仗是这么打的吗?”裴妃问道。 “灵雁何意?” “你率军北上,准备打谁?打到何种地步?怎么收手?”茶已经煮好,裴妃给邵勋倒了一碗,然后问道:“能占据河北郡县吗?” “占据不了。”邵勋说道:“兵少了顶不住围攻,兵多了,匈奴又会下河南。” “既如此,为何还要强行北上?”裴妃反问道:“北上打石勒,石勒率军回援,若其深沟高垒,与你相持,匈奴骑军出上党,抄截你后路,大军会不会葬送于河北?” “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邵勋叹道。 “你累了……”裴妃走了过来,将邵勋的脑袋拥入怀中,柔声道:“伱想得太多,担心得太多,这个天下不是你一个人能挑起来的。我小时候吃过教训,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邵勋反搂住裴妃,手在她背臀上用力抚摸着。 “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不要盲目出手,免得吃亏。”裴妃说道:“匈奴几世积累,刘元海开国第一个月就有五万余骑,他比你强是应该的。那个时候,司徒才开始打荡阴之战,你手头不过王国军一部千余人罢了。” 裴妃的纤指轻轻揉按着邵勋的太阳穴,道:“这就像你做买卖,他有五万贯本钱,还是铜钱,你只有一千贯铁钱。时至今日,不是你不如刘渊、刘聪父子,是他们本就比你钱多,而且并没有犯多少错误。你现在就打败他们,那才不正常呢。” 五月天热,衣衫单薄。 邵勋的脸埋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中。一想到这是多年求而不得的女人,他感觉浑身都颤栗了起来。 裴灵雁一点都不扭捏,继续说道:“你要想赢刘聪,只有两个办法。” “说来听听。”邵勋闷闷说道。 裴妃的喘息也粗重了起来,嘴上仍说道:“其一是等刘聪犯错。他犯了错,就会有损失。其二是相持,比谁更能扛住。刘汉内部很杂,早晚出事。你只要稳住不败,会有机会的。” 说到这里,她俯下身子,在邵勋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娘俩都要靠你活着。另外还有很多人依附着你,你若败了,他们都活不了。所以,你不能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上身衣裙已经被解开,裴妃再度抱着邵勋的头揽入怀中,说道:“你也是我见过的武艺最强、军略最高的男人,这世上没几个人比得上你。不要着急,沉住气,你会赢的。” 说完,裴妃浑身颤抖了一下。 她想起了小时候与裴婉玩闹的时候,被堂妹在手上咬了一口的感觉,当时似乎还留下了牙印。 这样的感觉,尤其让人难以忍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裙摆缓缓褪下,烛火“噼啪”闪耀了一下,照亮了两瓣浑圆挺翘。 山间谷地之中,灌木杂草东倒西歪,洪波涌起,顺着修长笔直的驿道流淌而下。 “司徒已逝,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了,我的主母、东海太妃。”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 “司徒”、“主母”二词一出,雪白细腻的肌肤纹理之上,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魂归泰山之时,我们会是什么下场……”裴妃轻轻颤抖着,呢喃道,说完,又低头看了看男人,柔声道:“发泄吧,发泄完就没烦恼了。” 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二人滚倒在床榻上。 邵勋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团火,他双手扶着裴妃的太阳穴,低下头去。 热烈而贪婪的吸吮之中,两人几乎到了牙齿碰牙齿的地步。 …… 天还未亮,邵勋便已悄然离去。 此时他神清气爽,大脑格外清明。 所有的焦虑、烦忧,都发泄在了花奴的身体里。 好的女人,能对男人形成正向激励,他现在就有无穷的斗志,哪怕有人骑着猛犸冲到面前,都能给他来个“人犸俱碎”。 一路走,一路思考。 他知道,石勒即便在打河北,一定也将大部分骑兵留下了。 他在防备着邵勋,正如邵勋防备着他。 昨晚他与裴妃交流了一下,发现自己很可能走入了一个误区。 他在这个时代最大的敌人,真的是石勒吗?那可不一定。 从实力角度来分析,刘聪的威胁难道不是石勒的好多倍? 玩弄历史先知,搞不好要在这上面吃大亏。 石勒拿什么与刘聪比? 大胡积攒起来的实力,哪个不是扯着刘汉的虎皮忽悠来的? 刘聪如果不过日子了,大发诸部,搞一锤子买卖,他甚至可以把匈奴诸部以及依附他的诸多杂胡的男丁全部动员起来,人人携带武器、马匹,就准备两个月的粮草,十几万骑一波流,打不赢就灭国。 这种实力,压根不是石勒能碰瓷的。 所以你便看到了,刘聪只是下意识搞一些制衡的手段,但对石勒、赵固、王弥、石超、赵染等辈并不太担心。 若非想要靠他们补足步兵短板,刘聪可能都没兴趣多看这些外系杂牌一眼。 要想真正扭转战局,还是得让刘聪感到痛。 从这个角度考虑,只有一个发力点:河内。 当然,在此之前,他首先需要保证河南的安危。 更准确地说,是一些薄弱环节的安全。至少,它们不能被匈奴夺取,比如徐州。 五月初六,邵勋率银枪军主力屯于考城,并传令公府诸位将佐,前来此地议事。 几乎于此同时,李重率牙门军四千余人、府兵及部曲两千、屯田军五千,总计万余步骑东行,横穿整个豫州,前往鲁国屯驻,等候下一步命令。 新招募的凉州兵悉数编入义从军。 从范县带回的骑兵同样编入义从军。 如此一来,这支部队的员额膨胀到了四千五百人左右,其中骑兵两千五百、步兵两千——包括一千凉州大盾步兵。 这支部队,与征集的府兵及部曲两千人一起,屯于陈郡阳夏。 邵勋的目的其实很朴实无华:他只想保住这一季的粮食收成,同时策应好漕运——即便寿春那边漕运有些困难,广陵的漕粮一定要运过来。 这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三章 离别与战术 五月二十日,第一批漕船已过徐州,离考城已经不远。 这个时候,一位又一位公府将佐陆续抵达。 近年来一直在广成泽养生的曹馥也来了,看到裴康、羊冏之、卢志等故人之时,感慨万千。 新任东海内史糜晃归家,途经考城,顺道拜访一下。 “子恢,你说说你,唉!”只有曹大爷有这份资格对糜晃指指点点。 当年洛阳孤危之时,曹大爷家就是他们这帮留守人员的主要活动据点,老曹的江湖地位高得吓人。 小红跟在曹馥身后,掩嘴轻笑,同时用目光搜寻着,看看今天过来的这群“衣冠禽兽”中,有几个是她的猎物。 “军司。”糜晃轻叹一声。 “你既然唤我一声军司,便还有往日情分。”曹馥感慨道:“东海国掩有四郡,内史非寻常太守可比,须不比司隶校尉差了。你回去好好做吧,嗣王短期内不便回东海,只能靠你照应那一摊子事了。” “我省得。”糜晃轻轻点了点头。 十年前来洛阳,风华正茂。 十年后回东海,身形佝偻。 十年间,恍然一梦啊。人生还有几个十年? “子恢。”远处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糜晃抬眼望去,却是太妃在向他招手。 嗣王与太妃并立,陈公邵勋站在后面,微笑点头致意。 糜晃眼中涌起一股泪水。 他以袖掩面,轻轻擦了擦,走了过去,对太妃、嗣王行了一礼,又对邵勋行了一礼。 三人依次回礼。 裴妃容光焕发,庄重娴雅,仔细打量了下糜晃后,叹道:“这些年委屈子恢了。” 糜晃苦笑了下,道:“谈不上。” “东海之事,要糜君费心了。”裴妃说道:“妾也不知何时能回东海,唉。” “太妃且放宽心,有臣在,定不让宵小得手。”糜晃回道。 “嗣王还不向内史行礼?你的家业,全靠人家打理呢。”裴妃看向司马毗,说道。 司马毗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行了一礼。 糜晃坦然受此一礼,道:“嗣王放心,有臣在,东海乱不了。” “糜公文武双全,孤……孤信矣。”司马毗结结巴巴地说道。 “督护。”邵勋走上前来,笑着打招呼。 “小郎君。”糜晃回道。 说罢,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在潘园初识,又于辟雍奋战的日日夜夜。 “我要走啦。”糜晃只觉今天的情绪屡次失控,差点又流下眼泪。 “先在东海撑几年,等我回来。”邵勋搂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微时得公相助,一直铭记于心。若有将来,定少不了公之富贵。” “不谈这些了。”糜晃叹息了声,然后紧紧握住邵勋的手,道:“珍重,此生定有相见之机。” “会的。”邵勋说道。 交通不便的当下,有时候一次离别,可能就是永别。 从今往后,远方故人的消息,或许只存在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 更残酷的是,这些“只言片语”很可能还是故人墓碑上的铭文。 这就是人生。 糜晃擦了擦眼泪,不再回头,大踏步离去。 邵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惆怅。 裴妃走了几步,与他并肩而立。 邵勋看了她一眼,心情渐渐好转。 裴康与羊冏之寒暄完毕后,便悄悄看着女儿和邵勋。 今天早上看到女儿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思考许久后,心中若有所悟。 这会看到两人并肩站在那里,暗骂二人也不注意场合,便轻轻咳嗽了一下,举步上前,道:“糜子恢回东海,或要面对苟晞、曹嶷的压力。” 裴妃翩然离去。 “苟道将没那么傻,他去徐州,琅琊王或许就不高兴了。”邵勋说道。 中央权威日渐沦丧的今天,方伯们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司马睿本就是从徐州南渡,在当地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内心之中或许也对徐州有一定的想法。 再者,徐州是小州,苟晞真未必去。一旦失败,他更可能来兖州抢食。 至于曹嶷,呵呵,邵勋也不认为他一定就是刘汉铁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人都是有野心的,独占一州的时候,初时或许还会尊奉刘汉号令,时间长了可就难说了。 对晋廷而言,这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陈公对徐州没想法?”裴康问道。 “当然有想法了,不然也不会派李重去鲁国,但裴公不觉得我摊子铺得太大了么?”邵勋说道:“说难听点,即便是豫州的谯、鲁、沛等郡国,反不反我,全看守相们的心情。兖州也一样,我在那边的控制力更弱。即便是新拉拢的部队,都有可能反。” 这就是封君封臣制的弊端。 但伱要直辖,除了需要大量的官员外,还需要打掉当地士族的经济基础、武装力量。 邵勋自己培养的人才全分配到洛南、襄城两地了,陈郡都有点少,更别说南顿、新蔡了。 现在还得哄着那些人。 “再者,我需要通过徐州联络辽东。”邵勋继续说道。 裴康有些惊讶。 “向鲜卑人买马。”邵勋笑道:“如果他们愿意卖的话,自可通过海路联络。” “辽东至青州,凭好风一日夜即可抵达,徐州怕是有点困难吧?”裴康说道:“届时船覆人亡,可就不美了。” “总要试试嘛。”邵勋说道:“重金悬赏之下,总有勇夫愿意出海的,这是一门大买卖。” “你可真是奇思妙想迭出。”裴康叹道:“今日召众人与会,谈的还是河南之事?”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镇军将军幕府的僚佐也来了。我的意思,豫兖一体,兖州作为军争之地,免不了沦为战场。豫州在后方,可全力耕作、畜养牲畜、操练兵马,一旦时机成熟,可反攻匈奴。如此安排,兖州士人恐有所不满,尚需裴公帮忙转圜一二。” “你尽想着让老夫消耗情面的好事。”裴康不满道。 邵勋哈哈一笑。 他把行动迟缓且战斗力不太行的步兵屯驻在兖州各個要点,作为填线部队。 银枪军、牙门军、府兵一部作为机动野战力量,屯于二线。 骑兵集中使用,或者配属野战步兵作战,或者抓住深入己方境内的敌骑痛打,让他们吃几次亏,长几次教训,不敢再肆无忌惮搞破坏。 这种战术布置,很明显会让兖州士族不满,因为他们沦为了炮灰。 但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注定有人要做出牺牲。 裴康去劝说,多半会遭人白眼。 “你和花奴——”裴康实在忍不住,突然低声问道。 “裴公你这是……”邵勋有些吃不准,他难道知道了什么? “别弄出大事,没法收场。”裴康到现在还不赞成女儿和此人搞在一起,忍不住说道:“你若想要士女服侍,以你现在的身份并不难。老夫甚至可以做主——” “裴公。”邵勋呵呵一笑,道:“我心怀天下,对女色没兴趣。” 说罢,告了声罪,离去了。 裴康叹了口气。 只要邵勋开口,他甚至愿意把亲孙女(裴盾之女)嫁给他,与庾家女娃二妻并嫡。现在看来,邵勋似乎不愿意有第二个正妻,居然拿这个理由来搪塞他,真是…… 邵勋离开裴康后,正打算召集众人开会,蔡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低声汇报道:“明公,洛阳那边传来两个消息。” “说。” “其一,天子亲临金墉城,令禁军左右二卫并凉州兵出战,败匈奴,斩首三千余级。呼延宴在芒山扎营,迟疑良久后,退至新安。” “其二,殿中将军苗愿密报,天子突至卫将军梁芬府上探病,所为何事不得而知。但梁芬最近与北宫纯走得很近,听闻还与关西流民帅有往来。” 邵勋听完,思虑良久。 王师击退呼延晏,这是可以想象的。 呼延晏不过两三万步骑,王弥亦只有两万余众。 禁军左右二卫有兵两万五六千人,并不比匈奴步卒差。 骁骑军尚有千余,其中具装甲骑不下三百。 再加上五千凉州兵,或许没法重创乃至歼灭匈奴,但以这些精兵为前驱,禁军步卒鼓噪而进,击退匈奴是有可能的,毕竟呼延晏只是过来牵制的,他没有必须要死战的理由。 但怎么说呢,天子这性格可真是跳脱啊。 就没考虑过万一战败怎么办? 亲临城头鼓舞士气,以精锐为先锋,主力一拥而上,纯粹是一锤子买卖。 得亏打赢了,如果战败,这会洛阳已经没了。 至于卫将军梁芬…… 邵勋想了半天,觉得只有一个可能:天子不想凉州大马这支非常能打的部队回去了,想留在洛阳,收为己用。 凉州兵的战斗力,邵勋见识过,那是真的猛,骑马冲锋骁勇难当,步战亦是一把好手。 梁芬是关西人,与凉州兵搭上线并不奇怪。甚至于,他和北宫纯及其手下的将校还认识,有点交情。 如今关中道路阻绝,凉州兵一时间难以归乡,确实是个拉拢的良机。 妈的,别再和我作妖啊。 “顺龄,你挑几个机灵之人,跑一趟洛阳,向王太尉打听下。”邵勋吩咐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四章 成长(为盟主王知一0524加更) 时近六月,荒废已久农田之内,蒿草遍地。 河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野鸭冲天而起。 土塬上满是坟包,清明已过,新坟旧坟却无人祭扫。 这里仿佛是一片被人遗忘的土地。 蓦地,马蹄声由远及近,间或夹杂着兵刃交击声。 冲在最前面的是百余骑,人人奋马疾驰,仿佛在夺路而逃一样。 跑在前面的人还好,落在最后面的十余骑身上或多或少插了几枚箭矢。 而在他们身后数十步,人数几乎是他们三倍的骑军大声呼喝,怒吼连连。 有人持槊,有人拿戟,还有部分人拿着角弓,偷冷子上去一箭。 双方一追一逃,转眼已奔出去数里地。 这个时候,逃跑一方的东南侧,又冲来两百余骑,看其装束,不似中原之民,更像乌桓、匈奴之流。但他们的目标恰恰就是在前面奔逃的杂胡骑兵,动作快捷迅猛,毫不留情,看样子已在此地埋伏许久。 是哩,他们出发的地方是一片树林。 出树林后,没入几乎一人高的蒿草之中,缓缓加速,待听到连绵的马蹄声后,骤然杀出,从侧翼切入敌军丛中,刀枪齐下,角弓连连,瞬间将敌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追兵一冲而至,从后方将敌人切割围拢,肆意屠戮着。 一次成功的伏击! 毫无疑问,这是两部分人马互相配合,有意识将敌人驱赶到预设战场之中,再聚拢围歼。 执行过程中出了稍许差错,让匈奴人躲过了第一个伏击区,好在计划本身有冗余,调动的兵力也多,一個不中,还有第二个。 这会战斗进入了收尾阶段。 匈奴骑兵知道逃不掉了,有人绝望地拼死一搏,有人用生疏的官话乞求投降,还有人心一横,迎着对方的骑兵,不管不顾直冲,试图冲出一个缺口,逃出生天。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乞活军的乌桓轻骑在外围游弋。 义从军的冲击骑兵长槊大戟,近身之后猛冲猛打,很快将最后一股敢于抵抗的敌骑挑落马下。 偶有匈奴人冲破阻截,试图逃走时,乞活军游骑立刻围拢上去,将贼骑连人带马射成刺猬。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义从军骑兵下了马,先救助己方伤兵,再给匈奴人补刀,打扫战场。 乞活军也能捡点好处,伤马、死马的肉可以拿走,皮革上交,尤其是最优质的马胯革。 敌人破损的军械允许其带走,回去修修补补还能用。 这些东西,义从军的儿郎们还看不上。 这些匈奴轻骑,滑不溜手,速度贼快,大部分人身穿皮裘,只有很少一部分有皮甲护身。 近战武器不是没有,但技艺荒疏,不是很擅长。 他们最大的特点还是机动灵活,速度飞快,骑射精准,骚扰起来让人头疼不已。 对付他们,只能尽可能调集几倍的兵力,利用埋伏、诱敌等手段,以优势兵力围歼其一部,让他们心中恐惧,增大他们的成本,遏制下敌人猖獗的气焰。 “揪住这么一股贼人,还真是不容易。”义从督满昱登上一处小土坡,看着散落一地的人马尸体,感慨道。 他身后跟着三员骑将,副督乔洪、散将段雄、部曲将阴奇。 乔洪是匈奴人,降将出身,义从军早期的三百多骑兵大部分是他带来的。 段雄是禁军出身,曾经在七里隘伏击过匈奴,当时他带的还是具装甲骑,被司马越抽调出镇后去了兖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陈公帐下。 阴奇是新来的,凉州人。新招募了一千凉州骑兵后,他们这个派系在义从军中占据了极大的份额。 老实说,满昱的压力非常巨大。 作为义从军肇建时的主官,陈公一直没有动他的位置,或许是出于情分,或许是其他原因。但不管怎样,在部队规模日益扩大,派系越来越复杂的时候,非常考验他的能力。 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支部队上。 时常感觉力不从心,能力不足,然后逼着自己展开痛苦的学习,刚刚有所提升,发现又来了能力更强的人,于是又想方设法学习、请教——不能被人瞧不起啊,否则有何面目统御全军? 此番伏击匈奴,是他力排众议之后做出的决定,前后调用了近千骑兵,只为了围歼两三百敌骑,结果一开始打草惊蛇,还让人跑掉了百余骑。 好在最后结果不差,俘斩敌军一百七十余骑,极大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督军,这样打还是免不了遭人袭扰。”阴奇不客气地说道:“调集千骑,只围杀了不到两百骑。而在陈留、濮阳、东平、济北等地,匈奴人还在不断劫掠,毁坏庄稼、屋舍,百姓流离失所,僵卧于野。再这么下去,对陈公名望损害太大。” “你有何良策?”满昱问道。 “没有。”阴奇说道:“我只是告诉督军,这样不是办法。” 艹!满昱心中怨愤,啥招没有,就知道提出问题是吧? “君是督军,我不是。”阴奇笑了笑,去收拢部队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乔洪讪笑一声,道:“督军,这厮终日绷着一张臭脸,看谁都不顺眼,下次派他过河袭扰石勒去。” 段雄闻言,诧异地看了眼乔洪。 同袍之间,何至于此?阴奇能带几个人去河北?纵然把一千凉州骑兵都带过去,若被人围住,找一处旷野四面围射,让你发挥不出近战的优势,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更何况,他不信匈奴人一点冲锋肉搏的骑兵都没有。鲜卑就有很多擅长冲锋的重骑兵,刘汉有禁军,重甲步卒、重骑兵应该都有,这是要害人啊。 妈的,匈奴人不可靠! “少在背后说人小话。”满昱瞪了乔洪一眼,然后指了指远处,道:“你代我送一送乞活军的人。” “督军,那般乞儿,喊来打仗是看得起他们,何必呢?”乔洪不以为然道。 满昱左右看了看,道:“乞活军是奉东海太妃之命前来助战的。” “奉太妃之命?”乔洪有些不解:“嗣王呢?” “嗣王在闭门读书,王府一应事务,都由太妃做主。我估摸着,得等嗣王成婚之后,太妃才会卸下这副担子。速去,勿要问东问西。” 乔洪满脸问号地离开了。 满昱翻身上马,下了高坡。 骑兵渐渐汇拢而来,走在漕渠岸边。 前方是圃田泽,乃上古名泽之一,在管城东三里。 西限长城(郑韩长城),东极官渡,北佩渠水,东西最长处约五十里,南北二十六里,水域面积非常辽阔。 圃田泽北通黄河,东连济水、蒗荡渠,沟通汴渠、鸿沟水系。 它还有调节洪峰、水量的作用,“水盛则北注(黄河),渠溢则南播(汴渠)”。 这个年代的圃田泽中只有少数沙冈。许是因为连通黄河,又战乱多年,无力维护水利设施的缘故,到北魏年间,圃田泽渐渐淤积,沙洲增多,整个大泽被分割为二十四个湖泊,通过水道连通。 到了唐代,圃田泽周围被开发出了不少地域,于是郑州治所迁了过来。 清代的时候,因为围湖造田的关系,圃田泽渐渐消失。 这会的圃田泽内,停泊了数量众多的船只。 泽中几个沙冈被改造为了码头,人头攒动,吵吵嚷嚷。 满昱带人在圃田泽西南的临时驻地停下。 水泽湿地之处,水草极其丰美。 尤其是洪水退去之后的泥地上,长满了茂盛的牧草。 马儿徜徉其间,欢快地嚼吃着。 坞堡帅李矩被任命为荥阳令,他带了一批自家坞堡的百姓,一边在圃田泽外放牧牛羊马匹,一边割草晾干、铡碎,作为储备草料。 这也是内线作战的一种优势。 坞堡、军城遍地,可随时补给。将来如果马匹数量增多,甚至可以换马,这样一来,战斗效率将大大增加。 匈奴人南来,就会面临这样的劣势。 晋人北上,同样会遇到补给不足的难题。 深入敌境进攻,总是比防守困难。 “噹噹……”泽中某个沙冈上响起清脆的钟声。 不一会儿,一艘船只离开了码头,缓缓向北。 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这是度支校尉杨宝的船队,满载广陵送来的粮帛,输往京中。 运兵们紧张兮兮地坐在前后甲板上,手里还带着弓梢、箭壶、弩机。 船队是有可能遇到敌人突袭的,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听闻银枪军副督金正带了车马及战辅兵八千余人前往敖仓,应该是护送这批漕船前往洛阳的。 从敖仓前往洛阳,沿途是需要纤夫拉纤的。匈奴人或许奈何不了河面上的船只,但攻击纤夫还是做得到的,这就必须要派军队护送了。 “金正……”满昱默默念着。 看样子,陈公要着意培养他们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金正、王雀儿、侯飞虎等人,在银枪军中威望不小,人头很熟,指挥起来得心应手,他们应该是第一批担纲重任的人。 满昱起了点危机感。 人这一生,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想到义从军内不服他的人一大堆,满昱就很头痛。没办法,只能提高自己了。 武艺、军略,一样都不能落下。 他还年轻——或者说过于年轻了——有的是机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五章 幕府 何伦匆匆来到了考城。 考城县在国朝初年罢废,第一次置济阳国的时候复县,但县城都没有,于是找地方匆匆筑了一座新县城,面积大大缩水,城周不过数里,狭窄逼仄,真的没法住多少人。 镇军将军幕府迁来后,先占据了城西南一处废弃的庄园,作为镇军将军及太妃的居所及发号施令之处。 镇军将军年纪小,还没成婚,目前主要任务是学习。 至于幕府一应大小事务,全部奏予太妃知晓。太妃审阅后,会给出批复,再发往各地执行。 这可能是此时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了。 名义上掌握着九郡国(多了济阳郡),有数十僚佐、十余将官听令,可驱使近两万军队。 如果算上东海国四郡,那真是不得了。 说难听点,陈公的实力可能都不如裴妃。 不过,陈公是裴妃背后的男人。没有陈公,裴妃也不可能得到兖州,从某种角度来说,裴妃就是陈公的“实力”。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嗣王和太妃,陈公也没法轻易操控兖州。 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风韵犹存的主母和年轻勇猛的家臣,嘿嘿,老何也难免私下里腹诽。 庄园正在进行小规模的修缮,来自洛阳王府和广成泽棠梨院的一批仆婢努力进行着洒扫。 管事的人还是裴十六。他正在府外甄别新买来的仆婢,打算扩充庄园人手。 见到何伦前来后,立刻遣人通禀,不一会儿便将何伦引了进去。 镇军将军幕府长史赵穆、司马邓攸二人正在裴妃面前禀报嗣王的学业。 “嗣王在诗赋一道还欠些火候,太妃不妨令其出外游水玩水一番,领悟真意。”赵穆说道。 赵穆,汲郡人,字季子。司马越镇许昌时就投靠过来了,以“仪形中轨”著称。 他又是玄学大家王弼的女婿,故很受看重。 简而言之,赵穆长相就很符合士人审美,本人还是三国玄学大家王弼的女婿,“家学渊源”,所以被司马越聘为参军,但主要任务是教导世子司马毗——司马毗还曾有过另外三位老师,即邓攸、王承、阮瞻,教育资源吊炸天。 “何为真意?”裴妃问道。 赵穆听了,思索一番后,道:“为人者,当体察内心,不拘于俗礼,追求适意和逍遥。” “可有说道?” “昔年吴郡张季鹰(张翰)任齐王东曹掾,一日见洛阳秋风乍起,突然思念故乡之莼羹鲈鱼,便对人言‘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辞官回乡。”赵穆说道:“此为士人风骨、真意,据此而写出的诗赋,方能流传千古。” “齐王冏秉政时,大行杀戮之事,不得人心,以至人人自危。张季鹰此言,莫不是为回乡避祸找了个由头?”裴妃反问道。 赵穆语塞。 何伦在不远处暗自偷笑。 他早就觉得这帮士人喜欢无病呻吟了,太妃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 “太妃此言谬矣。”邓攸说道:“人拘于世俗之中,固然需要操心庶务乃至生死,但真性情不可或缺。便是张壮武(张华)亦醉心于莺鸣、鱼游,此为自然之道,即摒弃一切道德束缚、繁文缛节,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嗣王若不好好学这些,如何与士人打交道?” 裴妃听完,道:“伯道言之有理,妾眼界浅了。嗣王那边,妾会叮嘱的。” 说完,行了一礼。 赵穆、邓攸回礼。 又说了一些音乐教习上的事情后,二人看了眼何伦,告辞离去。 裴妃思绪还沉浸在方才那番话中。 越名教而任自然,不要受世俗间的道德、礼法束缚…… 想着想着,心中竟然有些冲动。 不过她是理智的女人,很快就将这丝奢望压下,请何伦坐下后又遣仆役,将幕府参军邹捷、刘蔚、冠军夷、李兴四人请来。 众人到齐之后,得裴妃示意,何伦方道:“末将自文石津而还,粗粗筑了一营垒。陈公看过之后,认为营寨太过单薄,需筑军城。眼下筑城人手是有,然乏钱粮,特请幕府拨付。” “陈公亦在文石津?”裴妃问道。 “陈公亲率精骑,于白马围杀匈奴贼子,追击至文石津而还。”说到这事,何伦脸上浮现出敬佩之情,只听他绘声绘色地讲道:“陈公亲自冲杀,槊挑二人,威震匈奴。众军士见之士气大振,将百余匈奴残兵屠戮一空。壮哉!当是时也,陈公跃马河上,直如天神下凡,勇不可当。” 其他人听了还没什么反应,裴妃落在桌案下的手已经悄然握紧。 早和他说过不要亲身犯险了,就是不听。 这些威风耍了有什么意思? 一个需要主帅亲自冲杀的军政集团,有前途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何将军——”裴妃打断了何伦的话,说道:“筑城之事,听陈公的。只是幕府并无钱粮,且稍安勿躁,待秋收后再行修筑吧。” “诺。”何伦很干脆地应下了。 他感觉自己又找到了习惯的舒适区。 他还在为东海王效力,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干着自己擅长的事。 他们东海人依然有着一块地盘,权势依旧。 特别是原本司徒卫队一千名东海兵尽皆划拨到他帐下,每日听着乡音,别提多亲切了。 经历动荡岁月之后,能有这样的日子,何伦很知足。 他现在有很强烈的维护这个集体的冲动,谁来都不好使,老子和你拼了。 至于钱粮之事,他也理解。 幕府真的是一穷二白,若非江氏、蔡氏、阮氏、卞氏接济了一些财货,怕是连俸禄都发不出来。 好在禄田已经清理出来了,现在虽荒芜着,但将来总有收获,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秋收之后,钱粮应能稍稍宽松一些,届时再问刺史杨瑁要钱,文石军城就修建起来了。 “匈奴游骑还多么?考城这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裴妃又问道。 有好几千银枪军驻扎在附近,哪個匈奴吃饱了撑着过来啊!何伦心中暗哂,嘴上说道:“回太妃,鄄城、范县、东阿一带都出现过贼骑。诸县但紧闭城门,待匈奴自退。” 裴妃默默点头。 她理解男人了,他心中应该也很苦。本来劝谏质问的话,便不想说了。 她是女人,没法上阵打仗,把男人服侍好就行了。 男人有时候也挺孩子气的,需要哄,哄到他记不起其他女人…… “情形应比之前有所改观了吧?”她随口问道。 “已经好很多了。”何伦说道:“关键在于人心。司徒薨逝后,群龙无首,士气低落。往往贼军未来,便自己吓自己。天天有人喊着散伙,这还怎么打仗?今嗣王坐镇考城,太妃把控全局,幕府英掾皆在,故上下如臂使指,没人轻易溃逃或献城了。” “辛苦何君了。”裴妃柔声说道。 何伦、刘洽、满衡、唐剑四人各领五千众,分驻大河沿线,且耕且守,是邵勋定下的决策,通过她来发号施令。 其中,何伦驻文石津,在濮阳国东燕县境内。对岸便是曹操所筑之枋头,位于汲郡朝歌县境内,为石勒所据,乃大河南北的重要渡口。 刘洽驻鹿鸣故城。 濮阳白马县附近有白马山,西直鹿鸣故城。河上有津,曰白马津。 而鹿鸣城乃战国魏鹿邑,黄河在此拐了个弯,流向东北,水势稍缓,利于渡河。 自战国时代起,鹿鸣城便是重要渡口——此时城址仍在,显然历代皆有修缮,甚至一直到南北朝时仍然存在,元嘉北伐时王玄谟便奔此城。 白马津对岸是魏郡黎阳县,当地也有渡口,曰黎阳津,与白马津是一回事,只不过一个在北岸,一个在南岸罢了。 白马再东有濮阳县。县北黄河岸边有濮阳津,自古为津渡之要。 濮阳津对岸是顿丘县。 满衡率五千众屯于濮阳津,这会正在被匈奴破坏的田地上抢种杂粮。 濮阳东面是兖州治所鄄城县,县北二十余里有渡口,曰“灵津”。 唐剑所部五千人目前屯于廪丘,将来会移驻灵津。 从地图上看来,这两万步军防守的都是大河濮阳段的渡口。 四大渡口之间,其实还有不知名的小渡口。堵住这四处,并不能完全杜绝敌人渡河,只能说把最方便渡河的地方占住,聊为阻止罢了。 濮阳往东,可以说暂时被战略性放弃了,只能委任给东平、济北、泰山三郡国的世家大族,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再有两月便要秋收了,匈奴或许会大举南下。”谈完了修城之事,裴妃又道:“诸位皆一时英才,还请尽心。” “遵命。”众人陆续应道。 裴妃脸上绽放出了动人的笑容,道:“古人求才,或旁求于梦卜,我谓曷若选之于言行?先夫任用君等,付以政柄,登于台阶,而为人表率。妾悉从之焉。今政事繁剧,战事频繁,君等宜勉之。生死有命,富贵有凭,全靠尔等一言一行,诫之,勉之。”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应是。 裴妃说完后,便挥手让众人散去。 院中顿时清净了下来。 裴妃一个人站在那里,成熟美艳,又威严庄重,让人不敢多看。 何伦暗叹,嗣王还是别出来秉政了,与太妃一比,真是得扔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六章 利速战 已是盛夏,天热得不行。 胡毋辅之直接把衣衫解开了,使劲摇着蒲扇。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汲桑。 那个神奇的男人,即便是大夏天,依然要穿着名贵的皮裘,然后让近侍使劲扇扇子。 穷惯了的人,乍见财富,或许都这样吧。 就这种表现,怎么能得到士人支持? 前面就是被称为镇军将军府的宅院了。 入府之前,胡毋辅之看到门口来了大群身着明光铠的军士,心中一动,悄悄下了牛车,登上一处高坡,鬼鬼祟祟地看着院子。 呃,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仆婢走来走去,端着各种饭食。 他悻悻下了高坡,左右看了看。 考城似乎没遭匈奴游骑肆虐过,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粟苗郁郁葱葱,至多再过两个月,或许一个半月,就可以收割了。 按照陈公的话说就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啊。 田里有不少人在锄草,看样子都是本地庄户——或许也有濮阳等地南下的百姓吧。 被匈奴毁了粟苗,又无力补种杂粮,或者即便补种了,也担心再被损毁,为此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知所几。 陈公大概也没办法将人全数收拢过来吧?没粮食就是没粮食。 虽说已有两批广陵漕粮输往京中了,但陈公似乎只偷偷截留了二十万斛,还是为了弥补亏空,补充日益匮乏的军粮。 说到漕粮,今年洛阳大概要难受一些了。 寿春周馥至今未输粮北上,天子震怒。 而琅琊王睿又输粮勤谨,天子大悦。 两相一对比,天子诏封琅琊王睿为镇东大将军,兼督扬、江、湘、交、广五州诸军事。 这是一次警告,如果周馥再不醒悟,就要被讨伐了。 甚至于,这道诏命一下,就已经可以讨伐周馥了——琅琊王下令周馥手下的军队开往某处,你听还是不听,不听就可名正言顺讨伐。 江南也是一团烂事! 胡毋辅之叹了口气,到镇军将军府门口通禀后,被引入了院中阴凉处等待。 邵勋轻嗅着裴妃身上的味道,笑道:“我先前曾言,将至陈县理政,然近月以来,要么在前线,要么在考城,竟然甚少回陈县。胡毋彦国应是来寻我的。” 裴妃白了他一眼,然后看了眼地面。 窗台之下是一滩水迹,既有两人的汗水,又有其他什么。 到这会,她还面色潮红,剧烈的喘息亦未平息。 再看看邵勋,亦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好一番酣畅淋漓! “方才不该心软的,万一怀上了怎么办?”裴妃突然说道。 “那你怎么还愿意?” 裴妃叹了口气,轻轻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道:“看你那么辛苦,心软了。再者,女人服侍男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邵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老往裴妃这边跑了。 亲了她一口后,径自来到后院,打了桶井水,简单擦洗一番,然后——衣来伸手。 裴妃拿出了一套新做的士人长袍,笑着让邵勋换上了。 唔,挺合身的,就是气质和他不搭啊。 手下意识在腰间掏摸一番,弓梢、箭壶、佩刀都没有,这让他很不习惯。 轻轻叹了口气后,他接过裴妃递来的羽扇,向前院走去。 “明公。”胡毋辅之起身行礼。 “刚从濮阳回来,唉,好一番折腾。”邵勋笑道:“坐下吧。” 胡毋辅之看了一眼邵勋身上崭新的袍服,坐了下来。 “可是为青州之事?”邵勋问道。 青州苟晞在连胜三场之后,吃了一次败仗。 令人吃惊的是,不过是场小败罢了,且败兵大体完整地退了下来,曹嶷、赵固也未追击,但当天晚上,就有很多人不告而别,跑了…… 苟晞本有一万多兵,吃了败仗后,又跑散不少人,现在不过五六千众。 其弟苟纯本有兵万人,这会亦只得三四千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曹嶷闻讯,一边收降苟晞兵众,一边追击。 苟晞先奔泰山,曹嶷率军追至,复奔东平,曹嶷没有再追,收兵回青州。 苟晞是东平郡公,又当过兖州刺史、都督,在当地还是有点人脉的。据闻他这会正在招募新兵,不知何为。 曹嶷将苟晞逐出青州之后,苟晞降兵因曹是青州人,纷纷来投,实力大增,遂南下攻琅琊,掳掠一番后退去。 李重率一万多人东行,收拾琅琊残局后退回鲁国。 现在东边的局势扑朔迷离,曹嶷连战数月,开始休整,同时消化地盘。 赵固则开始在泰山、济北一带掳掠。 李重又奉命北上,驱逐赵固,目前尚未开战。 “明公就不担心么?”胡毋辅之奇道:“苟道将居心叵测,曹嶷野心勃勃,赵固凶残暴虐,有此三人,济北、东平、泰山、鲁、任城、高平六郡国无宁日矣。便是明公的威望,也要有所折损。” “唔……”邵勋点了点头,道:“彦国可是奉卢豫州之命而来?” “崔相、卢使君等都很忧心。”胡毋辅之说道:“李将军所部不过万余人,战兵只得一半,虽战力强横,但难免马失前蹄,为人所趁。卢使君认为明公应尽快厚李将军之兵,无论是征讨苟晞还是赵固,都得尽快动手,迟恐令六郡国士人失望。” “这個四战之地!”邵勋哈哈一笑。 见到他笑,胡毋辅之急了,道:“昔年吕布入兖州,曹孟德急忙回师破之,明公宁不急耶?” “我读书少,彦国试为我言吕布之事。”邵勋说道。 胡毋辅之又急,却见裴妃在婢女的簇拥下,盛装前来,连忙起身行礼。 裴妃穿着一件两裆服,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洁白闪耀,身材凹凸有致,仿如一枚熟透的水蜜桃。偏偏脸上带着股庄重威严的表情,举手投足间娴静淡雅,颇有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素闻彦国以孝友修己,以文学润身,见之果然不凡。”裴妃回了一礼,道。 胡毋辅之猛然想起,兖州理论上还是东海王的地盘,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发现裴妃庄敬从容的面庞两侧鬓角处,似乎有结成一绺一绺的湿发。再看看邵勋身上的崭新袍服,不敢多想,只能说道:“太妃谬赞了。” 裴妃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临走之前,吩咐婢女给二人上茶水。 胡毋辅之稳了稳心神,继续刚才的话题:“后汉末年,兖州士族不满曹孟德,故引吕布入兖州。孟德闻讯,大惊失色,立刻回师,苦战数月,终将吕布驱逐。兖州士人见布不堪战,便放弃了他,重归曹孟德。今苟晞便如那吕布,窜入东平,招募军士,若不尽快驱杀,恐酿成祸患。” “如君所言,难不成兖州士人豪强还心向苟晞不成?”邵勋奇道。 “明公于荥阳屯兵数千,阻河拒敌。又于文石津、白马津、濮阳津、廪丘驻军两万,防备河北。”胡毋辅之说道:“然自鄄城以下,渡口亦不在少数,明公却疏于防范,听任贼兵肆虐,岂不让人心寒?” “连年遭灾,军馈不继,我亦养不起许多兵。”邵勋说道:“举三万众防河,堵住荥阳、濮阳一线,已是极限,如之奈何。” 胡毋辅之摇了摇头,道:“在东平六郡国豪族看来,这就是厚此薄彼之举。” “彦国怕是还不知道——”邵勋看着他,说道:“前几日有新来之关西流民响应王如,如兵已入顺阳境内,羊聃勉强将其击败,但亦损失惨重。南阳那边也在向我要兵哪。” 胡毋辅之这才明白之前邵勋说的那句“四战之地”是什么意思了。 南阳、顺阳、新野三地,全靠大族私兵部曲在顶着,无法给北边提供粮草器械。 兖、豫二州,目前竭尽全力供给着防河的三万人、鲁国万余兵以及银枪、义从等军一两万人。 陈公的兵少吗?一点不少,甚是可以说多。 但就是要处处分兵,处处兵力不足。 如果寿春周馥再派那传说中的“三万精卒”北上,那可真是四面受敌了,再多的兵也不够用。 这就是四战之地。 “不过,你说得也对。”邵勋说道:“匈奴游骑吃了两三次亏,已大为减少。八月秋收之时,我担心他们再度南下,时间确实不多了。这样,你替我写封信,再找人送给苟道将。” 胡毋辅之一愣。 “你附耳过来。”邵勋说道。 胡毋辅之疑惑地凑了过来。 邵勋低声耳语一番,然后又道:“回去后,让卢使君行文谯、沛、鲁三国,令其征发部曲丁壮,北上高平,以夏侯恒为都督,进讨苟晞、赵固。” “明公不亲自统兵?”胡毋辅之讶道。 “这一仗利速战,我当然要带兵了。”邵勋说道:“一会便传令梁县。” “那是何进兵方略?”胡毋辅之问道。 邵勋笑了笑,眼睛里竟有一抹疯狂的底色。 骑最烈的马,玩最美丽的女人,打最强的敌人,这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 “将庾元规唤来,此番他要随我出征。”邵勋没有当场回答胡毋辅之,而是吩咐道。 胡毋辅之也不追问,立刻应下了。 当天下午,大群信使离开了镇军将军府,奔往各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七章 鬼话 匈奴已经自新安撤退,洛阳又恢复了宁静。 滞留梁县许久的商队再度北行,经伊阙关前往洛阳,朝廷抓紧时间来收税,弥补日益空虚的国库。 洛南诸县农田里的麦苗长势良好,让人心底异常踏实。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地方发展。 就在这个时候,梁县附近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兵力调动。 广成泽内仅存的老马被全数调走,甚至新马也被征发了一批,民间驴骡之类,能征的尽量征,征到一批,发走一批。 濮阳酸枣县北境,从数日前开始,就有持续不断的兵力来此集结。 义从军两千余骑兵悉数调来,会骑马的步兵也来了一千二百上下。 到了六月初七,整整一千府兵赶了过来。 六月初九,因镇军将军幕府下令,陈留、梁国二地乞活军调集了七百余骑,携弓至酸枣汇集。 六月初十,阳城府兵二百人抵达。 十一日,梁县府兵三百人抵达…… 阵容异常庞大,到十六日时,已经集结了两千府兵、三千多义从步骑、七百多乞活军乌桓轻骑,外加邵氏亲兵二百余人,总计六千多人、马九千六百余匹、骡四千余、驴三千,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 六千多人没有辅兵,全是战兵。也就是说,战兵们必须自己完成辅兵的工作内容。 十七日,战兵们往驮畜背上装载各色行李。 除武器外,还有大量醋饼——胡饼在醋中浸泡后晾干,最长可保存六十余日。 马料亦不可或缺,主要是煮熟的豆子、盐巴。 出征在外,军情如火,靠放牧补充马儿能量太慢了,可能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得牧马,耽搁不起,只能直接喂粮食了。 没必要携带的东西,如炊具、磨刀石等一律不带,尽可能减轻役畜负重,以腾出空间携带更多的干粮和马料。 饶是如此,最后算了算,食物依然只够十二三日所需。 省着点吃,或许可以多消耗两三天,但也不会太多。 人可以饿一两天肚子,坚持坚持。马不行,饿一顿都不可以,说不跑就不跑。 与此同时,酸枣县也组织人手,将一艘艘提前准备好的小木船从渎中拉出,开始在河上架设浮桥。 河对岸是汲县,虽然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匈奴攻占,但此时还是己方控制区,不会有敌军主力部队过来骚扰。 因此,当邵勋于十七日夜带着大部队出发时,浮桥已经架设完毕。 花了整整一夜外加半个白天,大军才全部北渡至汲县境内,稍事休整之后,呼啸东行,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 大军几乎与黄河北岸平行前进。 十八日夜间,宿于汲县、朝歌间的乡野农田之中。 十九日下午从延津以北路过,入夜后不停,直接渡河,自枋头以南掠过。 这个时候,匈奴人才如梦初醒,立刻前往邺城、常山,报予石超、石勒知晓。 看到他们的这种表现,邵勋暗哂,不过尔尔。 你们南下,让我防不胜防,我北上,你们的表现也很拉胯啊。是不是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人聚集如此之多的马驴骡,在大河以北驰骋? 不过,匈奴人不来找茬,邵勋也懒得管他们。 府兵中擅长骑战的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人是骑马步兵罢了。 而骑马步兵,在马背上骑战是玩不过匈奴轻骑的,没必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二十日下午,全军进占黎阳津,驱散了百余名戍守津关的匈奴兵士。 全军休憩一整夜。 当天傍晚,当邵勋遥望河对岸的白马山时,白马津那边已组织人手,用小船渡了一些资粮过来,补充消耗。 这個时候,野外已经出现不少匈奴游骑了,不知道是石超所部还是石勒的兵将。但他们人少,最多一股不过百骑,面对占据着黎阳津,有骑兵、有重甲步卒的晋军,不敢过于靠近。 他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把分散在各处的骑兵集结起来,如此方有一战之力。 但没人会傻傻地等他们。 二十一日,大军继续东行。 这个时候,邵勋发现部队的行进速度不如开头一两天了。 这是正常的,即便一人双马,奔袭速度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下降。毕竟疲劳是会累积的,一晚上的休整并不足以缓解全部。 二十二日下午,全军抵达顿丘县南,照例休整。 在野外游弋的匈奴骑兵渐渐多了起来,最大一股已至两千骑,并且开始靠近骚扰。 邵勋令府兵下马结阵,用弩机驱散贼骑,随后令凉州大马直接冲阵,乌桓轻骑左右包抄,将贼人冲了个七零八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实,匈奴轻骑速度飞快,并没有死多少人,但在发现这股晋军步骑结合,战力强悍之后,知道没什么机会,于是很快散去。 这支人数在一万以上的晋军,他们搞不定,得让大胡亲自来。 傍晚时分,邵勋带着庾亮,来到了顿丘东南一处坞堡外。 “元规,你怎么来了?”坞堡帅李寿出来后,见得庾亮,大惊失色。 “随陈公征战而来。”庾亮行了一礼,说道。 庾亮有一妻二妾,正妻荀氏,二妾分别出身汲郡尚氏、顿丘李氏,都是当地的中小士族。 顿丘李氏主脉已经随太守乐谟南渡,至南顿、新蔡安置,但也有人留了下来,比如李寿。 “莫不是攻伐河北?”李寿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远处那位驻马高坡的大将,问道。 “此事不便多说,今只求些食水,换乘马骡。”庾亮说道。 李寿迟疑了一会。 庾亮有些焦急,道:“公休要迟疑,将来打回河北,自有你的好处。” 李寿沉默了一会,遣人回坞堡。 半晌之后,一群人拉着车,经吊桥出城。 车上装了不少“粮食”,庾亮一看,却是糠麸、秕谷。 这不是给人吃的。糠麸、秕谷混些盐水,正合喂马。 “厨中在做蒸饼,稍待片刻便能送来。”李寿说道。 说完,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些彷徨。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做都做下了,又能怎样? 他看向那位大将,此人正对远方指指点点。 而随着他的指点,时不时奔出一股骑兵,消失在地平线上。 指点完后,又让人搜罗了一些马匹,送来坞堡。 李寿瞟了一眼,大部分都是马蹄开裂,未及修剪的那种,便放心收下了,然后换了少许马儿驴骡给他们,维持其机动性。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蒸饼被一筐一筐提了出来…… ****** 东平国范县郊野,苟晞拿着一柄大锤,将司马越的墓碑砸成数截。 砸完之后,心中舒爽了许多。 跑得太狼狈,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妻子家人全陷在青州了,这让他很是恼火。 喘着粗气坐下后,接过幕僚递来的信件,粗粗一扫,冷笑连连。 “……公早列勋籍,多献嘉谋。大河南北,百战功成。战胜而威震三军,欢呼而声驰六郡……公秉山河之灵,受乾坤之气,实为社稷之镇、邦国之屏。仆与公神交已久,今愿献资粮十万、甲仗数千、战马五百,以壮军需。” “……青州之地,枭豺窃据,滋扰河南,余心未安。今北有匈奴,南有乱民,兼有督漕重任,不克分身。公可以东平、济北、泰山三郡为基,拣选兵卒,固守州疆,绝贼窥伺之路,抚其离叛之人。” “……公之才具,我素知之。据山川之要,严戈矛之备,暗蓄兵锋,深沟高垒,假以时日,叛徒惊扰,贼众自溃,此皆公之功也。” “……或言公与先司徒有小隙,今斯人已逝,万事皆休。东海嗣王、太妃亦知公身负经邦之远略,胸怀许国之明诚,敬之感之,愿借公之威名,抚定诸郡,公勿疑也。” 洋洋洒洒两页纸,苟晞看完直接团成一团扔了,道:“邵全忠在诓我,当我三岁小儿呢。” 苟纯从地上捡起信纸,默默看了一遍,道:“兄长,邵勋不克分身是真的。听闻石勒、石超屡屡遣兵南下,南阳又乱,他还要担负漕运之责,确实抽不出什么兵力。另者,匈奴惯会在秋收之际南下,抢割粟麦,邵勋宁不备之?他若举兵东来,一旦不能速胜,便是四面受敌,败亡可期。他现在——应不敢得罪咱们。” “糊涂!”苟晞斥了一句,又道:“即便邵勋暂时不便与我开战,但能没有防备?这像是打仗的样子吗?” 苟纯语塞。 “将所有游骑都撒出去,向西深入濮阳、济阴,查探邵部动向。记住,一定不许懈怠,看到邵军调动,即刻报来。尤其是银枪军,更是重中之重。”苟晞吩咐道。 “好,弟这就安排人手。”苟纯说道。 “你手头有多少人了?”苟晞又问道。 “募了五千流民新卒,现有八千余。” 苟晞点了点头,道:“明日南下高平募兵、收粮。” 他在高平有几个旧识,乃当年跟着他在东武阳大破汲桑的旧将,答应帮他招募新兵,扩充部伍。 还是兖州让人舒坦,处处是熟人。 有旧部,又有都督青徐兖豫荆扬诸军事的名义,只要有兵,能干的事情就很多了。 说实话,他现在不愿与邵勋开战,但这不代表他就完全相信邵勋的鬼话。 即便要南下高平收拢钱粮兵卒,他也会一只眼睛盯着考城,绝不敢懈怠。 六月二十五日,苟晞率新旧兵卒一万五千余人南下,直奔高平国而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八章 风驰电掣 大军自二十三日清晨出发,一路向东,连行三日。 缀在后面的“尾巴”是越来越长了,但却不敢动手。 石勒还没准备大举南下,草原上也没到秋高马肥的时候,杂胡这时候还在家里给牲畜养膘,没接到大胡的“雇佣合同”。 邵勋看着那些畏畏缩缩的羯、乌桓、匈奴甚至是汉人骑兵,哈哈大笑。 小火车啊呜呜呜,穿过河流和田野,马上就要到终点啦,别急。 此时他们已至东武阳。 五年前的战场已经淹没于荒草之中。 那个时候,苟晞率数万兖、豫军士北渡黄河,于东武阳连连大胜,攻城拔寨,不可阻挡。 汲桑、石勒之辈,被打得屁滚尿流。 数年过去,风云变幻,让人无所适从。 苟晞被司马越强行赶出了兖州,到青州后又站不住脚,被曹嶷杀败,复奔兖州。 如果当时苟晞没被司马越赶走会怎样呢?或许会比现在好很多吧。 毕竟是他带着兖州兵成就了连战连胜的神话,是他阻止了乱军南下,荼毒兖州,他还是有一点基础的。 但历史没有如果,时过境迁,苟晞再来兖州,却要比当初困难许多。 现在是终结他的时候了。 想来抢我的地盘,那就要做好死的觉悟。 东武阳县内有一渡口,曰仓亭津。 汉建安六年(201),曹操扬兵河上,击袁绍于仓亭,破之。 邵全忠现在也要过河了。 事实上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渡河南下。 仓亭津的船夫们未及逃跑,被逮了个正着,他们垂头丧气地驾着小船,将一船又一船的人和马渡向对岸。 邵勋分兵进占东武阳、阳平等县,搜罗人手,伐木造浮桥——不需要造什么好桥,能临时用一次就行了。 大部队趁机在此休整。 二十八日午时,粗制滥造的浮桥终于完工,走起来摇摇晃晃,几乎要倾覆。 但没关系,能过兵就行。 邵勋带着千余骑亲自断后,偶尔前冲一番,吓退围拢过来的匈奴骑兵。 自从十八日出现在汲郡,至今已过去了十天。 对石勒、石超而言,这十天应该懵逼的。 调集骑兵么,不太敢上,因为对面的人马挺多的,且小打个两三回,吃了点暗亏。 至于调集步兵,根本来不及。 晋军行军速度太快了,而且根本不爱惜马匹,一路之上遗弃了不少受伤的驴骡马匹,只求速度快。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真的很难追击,以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们沿黄河进军,冲到了东武阳。 现在似乎要渡河回兖州了,应该是好事吧? 只是他这么来来回回有何意义? 先出兖州渡河北上,再渡河南下回兖州,还他妈是急行军! 骑兵的急行军,可是以损耗马匹为代价的,真搞不懂他们。 当然,也不是没有聪明人看出其中蹊跷,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冒着被人捕杀的风险,给曹嶷、赵固、苟晞送信?凭什么? 七月初一,全军六千余人出现在黄河南岸——或者说东岸。 稍事休整后,算了算余粮已不足七日所需,便不再耽搁。 乌桓轻骑先行,府兵、骑马步兵、邵氏亲兵继之,凉州大马走在最后面。 全军汹涌南下,初二下午过范县而不入,往东南方疾驰。 七月初三正午已至大野泽东北。 ****** 大晋永嘉五年(311)七月初三,经长途跋涉,苟晞、苟纯兄弟率军抵达金乡县南。 谯国相夏侯恒率先锋三千人抵达东缗城,与苟晞兄弟隔菏水相望。 在他身后,大军次第汇集而来,总数不下二万——绝大部分是谯国、沛国征发的农民。 对苟晞而言,现在是個良机,因为赵固在侵入泰山之后,又下鲁国,把李重部一万多人吸引过去了。 收到消息后,他几乎连夜离开了位于大野泽以东的营垒,全军南下,赶至金乡。 他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先击破夏侯恒的羸弱之兵,再挥师东进,与李重决战。 但令他感到疑惑的是,邵勋还在考城筹集粮草,银枪军尚未出动,但在陈留操练而已。 难道他真不想与我开战? 苟晞原本是不信的,但现在真的动摇了。 他赖以控扼四方的银枪军压根没有动弹,还在考城窝着,这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吗? 不过这样也好。 都督六州诸军事的名义在手,只要给他时间,顺势拿下豫兖二州便容易了许多——虽然谯国相夏侯恒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居然带着谯、沛两国的丁壮来堵截他,苟晞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自作主张。 “兄长!”十余骑从菏水对岸退了回来,领头一人便是苟纯,原来他亲自带人过河查探。 “兄长,夏侯恒那匹夫只有数千兵众,不知是哪几家的部曲凑起来的。”苟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道:“修的营寨还挺有章法,不过人不多,试着攻一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幕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说些什么,最后无一不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跟到这会的幕僚,都算是比较忠心的了。事已至此,只有死中求活,他们也没办法。 苟晞沉吟良久。 赶了这么久的路,大军其实有点疲惫。 如果换作他以前带的老部队,这不算什么。但现在这批人嘛,新卒太多了,却不如老兵那么耐苦战。 不过,他很快做出了决定:“你遣人造桥。一俟完毕,即刻拣选精锐渡河,攻贼营垒。” “诺。”苟纯大声领命而去。 苟晞长吁一口气。 没时间,真的没太多时间。邵勋现在是脱不开身,但万一让他缓过来,苟晞不相信他能坐视自己在兖、豫、徐三州交界之地站稳脚跟。 因为自己有最大的本钱:大将军、大都督,督青徐豫兖扬荆六州诸军事。 邵勋只是禁军将领,并非方伯。所以他从来只着意调教银枪军,因为那是他的私兵部曲,无论他是九品官还是一品官,这些兵都是他的。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完完全全靠银枪军震慑四方而得来的地盘,并不稳固,只不过没有人挑战他罢了。 从现在开始,兖州霸主的争夺战已经开始,谁赢谁就是河南的主人。 庆幸的是,邵勋犹犹豫豫,一点都不果断,妄想用缓兵之计来拖延自己。 可笑,可笑! 小小菏水,造个浮桥并不费事。天黑之后,差不多就完工了。 营寨之中,到处是埋头吃饭的军士。 没有人说话,因为苟使君(苟纯)可不是什么善茬,杀起人来比他大都督还要狠辣。 新兵们以前不知道,但在一些人毫无征兆地被斩首之后,什么都懂了。 有些聪明之辈甚至猜到了苟晞、苟纯兄弟在青州最终失败的原因,大概与严刑峻法、胡乱杀人脱不开关系。 “咚咚咚……”营中响起了鼓声。 还在吃饭的军士加快了动作。 已经吃完的人陆续起身,在军官的带领下,至营外空地上列阵。 战斗其实已经开始了。 浮桥南岸,少许身披重甲的武士,已经举着大盾,手执利刃冲杀了起来。 对面的谯军攻了一次浮桥,没打动,遗尸百余具后,仓皇而退。 重甲武士追击了一下,差点攻入营寨,最后因为兵少,缓缓退了回来。 但他们已经在南岸站稳了脚跟,大部队随时可以过河,拿下这个营寨只是时间问题。 “咚咚咚……”鼓声继续响着。 现在已经不是聚兵的意思了,而是进兵。 队列之中,军官们大声喝骂笨手笨脚的新卒,因为他们根本听不懂金鼓,辨别不了旗号,还得军官不断提醒。 乱糟糟之中,一幢又一幢的人被驱赶着过河,在对岸列阵,然后向谯军的营垒发起了进攻。 战场上一时间矢石横飞。 谯军守营垒,但人少,只有三千众。有利的一点是,这三千人多为各家部曲,还算有点战斗力。 苟晞军众人多,且有部分精锐老兵,虽然这会士气低落,但还是能战的。 担纲攻寨人物的苟纯没有任何犹豫,先让新卒冲了一波,然后果断投入老卒,以他们为矛头,展开了迅猛的攻击。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最血腥的阶段。 及至午夜,第二条浮桥也被造好了,越来越多的苟晞兵众渡河,然后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攻营。 战斗日趋激烈。 守营的谯、沛两国部曲虽然技艺都还不错,但战斗经验匮乏,被两面进攻打得手忙脚乱。 寅时初刻,营外所有亭障被尽数攻破,壕沟被填平,土墙被拆得七零八落。 卯时半,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一道营门已被攻破,守军放火退敌,然后疯狂的拉来杂物、辎重车辆堵塞大门。 苟纯看得大怒,当场斩杀了十余人,下令再攻。 苟晞也渡河赶了过来,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微微皱眉。 “兄长,再有半日、最多一天工夫,定然破此营垒。”苟纯以为兄长担忧战事,安慰道。 “我方才收到消息,南边有大队人马赶来,其众不下五千。”苟晞说道。 “哪的人?”苟纯一惊,问道:“莫非是李重所领之牙门军?” “不像。”苟晞摇了摇头,道:“也不是廪丘驻军,应是沛国、谯国征发来的士卒吧。” 濮阳廪丘城外有他们的游骑,一天一报,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济阴方向也没有任何敌军。 苟晞稍稍松了口气。 来就来吧,五千援军而已,一并打了。 而就在菏水南岸战事愈发激烈的时候,邵勋统领的大军已风驰电掣般抵达巨野县东境。 稍事休整一番后,已经缩水到五千人左右的他们继续前行——半路上陆陆续续有人掉队。 七月初四正午,就在苟纯攻入营垒,苟晞率众与赶来的援军激战的时候,邵勋已至金乡县城,离战场不过四十里之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十九章 不堪一击 空旷无垠的原野之上,万马奔腾,永不停歇。 菏水以北,一名正在树下小憩的哨骑警觉地坐起了身,下意识四处张望。 大地似乎在震颤。 他脑门上一下子沁出了汗珠,三两下爬上树之后,凝目向北张望。 目光先从近处搜寻。 那是一片平坦的原野,荒芜得好像千百年来没人耕作过一样,原野上空空荡荡,除了青翠的蒿草和绚丽的野花外,什么都没有。 目光继续向北。 地势微微起伏,那里有一道明显的脊线,翠绿的地毯一直延伸到那边,然后戛然而止,还是什么都没有。 但他并未放松,因为大地震颤越来越明显了。 蓦地,脊线中央出现了数骑。 哨骑的目光一下子凝住了,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几乎在一瞬间,更多的骑兵出现在了脊线的中央,然后左边、右边、更左边、更右边…… 他们如变戏法一般冒出来,密密麻麻站成一排,静静向南眺望着。 哨骑的牙齿止不住上下磕碰了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 脊线上出现了一面旌旗,旗手挥舞个不停。 随着他的挥舞,骑兵自山脊上缓步走下。 五十、一百、两百、五百…… 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在眼帘中。 步伐不疾不徐,就像是在草地上漫步一样。 背插认旗的军官挥舞着一只手臂,大喊着什么。每喊一次,身后都传来齐声应和。 骑兵们仍在缓步下坡,最前面的已经快行进到平坦的原野上了,而最后面新出现的一排才刚刚翻越脊线。 已经出现一千多骑了! 他们的步伐也越来越快,马蹄带着股独特的韵律,不断敲击着大地。 沙土混合着草屑上下翻飞。 兵刃的寒光在骄阳下异常刺眼。 骑手们控制着马儿冲刺的欲望,压着速度,渐渐排成了一条长线。 渐渐地,速度起来了。 马背上的勇士们微微伏低身子,拿出了早就上好弦的角弓。 哨骑猛然惊醒,连滚带爬下了树,用颤抖的双手解开系在树干上的缰绳。 一边解,一边抬头张望。 骑兵快跑的声音已如同闷雷一般。 坐骑忍不住嘶鸣起来,似乎它也感到了紧张。幸好,他终于解开了缰绳,连食水、箭壶都来不及拿,直接翻身上马,向南疾驰。 临走之前,他最后扭头看了一眼。 平坦的旷野已经被骑兵充塞。 更远处的山脊线上,仍有骑兵不断翻越而过,向下快跑。 一、二、三、四…… 哨骑一共数到了四条骑兵线,左右眼角余光处,似乎还各有骑兵快步前出,迂回包抄。 他吓得亡魂皆冒,不敢回顾,死命奔向己方营地。 身后的大群骑兵完全忽略了他,并没有派人追杀,整体依然维持着匀速前进的态势。 马蹄声阵阵,像是敲击在人的心头一样,压迫感十足。 ****** 菏水之上已经架起了五座浮桥,大群苟部军士正排队渡河。 敌人的援军已被大都督击败,但一部分人撤进了营垒内,负隅顽抗。 战斗打到现在,前军已经很累了,需要他们过河去轮换。 看敌人的态势,即便来了援军,也定然撑不过今夜。再加把劲,营垒就破了,随后便再没人能阻止他们。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 浮桥之上,吵吵嚷嚷。 菏水北岸,催促声不断。 但这一切,在大地震颤之声不断响起后,倏然画上了休止符。 有人下意识北望。 弥漫的烟尘之中,骑兵狰狞的身影若隐若现。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之中,甚至已经响起了弓弦之声。 有人立在马上,一只手奋力挥舞着,招呼后面的人快速跟上。 随着他的动作,一长排骑兵冲出烟尘,将手中的长槊放平。 蹄声愈发密集,速度越来越快。 留守营地的士卒对于没有造土墙、设置拒马枪非常后悔。他们匆匆忙忙地搬着辎重车辆,试图阻止冲击而来的骑兵。 奔回营地的哨骑发现他没必要报讯了。 在看到同袍们慌慌张张做着最后的努力时,他下意识想要下马帮忙。 马儿不安地嘶鸣了声。 哨骑扭头看了一眼,对方骑兵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距离越来越近。 他一拨马首,直接冲出营地,再也不管了。 正在搬运障碍物的守军也一哄而散。 剧烈的震颤、漫天的烟尘、高大的身影、森寒的枪刃,以及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气势,非意志坚韧之人不可抵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们徒劳地奔跑着。 冲锋而来的骑兵越过他们,继续向前,冲破帐篷,撞倒饭甑,跃过水沟,斜斜切进了正在四散而逃的人群,将一切冲了个稀巴烂。 当第一排骑兵造成的烟尘渐渐散去之后,地面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第二排接踵而至,借着第一排造成的混乱,长槊连挑,大戟挥舞,马刀连连,将稍稍聚集起来的敌兵再度冲散,然后拐了个弯,向两边散去。 第三排横身冲至,把已经散成一地的敌兵驱赶向菏水。 绕道两翼的轻骑兵弓弦连响,将昏头昏脑乱跑的敌兵向中间驱赶,然后再被冲击骑兵砸了個稀巴烂。 菏水之中,“扑通”之声不绝于耳。 浮桥北侧,箭矢如暴雨般落下。 桥梁已经翻覆,在水中沉浮的敌兵哭喊连天。 营地中燃起大火,烟柱冲天而起。 战场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混乱之中,死伤者不知凡几。 骑兵渐渐收拢了起来,在远处列着松散的阵型。 旌旗再次挥舞,军官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喝。 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先是小步慢跑,然后是匀速快跑,最后是高速冲锋。 他们如同一把把铁犁,把尚留在北岸的七八千敌军给犁了个天翻地覆。 马槊、长戟、铁剑、马刀、角弓等等,所有一切常见的兵刃,在此刻都化身成了绝世凶兵,每一把都沾染了不止一条人命。 敌军彻底崩溃了。 成百上千的人跌跌撞撞涌进了菏水之中。 一队马槊骑兵在河岸边停下,顿槊于地,然后抽出弓梢,快速上弦,粗粗校准一番后,向河面上撒去了死亡的箭矢。 殷红的水花不断泛起。 人体如同石头般快速沉下。 哭喊之声响彻菏水两岸。 乌云遮蔽了烈日,仿佛老天爷也不愿再多看这场惨烈的屠杀。 整整八千人,被汹涌而来的骑兵冲进了菏水,溃不成军。 在这一刻,“水为之不流”并不是文人夸张的描述,而是真实的场景再现。 ****** 菏水南岸,苟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骑兵冲锋,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阻止,偏偏今天没有安排哪怕任何一种。 从天而降的大股骑兵,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直到现在,他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这股骑兵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谁的人? 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败局已定,败得很惨,从来没这么惨过。 亲兵们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马背,然后簇拥着向南奔跑。 苟纯正在指挥攻营作战,待北岸的喧嚣声传来之时,他正要获得最后的胜利,根本无暇他顾。 待发觉混乱渐渐传导过来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士卒们大声喧哗,纷纷溃退。 兄长的亲兵隔着溃兵,用嘶哑的嗓子呼喊着什么。 苟纯凝神向北望去,却见一队队高举着马槊的骑兵已经冲过浮桥,正向这边杀来。 在那么一瞬间,苟纯汗如雨下,只觉浑身无力。 亲兵拉来了马匹,让他赶紧逃命。 骑兵也发现了他的存在,提起马速之后,便直接冲了过来。 苟纯飞快上马,刚冲出两步,就有两杆马槊一前一后刺来。 他夹住一杆,险之又险地避过另一杆,正待拨转马首跑路,却听尖利的破空声传来,一枚箭矢越过混乱的战场,正中他的额头。 “嘭!”苟纯轰然倒地,鲜血自额角流出,渗入草地之中。 亲兵们顿时红了眼睛,再也顾不得逃命了,纷纷上前,与冲过来的骑兵绞杀在一起,以命换命,势如疯虎。 更多的骑兵围了过来。 马蹄踩来踩去,苟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浮桥之上,不断有骑兵过河,稍稍整队之后,化整为零,在一名名身背认旗的军官带领下,以小组队形开始了追杀。 敌军四散而逃,扔掉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只为活得一命。 骑兵轻松惬意地追击着,几乎没花费什么力气,就收割掉了一条又一条生命。 从空中俯瞰而下,自菏水北岸向南,尸体遍地都是,直接延伸出去了十里之遥。 当最后一批马儿打着响鼻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整个战场沉寂了下来。 南风劲吹,拂去了夏日的暑热。 松涛呜咽,带走了哭泣的新魂。 一名金甲大将在众人簇拥下,缓缓抵达菏水南岸。 营垒之外,自谯相夏侯恒以下将校十余人,纷纷前出,拜倒于地。 金甲大将驻马而立,默默扫视着战场。 旌旗呼啦啦作响。 没有任何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难言的情绪之中。 “苟道将,不堪一击!”金甲大将轻笑了声,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章 密诏 当七月初五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一批漕船抵达了菏水。 王康吃惊地看着这一切,讷讷不知所言。 王康出身东海王氏。 其长兄王士文,安寿亭侯,曾以南中郎将的身份出任许昌都督——因许昌在洛阳东南,故为南中郎将。 王士文死后,南中郎将加到了邵勋身上——梁县在洛阳南。 王康是朝廷新任命的豫州都督,替换新蔡王司马确,加官是平东将军。 他是从老家赶过来的,搭乘广陵度支的漕船上路。行经沛国时,听闻前方道路不靖,就有些担心,此时见到一片狼藉的战场,更是震惊无比。 他下意识紧了紧怀里的诏书。 诏书一共两份,其中一份是密诏,万万不能示人。 河岸上来了一群士卒,先把纤夫给拦住了。 “尔等何人?”有运兵军校大声喝问。 “南中郎将镇梁县、陈郡邵公部曲。”义从督满昱从后面策马而来,大声说道。 王康心中一紧,感觉怀里的密诏就像烫手山芋一般。 这帮人不会不讲规矩,上来搜捡吧? “陈公部曲?为何来高平?”运兵军校问道。 河岸上的骑兵都笑了起来。 “陈公身负朝廷重任,督守漕渠,听闻苟道将劫夺漕粮,招募兵士,故来此地。”满昱大声道:“尔等先停下,没看到浮桥还没拆掉吗?” 王康向前一看,果然见到不少人在拆浮桥,顿时放下了心。 旋即又有些惊慌,他下意识问道:“苟道将何在?” 劫夺漕粮,他有点相信。 听闻苟道将兵败,奔入兖州,没有粮食,如何扩军? 但邵勋的目的必然不单纯,而且也太离谱了。 督漕运事,谁让你督到高平来了?彭城、广陵同样是漕运重镇,你是不是也要去? “苟晞畏罪潜逃,正要上疏朝廷,请旨捉拿。”满衡说完,又道:“今天拆不完,明日再走吧。” 说罢,自带人远去。 河岸边的小树林外,仍有骑卒牵马而立,显然不放心他们,密切监视着。 王康赶忙回了船舱,脸色煞白。 他突然不想去许昌了。 这个豫州都督不好当啊,搞不好会死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分析。 现任都督司马确是司马越余党,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没有事,可不代表自己也没事。 苟晞劫夺漕粮之事,无凭无据,只是对方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还是争夺地盘。 苟晞身负六州都督,势穷入兖州,只要给他时间,或许在豫州没办法,兖州多半能打开一片天地。 现任兖州都督是镇军将军司马毗,一个少年宗室罢了,无有威信,幕后操控大局的其实还是司马越余党。 这股余党现在有个领头人了,便是陈公邵勋。 劫夺漕粮是假,争抢地盘才是真。 王康长叹一声,国事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洛阳被围一次,魑魅魍魉就多一拨。 想到此处,王康直接下了船。 随后又去后边船上取了马匹,在十余随从的护卫下,直奔徐州方向。 运兵将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久久无语。 ****** “……昨日南阳任将官,今日荥阳逐刺史。逼胁我股肱,盗窃我戈矛,驱掠忍害,流毒无疆。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诛,实乃容其革心,以示宽仁。” “……苟卿乃义烈之臣,郊原百战,奋起辕门,一挥斩首,三令无喧。若果至兖豫,则严城洞开。父老士民,歌舞从之,军将征夫,忘身赴敌,卿勿虑也。” 看完之后,邵勋将密诏收起,藏入怀中。 这是天子写给苟晞的密诏,放在他的行李内,被军士缴获。 从文中讯息可以判断出,这应是在苟晞败走青州之前发过去的。 当时苟晞没来,意味深长。 兵败之后,倒想起要奉诏了。 他第一站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奔封地东平,招募军士后,复去高平募兵。所思所想,不问可知。 那么问题来了,天子就给苟晞一個人发密诏了吗? 这可未必。 他的目光又看向不远处的谯相夏侯恒,此人正在挑拣兵器甲胄,欣喜不已。 如果苟晞在招募完兵士,粗粗整训一番后,对豫兖二州官员、士人出示密诏,像夏侯恒这类人会不会反? 很难说。 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主官,他们没有效忠的义务,只能靠许昌都督司马确、豫州刺史卢志间接指挥。 而司马确只是走投无路之下暂且依附自己。 卢志对朝廷没什么忠心,在豫州也没基础,离了自己,豫州士族不会听他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总之,这一次是撕破脸了。而一切的源头,就是宫城内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邵勋觉得自己是享受司马越的待遇了。 历史上天子有没有给苟晞密诏讨司马越?邵勋不清楚,但他猜测是有的。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天子。 “明公。”夏侯恒和几人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府君见外了。”邵勋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指了指他身后数人,道:“此皆夏侯氏俊彦耶?” “亦有曹氏子弟。”说完,夏侯恒一一引人前来拜见。 邵勋看了一眼,都很年轻,应该是曹氏、夏侯氏族中熟习弓马武艺的后辈子弟。 曹氏、夏侯氏是两个大家族,后者主要分布在谯国,曹氏就比较分散了,鲁阳有、洛阳有、邺城有、陈留有、谯国也有。 夏侯氏、曹氏子弟脸上的表情都比较恭敬,甚至可以说激动。 大规模的骑兵冲锋,场面着实震撼人心。对他们这些年轻人而言,简直就是“毒药”,对陈公敬佩得无以复加。 说难听点,即便陈公来得晚一些,他们被苟晞击溃,凭借如此出其不意的骑兵奔袭,苟道将的大军也必然在没有任何防备的行军中溃散,比现在还要惨。 “都是一时俊彦啊,我看着就欢喜。”邵勋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勉励一番。 夏侯恒上前两步,轻声道:“明公,替我向曹公问好。” 邵勋微微颔首。 战前他派出大量信使,商议一番后,最终决定以谯国夏侯氏的人为主将,而不是沛国刘氏或其他什么家族的人,这便是原因。 亲将蔡承匆匆走了过来。 邵勋告一声罪,然后走向远处。 蔡承默默跟随,待到邵勋停下后,方道:“旬日前,卫将军梁芬率数千人下南阳,出任宛城都督。” 邵勋心中一紧,然后怒气升腾,问道:“然后呢?” “南阳内史乐弘绪无计可施,侯飞虎决意不奉诏。留守梁县的曹公闻知,令其开城。”蔡承说道:“侯飞虎已带人撤回堵阳,说要找邵师请罪。无奈明公之前行踪飘忽不定,一直未曾找到。” 邵勋点了点头,道:“我既委曹公留守,侯飞虎听命行事,并无错处。” 说完,场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顺龄——”邵勋突然说道。 “仆在。” “你亲自去一趟洛阳,不要大张旗鼓,私下里找王太尉,替我带一封信。” 蔡承心中一凛,立刻应道:“诺。” 见邵勋没别的吩咐了,蔡承转身离去。 邵勋静静站立了一会,又找人喊来正在清点缴获的庾亮。 “明公这一仗打得干脆利落。”庾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只听他说道:“近千里奔袭,一战破敌,壮哉!此战过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敢站出来挑衅明公,不怕死全家么?哈哈。” “元规,你跟了我这么久——算了。”邵勋笑了笑,说道。 庾亮愕然,他还沉浸在大胜的兴奋之中,被邵勋这么一说,突然有点回过神来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 邵勋看着他,说道:“元规,你亲自回一趟家。” “所为何事?” 邵勋沉吟许久后,说道:“你先找到老夫人,再见一见族中长辈,就说——我思慕文君,现在就要娶她。” 庾亮愣住了。 前年家里面催陈公赶紧娶文君,陈公说等两年。现在又急着娶妻,转变如此之快,让人诧异。 当然,不是真的诧异。 庾亮这会渐渐回过味来了,脸色有些苍白。 “汲郡那边,我会书信一封。”邵勋说道:“值此之际,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介意。” 说完,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临走之前,替我写封奏疏吧。” “如何写?”庾亮愣愣问道。 “就几点。”邵勋说道:“其一,苟晞劫夺漕粮,招募军士,意图不轨,我已将其剿灭。其二,漕运乃维系朝廷之命脉,我责无旁贷,定当守护妥当。其三,匈奴已得长安,气焰嚣张,八月秋收之际,或要大举南下。其四,我部久战疲惫,或无力再战。匈奴入寇之时,只能勉力自保,无暇他顾。” 一共四条,每听一条,庾亮的脸就苍白一分。 陈公的中心意思只有一条:苟晞来抢地盘,我杀就杀了,伱待如何?惹恼了我,漕运不保了,洛阳也不保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是一个横行河南的军头,击破苟晞这一仗,快如闪电,干脆利索,声威大震。 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别往豫兖二州伸爪子,谁来剁谁。 同时,这份奏疏也是给豫兖二州所有世家大族看的。 匈奴入寇,一旦我撂挑子,谁来抵挡?你们的家业保得住吗? “快去写吧。”邵勋轻轻推了庾亮一把,笑眯眯地说道。 “哦。”庾亮下意识服从道,离开了。 片刻之后,他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道:“明公接下来要做什么?” “游山玩水,谈玄问道。另外便是迎娶文君了。”邵勋说道。 “洛阳呢?” “关我何事!”邵勋摸了摸怀中的讨邵密诏,嗤笑一声,道:“天塌下来,自有朝堂诸公顶着。至不济,也有都督、刺史烦忧,我操那份心干嘛?” 密诏之所以是密诏,就是不走正规流程,私下里发的。 我倒要看看,苟晞头上会不会再加一条“矫诏”的罪名,如果我把这份诏书出示给天子、朝臣的话。 相忍为国,你忍不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一章 政治表态 战场打扫完毕之后,邵勋很快离去,前往考城。 统一思想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 数日后,他抵达了考城西郊的镇军将军府。 在看到风尘仆仆的邵勋时,裴妃吓了一跳。 “赢了?”裴妃问道。 “赢了。”邵勋点了点头:“阵斩苟纯,苟晞单骑走免,俘其溃兵五千余人。” 裴妃定了定神,道:“我这便召集僚佐。”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坐在房中默默等待。 召集幕僚花费了一些时间,及至傍晚时分,人才陆陆续续到齐。 邵勋听到蔡承禀报后,整了整衣袍,举步走向正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们的神色异常复杂。 有幸灾乐祸的。 有忧心不已的。 有事不关己的。 有苦思投机的。 总之,就没人为这件事气愤。 司马越的幕府,果然没什么忠臣,都他妈是和天子对着干的。 幕僚们按照身份落座。 左长史潘滔、右长史赵穆、左司马裴邵、右司马邓攸,这几位是秩千石的, 从事中郎刘畴、何遂、冯嵩、沈陵、眭迈,秩比千石。 主簿裴遐、江春。 东西曹掾光逸、程收。 东西阁祭酒王、曹胤。 参军邹捷、刘蔚、李兴、冠军夷。 记室督瞿庄、蔡鸣。 监军裴邈。 督护糜直。 除这些人外,还有诸曹掾、令史、舍人等。 除外放的、公干外出的外,在考城的僚佐基本都来了。 军将方面,帐下督何伦、营军督满衡、刺奸督唐剑、东海中尉刘洽等都不在。 原本在府中担任各色府吏的宗王们,已被天子勒令还京——司马越把宗王们带在身边,有时候也会给他们点事做做。 邵勋大咧咧地坐在裴妃下首,让众人有些侧目,就连嗣王都惊讶了一会。 “妾听政数月,深知做事不易。军民庶务,庞杂难断……”静了一会后,裴妃率先开口:“陈公智虑恢弘,精忠满腹,今愿聘其为军司,襄赞庶务,君等以为如何?” 众人一听,都没说话。 片刻之后,左长史潘滔、从事中郎裴邈、督护糜直三人几乎同时起身。 “兖州九郡,闾邑成墟、乡里亡散,非大智慧、大勇武之人不可整顿,仆赞同。”潘滔说道。 作为曾经劝说司马越诛杀天子党羽的幕僚之一,潘滔没有任何理由投向天子,他起来说这话,属实正常。 “陈公行义素高、才兼文武,实为军司之良选。”裴邈说道。 作为裴氏一员,裴妃亲眷,裴邈在越府的时间不短了,且深受司马越重视,给他的名头是“假节、监东海王诸军事”,是整个司马越一系各种军事力量的大监军。 他深度参与过各种谋划,其中不少是针对天子的,会不会被清算,他也没底。 “仆亦赞同。”糜直最后说道。 糜晃的儿子,继续了父亲当初在幕府的职位,但形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糜晃入越府,实在是司马越无人可用,于是从封国内拉人,糜直现在算是承父荫。 三人说完之后,其他人陆陆续续起身表态,基本都是赞同。 邵勋看了一眼,绝大部分都起身了,只有寥寥十余人没起来,看样子是不太赞同。 不过没关系,大局已定。 于是他也站了起来,道:“我事务繁忙,重任在肩,只是暂摄此位,诸事还是幕府英掾做主,我不过问。” 说完,他看着众人,从怀中取出一物,当众展开。 众人脸色一变。 谁他妈不认识这个啊!圣旨? 邵勋将诏书递给裴妃。 裴妃看完之后,不动声色,又递给嗣王司马毗。 司马毗看了也没什么反应。 其中有一段是写他父亲司马越“蓄奸作恶”、“悖违君命”,但他太“孝”了,竟没产生什么愤怒的感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勋将诏书取回,又交到左长史潘滔手里。 潘滔飞快看完,轻笑一声。 作为天子报复名单上排在前几位的人,潘滔早知道无法幸免,这时候读起来,颇有种异样的快感——我就在考城,刚纳了房小妾,天天好吃好喝,位高权重,你能奈我何? 潘滔看完,直接起身,请示裴妃允准后,当众宣读。 读着读着,众人脸上的表情就精彩了起来。 天子说有人“构陷忠良”、“沮国大计”,一下子就让不少人对号入座。 这大概是说杀何绥那一帮人。老实说,幕府中参与的不少,有人走了,有人还在,这会就坐立不安了。 天子又说有人“弃我厚德”、“助其奸谋”,继续让人对号入座,尤其是那些曾有朝职在身,后投奔司马越的人。 天子最后还说要“穷其丑行”、“严申国刑”——绝杀,一下子让越府僚佐们如坐针毡。 不过,大家还是把目光投注在邵勋身上,因为诏书里一半以上在说他,是别人没法比的。 “天子欲尽诛我等,诸君有何良策啊?”邵勋扫了一圈,问道。 “天子定受歹人蒙蔽。”虽然在天子的必杀名单上,潘滔还是小心地引导着节奏,不让人把矛头直接指向天子。 “潘长史所言极是。”邵勋叹道:“昔年我在洛阳,观天子乃淳厚之人,此中必有奸人作梗。” 众人听了,暗暗思索。 “不过,此事我等不宜插手,须得朝中公卿出面。”潘滔又道。 “长史言之有理。”邵勋笑道。 “军司若允准,我可跑一趟洛阳。” “辛苦阳仲了。” 二人一唱一和,很快确定了此事。 司马毗看得有些迷糊,欲言又止。 邵勋怎么当幕府军司了?还毫不客气地当众行使职权? 很多人可能都忘了邵勋是禁军将领这回事,但赵、邓二位曾经和他说过,邵勋的本官是督牙门军——也就他出身低,如果是世家子,“督牙门军”瞬间变成“中护军”,此为统领除宿卫七军(驻城内)外所有驻防在京畿近郊的禁军的大将。 以督牙门军(本官)、南中郎将(美官)的身份镇梁县,遵循的是三国以来的旧例,即在重要县份派将军出镇,如吕蒙(镇广德)、朱然(督山阴等五县),国朝成都王帐下亦有殄寇将军乔智明督林虑、共二县。 梁县是洛南重镇,附近有广成关,邵勋镇梁县,按理来说和兖州没任何关系,他怎么来当军司(军师)了? 军司这个职务,总揽军事全局,募兵、练兵、定策、指挥无所不包,另有军谘祭酒若干作为助手。 他一来,整個幕府的军事全归他管了。 阿娘为何这么做?司马毗又看了母亲一眼。 裴妃没有任何表情。 司马毗心中不是很舒服,联想到赵、邓二位最近的教导,微微有些失落。 阿娘这是铁了心与陈公捆绑在一起了吗?当众聘其为军司,退路都没有了。 “仆还有一事。”邵勋又对裴妃、司马毗行了一礼,说道。 “军司请讲。”裴妃说道。 邵勋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便有幕府小吏端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邵勋接过木盒打开,然后取出一个散发着臭气的干瘪头颅。 司马毗一下子吐了。 裴妃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还算镇定。 幕僚们则神色各异,但还维持住了体面,没有大惊小怪。 “此为苟纯之首级。”邵勋说道:“苟氏兄弟入范县时,惊扰先司徒之寝园,砸断墓碑,损毁铭文,可谓罪恶滔天。” 邵勋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究竟是砸墓碑这种事情恶劣,还是睡大嫂更恶劣,很难讲。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仆以为,当以此头颅祭祀,告慰幽壤之下的司徒。”邵勋说道。 裴妃眼圈有些红。 人是复杂的感情生物。她和司马越确实没什么感情,但到底是夫妻,看到亡夫的墓碑被损毁,难过是肯定的。 而在情绪激荡之时,她依然找准了重点,只听她说道:“军司所言极是。幕府僚佐,除必要留守之人外,当尽往范县,修缮寝园,告祭先夫。此事拖不得,尽快起行吧。” “诺。”幕僚们陆陆续续应道。 聪明人都知道,这不是单纯的祭祀行为,而是集体政治表态。 谁不去,谁就自绝于这个集体。 一旦去了,身上的标签就被强化了,天子也会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太妃铁了心支持陈公,怎么说呢,在大家看来,不算坏的选择。 特别是那些得罪过天子的人,更是极力支持,如果不想南渡建邺,他们是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司马毗下意识看向赵穆、邓攸。 二人此时低头俯首,没有回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二章 重臣们 就在镇军将军幕府一行人抓紧时间去范县的时候,邵勋的奏疏已呈递至天子案头。 天子、重臣看完之后,一时失声。 就天子而言,愤怒是有的,但愤怒过后更多的是惶恐。 荀藩叹了口气,怎么还有人不长记性呢?天子的话,能当真吗?一旦事败,天子是不可能认账的。 司马越第一次出镇兖州之时,原徐州都督、竟陵王楙提议攻杀何伦,天子许之。 这事其实就像当年长沙王司马乂,纠集一百多党羽突袭齐王冏,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算是规模大一点的刺杀行动。 事情最终没成功。天子把一切罪责全推到了竟陵王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苟晞一把年纪了,还上这种鬼当,只能说利令智昏吧。 王衍也来了,坐在一旁没说话。 天子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几下,问道:“太尉为何一言不发?” “臣心忧国事,竟不知从何说起。”王衍回道。 司马炽脸色不好看,语气僵硬地说道:“太尉老成谋国,定有所教。” 王衍沉吟了下,道:“陛下,陈公此封奏疏,说了很多事。臣看完,只问陛下一句,万一陈公投匈奴,会怎样?” 司马炽的脸唰得一下白了。 荀藩、荀组、刘暾、郑豫等人也眉头大皱。 王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匈奴向来厚遇降人。昔年刘元海极为看重陈公,赠以良弓,一时传为美谈。今陈公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威名赫赫,石勒、王弥、石超等人皆为其手下败将。陈公若举众而降,刘聪当喜出望外,或封其为郡王,委以权柄,都督河南数州军事等闲事也。陛下试想一下,若局势走到这一步,该如何脱困?” “邵勋帐下诸将,并非全是丧心病狂之徒。”司马炽强辩道。 “确实。”王衍点了点头,又道:“但最善战的银枪军、义从军皆为其部曲,主家投谁,他们就跟着投谁。洛南亦有曰府兵者,其众数千,田园、屋宅、铠甲、器械皆为邵勋所赐,他们又有几个心向朝廷?邵勋把持牙门军多年,其人善抚军心,每年正旦都不辞辛劳,赏赐不断,抚慰有加,这些人里面又有几人还记得朝廷?” “再说禁军。”王衍继续说道:“邵勋数保洛阳,于军中威望极高,如果振臂一呼,变乱起于肘腋矣。陛下不妨想想,此等危局,可能破解?” 司马炽被说得脸色煞白。 堂堂天子,没有退路。 跋扈臣子,跳到匈奴一边,高官厚禄照享。 你拿他没办法啊,他有刘汉这条退路,一旦投过去,石勒等人说不定都要到他帐下听令。 到了那时候,别的不说,朝廷多半是没了,众人都沦为阶下囚。 “陛下,臣闻陈公手里有密诏?”刘暾突然说道。 司马炽刚被王衍吓了一下,此时听到“密诏”二字,习惯性否认:“传闻谬矣。” “那便是苟晞矫诏?”刘暾追问道。 司马炽语塞。 “既是矫诏,那便罪无可赦。”刘暾说道:“或可传旨四海,遣人捉拿。” 司马炽恨恨地看了刘暾一眼,没有反驳。 苟晞大军覆灭,已然没有价值,死就死吧。 反正不是第一回做这事了。 刘暾与王衍对视一眼,又都撇开视线。 大家不是不愿帮天子,问题是你得掂量掂量,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把局势搞坏,所有人的利益都要受损,这时候还愿意陪你玩,那是真的忠臣,只可惜忠臣没几个了。 就连苟晞,也未必是忠臣。 “邵勋——”天子安静了一会后,问道:“会进京吗?” “不会。”荀藩摇了摇头,说道。 “或许会。”王衍说道。 荀藩看了王衍一眼,这时候还吓唬天子作甚? 司马越可以进京清洗朝堂,邵勋干不了这事。 他若真干了,那就是天下公敌,面临四方讨伐,豫州、兖州守相们多半也会反对他。 不过荀藩想着想着,也动摇了,万一邵勋不顾后果,来洛阳乱杀一通,见得事不可为之时投匈奴呢? 他会不会投匈奴?荀藩思来想去,最后长叹一声,道:“陛下或可下诏安抚陈公。” 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给苟晞密诏里的话并不是乱说的。 “盗窃戈矛”不是事实吗?洛阳武库时不时调拨军械至梁县,有些甚至连他都不知道。 他还天天偷朕的漕粮。 离了朕,他能有今天这個局面吗? “如何个安抚法?”司马炽咬着牙说道。 王衍恍若未见他的表情,道:“豫州都督王康上表请辞,今缺督军一员,或可委以此职。” 司马炽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邵勋既非宗室,又非外戚,年不过二十四……国朝可有三十岁以下的都督、刺史?” 众人闻言沉默。 年龄确实是他最大的硬伤。别说二十四岁了,哪怕三十岁的都督、刺史都没见过,无论你立下过多少功劳,在选官之时,年龄这一条就否了。 更别说仪容、风姿、出身等硬性条件了。 坚持这些,其实也是为了维护规矩。你不断破例,损失的是朝廷的威望,虽然这种威望已然所剩无几了。 总不能让邵勋娶个公主,然后以驸马身份出任许昌都督吧? 咦?你别说!伱还真别说! 王衍看不下去了,直接说道:“若放在两年前,臣亦以为不可。然永嘉四年以来,天下板荡,自封刺史者有之;未得朝命,擅自攻伐者有之;形同割据,不纳钱粮者有之。种种情形,历历在目。陈公督守漕运,屡破顽敌,可谓恭顺已极。有些规矩,该变通一下了。” 司马炽不言语,显然不愿。 王衍叹了口气,问道:“陛下可知东阳门太仓内存粮几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炽茫然看了他一眼。 “若无漕粮运来,怕是很难支持到年底。”王衍说道。 荀藩、荀组二人也不说话了,唯有叹息。 若乏粮,禁军必无战意,洛阳军民要大量饿死。 “琅琊王睿上疏,直言周祖宣跋扈,已遣兵讨伐,寿春恐无粮进京。”王衍又道:“今唯剩广陵,便是苟晞劫夺漕粮之处。” 司马炽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邵勋恶人先告状,说苟晞劫夺漕粮,完全是胡说八道。 但王衍这么说,显然是要把苟晞的这条罪名做实。 既劫夺漕粮,还矫诏,不死何待? 司马炽只觉这是在“啪啪”打他的脸,按着他的头吃那啥。 “朝廷选官,自有法度……”司马炽弱弱说道。 王衍直接打断了,道:“或可由两位重臣表启,朝廷遣人考察,再授予旌节。” 国朝当官的路子很多。 太学和国子学是两条路子——只是有做官的资格,不一定能当上官,偶尔有些平民,绝大部分是士人子弟,特别是国子学。 州举秀才、郡察孝廉,又是两条路子,即州郡选举——大部分给地方士族分肥。 第五条是开府重臣选举,自行委任,多为公府僚佐。 下僚无须报备朝廷,上僚需朝廷允准,可转任外官,幕府僚佐可同时兼任朝官——王衍就曾以司徒身份兼任司马越的军司。 第六条是朝廷选举(中央选举),偶尔会选一些平民,但最好有爵位,这就是给勋贵、外戚们准备的,体现在公文中,一般是“征”、“拜”、“除”、“授”。 第七条是门荫入仕,不是给普通人准备的。 第八条就是王衍说的,由三公、宰相级别的重臣“表”、“启”,甚少动用,主要给名士、隐士、国宾、先贤之后准备,不占秀才、孝廉名额,且给越过吏部,直接给官。 王衍想通过这条,让邵勋当上都督,算是保住朝廷最后的遮羞布,毕竟“其有秀异,可特征用”。 若是让邵勋自领都督,然后朝廷追认,如同王浚那般,可就太难看了。 朝廷主动点,还能保住颜面,假装维持住了规矩。 “王卿胸有成算,还和朕说什么!”司马炽冷笑道。 王衍是太尉,荀藩是司空,司徒则是傅祗。 司马炽心里明白,弄不好这三个人都会举荐邵勋出任许昌都督。甚至于,不止都督一州。 司马炽越想越烦躁。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了。苟晞不但没能夺得兖州、豫州,相反,被邵勋一闷棍给直接打趴下了。 此人行事实在太过果决。 朝臣们分析之后,已经拼出了全貌:绕道河北,千里奔袭。 此人用兵,无有匠气,无迹可寻,动如脱兔,快如闪电。对敌人又凶狠无比,一点不给他机会。 这——司马炽又想起了方才王衍分析的邵勋投靠匈奴的可能性,心中暗凛,但他维持住了冷笑的表情,不会让人看出他内心的恐惧。 不过,在场的都是什么人?宦海浮沉数十年的人精,他们早就窥破了天子的小心思。 说实话,在座几位没几个看得上邵勋,甚至厌恶、痛恨者大有人在。 但人要面对现实,该妥协就要妥协。 几人遂当天子不存在,最终商议了一番,以“谋逆”给苟晞定罪。 邵勋攻伐苟晞,有功无罪,太尉王衍表其为“使持节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司马炽看后,将其改为“假节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司空荀藩、尚书令刘暾无奈地对视一眼,表邵勋为“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算是九种组合里的折衷方案了。 非常孩子气的行为。 “许昌重镇,督军者需得厚其仪礼。”王衍又道。 司马炽又不满了。 王衍看着天子。 都已经给了许昌都督了,还不如痛快点,不然一点恩义都没有。 “或可进其开府仪同三司,自置佐吏。”一直没说话的尚书右仆射郑豫说道:“朝廷赐金章、紫绶,给五时朝服、武冠,佩山玄玉。另赐大车六乘,给虎贲二十人,持班剑……” “加官之事……”刘暾问道。 荀组道:“平东将军即可。” 开府是有条件的,因为这是了不得的殊荣,待遇、仪礼向一品看齐,如同三公。 宗室、外戚、皇族姻亲要求稍低一点,但普通官员要想开府,最低也要三品,一般是二品以上。 司马伦曾以征西将军(第三品)的名义开府,司马元显十六岁当侍中、后将军开府。 为东晋屡立战功的荀羡,二十八岁当北中郎将、徐州刺史开府,为有史以来最年轻之人,还是驸马都尉——曾经逃婚,后来又被抓回来,被迫与公主结婚。 但这是宗室、外戚、姻亲的特权,别人羡慕不来。 王康跑路后,平东将军正好空出来,勉强够资格了。 “那就进位平东将军,开府辟召,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如故。”王衍拍板道。 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忽略了天子,偏偏最后确定下来时,还装模作样请示天子。 司马炽听得直犯恶心,捏着鼻子认了。 “陛下。”王衍最后问了一句:“密诏之事,如何传出去的?” 不经尚书台、中书监,就擅自下旨,侵夺的是他们的权力。 如果每个天子都这样做,那还要宰相做什么? 如此一来,天下岂非天子一人说了算?那他们到底是奴仆还是臣子? 拜相拜相,台省的宰相们都不尊重,谈何拜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三章 带节奏(为盟主非酋国度加更) 激荡的余波同样传到了颍川。 前阵子被天子罢职的庾敳听完之后,略略有些惶恐。 “陈公会进洛阳吗?”庾敳在屋内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 “应不会。”庾亮心里其实也没个准数。 “他现在在哪?” “应已在范县祭祀故东海王。” 庾敳停下了脚步。 他也曾是司马越的僚佐,深知幕府内情。在他看来,这个所谓的镇军将军幕府,不过是越府第二罢了。 里面有捞钱的,有弄权的,有投机的,有混日子的,什么人都有,各不一样。 但所有人都有个共同点,或多或少参与过针对前后两代天子的阴谋诡计,非纯臣、荩臣。 “太白好手段啊。”庾敳释去心中惶恐,咬牙道:“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出这一步了。” 若天子与他相安无事,局面还能拖延下去。 但自从攻伐苟晞开始,事情就不可测了。 聚拢越府旧僚人心,获得他们的直接支持,通过他们的官位、名望、人脉以及各自的属吏控制兖州九郡国。 如果做得好,也许还能获得他们背后家族的支持,至少是一部分支持。 以谯国夏侯氏为例,人家关键时刻就出兵了。 “元规,你看陈公能在镇军将军府站稳脚跟吗?”庾敳问道。 “有何不能?”庾亮诧异道:“都是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别无选择。” 庾敳摆了摆手,示意侄儿别说话。 心甘情愿追随和迫于形势依附是两码事,别的不谈,就做事时的热情和负责程度而言,两者都不一样。 只是暂且依附的话,以后还会有变故。 “唉,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庾敳摇了摇头,又道:“文君之事,你怎么看?” “伯父怎么看?” “子据写信回来,他是赞同的。”庾敳说道:“我说不好。感觉这不是坏事,但心里又七上八下。” 庾亮心道,我也是这种感觉啊。 庾家诸人对陈公的态度,大概就侍中庾珉最积极了。 庾敳的态度经历了两次转变,从一开始的不支持,到后来的中立,再到现在的倾向于支持——说穿了,他就是随着形势摇摆。 庾亮直接在陈公府做官,按理来说支持得非常彻底了,但他内心之中也是很彷徨的。 他觉得自己对陈公的信心,可能还不如在汲郡当太守的父亲。 对了,父亲的书信已经传回来,意思只有一条:遵照婚约。 母亲的态度还是一贯的。 她支持文君嫁给陈公,但仅仅是因为婚约存在罢了,但她一直认为陈公的出身太差,委屈了女儿。 “荀氏、殷氏那边回话了吗?”庾敳又问道。 “还没有。”庾亮说道。 伯父没有问毌丘氏,那是因为母亲老家在江南,不便联络。表妹又一直住在他们家,与文君作伴,不用多问了。 “陈公这是想把颍川士族给牢牢绑住啊。”庾敳突然笑道。 击破苟晞后,震慑了东平、高平、任城、济北等地的士族豪强。他们与苟晞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经此一战,当会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出任镇军将军幕府军司,堂而皇之把兖州军务给挑到肩上了,还逼着幕府僚佐表态,拧成一股绳。 如此一来,兖州暂时稳了。即便天子不管不顾,下诏讨邵,兖州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豫州别看经营有年,其实没有刚入手的兖州那么稳。 原因很简单,司马越虽然出镇过许昌,但王弥之乱前就跑了,他在此地并没有太多关系,豫州的士人也没有明确的倾向,他们不是司马越余党,他们有退路。 当然了,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裴妃、嗣王站出来支持陈公,对豫州多多少少有点影响。 司马虓、司马模、司马确先后担任过豫州都督,他们不可能一点人不安排,这就…… 庾敳还没想完,前头就有仆人来报:卢豫州来了。 卢志身后还跟着几人,基本都是豫州佐官。 比如费立,犍为南安人,前成都国中尉,现是卢志手下大将——也是老将一员,曾经和邵勋见过面。 比如杨邠,犍为武阳人,曾任成都中尉,官至衡阳内史。杜弢之乱后,卢志手书相召,邠辞官来投。 比如程牧,广平人,前征北将军(司马颖)幕府左司马,一度官至青州刺史。 庾敳一看,顿时不太高兴。 卢志刺豫数年,多安插私人。若非陈公自己要安排人的话,卢志能把豫州大大小小的官位全给霸了。 一堆司马颖幕府的河北人,外加一堆成都国的蜀人,确实帮陈公解决了人才匮乏的难题,但未免吃相太难看了。 “使君。” “尚书。” 二人相对行礼。礼毕,其他人亦纷纷见礼。 “不知使君前来,所为何事?”庾敳问道。 卢志看着庾敳、庾亮伯侄二人,心中微微遗憾。 “府中已推得黄道吉日,不知庾家……”卢志拖长了尾音,问道。 此时结婚,一共六個步骤。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步是“纳采”,已完成。曹馥做媒,女方已收下“采礼”。 第二步是“问名”,即得到女方姓名和生辰八字后,回去占卜吉凶,已完成。 第三步“纳吉”、第四步“纳征”,亦已完成,并送上了定婚之礼。 到这一步,婚事算是确定下来了。 现在是第五步“请期”,即确定迎娶日期。 原本这一步是被搁置的,现在猛然提速,动真格的了,也是让庾、荀、殷三大家族表态——在此之前,卢志已去见过太守陈匡,许昌陈氏并没有动摇。 “子美不在,使君不如随我去见弟妇?”庾敳问道。 “也好。”卢志点了点头,让随他而来的几人留在正厅,随后便往后院行去。 ****** 后院之中,庾文君午睡初醒,睁眼一看,表妹毌丘氏流着口水睡在一旁,顿时乐不可支。 她没有吵醒毌丘氏,而是坐到案几前,开始做女红。 这两天家中议论纷纷,谈了很多事情。 她不太懂打打杀杀的战场、波诡云谲的官场,只听到了最关键的讯息:陈公迫不及待要娶她。 她没法形容当时是什么心情,又是什么表情,反正被表妹笑话了,说她晕晕乎乎,脸红了一下午。 好像——是有点小欣喜。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就取来了各色锦缎、布帛,在母亲复杂的眼神中,亲手做起了成婚用的嫁衣。 蒲桃、表妹也帮忙了。 三个人一起做,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管他外面什么世道,庾文君不懂,也不明白,就安安静静等着嫁人好了。 至于兄长有一次说漏嘴,提及陈公现在迫切需要颍川乃至豫州士族支持这种事,庾文君不以为意——哪怕陈公娶她另有用意,她也愿意。 表妹想得比她多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悄悄问她“会不会很痛”,让庾文君好一番嘲笑——其实她也不知道。 小半个时辰后,毌丘氏醒来了,在榻上伸了个懒腰。 见得庾文君正在忙活,立刻跳下了床榻,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蒲桃慌慌张张走了过来,道:“绛霞(荀氏)、琪娘(殷氏)来了。” “在哪?”毌丘氏一脸欣喜之色。 庾文君也放下针线,起身望向外边。 她这几个媵妾并非一直住在庾家,前阵子荀氏、殷氏就回家住了。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就又来了? 她还没意识到这种事情的政治含义。 片刻之后,荀氏、殷氏站到了门口,向着屋内三人微笑。 五女立刻聚到一起,拉手的拉手,拥抱的拥抱,喜悦非常。 “旬日前,从父自京中来信,让爷娘收拾行李,送我来庾府,我料事情必有转机。”荀氏装出一副女诸葛的样子,调整好脸上的细微表情,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 其他人都愣在那里,只有殷氏低着头,一副手不知道往哪放的感觉,脸上时不时飘起一朵红云,显然她也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甚至她家也是这么嘱咐她的。 “方才见到卢使君,大概是来‘请期’的,一旦定下,各家便会透露风声,不用多久就会传遍颍川乃至汝南、陈郡、梁国……”荀氏又道。 女诸葛果然不凡,一副娓娓道来的样子,让小姐妹们非常信服。 殷氏鼓起勇气,抬头看了荀氏一眼。 两人同为十四岁,但人家就是厉害。等她二十四岁、三十四岁的时候,却不知是何等手腕。 殷氏暗叹一声,她什么都懂,就是不善言辞,容易脸红,做不到绛霞那般举重若轻。 不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 蒲桃偷偷上前,探头张望。 庾文君也忍不住了,提着裙摆快走几步,偷偷张望,却见卢豫州、伯父庾敳正与母亲言谈甚欢。 “那好,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我这便遣使飞报陈公。”卢志收起笑容后,说道:“颍川这边,麻烦子嵩了。” “应该的。”庾敳说道。 从弟、弟妇都不反对,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子美在汲郡,不克分身,这场婚事只能由他出面,帮忙操办了。 卢志的意思很清楚,一定要大张旗鼓,让更多的人知道。 侄女出嫁,要有嫁妆,这个时候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财货之类的就不谈了,关键是土地、部曲。 可以派人在鄢陵以及隔壁的扶沟丈量土地了,将最肥沃的一批地充作侄女的嫁妆。 另外,他在南顿也有一片地。 这是当初司马越诛杀应绍后,他想办法弄来的——应绍家的地他还没资格拿,但依附应绍的地方豪强不少,司马越并没想对他们动手,幕府僚佐们可盯着哪,难免巧取豪夺。 那片地不下八十顷,正处河湾地带,灌溉方便,亩收很高。 虽然有点肉痛,但他还是打算送给侄女。 另外,蒲桃家没什么资财,也得他和子据帮衬。 毌丘氏那边…… 唉,大出血啊。 还好殷氏、荀氏不用他操心,但还是要过问一下,要大张旗鼓,甚至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这是卢志的要求。 他惯会此招,希望以此带动风向,影响其他士族的选择——嗯,在21世纪,这叫“带节奏”。 这样一来,陈公确实稳如泰山。 公然站队和暗地里支持,完全是两回事。 在天子与陈公之间,庾家、殷家、荀家已经做出了选择,很难更改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四章 老登行(上) 七月下旬的时候,地里的粟已渐渐染上了点金黄。 扼守黄河的军兵们更紧张了。 濮阳、荥阳一带本就被破坏得很厉害,就连陈留也多次被掳掠,残存下来且长势良好的庄稼不多,其中一部分甚至还是补种的杂粮。越是临近收获,越是紧张,所有人都担心匈奴大举南下,抢夺他们的粮食。 这不是危言耸听。根据渡河侦查的斥候述说,匈奴已开始往大河北岸调集部队,意图十分明显。 “陈公在何处?”船只行经圃田泽时,王衍问道。 “已自范县回返。” 船只顺流而下,静静行驶着。 水泊泽国的风景有些单调,到处都是芦苇、浅滩、河道、湖面。 除了官家的漕船外,供商旅来往的船只很少,可能因为荥阳面临的战争威胁太大了吧。 湖岸边的草地上,牛羊遍地,驴骡成群。 地是种不成了,但放着土地不利用那可是大罪过。不如放牧一些牲畜,在湖边嚼吃鲜嫩多汁的牧草,一旦有敌人攻来,转移起来也方便,毕竟农田可没法搬走。 船只在浚仪停靠时,才再度感受到了点儿人气。 这是乞活军的地盘,生活在这里的其实大多不是浚仪本地人。 但无论是哪里人,能稳定下来,填充当地户口,都是好的,虽然乞活军压根就不纳钱粮。 自种自收,自己训练,出兵为官府白打仗,才是此时全天下绝大部分军队的常态。 乞活军陈午部就是这样一个半农半兵的组织,能拉出五六千步骑,充当着文石津诸军身后的第二条防线。 听闻王衍王太尉乘船抵达,乞活帅陈午带着叔父陈川、儿子陈赤特前来拜访。 陈留太守王讃亦带着郡中僚佐抵达——王讃,先仕司马颖府,后仕越府,颇得司马越信任,典型的司马越余党。 当然,乞活军其实也是司马越余党。 阿越的遗产是真的多,不然的话,邵勋怎么会这么迷恋大嫂呢? 见到陈留主要将官后,王衍便下了船,在河边一草亭内,与众人闲谈。 从洛阳返回的潘滔也跟了过来,众人纷纷向他行礼,“潘长史”之声不断。 很显然,在陈留这里,“王太尉”和“潘长史”的地位是差不多的,甚至“潘长史”说的话要更好使一些。 至于太尉以下的朝廷官员,可想而知他们会遭受何种冷遇。 王衍一边与他们聊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一边暗暗心惊。 真是不下来走走不知道。 两三年前的陈留,可不是这样子的啊——其子王玄曾在陈留郡中为官。 整个豫、兖的改变,应该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司马越第一次出镇许昌,随后跑到了兖州。 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在地方上安插了不少人,王讃差不多就是那以后上任的。 经过三年时间的发酵,豫州还没什么,兖州已经有了深刻的东海王烙印。 以陈留为例,从地方官员到军队,全是司马越的人,其中不少来自青徐二州。 这些人,现在都跟邵勋了吧? 王衍想起了前越府同僚信中所说之事:幕府议事,太妃裴氏下首第一个位置就坐着军司邵勋。 恰好此时众人聊到了邵勋,王衍遂道:“陈公破苟晞,真乃当世韩白。” 陈午一听,连声赞叹:“我部有随陈公出征之人,回来后对陈公赞不绝口,还说我不会打仗,哈哈。” 众人纷纷大笑。 太守王讃亦道:“匈奴若南下,濮阳、陈留、荥阳挨在一块,还得陈公来统筹指挥。我等厮杀汉,听令行事就行了。” “去年新郑之战,俘王桑,打得真是漂亮。” “王桑已在京中受刑了吧?” 王衍笑着点头。 王桑、侯脱、庞实等人槛送洛阳后,简单审讯了一番,便交由洛阳县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三人的处刑,其实挽回了一点朝廷的威望——也就一点而已。 潘滔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陈公出任军司这件事,不是没有瑕疵的,他有太多不足了。但是,他能打,能保住大家的富贵,这一点就足够了。 即便是再不满他的人,在这件事上也是默认甚至是支持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乱世之中,其他都是虚的。战场打不赢,说什么都不好使。 王衍也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现在,他对站在邵勋这边再无任何疑虑。天子不晓事,只会把局面弄坏,这已经是朝中重臣的共识。 离了洛阳,外面到底是個什么情况,真该让天子来看看,省得他真以为自己还是天下共主呢。 几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了。 ****** 七月二十八日,王衍抵达了考城,然后换乘马车,于第二天抵达了镇军将军府。 沿途稍稍有些荒芜,但还是有一些积极的迹象。 昨晚他们一行数十人宿于某处于半废弃状态的村落。村中只剩几户人家了,一打听,都是今年从颍川亲戚家跑回来的。 他们还说,兖州军队都归陈公统率了,那么陈留应无大碍。 王衍听后,沉默许久。威名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真的能当饭吃啊。 嗯,跑回来的百姓还说,陈公马上要娶裴妃为妻,以后陈留稳如泰山,安心住着便是。 王衍对此哭笑不得。 或许,百姓们只是单纯希望陈公能常驻陈留吧。至于娶裴妃为妻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后果,他们不懂,也懒得去想。 考城附近回来了一支军队:李重所率之牙门军。 充作辅兵的许昌镇兵结束战斗任务,回家收割粮食去。 至于牙门军的未来,其实已经定了:解散。 也就是说,李重率领牙门军在泰山击败赵固,将其逐走,已经是牙门军的最后一次成建制战斗了。 解散后的牙门军将集体转为府兵,至于安置到哪里,尚无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邵勋不想把这支带了多年的部队留给朝廷,毕竟他已经知道,自己马上就不是禁军将领了——向他通风报信的人太多了,不差王衍一个。 王衍不知道牙门军的未来,但他下意识觉得邵勋这厮不会留任何便宜给朝廷占。 但他也懒得管了,大厦将倾,不是一两个人能顶住的,该倒就倒吧。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倾覆之前勉力维持,为家族获取利益。 “阳仲,陈公到底想做什么?”夜间纳凉之时,王衍忍不住问道。 “夷甫觉得陈公在兖州的威望如何?”潘滔反问道。 “以陈留一地来看,威名赫赫。” “那我可以告诉夷甫,陈公在陈郡、颍川、襄城、荥阳等郡大差不离。”潘滔笑道:“夷甫可知陈公要娶汲郡守庾子美之女?” 王衍还真不知道,于是问道:“先前听庾侍中说,已经定婚了。这次是要迎娶了吗?” “然也。”潘滔说道:“陈公将于许昌迎娶新妇,大约在年底,或明年初吧。” “为何佳期难定?”王衍好奇道。 “还不是因为匈奴。”潘滔叹道:“陈公担心连月作战,耽搁婚期,故尽量往后挪了一挪。但这事已是人所共知,不可更改。现下只在颍川那边传,到了八月,襄城、南顿、新蔡、汝南、陈郡、梁国、陈留等地都会传遍。秋收之后,大半个豫州都会知晓。” 王衍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 “现在我可以回答夷甫了。”潘滔笑道:“陈公想把河南变成他的河南。” 说完,潘滔便离开了镇军将军府。 王衍坐在院中,望着银色的月华,静静出神。 可惜,占卜器具没带在身边,不然可以算上一卦。 不过,或许也用不着了吧,单靠想也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邵勋从头到尾就只向人们提供一种东西:安全。 一开始,或许有人囿于旧见,对此不以为然。 但随着乱世程度的加深,安全这种东西越来越贵,越来越值钱,越来越有价无市。 邵勋兜售到现在—— 有人愿意将全副身家献上,入府为妾,为他生儿育女。 有人愿意一掷千金,只为在他侯府、公府里给自家子侄谋个位置。 有人愿意以军司之位相聘,只为能保住孤儿寡母的富贵。 有人亲自带部曲上阵,为他厮杀,只为将来能得到庇护。 邵勋卖的东西太好了,连他都心动了。 唉,陈郡的宅院怕是白建了,接下来该去许昌置产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五章 老登行(下) 王衍只在考城等了两天,风尘仆仆的邵勋就出现在他面前。 二人没有废话,直接走流程。 “督牙门军、南中郎将、陈郡公邵勋,秉德无私,气量宏远,降神挺材,积厚成器。有匡国济时之心、诛乱定难之略。十载间,师旅整肃,吏士奉法,声威之重,隐若山崇。其以勋为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以邵勋为平东将军诏》 “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才兼文武,识探古今。一鼓而凶徒丧魄,再战而元凶传首。戢乱禁暴,匡国有术。宜崇其职,乃可赞成王化。其以平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邵勋开府诏》 “开府仪同三司、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久执干戈,勤劳王室,朕虽寡昧,岂能无恤?今赐金章紫绶、五时朝服、武冠、山玄玉。别给车六乘,优其筋力之体。另赐虎贲二十人,持班剑,满其亲信。”——《赐邵勋仪轨诏》 “天地虽大,有自绝者不得容。天子至仁,有当诛者不敢赦。河内苟晞,劫夺漕粮,矫诏谋逆,豺狼丑类,其罪难囿,其情难原……”——《诛逆臣苟晞诏》 一连四封诏书,宣读完毕后,邵勋起身,谢恩不已。 王衍将四封诏书都交到邵勋手里,笑道:“平东收好。” 邵勋将其交到蔡承手里后,拉着王衍到远处,道:“我以为朝廷还得反复考察,方能任用呢。” “其有秀异,可特征用。”王衍只说了一句。 邵勋哈哈大笑。 他也享受名士、隐士、国宾或先贤之后(比如孔子后裔)的待遇了。而这待遇,是他一刀一枪拼来的,并无半分投机取巧,他取之无愧。 前三封诏书其实是一回事,就是他当了许昌都督,可开府辟召,同时排场也大了,礼同三公——无论以几品官的身份开府,仪礼一律视同一品。 第四封是诛杀苟晞的诏书,大约每个方伯都会收到一份。至于执不执行,就要再看了。反正从几年前开始,方伯们就经常收留钦犯,因为过不了几年,钦犯摇身一变,有功无罪,太常见了。 “听闻陈公要迎娶新妇了?”王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正是。”邵勋看了老登一眼,说道。 王衍抿着嘴,脸色复杂。 如果说以前只是纠结犹豫的话,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陈公明明看上过惠风的啊,当时若能答应,再想办法劝一劝,哪怕卖惨乞求,让女儿答应,以陈公当时低微的官职和地位,有庾文君什么事? 娶吾女惠风,能让他的出身问题被彻底掩盖,再也不会有人提及。他也能借此一飞冲天,兴许节省一两年时间。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和人辩经大半辈子没注重过脸皮,临老了却这么要面子,唉。 王衍压住翻腾的心绪,笑道:“成婚之日,老夫怎么着也得告个假,前来观礼。” “公若来,增色多矣。”邵勋喜道。 这并非夸张。 和老登同一时代的名士,基本都凋零了,就剩他一个。 再加上他一直出任高官,名气愈发响亮。 一般的世家子弟,都以得到他一句点评为荣。 王衍若能来参加婚礼,并且消息提前散布出去的话,涌来许昌的士人会非常多——王衍能来,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表态。 “密诏之事……”王衍沉吟了一下,道:“宫中处死了十余宫人、侍卫。” “就这些?”邵勋问道。 “就这些。” “也罢。”邵勋说道:“我也并非咄咄逼人之辈,到此为止也好。” 侍卫是谁招募的?谁有这個能力替天子招募侍卫?这个问题如果深挖下去的话,估计能牵出大鱼来,不好收场。 无论是天子还是邵勋,都不好收场,到此为止就够了。 “匈奴入寇之事,今岁怕是难以避免了。”王衍又道:“陈公有何良策?” “其实还是老办法,坚守不出。”邵勋说道。 “匈奴得了关中,兵众愈广,会不会攻破洛阳?”王衍担忧道。 “禁军尚有两万五千余众吧?再征发豪门僮仆、郡县丁壮一两万人,凑个四五万大军,必无事也。”邵勋说道:“但深沟高垒,切勿出城浪战。” 四五万人守城,其中至少一半人算是有点战争经验的士卒,再加上洛阳那么多工匠打造器械、守具,匈奴人要付出什么代价来破城? 他们付不起这个代价! 当然,以上都是理想情况。实际之中,还要考虑各种变量,比如天子的骚操作,以及粮食是否充足等等,很复杂。 但建议他已经给出了,听不听是朝廷的事。 “陈公不出兵助守洛阳?”王衍眉头一皱,问道。 “长沙王旧事,殷鉴不远。”邵勋说道:“朝廷若不担心洛阳缺粮,我当然可率军赴援。” 王衍沉默了一会,不放心地问道:“以现有兵力,真能守住洛阳?” “太尉。”邵勋失笑道:“今岁禁军还出城野战,打退了呼延晏呢。守城更为简单,断出不了事。” 王衍微微点头。 他必须得听到“专业人士”的专业判断,才能放下心来,然后以这个判断为基础,进行一系列的操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信得过邵勋,因为他会打仗,而且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 就现阶段而言,洛阳被攻破对他弊大于利,他也不想看到洛阳有事。 “最近处仲在寿春打得不错啊。”邵勋又道:“屡败周祖宣,寿春僚佐投身琅琊者不在少数,败之必矣。” 琅琊王司马睿征讨寿春周馥,居然派王敦领军,然后还连赢好几场。 邵勋不知道是周馥不会打仗呢,还是王敦有长进了。 “处仲——小有所得吧。”王衍苦笑一声。 他其实知道原因。 处仲只负责把部队带到江北,然后行军、作战皆由建邺派来的老于军阵的中层将佐负责。 这样的仗打赢了,和处仲有什么关系? “南阳那边,梁督已经走马上任,陈公暂且不要动他,免得天下侧目。”王衍又道。 邵勋沉吟许久,没有说话。 王衍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 “我想和梁公谈一谈。”邵勋说道。 梁芬这老登,居然带着五千凉州兵上任。看他那样子,和北宫纯关系很密切。 毕竟安定和凉州接壤,历史上也划归过凉州。 大将军梁冀的后人,本就是那片一等一的豪门巨室,就连张轨上任途中都特地拜访过梁氏族人。 邵勋都担心这老登振臂一呼,把自己手下刚招募半年的凉州兵给拉拢过去。 梁芬到镇后,招抚了新入南阳的数千关西流民,顺阳之围顿解。 又遣人送信给王如、严嶷。 王如没回信,但严嶷回了。 因为此事,王如已经不信任严嶷,两人各营一方,互相戒备。 如此手段,邵勋也叹为观止。 再让他弄下去,王如之乱搞不好会被平定。 而他现在也没时间,更抽不出身去南阳,于是决定和梁芬谈谈。 天子那个样子,真值得效忠吗? “若谈不成呢?”王衍问道。 “太尉,能不能让天子降诏,请梁督率师勤王?”邵勋笑道:“其实方才我乱说的,守城也不一定守得住,还是得有精兵强将才行。” 王衍突然大笑起来。 不过,笑着笑着又摇头叹息。 没准,真没准啊!天子若真害怕起来,保不齐就让梁芬率军勤王了。 其实,他有些为梁芬不值。 明哲保身那么多年,终究是没顶住压力。 这个天下,忠臣是没有好下场的,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梁芬就能免吗? “老夫可以先帮你探探口风。”王衍说道:“也仅此而已,余事还得靠你自己。” “多谢太尉。”邵勋行了一礼,诚心实意道。 这种讲数的事情,就得有个中间人,好转圜。 “你——”王衍顿了一顿,问道:“还去陈县么?” “不好说。”邵勋回道:“太尉有事?” 王衍沉默了一会,道:“眉子正在陈县督造漕运分院,吾女——” “惠风——呃不是,景风也在?”邵勋惊讶道。 王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再说吧。”邵勋说道:“我方开府,还得征辟四方之士。秋收在即,还得抢收粮食。匈奴又一副大举南下的模样,不得不防。” 王衍若有所思。 两人又谈了一会,随后便告辞了。 邵勋让亲兵将礼器收起来,先放在镇军将军府内。 他则带着诏书,龙行虎步地入后院“禀报”裴妃。 可开府辟召了,他得找裴妃商议一下幕府人选。 (午后加更,其无阙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六章 幕府人选 “持节都督、将军开府,与三公、光禄大夫却不一样。”铜镜前,裴妃一边整理着散乱的秀发,一边说道。 “如何个不一样法?”邵勋躺在榻上,觉得手里少根烟,于是只能专心欣赏美人。 裴妃侧对着他坐着,上身美好的曲线暴露无遗。 腰肢下面,裙摆被向后顶起,拖在地毯上。 许是身上有汗,裙摆中间微微内凹下去了一片,像是被吸附住了一样。 “持节都督开府,比光禄大夫多了司马和从事中郎,比加兵公府多了参军。”裴妃说道。 “那司马越——”邵勋说道。 裴妃看了他一眼。 “先司徒是怎么回事?”邵勋问道。 “宗王任三公的同时,往往加将军号,身兼多职,开好几个府。”裴妃说道:“议事之时,幕僚未必都来自一个幕府,外人难以了解内情,多生误会。” “你以平东将军名义开府,可置长史一员、司马一员、从事中郎二员——说是二员,实际无定员,五六员的幕府不在少数。参军亦是六员,但大多数幕府不足六员,少数幕府超过六员,自己看着办。” “另外,看你想不想置军司了。如果置军司,又需置军谘祭酒数员。” “军司、长史、司马、从事中郎为上佐,需报请吏部允准,朝廷发放俸禄——其实不会发,但要报请是真的。” 邵勋点了点头。 他是兖州幕府军司,就要上报朝廷,由尚书左仆射核准。 “军司就不置了,我亲自处理军务。”邵勋说道:“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各以何人为佳?” 长史、从事中郎“主吏”,司马“主将”,都是人事管理职位,比较重要。 他其实是在问裴妃有没有人手需要安排。 “你自置即可。”裴妃已经戴好了佩饰,对镜照了照后,随口说道。 “那就从公府旧人中选用吧。”邵勋说道:“以裴康为长史。” 裴妃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裴康”二字也是你叫的。 邵勋嬉笑一声,起身走了过来,从后面搂住裴妃,道:“妇翁素有才干,当個长史绰绰有余。” 裴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叹了口气,道:“我没法嫁给你的。你若任越府散去,我入伱府,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也无大碍。今镇军将军府已站稳脚跟,九郡国上下一体,我若入你府,兖州恐要大乱。” “偷偷摸摸,有些人或还能装看不见,不知道。公然入你府,不行的,于你名声也不利。” 邵勋停止了揉捏。 他知道裴妃说的是实情。他拥兵数万,威震河南,让众人莫敢仰视,但即便到了这种程度,也不能随心所欲。 就像裴妃说的,偷情已是极限。到现在,他连夜宿镇军将军府都不敢,就是为了避嫌。 “所以你要拥有更大的权势。一个兖州,就占了你一半的实力。”裴妃打了一下邵勋覆在她胸前的手,道:“你还敢招惹我。” “九年前我只有几十个兵,就想招惹你了。”邵勋悻悻地坐到一旁,心中有些愧疚。 “幕府司马你属意何人?”裴妃问道。 “我想置左右司马。”邵勋说道。 “平东将军就想有左右司马?”裴妃讶道:“镇东将军都不够格,至少得是镇东大将军。” “这会哪还有那么讲究?逾制之事多得很。”邵勋说道:“花奴你信不信我据此报上去,朝廷定然允准。” 裴妃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左右司马何人?” “我若以陈有根为左司马,羊忱为右司马,花奴觉得如何?” 裴妃沉默了一下,道:“羊长和文武双全,他在陈郡干得很不错吧?” “与他一比,崔功、崔旷之辈都得扔。”邵勋说道。 “夫妻”间私下里他也不避讳了,直接说实话。 羊忱在陈郡负责流民的安置工作,管理得井井有条,比邵勋想象中还要出色。 现在已去南顿郡、新蔡“指导工作”。 而且,羊忱确实有军略,自身武艺也非常出色,更写得一手好字——世家大族教育资源顶尖,可能大部分人都不珍惜,吃喝玩乐就是了,但也有少数人充分利用了这些资源,好好学习,羊忱就是其中之一,要不然司马伦也不会抓他去当参军了。 幕府司马主要负责军队方面的人事工作。 陈有根是老人了,替天子驾车那会就解决了官身问题,积功到现在,已是七品官,当幕府左司马没有问题。 老实说,在管理方面,羊忱的能力强过陈有根太多,但邵勋不够信任他,故让他担任右司马,协助陈有根做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陈有根勇猛善战,又是你的元从老人。他当左司马正合适。羊长和人生地不熟,还不一定能指挥得了那些骄兵悍将呢。”裴妃说道:“甚好。” 幕府司马也是可能领兵作战的。 甚至不止司马,长史、从事中郎、参军、主簿之类都有可能成为出征大军的主帅。盖因幕府很多职位并不一定是量才授用,“占官”现象非常严重。 所谓“占官”,即没有职位给投奔而来的人安排了,哪里空缺下来就先安排下去。 像邵勋这样按照职务工作内容来选人的,只可能是幕府肇建的时候。 “从事中郎先聘两员,以毛邦、柳安之为佳,如何?”邵勋又道。 “你不用事事都想着裴家。”裴妃捧着邵勋的脸,说道:“我虽是裴氏女,但已经嫁人了。” 邵勋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听到“嫁人”二字,他心中窃喜。 裴妃让他不要总想着给裴家好处,他就越觉得要照顾一些,同时暗想以后他们的孩子要是这么明事理就好了。 从事中郎的权力,全看幕府主人的信任程度。 如果说长史主管府内除军事外的一切大小事务的话,从事中郎就对长史有参谋建议的权力。 对,没有决定权,只有建议权。 但如果从事中郎非常受开府将军信任,长史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他们的意见。 “参军暂设六员,李重、庾亮、垣延、荀畯、金正、王雀儿。”邵勋说道。 就邵勋这个幕府而言,参军的全称是“参平东将军军事”,其实就是参谋。 参军各管一摊子事,有负责情报的,有负责外联的,有负责后勤的,有负责军工生产的,有负责军事策划的…… 相对应的,他们会依照各自的分管业务范围,与幕府其他部门对接。 比如,负责后勤的就与仓曹、兵曹、铠曹等部门打交道。 但这是正常情况,在占官现象非常突出的现在,参军还经常领军打仗呢,已经完全脱离了参谋的范畴。 邵勋搞了六大参军,每个人分管一部分工作,同时也有统战的意义在内。 这里面有他非常倚重,但又不是绝对信任的方面大将。 有小舅子。 有外系督军、太守。 有士族豪强。 有银枪军将领。 裴妃询问了一下每个人的分管,得知有人是纯粹的参谋赞画,有人则有具体职掌时,点了点头,道:“妾不太熟悉他们,郎君自决即可。” 邵勋随后又与她商量了主簿、记室督、掾、西东二阁祭酒等职位的人选。 “你先不要急着定下。”裴妃说道:“你要迎娶庾文君的消息传出去后,豫州士人会私下里拜访你的。你得留些职位给他们,以拉拢人心。再者,这些事你也不要问我,找卢志、庾敳之辈商量,都比问我更名正言顺。” “花奴你……”邵勋有些惊讶。 “我也是女人!”裴妃掐了他一下,起身换完衣服,离开了。 邵勋反应了过来,暗叹一声,原来人前再落落大方、威严坚强的女人,也有破防的时候。 他又瘫回了床榻上,手指轻敲着,开始思考。 唔,敲着敲着发现有些不对,他的手指正点在一团干涸的硬块上。 硬块后方,还有两个明显的桃状轮廓。 于是挪了个位置,继续想着该如何统战士人。 他的原则中,幕府职位可以多给士人一些,但地方郡县职位,他会多给自己的学生一些。 学生中的佼佼者,基本都在太学挂过名,任用他们当官,勉强说得过去,也没破坏旧规矩,顶多是钻规则的空子。 这些人已在县吏职位上轮转过了,最大的一批已经二十来岁了,接下来可以从襄城、陈郡两地的县一级佐官(如县丞)做起,历练数年后,可出任县令。 他们这一批是幸运的,因为襄城、陈郡的士族豪强力量已经大大削弱。虽然做不到完全的均田地,但相对平均是可以做到的,如此一来,官府的权威大大加强,便于管理。 要想和世家大族讨价还价,你就得有这样的核心统治区。 不然的话,也就是个盟主罢了。 当然,就现阶段而言,邵勋就是个盟主,南北朝常见的那种统治非常不稳定的盟主。 一切都得慢慢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七章 庶务 匈奴已经南下了,重灾区是洛阳。 原因很简单,他们成功在孟津一带架设了浮桥,大队人马顺利通过。 但在濮阳、荥阳一带,架桥行动以失败而告终。 八月初七,邵勋一边在田里割粟,一边听取弟弟邵璠的汇报。 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三弟邵璠好歹也是太学学历(挂名)。 经过数年时间学习,能写出“文笔非常朴实”、“语意基本通顺”的文章,懂常见的公文格式,加之做事很细,心思敏感,耐心很足,于是给他整了个刺奸都督的幕职。 刺奸都督并非字面意义上的以刺探、抓奸细为主要工作。 这确实是其工作内容,但只是一部分。 刺奸都督还要负责司法工作,类似唐代节度使幕府中的“法直官”一职——军士不满将校,直接告到幕府法直官那里,请求主持公道。 不过,今天邵璠汇报的倒是正儿八经的有关奸细的内容。 表兄刘芳恭敬立在一旁。 他是刺奸都督帐下左执法令史,手下有百来人,基本都是从禹山坞挑选的堡丁精壮。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禹山坞的堡丁们没想到也有当兵吃粮的一天。 刘芳带人北上濮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获了两名匈奴斥候,审问之后,整理成文,报了上来——以前这些工作,都是军中斥候、游骑做的,现在开府了,一切正规化,刺奸都督开始接手这部分工作。 刺奸都督大约相当于七品官。 理论上来说,所有幕职都不是正式官职,无品级,就像唐代节度使幕府的幕职一律视为临时差遣一样——纯理论而言,节度使都是临时差遣。 但开府久了之后,各个幕职都有了约定俗成的品级,毕竟要发俸禄嘛,总得有个标准。 刺奸都督年收粮360斛、绢50匹、绵30斤、职田4顷、力役数人,这就是第七品官的标准。 帐下有左右执法令史各一员,第九品。 另有无品级舍人若干、军士二百余。 “拷讯之后,贼骑交代石超率军北上常山,抵御王浚。石勒扬兵河上,意图南进。他们皆奉石勒之令,渡河南下刺探军情,看看哪里守备空虚,可搭建浮桥。”邵璠说道。 邵勋将割完的粟拢了拢,然后堆在地上,道:“王浚南下了?” “冀州去年被夺了三個郡,王浚又气又急,挥兵南下。石超乃伪冀州刺史,自邺城北上御敌去了。就只审到这么多。”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弟弟,笑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感觉如何?” 邵璠面现赧然,低下了头去。 昨天陈有根向邵勋抱怨,说邵璠总喜欢坐在角落里,也不说话。傍晚金乌西垂之时,他就像躲在阴影中一样,偏偏还时不时偷看他们,让人毛骨悚然。 邵勋听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个弟弟,宁可在马厩里和动物说话,也很少和外人聊天。 结婚后好了一点,但也仅限于比较熟的人,关系一般的人他是不怎么搭理的——弟妇曹氏,还是曹馥介绍的,算是他的从曾孙女,来自洛阳。 “现在黄河水势漫涨,荥阳、濮阳段几个方便渡河的渡口都被占住了,石勒想过河,要么换地方,自高平、济北过河,或者干脆去河南,不然就慢慢等吧。”邵勋说道。 “李参军把能带走的马都带过去了。”邵璠又提醒道。 “此事我知。”邵勋摆了摆手,道:“其实也没多少马了,唉。” 千里奔袭爽是爽,损耗也不小。 半路上的时候,邵勋曾看到失蹄的老马躺在地上,目露泪珠。 征来的马驴骡已经还回去了,目前他手头总共只有六千多匹马,其中真正“年轻”的不过两千余匹罢了。 李重被邵勋委任方面重任,总督濮阳段河防。 他没有要求别的,只求把义从军步骑四千余人交给他,另把寄养在荥阳、陈留的广成泽老马悉数调拨过去。 邵勋同意了,给了他两千余匹老马,供义从军步卒骑乘,增强机动性。 有两万蹲坑部队分驻四大渡口,李重再带着四千多高机动性的部队四处增援,搞得石勒也很崩溃。 派小股人马渡河吧,攻不破霸占着渡口的营垒。 发狠心,多搜罗一批渡船,多渡一些过河,结果又被渡口守军和增援部队里应外合。 直接从北岸造浮桥的话,又很容易被破坏。 在渡口争夺的时候,你还没法投入太多兵力,展不开。 搞到现在,大胡是没法自文石津、白马津、濮阳津、灵津四地直接渡河了,必须绕路上游或下游。 当然,四大渡口也是有一些小渡口的,如果掉以轻心,很可能被人偷偷造好浮桥。 这个就只能让各县派人沿河巡视了,一有发现,立刻报来,李重立刻率义从军过去堵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如果义从军还不够,陈留乞活军、济阴乞活军(原梁国乞活军)派人上前增援。 总共动员接近四万人,就为了防濮阳段黄河,代价大是大,但效果也是真的好。 以前那种完全不设防,任由河北骑兵大举南下的扯淡情形,绝不能再发生了。 濮阳隔壁的荥阳段,邵勋委任给太守裴纯。 他在虎牢关证明过自己,邵勋用人不疑,连带着已经归属他名下的许昌镇兵万余人——分驻管城、新郑等地——也暂归裴纯指挥。 现在地盘大了,他不再可能亲自打每一场仗。 之前让金正带银枪军押运漕船进京,就是锻炼他的能力。 本月还有一次漕船押运任务,他打算交给王雀儿。 入冬之前可能会有最后一次押运,他会交给陆黑狗或洛阳二期的张大牛。 事事亲为,只会累死,最后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比拼的是集体的力量。 “继续查探奸细,不光是匈奴,也包括洛阳的。”邵勋低声说道:“荆州方向,也要派人盯着。” “那要给我增加人手。”邵璠说道。 “给你加。”邵勋看着遍地金黄的粟米,道:“今年终于能缓一缓了,你要加多少人,报给裴长史。” “好。”邵璠放心了。 见兄长不再问话,便带着刘芳离开。 邵勋将镰刀递给蔡承,然后弯下腰,拿长草把割倒在地的粟捆扎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农活一样,让百姓们非常佩服。 捆扎好的粟被堆到了车上,陆陆续续拉走。 “明公。”参军庾亮正在道旁等着,见邵勋过来了,连忙行礼。 庾亮是参军,但分管仓曹、户曹、贼曹三块,不参与具体的战役实施、战术策划。 诸曹各有令史,仓曹“主仓谷事”,主要管存粮。 户曹掌民户、农桑、祭祀。 贼曹掌捕盗贼。 说白了,庾亮这个参军负责的是军事后勤这一块。 而从开府将军佐吏设置来看,其实是大量侵夺刺史权力的。 如果刺史不加个将军号,或者不持节的话,很容易沦为都督的附庸。 毕竟都督可是持节的,可以名正言顺杀官员。 邵勋是持节都督,战时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以如今的情形来看,一年中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战时,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战时,他杀起官员来合理合法。 卢志是单车刺史,没法和邵勋对抗,更何况人家也没这个心思,办事一直尽心尽力——手下一堆河北人、蜀人,你真要和豫州本地军头作对? “何事?”邵勋问道。 “仆翻查档籍,发现豫州诸仓年久失修,需得拨付钱粮修缮。”庾亮说道。 “没钱。”邵勋说道:“先修几个重要的吧。” “修治何处邸阁?”庾亮问道。 “尽量修复沿河旧仓。”邵勋说道:“你收拾收拾行李,带上你的人,随我南下走一趟。” “好。”庾亮立刻应道,说完又问了句:“南下何地?” “伱家,鄢陵!”邵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 “明公,迎娶之前实不宜和舍妹相见。”庾亮嗫嚅道。 “想什么呢,元规?”邵勋哈哈大笑,道:“随我沿洧水、睢阳渠走一遭,届时可能要见些人。” “那先去鄢陵还是陈县?” “也罢,先去陈县吧。”邵勋说道:“人差不多也来齐了。” “匈奴南下洛阳,就不管了?” “匈奴年年南下,能怎样?”邵勋不满道:“速去准备。” “诺。”庾亮匆忙离开。 庾亮离开后,邵勋又喊来蔡承,道:“你把来客都带到扶沟,我明日便出发前去汇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八章 农官兵田,阡陌相连 船只顺流而下,一日便进入阳夏境内。 “自扶沟而下,至阳夏,又至陈县、项县,二三百里间,连营数百,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壮哉。”秘书丞傅畅站在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田野,心情不由得激荡了起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自被太尉王衍劝说离京之后,他是走河南、荥阳、陈留这条路线过来的。 河南郡就不用说了,粟苗生长关键期遭到匈奴骑兵破坏,眼下已到收获时节,田里稀稀拉拉的,歉收很严重。 荥阳比洛阳好得有限。 陈留北部与荥阳差不多。 唯至陈留南部的尉氏、扶沟等地查访时,方见到点令人欣慰的秋收景象。但撂荒的农田、长满荆棘的村落、稀疏的炊烟依旧让他很难过。 自扶沟乘船南下,进入陈郡的阳夏、陈县、项县地界时,一切大变样。 正如他方才说的,“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虽然可能离太平盛世年景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在到处是废墟的中原大地上,真的很不错了。 田地里面到处都是人,奋力挥舞着镰刀,脸上洋溢着真心的笑容。 收割完毕的田地中,孩童们认真地拾取着遗穗,不浪费任何一粒粮食。 妇人特意做了比较“扎实”的午饭,连带着凉水一起送到地头,高声招呼着自家男人过来吃饭。 他们从天没亮就出门收割了,一直到这会还舍不得停下。 八月的天气还是比较热的,正午时分就该在树荫下好好休息。待到日头没那么毒之后,再下地干活——自古以来,披星戴月抢收粮食并不全是为了赶时间,白天实在太热了。 不过,经历过“人相食”的男人们又怎么可能听她们的话?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把粮食全部收割完毕,然后看着冒尖的粮囤,呵呵傻笑。 傅畅也在呵呵傻笑。 他身上具备这个时代士人的一切要素。 他曾与王尼、胡毋辅之、王澄等人一起在马厩饮酒,善于清谈,放达适性,容易感动,没那么功利——当初,在卫将军梁芬面前,阎鼎就太想进步,傅畅觉得能去南阳固然欣喜,去不成亦可接受。 “世道,南阳可有此盛景?”邵勋走到他身边,笑问道。 “没有。”傅畅如实答道:“王如贼性不改,大肆掳掠。羊聃暴虐凶戾,动辄屠戮。梁公镇宛后,厉行安抚,尽力消弭居民、流民仇怨,然时日尚短,未见得成效。” “哦?梁公竟然想消弭居民、流民仇怨?”邵勋故作惊讶道。 “梁公召集南阳士人,令其交出无法耕作的土地,赐予关西流民。又开邸阁放粮赡之。”傅畅说道:“梁公亦晓谕流民,令其勿得攻杀居民,违令者斩。” “梁公这是两面不讨好啊。”邵勋说道。 傅畅闻言叹息一声,道:“梁公亦知此事难行。但他说总得有人做恶人。关西流民困苦不堪,急需安顿下来。他需要向南阳士族豪强要粮食,赈抚流民。另者,南阳经历了王如、侯脱之乱,户口大减,居民委实耕作不了那么多田地,不如赐给流民。流民有了糊口的粮食,有了地,又怎么会造反呢?” 邵勋听完,“唔”了一声。 傅畅说得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可真不简单。 很多人总以为想出一个办法,发个文件,下道诏书,事情就完成了,搞得像在玩游戏一样。但真具体实施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让事物走向偏离初衷,甚至背道而驰。 梁芬在南阳玩这些,靠的是他带过去的军队,靠的是他在关西流民中巨大的声望。 现在的流民,不是无组织的饥民,而是由关西豪强、士族、官员带队的流浪大军,有那么几分乞活军的味道。 这种流民组织,还真的只适合梁芬这种人来镇抚。 邵勋去了的话,顶多把流民击败,但没法像梁芬那样轻松收服。 声望是关键。 邵大都督这张脸,还是在豫西比较好使。 他基本可以断定,如果再不插手干涉南阳局势,梁芬将变成一個超大号王如,偏偏他还代表着朝廷,是合法的。 花点时间整合一下的话,南阳士族最后多半还要捏着鼻子和梁芬合作。 一个新的方伯就诞生了,还是有基本盘的那种。 邵勋觉得天子不一定能想到这么深,他多半是瞎猫碰到死老鼠,为了恶心自己,恰好在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人放到了正确的位置。 “梁公真是悲天悯人。”邵勋感慨道。 船只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停靠在一处小河湾内,船上众人分批下船。 邵勋走在前头,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匈奴入寇甚急,梁公怕是难以实现他的壮志了。” “陈公来了!” “陈公!” “陈公在上,受仆一拜!” “今年丰收了,此皆仰赖陈公。” 百姓们看到邵勋前来,在营正、队主们的带领下,纷纷拜倒。 有小孩子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也被爷娘拉倒在地。 原本充斥着笑声的原野顿时静了下来,唯余风吹粟浪的声音。 傅畅看得面色一变。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傅畅身后还有几人,多为皇甫氏、梁氏、傅氏年轻一辈的子弟,见了亦面面相觑。 三百里间,村落连着村落,农田挨着农田,听闻有四万六千余家百姓、近十三万口人。 这些百姓,只听令于陈公,是他铁得不能再铁的——国人? 邵勋瞄了他们一眼,脚步不停,走入田野之中,拉起几人问话。 营正、队主们围了过来,神色激动。 傅畅远远看着。 那一袭红袍在田野间穿行无阻,许多人自发地跟在他后面,争相说着什么。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拜倒在地。 你可以笑那些百姓愚昧无知,但经历过人间地狱的他们,怕是只会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你。 “世道。”胡毋辅之从另一条船上下来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彦国。”傅畅微笑回应。 胡毋辅之已是许昌幕府西阁祭酒,他所在的另一条船上还有几位来自兖州的士人,此时同样大张着嘴巴,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昔魏武破黄巾,屯田积谷于许都,以制四方。”有人说道。 “宣皇帝(司马懿)亦有故事。自钟离而南、横石以西,尽沘水四百余里,五里置一营,营六十人,且佃且守。” “听闻南顿那边亦有六千余家、二万口流民。” “何止。新蔡内史乐谟曾带顿丘居民及诸郡流民一万家南下,亦于南顿营田。” “这些流民今年丰收后,便算站稳脚跟了。明年再收一年,便有余粮。此为霸业之基也。” “少说两句吧,今上还在呢。” “我就说了又如何?你真以为苟晞是逆臣不成?陈公袭杀之,天子曰‘有功无罪’,呵呵。天子也拿陈公没办法了。” …… 傅畅不想听那些人聒噪,快走几步,追上了邵勋。 “世道,你觉得陈郡如何?”邵勋转过身来,笑吟吟地问道。 “大开眼界。”傅畅说道。 “比之梁公如何?” “梁公现下不及君也。” “说实话,我很佩服梁公。”邵勋说道:“梁公是好人,心怀天下。若换个太平世道,必为能臣。” 傅畅诧异道:“陈公是说,此等世道下,梁公便无法做出一番事?” “匈奴入寇,梁公怕是要奉诏勤王了吧?”邵勋问道。 “竟有此事?”傅畅大惊。 南阳只是粗安,此时万万离开不得,否则前功尽弃。天子真要诏梁公勤王? “是与不是,等等便知。”邵勋不咸不淡地说道。 傅畅沉默不语,隐隐还有几丝愤怒和悲哀。 “世道接下来要去南阳吧?”邵勋说道:“替我给梁公带句话。” “陈公请说。” “永康以来,地方多遭蹂躏,生灵屡遭汤火。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愁叹寻盈于道路,疮痍仅遍余乡闾。井邑多成灰烬,里闾变以邱墟。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邵勋说道:“天子——真的能收拾这一切吗?” 傅畅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后,见离他们最近之人尚在十步外,方才放下心来。 陈公说话也太直白了! “关西士人,文武兼济。”邵勋又道:“恰我幕中乏人,梁公若有看重的后生晚辈,不妨引荐一二,定有重用。” 傅畅默默记下了这些话,没给出什么回应。 陈公这是在许好处呢,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 不过,此行给他带来的冲击着实不小。 这个邵全忠,颇类曹孟德啊。 不声不响地在河南弄下了这么大的基业,让人刮目相看。 看他在诸县受爱戴的程度,陈郡真的非常稳固了,陈公有个让所有方伯都羡慕不已的老巢。 或许,神器有适,天命将移。 即便不是邵全忠,也会是别的什么人——总之不是今上,经历了梁公被迫出镇宛城之事,傅畅实在很难对宫城里的那位生出多少好感。 天下,大约真的变了。 梁公很难接受这一点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十九章 迟恐晚矣 八月下旬以后,洛阳战事愈发激烈。 匈奴人已经完全占领位于黄河南岸的湖、弘农、陕三县,并屯兵新安东,控制了函谷的东大门。 历朝历代,函谷关的位置不太一样。 秦函谷关在弘农县西南(今灵宝境内),古称桃林塞。 春秋时晋侯使詹嘉处瑕守桃林之塞。 这条路也不是一直都能走的。 《三秦记》记载:“桃林塞在长安东四百里,若有军马经过,好行,则牧华山休息林下;恶行,则决河漫延,人马不得过矣。” 可见各个时期地理条件不一样。在黄河河道变动之后,人们开辟新路,函谷关所镇之路渐渐荒芜,无人穿行,潼关应运而生——潼关既能挡住桃林塞旧路,又能截住新路,重新取代了函谷关的地位。 在新安县东六十余里(今新安境内),还有汉函谷关旧址。 汉函谷关其实没啥用,因为它只能守住新安道,而无法挡住宜阳道,关东大军西入关中,可以绕道洛水河谷,绕过汉函谷关,但绕不过秦函谷关。 匈奴人此时屯兵之所便是汉函谷关。 历史上北周在此筑城,曰“通洛城”,以逼齐。 洛阳中军刚刚在此与匈奴人打了一仗,大败,损兵三千,余众溃入山中,躲避匈奴游骑捕杀。尤其是那些从新安县本地征来的丁壮,直接跑回家躲起来了,再不想为朝廷卖命。 整个八月,匈奴都在此营建城池,看样子不想走了。 “弘农这么一处鸟不拉屎的地方交给我,唉。”王弥登上涧水以东的坂道,居高临下眺望。 他身边还跟着四人,分别是幕府长史张嵩、帐下督徐邈、外都督高梁以及牙门将王延——这个与国舅同名之人乃东莱王氏族人。 听到自家主公嗟叹,张嵩上前一步,劝道:“弘农虽久历战乱,但到底是一块根基,今又得新安,便有四县之地。侍中当在此劝课农桑,操练兵马,伺机向南越崤山,取黾池。此县在手,大军南下之时,便有歇脚之处,或可缓图洛川之宜阳。” “宜阳虽止一县,但地域辽阔,抵得二三县之大,邵贼经营有年,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取之大利也。” “得宜阳之后,侍中不宜轻进洛阳,但溯洛水而上,取晋之上洛,以为后方。” “如此勠力经营数年,就站稳脚跟了。” 张嵩侃侃而谈,说得王弥心情好转,便笑道:“此为君之隆中对耶?” 张嵩尴尬而笑。 他何德何能,敢自比诸葛孔明?王飞豹也没刘玄德的本事啊…… 不过,刘玄德蹉跎半生,大部分时候的本钱,可能还没王飞豹多呢。 侍中的部众又恢复到了三万余人,其中不少是关中降兵。 在这件事上,天子(刘聪)是非常厚道的。或许,他也存着制衡的心思吧。 赵染、赵固、石超、石勒等辈,都不是省油的灯。 哦,对了,还有曹嶷。他最近正在青州扩张地盘,稳固统治。 对这個人,无论他还是王弥,都心情复杂。 听闻曹嶷出征时,遇到士人隐居之所,严令军士不得骚扰,并遣人奉上礼品示好。 消息传出去后,得到了一些人的赞扬。 曹嶷是个有头脑的人,但王侍中宁愿他没头脑,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王侍中对曹嶷也没那么多嫉妒了。毕竟他被安排到了弘农,与青州相隔甚远,不太可能东还了。 如此,不如结个善缘,毕竟曹嶷曾是侍中旧部,香火情分还是在的。 “听闻邵勋开府了?”王弥看着远处荒凉的平原,问道。 “以平东将军开府。” “黾池那边归谁管?” “河南尹刘默。” “不归邵贼管就好。”王弥松了口气,道:“先将函谷故关收拾起来再说吧,不然没法向朝廷交代。” 说这话时,坂道上大队骑兵正在东行,往洛阳方向前进。 这是朝廷禁兵,战斗力不是他们能比的,也不是临时征发起来的匈奴杂胡可比的。 王弥固然对汉廷没太多忠心,但有时候不得不低头。 至于黾池,既是地名,也是县名。 洛水之北有熊耳山,双峦竞举,状同熊耳(小熊耳山,非南边的大熊耳山)。山际有池,池水东南流,水侧有一池,世谓之黾池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个池子,因水中有一种虫子叫“黾”,故得名,大体位于金门、檀山二坞北面的山里。 山里其实没什么人,黾池县自曹魏年间就寄治洛水河谷平原中的蠡城。 蠡城历经风雨剥蚀,倾颓不堪,破败无比。 此时的黾池、蠡城,既无百姓,又无县令,就只剩个地名了。 王弥如果仅仅只想占据山里的黾池县域,那不难,因为根本没人防守。 如果想南下占领寄治宜阳县境内的黾池县城(蠡城),则只能走山中小路。 但他也没办法,扩张路线已经限死了,除了东面的洛阳,就只有南侧的宜阳了。 “洛阳那边打得怎么样了?”王弥下了坂道,问道。 “晋人在新安吃了败仗,又退回去了。”徐邈说道:“也不知他们发了什么疯。上次来洛阳,龟缩城中,坚守不出,这次却又至新安厮杀,也不知道现在是谁在指挥。” “何止新安,他们在芒山也打了一仗,河南尹刘默亲自指挥,为安西将军(刘雅)所败,损兵四千。”高梁又道。 “刘安西在长安、洛阳两胜,势头不错啊。” “那是,将来或还有生发。” 几人说话间,已回了营地。 被抓来的河南百姓战战兢兢地伐木取石,修缮关城。 王弥看都不看,直入大营。 他现在要为将来考虑了,宜阳是他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 ****** 天子司马炽又来到了城北大夏门城楼。 上半年他亲御西明楼,指挥若定,以五千凉州军为先锋,数万人马继之,大败呼延晏。 这才过去半年,没了凉州军,禁军竟然两战两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原来,禁军烂到这种程度了?明明之前他们鼓噪而进,大呼酣战,勇猛无比的啊。 “陛下,禁军只能打顺风仗,无法逆战得胜。”王衍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再败一二场,洛阳亦不得保。” “陛下,切勿浪战了。”荀藩本来对王衍老是吓唬天子是有点意见的,但这会却觉得该吓一吓,免得天子自我感觉良好乱来,只听他说道:“臣闻有将士怨家中田亩不得收,还要出城死战,更无赏赐,欲鼓噪散去。” “什么?”天子大惊,问道:“可已将其明正典刑?” “三部督徐朗已将骚动压下。”荀藩说道:“但不能再浪战了,现下只能固守。军兵士气低落,能守一日是一日吧。” 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脸色也更加惶急了。 “需得有精兵强将入援。”王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譬如人要有三魂七魄,无此则为行尸走肉矣。” “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天子煞白的脸慢慢转红,红到有些不正常,似乎在羞恼什么一般。 良久之后,他双手撑在墙头,神色黯然。 “遣使至诸征镇,请其发兵入援洛阳。”良久之后,天子说道:“就对方伯们说,洛京危急,若今日,尚可救,后则无逮矣。” 荀藩听了暗暗叹息。 天子固然不成器,但这般低三下四求人,让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一两年间,局势急转直下,天家的威望荡然无存。 作为依附皇权存在的他们,却不知还能在朝堂上坐多久。 城北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 偌大的洛阳谷地,竟然成了匈奴的跑马场,诚可叹也。 肥沃的农田园囿,已然成了匈奴的牧马地,诚可哀也。 根据禁军传回来的消息,刘汉大军见强攻拿不下洛阳,于是改变打法,蚕食洛阳周边,一步步收紧洛阳脖子上的绞索。 前有王弥在新安筑城,后有刘雅在偃师、缑氏等地攻拔坞堡,这是打算赖着不走了。 其实也很正常吧。 拿下长安后,刘聪的注意力又转回了洛阳。他现在一定很想拿下此城,以这种标志性事件,向全天下宣告天命的转移。 没有人知道匈奴将在此盘踞多久。 也没有人知道洛阳能守多久。 或许,召外镇兵入援是必然的,王夷甫的建议并没有错。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章 勤王 梁芬接到诏命的时候,已是九月初。 据信使所言,朝廷一共派出了三批人前来南阳传诏,他是最后一批出发的。 梁芬听完沉默不语。 他也就只接到了这一封诏命而已。 前两批信使大概已被匈奴游骑拦截,消息早就已经走漏了。 说不定,匈奴已经做好了半途伏击他的准备。这一次北上勤王,危机重重。 信使给他传完诏后,匆匆离开,南去江夏,他还要给荆州刺史、都督传诏。 至于扬州那边,则另有人前去宣诏。 荆、扬、豫、徐、兖,也就这几个地方可以求救了。 能真正派兵入援的,可能也就豫、荆二州。 与其他州不一样,荆州有两个都督区,其中荆州都督大概率来不了。 杜弢之乱愈演愈烈,湘州刺史荀眺弃城而逃,奔广州,为杜弢所擒,零陵、桂阳等郡悉为弢所破,又转掠武昌,官军不能制。 这个地方,靠荆州都督估计是不行了,还是得调外地军士协助镇压。 信使走后,梁芬看了眼高耸着的坚城襄阳,下令退兵。 数万人呼啦啦一下全撤了,生怕走得慢了又要被派过去攻城送死。 梁芬看了眼跟在身边的将佐们,道:“天子有诏,自当勤王,尔等做好准备吧。” 别人还好,羊聃第一個忍不了了,直接嚷嚷道:“洛阳城高池深,有几万人守,如果这还守不住,他娘的还不如王如呢?救了作甚?” 梁芬面无表情,扫了羊聃一眼。 阎鼎看着羊聃,微微冷笑。 几个流民帅出身的将佐只看着梁芬,等待他的命令。 北宫纯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严嶷则低着头,默不作声。 他已经和王如分道扬镳,被梁芬招抚了,但因为老底子的关系,天然比别人矮一头,因此不太敢发表意见,非常低调。 傅畅悄悄扯了扯梁芬的衣袖,又用眼神对羊聃示意。 羊聃和他凶狠地对视了一下,最后勉强收回目光,低头道:“末将谨遵都督之命。” “动身吧。”梁芬不想再多说了,当场下达了命令。 “诺。”诸将纷纷应下。 说要撤退,但不是立时就能走的。 时值傍晚,军士们一边打包着行李,一边吸嗅着鼻子,马上就要开饭了。 军官们也不再吝啬,下令往野菜粥里多添些粮食,把粥做得厚实一点,顿时让儿郎们士气大振。 梁芬在傅畅、阎鼎二人的陪同下,巡视了一圈营地。 大军总共两万五千余人,除羊聃带来的万人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豪族兵外,其他都是关西人,包括四千多凉州兵。 这支部队,整体战斗力是不错的。 凉州兵勇猛无匹,战斗经验非常丰富。 羊聃的那一万人虽然忽胜忽败,但也是见过血的,还不止一次。 就连这些关西流民,或许战阵厮杀方面还需要练,但就单个人来说,说一句好勇斗狠、凶残暴戾不为过——在灾害频仍的关中,不狠就要受人欺负。 如果加强训练,让他们熟悉军阵,同时用严格的军法管治约束起来,再配以精良的器械,假以时日战斗力不会差的。 梁芬的武艺、军略都比较一般,他擅长的是笼络人心,把人团结起来,然后驱使一个个人为他厮杀。 说白了,与其说他是个武人,不如说是个老官僚。 “代晋者,必邵太白。”行至营内一角时,梁芬停了下来,突然冒出一句话。 傅畅看着梁芬的背影,默然无语。 阎鼎眼珠转个不停,显然在快速思考着什么。 “若早个十年,我必启奏天子,诛杀此獠。”梁芬又道。 “现在为何不这样做?”傅畅忍不住问道。 梁芬叹了口气,道:“现在这么做,只会让大晋亡得更快。” 傅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阎鼎一拍大腿,说道:“去年闲着无事,读了本《志怪录》。邵勋就像附身在人身上的鬼魅,不断吸食血气,壮大己身,让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离死不远。可若别的鬼魅来和他争抢附身之人,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将其赶走。你说邵勋像不像这个鬼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傅畅忍不住笑了起来。 “粗俗。”梁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比起鬼魅,邵太白还有些可取之处。” 说到这里,他与傅畅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其实,邵勋带来的那番话,还是让梁芬有些震动的。 当然,更让梁芬震动的则是王衍对他说的一番话:天家薄情,忠臣难做。 司马氏薄情吗?不消多说,懂的都懂。 今上薄情吗?更是不用多说。 老梁从来没有想过豫章王能被立为皇太弟,甚至登基为帝。若早知道这点,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出去。 梁家承受不起这种“福气”啊。 诚然,女儿当了皇后后,梁氏族人得了许多好处,在关中势力愈发庞大,但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里,这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上了这个赌桌,就要一直赌下去,直到输光或者让对手输光。 “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梁芬叹了口气,随后又笑道:“邵太白口气也太大了,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收拾这个烂摊子。” “梁公。”阎鼎一听,立刻说道:“都督何等地位、名望,眼下又有雄兵在手,就不能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吗?” “台臣,你太急,太贪了。”梁芬不悦道:“别怪老夫说话难听,都是自己人,我才想要提点你一番。” 阎鼎面红耳赤,连连告罪。 梁芬看了他一眼,又解释道:“我本懒人,入局太晚,机会不大了。就南阳这副局面,如果邵太白暗地里作梗,羊聃他敢夜袭我大营。再给我几年时间,怕是也稳定不下来。如果去襄阳可能还有点机会,但——唉,别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说完,又看向傅畅,道:“世道,秘书丞其实没甚意思,可做可不做。你若愿来我幕府,可。若愿去许昌,也是条路子。” “梁公,我——” “别急着回答我,好好想想。”梁芬说道:“其实,我是希望你去许昌的。将来若事有不谐,皇甫氏、傅氏、梁氏、阎氏子弟还能有条去路。” 傅畅也叹了口气,惆怅不已。 ****** 梁芬奉诏北上之时,邵勋也收到了勤王诏书。 他正在南顿郡视察秋收及邸阁(仓城)修缮情况。 洧水自荥阳南部流入颍川,再下至南顿,汇入颍水。 颍川鄢陵县南的洧水之畔有洧仓。 南顿附近有南顿仓。 淮阳渠流经陈县南,又东南流入新沟水,再汇入颍水,谓之交口,有百尺堰、百尺仓。 洧仓(鄢陵)、南顿仓(南顿)、百尺仓(项县)便是秋收后将要修建的三大仓城——在原有基础上修缮、扩建。 三大仓城中,就数鄢陵的洧仓最为完好,且在秋收后有了一部分存粮——颍川士族集体贡献了三十万斛粟。 南顿仓原本规模最大,因为这是魏晋两朝为伐吴大军过路准备的,常年存粮四十万斛以上,实际可储粮六十万斛。 百尺仓可储粮五十万斛。 但后两者目前都空着,年底前应该会有一定的储备,但也不会太多。 “若有百万斛军粮在手,心中就有底了,和贼人碰上一碰又如何?”邵勋带着长史裴康、左右司马陈有根、羊忱、参军庾亮,一边巡视,一边说道。 众人随口应和着,但心思都放在刚刚收到的诏书上。 邵勋一看就笑了,道:“你们啊,多大的事!” “都督何意?”裴康问道。 他是长史,算是幕府最重要的僚佐了,对豫州诸郡国的情况一清二楚。 以前他每次看到邵勋去考城,都心惊肉跳,担心弄出些事情来。 现在还是很担心,但已经没那么慌了,甚至隐隐觉得,真弄出些事情来,难道就全是坏事吗? “天子刚给我加官,我就拒绝勤王,怎么都说不过去。”邵勋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哪来的军粮?”裴康问道。 “广陵度支有一批漕船到浚仪了,不敢前行。”邵勋说道:“我就护着这批漕船进京。” 裴康恍然大悟,漕粮就是军粮,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无需担心。”邵勋又道:“我的根基在河南,不会犯险的。匈奴也是习惯性骚扰罢了,兵力并不多。若事有不谐,就直接退回了。” 说完,他又补充道:“河南也是大家的基业,若真有什么意外,须得勠力同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一章 起风 船只划进了芦苇荡,惊起一片野鸭。 船上几人立刻不敢动了,尽皆伏低了身子,面现紧张之色。 彭陵摸出了一把短刀,严密戒备着。 其他几人有样学样,摸出了步弓、环首刀、盾牌,屏气凝神。 许久之后,芦苇荡内外已经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几人才松了口气。 彭陵收起短刀,以目示意,然后率先下了船,趟着没膝的浑水,悄悄上了岸。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同上了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彭陵觉得匈奴人的守御越来越严密了。 这里是顿丘,按地界来说属于卫县,去年被石勒占据。 对岸的灵津驻防着兖州军后营五千众,曾经挫败过石勒的一次渡河企图,随后长达三个月没有任何动静。 双方隔河对峙,相安无事。 但大军不渡河,斥候还是会过河的。 彭陵是兖州军后营的一员,从郎陵屯田军调过来的,充任队主。此番奉命渡河北上,接应斥候回返,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只是,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了,斥候在哪? 河畔有个小村子,嘈杂之声不断。 彭陵就有些奇怪,他也是从河北南下的,对这些黄河边的乡村再清楚不过了。 连年战乱之下,压根就没几个人。 听闻太守乐谟还把能撤的都撤走了,这般嘈杂却是何故? 蓦地,风中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鼻子嗅了嗅,挣扎犹豫了一会,悄悄出了草丛,摸到了大路上。 果然,这是新鲜的驴粪。 他往前走了走,又看到了一堆光滑的驴粪蛋子。 再往前走,还有。 他甚至远远看到了横七竖八停在村头的几辆大车。 有人躺在车上睡觉,有人倚靠在车厢边闲谈。 几棵大树下栓着马儿,看那鞍饰以及鞘套中插着的弓梢、短剑,绝对是经制骑兵的坐骑。 他不敢看了,悄悄退回了草丛中,回到了出发地。 “队主……”少年喊道。 彭陵凶光一露,直接上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吓得半死,但在彭陵凶恶的目光中,又不敢挣扎,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彭陵松开了手,轻声道:“休得大声叫嚷,这次给你吃個教训,下次记着了。” 少年连连点头。 彭陵手一挥,带着少年回到了船上。 彭陵二人走后,村中出来数骑。 上了驿道后,正待奔驰,领头一人却挥手停了下来。 他看着路上及草丛中湿漉漉的脚印,久久不语。 彭陵回到船上后,众人立刻询问:“如何?” 彭陵沉默了一会,道:“天色将晚,这还没回来,应是回不来了。走,不等了!” 有人不同意:“最近好多斥候没能回来,上头急死了,若咱们来了就走,却没接到人,回去如何交代?” “死人怎么接得回去?”彭陵冷冷问道。 “这……”问话之人无言以对。 “若换去年,我早就一刀捅死你了。”彭陵收起短刀,坚决地说道:“走!” 几人纷纷应命,开始划动小船,离开芦苇荡。 而就在此时,数支长箭破空而来,吓了众人一跳。 “盾!”彭陵低吼一声。 少年下意识举起一面盾,遮护住橹手。 另一人也举起了盾。 箭矢越来越密集了,河岸边还响起了呼喊声和马蹄声。 船上已有一人中箭,捂着肚子惨呼不已。 彭陵面色不变,依旧死死盯着渐渐远去的芦苇丛。 一支箭矢从他头顶飞过。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稍稍伏低了身子。 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扒着船帮,伏了下去。 船只渐渐飘远了。 箭矢力道不够,纷纷落入水中。 片刻之后,数人出身在芦苇丛中,趟着齐腰深的水,往前追了几步,见实在够不着之后,终于悻悻地放下了弓。 “匈奴人在运粮。”彭陵突然说道。 “他们也秋收啊?”少年放下盾,傻乎乎地问道。 彭陵懒得理他,自顾自看着北岸。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烦忧。 彭陵已经成家了,就在鄄城。 有人家死了男人,寡妇带着孩子,而他死了妻儿,久而久之就凑在一起过日子了。 而且寡妇怀孕了,是他的孩子。 这让他有些许多牵挂,不再像以前那般凶狠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同时,这也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的人生似乎又有了目标,不再浑浑噩噩了。 他不想鄄城再遭受战火,让妻儿担惊受怕,但他知道这只是奢望罢了。 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 这个世道,没用的人身居高位,总是把事情搞砸,包括宫里的那位。 要是能宰了他就好了。 船只划到对岸时,天已经黑了。 彭陵没有耽搁,嘱咐手下把伤者送往医官营地后,他带着少年一起,直奔幢主营房。 ****** 深秋的河内大地上,万马奔腾,气吞万里。 沁水之畔,一座巨大的毡帐被搭了起来。 妙龄少女们进进出出,端着各种食器,忙忙碌碌。 大帐外,沁水两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牧草。 来自草原的少女发出惊叹的声音。 她们被部落进献上来,服侍大汉权贵,还是第一次来到河内,更是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高大的牧草,与沙碛中那些矮小贫瘠的同类完全不一样。 一位身材单薄的少年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某位少女挺翘的屁股。 少女像受惊的小鹿般跳了开去,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开骂。 少年相貌清秀阴柔,虽然满脸邪淫之色,却不善言辞,被少女骂了几句后,悻悻走开了。 正在河畔挤奶的妇人见了,连忙说道:“千万别招惹他。他是大王最喜欢的男宠。” 少女“啊”的一声,然后飞快地捂住了嘴。 堂堂大汉河内王,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怎么会喜欢男人呢? “大王喜欢‘美人’,无论男女。”妇人说完便低下了头,继续挤奶。 少女也走了过来,蹲下身子一起挤。 “听说大王马上就要离开野王了?”少女问道。 妇人指了指河对岸正在牧马的军士,说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大王就什么时候走。” “那可是好多人啊。”少女双臂伸展开,仿佛在形容“很多”一样。 妇人笑了笑,道:“这次来了如许多的大官,肯定人很多啊。” “你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吗?” “没见过。”妇人摇了摇头,道:“陛下连金帐都赐下来了,诸部头人皆来会盟,这场面好些年没见了。” “你是中原人吗?”少女突然问道。 妇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叹息良久,然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我家就在邺城,离此不远。” “哦。”少女也不知道邺城在哪里,只下意识觉得不太远。 二人挤完一桶奶后,少女便将其提走了。 妇人站起身,怔怔地看向东方。 其实很远了,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就是想看。 东面驰来了百余骑,走在最前面的人人朱紫,一看就是大官。 镇西将军单征、安西将军刘雅、中护军靳准…… 一个个都是虏庭大员。 妇人收回目光,继续干活。 年少时听父兄议论,提及匈奴,皆摇头叹息,言朝廷但引胡人入中原,却不编户齐民,加以管束——所谓编户齐民,不是你统计一下户口就行的,而是得打破其上下组织,让牧民不再听头人的话,而是听官府的话,如此才是真正的编户齐民。 她被掳来匈奴好几年了,就这几年的观察下来,匈奴是越来越回去了。 一个个部落被他们招诱过来。 北方草原上每年都有数种乃至十数种部落南下,充实匈奴各部人口——这种事情,似乎国朝以来就没断过,每年都有。 新来之人愚昧无知,但以射猎、游牧为业,不事稼穑。 久而久之,匈奴却是越来越野蛮了。 而他们的野蛮,必然也会给中原百姓带来巨大的灾难。 “唉。”妇人叹了口气,心中难受,转身继续干活了。 十余骑朱紫官员远远下马,然后说笑着来了金帐。 不一会儿,金帐内外更加忙碌了。 一只只羊被拉了过来,当场宰杀、烹制。 酒也拉来了一车,牧奴们搬来搬去,奔走不休。 天空有鹘鹰在飞,地上有骑士在射猎。 数百里沁水沿岸,到处是成群的马儿,几有十余万匹,低头啃食着已渐渐枯黄的牧草。 曾经盛产青城稻的河内郡,竟然已化为巨大的牧场。 是哩,在汉代的时候,这里本来就有规模庞大的牧场,但到了此时,放牧的人却又不一样了。 鹘鹰振翅南飞,掠过黄河。 大河两岸,一片宁静。 从河南望向河北,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唯有北岸时不时出现的游骑,让人依稀记起此时的晋、汉双方还处于战争状态。 “呜——”苍凉的角声响起,宁静的河面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 角声就是命令。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出现在了岸边。 长枪森严、甲士林立,一面面旌旗战旗飞舞,仿如将士们那高昂的士气。 船只排着整齐的队列,逆流而上,直入洛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二章 有那么傻吗? 充满节奏的号子在洛水南岸响起。 纤夫们在松软的河畔草地上踟蹰前行,将满载粮食的漕船拉往上游。 秋雨连绵,水势暴涨。 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落叶,汹涌而下,直奔黄河。 偶尔还能看到尸体。在河里浮浮沉沉,好似在挣扎,又好似在随波逐流。 他们临死前,可能还在挂念家里的妻儿,惦记田里的活计,幻想明年是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但大势之下,人被裹挟其中,除了去深山中当野人,不然怎么都躲不过战争与死亡。 沿途遇到了一些村落、堡壁。 村落空无一人。夜晚宿营之时,可看到厚厚的灰尘,显然许久无人居住了。 很多宅子被拆了个七零八落,木料、砖石甚至土坯被运走,变成临时营垒的一部分。 破碎的瓦罐、折断的箭矢乃至皑皑白骨随处可见,默默诉说着当时的苦难。 其实别说村子了,一路行来,围墙不够高、不够厚的土围子都渐渐废弃了。 活下来的人要么去山里建营寨,要么在平地上建大坞堡,或者在山中、平原上来回跑,不怕辛苦,白天下山耕作,晚上进山躲避,在乱世中苟延残喘。 宿营、行军之时,经常会遇到敌骑袭扰。 洛水北岸的敌骑人数不多,但一直死死跟着。 你停,他也停,你走,他跟着走,一路监视。 南岸的敌骑多一些,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多。总共就三四千骑的样子,还分成三股,一股牧马,一股休息,一股袭扰。 银枪军的老兵们早习惯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十一、十二两幢新兵在他们的带动下,表现得还算镇定——其实也谈不上新兵,经历了三年的严格训练,各方面都不差,缺的是战争经验。 辅兵则有些骚动,不过在棍棒教育下,他们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恐惧,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害怕之心稍减,比刚出虎牢关那会好多了。 最镇定的大概就是漕船上的运兵了。 匈奴骑兵再厉害,也没法游到河面上来厮杀。 站在河岸上与他们对射,那更吃亏。他们有船舱遮蔽,匈奴人没有。 即便真趁夜泅水而至,在水面上战斗,还不知道谁更厉害呢。 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陈公的部队能护住河岸,别让匈奴人袭杀纤夫,那就一点事都没有。 待到回程之时,船只顺流而下,连纤夫都省了,那就更安全了。 九月十三,大军已至巩县附近,终于迎来了第一次相对较大规模的围攻。 几乎前后脚,大队匈奴骑兵向东调动,人数高达五千,直奔成皋、虎牢关方向。 两天后,大队步军从洛阳城外被调走,沿洛水北岸疾行。 于是,奇景出现了—— 邵勋护卫着大批漕船逆流而上,沿着洛水南岸,前往洛阳。 匈奴步骑浩浩荡荡,离开洛阳,顺流而下,直奔成皋、虎牢关。 奉命调往巩县的匈奴游骑越来越多。 他们围在车阵、船队外,虎视眈眈,似乎在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 上万大军屯驻于伊阙关后休整。 梁芬、北宫纯、傅畅三人登上了城头,眺望远方。 “参见营军都督。”有小校喊了一声。 梁芬三人转身望去,却见一青年将领走了过来。 此人身量较高,体态魁梧,头上戴着武冠,左手抚刀,右手提着根长长的步槊。 虽身披重甲,仍健步如飞,远远看见梁芬后,快走几步见礼。 梁芬等人回礼。 “梁公欲北上洛阳?”来人便是邵慎,在许昌幕府挂了个营军都督的职务。 他尚未成婚,不过婚约已经定下了,乃一泉坞坞主杜尹的孙女。 别看杜耽、杜尹哥俩混成了坞堡主,但他们这一脉在朝中的关系网仍在。 邵慎未过门的妻子,往大了说是杜武库的曾孙女,联姻的是宜阳地头蛇。 杜耽、杜尹兄弟久居一泉坞,已经很难称得上是京兆人了,另立一房是肯定的。 如果一泉坞没有破败,杜氏兄弟存活下来并发展壮大的话,以后这就是京兆杜氏宜阳房。 “邵将军可遣斥候查探关北?”梁芬问道。 “旬日前派人查探过,人没回来。”邵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匈奴人最是贼眉鼠眼不过。说实话,我往常听人聊起诸王混战时候的事,鲜卑骑兵是敢正面冲锋肉搏的,就匈奴人最怯懦,一人双马,甲也不披,身上穿着個皮裘,四处晃荡。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散开。但散开了又不走远,依然死死盯着你。他们不敢正面冲杀,但拦截信使、驱逐游骑、袭杀斥候之事却很在行,你听说过么,前几天——” “等等。”梁芬微笑着止住了邵慎后面的话,道:“也就是说,出伊阙关至洛阳,有没有贼兵,有多少贼兵,贼兵在哪里,都不知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是不知道。”邵慎叹道。 梁芬点了点头,又看向关北,沉默不语。 邵慎看了看北宫纯,道:“梁公是想北归洛阳?看你们骑军不少,要不,我也带人随军冲杀一阵?我这骑军不多,三四百人还是有的,皆勇武敢战之士,如何?” “都督。”有军校忍不住出言提醒。 梁芬哈哈一笑,道:“将军美意,老夫心领了。伊阙关甚为重要,一旦失陷,贼人大队长驱直入,攻入梁县。我闻陈公家眷皆在彼处,一旦受了惊扰,恐不美也。” “他们月初就搬去许昌了。”邵慎说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在广成泽还有个叔——呃,广成泽有恤田、禄田、军田,还有粮仓、匠营、牧场,确实不能被贼人劫掠。唉,可惜了。” 梁芬摇头失笑,继续看向北方。 傅畅拈须响了一会,向邵慎询问道:“小将军可知洛阳周边敌我排兵布阵之情形?” “我知道得不多,有些还不一定是真的,伱姑且听听吧。”邵慎说道。 “我二叔已押运漕粮进京,此时应该还没到洛阳,匈奴有没有派人围攻,不知道。” “王弥屯兵新安,好像在筑城。偶尔派小股人马南下洛川,与宜阳屯军厮杀。” “太谷、轘辕二关无事,没出现贼人。” “嵩山上有糜氏坞堡,前些时日出现过小股贼军,为其迫退,他们应该是想看看有没有山径通往荥阳。” “糜氏坞堡还说了一件事,柏谷坞遭受匈奴围攻,死伤惨重。这会可能已经破了,曹氏部曲不知还剩多少。” “就这么多了。其实和前几次匈奴入寇差不多。” 梁芬、傅畅、北宫纯三人面面相觑。 匈奴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洛阳城下无功而返了,那么问题来了,他们有那么傻吗?一次次重复做无用功? 把敌人想得太过愚蠢,愚弄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最关键的是,现在连匈奴的总兵力都不知道。 在这个时候出伊阙关,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你对外界一无所知。 “明日北上。”梁芬想了半天,最后只是长叹一声,吩咐道。 若今上乃明君,他大可屯兵伊阙关,观望一番后再做决定。 但他担心天子被吓破胆了,见他久久不至,心生怨恨,最后倒霉的是梁氏宗族、倒霉的是他女儿。 他可没邵勋那么潇洒,能按着天子的头逼他认错。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从野王以东至汲郡,旷野千里,一望无际。 清冷的秋风之中,车马、牛羊穿过荒芜的田野,走过茂密的草甸,掠过高高的堡寨,停在清澈的淇水两岸。 牧奴们驱赶着牛羊去吃草。 牧人们洗刷着马匹,调校着角弓。 远处还传来步骑兵整齐的操练声。 金帐已经落下,河内王夜宿淇水,肆意享用着乡间坞堡帅、士族豪强进献上来的女子。 即便是邵贼治下的汲郡,在大汉天威之下,也不得不屈服。 妙哉! 中护军靳准典禁兵,此时带着千余精骑沿河巡视。 氐、羌之众已伐木扎营。 上郡四部鲜卑则只搭了个帐篷。傍晚时分,割完草的牧人们小心翼翼地铡着草料。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牛羊也是。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同,普通牧人最主要的食物来源其实是牛羊马奶。 奶可以现挤,也可以做成酸浆、乳酪,能存放更长时间,很顶饿。 草原部落迁徙,有的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全靠此物过活。 这也是中原人难以比拟之处。 昔年李广利征大宛,居然长途转运粮食,最后还军馈不继,着实可笑。 草原部落征战,赶着牛羊远征就是了,哪需要一车车转运粮食? 可惜的是,中原土地肥沃,牧草却不多,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让这些荒芜的田野长满草原常见的牧草,让大汉骑兵可以肆意驱驰,再无军馈之忧。 巡视完淇水两岸后,天色已经擦黑。 靳准又临时安排了三千余骑,令其南下黄河沿线,四处巡弋,捕杀遇到的敌方斥候。 回到金帐之时,热气腾腾的烤羊已经端了上来。 河内王爽朗的声音从帐中传出:“邵勋真是天生的草原雄将,骑兵用起来让人匪夷所思。奔袭苟晞一战,居然从大汉郡县绕路,胆子太大了。哈哈,他若来投,我一定奏报天子,把妹妹嫁给他,以后就以大汉驸马身份,在我帐下听令。” 靳准听完,暗笑两声。随即又皱起眉头,如果邵勋真的兵败来投,对他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 你最好死在洛阳。 大汉朝堂之中,自大行皇帝始,惦记你的人太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三章 猜测 成皋无甚兵力,更无地利,两日即被匈奴攻破。 随后,大队步卒涌至虎牢关外,安营扎寨,打制攻城器械。 少数匈奴骑兵留在成皋,绝大部分则在山下牧马。 镇西将军单征登上了一处高坡,观察虎牢关城内情。 城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单征已经打探清楚了,守将名郑遵,出身开封郑氏。曾经在洛阳为官,后回乡闲居。 守御虎牢关的兵力很杂,有郑氏自家的部曲,有荥阳郡兵,有临时征发来的丁壮,甚至还有一部分招安的山贼水匪,总计四千人上下,死死隔断着洛阳与荥阳。 这座雄伟的关城就像一把锁,把大汉天兵锁在洛阳谷地内。 但是,锁可以锁敌人,也会锁自己。 单征到这边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掘壕沟,修建坚固的营垒。山岭高处,还修了几个小营寨,分兵驻守。 他这次带来了五千本部,外加关中降兵三千,一路上抓来的丁壮两千,总计一万兵马。 配属给他的还有关中诸部轻骑五千,一部千人留守成皋,绝大部分则在山下放牧。 单征不想强攻虎牢关。 一者他不想过多损耗本部兵马。 二者他对所谓的大汉朝廷也有几分怨气。 原因无他,自己的女儿单皇后被逼死了。 单氏本为先帝皇后,先帝大行时,青春年少,美丽非常。 今上(刘聪)强纳之,日夜宠幸。 这本没什么,草原风俗如此,单征能接受。 但后面的发展,委实出乎他的预料。 皇太弟刘乂年纪虽小,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认为母亲不该侍奉刘聪,此为悖乱人伦之举。 单氏被儿子这么一说,羞愧异常,竟然自尽了。 她一死,河西氐羌诸部便失去了平阳宫廷中的一大依靠。 唯一让人安慰的是,皇太弟还在,而且将来会继承大统。 这也是冯翊、上郡一带的氐羌部落十余万众仍然愿意效忠大汉的主要原因。 若皇太弟死了,或者无法继承大位,单征觉得他们也没有继续效忠大汉的理由了。 “镇西将军竟然在山上,倒让我好一番找寻。”鲜卑首领陆逐延从山道上走了过来,大笑道。 单征心中腻歪。 这人当初带着鲜卑四部,与自己一起投顺先帝。本来是有点香火情分的,奈何此人功利心太强,一门心思立功受赏,以扩大在冯翊、上郡的影响力。 对这种肆意驱使本部兵马,无脑为朝廷打仗的首领,单征分外看不上——我好歹还是皇亲国戚呢,都没你这么积极。 “何事?”单征冷冷问道。 陆逐延对他冷淡的态度不以为意,仍旧笑着说道:“能否拨粮三万斛?我知道将军收了一些坞堡帅孝敬,又在成皋抢了点财货。” “粮不够吃?”单征问道。 “倒不是不够。”陆逐延说道:“我部马匹现在光吃草,一天要放牧好几个时辰,晚上还要准备草料。这样下去,怎么打仗嘛?” 如果光靠放牧,让马儿自己吃,一天要吃好几个时辰。 如果人工割草,收集起来喂养,能大大缩减这個时间。 如果人工喂粮食,那就更好了,马儿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能出动打仗。 “你部现下在休整,无需打仗,忍着点吧。”单征说道:“实在不行,我把在成皋抓到的人拨给你,你驱使他们割草。” “谢镇西将军。”陆逐延的目的就是这个,得偿所愿之后,喜上眉梢。 “早上你过河了,可曾打听到河内王到哪了?”单征问道。 “应已至汲郡。诸县乡五十余壁皆降,郡守庾琛仅保城而已。”陆逐延回道。 单征听完,略略放下了心。 幽州王浚今年南下了,败刺史石超,超奔回安平。 听闻河内王大军往河北调动后,王浚连忙退兵,缩回了幽州。 那边应该无事。 再过几天,河内王大概就要牧马顿丘了。 “下去好好准备吧。”单征吩咐道:“别光想着劫掠。成皋这一片,绝不容有失。” ****** 令人牙酸的绞弦声不断响起。 辎重车之上,弩机已经上完矢。 洛水河面上,更大的强弩亦已准备完毕。 片刻之后,强劲的弩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密集飞向一群正往车队冲来的敌方步兵。 银枪军的士卒披甲执刃,静静守在车辆后方。 激烈的战斗,马上就要爆发。 邵勋几乎没有留心战场,而是放手让几位学生军官指挥。 他坐在一辆损坏待修理的偏厢车内,看着义从军副督乔洪用胡语审讯俘虏。 俘虏一共两人,其中一人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做完了审讯。 眼前这人远远目睹了同袍的惨状,根本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乔洪审讯完毕后,与前面那人的口供印证了一下,然后上前汇报。 “哚!”一支轻飘飘的羽箭落在偏厢车顶。 邵勋神色不变,问道:“审完了?” 乔洪将他认为可靠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又将待验证的消息也一一汇报。 邵勋立刻让蔡承拿来地图,努力拼出整个战场的全貌。 这种层次较低的俘虏,知道的东西其实很有限,邵勋不得不依据经验自己脑补一部分内容,尽可能补完整个链条。 目前可以确定的有几条: 其一,匈奴没有认真攻洛阳,可能是知道打不下,不想过多浪费兵力。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匈奴想干什么?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他们这支水陆混合的部队离开巩县,前往偃师的时候,匈奴也在调动兵马——邵勋已经看到了沿着洛水北岸行军的匈奴部队,前进方向与他们相反。 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匈奴人见他们逐渐远离虎牢关,便调集大队人马前去围攻。 打下虎牢关想做什么? 不太可能是长期占领,因为做不到。一旦匈奴主力自洛阳撤退,虎牢关的部队就成了孤军,长期包围之下守不住的。 那么,攻打虎牢关其实只有短期目的。 这么一想的话,思路一下子就明晰了。 “杀贼!”不远处的车阵上响起了大吼声。 邵勋知道,那是双方短兵相接了,军官们在鼓舞士气,同时也是让手下士兵知道他所在的位置,便于指挥。 “乔洪!”邵勋喊道。 “末将在。”乔洪将俘虏丢给手下,大声应道。 “以你的了解,觉得刘汉在打什么仗?”邵勋问道。 乔洪一听,倍感压力。 他是匈奴人,陈公很明显是让他以匈奴人做事、思考的方式,为他提供思路。 想了半天后,车阵边的杀声、惨叫声愈发响亮,乔洪心中烦躁,脱口而出道:“明公,我觉得刘粲一定准备了大量步骑,众不下五万,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何以见得?”邵勋问道。 又是两支羽箭落在偏厢车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用看都知道,双方交兵之处,箭矢横飞,血肉遍地,不知道多少人已葬送在战争磨盘之下。 乔洪继续说道:“匈奴打仗,习自草原狼群捕猎。有跟随监视的,有上前袭扰的,有迂回包抄的,还有养精蓄锐,在最后关头出场,给予致命一击的。” “监视可让人紧张,袭扰可让人疲惫,迂回可让人分散精力,如此反复几回,再由最强壮的狼王出手,一下咬住猎物的喉咙,死不松口。” “刘粲用的是这个战术吗?”邵勋问道。 “一定是。”乔洪肯定道:“这是匈奴最擅长的。” 邵勋不置可否。 其实,乔洪说得也没错,正常人就是这个思路。 “眼下这支正在进攻的部队,算是袭扰么?”邵勋向后指了指,问道。 血气都已经弥漫到他这边了,浓郁得无法化开。 耳边全是高亢的战场喧嚣,喝骂声、兵刃碰撞声、箭矢破空声、垂死惨叫声等等。 乔洪够着头看了几眼,道:“陈公,这便是袭扰,进攻的部队当为关中胡晋丁壮,被驱赶着到洛阳来送死的。” “他们还挺能打……”邵勋做出聆听的动作。 乔洪静静听了一会,道:“这是冲第二阵了。” 邵勋站起身来,出了偏厢车。 亲兵们立刻举着大盾,将他遮护得严严实实。 第二阵其实已经冲了有阵子了,车阵外积满了尸体,敌军有崩溃的趋势。 不一会儿,车阵远远打开了两个缺口,义从军的骑兵倾泻而出,准备追杀溃兵。 “乔洪。”邵勋又喊道。 “末将在。”乔洪刚刚上马。 “抓一两个贼校,果成,吾不吝厚赏。”邵勋说道。 “诺。”乔洪一脸肃然。 敌军步卒果然快支持不住了,凶猛的攻势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 骑兵开始加速,追着溃兵一往无前。 匈奴轻骑也出动了,试图阻止他们。 邵勋收回目光,都是打了不止一次的战斗了,他懒得多看。 与以往唯一的区别是,匈奴步兵的战斗力在提升,已经能对银枪军造成更大的伤亡了。 “传令,尽快打扫战场,然后继续前进。”邵勋吩咐道:“不要理贼人的骚扰,除非其大队步卒袭来。加快速度赶至偃师,前往洛阳。” 现在最让他难受的部分是战场对敌人单向透明,他难以得到外界的消息。 他心中有好几个猜测。 但无论哪种,都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做判断。 误判是要付出代价的。 先赶到洛阳,稳住局势,交掉勤王的差,得到更多的讯息,然后再分析敌人的动向,做出下一步的战术动作。 盲人打仗,大概就是他现在的状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四章 当机立断 大晋永嘉五年九月十七日,考城,晴空万里。 裴妃一大早就起来了,看完各地送来的军报后,不敢怠慢,立刻遣人找来幕府左司马裴邵、右司马邓攸、四位参军邹捷、刘蔚、李兴、冠军夷、监军裴邈、督护糜直。 东海王司马毗也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新蔡王司马确。 司马确被免去许昌都督后,便投奔了过来,成为幕府的第二位监军。 “余事就不多说了。”裴妃坐下后,见到人都来齐了,立刻说道:“裴司马,你详述一下来龙去脉。” “诺。”左司马裴邵起身,一五一十地将最近收到的几份军报说了一遍。 事情源自灵津那边。 队主彭陵带人过河接应斥候,未果。但他发现了匈奴大举输送粮草之事,汇报上去后,一开始没受到重视。 数日之后,因为斥候在河北接连不断损失,伤亡远超以往,唐剑意识到了不对,于是找兖州刺史杨瑁商量。 杨瑁判断,匈奴调集大量游骑,加大搜杀斥候的力度,多半是想遮掩什么事情,于是又行文濮阳津、白马津、文石津等处询问。 满衡、刘洽、何伦各自派出大量人手过河,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敌军骑兵凶猛的围攻,不得已之下,这些人又狼狈退回了河南。 不过也不是做无用功,他们将各自得到的消息拼凑了一下,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从河内到河北诸郡,全都在征集物资、兵员。 这说明什么?说明匈奴在做渡河南下的准备。 恰好在这个时候,荥阳传来消息:匈奴步骑占据成皋,并修建营垒,挖断道路,似有所图。 裴妃一听,就感觉不太妙,于是立刻召集幕府僚佐,商议对策。 在座诸人或许不会带兵打仗,但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虽然不一定靠谱。 听完裴邵的话后,脸上多有惊讶之色,当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裴妃耐心地坐在那里,等众人充分交流完意见后,方道:“先司徒在时,诸君便参谋军事,今可有结论?”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参军邹捷站了起来,道:“太妃、大王,仆觉得匈奴可能要强渡大河,直趋考城。”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色一变,又嗡嗡了起来。 邹捷,字太应,荆州新野人,父祖官至侍中、左将军。 在过去一年里,新野那边也打成了一锅粥,家中财货、部曲乃至族人多有损失。 眼下兖州又这样,邹捷还是比较着急的,害怕刚搬来考城没几个月的家人受到惊扰。 “肃静!”督护糜直起身,斥道:“太妃、大王当前,尔等成何体统!” 糜直现在统率着考城附近唯一一支兵马。 该部以驻文石津的一千东海兵为基干,吸收了济阳、陈留士族的一千部曲,又募了一千新兵,总计三千人,其中骑兵五百——文石津何伦部由此产生的缺额,着其自流民中招募新丁补充。 众人一看糜直这個后辈出来教训人,顿时有些不满,有人便要开口斥责。 “诸君稍安勿躁。”裴妃抢先一步开口了,道:“可还有人建言?” “太妃、大王。”参军冠军夷起身,道:“仆以为,匈奴或打算自汲郡渡河,然后攻打荥阳、许昌。陈公家眷皆在许昌,若为匈奴掠取,恐伤其威信。另者,许昌又是都督治所,一旦拿下,颍川士族或不再相信陈公,人心必然动荡。” 这话也有道理,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大声争辩起来的。 裴妃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手下意识抓紧了裙子,显然内心十分焦虑。 司马毗看得一愣。 方才邹参军说匈奴可能攻打考城,母亲还没这么紧张呢。可一说到陈公威信要大跌,就紧张得不行,何也? 要知道,即便当年父亲被满朝文武挤兑得狼狈不堪,被迫出镇外藩时,母亲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当时他还感慨母亲心志坚韧呢,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啊。 她居然为陈公紧张! “其实不然!”监军裴邈突然起身,先对裴妃、司马毗行了一礼,然后扫视众人,成竹在胸道:“我认为,匈奴并无目标,其意重在掳掠。” 这话说得新鲜,众人安静了下来,听他下文。 裴邈在厅中走了一圈,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道:“匈奴必经东武阳渡河,然后入东平、济北、高平、泰山乃至豫州之鲁国一带劫掠。” 说到这里,他又对裴妃、司马毗行了一礼,道:“太妃、大王,仆请防范东平、高平、济北等郡国。赵固被陈公击败后,并未远去,至今仍盘踞在清河、平原一带。青州方向又有曹嶷,兵强马壮,此皆匈奴贼帅也。若几位剧贼联兵,便能自兖、徐、豫交界之所突入,我重兵皆在濮阳,后方空虚,恐难抵挡。” 这也是一种可能。 司马毗听完后,坐立不安。 裴妃则紧皱眉头。 幕僚们又交头接耳了起来,有人面有惧色,暗暗想着要不跑路算了? 兖州地处前线,直面匈奴,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看来,豫州也不保险,不如直接渡江南下,去建邺谋个职位,反正琅琊王一向敬重先司徒,来者不拒。 裴妃突然站起了身。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众人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看向她。 裴妃深吸一口气,突然间感到有些恶心。 她强自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心情却愈发坚定了。 这个时候,她不能倒下去。 她要帮——她的夫君,同时也是帮自己。 “我意遣人至许昌,请曹公馥总揽全局。”裴妃说道:“豫兖本为一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大敌当前,须得拧作一股绳,方能退敌。诸君以为如何?” 曹馥是陈公任命的许昌留守,这谁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曹馥曾当过先司徒的军司,在座不少人见过他,甚至共事过。 再者,曹公或许不懂具体的用兵指挥,但他谋划过军略,对局势有相当的理解,大略上的东西还是明白的。再加上德高望重,人脉很广,如果由他来统筹指挥豫兖二州军事,确实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裴妃说完后,裴邵、裴邈、糜直立刻表示赞同,其他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有些不服气,但终究没反对。 司马毗下意识看向参军邓攸。 邓攸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经历了这几个月的理政,太妃已经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威望初步建立,此时不宜起冲突。 “既无意见,就这么办吧。”裴妃不给人拒绝的机会,乾纲独断道:“在曹公回复之前,先得做几件事。” 说到这里,她与裴邈、裴邵商量了一下。 最终由裴邈站出来说道:“大体六件事,需得劳烦诸君。稍顷幕府亦会具文发出,传至诸郡国。” “其一,遣信使往彭城、下邳、东海,告知裴、王、糜三位匈奴之异动。” “其二,诸君家眷可暂避往浚仪。此为大城,又有雄兵,当可守御多时。” “其三,诸县百姓,能避入坞堡者避入坞堡,不能者则入县城,尽量发给器械、资粮,令其参与守城。” “其四,传令何、满、刘、唐四将,令其各守各寨,勿要盲动,以致堕贼奸计。” “其五,知会鄄城杨使君,请其筹备钱帛,招募勇士,以备不时之需。” “其六,九郡国诸士族,一一知会,尤其是东平、济北、泰山等郡,幕府还是念着他们的,勿要多想。” “诺。”众人先看了看裴妃,见她没有反对,便应下了。 同时,很多人直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张的情绪油然而生。 匈奴人手里的刀枪,是真的能对他们、对豫兖百姓造成巨大伤害的啊。 众人散去之后,裴妃也没和儿子多说话,径直去了后院卧房之中,一时间吐了个稀里哗啦,同时泪眼朦胧,心中稍稍起了股幽怨。 再坚强的女人,这个时候也是脆弱的,需要男人陪在身边。 南阳王妃刘氏轻叹了口气,走过来搂住了裴妃,道:“要不要派信使去洛阳?看看能不能联络上陈公。” 裴妃眼泪扑簌簌落下。 刘氏被她带动,亦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都是苦命的女人,都被那个混蛋弄大了肚子,偏偏他还不在身边。 哭了片刻后,裴妃轻轻起身,拿丝绢擦干了眼泪,双手下意识轻抚小腹,用恢复平静的语气说道:“值此之际,还是别让他分心了。我方才想了想,弄不好,这一次匈奴是奔着他来的。他大意了。这些事,曹馥自会想办法通传。” “等忙完这一阵,你还是去许昌避一避吧,我照顾你。”刘氏说道。 裴妃轻轻摇了摇头,道:“其他人都可以走,我和嗣王不能走,一走,恐人心动荡,局面又要横生波折。河南是他的基业,若被糟蹋了,他……” “他有什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刘氏突然之间就有些生气,只见她红着眼睛,用万分不解的眼神看着裴妃,道:“你都这样了,还念着他,他能给伱什么?” 裴妃轻轻摇了摇头,将刘氏搂入怀中。 刘氏挣扎片刻,难过地哭了出来。 南阳王被匈奴抓了,生死不知。 她堂堂一个王妃,关中主母,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伤心是难免的。 九月十九日,信使抵达许昌。 正在新宅中颐养天年的曹馥听后,立刻起身。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征集府兵。 所有能上阵的府兵,悉数集合,一个不许留。若有府兵子弟,年堪上阵者,同样征发,速来许昌。 第二道命令是发给李重和陈有根的,着其立刻前来议事,不得有误。 突然之间,一切开始了加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五章 动员 过巩县之后,敌军是越来越多。 以银枪军、义从军以及豫兖丁壮组成的近两万大军,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无数的匈奴步骑。 九月二十日,抵达偃师,休整一夜后,继续前进。 一路行来,邵勋都没有插手指挥,而是选择当一个旁观者。 银枪军的战斗素养是相当高的,即便是十一、十二两幢,在前十幢老兵的带领下,也比前几日打得更好了。 战斗力有很多组成部分,其中之一便是心志。 你要有一颗大心脏,要沉着冷静,不慌不忙。 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一般水平的步兵,在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时,其表现是什么样?菏水之战已经揭示了结局。 别觉得那是突袭。即便是正面进攻,反复袭扰之时,总能让苟晞步兵主力分心、疲惫,最终露出破绽。 这个时代,只有少数人,如马隆、刘裕等,能凭借一支素质高超的步兵,横行于骑兵的海洋之中,甚至屡战屡胜。 邵勋庆幸自己带的是银枪军押送漕粮。 如果是牙门军的话,结局不太好说,五五开。 换成他治下数量最庞大的部队屯田军,应该会中途溃散,可能连巩县都到不了。 满昱、乔洪二人又抓回了几个俘虏,拷讯一番后,终于得到点新东西了:河内王刘粲曾经屯于河内,后来离开了,往哪去不得而知。 另外一条是有关伊阙关方向的。 因为邵勋太难缠,匈奴人将大部分机动兵力都调集了过来,南边已然阻止不了梁芬部一万四千余人的北上了。 听完审讯消息后,邵勋拿匕首在地上画了起来,诸将围拢过来看着。 “梁芬弄不好比我们还先到洛阳。” “伊阙关离洛阳本来就不远,匈奴大队全朝咱们扑过来了,梁芬手头还有凉州大马,若被匈奴主力围攻,可能会败。现在么,匈奴大概放弃那一路了。” “刘聪是不是下达过围歼我部的命令?” “既然梁芬能入洛阳,咱们干脆撤吧,回许昌。” “都快到洛阳了还走,你傻啊。” 邵勋伸出一只手,示意安静。 众人立刻闭嘴,聆听邵师教导。 “争论刘聪目的没有意义。”邵勋说道:“他们马多、人多,可以轻易把偏师变成主力,主力变成偏师。我若不来洛阳,刘聪——不,是刘粲——就真的主攻洛阳了,他是看着咱们出手,然后再变招的。” 对骑兵众多的政权来说,争论哪路是主力、哪路是偏师没有意义。 又不是一路出师东北,一路出师西北,相隔万里之遥。都在河南这一片打转罢了,如果需要,刘粲完全可以调整主攻方向。 洛阳现在是個什么情况,完全不清楚。 根据之前的了解,粮食大概可以撑到腊月。后来送了一批入京,朝廷又征发了三万多民夫充当守军,粮食大概还是可以撑到年底,也就是说:三个多月。 考虑到河流结冰的关系,漕粮运输窗口其实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运不进粮食,洛阳将陷入饥荒,届时会无敌自破。 “现在我来洛阳了,刘粲可以选择在此与我决战,亦可选择避实就虚,攻兖豫二州,你等觉得他会怎么做?”邵勋看向诸将问道。 “匈奴不太像决战的样子。”王雀儿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一路打下来,真正凶猛的厮杀只有巩县那一回。其他多为袭扰,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 “这几天也抓了不少俘虏,其中不乏贼校,算起来,洛阳周边应该没多少匈奴兵。之前也许很多,现在大概被调走了吧。”金正说道:“邵师,不如找个机会渡河北上,攻河内、上党,再联络刘琨,共击平阳。” 王雀儿、孙和、张大牛、陆黑狗等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看着金三,这有点太冒险了吧?一着不慎,全军覆没是大有可能之事。 再者,你确定是匈奴人先打穿豫兖二州,还是你先攻至平阳城下? 匈奴之兵本就比你多很多,伱去了人家老巢,内线优势也没了。 金三真是疯狂! “好了,休整够了,尔等各回各营,继续前进。蔡承,你知会下运兵,让他们放下纤夫,继续前进。”邵勋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可能性只有两个。 到洛阳后,应该能排除掉其中一个可能了。 车阵、船队恢复行动后,匈奴人又围了上来骚扰。 但这招用处已经不大了。 对邵勋造成最大困扰的,其实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路面,让他们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取土填平坑洞、沟堑,大大延缓了行军速度。 直到九月二十三日夜,他们才远远看见灯火通明的洛阳城。 东阳门、建春门一带甚至堪称火光熊熊,城门隐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建春门甚至被烧毁了半截,城门洞内外满是敌我双方的尸体。 这尼玛,打过巷战了? 夜宿城东南阳王府时,邵勋有些无语。 不过他也能勉强理解。 野战连溃两场,死伤、溃散近万人。 存粮一天天耗尽。 野外全是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其实未必有多少,但视觉效果很惊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援军音讯全无,一点消息都送不出去,一点外界的消息都漏不进来。 他们就像个被人遗弃的孤岛,惶惶不可终日。 守城,最忌死守。 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守城战,是坚持不到最后的,尤其是洛阳这种内部十分杂乱的巨大城池。 信心是关键,你要给人希望。 ****** 侯飞虎带着四幢银枪军一路疾行,五天工夫就撤回了襄城,领取一应物资。 至于堵阳那边,则交给堵阳屯田军负责。 更远的南阳,曹馥已经下达命令,以乐凯为后军左都督,总揽全局,羊聃为右都督,协助乐凯。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要让战火烧到洛南。 哪怕把南阳打乱了,只要稳住局面,就有功无罪。 抵达襄城之时,驿道上随处可见牵马步行的府兵及部曲。 侯飞虎在路上遇到过一支自鲁阳北上的府兵,共四百九十余人。 据他们所言,能上阵的都来了,其中甚至包括一些满脸稚气的少年。 少年是府兵子侄。 他们年龄还小,武艺未成,也没什么战斗经验,武器装备非常差,但军情如火,现在是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了。 襄城这边更是人头攒动。 汝水边的旷野中,部曲们走来走去,打水做饭。 府兵给马匹解了肚带,领其慢跑活动一番。 甚至还有人把没上过阵的少年生瓜蛋子聚集起来,集中传授一些战场上的小窍门。 颖桥之上,大量马驴骡正在通过,向东行去。 “老马啊老马,这次还要你们卖命。”侯飞虎感慨一声。 长安围杀鲜卑的好处,到现在还没完全吃净,这都六七年了吧? 六七年间,这批马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攻苟晞一战,老马们跑死跑废了不少,最后成功将背上的骑士送到菏水,一战击破敌军。 “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 侯飞虎循声望去,却见长剑军副督常粲大手一挥,带着休息完毕的五百余府兵上路。 那应该是梁县的石桥、李家、永兴三防了,府兵加上部曲,千余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渡过汝水,过襄城而不入,直奔颍阴方向。 不一会儿,吃完饭的汝阳、南山二防府兵出动。 片刻之后,鲁山、伏牛二防出动。 “都说邵师去陈县了,关键时刻,靠的还是几年前在洛南打下的老底子啊。”看着浩浩荡荡的府兵大军,侯飞虎不由地心生感慨。 说话间,今年在叶县、舞阳新置的滍阴、公主二防府兵亦相继赶到,稍事休整之后,明日就将东行。 广成泽的屯田军也出动了五千人。 该部已下降至二万七千人左右,今年又新调出了五千人前往堵阳担任屯田军——缺额由去年俘获的王桑部众顶替。 这五千人由荆氏兄弟统带,前往许昌充当辅兵。战争结束后,他们将变成可以拥有财产、可以娶妻、能领赏赐的屯田军。 汝水两岸,大军浩浩荡荡。 襄城左近,战马奔流不息。 许昌幕府一声令下,平日里散在各处的军兵们,次第汇集,瞬间凑出了接近一万五千可战之兵。 这还只是第一次动员。 鲁阳、堵阳、广成泽、颍阳、阳关、郎陵等地的屯田军尚未进行大规模的动员。 唯一的缺憾是,他们多为步兵,缺乏机动能力,行动迟缓。在面对流寇时不是问题,但在面对拥有大量骑兵的匈奴时,就比较麻烦了。 但命令已下,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秋收已毕,各地多有存粮,即便是蹲坑防守,他们也是有价值的。 几乎于此同时,数百匈奴骑兵突然出现在范县西北的黄河东岸。 只一股冲锋,就占下了几乎没什么兵的渡口。 县令已经尽力了,他带着仅有的二三百人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才仓皇逃窜。 当天下午,又有千余步卒渡河上岸,开始伐木造舟,打制浮桥。 整个二十五日夜,百余艘小船来来回回,不断地将匈奴步骑渡到河东岸而来。 步兵开始修造营垒,加固桥头堡。 先锋骑兵数百,则在部大、头人的带领下,兵分两路,往廪丘、范县方向而去,制造恐慌。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必要再遮掩行迹了。 匈奴已经露出了獠牙:自东武阳渡河,入东平,绕过濮阳段的四津防线,迂回深入兖州内部。 三年数攻洛阳不利之后,匈奴人突然改变了作战目标。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六章 借兵 石勒也来到了东平。 看着这片空旷的原野,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只需二三万骑兵、数万步军,即可将其打穿,饮马长江。 随即又自失一笑,也就是打穿罢了,还谈不上建立稳固的统治。 你横穿河南郡县,地方上的士族就当没看见你,甚至还会接济钱粮,让你赶紧走。但若想当坐地虎,留下来统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经历了这两年与河北士族的扯皮,大胡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豫、兖、徐三州,打赢容易,征服难。 一旦扬州、荆州方向派出大军北伐,河南士族很可能瞬间投靠过去,为其提供资粮。 河南不是他的地盘,没必要太过卖命。 “大将军。”桃豹等人策马而上。 “准备好了吗?”石勒停止思绪,问道。 “大将军,下令吧。”众人纷纷说道。 “走!”石勒大声一挥,大群骑兵紧随其后,如水银泻地般,充塞了整个原野。 而在他们之前,数千步军已经提早出发了,目标直指廪丘。 鄄城方向,大白天就城门紧闭。 刺史杨瑁故作镇定地站在城头,不断鼓舞士气。 匈奴人没在城下停留多久,只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对他们来说,劫掠财物更要紧。身上就七八天的食水,坚城大邑,还是留给步兵来啃吧。 石勒、刘雅、靳准、呼延晏四人,各领骑军数千至万余不等,就这样冲进了兖州东部。 二十六日,石勒入濮阳。 二十七日,靳准攻入高平,刘雅在济北肆虐,呼延晏入泰山。 此时,东武阳一带的浮桥已经修好了三条,越来越多的步兵过河,济北、东平、高平、任城、泰山、濮阳诸郡国百余堡壁相继降顺,奉献钱粮。 与此同时,曹嶷、赵固二人已自青州南下数日,但他们没来兖州。 整个豫东地区一片腥膻。 曹馥坐镇许昌,虽然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仍然勉力提起精神,制定方略。 “消息又断了,他妈的。”陈有根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怒气冲冲地说道。 李重脸色平静,没说什么。 又不是第一次和匈奴打仗了,被截断音讯算什么? 这个时候,就不要自作聪明派出什么信使了,太危险。 “有根,人聚拢得差不多了吧?”正在假寐的曹馥突然问道。 小红给三人上了些点心,然后畏惧地看了陈有根一眼,溜了。 “差不多了,战辅兵合计七千余。”陈有根说道:“可以打一打了?” “能不能做到一人双马?” “不能。” “凑上驴骡呢?” “若再等旬日,或许能凑齐。”陈有根说道:“不过,军情如火,还用等么?” 曹馥沉默了一下,道:“你先去陈郡,协防阳夏、陈、项、苦四县。老夫担心,若无大军压阵,陈公数年心血要毁于一旦。再者,卢豫州那边——你还是去吧。” 得知匈奴自东武阳渡河后,卢志心中那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起来。 他立刻行文许昌,要求派一批部队过来,并且点名要府兵。 自扶沟至项,二三百里间多为土围子,以营为单位。一個土围子只有几百丁壮,肯定扛不住大队敌军的围攻,因此要求许昌派援军。 “牙门军。”曹馥又看向李重,道:“暂留许昌。陈公家眷皆在城中,万不能有失。老夫已遣许昌世兵五千人开往考城,听东海王、太妃指挥。” 许昌世兵派了几千北上荥阳,暂时还没收回来。派出去五千人后,城内差不多还剩五千世兵。 曹馥不信任这些新附之军,必须要有牙门军镇压。 银枪军四幢新兵、五千屯田军则由侯飞虎统率,前往洧仓,搜集船只,以备不时之需。 老曹摆出了一副据城死守的态势。 不算最优选择,但也是中规中矩的应对了。 ****** 九月二十五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阳渠之上,船只一艘连着一艘,几乎排到天边。 阳渠是汉代以来一条流经洛阳的人工运河。 在洛阳城西,它被称为“千金渠”,过城北大夏门、广莫门后,蜿蜒向南,经建春门、东阳门,然后一路向东,在巩县地界接入洛水,这一段被称为“九曲渎”。 邵勋过巩县后,船队、车队就是沿着九曲渎这条人工运河一路向西,在建春、东阳二门外屯驻。 之所以太仓修在东阳门内,其实就一个原因:方便卸货。 邵勋抵达的当天,王衍、荀藩、刘暾、梁芬四人出城相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匈奴退了?”邵勋指着一片狼藉的战场,问道。 “此事有赖于梁公。”王衍知道邵勋急,立刻解释道:“得知援军将至,匈奴人猛攻东阳门、建春门,禁军力战却之。恰逢梁公兵至,匈奴溃走。” 邵勋点了点头。 他懒得和梁芬争夺勤王之功,没必要。 七十多艘漕船,装载了三十多万斛粮食,这个功劳更大。 他现在只想搞清楚一件事。 “太尉,你从头到尾都在洛阳,觉得匈奴人是认真在打吗?”邵勋问道。 王衍迟疑了一会,道:“不太像。” 邵勋懂了。 连王衍这种不怎么懂军事的人都看出来匈奴的攻势不激烈了,那就只说明一件事:匈奴的目标不是洛阳。 这和他之前的判断一样。 “匈奴往哪退了?”他又问道。 “往孟津退了。”梁芬上前说道:“我遣北宫纯率军追击溃敌,一部匈奴向西逃窜,过新安,大部分则退往孟津。孟津那边有不少人,曾试图伏击北宫纯,未得逞。凉州兵退回之时,远远见到孟津方向大火冲天,匈奴人应是烧浮桥退守北岸了。” “河内有多少敌军?” “这却只有老夫才能回答伱了。”梁芬深深地看了邵勋一眼,决定卖个人情,道:“我部俘得贼将,得知伪汉河内王粲曾驻野王,后东巡汲郡而去。” 邵勋一听,只觉豁然开朗,之前一直笼罩在上空的战争迷雾终于被狠狠撕开了一角。 两个可能:一、匈奴将他吸引至洛阳,围杀于城下;二、匈奴避实就虚,攻兖豫二州。 第一个可能已经被排除了。 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匈奴打他的老巢去了。 “全忠,你不入城陛见天子?”王衍在一旁问道。 邵勋看了看正在一艘艘卸货的船只,摇了摇头,道:“太尉,能不能想办法多召集些人手和车辆,加快卸粮?我急着回援。” 王衍一怔,道:“天子意欲召集诸军,驱逐匈奴残军,你……” “驱逐个鸟!”邵勋破口大骂道:“贼情不明,万勿轻举妄动。谁知道野外还有多少匈奴?一切都是推测罢了。” 王衍默默点头。 荀藩、刘暾也面有惭色,很显然他们并未力谏天子。 实话实说,他们对邵勋押运漕粮进京的行为是非常满意的,既解了洛阳的燃眉之急,又极大提振了守军的士气。 如果他不来,那就真的让人失望了。 相忍为国是他提出来的,大家谁也离不开谁,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以为绝望之下,朝廷没手段制衡你了么? 好在他来了,人品确实不错。跋扈归跋扈,能干事就行。 现在他要走,其实也说得过去,没必要过多留难。 有了卫将军梁芬带来的一万四千步骑,粮食又有了,守军士气还得到了极大的提振,接下来应该没有大碍了。 王衍也不废话,立刻遣人回城,调集部分守城丁壮,搜集大车,准备出城卸粮。 邵勋松了口气。 阳渠连通城内的翟泉、天渊池、绿水池、九龙池等湖泊,若等漕船一艘艘经水门(城墙上的水道凿孔,位于东阳门附近)入城,碇泊后再卸货,实在太慢了,他等不及。 但即便如此,现在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全部卸完货。 也罢,走了这么一路,将士们生理和心理上多有疲累,急需休整一番,顺便再补充些物资。 眼见着无甚事了,荀藩、刘暾二人告辞离去,回宫禀报。 邵勋则拉着梁芬、王衍又说了一会话。 “梁公,能否将手头骑军借我?”邵勋问道。 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 凉州兵是张轨的,任务是勤王,只不过因为长安沦陷,暂时没回去罢了。 朝廷将这支部队暂时交给梁芬统带,将来如果道路被打通,他们很可能还是要回去的。 现在跟着你去打仗算怎么回事? 梁芬闻言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道:“现在还有骑两千、步卒两千六百余。我一声令下,倒是可以让他们跟你去打仗,只是——” “我欠梁公一个人情。”邵勋说道:“日后定有回报。” 王衍在旁边叹了口气,道:“这也没旁人,老夫就直说了。如今这个形势,谁都离不了谁。帮全忠一次,让他料理了难事,若匈奴再来洛阳,全忠还能来勤王。梁将军,帮人便是帮己。” 梁芬沉默片刻,突然感慨道:“陈公带着两万人马,一路上溯,冲破重重阻截,抵达洛阳。如此强横战力,属实难得。” 邵勋看着他,等待下文。 “也罢。”经历了这一次,梁芬心中也有些想法了,只听他叹道:“一会我让北宫纯过来,你和他商量下如何个走法。” “谢梁公。”邵勋长身一礼,真心实意感谢道。 他隐隐感觉,梁芬、王衍似乎猜出了些匈奴主力的动向。 谢完梁芬后,邵勋又看向王衍,道:“太尉,能否让朝廷通融一下,把骁骑军借给我?” 王衍瞪大了眼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七章 搞一下 整个卸粮工作持续到二十七日傍晚才结束。 这几天,邵勋一直在南阳王府内谋划行军路线。 漕船他看过了,一艘载四千五百斛粮,在这个时代不算小,但也没多大。 关键是型制问题,把这么多步兵和骑兵全塞进去带走是不可能的。 粮食可以充分利用空间,人不行。 粮食、器械、士兵外加操船的运兵,一艘船也就能载个百十人,而且还得改造一番,毕竟这不是专业的战舰。 七十余艘船,差不多也就只能把银枪军都带走,辅兵都没法携带。 义从军、骁骑军以及凉州军这大几千人就更不行了,偏偏他们才是主力——步兵去抄截匈奴后路,作用太小。 如果不带步兵,只装载骑兵的话,数量要锐减。 马在船上可不会多老实,往往需要更大的空间,带不了几個人。 思来想去,只有分兵了。 另外一个棘手的问题是,连番战争之下,洛阳城中其实没多少马骡。 邵勋带过来两千余骑兵,总共不到三千二百匹马,外加充数的骡子数百,其中不少还是沿途缴获的。 平时儿郎们都是牵马步行,速度和步兵一样…… 北宫纯手下那两千骑好不到哪去,全军战马、乘马三千匹出头。 骁骑军堪堪人手一匹马,更穷。 这样的骑兵,真谈不上什么机动性,速度比步兵快得有限。 马这种工具,获得的速度赶不上消耗的速度,真的太稀缺了,处处制约着计划的制定。 邵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皱眉思索。 得搞一下! 若搞不成,就只能凑一凑马,少带点人了,或者干脆改变路线,让骑兵退出他的行动计划。 战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你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取舍。 取舍到最后,能用最丑陋的方式赢得胜利就很不错了。 至于以最荡气回肠、最暴力美学、最英雄气的方式取得胜利,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戎马一生中能有一两次就算很幸运了——他运气不错,已经在苟晞身上有过一次千里奔袭。 想到这里,他坐了下来,认真思考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思考的同时,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地图上的某个点。 就你了。 九月二十八日一早,大队人马便离开了洛阳。 当是时也,车阵行驶在洛水南岸,光甲耀日,旌旗蔽野。 骑兵牵马步行,护卫在车阵外侧。 河面上空空荡荡,一艘船只也无。 运粮任务已经完成,自然不再需要这些玩意了。 匈奴游骑其实不太敢靠近了。 一者是因为他们人少了,二者是因为这支部队实在不好对付,靠近纯粹是讨打呢,毕竟那些弩箭可不是摆设。 再者,他们的骑兵是真多啊。时不时上马冲杀一阵,将他们向外赶。 结果当行军到傍晚扎营之时,这些匈奴游骑便一哄而散,连夜间骚扰也放弃了,没意义。 第二天继续行军。 到了正午时分,洛水以南的匈奴骑兵陡然多了起来。 这其实可以理解。 现在整个洛阳战场陷入了完全的停滞之中,只有银枪军这一支部队还在行军,自然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匈奴人呼朋唤友,将能找到的游骑都调拨了过来,试图跟护卫在车阵外侧的晋军骑兵斗一斗。 晋军也一反常态,主动出击,双方骑兵你来我往,在旷野中反复厮杀,各有损伤。 当天夜里,大军扎营于洛水南岸。 这个时候,洛水以北数里的九曲渎上,一支船队趁夜出行,悄然东下。 第三天继续行军。 双方骑兵的游斗更加激烈了。 匈奴人又摇来了不少骑兵,试图利用人数优势,在相对空旷的场地上拉开跑,于中距离上施射。 短距离近身搏杀,晋军骑兵占优势。 中距离骑射游斗,匈奴骑兵占优势。 双方打出了真火,各显神通,精彩纷呈。 中途休息时,银枪军的步卒们甚至挤满了车辆,高声喝彩。 己方骑兵打得好固然喝彩不提,当某些匈奴游骑施展高难度的骑射本领时,这帮狗东西竟然也喝彩,骁骑将军王瑚的脸都黑了! 当天傍晚时分,大军已至巩县西二十里处,扎营屯驻。 匈奴人远远散开,一是防止晋军骑兵趁夜偷袭,二是从傍晚时分就开始下雨了,明天打个鸡儿,回营地休息算逑。 邵勋一跃而起,笑道:“天助我也。” 在他的命令下,精挑细选的五百骑兵牵着马,趁夜向北。 骑兵走后,整整六幢三千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全副武装,在他的带领下,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船只顺流而下,行得飞快,很快就从九曲渎中驶出,进入洛水之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升起时,船队已近洛口。 在邵勋的命令下,一艘又一艘船只下锚碇泊——此时的锚是石头做的,从“碇”字就能看得出来。 四千余步骑花了好长工夫才下完船,脚踏上松软的河岸。 邵勋翻身骑上了一匹马,下令道:“出发!” ****** 十月初一雨停了,艳阳高照。 一大早,陆逐延就气急败坏地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将干草拿出来晾晒。 牧草早就停止生长了,马儿吃得又多,用一点少一点。 其实吧,他最近已经下令混着粮食喂马了,原因无他,狗日的邵贼又来了! 其人率部沿着洛水行军,目标还不明显吗?直奔成皋而来啊,明显打着与虎牢关守军两面夹击的主意。 单镇西已经派人求援了,并且把人陆陆续续从关城下撤走,移驻成皋县城。 城中粮草不多,但支持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邵贼能在成皋城下等这么长时间吗?怕是等不起。 吃完早饭后,陆逐延骑着马儿走了一圈。 地面稍稍有些泥泞松软,马儿不太跑得起来。但问题不大,今日是个大晴天,晒一晒就差不多了。 下马之后,陆逐延又听取了一下斥候的汇报,得知邵勋所部离成皋还有六七十里后,放下了心。 这个距离,在骑兵不间断的骚扰之下,能走四天都算是快的。 更何况,他们还挖断了不少路面,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晋军的脚步,五六天才走过来也很正常。 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得越长越好。 “仔细点!”陆逐延看到一名牧奴将干草洒落地面后,立刻怒了,马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直打到鲜血淋漓,才在旁人的劝解下,一脚踢翻此人,扬长而去。 牧奴如蒙大赦,踉踉跄跄离去,继续干活。 其他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叹息不已。 而就在此时,数名在外警戒的骑士奔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众人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过去。 昨夜下过雨,泥地松软,这般玩命奔跑,不要命了么? 也有脑袋灵醒的人反应了过来:这是有敌袭啊! 他们立刻看向贵人们所在的大帐。 陆逐延刚刚入帐,饮了点小酒。正微醺时,却见两名亲信冲了进来。 他怒目圆瞪,正待斥责,却听到了差点让他石化的话:“有晋军骑兵奔袭而来。” 哪来的晋军骑兵? 陆逐延霍然起身,出了大帐。 一边走,还一边寻思:如果真有晋军骑兵冲来,那么一定是邵勋的人,但他们被人团团围着,如何脱身?再者,今日泥土松软,即便一人双马,走六七十里过来,也要走上一天,且马力不济,如何打仗? 真是荒唐! 当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外面时,却见二百余步外,大群骑兵蜂拥而至,直直地冲了过来。 他傻了。 大地在震颤,当敌骑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时,陆逐延反应了过来,嘶声喊道:“快!快上马迎敌!” 亲信们一哄而散,纷纷去找各自的牧人、牧奴,但好像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二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至。 当陆逐延翻身上马,掣起角弓之时,一杆粗大的马槊已直奔他胸口而来。 他下意识伏在马背之上,躲过了这凶险的一击。但还没高兴多久,又一杆马槊从侧面袭来,直接将他挑起,重重地甩落地面。 “嘭!”陆逐延不甘地摔落地面。 从前胸到后背,一个狰狞的伤口已被鲜血染红,汩汩向外流淌着。 数百晋骑涌进了鲜卑人的营地,肆意冲杀,痛快地虐杀着在地面奔跑的敌人。 邵勋从后面奔了上来,角弓连连作响。 每射一两下,总有一人惨叫倒地。 蔡承紧紧护卫在他身侧,马刀连连挥砍,鲜血染红了地面。 “快,去收拢马匹,别让人带走了。”邵勋大声吩咐道。 “诺!”蔡承点了数人,让他们各自去传令。 这个营地大概有数千鲜卑,另有数量更多的——晋人奴隶? 被他们这五百骑一冲,整个都炸了开来,到处都是混乱的人流。 已经有人夺马逃跑了。 但更多的马还在放牧之中,或者被圈在临时围栏之内,这些马儿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不容有失。 很快,五百骑兜了一圈后,渐渐开始分流,以数十骑一股,直冲鲜卑人的牧马地、马厩、围栏。 有鲜卑人骑马逃跑,没人管他,爱走不走。 有人跪地乞降,也没人管他,在地上再跪会吧。 若有人想把马群带走,那是作死,不把你脑袋拧下来算我脾气好! 冲杀了好一会后,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银枪军甲士的身影。 邵勋松了一口气,这把稳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八章 手段 人有——“好几百种”性别,马就三种。 公马、母马和太监马(骟马)。 马是群居动物,一个小马群中,基本就一只公马。 公马性子烈,吊事一堆,性成熟后,要么和别的公马打架,要么搞母马,就这点屁事。 马群有相对严格的等级制度。 头马是该马群中资历最老、最年长的母马——可能也是子孙最多的。 在草原上奔驰时,头马在前,其余马匹按体格大小分前后跟着,公马负责保护整个马群的安危。 这就是自然界,其实大多数动物都差不多。 一般而言,母马几乎不拿来骑乘,一是容易发情,二是要拿来养育后代。 公马也几乎不拿来骑乘,因为数量少。 大量骑乘的是去势的公马,性子相对温顺,又有力量、速度,还没太多逼事。 所以邵勋他们捕获的,绝大部分还是去势的公马,正常的母马、公马极少。 “吁——”套马的汉子快意驰骋,追逐着受惊逃跑的母马。 母马的子子孙孙们跟在后面,长声嘶喊,奋蹄疾走。 一方跑,一方追。 追着追着,马群慢慢停了下来,居然开始低头吃草。 骑手们松了口气,不紧不慢地驱赶着,将马群带回。 “一、二、三……”蔡承带着一帮亲兵,默默点计着数字。 “刚才数到几来着?” “忘了。” “你除了吃饭,还会什么?” “哦,我重数一遍。” 另外一边,匆匆赶来的银枪军甲士把俘虏赶得远远的。 俘虏们莫名其妙,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 “尔等自散吧。” “滚得远远的,别再被我看见。” “将军仁德,不愿杀俘,尔等就偷着乐吧。” 俘虏们遂一哄而散,包括数千晋人奴隶。 不是没有人想留下来从军,不过这会不可能带上他们,干脆全部打发了事。 而临走之前,还让他们把尸体都挖坑掩埋了。 总共击杀了一千五六百敌人,俘千余,趁乱夺马而走者一千五百余。 五千匈奴骑兵,就这么没了。 当然,其中大部分还能跑回去,但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此次战斗。 到傍晚时分,收拢的马匹超过七千,加上原本的马骡,总数突破了一万五千,超过一人双马的配置,离一人三马还有点距离——其实不错了。 邵勋让人第一时间把马匹带到船队碇泊处。 突袭陆逐延的三千多步骑则利用他们的营地,监视山坂上成皋那边的动静。 方才肯定有溃骑跑去成皋通风报信了,那边已然有了准备。 单征会下山来进攻他们吗?不好说,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单征人多,还有城池守御,邵勋不准备去碰他。 他相信,如果单征头脑清醒的话,也不会放弃相对坚固的城池,把自己置于腹背受敌的窘境。 至于不走成皋、虎牢关,怎么到大伾山以东的荥阳去,办法还是有的…… 十月初四,大伾山下一直风平浪静。 期间有过几批匈奴游骑前来查探,不过在看到已退到洛口,背靠船队,正面扎营的三千多步骑时,他们果断离去了。 当天傍晚,金正、王雀儿等人带着大部队抵达洛口。 匈奴人依然远远缀在后面,但看样子有点绝望,留不住他们啊。 老实说,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各种手段齐出,多多少少还是迟缓了银枪军的前进步伐的。但也只能是“迟缓”了,阻击则完全做不到。 匈奴人真正担任阻击任务的是镇西将军单征,他现在还在不断加固成皋,做誓死一战状。 傻帽! 邵勋轻笑一声,带着王雀儿、金正、王瑚、北宫纯等人来到了黄河岸边,指着前方一处半淹在水中的狭窄河滩,道:“这是纤夫走的路。” 大伾山北滨黄河,经过多年的淤积,山脚下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路,半泡在水中。 这条路,一直以来只有拉漕船的纤夫才能走,绝对通行不了大车。 正儿八经的路在山上,被虎牢关截断。 这条路真正能走,要到三百年后的隋朝了。随着这条路的出现,虎牢关完成了历史使命,新的汜水关应运而生。 气候、地理的变动,对人类战争史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前有秦函谷关的废弃,潼关的兴起。 隋唐时有虎牢关的衰落,汜水关的兴起。 到唐末五代那个小冰期,则有临渝关(山海关)滨海道的淤积成陆——在此之前,这条道路沼泽遍地,海水侵蚀。 “辎重车、偏厢车上船,走水路至下游荥阳段渡口上岸。”邵勋说道:“如果船上还有空地,就挤一些人上船。在荥阳登陆后,就地扎营屯驻。” “其余人等,包括我,从这条道穿过去,抵达东面的大伾山尾闾。” “金正,你领三千人,伐木打制攻城器械,作势要攻成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待其余人都通过后,你再领人趁夜撤走。” “放心,现在没几個贼人。他们多半以为我等要乘船撤走,追之无及,这会应该已派人通知下游,想办法阻截我军。” “记住,白天一切照常,大事晚上再做。” 说完之后,他看向所有人,让他们慢慢消化。 金正、王雀儿等人是脑残粉,自然没有意见。 满昱习惯了服从命令。 北宫纯、王瑚等客将则对邵勋奇思妙想、神鬼莫测的手段敬畏有加,想了想后也同意了。 眼前这个人,指挥作战举重若轻,似乎没什么能难倒他的。 易地而处,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这么好。 陆逐延若遇到他们,可能会败,但不一定死,但遇到邵勋,真死得不冤。 “既无意见,那就行动吧。”邵勋吩咐道。 ****** 自匈奴突入高平已过去十天了,豫州大地也进入到了风声鹤唳的阶段。 从三天前开始,一股骑军冲入梁国,大破乞活军王平部,随后兵锋一转,南下陈郡,在阳夏、武平、苦县一带肆虐。 到了今天(十月初五),其先锋一部数百人甚至冲到了陈县境内。 王玄带着妹妹王景风、王惠风犹豫了半晌,最终决定在度支衙门内坚守。 这是一个有厚实围墙的庄园,本有数十家兵外加二百运兵。 后来,又有部分屯田流民躲避了进来,林林总总千余人还是有的。 王玄打开了武器库,给每个成年男子发放器械。 自家的私兵甚至还有铁甲、皮甲、步弓。 运兵虽然战斗力一般,但装备也还凑合。 整体而言,似乎可以打一打? 但王玄还是很担心,更有些懊悔。 匈奴南下,他带着妻儿老小和两个妹妹离开了洛阳,本来该去广成泽别院住着的,但和父亲商量一番后,鬼使神差拐来了陈县。 失策啊! 书房之中,王玄满脸懊悔。 王景风一开始也很害怕,但吃过午饭后,好像就忘了,居然哼起了曲子,被老哥狠狠瞪了一眼后,才委屈吧啦地停了下来,嘟囔道:“陈公会来救我们的。” “你怎知道?”王玄没好气地问道。 一直在读写着什么的王惠风听了,也看了姐姐一眼。 “他答应过要对我好的。”王景风理直气壮地说道。 王玄扶额叹气。 王惠风无奈地笑了笑。 “他肯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王景风似无所觉,继续说道。 王玄心中烦躁,说道:“他纵回来,怕是也来不及了。” 王景风被他这么一说,信心也没那么坚定了,眼圈瞬间红了起来,道:“我不要落入匈奴人手里。” 王玄懒得理她。 王惠风则轻轻叹了口气。 若度支衙门被攻破,她不会再活下去了。 一女不事二夫,皎皎之躯,更不应受贼人侮辱。 她知道父亲的某些隐晦心思。 自与愍怀太子离婚之后,父亲一直不敢和她谈论再嫁的话题。最近一年开始旁敲侧击,隐隐提及陈公邵勋喜欢她之类的事情,王惠风只置之一笑。 陈公是个妙人,胸有大志,更难得的是不愿做一些寻常军头习以为常的恶行。 偶尔还出口成章,说点风趣的话。 长得——其实不难看,挺阳刚健硕的。 如果她还没嫁人,或许不会排斥。 但眼下么,只能说有缘无分。 她低下头,继续审阅文函。 匈奴的进攻已经很深入了,不过重点应该还是在兖州、豫州东部那几个郡国。 冲到陈郡这边的,不过是少许先锋罢了,既无后援,亦无太多食水。 许昌幕府左司马陈有根统率的府兵散在各县,得到消息后,定然能将其驱逐。 但这一次,也不是一点负面影响都没有,至少人心动荡是难免的了。 陈公能在豫州站稳脚跟,靠的就是守护一方安宁。今被匈奴突入,焚烧房屋、破坏沟渠乃至烧杀抢掠,他一定会被很多人质疑吧? 人心向背,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陈公不能靠清谈聚拢人心,不能靠家世压服人心,他只是靠手中的刀子,让人将信将疑地信任他,这条荆棘遍地的路,走起来注定要比世家子难太多了。 想到这里,王惠风好看的双眉已经皱了起来。 王景风趴在桌子上,生了一会闷气后,居然睡着了。 王玄出了书房,到外间与家兵首领、运兵军校交谈。 得知匈奴人只远远朝围墙上射了几只箭,见到没什么反应后,便退走后,大大松了口气。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这只是匈奴的先锋罢了,万一下次来了个大的呢? 都冲到陈郡了啊!下一次岂不是冲到许昌城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三十九章 进兵方向 “快!快关门!”宁平城北门外,一群田舍夫乱糟糟地冲向城池。 他们跑得是如此匆忙,以至于连宝贵的锹镐都扔了。 有人惊慌失措之下,甚至连滚带爬,哭喊不已。 矮矮的羊马墙后,数百只羊“咩咩”直叫,骚动不已。 匈奴部大犹豫了一会,终究抵受不住财货、牛羊、女人的诱惑,下令加快马速,冲进城内。 他们是从梁国方向过来的,身上只携带了七日食水,在陈郡苦县一带搜寻数日,发现中原百姓都住在土围子里。 土围子的防御力有限,但里头往往有五百户人,凑个八九百丁壮不成问题,木矛、铁刀、猎弓的杀伤力固然不太行,但也是能弄死人的啊。 他们是骑兵,真没必要和这些土围子死磕。 但你不愿死磕,人家还不愿投降呢。 大眼瞪小眼之下,注定只能一无所获,粮尽退走。 陈郡和东平、高平等地,真的是两个画风。 陈郡百姓不愿降,东平、高平百姓会进奉粮食,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原来这就是邵贼的老巢啊,匈奴人算是领教到了。 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个惊慌失措的土围子——不,宁平城是梁国废县宁平的旧县城,别说土围子了,连坞堡都没它大,城中人数应该非常多。 数日来一无所获的匈奴骑兵终于忍不住了,趁着百姓混乱的当口,急催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进去。 但甫一入城,左右高处就落下了大量箭矢。 强劲的力道轻易刺穿了皮裘,将匈奴人的身体射成筛子。 这时候,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伏杀。 已经冲进城内的匈奴骑兵一时无法退出,只能从马背上下来,试图用马匹遮掩身形。但两侧都有箭矢落下,又能躲到哪里去? 外面的人在听见里面传出的惨叫声和箭矢破空声后,已然觉得不对,连忙拨马回转。 墙头又落下来大蓬箭矢,再度收割了一波人头。 剩下的人一哄而散,逃到远处后,方才惊魂未定地驻马回望。 城门内慢慢走出了两百余名军士。 前排百人身披铁铠,手持各色器械,步槊、长剑、重斧、步弓、弩机等等,什么都有。 后排百人或无甲,或身穿皮甲,基本只有一杆廉价的长枪,偶尔有人再挎把环首刀,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默默站在后面。 匈奴残兵一看,顿时熄了继续打下去的心思。 一個土围子,哪怕只有几百丁壮,只要其中有一部分是久经战阵的武士,那么在有围墙地利的情况下,想要攻破就要付出较大的代价了。 他们是骑兵,不值得这么搞。 思及此处,便不再犹豫,直接转身离开,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宁平城内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 济阴郡城阳县郊野的一个小坞堡外,上万石勒部贼兵将其围得严严实实。 堡墙内外,矢石横飞,尸落如雨。 只打制了简单攻城器械的石勒部贼兵,在压阵骑兵的监督下,奋起余勇,猛冲猛打。 攻至傍晚时分,石军第一次站上了墙头。 虽然很快被逐了下来,但远近的贼头们都神色一动,仿佛嗅到了什么味道般,将又一批生力军压了上去。 夜幕降临之时,堡门轰然大开。石军将士欢呼着冲了进去,逢人就杀,完全是不留活口的意思。 粮食被一车车拉了出来,充作军需。 财货被打包起来,先运往范县,再经浮桥运回河北。 仗没打完,就先把财物、人丁运走,原因业很简单:没那么多车辆转运,必须先得弄走一批再说。 到了这会,东武阳、范县、金乡三地已成物资、钱粮转运总枢纽。 中护军靳准在高平肆虐旬日,现在已遣一部兵马西进,试图围攻济阴郡城,进而威胁济阳,将兖州幕府一干人等尽数俘获。 安西将军刘雅在济北势如破竹,收获大量资粮,随后攻入泰山,与呼延晏部合兵,围攻梁父数日,不克。 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 泰山羊氏主脉在南城,梁父亦有羊氏支脉,人数还不少。 羊氏谙于军略,很早就操练乡勇。敌军来袭时,据城寨死守,与呼延晏打得有来有回。 呼延晏就很纳闷了,这么多家族,为何就你抵抗得如何激烈? 打出真火后,居然钉在那里不走了,直到刘雅率军而来。 数日之内,匈奴被阵斩部大一员、被射死一人,至于攻城而死的氏族头人更是好几个,但始终未能拿下梁父。 南城羊氏又派骑兵骚扰粮道,气得二人暴跳如雷,只能解围而去,欺负那些好打的土围子、小堡壁,抢些粮食、财货、人丁。 而通过这一仗,匈奴人进一步认识到了步兵太少的危害。 南下豫兖的骑兵不下三万,步军却只有石勒的万余,外加大汉禁兵五千——如果不算曹嶷、赵固二部的话。 不得已之下,只能征调曹嶷部西进了…… ****** 松软的烂泥地中,大群军士排成三列长龙,踟蹰前行。 皎洁的月光落在河面上,没有波光粼粼的感觉,落在眼里只有阴暗昏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人的感觉,始终和心境有着极大的关联。 银枪军一部在前,辅兵紧随其后,然后又是一部银枪军,接着是牵着马儿的骑兵,最后是亲自断后的邵勋。 大部分银枪军士卒都是纤夫,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人本就活跃在荥阳、洛阳之间。 漕船、商船、客船出敖仓后进入黄河,然后向西逆流而上航行一段,再经洛口进入洛水,前往洛阳。 其中“逆流而上”的这段黄河航程,就要经过大伾山脚下。 他们中年岁稍大的,已经不知道用脚丈量过多少遍这条路了,属于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那种。 跟在邵勋身边的季收左顾右盼,甚至想把军靴脱掉,赤脚走过这段半泡在水中的沙土道,回味下当年干纤夫时的感觉。 不过在看到邵勋高大的背影时,他又收起怀念之心,老老实实赶路。 河面上有船只在航行,满载辎重车辆,浩浩荡荡前往下游。 它们的速度很快,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会抵达汜口——汜水入黄河处——然后下锚碇泊等待。 至于他们这些步骑兵,大概要后天才能全部抵达荥阳。 是的,汜口已经是荥阳地界了。从此以后,一片坦途,接下来怎么打,可就全靠陈公的神机妙算了。 想到此处,季收用佩服的目光看了下那个高大的身影。 太厉害了! 将匈奴人耍得团团转,万军之中左冲右突,视匈奴骑兵于无物。 每每看到这个身影,季收就觉得没那么担忧了。来再多人,也只是土鸡瓦狗罢了。 但看不到这个人时,心里就没那么踏实。 银枪军从建军开始,就深深打上了这个人的烙印。 他是银枪军九千六百儿郎的父亲,神一般的人物,太白星精下凡,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 十月初三下午,银枪、义从、骁骑、凉州军及辅兵约两万五千步骑,全数抵达了汜口,并在此休整一夜。 十月初四傍晚,全军进抵敖仓,取得了粮草补给。 荥阳太守裴纯接到消息后,匆忙奔来。 “明公。”见到胡子拉碴、衣衫多有污渍的邵勋时,裴纯忍不住喊了一声。 “府君何故如此?”邵勋笑问道。 “几以为明公被拦在洛阳了。”裴纯回道。 说完,摇头叹息不已。 匈奴喧嚣,音讯不通,又到处都是敌人来袭的消息,真真急死个人。若非有上次成功的经验,勉强给他增添了点信心的话,他就又想跑路了。 邵勋哈哈大笑,将他扶起,道:“今只问几件事。” “明公请说,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纯说道。 “第一件事,匈奴打到哪了?”邵勋问道。 “仆所知亦有限。”裴纯说道:“近来只闻陈郡出现过贼兵,陈司马率府兵力战,尽力将其驱逐。” 邵勋微微颔首。 府兵应该是曹馥下令调动的,算上部曲,大几千人还是能筹措到的。 如果光守御一个陈郡,在各个土围子、县城、坞堡之间来回,数百人一股,骑马机动,应该可以勉强遮应。毕竟他们是内线作战,补给比匈奴人方便,即便只有一匹马,机动力应也还可以。 “洧仓那边,侯飞虎率众乘船来回,巡视颍川、南顿、陈郡、汝阴四地。” “东海太妃将权柄尽皆委于曹公,牙门军现屯驻许昌,保护明公家眷。” “鄄城曾遭人围攻,杨使君连连求援。廪丘被石勒攻破过。” “一支贼军深入济阴,似要向考城挺进。” “就这么多?”邵勋问道。 “惭愧。”裴纯说道:“仆偏居一隅,信使又屡遭截杀,消息不通,所知只有这么多了。” “可有贼众渡河南下荥阳?” “没有。” “单征打过虎牢关吗?” “打过一次,损兵数百,然后便再没打过。” “河对岸可有贼军。” “应是有的,但贼将何人、有兵多少,却不知也。” “汲郡有无消息?” “没有。” 邵勋点了点头,道:“辛苦裴君了。保得虎牢关不失,护得荥阳一郡安宁,便已有功。” 裴纯一问三不知,邵勋又何尝不是呢?他知道的甚至比裴纯还少。 如今看来,大河北岸的河内、汲郡、顿丘等地完全是一团迷雾,豫兖二州东部也是一个信息黑洞,根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匈奴人的全频率干扰厉害啊。 现在该好好思索下,确定进兵方向了,争取给匈奴人一个惊喜。 “金正、王雀儿。”邵勋忽然喊道。 二人正在外面,听到声音后立刻跑了进来,齐齐行礼。 邵勋拉着二人的手,端详良久,道:“孩子养大了,终究要放手。学生出师了,总要独当一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章 那个男人 十月初六,晴。 已经算是深秋了,正是百兽肥美的时节。 刘粲打猎的瘾头又上来了,于是不顾左右劝阻,纵马驱驰,到黄池一带打了三天猎,今日刚刚回返。 “将这些猎物整治下。”抵达金帐之时,刘粲哈哈大笑,将满满一大车的猎物扔给了仆婢们,随后便召男宠、女宠数人入帐,又是一番大战。 左右尽皆无语。 金帐已经移到了魏县附近,原因无他,“逐水草而居”嘛,换个地方放牧。 抵达新牧地后,牧奴们每天都很忙碌。 一部分人开始挤奶,制作乳酪,送往河南岸充作军需。 一部分则开始宰杀牲畜,制作肉脯,充为军粮——秋季宰杀牲畜,本就是老传统了。 偷得空闲之时,少女又来到了妇人身旁,帮着挤奶,顺便说些闲话。 还没聊多久呢,那位相貌清秀阴柔的男宠夹着屁股走了过来,见得少女蹲在那里,圆润的臀部将裙摆绷得紧紧的,顿时把持不住,忍不住摸了一把。 少女是个暴脾气,立刻起身怒骂。 “小云雀,你别挣扎了。”男宠哈哈笑道:“大王方才说了,待攻破许昌,就让我出去做官,届时把你也赏给我,你逃不掉的。” 少女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草原少女,喜欢雄健威武的男儿。 他要能骑得烈马,开得硬弓,会跳让所有人都惊叹的健舞,会猎得比所有人都多的猎物,家里的牛羊成群,有贵人赏下的诸多中原器物。 眼前这是什么人?她恶心得都要吐了。 但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 “许昌是那么容易攻破的么……”云雀嗫嚅道。 男宠更得意了,道:“我方才听得,赵固下徐州,主力未至,前锋数骑至下邳,晋兵自溃,悉皆散走。裴盾奔淮阴,王隆奔建邺。哈哈!” 云雀瞪圆了眼睛。 几个骑兵就能拿下偌大一個徐州?怎么可能?大汉打洛阳多少年了,始终拿不下来,莫不是在做梦? “不信?”男宠尖着嗓子笑道:“我知道你不信,哈哈。大王说了,将来就放我去徐州当官。看你那可怜的小模样,啧啧,算了,不逗你了。裴盾至徐州后,一应政事悉委任长史司马奥。奥劝盾刑杀立威,大发良人为兵,有不奉法者罪便至死。在任三年,怎么也杀了千余人了吧,民皆怨之。故我大汉天兵一至,徐州文武皆散,没人替裴盾卖命。” 云雀傻了。 她是草原部落献上来服侍大汉权贵的,在部落里地位并不低,经常听人言:中原人杰地灵,富甲四方,只有天上人才能做得皇帝。 出征以来,大汉军队抓了一些士人送来金帐。 云雀偶尔端菜上酒,得窥其貌,顿时大失所望。 一个个长得弱不禁风的! 脸上还擦了粉! 对诗赋、音乐、书法、画画倒是很精通,谈吐文雅,风流倜傥,就是提不动刀,开不得弓。 现在听说几个骑兵就能拿下徐州,更让她整个过往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这就是天上人? 听闻他们擅长一种叫“风花雪月”的东西。 听闻他们生活很精致,眼睛里到处都是美,和女人谈情说爱特别厉害。 听闻他们风流潇洒,倜傥不羁,言行举止间都有一股仙气。 云雀只感到恶心。 贵人都这个样子,如何能带领下面人过上好日子? “心动了?”男宠嘻嘻一笑,道:“今晚去我帐中,我给伱一次机会。” “嘭!”云雀飞起一脚,踹在男宠胯间。 男宠猝不及防,剧痛之下倒在地上,捂着胯部抽搐不已。 云雀看他这模样,顿时笑了,道:“活该!” 说完,一甩骄傲的小辫子,翻身上马,放牧去了。 附近的侍卫们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男宠,有人还悄悄啐了一口。 男儿就该马背上建立功业,靠屁股算怎么回事? 男宠在地上躺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起身,正待说些场面话挽回丢失的面子,却见数骑快速奔至,远远下马之后,直冲而来。 侍卫赶忙上前拦住,交涉一番后,派了一人回去通禀。 没过多久,便又一脸严肃地将来人引入了金帐。 男宠疑惑地看着那些人的模样,暗暗思索。 他能在刘粲身边混这么久还没被踢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屁股白,也是有几分眼力劲的。 媚上凌下这种事情,说起来不好听,但只要真的做好“媚上”,还是能混得很滋润的。 男宠见多了到刘粲身边汇报军情的官员、军将乃至信使,像这样严肃的时候可不多。 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测般。片刻之后,数名文吏被匆匆喊了进去,然后便信使四出,一人五马,奔向各个方向。 完了,真有大事! ****** 裴妃已经住进了考城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小小的县城之内,突然涌进了数千人,瞬间挤得不行。 刘氏早上出门买药时,甚至看到大街上都躺着军士,车马都差点走不开。 回到府中之后,她看到裴妃正与幕僚谈事,于是等了片刻。 幕僚离开后,刘氏进了书房,看到她的嫂嫂正倚窗遥望。 “外间如何?”裴妃轻柔的声音传来。 “不太好,人心惶惶。”刘氏叹了口气,说道:“有人想要出逃,见城门不开,便破口大骂。” 裴妃闻言没有说话。 人有的时候很情绪化,很容易自己吓自己。 贼军先锋游骑才刚至济阴城下,离考城尚有百余里,城中士民就开始惊慌了。 这个时候,出城真的合适吗?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禾,你害怕吗?”裴妃突然问道。 刘氏轻轻摇了摇头,道:“怕又有何用?这个世道,到处不给人活。” “如果考城被匈奴攻破,你会怎样?”裴妃又问道。 刘氏颤了一颤,沉默了许久后,哭道:“我大概没勇气死。” 裴妃叹了口气,走过去搂住了刘氏,道:“这个天下,本不该我们妇人操心的。” 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形势骤然变化,兖州幕府上下就变得人心惶惶。 济北、泰山、高平、东平、任城五郡国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匈奴兵锋开始侵入济阴,离济阳只有一步之遥。 不是没有人劝她撤退,但她不敢,担心就这么一走了之,濮阳、济阳的军队全线崩溃,最后陈留也保不住,整个兖州成为匈奴跑马的乐园。 但不跑就要面临现实的威胁:敌先锋游骑只在百里之外。 “这个孩子,生不逢时。”裴妃轻轻抚摸着小腹,脸上的神情无比温柔。 刘氏愣愣地看着她。 已经是深秋了,花奴穿着厚实的衣物,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她俩都知道,那个肚子里孕育着小小的生命。 尚未出世,就面临着凶残敌人的威胁。 突然之间,刘氏觉得只要那个男人能及时赶来,保住花奴和她肚里的孩子,她就不再那么恨他了。 “他已经有三个孩子,有人能为他延续血脉了……”裴妃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看向刘氏,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昨日就准备好了,伙房那边彻夜未休。”刘氏下意识回道。 “走吧。”裴妃点了点头,说道。 孩子的存在,让她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要镇定,不能过于忧虑,不能让孩子感到厌烦,从而提早离开她。 她要等那个男人回来,享受他惊喜——或许是惊吓——的表情。 如果他不回来,或许就永远看不到他们娘俩了。 狭窄逼仄的街道上,慢慢驶来了一个车队。 糜直带着军士,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 片刻之后,车队停了下来。 裴妃掀开车帘,取出一套绵衣,交到蜷缩在街道边的一名军士手里,道:“深秋天寒,城中逼仄,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委屈诸君了。” 军士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下意识接过绵衣后,面红耳赤,讷讷不知所言。 裴妃笑了笑,从仆婢手中拿过一套新的绵衣,交到另一人手上,道:“妾妇道人家,无法上阵厮杀,阖城百姓,全赖君等了。” 军士接过之后,直接跪倒在地,哽咽道:“仆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有绵衣穿。” “陈公回来后,打退匈奴,你和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会有绵衣穿的。”裴妃说道。 “仆这条命是太妃的了。”军士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说道。 “无需如此。”裴妃说道:“你还小,好生活着便是。” 马车慢慢向前,没用多久,数百套新制的绵衣便发了下去。 随后,车队又出了北门,来到驻扎在城外的许昌世兵营寨。 仆役们将一筐筐的胡饼、蒸饼、一桶桶新蒸好的粟米饭发放了下去。 得知这是裴妃带着全府上下彻夜赶做的饭食后,军士们士气大振。 一时间,“谢太妃赏赐”的声音遍传大营内外。 送衣、送饭,接下来还有人给一匹绢的赏赐,应能提振一番士气吧? 幕府其实很穷的,拿不出厚赏,只能亲历亲为,变着法子提升点效果了。 城中三千军士,城北还有五千许昌世兵,只要士气在,不一哄而散,考城就能坚持很久。 秋风渐起,寒意顿生。 裴妃下意识看向西边。 那里是无尽的旷野,再远处则有连绵的山脉。 山脉那边就是洛阳了。 世道纷乱,匈奴来势汹汹,中州之地人心惶惶,究竟有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一章 太白! 十月初五清晨,三百先锋骑兵由义从督满昱率领,离开了敖仓,顺着河流,直奔浚仪、陈留而去。 当天中午,骑军主力分批上路,缀在先锋后面,汹涌而出。 入夜之后,银枪军战兵外加少量工匠悉数上船,顺流而下。 这就是邵勋的作战计划:打草惊蛇。 既然存在严重的战场迷雾,不知道敌人在哪,那么就主动出击,与敌人纠缠、接触,自然会获得更多的有用信息。 六千余骑兵、近一万五千匹马骡,携五日食水,浩浩荡荡,已经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有利的一点是,敌军大概只知道他率军回援了,却不知他到哪了,又会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必须趁着敌军斥候没发现他的宝贵时间窗口,尽可能多机动一段距离,靠近核心战场——其实,他也不知道如今豫兖二州哪里才是核心战场。 初六午后,汹涌的马群、人群抵达浚仪。 正如临大敌的乞活军陈午部喜出望外。 与他们实力差不多的王平部被匈奴人纵骑围射,打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他们如果遇到大股匈奴骑兵,下场会好到哪去? 此时见到堪称从天而降的陈公,陈午甚至都没打听他带来了多少人,直接就拜了下去。 看到这个人,一切都稳了。 从来没有这一刻,陈午觉得如此安心。 陈公在河南的时候,他还没觉得怎样。 可一旦当他不在,外面又大敌压境,怀疑、担忧、彷徨等情绪就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毕竟他们之前屡吃败仗,被石勒打,被匈奴打,惶惶不可终日,实在没太多取胜的信心。 邵勋没有在此停留,只补充了一些食水,换了少量马骡,然后又征发了三百骑兵,便继续上路。 初七夜,汹涌的骑兵浪潮抵达了考城。 一整个夜晚,考城内外都喧嚣不已。 天明之后,“邵”字大旗矗立在高岗之上。 城头的守军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 欢呼声越来越响亮,很快城门便打开了,大群军士涌了出来,挥舞着长枪、环首刀,用更猛烈的声浪高呼:“陈公万胜!” 声浪之中,一袭红袍快如闪电地跃上高岗。 马儿似乎也激动了,人立而起。 此人看都不看,随手一拉缰绳,马儿喷了個响鼻,乖乖落下前蹄。 城头之上,一些幕府士人喜极而泣。 接到消息的裴妃和刘氏匆忙登上城头,放眼望去。 他穿着她亲手制作的红袍,手持长长的马槊,威武不凡。 旗帜高高飘扬着,军士们聚拢在他周围,刀枪剑戟罗列,森严无比。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河南需要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纵横疆场的男儿。 “太白!” “太白!” 又是一阵声浪传来,继而传遍考城内外。 所有人都在欢呼,不仅仅是因为主心骨来了,更多的是对之前恐惧担忧情绪的发泄。 太白看了城头好一会,直接一拨马首,向北疾驰。 裴妃面带微笑,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仿佛在对孩子说:“你阿爷为你打天下去了。” 刘氏收回目光,恨意似乎已经变成了很遥远的事情。 同时又有些悲哀,这个乱世不但让人饿死、病死、战死,它还会操控人心,让人忍不住放下过往的种种执念。 这个男人曾经强辱了她,她不想屈身事——贼! 刘氏深吸一口气,双颊上的嫣红若隐若现。 ****** 寥落的晨星渐渐隐去,黎明静悄悄覆盖了原野。 平坦得让人诧异的土地上,一群又一群的骑兵在匀速快跑着。 路边有人在放牧马群,或者给马儿喂食混合了盐水的豆子。 有人枕着荒草垫子,闭眼假寐。 还有人刚刚停下,将跑累了的马交给他们幢五分之一的留守人员,着其带着休息,恢复马力。其余人则换乘一路空跑的马匹,继续前进。 他们越过田野。 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刻,田野中寂寥无比,半个人影都无。 他们穿过木桥。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桥下潺潺的流水,隐约送来了一丝活气。 他们路过堡寨。 寨内的上千户人家像死绝了一样,无声无息,亦不见灯火。 西北方出现了青黛色的城墙,突兀地立在空旷的原野上,看上去比白天更加高大,甚至有扑面迎人之感。 秋日的黎明、荒芜的田野、寂静的乡村、青色的城池、沉闷的马蹄、粗重的喘息…… 这一切构成了战争年代豫东平原上典型的场景。 “噼啪!”晨风骤起,旌旗呼啦啦作响。 头马嘶鸣一声,加快了脚步,顺着驿道转向东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余人沉默跟随着。 有人顺着驿道走,有人穿过村落,有人越过田野。 无垠的大地之上,骑兵渐渐充塞,虽只有两千骑,亦呈现出了铺天盖地之感。 济阴郡城定陶东,一支步骑混合的人马刚刚拔除营垒,开始行军。 天还没完全亮,士兵手里打着火把。 张越骑在马上,脸上闪耀着红色的火光,凝眉不动,如同一尊雕塑般。 大风卷着旌旗,在他左右猎猎飞舞。 亲兵们紧紧跟在张越后面,神色轻松。 先锋游骑早就去过济阴了,城内人心惶惶,无兵无将,仿佛一个冲锋就能轻易拿下。 破得此城后,大伙又能多一笔进项,美哉! 队伍中时不时传出口令声。 斥候们懒洋洋地出了大部队,向外奔去。 昨晚放出去的斥候,三人一组,一人五马,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何必再放第二批呢——三人一组、一人五马、携数日食水,彻夜不归,本就是斥候常态,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侦查到敌人才会赶回来汇报呢。 斥候们散出去没多久,突然间又脸色煞白地冲了回来,直奔将旗所在地。 张越的亲兵正待上前呵斥,却见斥候身后的空旷原野上,猛然掀起了漫天烟尘。 他们的速度很快,人数众多,且看样子非常精悍,即便已经看到了敌人,依然不紧不慢、好整以暇地调整着速度。毫无疑问,这是老手了。 敌骑出现得如此突兀,进攻发动得如此突然,一下子让正在行军的张越部数千人惊慌失措。 亲兵的战马在他身后跳跃着、嘶鸣着,似乎渴望着冲上去厮杀。 张越沉吟片刻,毕竟是打老了仗的人,知道此时万万不能犹豫。 当机立断之下,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麾下将校,威逼利诱一番后,带着仅有的数百骑迎面冲了上去,长枪对长枪,大戟对大戟,来了一次硬碰硬的骑兵对冲。 凶猛的骑兵浪潮对冲而过,双方都有大批人惨叫落马。 冲散张越部的晋军骑兵完全不停,直扑汉军步兵。 汉军正处于行军状态,器械不齐,又未结阵,除后队的少数人匆忙跑进辎重车队内,躲过一劫外,大部分人被一冲而散,喧哗声响彻整个原野。 晋军骑兵冲出去百余步外,又分成两股,返身继续冲杀步兵。 铁蹄奋起之下,步兵狼奔豕突。 鬃毛飞扬之间,血雨缤纷落下。 毫无意外,他们又被冲散了,并且失去了任何一点结阵的可能。 而在他们二百步之外,双方的骑兵又来了一次硬碰硬。 张越最终忍受不了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唿哨一声,带着亲兵、骑卒拉开了距离。 无奈的是,他们不擅长骑射,压根没带几张角弓,恨恨地看了对面一眼后,向东仓皇遁去。 但对面并不打算放过他,号角声徐徐响起,散在远处的骑兵纷纷靠拢过来,缀着张越一路猛追。 张越失去了残存的最后一点战意,只顾得闷头逃跑。 跑着跑着,斜前方又涌来一队骑兵,大概百十人的样子。 他下意识一拨马首,冲向北边。 号角声越来越多。 马蹄声越来越急促。 呼喊声也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一样。 张越扭头一看,东西南三面都有大群人围拢过来,没办法,只能闷头向前冲了。 土地越来越松软,掠过的芦苇丛越来越多,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蓦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水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张越心一横,猛地跃下马背,在地上翻滚一番后,跌跌撞撞冲进了泥泞的芦苇丛。 追杀他的晋军骑兵也纷纷下马,大声呼喊着追了过去。 张越丢弃了铠甲、长枪,死命奔逃,甚至就连军靴都跑掉了一只。 有箭矢从他身侧掠过,刺激得他浑身汗毛立起。 接连两声惨叫之后,最后跟着他的两名亲兵不甘倒地。 张越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注意力高度集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一定要逃出去! 缀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箭矢愈发密集。 耳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那是绕过这片泥泞湿地,迂回到前方等他的人。 果然,那边的芦苇丛已经开始东倒西歪。阳光照射之下,隐现兵刃的寒光。 张越悲愤地骂了几句,改变方向,直接冲进了菏泽之内。 他会游泳,进入到湖泊之中后,或有脱身之机。 “嘶!”深秋的湖水冰冷刺骨,让他的双腿直抽抽。 张越咬着牙,继续向前,但没走几步,脚又陷住了,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身后传来猛烈的水花践踏之声。 张越回过头去,却见几人用残忍而惊喜的眼神看着他。 一瞬间,数把兵刃搁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二章 渡口 “啊!”惨叫声惊天动地,让那些尚未来得及接受审讯得人心中直发憷。 不仅张越要被拷讯绷打,其他俘虏中的队以上军官也要单独审问。 于是乎,惨叫声震于野,让路过的人都瘆得慌。 邵勋谢绝了济阴太守的宴席,只略略安抚了一下人心,重点放在了解战场信息上。 他不会在济阴逗留多久,今日拷讯俘虏,收拢尚未赶来的骑兵、马匹,获取补给,稍事休整。最迟明天(十月初九)早上,他就要率部进发。 至于目标为何,则要看审讯结果。 而另外一边,邵勋还未抵达考城的时候,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趁夜靠近了东武阳。 河面之上,三条浮桥架通东西,即便是夜间,人员、车马亦川流不息。 东岸渡口营地内,屯驻着千余骑兵、三四千步兵。 说是“步兵”,多半是农夫。大部分是在东平本地抓来的丁壮,小部分来自石勒部将刘宝所部。很自然地,刘宝成了这支部队的主将,任务是护卫南浮桥两岸的安全,有时候也要帮忙运送物资。 渡河南下半个月了,已经有第一批物资被运回北岸。 刘宝瞧过,都是好东西啊。可惜不归他,或者说不全部归他。 在西岸渡口巡视一番后,他就经浮桥回了东岸。 一边走,还在一边想如何将西岸新编入部伍的数千东平丁壮练出来。 回到营内后,已是月上柳梢。 这个时候,亲将过来向他汇报情况:“中护军靳准遣人从营中调走了一批驴车,还打算把咱们的骑兵借走。” “荒唐。”刘宝小声骂了一句:“靳准手下有上万骑卒,缘何找我借兵?” “听闻河内王遣使至各处,言邵贼已自洛阳回返。”亲将说道:“中护军坐镇高平,遣先锋一部开往济阴。听闻邵贼回返后,檄调各部骑军向他靠拢。” “只要骑军?不要步军?”刘宝疑惑道。 “是。”亲将回道。 刘宝点了点头。 河南虽说水系纵横,但还是有很多地方适合轻骑兵活动,发挥他们“纵骑围射”的优势,选择好战场就行。 更何况,禁军骑兵中也有部分擅长冲杀之辈。 就算邵贼带着数万步骑过来,打不过总能跑。 刘宝是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眯着眼睛听完属下汇报后,问道:“你没把骑兵给他们吧?” “未得军令,如何敢擅自行事。”亲将笑道。 “靳准的人有没有发火?” “没有。” “没说别的?” “没。” 刘宝满意地看着亲将,道:“你行事稳妥,不错。靳准是匈奴贵人、大汉中护军,位高权重,连带着他手下的人也跋扈异常,打人骂人都是寻常事了。有些气,咱们只能生受了,否则安东大将军那边也很难做。” “是。”亲将连连点头,又问道:“将军视察西岸营地,可有所获?” “还不是老样子。”刘宝无奈道:“新拉来的丁壮,蠢笨异常,拉屎都不知道去哪拉。” 说完,打了個哈欠,挥手让亲将退下,直接躺到榻上,和衣睡了。 夜半三更之时,正迷迷糊糊间,刘宝突然听到了密集的鼓声,间或夹杂着号角声,最后则是高亢的喊杀声。 “不好,有贼子夜袭!”他直接跳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佩刀、弓梢,一边上弦,一边惊疑不定。 他们深处后方,四面八方都是友军,就算有人偷袭,也应该先干外围那些部伍啊,怎么会冲杀到这里?莫不是炸营了? 亲将冲了进来,脸色惶急道:“将军,有人劫营。” “还用你说!”刘宝斥了他一句,匆匆披上甲后,叫齐上百亲兵,往杀声最烈的地方行去。 刚走了数十步,还没到呢,就远远看到黄河岸边火光冲天,大群溃兵乱哄哄地冲了过来。 “尔母婢!”刘宝破口大骂道,然后一把拉过亲将,道:“去通传刘志,让他把骑军带过来,冲一下。” “诺。”亲将点了数人,着其去调兵。 就着熊熊火光,他已经看出点眉目了。 渡口旁边,七八艘船只一字排开,下锚碇泊。 数百名甲士已经下了船,排着整齐的队列,先四处放火,制造混乱。 再弯弓射杀惊慌乱走的己方士兵。 到了这会,大部分人持长枪冲了上来,仅一个照面,就把他的步军击溃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营垒之内正有持续不断的步兵涌出,显然是接到消息之后,匆忙前出救援的。但他们走到一半,看见对面那些手持长枪的凶兵之时,顿时怂了。 新入伍的丁壮直接开溜。 老兵被他们影响,略略比划了一下,也溃败了下去。 “别调人了,走吧。”刘宝看了一会,精瘦的面庞下满是无奈,然后灵活地一转身,消失在了旷野中。 不一会儿,马蹄声阵阵。 千余骑军先往外狂奔,然后又兜了回来。 已经冲进营垒的银枪军士卒丝毫不畏惧,一部分甚至往前奔了数十步,拿步弓、长枪向他们比划,十分嚣张。 另外,他们还分出一部分人手,冲到浮桥之上,先杀散了从西岸赶来救援的少许敌兵,然后在浮桥上堆积薪柴、浇上火油,将其付之一炬。 大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半边天。 黄河东西两岸,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切,久久不语。 刘宝暗叹一声,正准备撤退,见到敌方步兵居然敢凭着两条腿向他的骑兵发起冲击,顿时大怒。 他直接翻身下马,从亲将手里拿来步弓,瞄准冲得最靠近的一员将校,将步弓挽满,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然后看也不看,直接上马溜了。 千余骑绝尘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刚刚占领营垒的银枪军,则将俘虏收拢起来,着其加固营地。 河面上还在燃烧。 浮桥不断崩解、破碎,慢慢沉入河底。 停泊在河上的船队又开始了行动,二十余艘船只顺流而下,直扑第二道浮桥。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 东武阳出事的消息在第二天下午传至高平。 彼时中护军靳准正准备西进,围攻济阴,听到消息后,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立刻派出信使前往各支营伍,令其即刻后退,并派出大量游骑,搜索敌踪——这一刻,邵勋已经击溃张越所部,正在济阴城外休整。 高平城内,靳准额头上已经有点冒汗了。 想了一会后,他遣人喊来了堂弟靳明,说道:“邵勋还真有两下子。你跑一趟济北、济南,让那边赶紧找合适的地方修建浮桥。” “好。”靳明点头应下了,旋又问道:“刘宝丢了渡口,率军逃亡濮阳,奔归石勒,要不要拿他治罪?” 靳准踌躇了一会,道:“先算了。丢渡口的又不止刘宝一人,这些烂事,等粮道接上后再算总账。” 靳明再无疑义,立刻离开。 “等等。”靳准又道。 靳明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他。 “再分派两拨人手。”靳准说道:“一拨去找石勒,令他转兵攻鄄城,你就这么和他说。步军攻城,骑军找个好地方,张个网,看看邵勋上不上当。” 靳明有些迟疑,劝道:“军中存粮可坚持不了太久。今三座浮桥皆断,军心动荡之下,石勒恐难从命。” 汉军现在的粮草供给大致分两部分。 大约一半来自黄河北岸的输送。 另外一半靠就地筹集。 三座浮桥损毁,两岸不通,一下子少了一半的粮草供给。 军中固然有余粮,但最多只够坚持二十天左右,可能还不到点,因为各部情况不同。 石勒又不是傻子,这种情况下如何还肯卖命? “你先派人去!”靳准瞪了他一眼,道。 “好。”靳明无奈应下。 “另一拨人去彭城,找赵固。他刚拿下彭城、下邳,富得很,让他准备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曹嶷呢?”靳明问道。 “让他赶紧滚回青州,加紧筹集粮草、役畜、车辆。”靳准说道:“一旦事有不谐,全军退往青州就食。” “遵命。”靳明终于离去了。 兄长是中护军,深得河内王信任,有统领石勒、刘雅、呼延晏、曹嶷、赵固诸部之责。 看样子,他现在也有些犹豫啊。 靳明走后,靳准继续思考,越想越气,差点把靳明喊回来,让他带着禁兵去捉拿三个丢了渡口的狗东西。 千防万防,就是没防河上,一下子让人偷袭成功,粮道断了一半——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其实是全部的粮道,因为就地筹集的粮草都是一次性的,人家短时间内不会再给第二回。 好端端的仗,怎么打成这样了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三章 兴废在此一举 石勒收到消息比靳准早,跑得比他还快。 十月初八正午,他的步军和一部分骑军就跑了,从城阳往廪丘方向撤退。 另外一部分骑军则开往济阴,打算接应张越部撤回。 但走到半路,遇到了从菏泽一带跑回来的溃骑,于是立刻调转方向,奔回城阳。 “邵勋来了,在济阴击败了张督,五千余众大概全军覆没了。”听到桃豹报上来的消息时,众人一时间有些失声。 “他怎么来得那么快?”有人忍不住问道。 “从哪来的?又打算去哪?” “应是奔袭苟晞那一招,聚集大量马骡,拼命赶路。我在明敌在暗,一下子吃了亏。” 石勒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首,并不说话,只听着众人言语。 众人说了一会,见石勒不搭茬,觉得没意思,便停了下来。 “说完了?”石勒扫视众人,问道。 众人屏气凝神。 “你们说完了,下面轮到我来说。”石勒站起身,先笑了一下,道:“多大点事啊。” 众人愕然。 “损失的大多是步卒罢了。这些兵要多少有多少,不值钱。”石勒直接说道:“与损失的这点人相比,咱们得了那么多铜钱、绢帛、器具,算起来还赚的。” “邵勋回来了,兖州、豫州的那些城池便不好打了。”石勒继续说道:“我料靳大都督一定会传令各部,徐徐后撤。” 众人默默品味着这些话。 张越吃亏,实是因为敌暗我明,没有防备。 同理,其余各部若继续前进,搞不好也要吃亏。 再加上东武阳三浮桥损毁,粮食一时间没法运过大河,军心必然受影响。 以上是己方一侧的分析。 从晋国那边来看,邵勋回来了,豫兖二州有主心骨了,军民士气复振。 攻城,最理想的状况是不战而下,敌军投降。 其次是轻取敌城,损失轻微。 最难受的就是以损耗大量兵力为代价攻克敌城。 邵勋一回来,很多城池没那么容易降了,这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大胡很清楚地指出了这一点,众人一想没毛病,再打下去,完全是鸡肋罢了,徒耗粮草。 “不打了,走吧。”石勒说道:“先退往东平,再去青州。” 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石勒又看向张宾,问道:“孟孙,此议如何?” 张宾拱手作揖,道:“大将军当断则断,深谙用兵之道。仆这边有些补益之策,将军或可参详一下。” “讲。”石勒大手一挥,笑道。 “大将军或可遣将率轻骑前出,无需多,二三千骑足矣。多携马匹,多带食水,寻着邵勋所在的方向,纵骑驰射,四处袭扰,可掩护我军撤退。”张宾说道。 “邵勋已知我军方位,袭扰有用吗?”石勒问道。 “总能延缓一些的。”张宾说道:“若贼骑结阵冲来,无需与其交战,四散而走即可。不求挡住敌军,只求延缓其脚步罢了。” “好!”石勒一听,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并立刻点了三将,令其各领千骑,前出骚扰。 见石勒采纳了意见,张宾便不再说话。 石勒则慢慢踱了几步,感慨道:“南下半个月,仗打得虎头蛇尾,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打。幸邵勋没甚骑卒,不然还真不好摆布他了。” 大汉最大的优势是什么?马多、骑兵多。 至于步兵,虽然一直在进步,但真的不行。 除少量平阳禁军步卒外,其余都比不过邵贼的赖以成名的步军。 就像他石勒,现在号称有八万步兵,但其实都是有过上阵经验的种地农夫罢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真正要对付他,还是得靠骑兵。 这一次南下,其实是一次成功的避实就虚。无奈自己没弄好,粮道给断了,有点伤士气。 下面怎么打,全靠河内王与中护军的了。 ****** 敌人的战略部署其实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邵勋拿出一份地图,手指划来划去,道:“敌中护军靳准总揽全局,屯于高平,手头有骑万人、步军五千,应该较为分散,至于散在何处,张越也说不清楚。” “刘雅、呼延晏主力在泰山掳掠,各有骑军数千,其中一部亦分散在各处,归靳准指挥。他俩有少量步军,但不甚精锐,大部分是强征来的新丁。” “赵固二万余军下徐州,轻取彭城、下邳。裴盾在淮阴投降,为其所俘。贼众正打算兵发东海国,掳掠甚勤。” “曹嶷本来南下攻徐州,中途为靳准所征,西来高平,其众人数不详。” “贼军便是这般部署。”邵勋抬起头,看向众人,说道:“尔等皆来参详一下,看看怎么打。” 满昱、乔洪、阴奇、北宫纯、王瑚等人凑了过来,好一番议论。 “听闻陈公遣精兵乘船东下,攻东武阳渡口,不知现下如何了?”王瑚问道。 “我亦不知。”邵勋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那就不好办了。”王瑚说道。 邵勋看了他一眼。 王瑚浸淫官场多年,早年因为性子较直、情商较低而屡屡吃亏,现在改变一些了,但说起话来还是这么直接。 “君若有方略,自可道来。”邵勋说道:“我等一起参详便是。” 王瑚犹豫了一下,道:“不如直插高平?” 邵勋沉吟片刻,问道:“理由?” 说到专业问题,骑将科班出身的王瑚精神一振,双眼都明亮了许多,只听他说道:“按张越所说,贼军不过三四万骑,却铺开在兖、豫、徐三州,靳准手头绝对没多少人。他们这么做,完全就是欺明公没多少骑军,又远在洛阳,急切间难以回援,故放心大胆分兵掳掠。但明公回来了,来得还很快,贼军可能没那么快收拢部伍,正合击之。” 邵勋又看向了地图。 “明公,以快打慢,本就是兵法要义。”王瑚说道:“菏泽之战有少量贼骑溃走,石勒、靳准多半已经知道明公来了。靳准这会弄不好正在调兵遣将,收拢部伍。战机稍纵即逝,若给他几天时间,手头可就不止这么点兵了。” “若靳准跑了呢?”满昱忍不住问道。 “跑了就追。”王瑚理所当然地说道:“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死死咬住他。草原部落仇杀,一方败北逃窜,另一方追袭几个月、一年的都有。” “若靳准盘踞高平不走,令各军向他靠拢呢?”满昱又问道。 王瑚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满昱,道:“有些事,五成把握就可以干了,哪那么多瞻前顾后?若靳准真敢以身做饵,令各部向他靠拢,我们跑就是了,大不了被他吃下一部分人马。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王骁骑说得对。”邵勋拍了拍满昱的肩膀,说道:“若真有数万贼骑围拢过来,那就放弃,向西撤退,届时我亲自断后,必无事也。” “哪能让明公亲自断后。”满昱讪讪道。 邵勋又看了眼地图上东武阳的方向,道:“再者,我信金正、王雀儿,我信银枪军。说不定此刻他们已经攻占渡口,毁掉了敌人的浮桥,只是我等不知道罢了。” “这一仗确实可以打。”邵勋心中有了决定,扫视一圈众人后,道:“敌军兵多,我军兵少,但敌军兵力过于分散,我军兵力相对集中。而今的战场形势,双方犬牙交错,互相纠缠,再这么打下去,就是一场烂仗罢了。我意已决,直插高平,今晚就走。” “诺。”诸将纷纷应命。 黎明打完仗,到中午人才聚齐,傍晚时分才全部补给完毕。 晚上就要出击,这是一口气都不带给人喘的。 但正如王瑚所说,敌人也会调整,也会做出应对。从张越口中套得的情报,越往后推就越不准,越过时。 战机其实已经出现,这不是敌人大意施舍给他们的,而是通过自己努力挣来的。 离开洛阳之时,匈奴没有设置阻碍吗? 骑兵连番骚扰,单征堵截山路,最后被陈公戏耍了一番,阵斩陆逐延,成功越过大伾山,进入荥阳。 数百里奔袭济阴,生俘张越,破敌数千,就大大出乎匈奴人的意料。 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战机。 这次的机会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稳了,但如果错失,正如陈公所说,接下来可能是一场烂仗,而且还是比较被动的烂仗,毕竟敌军有数万骑,磨也能磨死他们这几千骑兵。 河南兴废,在此一举,干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四章 高平城下 森林、农田、小溪与天空交接的地平线上,如同涨潮一般,轰然涌出了无尽的人群。 这是骑兵的大潮,马的海洋。 银色的兜盔、褐色的皮甲接天盖地,翻滚起汹涌澎湃的浪涛。 马槊、骑枪、刀剑,被阳光照射着,犹如粼粼的波光在闪耀,让人不敢直视。 旌旗猎猎飞舞,好似竞发的风帆,在大海上空随风飘扬。 战马的嘶鸣、号角的呜咽、愤怒的吼声以及惊雷般的战鼓,直如山呼海啸,直上云霄。 奉命前来阻击他们的匈奴骑兵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部大两眼发直。 他不是没见过几千骑兵,但气势如此雄浑,排阵如此严密的,还是第一回。 他们这数百人马,就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被狂涛巨浪抛弄着,眼见着就要彻底倾覆。 “射……射箭啊!”部大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神经质地喊了起来。 牧人们如梦初醒,纷纷掣出角弓,粗粗一瞄,向前方抛射而去。 “嗡!”大蓬箭矢落下,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晋军骑兵依然排山倒海地冲过来。 “再射!”部大率先放出一箭。 “嗡!”又是一波箭雨,这次对面零零散散落了一些人。 马蹄声阵阵,波浪已近在眼前。 来不及施放第三波箭雨了,短促激烈的白刃战立刻展开。 部大的马刀,狠狠砍在一名晋军骑兵的脖子上,却没防住侧面刺来的一杆长枪,痛得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 临死之前,他狠狠拽住了一名晋军骑兵,一同翻落马下。 大群骑兵结阵而过,将他俩踩成了肉泥,将阻碍他们的数百游骑冲了个七零八落。 游骑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没有人追击他们。 大队人马稍稍放缓了马速,继续向前,向高平挺进。 待他们退去之后,游骑才稍稍收拢,又回到了方才的战场。 他们找到了已被踩得胸口凹陷的部大,战战兢兢地拿出一捆毡毯,将尸体裹了,呼啸而去。 走后没多久,第二批千余晋军骑兵携马四千余匹赶至。 匆匆瞄了一下战场后,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向前追赶而去。 傍晚时分,第三批千余骑,携马五千余匹,不紧不慢地追了过来,依然没有停留,一直追到入夜,才抵达了临时营地。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上千名匈奴游骑在旷野中奔驰着,试图袭扰、夺取他们的马匹。 营地内的骑兵留少数人看马,分出了七百骑,追着匈奴人厮杀。 匈奴并不敢近战,而是反反复复兜着圈子,不断放箭,时不时有晋军骑兵惨叫落马。 还有一部分人试图去驱散马群,但被留下来看马的人用步弓射退,双方僵持着,反复寻找对方的破绽。 最终,当第三批晋军骑兵抵达时,匈奴终于一哄而散,放弃了袭扰。 第二批骑兵顾不得裹伤,立刻带着休息足够的马匹前行,追赶第一批人去了。 第三批人接管营地。 警戒的警戒,做饭的做饭,喂马的喂马,忙得不亦乐乎。 长途奔袭就是这个样子。 袭击步兵还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野外过夜。 可若对付的是有大量骑兵的匈奴,危险一下子就提升了许多。 他们的活动能力不弱于你,而且擅长游斗、偷袭、骚扰,一不留神就钻到你后方,袭击你正在扎营休整的部队,打断你波次前进的态势。 很显然,高平的靳准已经收到了张越部战败的消息。在此之前,更已经知道了东武阳浮桥尽毁之事,因此向外撒出了大量信使、游骑。 分散在各处掳掠的匈奴骑兵慢慢回撤。 旷野之中,到处是零零散散的匈奴骑兵,少的百余骑,多的上千骑。 他们往往与奔袭中的晋军不期而遇,遭遇战每时每刻都在爆发。 也是在这个时刻,儿郎们才深刻地体会到:当机立断下令直奔高平,到底是多么果断的决定。 给匈奴人几天时间,靳准手头的步骑兵能迅速膨胀到两三万人。 战机就只有一瞬,稍纵即逝。 ****** 十月初九夜,月华洒落在济水之畔,皎洁明亮。 河岸边,马儿亲昵地将头凑了过来,在主人身上蹭蹭。 咀嚼干粮的声音到处都是,甚至还有人躺在地上打呼。 这种情境下能睡着的,大多都是凉州武人了,他们早就习惯这种艰苦又危险的生活。 远处的地面上隐隐传来马蹄声。 时不时地,一队人撤回营地,包扎伤口。 看他们的精神头还算不错,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大声谈笑,无情嘲讽着他们遇到的匈奴骑兵,虽然他们每出去一次,回来后都会少几個人。 还有人在磨着刀剑。 虽然日常使用的都是长杆马战兵器——有的人甚至使用马槊之类的长杆重型马战武器——但马鞍鞘套里还插着一把弓梢、两把短兵,这是他们的副武器,也是需要时时保养得。 更何况,奔袭这么久,很多人的马槊已经遗弃在战场上了,现在只能使用角弓和短兵。 最后还有一批人在修剪马蹄、喂食马料。 总之该干啥干啥。 蓦地,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明亮的月华,大地顿时暗了下来。 又一群骑兵撤了回来,大概百余人的样子,很多人带着伤,甚至背上还插着羽箭。 “幸好出发得早,贼军是越来越多了,每走一会,就能遇上一股游骑。”回来的人大声嚷嚷道。 说话的当口,他们抓紧时间给马儿松松肚带,带着热气腾腾的战马在河边慢跑收汗,然后再喂些混了盐水的豆粕、麸糠。 自己累了、饿了不要紧,但马儿一定要伺候好。 “哗啦!”一条鱼自济水中高高跃起,旋又落了下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正在巡视营地的邵勋见了,顿时大笑道:“此吉兆也。此番袭高平,定能大胜。” 众人一听,欣喜不已。 不是他们懂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而是对邵勋有信心。 跟着陈公打了这么多仗,屡战屡胜,各种奇妙战法层出不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对,这已经渐渐成了思想钢印。 “及至高平,若有匈奴大队阻拦,以乞活军为先锋,骁骑军继之。”邵勋对跟在身后的诸将说道。 “骁骑军打开缺口后,儿郎们一拥而上,不要有丝毫犹豫,冲就是了。” “这一仗,有我无敌,杀他个片甲不留。” “诺。”诸将轰然应命。 半个时辰后,远处的大地上响起了铺天盖地的马蹄声。 很快,乔洪策马奔来,禀报道:“明公,路上遇到了贼子骚扰,折损了一些人手,丢马千余匹。” “无妨。”邵勋安慰了一下。 自出发以来,跑死跑废、遭敌袭击而损失的马不下两千,他早习惯了。 “营地交给你了。”邵勋看着乔洪,道:“你天明后带人赶上来。” “诺。” 邵勋随后让诸将挑选部伍,将一些疲累已极的人和马留在营地休息,状态相对不错的带走。 不一会儿,整顿完毕的两千余骑牵马列阵完毕。 “出发!”邵勋一夹马腹,当先而走。 蔡承、刘灵、垣喜等亲将带着三百余亲兵紧随其后。 两千余各军混编的马队小步快跑。 大军很快就消失在了高平的旷野之中。 ****** 已经是初十正午了,吃过午饭的靳准登上了城头,犹豫不决。 城内已经聚集了约九千步兵。 其中五千人是他带过来的,另外四千则是在东平、高平、任城三地征发入伍的丁壮。 骑兵陆陆续续收拢了五千余人,其实绝大部分本就在附近,另有千余是从济阴、沛国两地撤回来的。 至于跑得最远的那批,似乎在陈郡、梁国乃至谯国一带活动,却还没来得及赶回来。 这么点兵,似乎可以一战,又似乎不太够,靳准很纠结。 他已经收到消息,邵勋在济阴城下大破张越,五千人全军覆没——这还是石勒遣人通知的,他还附送了一个撤往青州就食的建议。 石勒来这么一手,靳准立刻就明白了。 粮道被断的影响非常深远,以至于军心完全动摇了。 但石勒可以撤,他暂时还不能撤,还需要等待刘雅、呼延晏、赵固、曹嶷等人的消息。 邵贼来得太快了,一点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从济阴到高平,冲破重重阻截,眼下离这里都不到十里地了吧? 这个时候已然没法撤了,只能先打一打。 城外已经有骑兵在列阵。 他们牵着马,席地而坐,静静等待着大战的来临。 靳准高坐城头,仿佛局外人一般,默默审视着这场大战。 未时初刻,西边烟尘漫起,蹄声如雷。 靳准打起精神,眺望远方。 西边的骑兵远远下了马。 一部分人开始收拢多余的马匹,并迅速向后退去。 另外一部分人则抓紧时间休息,准备接下来的大战。 靳准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随后长舒一口气。 靳明是会打仗的,他没有给敌人休息的机会,当场下令骑兵上马,朝敌人驻马方向冲去。 晋军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并立刻做出了回应。 旷野之中,先是一面旗向左边引去,数百骑跟在后头。 一面旗又向右边引去,还是数百骑紧随其后。 正前方,三百轻骑已经纵马前冲。 轻骑身后,大约有一千多骑兵正在小步快跑。 这一千多人身后,似乎还有千人——烟尘太大了…… 靳明瞪大了眼睛,试图瞧个清楚。 充作先锋的三百轻骑弓弦连响,与己方骑兵开始了对射。 一看就是乌桓人了,估计是乞活军的吧。 靳明啐了一口,乌桓野狗,谁给吃的就跟谁。 不过,野狗们的打仗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弓弦连响之中,双方都有人落马,死伤不轻。 许是忍受不住伤亡,乌桓人很快向两边散去,拉扯得匈奴骑兵的阵型有些散乱。 就在此时,漫天烟尘之中,数百骑兵冲了出来。 靳明猛然起身。 这支骑军人数在三百左右,盔甲明亮,威武不凡。 铁兜盔之下,银色的面帘覆盖在脸上,唯露两窍。 身上是厚实的铠甲,看着比步兵身上的还坚固,也更沉重。 马亦有面帘,狰狞无比。 马脖子之上有鸡颈,身上铺着身甲,臀部覆盖着搭后,就连马尻后方都有连接固定到马鞍上的寄生,防止流矢射中马尻,甚至还能为人遮蔽从背后射来的流矢。 三百骑冲起来震天动地,速度还不慢,借着前阵乌桓“野狗”造成的轻微混乱,将马速提到极致,在匈奴骑兵惊恐的眼神中,一撞而入,如摧朽木! 完了!靳明跌跌撞撞退后几步,只觉一阵眼晕。 这是骁骑军的幽州突骑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简单介绍下南北朝骑兵 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具装甲骑最黄金的年代。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其实和东汉有关。 (一)东汉非常爱用具装甲骑。 开国初年,吴汉帐下有三千多乌桓骑兵,屡屡冲锋陷阵,曰“突骑”。 当然,刘秀帐下不止三千多骑兵,但主要来源是幽州。 幽州胡汉杂处,内迁的胡人开始学习中原肉搏骑兵的套路,汉人也大量学习骑马射箭,相互交融,成了刘秀骑兵的主要来源地。 东汉立国后,幽州突骑被南迁至洛阳。 此时洛阳共有两支突骑部队,其一是长水校尉统率的乌桓突骑,其二是屯骑校尉统率的幽州突骑,编制为: 屯骑校尉营,有员吏128人,领士700人——兵源地为幽州,胡汉都有。 长水校尉营,有员吏57人,领乌桓胡骑720人。 当时北军五校帐下总共3526名士兵,突骑计有1420人,比例相当之高,几乎是40%。 洛阳之外,重镇黎阳有一支幽州突骑,人数不详,大概率和屯骑、长水差不多,七八百骑。 这三支之外,东汉边郡还有一些突骑,单个郡数量相对较少,但加起来总数不少。 这几部分之间其实是有等级差的。 一般而言,东汉政府从边郡突骑中挑选精锐补入黎阳营。 黎阳营经常参加外部战争、镇压内部叛乱,其精锐骁勇者补入屯骑校尉所统之军。 内附胡人部落中的骁勇者,直接补入长水营。 又因为乌桓时不时叛乱,以幽州土著为兵员的黎阳营、屯骑营地位就显得很重要了,因为这支部队的兵员不一定是胡人,而是“幽州土著”——可能是汉人,也可能是胡人。 比如,邓训就曾将黎阳营屯狐奴,镇抚乌桓叛乱,最后成功升任护乌桓校尉。 或许有人会问,东汉的骑兵编制也太小,禁军+黎阳营不过两千余骑,边郡突骑规模比这大得有限,而胡人骑兵动辄以万计,人家是傻子吗?为什么不造反? 很简单,刘秀建国后对突骑进行了具装化。 江苏徐州十里铺出土的东汉墓中,出现了精锐具装甲骑攻击轻装刀盾步兵的画面。 另外,山东嘉祥出土的东汉水陆攻战画像石中,多处出现了刀盾步兵攻击手持长兵器的具装甲骑的画面。 河南南阳王庄汉墓出土的河伯出行图中,河伯的侍从要么扛刀盾步行,要么骑“鱼”,再看其装备,完全是具装甲“鱼”——其实把鱼换成马就是了。 具装甲骑属于重骑兵,但重骑兵不仅仅是具装甲骑。 人、马都披铠甲的,叫具装甲骑,算是重骑兵的一种高阶版本。 人披铠,马不披铠的,只能称为重骑兵,是普通版本。 两者战斗力是有差距的。 东汉靠着这一套,还是玩了很久的。 一旦有事,就出动具装甲骑,征发属国骑兵,外加中原步兵,四处平乱。 东汉的正规军兵力真的少得可怜,完全就是走精兵路线,因为开支小。 (二)东汉末年、曹魏时期 到了东汉末年,从边郡选拔精锐入黎阳营,再从黎阳营选人入屯骑营的路子走得不是很畅通,屯骑、黎阳二营的突骑渐渐变成父死子继。而常年生活在中原富庶之地的人,素质大大下降,有人甚至利用特权开始经商,战斗力一落千丈。 桓灵二帝时还有买卖禁军军额的事情,北军五校、黎阳营等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部队变得乌烟瘴气。 东汉朝廷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比如从幽州招募新人南下,补充屯骑、黎阳二营。 长水营这个时候也大量充斥鲜卑人,取代了之前的乌桓人。 也不知道为啥,可能是因为鲜卑人在这一时期战斗力超过了乌桓人,东汉朝廷也不愿意再用乌桓关系户了。 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东汉朝廷之前都是无偿征发乌桓人的,但到汉灵帝时不行了。 不过,乌桓人比例是降低了,但汉人突骑的比例下降得更低。 在东汉末年,突骑中人数最多的是鲜卑人,其次是乌桓人,然后是汉人。 而在东汉初年,突骑中汉人甚至略微多于乌桓人。 东汉人对此总结得很好:“汉主胡辅”、“汉胡并重”、“胡重汉轻”,分别对应东汉不同的历史时期。 值得一提的是,鲜卑人因为大量进入禁军当兵,本身又与幽州人杂处——幽州是禁军突骑、黎阳营的重要兵源地——他们开始大量习练中原战法,即用长戟、长枪作为马战兵器,这是其区别于其他部落的重要标志。 东汉灭亡后,北方被曹操一统。 曹操收三郡乌桓,以为天下名骑。 这個三郡乌桓,在东汉时是幽州突骑的属国骑兵,即仆从军,战斗力其实一般。 值得一提的是,曹操并没有选择“突骑”这个军号,可能有点忌讳,毕竟这是刘秀的光荣部队。 在这一时期,包括曹魏建立之后,屯骑、长水二校尉已是光杆司令,变成了荣誉职位,不领兵了。 毕竟曹家人又不傻,尤其是曹操时期,如果让屯骑、长水二校尉继续领兵,并恢复幽州突骑的编制,会让人产生奇怪的联想——三兴汉室? 额外提一点,赵云投奔刘备时,带了几百骑兵,刘备让他不要张扬,别让袁绍知道。这几百骑可能就来自突骑老家(幽州)的部队,说不定还是公孙瓒的残兵——“密遣云合募得数百人”、“皆称刘左将军部曲”、“绍不能知”。 至于刘备有没有能力为这些人打制装备,让他们成为强大的冲击骑兵,那就很难说了,至少当时不行。 (三)西晋时期 司马氏篡魏后,针对曹魏时期的政策,来了一次“拨乱反正”。 幽州突骑的编制被恢复了,曰“幽州突骑督”,并全面具装化。 《晋书》中直接记载帝王出行:次骑十队,队各五十匹。将一人,持幢一人,鞉一人,并骑在前,督战伯长各一人,并骑在后,羽林骑督、幽州突骑督分领之。 在那个时候,幽州突骑督并非单独成军,而是分属五部,一部250人,总共1250具装甲骑。 而且,西晋也不忌讳从幽州招兵。 幽州突骑督的主要兵员以幽州的汉、鲜卑、乌桓为主,至西晋末年,鲜卑人已成为主流。 (四)东晋时期 或许有读者奇怪,东晋和北朝打,经常骑兵对冲,哪来的? 如果说南方找一找,还是可以开辟不少养马地的话,那么骑战传统哪来的? 没有骑战传统,熟悉骑战的群众基础就不大,想招募优秀的骑兵难上加难。 其实很简单。 刘秀开国时,将幽州突骑的家人南迁,一部分人在洛阳,一部分分散安置到南阳、颍川。 偶尔补充禁军、黎阳营突骑编制时,也会从这两个地方选人。 本书中曾经提到颍川、南阳有人向邵贼买马,当时没人觉得奇怪吗? 书里提到颍川士族凑了多少骑兵,荀畯第一次见邵贼也带了不少骑兵,就没人提及颍川士族为啥能整这么多骑兵吗? 其实这就是原因。 南朝大名鼎鼎的淮颍突骑来源就是这些地方。 衣冠南渡之时,颍川、南阳及附近郡国的士族南下,带走了大量私兵部曲,这些人是有一定的骑兵传统的,因为他们都算是刘秀迁过来的幽州突骑后裔。 但淮颍突骑在东晋时期战斗力没那么强,无法和正牌幽州突骑相比。 刘裕就不是很满意,攻灭南燕后,大量收编鲜卑骑兵,组建“鲜卑虎斑突骑”。 石勒灭王浚的时候,曾经骂他:“君位冠元台,爵列上公,据幽都骁悍之国,跨全燕突骑之乡,手握强兵,坐观京师倾覆,不救天子,而欲自尊。” 看吧,石勒都知道幽州突骑的名声。 但中央禁军的突骑都以鲜卑居多了,幽州突骑这时候徒有虚名罢了,或许——这里的幽州突骑,主要指的是到幽州境内生活的鲜卑人吧。 东晋后半段,北方进入十六国时期。 这一时期,是具装甲骑开始大发展的年代。 因为胡人建立的政权,天生有骑兵优势。 另外一点就是,从西晋末年开始,到刘汉、前赵、后赵及鲜卑诸燕,步兵都很菜,往往被骑兵一冲就完蛋,实在硬一点的,上具装甲骑也能给你冲散。 慕容德进攻青徐时,对辟闾浑夸口:“都督元戎一十二万,皆乌桓突骑,三河猛士。” 这话肯定是夸张了,但慕容德一个鲜卑后燕残余势力,手下也有一堆具装甲骑,足见当时非常流行。 鲜卑人是非常喜欢具装甲骑的。在没进入中原时期,王浚就曾以大量马铠酬谢他们。 也就是说,八王之乱时期,段部鲜卑就已经能组建数百、一两千具装甲骑了。 整个十六国时期,具装甲骑的数量逐渐增加,铠甲越来越厚,马槊越来越粗,简直跟军备竞赛一样。 到南北朝时,具装甲骑达到了巅峰,成为当之无愧的军中核心。 以北朝为例,本部落骑兵当具装甲骑,其他部落的当轻骑兵或步兵。 450年,元嘉北伐,柳元景、薛安都攻弘农,大败北魏具装骑兵,还俘虏了两千多步兵,本来要杀的,后来这些人哭诉:“以骑蹙步,未战先死。” 即北魏用具装甲骑督战,逼迫步兵送死。 当时北魏军队的构成是什么样的呢?拓跋鲜卑的“沙漠之突骑”,外加其他胡汉百姓组成的“咸夏之劲卒”。 与具装甲骑地位相匹配的是,马槊越来越变态。 陈留公拓跋虔的马槊就以尺寸长、份量重而闻名,“槊大称异”。 拓跋虔曾经把他的槊顿在地上,敌兵拔不出来。 南北朝后期,贺拔胜追击高欢,因为槊太重,必须双手持,故没带弓箭,让高欢跑了,后悔不已。 萧梁时,少府造两刃槊,长5.88米,直径超过0.1米。 羊侃“执槊上马,左右刺击,特尽其妙”。 这个槊还有个折树槊的美誉,即羊侃策马舞槊的时候,威势太过惊人,别人吓得爬上了树,因为人太多了,把树枝折断。 为什么要搞这么变态的马槊? 因为具装甲骑的马越来越高大,甲越来越厚,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这也是具装甲骑辉煌的顶点了。 后来,在战争中,人们发现,适当减轻一下铠甲的重量,减轻马槊的重量,提高机动性,比纯粹叠甲更好一些。 任何事情,都有个平衡点。 原来搞得太极端了,不可取。 这从薛安都一次战斗中可以体现出来。 北魏“纵突骑,众患之”,薛安都把铠甲脱下,提升机动力,然后把北魏那些铁罐头耍得团团转。 不过这时候还只是出现了苗头,没引起大范围的重视。 等到各自的步兵也练出来,尤其是当具装甲骑居然冲不动步兵时,人们就意识到该适可而止了。 于是,具装甲骑不但开始轻量化,同时编制也大大缩减。 南北朝结束,隋代时,可能还有点风气残留,隋朝保留了五千多具装甲骑的编制。 到了唐代,具装甲骑规模进一步缩减,最多时也就三千出头。 到了北宋有多少,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比唐朝还少。 不过到了北宋末年,具装甲骑居然来了一次“文艺复兴”。 在大家都不太玩这个兵种,编制大大缩小之时,金军却爱上了此物,以为冲阵主力,还经常得手。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历史就是个循环。 最后说一下上章骑兵突袭的事情。 我发现,不少人评判一件事物,缺乏“中间思维”。 什么叫中间思维呢,就是万事万物不是非黑即白,大部分时候是灰色的,并不处于极端状态,而是中间态。 二极管思维的人,要么认为古代军队组织度超高,强悍铁血,要么把古代军队贬得一文不值,说现代中学生训练成军,都能轻易打垮古代的军队。 太极端了。 古代军队的组织度、实力,处于这两种认知的中间态,且历朝历代或每个朝代不同军队之间的差异很大。 骑兵波次前进,为什么觉得是高难度事情?你是不是把古人组织度想得太低了? 唐代经常派出少量军队,从中原出发,抵达边境后,临时征发突厥、粟特、回鹘、契丹等杂胡部落,配合作战。 而这支出发的唐军,内部构成也不一定全是汉人,而是各族都有。 这种混编而成的部队,唐军占少数,各族杂胡占多数,大部分人语言不通,人种都不一定一样,还是临时征发的,没配合过,相互间不熟悉,人家能追击上千里。 再说东汉年间,禁军突骑去边境,征发郡国突骑,再征发乌桓、匈奴、鲜卑等部落兵,一起去草原,长途奔袭打仗,都是临时编组的。 你是不是把古人看得太低了? 邵贼奔袭的部队,义从军2500人,骁骑军1300-1400人,凉州军2000人,自己的亲兵300+,另有乞活军乌桓人300。 义从军是自己的经制之军,骁骑军是禁军,凉州军是凉州正规军,都是常年打仗,训练频繁的军队,分批前进,你觉得要什么天顶星组织度? 草原部落都能玩。 常有草原大汗南下,先打依附中原的部落,然后裹挟他们一起南下,也是分批次前进,还分兵多路,互相配合。 是不是把这些常年打仗的人想得太无能了? 真正降低组织度的事情,是那种主官为了防止下面人尾大不掉,把所有士兵打散,然后随机安排到一个新营伍里面,让基层军官互相间不熟悉,军官与士兵间不熟悉。 像这种保留原单位,基层组织不动,互相之间仍然是熟悉的人,只是上级军官间沟通的事情,你以为他们不能胜任?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第四十五章 靳准在哪? 虽只有三百具装甲骑,但冲锋起来威势惊人,撞入匈奴人马丛中后,长戟、马槊或舞或刺,几无一合之将。 匈奴人本就被前面的乌桓轻骑稍稍扯散了一点阵型,在看到具装甲骑冲锋后,下意识就想往两边躲避。 这种躲避是有效果的,比如处于边缘部分的人就成功逃脱了。 但效果又不是太行,因为中间部分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紧随其后的是骁骑军上骑督、羽林督、虎贲督等老牌部队。 这些骑兵单位鼎盛时各个不下五百骑,甚至千骑,因为朝廷无钱,战损后编制难以健全,此时已经大为缩水。但冲锋之时,依然勇猛无比,展现了老洛阳中军的风采。 他们甚至压着速度,向两边扩展,扩大缺口,将已经晕头转向的匈奴骑兵向外侧驱赶,让其一时间难以集结起来。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义从军,外侧还有凉州大马左右迂回包抄。 他们手持长枪、马槊、大戟,一往无前,不断将敌人向前驱赶,不给他们拉开距离,集结骑射的机会。 冲!冲!冲! 冲到天荒地老,冲到敌军彻底失去再战的勇气。 靳准已经从城楼上下来了。 不一会儿,高平南门大开,数百骑护卫着他,直接从侧翼冲了上去,与左翼的一支凉州军厮杀了起来。 他们冲得很快,只稍稍一纠缠,就越过凉州兵的阻截,冲向正中央的大战场。 排在最后面的义从军见状,分出一部分人手,与其缠斗。 靳准暗叹一口气,没机会了,迅速脱离战场。 亲兵摇晃着大旗,让溃兵向其靠拢。 凉州兵紧紧追在后面,片刻之后放弃了,因为马儿有点跑不动了。 靳准继续向前,沿途收拢溃兵,一路向东。 看到他的将旗后,匈奴人仿佛找到了指引一般,失魂落魄地靠拢了过去。 靳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凉意直透心底。 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完全失去了再战的勇气,只知道闷头逃跑。 五千四百余骑,让人家不到四千骑给冲了个落花流水。 靳准越想心越凉,越想越悲哀。 匈奴骑兵,正面冲杀既打不过鲜卑骑兵,经常让拓跋部冲个七零八落,还他妈打不过中原骑兵,一样被冲个七零八落。 骑射手的时代真的过去了么? 一边哀叹,一边跑,直跑出去了不知道多少里,发现人家没追过来后,叹了口气,径自找了个废弃村落休息。 不喂饱马,是没法继续前进的。 期间不断有溃兵前来汇合,到再度出发时,已经汇集了两三千骑。 这个时候,西边传来了追兵的消息。 靳准有心留下来厮杀,但一看周围人尽皆沉默不语,士气低落的样子,长叹一声,撤了。 撤的同时,分派出去了百余人,令其收容溃兵,联络赶回来的骑军,到方与汇合。 ****** 战斗结束之后,邵勋第一时间遣人招降守城步军,结果被拒绝了。 守将名叫靳康,是靳准的侄子,当场出动信得过的部队,斩杀了数十名骚动不已的新丁,勉强稳住了阵脚。 敌军不投降,邵勋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没办法,只能放弃城内守军,分出一部,换上马力还算充足的一批战马,向东追击。 又让北宫纯带人回头去接应后两批军卒,主要是取马背上的食水。 十月初八夜自济阴出发,携带了不过五六日的食水,今已过去 两天,下面最关键的是要取得补给。 休整期间,陆陆续续有匈奴骑兵自外地回返,远远见得高平城外惨烈的战场,一时间有些失声。 几乎没有任何例外,这些数百骑一股的匈奴人直接走了。 到傍晚时分,追击的部队自东面回返,阴奇直嚷嚷道:「有人看见靳准向东南跑了。」 「将军,追吧!」 「追一下他。匈奴新败,必无战意,若等个几天,让他们缓过来,再打就要多死人了。」 「我们把食水凑一凑,再把马凑一凑,凑个两千人去追他。即便靳准还能集结五千骑,直接冲垮他就是了。」 「匈奴散得厉害,就不能让他们回过神来。」 邵勋伸出手,止住了众人的话语。 「你——过来。」邵勋指了指一名随军的官吏,说道。 「明公。」文吏苦着脸过来了。 「你家在东缗城?」 「是。」文吏的脸色更苦了,但又不敢说什么。 他本在济阴郡中做官,被太守指派,随军出征。 当然不是要他上阵厮杀了,而是让他回东缗城附近的老家,为大军提供补给。 天可怜见,他现在都不知道家中族人还在不在,有没有被匈奴杀了。 即便在,定然也被匈奴勒索了一番,而今陈公再带着大军上门,哪怕只停留一两天,家底也要被掏空了,成为「光荣」的流民军一员。 邵勋也有些郁闷。 明明是内线作战,怎么搞得跟敌境作战一样,搞点补给也这么困难。 他的统治力,越往东越弱,到了高平这一片,已然有点不太好使了。 夜幕很快降临了下来。 邵勋安排了一队骑军,监视着高平城。 但一整夜,城内都没有任何动静,守将连出城夜袭的意思都没有,让他很是遗憾。 高平城内一定有大量补给,可惜拿不到。 他现在陷入和匈奴人一样的境地了,骑兵四处活动,面对坚城没有任何办法。 天明之后,邵勋让乔洪带走了五百骑和千余匹马,先回济阴,再绕道去许昌,让曹馥下令府兵发起全线反击。 他已经看出来了,匈奴人军心动荡,在接战之前,就已经开始收拢部队,向后撤退。 匈奴人为何急着撤? 只不过吃了济阴一场败仗,损失的还是石勒的人马,且以步军为主,为何就要仓皇撤退? 只可惜,抓到的俘虏也不知所以然。 但撤退 就是好事,只要一撤,士气就很难维持得住,届时谁还有心思卖命打仗? 追他娘的就是了! ****** 初十午后,大军稍稍聚齐了一些,直趋东缗城,当日抵达。 城内无兵,但亦无粮,周围的草都被割得差不多了。 派人跟着文吏去附近的坞堡「借」粮,人家倒是客气,但只给了一万斛,差不多只够三天的量。 看得出来,这是他们的极限了。 邵勋也不好强求,真逼急了人家,直接关起门来,据坞自守,你要不要干他? 干他的话,拿骑兵委实太亏。 不干他的话,损失的是自己的威信。 于是乎,邵勋让人送了缴获的几百匹绢至坞堡,算是谢礼,顺便把部队里的伤员安置到他家坞堡休养。 忙完这一切后,在东缗城休整了一天两夜,恢复人员和马匹的疲累,然后再度出发,往方与县方向追击。 十二日傍晚,抵达几乎 空无一人的县城,并在城外击溃了一股匈奴骑兵,人数大概在三百左右,不知道从哪过来的,昏头昏脑,估计也在找靳准的踪迹。 这就是追击的效果。 所谓追亡逐北,不是你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追,那不现实。而是始终保持压力,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让敌军主帅始终听得到追兵的消息,让他紧张、焦虑,没法在一个地点长时间停留。 而既然停不下来,就难以聚拢更多的兵力,因为你散在各方的人也在找你。 他们扑到一处,发现你已经离开了,于是四处打听你去了哪里,再调整方向追过去,这时候就会产生混乱。 而你一直转进,更难以恢复士气,因为士兵们习惯了逃跑,压根没勇气对敌了。 历史上阿济格从北京出发追李自成就是这个路数。 事实上他出发时,李自成已经跑路很远了,甚至还有余裕组织怀庆反击战,但人家就是一直吊在后面,不紧不慢,一路追到西安,再追到湖北,始终不松口。 邵勋估摸着,现在整个战场一片混乱。 他在找靳准,匈奴人也在找靳准,***到底去了哪里?回个话啊! 十三日,根据方与县俘获之敌得到的消息,邵勋又追至湖陆县。 看到「王师」出现后,躲起来的县令半夜找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他如何坚持抵抗,最后无奈转进的事情。 邵勋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只让他搜寻补给。 结果十四日一整天都耗在这里,却只得了粮豆数千斛,聊胜于无。 当天,县令四处找人打听,结果得来的消息不一。 有人说看见过匈奴「大队」,往沛县方向去了。 有人说匈奴「大队」渡河北上了。 邵勋很怀疑他们嘴里的「大队」有多少人马? 这些人没什么军事经验,数人头都不太懂,骑兵大队行军,烟尘弥漫,你又不敢靠近了看,这偏差就太大了。 兴许一支千骑规模的匈奴散兵,都被这些乡绅认为是主力。 没办法,邵勋只能自己选择一个方向。 十五日,大军南下沛县,于十六日午后抵达,又逮着数百匈奴,一击将其击溃。 幸好,沛县并未被敌军攻破,县令当场拿了一万斛粮进行补给。 同时派人至县城附近的诸堡寨,令其立刻凑一批粮食送来县城。 到这里,邵勋终于感受到了点内线作战的感觉,信心也更加充足了一些。 沛县附近都能出现匈奴,这尼玛靳准果然去彭城了。 免费阅读. 第四十六章 撤兵 就在邵勋一路往沛国方向追去的时候,靳康已带着步军向东平方向撤退了。 临走之前,他们甚至放了把大火,将高平郡城烧了个精光。 奔着靳准而来的两千余匈奴骑兵不知其去向,于是跟着靳康的九千步卒一路北撤,数日后抵达东平境内,与石勒的游骑接上了线。 正在鲁国境内筹集粮草的曹嶷闻高平之败,直接撤往泰山,与刘雅、呼延晏二人汇合。 此二人加起来本有万骑,给了靳准三四千,还剩六千人左右,估摸着这点兵力不够邵贼打的,于是往济南方向撤退。 现在,所有人都有个疑问,靳准去哪了? 呃,靳准确实去了彭城,十四日夜就到了。 一路跑,一路散,一路有人过来汇合,至彭城时,兵力膨胀至七千骑。 掐指算了算,这一波明确损失掉的,大概有两千余骑,全数死于高平城下。 那么,还有五千骑去哪了? 靳准叹了口气,他打过仗,知道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其实在找他。 无奈他一直没能停下来。 在方与县时筹得了一点补给,但很快听闻邵贼向这边进军了,人数不详。 于是在休整一晚上之后,便顺着泗水南下,掠过沛县,一路奔往彭城。 及至此地,人困马乏,差点哭出来。 狗日的邵贼一直缀在后面,每次当他想停下来设立收容点的时候,就听到斥候报来的追兵南下的消息,于是被迫启程,一直到彭城才站稳脚跟。 中间曾经想过渡河北上,汇合石勒、刘雅、呼延晏等人,无奈对岸到处是湖沼,不利骑兵驱驰,更找不到船只。 临时制作木排的话,却需要时间。但邵贼一直远远吊在后面,离他最近时只有一天路程,远的时候也不过两三天,实在没勇气停下来。 他其实很清楚,追得这么狠,邵贼手下其实也没多少人了,无奈自家部伍更不堪,士气低落得可以,短时间内无法厮杀。 就这样,被邵贼一路赶羊,赶到了彭城。 老实说,他连彭城都不想待。 草草休整了两日后,呼啸北上,往东海、琅琊方向而去。 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汇合石勒、刘雅、呼延晏。 只要能找到他们,合兵一处,再整顿一番,那么他还有两万余骑,外加三万新旧参差的步卒,更可联络赵固、曹嶷的数万步骑,依托城池,恢复士气,未必没有一战的机会。 当然,从他本心而言,他是真不想打了。 没那股气势了,再打也是烂仗,资粮也不一定够。 如果河内王同意退兵的话,他举双手赞成。 只不过,回去之后,大概率要被褫夺本兼各职了,再想往上爬,却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唉! 不过总比丢了性命好,在这一点上,靳准还是很想得开的。 ****** 渡口东岸,银枪军在此屯驻数日了。 数日之间,他们不是没想过向外发展。无奈没有辎重车辆,在骑兵的监视下,移动困难。 好在船上还有补给,全部卸下来之后,再支持旬日不成问题。 金正、王雀儿终日在渡口附近巡视。 他们并不知道,摧毁浮桥是此番动摇匈奴军心、促使其后撤的决定性因素。 他们现在就像个孤岛,压根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直到高平之战爆发,在附近活动的石勒步骑一夜之间全部撤走之后,他们才慢慢嗅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 十月十一,高平之战结束后三天,担任临时都督的王雀儿下令运兵放纤夫下船,趁夜上溯,往灵津方向前进。 十二日,刘粲来到了东武阳,眺望黄河。 跟在他身边的是中书监朱纪。 听闻邵贼回返后,天子刘聪便把朱纪派了过来,了解情况。 形势比想象中还要严峻。 高平之战结束四天,这边已经知道了消息。 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了,如何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王师已然士气受挫,不宜再打下去了。 有的战争,往往就那么一两场关键战役,输了就该撤了。 譬如两年前的洛阳大战,北宫纯夜袭营垒,斩呼延颢,后又胜一场,打得围城大军惊诧不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彼时今上还想打下去,但先帝果断召回大军,回平阳整顿。 这個时候,该河内王下决断了。 “司马睿能拿下徐州吗?”刘粲问道。 这是赵固刚刚发来的消息。 晋琅琊王司马睿闻赵固占徐州,遂遣舟师北上,直趋下邳而来,众至数万。 在那个水网纵横的地方打仗,刘粲还是有点发憷的。 他刚刚被人用舟师摆了一道,现在有点明白水军的妙用了。 中原有“南船北马”的说法,南方那个地形、天气,骑兵的作用大大削减,确实需要大量水军。而徐州偏偏湖沼纵横,河流很多,在这个地方作战,有没有水军差别很大。 “赵固只有两万余众,或难以抵挡晋兵,可令其速退。”朱纪说道。 刘粲默默点头。 好不容易轻取彭城、下邳,结果却要撒手,确实有点郁闷。 但从理智角度出发,这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再者,若真让赵固在徐州站稳脚跟,朝廷真能有效控制他吗?未必,太远了。 如此看来,徐州价值不是很大。丢失了固然肉痛,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豫兖战事,朱公可有所教?”刘粲又问道。 “大王已有决定,何必问老夫?”朱纪摇了摇头,叹道。 刘粲莞尔一笑,道:“怎么都瞒不住朱公。确实,我已有退兵之意。” 朱纪点了点头,这也正合他意,虽然天子至今尚未拿定主意。 “关中那边如何了?”刘粲又问道。 “不是很好。”朱纪说道:“晋贼联络了不少人,兵分两路,往长安进兵,中山王(刘曜)兵少,未必抵挡得住啊。” 司马模已经被杀,当地官员、部落皆送质子入朝。 但也有人不降,如冯翊太守索綝、安夷护军麹允、频阳令梁肃等人,一路奔至安定郡。 安定太守贾疋(yǎ)与境内的氐、羌酋豪都送了质子至平阳,但与索綝这帮人合流后,越想越不甘心,于是决定反正。 众推贾疋为主,自领平西将军。疋征发郡内丁壮,又发动氐、羌酋豪,约定一起反汉。 于是乎,大伙凑了一波胡汉军队,号称五万步骑,向长安进发。 原雍州刺史麹特、新平太守竺恢、扶风太守梁综等人听闻贾疋起兵后,同样征发丁壮,又说动境内各部落出兵,同样凑了一波兵马,号称十万步骑。 两路大军合计十五万,肯定是夸张的,但声势真的不小了。 最关键的是,留守长安的中山王刘曜没几个兵,他现在甚至连投降他的晋军都不太敢信任了,毕竟贾疋之前不也投降了么?甚至连质子都送了,现在如何? 对他们来说,起兵归正是大事,些许质子算个屁! 平阳那边其实还有兵,但两面开战总不是个事,最好结束一边,专心致志对付另外一边。 如此一来,该结束的其实是河南的战事。 东武阳浮桥损毁,军心动摇。 高平一战失败,士气受挫。 邵勋、司马睿各拥兵追杀,该结束了。 只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让人懊恼:靳准不知道去哪了。 每每想到此事,刘粲就一阵心烦意乱。 不会被邵贼追得投河而死了吧? 没奈何之下,他只能重新委任刘雅为前军大都督,统一指挥各部自青州撤退。 当然,靳准能捞还是得捞一下的,倒不是为这个吃了败仗的无能之辈,而是为了他手底下的部伍——能多回来一些人总是好的。 至于靳准本人,他已经腻歪了。 虽然他说话蛮好听的,也会来事,溜须拍马很在行,但不行就是不行。 此番兵败,陛下肯定会撤他的职——至少是降职,刘粲不准备保他,没意义。 “邵勋比关中那些人更危险。”刘粲突然间感慨一声:“怪不得当年先帝如此看重他,若能为大汉效力,那该多好。” 朱纪苦涩地笑了笑,微微有些嫉妒邵勋。 他们这些“屈身事贼”的人,平日里忍受诸多白眼、嘲讽,甚至要献上女儿给天子、诸王享用,才勉强保住目前的地位。 邵勋“桀骜不驯”、“抗拒天兵”,结果却轻而易举地获得匈奴贵人的青睐,甚至要嫁公主给他为妻。 一个是送女给匈奴,一个是匈奴送女给你,想到此处,饶是饱读诗书,朱纪都想爆粗口了。 这世道,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七章 “满城之战” 武平县东北,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在艰难前行。 看得出来,他们原本是骑兵,但到了这会,几乎都在牵马步行了。 马儿的数量大为减少,人手已不足一匹,且掉膘严重,看着就不像能骑多久的样子。 他们已经接到了信使传来的撤退命令,于是准备向高平撤退。无奈被晋人的骑马步兵堵截了一下,信使又被弩机射死,有点不辨方向了。 兜兜转转之下,几天工夫就浪费了,沿着河流走,又遭到一队骑马赶来的府兵堵截。 他们不在马背上和他们作战,而是下马结阵,远距离有弩机,中距离用步弓,近距离用长枪、大斧、重剑。 急着跑路的人压根没有和他们缠斗的心思,只能远远避开。 但这么避着走不是个办法。 他们走到哪里,只要遇到乡间的土围子,行踪就会暴露,不得已亡命乱窜。 随身携带的食水日渐稀少,不但人饿得厉害,马儿也掉膘得厉害。 到了这会,仅剩的一点粮食拿来喂马,间或找些干草给它们吃。 至于人么,已经开始杀马充饥了。 这就是他们的处境,非常艰难,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人心,就此开始分化了。 有的人心底还残留着一点信心,认为高平还在,只要能撤回去休整一番,还能返身再战。 有的人则开始怀疑中护军为何下达撤退的命令,这不奇怪么?难道敌军主力压到高平城下了?还是粮道被断了? 如果是后者,那么局势就很凶险了。 在粮道被断的情况下,即便军中还有少量存粮,军心动摇之下,和晋军决战就是扯淡。 曹嶷、石勒听到消息,只会撒丫子跑路,压根不会听令靠过来,人家脑子又没病。 等到石勒等人或撤退,或逡巡不进的消息传过来后,高平守军的士气只会更低落,胜算更低。 到了那时候,城内的步军或许还能坚持一下,但他们这些驻扎在城外的骑兵就要被迫直面敌人了。 这种士气下,什么把人分成数拨,游斗骑射,纯粹是找死。对方只要集中击溃一小部分人,剩下的说不定就跑了,打都不用打。 唯一的取胜可能就是集中兵力决战,但正面厮杀,真的冲得过晋军骑兵么? 鲜卑人的战法和他们差不多,并州数次骑兵对决,大汉都败了…… 这场战争,已经到了结尾了——至少是第一阶段结尾了——现在他们需要活着回去。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三百骑,正在撤退的匈奴人中一片惊呼。 三百骑冲到百余步外,分出一队人收拢马匹,剩下二百五十人结阵而来。 弩机、步弓、长枪、重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打不打?所有人都看向头人。 头人皱着眉头,似乎在犹豫。 这些被称作府兵的晋军士卒,从来不在马背上和他们厮杀,而是下马步战,强弓硬弩,大剑重斧,结成阵势的时候,还真不好对付。 若在粮草足够、马力充沛、箭矢不缺的时候,倒不是不可以碰一碰。 但眼下么,压根没有赢的可能。 “走!”头人直接下令撤退。 所有人都翻身上马,呼啸离去。 对方立刻将马匹送到府兵身边。 府兵翻身上马,迅猛追击而去。 双方一边跑,一边追。 偶尔有匈奴骑兵回首放上一箭,射落追得太近的府兵,但他们不为所动,稍稍放慢马速后,依然缀在后面。 而逃跑途中,不断有马儿嘶鸣着倒地,口吐白沫。 失去了马儿的匈奴骑兵,在这遍地坞堡、土围子的河南大地上,会遭遇什么结局,不言自明。 ****** 梁国睢阳县南,一队匈奴骑兵刚刚过河。 前方的树林后,转出了一队人。 带队的头人脸色一白。 前天他还在陈郡,接到命令后回撤。一路之上,总感觉被人窥伺着。 那一个个粗陋的营寨后,好像总有眼睛盯着他们的行踪。 结果才走了两天,就被人追上来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知道,敌军可以随意在那些营寨内补给,把战马喂得膘肥体壮,人也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觉,然后精神抖擞地起来,缀着他们的尾巴追击。 但他们只能在日渐寒冷的野地里宿营,且无法获得新的补给。只能依靠随身携带的食水,坚持着回到高平。 双方的士气、状态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头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带人逃跑。 还好,他们这支部队的状态比武平东北的那支好多了,马力还算充足,换乘的马也不缺,因此跑着跑着就甩脱了那支追兵,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但所有人都知道,尚未到掉以轻心的时候,因为敌人会根据痕迹追踪过来。 一整个晚上,头人都疑神疑鬼地看向后边,总觉得似乎有人追过来了。 天明之后,顶着个黑眼圈,只觉浑身无力。 就在此时,北边的废弃村落边,出现了一支骑兵,人数和他们差不多。 那不像是经制之军,更像是士族子弟带着僮仆私兵。 他们很惊讶地看向这边,似乎没想到会与匈奴人打照面。 犹豫片刻之后,所有人翻身上马,挥舞着长枪大戟,直冲过来。 头人招呼一声,带着所有人闷头就跑,根本没生起哪怕一丝还手的念头。 士气是个奇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是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纸上谈兵的人最容易忽视士气,因为这东西不如多少兵、多少马、多少粮草那么直观,看不见摸不着,我还考虑这个干嘛? 今日清晨的这场遭遇战,就让人领教了士气的重要性。 它能让一个勇武之士失魂落魄,无法厮杀,只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让袍泽去送死,换取他逃命的机会。 你只要不把他逼到绝境,做困兽之斗,他就会像魔怔了一样,短期内走不出这种情绪。 追着追着,匈奴骑兵又撂下了十余具尸体,终于摆脱了追兵。 第二天继续跑。 途经一坞堡时,堡中突然冲出了三十多个骑着马、骡的武士。 队伍再次一哄而散,奔向远方。 但不是所有人都跑了,有二十来个人直接下马投降,表示愿意为坞堡帅效力。 溃逃到这份上,有些人是真的彻底失去信心了,觉得继续逃下去,早晚是个死,不如投降算了。 这样的行为并不是孤例。 苍茫的豫兖大地之上,数千匈奴溃骑散得到处都是。 遗弃的马匹、兵仗、伤兵、病员随处可见。 有人侥幸逃出生天,奔至高平,突然发现此地早已人去楼空。 恰好,河对岸金乡县的郗鉴率三千人抵达高平,击杀匈奴百余,俘二百,余皆溃散。 有人半途收到消息,往彭城方向赶。 结果在横穿谯国时,之前不敢对他们动手的士族、豪强纷纷派人拦截,前后斩杀数百人,俘数百人,马匹无算,各家将其瓜分一空,喜笑颜开。 更有甚者,诸族甚至开始派人主动猎杀落单的匈奴溃兵,收拢遗弃在荒野中的马匹、武器,充实自家坞堡、庄园的力量。 最终成功赶到彭城的不过四五百骑罢了,经高平方向遁走的更少,泰山羊氏、胡毋氏、东平马氏等士族,带着一众豪强,加入了抢夺溃兵、马匹的大业。 匈奴大军齐整而来时,他们不敢动手,甚至会奉上钱粮。 匈奴颓势未露时,哪怕兵力分散,他们也不敢动手,但钱粮就不会给了。 如今匈奴大军撤走,溃兵四散,那就别怪他们了。 老实说,士族可能还好一些,有些豪强是真没什么是非观念,别说匈奴了,落单的晋军士卒他们一样杀。 …… 邵勋在靳准撤走后两天抵达彭城近郊。 城内还有赵固的守军数千人。 邵勋不知道他们为何还没撤。 匈奴全线溃退,你们留在这里是等死么? 看着跟在身后的稀稀拉拉的骑兵,再看看驮马背上的食水,他离开了彭城,沿途收拢掉队的士兵,兼且捕杀一些匈奴残兵,收拢马匹。 至沛县时,他接到了县令转交给他的军报。 看完之后,哂笑一声,暗道:好一场满城之战! 不过,战争确实也要结束了。 他没有能力北伐,匈奴人短期内也无心气南下,局面——就先僵着呗。 但晋匈之间的战争远未结束,休整完毕后,还是会大打出手,直到分出一个胜负为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简单介绍下上一章的标题吧 满城之战的过程在我上本书里介绍过,有些新读者可能不知道,用免费单章介绍下。 再看看中原骑兵和草原骑兵怎么打的,以及敌军溃退时是个什么情况,看完了,或许可以理解最近几章。 928年,义武军节度使王都造反,重金贿赂契丹南下。 契丹元帅秃馁率万骑救援王都。 后唐军杜宴球率军与义武军、契丹联军在嘉山相遇。 王晏球督励众军短兵出击,诫令道:“敢回首者死!” 于是大败王都、秃馁联军,斩获数千人,自曲阳追击至定州城下,克西关城。王都等一路败逃,横尸弃甲六十余里,不敢出城再战。 契丹又派其惕隐(名字忘了)率七千骑兵救援王都。 适逢天降大雨,王晏球(即杜宴球)在七月十九日亲自领兵迎击,在唐河北大破契丹军。趁胜追至满城,又将其击败,斩首两千级,缴获战马一千匹。 二十一日,后唐军再追至易州,惕隐所部已不敢再战,逃跑途中阻于暴涨的河水,遭后唐军掩杀,死伤惨重。 惕隐率残部北归,又遭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派兵邀击,惕隐及其部众数百人被生擒,押至京师。剩余契丹军队散入村落,被村民击杀。最终逃回契丹境内的,仅剩数十人。 这一仗,杜宴球前后杀契丹一万七千余骑,擒获契丹元帅秃馁、赫邈、荝剌。 斩秃馁,契丹“卑辞厚币数遣使聘中国,因求归赫邈、荝剌等”。 契丹老实了,派使者到中原送厚礼,言辞卑微,求杜晏球放回赫邈、荝剌二人。 过程其实和本书对战匈奴差不多,中原骑兵以少胜多,正面击溃契丹骑兵,然后就是追亡逐北。 在此之前七年,还有一场比这更荡气回肠的,即定州之战—— 921年,成德衙将张文礼作乱,杀节度使王镕。 当时李存勖正在喝酒听音乐,知道这事后,很难过。王镕毕竟是他的附庸,突然被杀了, 肯定不开心。 “赵王与吾把臂同盟,分如金石,何负于人,覆宗绝祀,冤哉!”这是李存勖的原话。 这时候张文礼遣使而至,大意是以前王镕投靠你,我现在把他杀了,但我也投靠你,成德镇继续当附庸。 对李存勖而言,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与后梁的战争非常激烈,消耗极大,根本看不到什么时候能结束。 左右文武也劝,认为如今多事,该捏着鼻子认了。 李存勖无奈,同意了。 不过到了八月份,他还是决定讨张文礼。这时候张文礼病死,其子张处瑾继位。 九月,大将史建瑭率军至镇州城外,赵兵出城野战,双方战于城下,史建瑭中流矢而亡。李存勖无奈亲征,成德招诱契丹南下,共抗河东。 这时候梁将戴思远率军攻魏州,情势危机。易定王都又告急,契丹已攻陷涿州在内的幽州十余城。 李存勖仓促之下,只得五千骑兵,于是亲自率领赶往定州救援王都。 第二年(922)正月,契丹前锋万余骑至新城,见到了李存勖的五千骑,“惶骇而退”。李存勖兵分两路,“追蹑数十里,获阿保机之子。时沙河冰薄,桥梁隘狭,敌争践而过,陷溺者甚众。” 这一万多契丹骑兵,大部分报销了,阿保机的儿子成了俘虏,这就是定州新城战。 十几天后,双方在望都爆发第二战。 李存勖还是那五千骑,多了少许步兵,不到一万人。契丹多少呢,本来是十万骑,去掉报销的先锋,还有九万骑。 李存勖大军被包围,他身先士卒,驰马冲锋四次,未能解围。不过契丹人也被打得够呛,退而结阵。关键时刻,李嗣昭率三百骑兵赶至,从包围圈薄弱处冲进去,救出了李存勖。李存勖坚持不退,下令反攻,众军士气大振,契丹大败,溃不成军。 后唐方的记载:“敌众大溃,俘斩数千,追击至易州,获毡裘、毳幕、羊马不可胜纪。时岁且北至,大雪平地五尺,敌乏刍粮,人马毙踣道路,累累不绝,帝乘胜追袭至幽州。” 《契丹国志》:晋王趋望都,为契丹所围,力战,出入数四,不解。李嗣昭引三百骑横击之,晋王始得出,因纵兵奋击,太祖兵败,遂北至易州。会大雪弥旬,平地数尺,人马死者相属,太祖乃归。 打完这仗,李存勖接到消息:梁军攻德胜北城,符存审快坚持不住了,于是火速南下救援,两次定州之战就此结束。 阿保机遭受了一生中最惨痛的失败,他在东北无敌的铁骑进了中原,以多欺少,还被打成这副狗样,是他没想到的。 当场死的人不多,前后两次大战也就死了不到两万骑。但逃跑回去的路上太惨了,大雪五尺深,牛羊都被晋军抢走了,没吃的,又被打散建制,人员四散,冻死、饿死以及被幽州老百姓干掉的落单契丹兵要远远超过两万,十万骑最后就回去了两万左右。 老实说,草原骑兵的质量就那样,碰上正统中原骑兵,并没有优势。 阿保机的开国精兵,直接让李存勖冲烂了。 即便到了北宋,李继隆的静塞军骑兵依旧屡败契丹骑兵。 但不可思议的是,宋军步兵让契丹的幽州、渤海、奚人、契丹混编的步兵给打败了…… 其实就一句话,只要草原骑兵敢和你正面对冲,数量相差不多的情况下,无脑莽上去就是了,他们肉搏不行。 数量差距过大的时候另说。 地形不利的时候也另说(比如丘陵缓坡地形)。 那么问题又来了,草原骑兵明知自己肉搏能力相对较弱,为何还要肉搏呢? 因为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就像杜宴球那次,还有盟军在旁边呢。你跟人兜圈子,打打追追,跑出去十几里乃至几十里,一打就是好几天,人家以为你逃跑了呢。 另外一点就是,不是所有的地形都适合拉开距离射箭的。 杜宴球那次,契丹人就遇到了河流,完犊子。 数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人家速度又不比伱慢多少,完全可以分兵几个方向,把你往河流、城池、树林方向压。 还有就是,本书里匈奴前期其实败在拓跋鲜卑手里好几次,都是骑兵对决失利,导致全局失败。 匈奴在被鲜卑冲烂一次后,还要再被冲烂第二次、第三次,一点都不长记性,原因为何?是他们傻吗? 大抵可以从士气、地形、主将性格和局势多方面考虑。 最后,李存勖赢了三次契丹,本章介绍的两次,其实都和士气有关。 士气这种东西,当局者非常看重,旁观者却经常忽略。 夫战,勇气也。 第四十八章 服从性测试 铅灰色的阴云布满天空,低低地压向地面。 秋雨一阵连着一阵,从早下到晚。 冷风一吹,扑面而来的都是刺骨寒意。 街道上满是污渍。 那是雨水混合着灰烬、血迹,冲刷出的浊流。 城内没几户人家了,如豆的烛火,远远看起来就像鬼火一般。 脚步声响起,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 王玄下了马车,轻轻推开门,来到了杂乱的庭院中。 “这座宅子很大,前后三进,主家急着出售,只要万钱。”仆役跟在后面,轻声说道。 王玄没有回话,而是看向远处的连廊。 一位清冷而宁静的女子站在那里,身段婀娜多姿,衣袂飘飘欲仙,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好奇与迷惘,仿佛初入人间的精灵般。 “阿鱼,你在做什么?”王玄问道。 王景风“啊”地一声收回了手,神女的气质瞬间消散于无形。 “大兄,我在看看这到底是雨还是雪。”王景风说道。 王玄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随我进来。” 说罢,迈步走进了中堂。 堂屋内粗粗收拾了一番,但却没几件家什。 地上没铺砖,黑褐色的泥土高一块低一块,案几放在上面,歪歪斜斜。 “大兄为何来这地方?战事结束不过半个月,兵荒马乱的,吓也吓死人。”王景风走进来后,抱怨道。 “我来是有正事的。”王玄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什么正事?”王景风一愣,她以为…… “处明(王舒)从彭城来了。”王玄说道:“马上漕渠都要结冰了,今年的漕运才运了一半。数日前已经有船只启程来昌邑(高平治所),为兄不得来督促一番?这个院子,以后就是度支分院了,要派人留守的。” “你骗我。”王景风说完,低下了头。 王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天我见到陈公了。”王景风又道。 “嗯?什么时候?”王玄惊讶道。 “你出门的时候。” “陈公进来了?” “陈公自鲁国回返,坐了会,然后就去金乡了。” “去金乡作甚?” “听闻是去给银枪军发赏赐。” “哦。”王玄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道:“陈公为何对你说这些?” 王景风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她也不太清楚,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心情好了起来,有点得意地说道:“陈公见我长得漂亮呗。” 王玄无奈地扶额叹气:“陈公打赢了匈奴,从今往后,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又有谁敢对他说三道四?” “可是——”王景风有点不服气:“洛阳就是没有比我好看的女人嘛。” 王玄决定不和大妹说这些了。 你越说,她越起劲,而且她真的有得意的资本。不然的话,父亲也不会把大妹作为筹码了——可谁知陈公口味那么重,居然喜欢二妹那种冷冰冰的女人。 想起父亲王衍,王玄的思路又回到了正事上面。 琅琊王司马睿这次的动作很大啊。 周馥已经被剿灭,奔逃回了汝南老家,扬州终于一统,再也不像之前有两个都督说话了。 攻伐寿春之战,处仲(王敦)是名义上的统帅,但仗其实都是手下人打的,他只负责后勤、协调、联络、报功等杂事罢了 战功第一的甘卓(甘宁曾孙),曾经在司马越幕府当过参军,这次出任湘州刺史——原刺史荀眺已为杜弢所执。 平灭周馥后,都督扬、江、湘、交、广五州诸军事的琅琊王又遣兵北上,攻占下邳,再于彭城败赵固,固率残部北遁。 收取徐州后,琅琊王署祖逖为徐州刺史。 此事是王舒密告于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过王玄已经遣人知会陈公了,或许处明的目的就是这個吧。 说起来,王玄现在也体会到一个大家族分仕各个势力的感觉了。 琅琊王氏大部分子弟去了建邺,为琅琊王睿做事。 父亲和他则在洛阳,名为中立,实则暗暗倾向于陈公。 分仕各方的家族成员之间递个消息,算是比较委婉的一种方式了。 但好像陈公不太同意这个人选? 王玄苦思冥想,暗道回去后找父亲商量一下,换个人算了。 徐州这个地方,目前大家都保持着默契。 琅琊王的水师开始撤退,吐出了已经到手的地盘。 陈公也没有染指徐州。 双方都保留着对朝廷的尊重,虽然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尊重。 不过,经此一役,只要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到中原局势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 驿道之上,雨天泥泞不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战方歇,冷冷清清地也没几个行人。 透过微微雨帘,可以看到与漕渠(菏水)平行的河堤上干枯的树影。 年久失修的河堤残破不堪,断断续续。 驿道边耸立着几株古老的槐树、柳树,粗大扭曲的树干上布满了箭痕。 树梢立着几只乌鸦,大声聒噪着,令远近光秃秃的田野分外凄凉。 长长的车队驶了过来,打头一辆满载着黑乎乎的——头颅? 其实不止这一辆了,后面还有第二辆、第三辆…… 乌鸦激动了起来,聒噪得更厉害了。 四野阴风怒号,细雨渐渐变成了雨夹雪。 很快将这些头颅给浸润、覆盖了。 车队偶尔会在某个庄园或坞堡外停一下,小憩一会。 每至此时,车辆上的头颅都会成为众人的围观之物。 经车夫介绍,这些士族、豪强子弟们才明白,原来这是在高平附近斩下的匈奴头颅,一共两千四百余级。 听到这里,众人肃然起敬,同时用畏惧的目光看向那辆宽敞高大的马车。 车是从许昌送来的,连带着大量补给和数千辅兵,接陈公返回。 有懂行的人悄悄说道,那很可能是朝廷赐给开府仪同三司的六乘大车之一,用料考究,做工精美,装饰豪华,处处体现着豪奢与威严。 原来如此! 没有人觉得不合适。毕竟新蔡王司马确都得到了这样的仪礼,陈公又如何不行? 菏泽、高平两战,以骑破骑,大杀匈奴威风。 更有从大河上奇袭东武阳之举,令贼人全线动摇,失去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这般武功,谁敢废话? 惊叹过后,众人在道旁静静等待,希望能见陈公一面。 豪华大车停下了。 “你下去吧,我不去了。”王景风捏着鼻子,嗔道:“那些头臭死了。” “臭吗?”邵勋笑了笑。 “伱天天和死人打交道,都闻不出来了。”王景风横了他一眼。 “我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对你好?”邵勋问道。 王景风脸一红,低下了头去,不过很快又偷偷笑了,道:“我果然很漂亮吧?” 邵勋:“……” 摇了摇头,下了马车后,黑压压一群人立刻躬身行礼:“陈公。” 邵勋回了一礼,应付几句后,站在路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 “开春之后,朝廷会遣新国相过来,届时有些事需得尔等帮衬。”邵勋突然说道。 “陈公但讲无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了一人上前,说道。 “考城幕府欲在高平国七县安置三千九百户‘百姓’。”邵勋转过身来,说道:“镇军将军、杨使君会调拨一部分钱粮,尔等再帮衬一点,可有异议?” 众人一时失声。 还好被推出来的人比较机灵,目光从匈奴头颅上一扫而过,立刻说道:“自无异议。” 邵勋点了点头,道:“不错。具体出多少,国相到任后自会与你等分说。” 高平是郡公封国,与他的陈郡是一回事。 首任高平郡公是陈骞,曹魏司徒陈矫之子,大晋开国功臣。 陈骞薨后,又传陈舆、陈植、陈粹三代。 匈奴入侵时,陈粹的封地被攻破,陈家男女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则被匈奴掠走。 国相也死了。 理论上来说,朝廷应该会从陈氏宗族残存之人中,选一人过继给陈粹,嗣位高平郡公。 但邵勋不太想让陈家人继续在高平国作威作福了。 高平七县,上点台面的士族就四个。 高平郡公陈家算一个,金乡有檀氏、郗氏,巨野还有个闾丘氏——司马越当太傅时,闾丘冲曾在幕府任长史,后入朝为官。 此番洛阳被围,闾丘冲有点害怕了,已经辞官不做,打算再奔考城,为司马越的儿子扛活。 至于为何如此,当然是发现河南出了个邵太白。有他在,考城就是比洛阳安全,哪怕镇军将军幕府已经没有好职位了,也要先去占个坑。 邵勋提到的所谓“三千九百户百姓”,其实就是牙门军尚余的三千九百人。 他已经决定,趁着高平被打烂的有利时机,把牙门军整体安置到七县担任府兵,加强对这里的控制。 高平北面有东平国做屏障,并非处于战争一线。敌人一旦入侵,必然先入东平、濮阳、济北三国,能对处于二线的高平起到缓冲的作用,令府兵来得及集结。 高平国相之职,他已经想好了,给赋闲在家的庾敳。 至于高平国的去留,他倾向于直接除国置郡,让庾敳当太守算了。 今日和这帮子本地士人豪强提及钱粮之事,并非真的需要,只是一次服从性测试罢了。 这帮孙子,都是墙头草,谁来都孝敬。 新国相到任,府兵安置完毕后,他们左右逢源的空间就大大缩小了。 说白了,就是要实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四十九章 势力格局 傍晚,雨雪停了。 一个骑驴的人沿着驿道走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多辆大车、五十名骑士、百余僮仆。 驴蹄踏着泥浆和积水,不慌不忙地走着。 驴背上的人戴着斗笠,头垂在胸前,随着驴子的行走而颠簸着。 他没有加鞭,也懒得拉缰绳,任由驴子自己走,凸出一个肆意潇洒。 他的目光,只在周围荒凉的原野、泥泞的道路、无尽的雨雪上面停留着。 护卫、僮仆们都快冻出毛病了,他却不以为意,甚至想要赋诗一首、抚琴来上一曲。 “哗啦!”驴蹄突然一滑,溅起大摊泥水,把他洁白的袍子都给弄脏了。 此人叹了口气,下令到前方的一处村落内歇息。 护卫们抢先进去。 果然,村落内还有僵卧的尸体,看其装束,应该是匈奴人。 身上没有伤痕,不知道怎么死的,大概是冻饿而死吧。 尸体早就臭了,护卫忍着恶心,将尸体身上的皮裘揭下,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打算找个机会清洗下,说不定还能用,至不济也可以便宜点卖出去。 其他人开始逐屋搜寻,后来又在一间尚算完好的宅院中找到了三具尸体,身上有很明显的刀剑伤痕,武器、行李乃至马匹都不见了。 草草掩埋尸体,清洗一番后,护卫们将主人一家请了进来。 骑驴男子找了個蒲团坐下。 他坐下后,另一人坐到了他对面。 仆役们找不到干燥的柴禾,于是拆门窗烧水做饭。 “荀公真是果决。”对面之人叹道。 “洪乔,我曾有个当贤臣、匡扶天下的梦……”荀公悠悠说道。 “梦醒了?”洪乔问道。 说话之人姓殷名羡,字洪乔,颍川长平人,成语“付诸洪乔”的主角。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荀畯,济北郡侯,许昌幕府参军。 “若未醒,怎会与你一起之国?”荀畯摇头苦笑。 “看来公有难处。”殷羡说道:“我亦有难处啊。” “洪乔难在哪里?”荀畯问道。 “从侄女马上就要以陪嫁媵妾的身份入陈公府了。”殷羡说道:“长平殷氏走到哪里,现在都被看作陈公的人,非如此,安得与公一起去济北?” 荀畯哈哈大笑。 济北是他的封国,有五县,在东平以北、泰山以西。 以前他经常待在封地,这两年几乎不去了。原因也很简单,不安全。 这次匈奴入寇,封国上上下下几乎被一扫而空。 若非他当初因为荀显之事匆忙赶回颍川,就此住了下来,这次搞不好难以幸免,就像高平的陈粹一样,男丁多死,妻女沦为匈奴奴隶,惨不可言。 但现在他要之国了,因为陈公“建议”他去,将济北国五县给守好,别再让人随意进进出出,掳掠不休。 事情是有点难的,也让人忧惧不已,但他没办法,只能赴任了。 颍川荀氏有人在朝为官,有人在琅琊王身边当幕僚,自然也有人投靠陈公,他就是其中之一。 长平殷氏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更干脆,一部分人南渡建邺,一部分人投靠陈公。 荀家、殷家都有陪嫁媵妾,一般无二。 荀畯之国后,殷羡当济北相——或者说内史。 两人还得同舟共济,把济北的烂摊子给整饬起来。 “匈奴经此败,一两年内应该不会再来济北了。”荀畯笑容一收,谈起了正事:“而今该担心的是曹嶷。济北、济南毗邻,曹嶷遣兵掳掠的可能极大。” “不担心石勒、石超么?”殷羡问道。 荀畯沉默了一会,道:“石勒应该只想在河北发展。庾子美走后,他与陈公隔河对峙,井水不犯河水,如此而已。” 汲郡太守庾琛确实有意南撤。 直接原因是今年的禾稼全被匈奴破坏,如今郡中乏粮,很难坚持。 另外,多年围攻之下,他能直接控制的其实也就两三个县了,此番刘粲坐镇河北,又攻拔两县,而今就只剩个郡城。 匈奴新败后,正适合撤退——如果匈奴赢了或没败,反倒走不了了。 听闻陈公在给他谋梁国内史之职,南撤之事已八九不离十。 “菏泽、高平两战后,我觉得刘汉的扩张被生生打断了。”殷羡说道:“陈公与刘粲相争,大打出手,死伤无算,争到最后,其实就是互相划分地盘。” 荀畯微微点头。 今年之后,刘汉与陈公之间当有默契了,大河以北是你的,豫州、兖州是我的,不就是划分地盘?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划分地盘这种事,不是靠嘴皮子一说就能成的,总得先打一下,打出个双方都能捏着鼻子承认的结果出来。 匈奴南下受挫之后,估计会重点经营河北、关中了。 尤其是关中降而复叛,需得遣兵镇压。 “镇”完后,还得“抚”。长期来看,关中势必会牵制他们的一部分精力。 并州其实就剩一个太原了。 匈奴不是不想打,主要是担心拓跋鲜卑的态度。再加上刘琨几乎没什么威胁,就由得他苟延残喘下去了。 真正重要的可能是河北了。 搞不好,匈奴不会再将河北交给石勒、石超,而是会派本部兵马深入插手,将河北变成刘汉的直属郡县——这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有时候,一两场规模算不得多么惊天动地的战争,突然间就决定了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战略格局。 而身处那个时代的人,当时却不一定能意识到这场战争的深远影响。 但当时间过去几十年后,人们猛然发现,这场战争居然有资格上史书,因为它的影响非常深远。 大伾山下破陆逐延、菏泽俘张越、东武阳断粮道、高平败靳准,一连串的战斗,共同构成了永嘉五年晋匈战争的主体。 而今尘埃落定,格局愈发清晰。 作为河南的士族,如果脑子还算清楚,这个时候该进一步加码了。 反正荀畯加码了,让去济北就去济北。 他邀请殷羡一起去济北,殷羡答应了,这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明年正月陈公迎娶庾氏女,场面一定很热闹吧?”仆役给二人端来了温好的酒,殷羡先给荀畯倒了一碗,说道。 “天下瞩目之事也。”荀畯叹道:“庾家那小娘子,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起大妇的地位。” 庾文君到底出身颍川。 荀畯、殷羡都是颍川士人,自然希望陈公与颍川士人更亲密一些。 庾文君是其中最重要的纽带之一,却不知她行不行。 光相夫教子、侍奉翁婆是不够的,不知道有没有人教她。 而说起这场婚礼本身,其实也是一项政治活动。 执掌权柄者,就没有纯粹的私事。 陈公明白这点,颍川士人明白这点,整个河南的士人也明白这点。 迎娶庾文君之后,整个豫州会加速整合,兖州也会受到更深入的控制。 洛阳朝廷的价值,对陈公而言逐渐降低了。 朝堂上与他合作之人,价值同样会降低。 王夷甫他不着急吗? “天子最近又有迁都之议,荀公觉得如何?”喝下一碗酒后,殷羡只觉浑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了,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天子能迁都去哪里呢?”荀畯反问道。 殷羡想了想,还真没有。 自从曹孟德玩了一次挟天子以令诸侯后,现在这一招已经不太好使了。 国朝以来,基本谁碰谁死。 邵勋愿意天子去许昌吗?不一定。 因为他就没法当真正的权臣,没有这个基础。 琅琊王睿倒是可以当权臣,但他愿意天子去建邺吗?多半也不愿意。 今上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到了哪里,就一定会弄出事情来,所以没人欢迎他去自己的地盘。 或许荆州的山简、王澄愿意,但那边兵荒马乱的,暂时不宜前去。 再者,天子一旦离开了洛阳,权威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现在他还能下诏令天下方伯选派工匠、女乐、医者入京值役,能安排太守、刺史、都督的职位,能让诸州输送租赋,可一旦离了洛阳,这些却未必有了。 就算有,可能也要大打折扣。 天子被架在洛阳了,就这么简单。 “卫将军梁芬又去南阳平叛了,甫至便小胜一场,王如颓势已显……” “换你是关西流民,在王如、梁芬中间选一个,谁的名望更大?” “也是,王如死期不远矣。” “喝酒。” 荀、殷二人对坐闲饮,气氛酣然,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及至黄昏时分,风雪又大了起来。 就在这场风雪中,邵勋经济阴,已经快到考城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章 看望 接到消息的幕府士人、驻军将校出城三里相迎。 邵勋远远下马,面带微笑,耐着性子与他们寒暄。 “陈公夷凶成皋,殄寇高平,运筹帷幄之间,实乃当世韩白。”有人上前赞道。 邵勋定睛一看,这不是左司马裴邵么,于是回道:“过誉了,君等固守济阳,直面贼锋,亦有大功。” “明公先挺身洛阳,宣威河山,后战于重城,歼厥丑类。如此种种,兖州士民感之、念之。” “若无阳仲多番谋划,考城未必有这么稳啊。”邵勋拉着潘滔的手,说道。 潘滔,毫无疑问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很精致的那种。 邵勋还是很承他的情的。 当年潘滔劝他收拢流民,建立坞堡,开启了他霸业的起点。 说句难听的,若无这些私兵部曲撑腰,先帝那会司马越就敢对他动手了。 正是潘滔的建言,让他下定决心,趁着洛阳权力真空的有利时机,建立起了自己的私兵体系。 “明公扬舟楫,涉大川……” 幕府僚佐们一个接一个,纷纷上前,说着不要钱的赞誉。 邵勋急着进城,到后面有些敷衍了。 好不容易说完话,便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城内,拜见太妃。 至于司马毗,则已经搬到了城外的镇军将军府,正式视事,因为太妃“病”了。 抵达宅院附近时,裴十六已远远等在门口。 邵勋快走几步,低声问道:“如何了?” “太妃午后有些困乏,便睡下了。”裴十六说道。 “这几日胃口还好吗?” “比前些时日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 亲兵们在前头驱散闲杂人等,不让不明身份的人靠近。 邵勋皱了皱眉,喊来蔡承,让他把人收走,后院留一什哨卫即可,手脚放轻点,别惊扰了病中的太妃。 蔡承领命而去。 及至裴妃卧房外,婢女们纷纷散去,只有刘氏一個人等在那里。 邵勋向她点了点头。 刘氏面无表情,也不行礼,直接离去。 邵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刘氏心中一颤,更是一慌。 她努力回想了下上次面对他时的态度,于是扭过头来,看着他。旋又觉得眼神不对,于是逼迫自己酝酿出痛恨、冷漠的情绪,冷冷看着邵勋。 邵勋看着她,真诚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说完,入了卧室。 刘氏一下懵了。 尴尬、后悔等情绪一瞬间全涌了上来,甚至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得到肯定后的安慰。 她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不敢回头看那个人。 进入卧房后,邵勋一眼就看到了侧躺在榻上的裴妃。 呼吸悠长、宁静。 脸上带着些许担忧,即便睡着了,眉头也微微蹙着。 身上盖着件薄被。被子下应该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可惜看不清楚。 邵勋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她。 好像是在九年多前吧,花奴还是个优雅又寂寞的东海王妃,聪慧的她已经先人一步看到了未来几年的乱世。 那时候的她,应该只是想下意识抓住些什么,培养些什么,以便在将来的混乱局势中,有能如臂使指的侍卫队伍吧。 茶烟袅袅之中,那个拜倒在她面前的少年不断偷眼看她,为其容貌、气质所吸引。 九年之间,发生了太多事。 她为他传递过许多消息。 她把她的嫁妆拿了出来,用来营建坞堡。 洛阳内忧外患之时,他们在金墉城内互相扶持。 她被父亲骂红了眼,他出征河北归来,悄悄送上了礼物。 每年正旦,幕府士人大聚之时,她巧妙地引导着话题,为他扫除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司马越病逝后,她主动站了出来,拉拢司马确及幕府一干将佐,勉强捏合住了幕府,然后交到了他的手上。 匈奴入侵之时,她坚守考城不退,鼓舞人心,带着府中仆婢,为将士担水送饭,缝补战袍,稳住了局面。 现在的她,已怀有数月身孕,为他生儿育女了。 邵勋伸出手,轻轻抚平了裴妃眉宇间的忧愁。 裴妃睁开了眼睛,看到邵勋坐在他面前时,没有夸张的惊喜,只有安静的笑容:“你回来了?” “回来了。” “去洗洗。”裴妃说道。 邵勋看了看身上,自失一笑,道:“急着来看你。” “我知道。” 邵勋站起身,离开了卧室。 亲兵们很快烧好了水,邵勋舒服地坐进了浴桶。 出征打仗,就这个样子。 日晒雨淋,爬冰卧雪,风头如刀面如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长时间不洗澡更是常事,能有什么帅气的模样?小鲜肉大将的形象更是不存在的。 刘氏拿了一套袍服过来,置于案上。 “慢着。”邵勋喊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刘氏。 刘氏一颤,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可酝酿了许久,总是提不起来太多此类情绪。 她又强迫着自己想象邵勋强辱她的那个夜晚,果然有点效果,恨意渐渐起来了。 但没一会儿,女儿可爱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将恨意反复消磨。 她咬了咬嘴唇,尽量不去想女儿,而是想象邵勋蹂躏她时的场景。 但画面很快偏转了开来,那一个黎明,邵勋策马立于高岗之上,全城军民热烈欢呼的场景出现了。 一个是天上下凡拯救她的太白星,一个是强行侮辱她的恶人,画面渐渐交融,刘氏只觉浑身无力,双腿有些软。 “那边的案几上,有个盒子,打开看看。”邵勋的声音传来。 刘氏猛然清醒了过来,她不敢回头,找到那个盒子后,打开一看,微微有些惊讶。 “高唐的绢帛,石勒拿来给军中发赏的。”邵勋说道:“这几匹看样子不错,应比较贵重,送你了。” 刘氏轻轻抚摸着绢帛。 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有欣喜,有酸楚,有悲哀,总之很复杂。 万般汇聚到最后,只有一句话:“谢谢。” 他还知道自己出身平原刘氏?他知道自己从小生活在高唐? “应该的,这段时日辛苦你了,以后还要你帮忙照顾花奴呢。”邵勋随口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刘氏心中刚刚冒出的一点喜悦消散了。 她抱起绢帛,勉强行了一礼,急匆匆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快,腿间还有些残留的滑腻,让她的脸火烧一般,无地自容。 似乎又有些不该有的幽怨,她迷茫了,害怕了,只能逃离。 邵勋没有太过关注她的心情,只觉得她举止失措,有些奇怪。 擦干身体之后,换上了袍服,然后来到卧房。 脱了鞋,登榻而上,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裴妃搂在怀中。 “伱什么时候回许昌?”裴妃将头枕在他怀里,问道。 “不回了。”邵勋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说道。 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但这个孩子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都当上都督了,就不能好好说话?”裴妃嗔怪道。 “蔡承。”邵勋大声喊道。 “在。”蔡承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传令,大军扎营屯驻。” “诺。” 吩咐完后,邵勋看向裴妃。 “昏君!”裴妃噗嗤一笑。 “为了博美人开心,‘朕’何事不可为?”邵勋笑道。 裴妃捂住了他的嘴,道:“只在闺阁之间这么说倒无妨,但我怕你在外头得意忘形,说漏了嘴,以后不许胡乱说话。” “好,都听你的。”邵勋从善如流。 裴妃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邵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上次裴妃说过一句话“我也是女人”,从那以后他悟了,哪怕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太后,也有情感需求,有脆弱的时候,有时候甚至需要像哄不懂事的小女人一样,提供情绪价值。 做黄毛的,怎么能不懂这点呢? 更何况,孕妇的情绪更加不稳定,更需要温存。 “月底你就走吧。”良久之后,裴妃说道:“时间长了,恐惹人非议。” “你呢?” “我就留在考城。”裴妃说道:“再者,我也不喜欢去许昌。” 邵勋亲了她一口,稍稍用力搂住了她。 裴妃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现在知道胡乱招惹女人的坏处了吧?” 邵勋尴尬一笑。 本想来点歪理,说把基因扩散到更多雌性动物身上,是雄性的本能,但一看裴妃的眼神,只能装傻充楞。 “我若下了场,你家里那些女人,一个个……”裴妃轻轻掐了一下邵勋。 邵勋突然有些庆幸。 还好裴妃是他的主母,碍于身份,不能有太多非分之想,不然真的很麻烦了。 “最近一段时日,外间可能已经有风言风语了。吾儿来探视过几次,我都没见,把他打发走了,但他肯定有所怀疑。”裴妃又道:“也幸好你打赢了匈奴,不然的话,我亦不知局面该如何收拾。” 想到这里,她有些叹气。 两人之间,终究隔着一条身份的天堑。 “会有办法的。”邵勋说道:“待我扫平北方诸侯,届时还有何人敢说三道四?” “那你可要快点了,我今年都三十一了,就要老了。”裴妃心气渐渐顺了过来。 邵勋两眼望天。 这辈子,好像真是在为这些女人打工。 不过,亏吗?邵勋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主母,好像也不亏,那就够了! 再者,我为的是天下百姓。 格局啊格局,这才是我黄毛的格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一章 大王但内里坐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弥漫。 镇军将军府已经大变模样。 如果说之前仅仅只是一个庄园的话,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介乎于坞堡、城池之间的存在。 又厚又高的围墙,几与城池无异。 门楼、角楼的存在,又是坞堡的明显特征。 入得门楼后,有三进房屋,最后一进前甚至还挖了个小池塘,池塘旁边则是竹林,后面则是一字排开的四个谷仓。 前两进各置左右厢房,规模不小,但不是住人的,而是给幕府官员办公所用。 当然,我们都知道,幕僚也分三六九等。 在第一进左右厢房办公的多为诸曹掾之类的下级幕僚,以及一部分中级幕僚。 第二进左右厢房的多为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之类的中高级幕僚。 最后一进没有厢房,但单独辟出了几個房间,甚至安排了仆婢定期洒扫。 很显然,这里属于军司邵勋。 军司地位有多高,看看诸葛亮之于刘备就知道了。但问题是,有必要和主公家毗邻而居吗? 当司马毗来此拜访军司邵勋,下意识看了眼他的书房,隔壁就是母亲的居所,这谁安排的? “大王。”军谘祭酒闾丘冲捧着一个装文函的木盒,正从前院过来,见到司马毗时,连忙行礼。 “闾丘祭酒。”司马毗草草回了个礼。 这个闾丘冲,以前在太傅幕府当长史,后来入朝当尚书郎,现在又回来当军谘祭酒,兜兜转转,也是个小人。 “大王可是来见军司?”闾丘冲问道。 他不知道司马毗正在腹诽他。 他的“格局”岂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可猜度的? 在太傅幕府当长史,那是感念太傅的知遇之恩。 入朝为尚书郎,则是忠于天子,想要匡扶社稷。 现在回兖州幕府当军谘祭酒,则是想为桑梓尽一份力。 逻辑自洽,没有任何问题。在这件事上,闾丘冲的“道心”不会出现裂缝。 “呃,正是。”司马毗说道:“有些疑难正要请教。” 说完,他挥手让身后两人退去。 闾丘冲看了一眼。 那是新蔡王、任城王之子,在东海王身边伴学、游艺。 二人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入了内。 书房中还有一人,正是从山简幕府回来的卞敦,太妃介绍的,比闾丘冲还先出任军谘祭酒。 卞敦之父卞俊,曾为廷尉。 俊兄弟六人,曰粹、裒、纯、湛、精、俊,俗谓“卞氏六龙”,乃济阴大族,在兖州也是排前三的豪门巨室。 近十年来,因为战乱的关系,卞氏六龙散往各处。 卞粹被长沙王司马乂所杀,其子卞壸逃回老家,后到徐州幕府投奔大舅哥裴盾。 裴盾降赵固后,卞壸南奔建邺,任司马睿幕府从事中郎。 严格说起来,卞壸和邵勋算是事实上的连襟。 卞裒这一支一直在关西为官,都督某州军事,现在还住在关西。 卞纯这一支在蜀中。 卞湛曾任骠骑将军,卞精曾为司空,这两支一部分人南渡了,一部分人留在老家。 卞俊这一支同样南渡了,不过随着卞敦从荆州回兖州任职,倒算是逆行回流了。 邵勋的两个军谘祭酒都来自兖州,其实只是兖州幕府的一个缩影罢了。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幕府会逐渐本地化,最多再给青徐士人留点位置,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没机会了。 “任城王改封濮阳王一事,应无大碍。”卞敦正在向邵勋汇报:“自濮阳王臧被杀后,濮阳国已十年无主。这十年,朝廷多事,也没人给濮阳除国,或择宗室改封。” “那就这么定下吧。”邵勋说道:“任城王济改封濮阳王,任城国三县并入高平,我还要再安置一千八百余户‘百姓’。” “是。”卞敦应道。 陈公这是看上任城王的地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任城王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之前被司马越束缚在范县,现在被天子拘束在京城,任城国的任城、樊、亢父三县一直是朝廷委派的内史在管理。 任城王的封地上,亦只有五十名守士。此番匈奴入寇,任城国损失惨重。不过,比起来回拉锯过很多次的濮阳国来说,任城三县还是要比濮阳五县的产出高,对任城王司马济来说,这次改封绝对是一大损失,但他确实没办法。 至于邵勋安排的一千八百户“百姓”是什么人,卞敦接触了一些文函后,略略知道了,其实就是所谓的“府兵”。 陈公打算把义从军的步卒剥离出来,安置到任城三县,充任府兵。 再加上牙门军那批人,新高平郡十县将有五千七百府兵,算是兖东诸郡国的头号武力了。 而提到府兵,卞敦就觉得很费解,为什么叫“府兵”,而不是别的什么兵? 而且,他觉得陈公似乎在改制。 这种事情就比较敏感了,改革官制、军制不是一个方伯能做的,他没有这个权力。 好在陈公似乎比较小心,至今是把府兵作为屯田兵在使用,没有专门设立管理府兵的官员、官府。 卞敦猜测,这个官府肯定已在陈公心中酝酿许久了,应该叫“某府”。 想到这里,突然发现司马毗、闾丘冲二人进来了,于是起身行礼。 邵勋也起身行了一礼。 司马毗回礼。 军师是幕府名义上的二把手,司马毗还是要给予尊重的,因此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任城王改封一事,孤并未知晓……” 邵勋示意了一下,卞敦拿出一封写好的奏疏,道:“大王现在便可用印。” 司马毗心底有些恼火。 以前王府、幕府的各色印鉴都保管在太妃那里。太妃卧床不起后,印鉴便还回来了,因此一应公函、奏疏都得经他过目、用印。 现在是什么意思?完全把他当人形印章使? 邵勋、卞敦、闾丘冲三人耐心地等着他,无形的压力让司马毗喘不过气来,勉强笑道:“过会便让人取来印鉴。” 场中气氛一下子松动了起来。 邵勋笑了笑,道:“都是为大王基业着想。” “烦劳军司了。”司马毗笑道。 母亲生病之后、邵勋回来之前,他着实享受了一个月的权力。 诚然,理政是十分枯燥的,毫无乐趣可言,但对他来说十分新鲜,看着幕僚以及赶来述职的官员们那毕恭毕敬的眼神,别提多受用了。 他现在还没厌烦,正在兴头上,突然之间被人拿走了“玩具”,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才是东海王、镇军将军、都督兖州诸军事? 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换一个军司。 好吧,司马毗不傻,他知道这个军司换不了,也没必要换,只是有些情绪罢了。 唔,今天来此蹲守邵勋,可不是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司马毗定了定神,悄悄咽了口唾沫,轻声问道:“军司既已探望过母妃,不知母妃疾愈否?” 闾丘冲还不明所以,卞敦却已低下了头。 大王没那么傻吧?这是要掀盖子? “未曾。”邵勋看了他一眼,回道。 “那就该延请名医——” “大王无需操心此事。”邵勋不悦道:“静养数月即可。” “为何?” “今年以来,贼寇屡屡渡河南下,袭扰陈留、濮阳、东平,践踏禾稼,烧毁房屋,令百姓居无定所、口中乏食。九月之后,匈奴数万步骑突入兖州,流毒数百里,死伤无算。”邵勋说道:“太妃理政,看着各地飞来的奏报,忧愤不已,故致此疾。” 司马毗不说话了。 邵勋心中不爽,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兖州这副烂摊子,是那么容易理顺的?别看我今年打赢了匈奴,但豫兖二州有十三个郡国受到匈奴侵掠,明春青黄不接之时,不知有多少人饿肚子。在自己的地盘上打仗,即便打赢了,损失也很大。大王但内里坐,外事我来处理便可。” 司马毗心中憋屈,但讷讷不敢言。 邵勋向他点了点头,径直离了书房。 穿过庭院之时,幕府僚佐、小吏纷纷向他行礼。 就连糜直派在此处的五百兵卒,都用东海乡音向他打招呼。 邵勋含笑致意。 这个幕府,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他的一样。 相信再过几年,就不仅仅是表面上如此了,而是真的彻底由他一人说了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二章 南阳与秦州 十一月底,有客自许昌来。 范阳王妃卢氏在看到南阳王妃刘氏的时候,还是比较尴尬的。 不过,在裴妃的开解下,两人之间的芥蒂很快消除了。 毕竟,刘氏经历了那么多,对有些事没那么执着了。 “你还在写思妇诗么?”刘氏一边缝制着小儿用的衣物,一边问道。 卢氏有些脸红,怎么大家都知道她这个爱好? 思妇诗是一个诗坛流派,曹植就很喜欢写。 范阳王虓常年在外征战,卢氏闺中寂寞,就喜欢读写一些思妇诗,有时候还会寄给范阳王,只可惜甚少得到回应。 “小禾,你怎么也……”卢氏看向刘氏,轻声问道。 刘氏觉得自己应该悲伤一点,至少眼圈一红,但可耻地失败了,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想多说。 “你那两个家臣都投郎君了,带着两百护兵,在广成泽看管屯丁俘虏。”卢氏又说道:“流华院我也不要了,就给你吧。” 刘氏没有推辞。 带过来的钱几乎用光了,不然的话,韦辅、梁臣至于为陈公干活么? 她唯一的住所南阳王府,位于洛阳城东,并不安全,甚至可能已经毁于战火。而在洛阳城中,南阳王并没有置宅,不然当初她也不会住到范阳王府去。 熏娘愿意把广成泽的流华院送给她,再好不过了。该院有田地,有庄客,至少衣食有着落了。 “熏娘,当初我对你说了些重话……”刘氏这下的眼圈是真的红了。 “无妨。”卢氏抱住了刘氏,亦有些哭音,道:“我们几人,当年情同姐妹,一起游艺。乱世来后,就只剩下你我还有花奴三人了。” 司马越四兄弟之中,新蔡王腾的正妃于邺城不知所终,高密王病死后,正妃返回青州,亦不知所终。 如果刘氏没来洛阳争夺家产,南阳王妃的下场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卢氏自范阳王死后,更是过得战战兢兢,怕被人吃绝户。 五個好姐妹,现在只有三人在此聚首。 卢氏、刘氏想到此事,忍不住哀伤哭泣。乱世之中,即便贵为王妃,亦不得免。 “现在苦尽甘来了。”哭完之后,卢氏抹了抹眼泪,感叹道。 她的无心之语,却让刘氏脸有些红。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志防线已经岌岌可危,尤其是在好姐妹的瓦解下,快要彻底崩溃了。 她觉得不该这么沉沦,于是软弱地挣扎了一句:“陈公也不是好人,他把我们这一系的女人都弄了回来给他生孩子。” 说完,似乎感觉不妥。 对面的卢氏果然闹了个大红脸。 她昨天来的,直接被郎君抱入房中,当悠长满足的叹息声响起后,后面完全迷糊了。 体型娇小的她好像被郎君抱在怀里,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别乱说。”卢氏啐了一口。 刘氏低下了头。 其实,她有些不太喜欢熏娘过来,心底总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花奴喊我过来,伱可知是为了何事?”卢氏问道。 “她——可能想一步步让你们知道些什么吧,我也说不好。”刘氏叹了口气,失落感愈发严重了。 如果花奴不顾他人看法,入邵府为妻妾,这边可就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已经不是失落,好像是恐惧了。 偏偏她还没名没分地为陈公生了个女儿,却什么都没有。 她觉得该找个机会,私下里去狠狠骂一下那个人。 “小禾。”卢氏抓住了她的手,道:“待花奴生完孩子后,我们再一起踏青游艺。不,不光明年,以后年年如此,如何?” “好……”刘氏软弱地回了一句。 说这话时,她感觉自己的脸莫名地烧了一下。 完蛋了,所有人都在拉她下水,自己还不是很想挣扎的样子。 “嘻嘻。”卢氏一笑,又道:“听闻郎君很欣赏梁臣、韦辅,打算委以重任呢。” “啊?”刘氏清醒了过来,问道:“他俩能担纲什么重任?” “小禾,你当了那么久南阳王妃,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么?”卢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刘氏似有所悟,又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南阳国是你家的!”卢氏气鼓鼓地说道:“梁臣乃关西大将,虽然是梁氏疏属,但在卫将军梁芬面前也可腆着脸叙一叙家谊。韦辅是南阳王心腹家臣,出身京兆韦氏,乃关中豪族。你带来的二百护兵,亦是关中骁锐。服侍你这个关中主母的婢女,甚至都是各大家族、氐羌酋长送来的,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刘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梁臣、韦辅若要外放为官,一定会来向我辞行的。”刘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卢氏突然语塞,只好实话实说:“昨晚我才向郎君提议的,没那么快。” “谁教你的?是不是花奴?”这个时候,刘氏突然聪明了起来,问道。 “是……”卢氏说道:“郎君昨日收到军报,王如被手下斩了头颅,送往梁芬营中,襄阳已为其所克。花奴听完后,给郎君支了个主意,让韦辅、梁臣带人前往南阳国,招抚关西流民,制衡一下梁芬。如果你愿意,南阳王太妃也可去封国。” 刘氏这才明白了过来,暗叹这些时日一直陷入在某种情绪中不可自拔,根本没关心外间的局势。 丈夫被匈奴抓走了,传闻已被刘汉所杀。 她的长子、南阳王世子司马保今年满十六岁,在匈奴入侵关中前,担任西中郎将,出镇秦州上邽,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听闻已袭爵南阳王,并未投降匈奴。 “小禾。”卢氏凑近了过来,低声说道:“花奴说郎君最实在不过了,你若有用处,他马上就会过来嘘寒问暖,对你好的。” “呸。”刘氏啐了一口,道:“我……我恨他还来不及。” “小禾。”卢氏又道:“乱世之中,女人总得有个依靠,不然会是什么下场?” 刘氏默然不语。 她想起了考城人心惶惶的时候,那个人跃马高岗,一呼百应的样子,英武男儿的气息几乎充塞天地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烦意乱,道:“他就靠女人成事么?” 卢氏闻言,偷笑了一下,道:“郎君落魄的时候,从我这拿了好多钱。” 刘氏噗嗤一笑。 她知道,说什么靠女人成事,只是笑谈罢了。 陈公领军征战,屡破顽敌,功劳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再会逗女人开心,如果不能在高平城下摧垮匈奴骑兵,一切都是白费。 “小禾。”卢氏拉着她的手,道:“以后我们三个,可以手挽着手一起踏青,谁都不要走散,好不好?” 刘氏没有回答,只道:“陈公只当我是仆婢……” 说完,感觉这语气有些不对劲,顿时臊得慌。 卢氏看她脸上的表情,暗暗松了口气,嫂嫂交代下来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他就是个势利之人。”卢氏吐槽道:“安心等。” ****** 为了等待梁臣、韦辅二人,邵勋推迟了行程。 十二月初五,韦辅、梁臣二人快马赶到镇军将军府。 “关中局势又有大变。”邵勋摊开了一幅地图,道:“刘曜兵不过万人,屡吃败仗。(贾)疋等连战连胜,声势浩大。看样子,光复长安指日可待。” 现在关中有两路反汉势力。 其中之一是安定太守贾疋的部队,号称五万,实际数字估计在两万以内。 另外就是以扶风太守梁综、雍州刺史麹特、新平太守竺恢为首的部队,号称十万众,实际估计三四万人。 刘曜、赵染二人加起来也就两三万兵,劣势十分明显。 而且,贾疋、梁综起兵后,关中晋、胡之人纷纷响应,他们的骑兵固然比匈奴人少,但也少不了太多,因此没那么好对付。 刘聪如果不增兵关中,光靠刘曜顶不住。 “关中光复后,朝廷会让南阳王都督雍秦梁益四州吗?”梁臣一听,精神大振,问道。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想什么好事呢?谁打下来归谁。 司马保蜗居秦州,他有胆量来长安吗?贾疋这种人,会甘心把关中交到一个少年手中?他就没有野心? 梁臣很快就想明白了,叹了口气。 “关中之事,其实仍有可为之处。”韦辅说道:“武关在朝廷手中,若经此西行、北上,可至京兆蓝田。” 邵勋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南阳王镇秦地数年,多有旧部,你等能不能招揽?” 梁臣、韦辅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喜。 若能得陈公帮助,他们也能在关中分一杯羹? “或可一试。”韦辅说道。 “唔……”邵勋说道:“我这两日便回许昌,你二人把部众都带过来,让我瞧一瞧。” “遵命。”二人齐声应道。 “南阳嗣王在上邽,可能联络一番?”邵勋又问道。 司马模没死之前,为了给儿子搞位置,驱逐秦州刺史裴苞。 裴苞无奈,奔安定,但刺史之位一直没变,还在他身上。 后来,司马模举荐自己儿子司马保镇守上邽,朝廷准许了。 所以,司马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可不简单,他与邵勋的身份差不多:“西中郎将东羌校尉镇上邽”。 因秦州无都督,司马保的这个职务就是事实上的秦州都督。如果再搞定贾疋、裴苞等人,司马保就能控制秦州全境。 “贾疋与嗣王不睦,怕是难。”韦辅说道。 “嗣王才十六岁,孤身镇守上邽,你等觉得可能长久?”邵勋又问道。 梁臣、韦辅难以回答。 嗣王才去了上邽几个月而已,确实不好说。 而且,有些事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清楚?嗣王身体巨肥无比,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看书,别说御下的本事了,他连这个想法都没有,说白了,就是“暗弱无断”。 再者,可能是体肥的关系,嗣王好像有点痿疾,不能御妇人,这就是当初南阳王次子黎明明已经过继给范阳王了,却一直被留在长安的原因。 “司马黎还在流华院?”邵勋问道。 “是。” “你等先去拜会下太妃。”邵勋说道:“开过年来,或奉太妃之国,招抚关西流民,好生守着封地,若有什么困难,自可找我分说,能帮的一定帮。” “陈公高义,感激不尽。”韦辅、梁臣二人说道。 “不是白让你二人帮忙。”邵勋笑道:“在南阳积蓄完实力后,如果关中有变,局势向好,你等便去一趟秦州,联络嗣王。顺便——帮我买马,如何?” “此事易耳。”二人松了口气,应下了。 邵勋也松了口气。 没有马肯定是不行的。与匈奴的战争结束后,算上缴获,尚余马一万六千余匹。 北宫纯、王瑚等人已率军离开,邵勋为他们补足了马匹战损,甚至额外给了一些酬谢,如此只剩一万二千余匹。 高平国设立府兵后,本来要全部给马,后来没舍得,只挑了一部分相对精锐的,给马一千五百匹、赐铠千副——这批府兵,大部分人既无铁铠,又无马,拉低了府兵的平均素质。 以前安置的府兵马匹也有缺损,再给数百匹。 如此一来,差不多就剩一万了。 挑出一部分有生育能力的母马或未去势的公马,与广成泽没舍得调拨出去的千余匹马合作一处,总计三千余匹,继续在广成泽放牧,繁衍生息。 最后剩下的不到八千匹,全部供义从军——抓了部分俘虏后,已扩充至三千骑——及亲兵日常训练、骑乘用。 马是消耗品,还是得买,最好建立长期交易渠道,秦州是一个很不错的窗口。 忙完这些事后,十二月初七,邵勋离开了考城,返回许昌,开始筹备迎娶之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三章 集市 正逢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鄢陵县南的洧仓十分热闹。 不少大车拉着粮食、布匹以及其他各色商品前来交换。 许是沿袭下来的传统,各色货物都有固定的地段。 庾琛在狭窄的街道上行走着,慢慢品味。 庾家庄园就在洧仓以北七八里,回来两天后,闲着无事,便出来逛逛。 此时他正走过一片菜摊、肉案区,野鸡、野鸭、野兔、野鹿等随处可见,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猎人、肉摊主们看见庾琛后,叫卖声更热烈了。 即便快要过年了,即便今年收成不错,即便今年颍川没遭受兵灾,但普通百姓也不太舍得拿布匹、粮食来换肉。 现在买肉的就几类人—— 坞堡部曲,他们不是奴婢,可娶妻,可有私人田产,手头没那么紧。 工匠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尤其是打制武器、农具的铁匠,无论是给坞堡帅干活,还是自己单干,日子都不会太差。 商徒,兵荒马乱的年代,商徒要想出门做买卖,一般会召集一百至数百不等的护卫,这些人多半都是本乡本土的,逢年过节多少给点酒肉意思意思。 最后一类自然是庾琛这类地方豪族了,他们有时候甚至能把一个集市上的肉全给包圆了。 “在汲郡数年,乡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别说集市了,连人都没见过几个。”庾琛停下脚步,看着人头攒动的集市,突然间感觉有些不真实。 汲郡和颍川,仿佛两個世界。 当然,他也知道,颍川本来就比汲郡富庶,集市也更热闹,但差距这么大,却还是让他震惊了。 战争对百姓生计的摧残,委实太大了。 “阿爷既然离了河北,何必再惦念呢?”跟在身后的庾亮说道:“梁国离得很近,好生打理一番,将来必有用处。” 在此番匈奴入寇之中,梁国也遭难了,而且远超陈郡。乞活军被打得大崩溃不说,诸县乡也惨遭掳掠,不少人灰心失望,已准备南渡了。 按照陈公的办法,肯定是要在梁国大量安置流民百姓的。 父亲从汲郡带回了两千余户,这会还在濮阳暂歇,正月里就要南下梁国。 乞活军余众三千多家,已经开始安置了,从今往后都是梁国百姓,不再是这个军那个军的。 将来多半还会设屯田军。 这几套下来,梁国就会慢慢发生深刻的变化,庾亮已经在陈郡看到了这一切的变化。 执掌陈郡、梁国两地的人,只会是亲信中的亲信,前途怎么样,不消多说,更何况—— “阿爷、兄长,我买了一件首饰,好漂亮。”妹妹庾文君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庾琛看了女儿一眼,苦笑不已。 都要嫁人了,还这么天真。 他懒得管这些了,继续往前走,待看到很多日用品时,停了下来。 廉价的土麻布、梳子、篦子、瓦罐、水缸、陶土器皿、木桶、竹篓乃至各色农具…… 沉思片刻之后,他喊来一名随从,让他回府喊人。 跟着他一起南撤的汲郡官吏,一部分在濮阳,一部分就住在他家庄上。 撤退之时,也从汲郡带了一些钱财回来,他打算把集市上的这些日用品都买下来,发给随他南下的百姓使用。 别看这些日用品不起眼,但生活中真的不能缺少,集市上既然有,干脆全买下来好了,老实说还不一定够用呢。 他继续往前走着。 庾亮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自顾自描绘着庾家未来美好的前景:“阿爷你不知道,儿下直后,天天有幕府同僚来拜访。昨日,安成周氏的周谟还送了一车礼物过来,说是以前有些误会,哈哈。” 庾琛停下了脚步。 庾亮不明所以,看着父亲。 “你最近帮陈公做了哪些事?”庾琛问道。 “近两月在替银枪军招募新兵,一共两千七百九十余人,前几日才募齐,眼下正在许昌城下整训。” “陈公满意吗?” “当然满意了。”庾亮这也不是说假话。 跟着陈公、吴前等人招募新兵好几次了,他现在也知道招什么人合适。 新兵的家人迁移而来之时,一应安排井井有条。 在这些庶务方面,他还是非常胜任的,陈公也夸奖过几次。 “以后你——”庾琛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回去再说。” 庾亮感觉到父亲不是很高兴,默默点了点头。 走着走着,稍稍落后两步,看妹妹她们几个在干嘛。 庾文君和四个小姐妹头戴惟帽,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得不行。 有马车不坐,非要下来走,一路走一路看,然后买了不知道多少冤枉东西。 但她们兴致勃勃,说说笑笑,那青春洋溢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有一说一,邵勋后宫里的人以成熟稳重的居多,像眼前这五只小白兔一样的,却一个都没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你别说,有时候可能有奇效。 逛集逛到近午,一行人便乘车返回了庄园内。 用罢午饭后,五只小白兔凑到了庾文君的闺房内,头凑在一起,看着一本压箱底的画册。 册名“嫁妆画”,乃世家大族女子出嫁前的必修科目。 小白兔们越看越脸红。 嫁妆画,顾名思义教妻子如何与丈夫行夫妻之事。 世家大族给出嫁女儿普及这方面的知识,原因很多。 其一,让她们别害怕。 为此,画里面会把女人的表情画得很唯美,好像非常享受一般,再配上一点艳词小曲,破除她们对这些事情的恐惧心理。 庾文君看完后,递给了表妹毌丘氏,然后趴在榻上,捂着脸偷笑。 毌丘氏胆子稍大一点,但也看得满脸通红。末了,还傻傻地问了一句:“不是说很痛的么?” 这话一出,其他几只小白兔尽皆一颤,颇有些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 庾文君也不笑了,脸色有些发白。 不过,她的神色很快坚定了起来,更是有种英勇就义的表情。 “文君,你把我的腿掐痛了。”毌丘氏抱怨道。 庾文君脸一红,慌忙缩回了手。 “我听闻,陈公班师之后,在考城住了月余。”女诸葛荀氏把嫁妆画递给下一人,说道。 殷氏接过嫁妆画,瞄了一眼,立刻羞得无地自容。 羞过之后,又忍不住瞄了一眼。 然后再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再偷瞄一眼…… “在考城——做什么?”庾文君又掐住了表妹的大腿,下意识问道。 “元规曾经说漏过嘴,东海太妃……”荀氏不动声色地说道。 众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向荀氏,女诸葛果然是女诸葛,只是…… 庾文君掐得更用力了。 毌丘氏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她担忧地看向表姐,紧紧抓住她的手。 “其实不用太担心。”殷氏悄悄收起嫁妆画,低声说了一句。 众人又把目光投向她。 殷氏更紧张了,结结巴巴说道:“颍川……颍川士族本为一体,陈公是明白人。” 说完这句话,头几乎要低到脚背上去了。 荀氏不由地多看了殷氏两眼,稚气与端庄并存的小脸上有些不开心,她终究还没修炼到可以波澜不惊的地步。 理了理思绪后,荀氏继续说道:“方才回府之时,看到许昌陈氏的人来拜访。陈良辅为颍川太守,原寿春度支校尉陈颜跑回来后,又入幕府为僚佐,他们家不会支持别的什么人,只会支持颍川自己人。” “前些时日,长社钟氏的人上门,要与叔预(庾怿)结亲,他们也不会支持外人。” “琪娘的兄长——”说到这里,荀氏拍了拍殷氏,道:“已自带部曲投军,要为陈公效力。蒲桃的两个兄长,为陈公教授武学生。就连璇珠家,也要为陈公市买江南货物,贩来北地,以充军需。不要怕。” 正如荀氏所说,庾、荀、殷三家,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陈公支持。 远在江南的毌丘家也派人抵达了鄢陵,年后会有人入仕幕府或郡县,同时会帮着建立豫州、江东之间的商贸线路。 这几家之外,颍川乃至整个豫州的士族,这会都在往许昌赶,为此年都不过了。而抵达许昌之前,无一例外都会特意来一趟鄢陵,到庾家庄上拜会一番。 有些人完全就是躺赢,因为邵黄毛的根基就在豫州,尤其是豫西这一片。 父亲是梁国内史,伯父是高平太守,另一个伯父在朝任侍中,大哥是幕府参军,三哥本在朝任小官,马上要去阳夏担任县令。 闺蜜团的姐妹们,家里也在通过各种方式,为陈公的事业添砖加瓦…… 荀氏说完后,殷氏悄悄抬起头,把嫁妆画塞到庾文君手里。 庾文君嗔了她一眼,但还是悄悄收了起来。 关键时刻,还是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靠得住。 外面下起了雪,扑簌簌地打着窗棂。 婚期临近,五只小白兔终于不再那么没心没肺了。嫁妆画让她们意识到,很快就是邵家妇了,从今往后没人会再无条件宠着她们、迁就她们,她们会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 雪越下越大,庾家庄园外的道路上,车马络绎不绝。 河南大地渐渐完成了新的政治洗牌,以颍川为代表的士族政治集团再度成型。 几乎与此同时,邵勋则在不断收拢土地,安置府兵,扩大募兵,慢慢打造一个武人军功集团。其标志性事件,当属最近一口气征辟了十余名伤退的银枪军、府兵军官入许昌幕府、陈郡公府担任下级僚佐、小吏。 而在幕府过了一圈后,将来安置到郡县中,阻力就没那么大了。 当军人有了升官途径,一个政治集团也就渐渐成型了。 依靠士族支持,与士族结亲,但又想方设法培养士族之外的政治势力,黄毛果然满身反骨。 (驴口吐白沫了,生产队快拿点萝卜抢救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四章 亲迎 不知不觉间,永嘉六年(312)的元旦到来了。 瑞雪之中,邵勋站在原野中看着这个冰封的世界。 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无论是战争、商业、农业还是别的什么。 但在这个刚被挂上邵府牌匾没多久的宅院外,却车马如龙,即便是正月初一,依然忙碌不休。 邵母刘氏从外间挑了一筐芜菁回来,两名婢女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满脸无奈之色。 “再过些时日就成婚了,却整天袖手闲逛,跟无事人一样。”母亲轻飘飘的话语从耳边飘过。 “阿娘说得是。”邵勋点了点头。 话语钻进左耳,很快从右耳飘出,消散在冷风中。 母亲回去给他做爱吃的菜了,邵勋反倒愈发袖手自得了,在野地里四处闲逛。 “外间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吧?”父亲邵秀又不知道从哪处飘了出来,低声提醒道。 “阿爷放心。”邵勋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小时候喜欢招惹是非,与人打架。大了喜欢招惹女人,唉。”邵秀回家了,帮刘氏择菜。 他俩养尊处优几年,确实不再干杂活了。但儿子回家,母亲会亲自下厨做饭,父亲则陪着儿子喝两口。 院子里传出一阵笑声。 三弟邵璠的新妇曹氏出身洛阳大家,却也在陪母亲下厨,表现得十分积极。 大侄子邵慎也来了,先被邵勋检查了一番武艺、功课,临走之前,居然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二叔速速娶妻,娶完我也能娶了。” “想得美。”邵勋嗤笑一声:“小妹还没嫁出去呢。” “啊?”邵慎傻了,还有这个前置条件? “骗你的,好好温习功课、锤炼武技。”邵勋笑道。 大侄子灰溜溜离去了。 嫂子张氏带着侄女给他行礼,邵勋回礼,然后继续站在外面吹冷风。 院子里的欢声笑语越来越热烈,但所有人的注意力中心都在邵勋身上。 这就是全家主心骨。 “郎君快回去,看看礼服。”乐氏牵着金刀走了过来。 邵勋一把抱起儿子,用胡须扎了扎,逗得金刀咯咯直笑。 邵勋亦哈哈大笑,父子其乐融融。 不过他很快笑不出来了,因为胡须为儿子紧紧拽着,疼得不行。 乐氏笑着将金刀抱过去,才解了邵勋的狼狈。 金刀三周岁,按虚岁算四岁了。此时躲在母亲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邵勋,看了一会后,又伸出手来,要父亲抱。 邵勋一只手抱住儿子,另一只手牵着岚姬。 岚姬有些抱怨他三天两头出征,班师了也不知道人在哪,以至于金刀出生三年了,她都没能怀上第二個孩子。 看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邵勋有些感动。 几年了,她从当初的满腹幽怨变成了相夫教子的淡然,经历了岁月的沉淀,愈发有味道了。 “这几年,辛苦你了。”邵勋突然说道。 岚姬先是有些讶然,随即有些感慨。 她还记得幽禁许久重获自由时,他带她骑马、打猎、射箭的事情,那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感动。 或许,那时候他对她太好了吧,以至于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但这些事情不能让他知道,免得他得意忘形,以后对自己不闻不问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乐岚姬抱了抱孩子,幽幽说道。 邵勋拉紧了她的手。 岚姬在家中的风评很好。 母亲曾私下里对自己夸奖岚姬“不愧是太弟妃”,让邵勋直接傻了——这种夸奖真的很奇怪。 父母对她很满意,妹妹拿她当偶像,侄女、弟媳也喜欢往她跟前凑,简直混得如鱼得水。 “你这几天心神不宁,为何总在外边转悠?”快进家门时,岚姬突然问道。 “没什么。”邵勋不想坦白。 “她不会来了。”岚姬说道。 “嗯?” “羊献容不会来的,放心吧,我把她劝回去了。”岚姬掐了一下邵勋,说道。 “这……”邵勋松了一口气。 这些个女人,爽的时候是真爽,麻烦的时候也是真麻烦。 关键是她们真的能制造麻烦。 像宋祎这种小透明,压根不会造成任何烦恼。 像荆氏这种女人,一直在勾引他,他想玩也就玩了,荆氏也不敢赖上他。 但羊献容一旦赖上他,艹,当场身败名裂。 “过个年也不轻松啊。”邵勋尴尬一笑。 岚姬白了他一眼,又问道:“裴妃生了什么病?熏娘急匆匆赶过去探视,又急匆匆回来。” 邵勋无言以对。 岚姬不想放过他,问道:“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作为军司,可得帮忙遮掩一下,不然幕府人心离散,恐不久矣。诸郡国士人,也未必全听伱的,白白为别人做嫁衣。” “桃奴,这几天我都陪你,哪都不去。”邵勋投降道。 岚姬捂嘴一笑,快走几步离开了。 金刀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一脸茫然。 “儿啊儿,长大后老老实实读书练武,别拈花惹草。”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叹道:“下午让奶娘带你。为父要养精蓄锐,没空陪你玩了。” ****** 不同朝代有不同朝代的礼制。 国朝建立后,荀觊奉命撰新朝礼制,成百六十五篇,合为《五礼》。 其中,婚冠之礼被纳入吉礼之中——皇帝纳妃嫔之礼则单独列为“嘉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结婚六个步骤中,目前只剩一个“迎娶”了,即新郎亲自上门,将新娘迎回家。 为了此事,曹大爷作为媒人在中间沟通过,大致有两个方式。 一是庾家提前住到许昌来,邵勋上门迎娶。 二是邵勋亲自前往鄢陵,将新娘迎回许昌,再举办婚礼。 最后选了第二种。 提前一天出发,当天傍晚抵达。 第二天一早迎亲,傍晚回到许昌,黄昏时举办婚礼,刚刚好。 正月十九,邵勋穿上了礼服,准备出门迎亲。 说到礼服,国朝大体有两种流派。 其一是遵循汉魏以来旧俗,即“玄纁”礼服,上身黑色,下身红色。 其二是白色。国朝尚白,且魏晋以来,很多士人鄙俗礼教束缚,故用白色礼服,甚至影响到了皇室,太子纳妃时就有过白色礼服。 邵勋身上的这套还是传统的黑红色礼服,与家人告别之后,大侄子邵慎率百骑先行,当先导路。 蔡承、刘灵、垣喜三人带着三百余亲兵,护卫在邵勋身边。 在许昌城下屯驻的银枪军出动了五幢三千战兵、许昌世兵又被征集了三千辅兵,由侯飞虎统率,紧随其后。 浩浩荡荡数千人的迎亲队伍,在河南大地上颇为罕见。 更别说行进过程中,鼓角争鸣,刀枪森严了。 说难听点,太子纳妃都不一定有这种排场。 作为河南大地上的头号军阀,邵勋将这场婚礼给利用到了极致。 午后申时,全军渡过洧水,傍晚时分,抵达庾家庄园外,扎营屯驻。 正月二十,天还没亮,庾文君就起身了。 婢女们忙来忙去,准备各色物事。 四位媵妾凑在一起,为庾文君化妆、换衣服。 步摇、鬓花、同心雀钿…… 白绢衫、七彩杯文绛裤穿在最里面,然后是紫碧襦、绛纱复裙、绛绫袍(具体穿戴搭配方式可参照甘肃前凉墓出土文物)…… 穿戴打扮完毕后,庾文君在铜镜里一照,脸有些羞涩。 她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自己还是个六岁的小女孩,他一定没想到十年后的我,会嫁给他为妻吧? 庾文君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感觉今天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从今往后,她要陪伴在他的身边,侍奉他的爷娘,照顾他的弟妹子侄,养育他的孩子,可能还要为他担惊受怕,可能还要生气流眼泪,更多的可能还是相濡以沫的甜蜜——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想了太多太多。 四位媵妾亦有些呆滞地看着庾文君。 盛装打扮的她,居然如此惊艳。如果再等几年,这将是一朵盛开的美艳鲜花。 陈公眼睛真毒,早早就指名要娶文君,偏偏文君还很喜欢他。 一时间,四人都起了些小心思、小失落。 哪个女人不想这样呢?谁心甘情愿当媵妾呢? 外间已经有人在催了。 几人应了一声,然后扶着庾文君出了闺房。 盛装的庾文君见到熟悉的家人时,羞涩地低下了头,眉眼间全是幸福的喜意。 待见到眼圈微红的母亲时,突然间有些难过,于是提着裙摆走了过去。 她强忍住了眼泪,担心把妆容坏掉,只是紧紧抱住了母亲。 毌丘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神色间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到了最后,只叹息一声,道:“你长大了,他那么喜欢你,应该不会让你受委屈。” 说完,将一袭细纱盖在女儿脸上。 少女并不知道母亲话语中的真意,只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庾琛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任母女俩叙别情。 眼见着时间差不多后,便挥了挥手,让长子庾亮带着妹妹出门。 “呜——”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很快,数百名军中鼓吹手卖力地演奏了起来。 庾家庄园之外,钟罄齐鸣,嘉乐奏响。 见到新妇出来后,鼓乐暂停,将士们齐齐拜倒在地。 风呼呼吹着。 庾家兄妹吓了一跳。 围观之人亦被震撼到了,下意识不敢说话。 整整上万将士,鸦雀无声地拜倒在地。 一身黑红色的大将从白马上下来,缓缓走向新妇。 静静对视一眼后,邵勋有些抵挡不住少女眼中满溢的幸福和炽热的爱意,引她坐上了车。 鼓乐之声再起。 曾经在高平城下大破匈奴的骑军高举彩旗,护卫左右。 角声响起。 曾经横行于匈奴骑兵之中的银枪劲卒,全副武装跟在后面,护卫他们的主公、主母。 上万大军走了好久才次第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庾家庄园外观礼的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喧哗声四起。 有那多愁善感的妇人,更是用嫉妒欲死的目光看向远方。 作为女人,一生有这一回的排场,少活十年都愿意。 男人则没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主要议论陈公这场婚礼的政治意义。 军阀与地头蛇的合流,便是这场婚姻的本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五章 昏礼 王衍果然信守诺言,来许昌参加了邵勋的婚礼。 儿子王玄、女儿王景风、王惠风都没来。 王玄在家祭扫、待客,王惠风没兴趣,王景风则是破防了。 作为太尉,他和曹馥坐在一起。 附近还有荀藩、刘暾、郑豫、裴康、羊冏之、卢志等人——好家伙,朝堂与地方上的核心人物都到齐了,怕是天子办宴会人都没这么齐。 此时婚礼已经过半,众人也喝得微熏。 王衍抬眼一看,庭院东南角落里有群二十啷当的年轻人,跪坐在案几后,腰背挺直,喝酒之时一饮而尽,非常豪爽。 他知道,那都是银枪军的将校,还是比较高级的那种。 曾几何时,这类兵家子根本上不得台面。但到了永嘉六年的今天,他们已经渐渐崭露头角,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其实并不奇怪啊。 他们的“邵师”、河南最大的兵家子,已经娶了颍川世家大族之女为妻,这件事本身就在宣告兵家子势力的崛起。 “群贤毕至啊。”王衍心情复杂地笑了一声,道:“就连徐州那么远的地方,都有士人来恭贺。” 荀藩笑道:“陈公本就出身徐州,寻常罢了。” 除了东海王氏外,来的都不是什么大家族。 如彭城刘氏、东海糜氏、兰陵萧氏、东海何氏等等,都是些地方上不起眼的小家族。 甚至于,就连徐州的地方豪强,都攀附了过来。 方才那个姓到的徐州土族就是,明明没受到邀请,却遣家中嫡长子来贺,放下礼物就走,攀附之心十分热切。 王衍放下酒碗后,越想越不是滋味。 景风明明与陈公自高平同乘一车回来的,却——什么事都没有。 一步慢,步步慢。 一时犹豫,良机错失。 当他终于决定舍弃面子,愿意把女儿嫁给陈公为妻时,陈公又上了个新台阶。 当他又纠结良久,决定降低标准,再舍弃点面子时,陈公好像又没什么兴趣了。 思来想去,总是因为面子作祟。 王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过,当想起女儿惠风那清冷的眼神时,他又犹豫了。 罢了!王衍叹了口气。 裴康看了王衍一眼,心中稍感安慰。 这老货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看到他吃瘪的样子,裴康就很得意。 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家女儿的处境,心情也没那么好了。 没名没分的,肚子都大了,怎么想的?至不济,也得弄个并妻之位啊,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嫡子、嫡女。 思来想去,干脆和王衍碰了一杯,各自饮下。 临时账房之内,胡毋辅之看着礼单上各色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金银器具、骏马玉石的数字,嘴巴张得老大,久久无法合拢。 端起酒碗灌了一口后,他才平复了心情。 娶妻居然是個绝好的敛财手段! 陈公若是多娶几次妻,岂不瞬间变成石崇那样的天下第一富豪? 发财了,真的发财了。 他放下酒碗,推开后墙上的窗户,看着横七竖八停在那里的车辆,眼冒精光。 这可以买多少酒啊,怕是喝到死都喝不完!带上儿子一起喝还是喝不完! 陈公真是威震中原,巴结他的人太多了。 以前可能还看不太出来,但结婚之日,哪怕没被邀请,很多人也不介意送上份礼物,结个善缘。 感慨一番后,他坐回了书案前,继续记账。 此时婚礼已近尾声,蔡承匆匆进来,递了一份新礼单给他,让他记上。 胡毋辅之拿起一看,傻了。 居然是梁皇后遣人送来的礼物:紫縠(hu)襦、绛纱绣縠襦、七彩杯文绮被、绛石杯文绮被、紫碧纱纹绣缨双裙、碧玉瓶…… 林林总总数十件,多半是宫中所用之物。 听闻梁皇后与庾家小娘自小相识,关系匪浅,看来没错了。 只不过——这是避着天子暗中送的吧?胡毋辅之八卦地奸笑两声,又喝了一大口酒。 外间的宾客已渐渐离席散去了,仆婢、亲兵们开始收拾桌案。 胡毋辅之翘倨着腿,坐在账房内,突然间哈哈一笑,道:“当年见陈公在田野中躬耕,我便知有今日,壮哉!” 笑罢,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一个蓬勃向上的幕府,一个不断壮大的势力,就能让人心怀激荡,汹涌澎湃。 干劲都足了许多! ****** 庾文君紧张地坐在婚房内,时不时抬眼望向外面。 她的心情有些纠结,既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夫君,又有些害怕。 到最后,只剩下羞涩与甜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有夫之妇了。 四位媵妾也在房间内,各自忙活着。 有人在温酒切肉,有人在整理床铺,有人在准备彩结,有人在准备器具。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 众人都紧张了起来,庾文君更是吓得正襟危坐。 邵勋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妻子,微微一笑,走了进来。 “夫……夫君,还请共用一牢。”庾文君起身行礼,紧张地说道。 “好。”邵勋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道:“以后还要过一辈子呢,勿要紧张。” 庾文君脸上又飘起两朵红云,轻轻挣开手,坐到了西面。 邵勋坐到东面。 荀氏轻轻切着肉,放到二人中间。 两人分别拿着筷子,夹起肉片,放入嘴中品尝。 此谓“共牢而食”,指的是新婚夫妇同食一盘肉,也是他们成婚后一起吃的第一顿食物,寓意将开始共同生活。 邵勋一边吃,一边看着新婚妻子。 庾文君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脸上越来越红,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 一盘肉很快吃完了。 毌丘氏端来一坛酒,小庾拿来两个用彩结系在一起的瓢,分别递到二人手里。 此谓“合卺(jin)”之礼,即新婚妇人互饮一瓢酒,也叫交杯酒。 卺就是酒器的意思,即同一个瓠瓜剖开两半制成的瓢。 夫妻二人共饮合卺酒,象征夫妻合二为一,永结同好。又因瓠瓜有点苦,还带有夫妻二人以后生活中同甘共苦的意思。 另外,《礼记·昏礼》中有“合卺而酳(yin)”的说法。 酳,漱也。漱所以洁口,且演安其所食。 这一瓢酒,还有吃完肉后漱口的作用。 二人饮完酒后,邵勋还没什么,庾文君已经有些晕乎了。 邵勋放下瓢,上前抱住她。 庾文君还没完全长开,个头只到他肩膀。 邵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等了十年,终于把娘子娶回家了。” 庾文君把脸埋在他怀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她只觉得,自己这一生真的太完美、太幸福了。 嫁给了从小就结识的、让她万分景仰的英雄般的人物,而对方又早早倾慕她,心心念念要把她娶回家,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她感觉自己醉了,不仅仅是因为喝了酒。 这个家,以后她就是女主人,一定要好好侍奉长辈,打理家业,相夫教子。 媵妾殷氏偷眼看了下二人,将二人刚才饮用的瓢掷到榻下,恰好一个朝上、一个朝下,此谓大吉。 响声惊动了搂在一起的二人。 荀氏走到庾文君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 庾文君的脸立刻红得无以复加。 毌丘氏也走了过来,与荀氏一起为庾文君宽衣。 庾文君只觉浑身僵硬得不行,机械地任凭两位媵妾为她褪去一件件衣物。 小庾开始铺床。 殷氏则红着脸过来,替邵勋宽衣。 脱着脱着,这个内秀女孩的手抖了起来,眼睛都不敢看了。 宽衣完毕,庾文君只觉浑身无力,直欲瘫软下去。 邵勋轻轻将她抱起,登榻而上。 四位媵妾齐齐退下,住到了隔壁的房间内。 “夫君……”庾文君躺在榻上,看着轻轻伏下的邵勋,用带着些哭音的语气喊道。 邵勋感觉到妻子太紧张了,轻轻抚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说道:“我曾经觉得我运气不太好,总是有人要害我,打个仗还屡出意外。后来发现,我的运气全用在娶文君你身上了啊。” 庾文君轻笑了一下,道:“是不是骗我?” “不是。” “你若骗了我——” “怎样?” “我会很难过的。” “不会的。”邵勋在她耳边吹着气,轻声道。 庾文君有些迷糊了。 片刻之后,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双手紧紧揪着铺巾,用力之大,几乎把指甲都窝断了。 她的眼角流下了泪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眼泪,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六章 大妇(为盟主商博良、加更) 庾文君醒来得比较早。 感受到身体的异样后,默默擦了擦眼泪,然后扭过头,看到邵勋离她有点远后,顿时有些委屈。 她侧过身子,手轻轻前伸,一点点靠近邵勋,最后轻轻搭在他的腰上。 见男人没什么反应,于是慢慢地往前边挪动身体。 “啊!”突然之间,她被男人抱了个满怀。 看到邵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怀里。 “娘子。” “夫君。” “起来吧,还得去向爷娘行礼。”邵勋拍了拍怀里的小娇妻。 庾文君惊呼一声,差点忘了这个,见外间天还没亮,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还有些惶急之色。 四位媵妾穿戴完毕走了进来。 荀氏跪在邵勋身前,替他穿衣。 邵勋看了她一眼,这个小姑娘有点心计城府,但有用力过猛的嫌疑。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荀氏害羞地垂下头,但不敢躲开。 穿衣、洗漱完毕之后,邵勋牵着妻子的手,慢慢走向正厅。 庾文君有些紧张。 邵勋停下来,在她耳边说道:“爷娘早就盼着我把你娶过门了,他们很喜欢你,别怕。” 庾文君嗯了一声,偷偷看了一眼邵勋,感觉比几年前更威武、更有气度了,心中欢喜不已,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路上遇到仆婢,尽皆行礼。 庾文君深吸一口气。她是这個家的女主人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能给夫君丢脸。 于是,她尽量控制着表情,用一种淡雅又不失威严的态度应付众人。 来到中堂之时,邵父邵母早就等着了。 也没什么后世献茶的环节,就是行礼罢了。 行完礼后,母亲笑眯眯地摸出了一个手镯,递给了新妇。 手镯不贵,而且看起来很旧,庾文君欣喜地接过,立刻戴在手上。 邵母看了更加高兴了,对邵勋抱怨道:“明明十三岁就可以娶过门了,你硬是拖了几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打仗打傻了,世上有你这么做事的人吗?让新妇白白等了你三年。” 邵勋无奈,只能低头认错。 庾文君听了很欢喜,悄悄看了邵勋一眼,眼底竟然有一丝笑意。 与父母说了一会话后,邵勋拉着她来到偏厅。 不一会儿,乐岚姬、卢薰带着孩子过来行礼。 饶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庾文君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邵勋用眼神给二位王妃示意。 两人尽皆白了他一眼。 “坐……坐吧。”庾文君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乐、卢二位道谢后,坐在她下首。 庾文君又习惯性地看了眼邵勋,眼底似有几分求救的意味。 邵勋咳嗽了下,道:“从今往后,府中事务,皆由文君做主,你等随着她便是。” “是。”二人齐声应道。 “无需如此拘谨。”邵勋感觉有点尴尬,更敏锐地感觉到气场有些不对。 乐岚姬、卢薰二人,堂堂王府主母,哪个不是在家中颐气指使的主,让她们伏低做小,真的有点难为她们了,更何况还是面对庾文君这样一个比她们小很多的少女。 “这便是金刀和獾郎吧?”庾文君看着二女抱着的孩子,面含欣喜地问道。 乐岚姬、卢薰二人齐齐看向她。 庾文君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邵勋又咳嗽了下,道:“我家没许多繁文缛节,谁的孩子归谁带。让金刀和獾郎见一见嫡母,然后——呃,便去玩吧。” 乐氏、卢氏这才带着孩子上前,哄着俩小儿用滑稽的姿势向庾文君行了一礼,然后看了眼邵勋。 邵勋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她们赶紧离开。 岚姬还没什么,薰娘方才是真炸毛了。什么叫凤目含煞,那便是了。 她年纪不小了才有了孩子,在她心目中,这就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她的底线。 邵勋这才深刻领教到,女人多也是件麻烦事。 怕了,真的有点怕了。 “委屈了?”邵勋走过去,将庾文君搂在怀里,轻声问道。 庾文君嗯了一声。 邵勋失笑,到底还没长大,不会把心事藏着掖着。 但他也很珍惜庾文君对他的信任,如果哪天她也学着言不由衷的时候,这个后宫才是真的要炸。 “她俩没什么坏心,也不会争什么。”邵勋说道:“很容易相处的。” “我宁愿和蒲桃、琪娘他们相处。”庾文君说道。 “又说气话。”邵勋摸着她的头,笑道:“有什么事,多找阿娘诉说,她很喜欢伱,把我家传了好几代的镯子都给你了,她俩都没份。” 庾文君又开心了起来。 那个镯子可能连她首饰盒里最差的一件都比不上,但她就是很开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我也要孩子。”庾文君又道。 “不怕痛?” 庾文君摇了摇头。 “带你出去看看。”邵勋拉着她的手,径直来到了外边。 蔡承牵来一匹马。 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抱着庾文君上了马。 马儿慢慢走着, 邵勋看着怀里白嫩的少女,感受着少女鬓角飞舞的秀发,突然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年轻就是资本啊。 阿姨们虽然看不大起庾文君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但对她几乎可以当她们女儿的年纪却羡慕得无以复加。 更何况,主母的威仪只有她一个人能享受。 在这一点上,邵勋给了庾文君坚定的支持。 哪怕再喜欢和阿姨们玩变态的欲望,但在原则上面,他从来没糊涂过。 这个女孩,生来就在罗马,命好。 “看到那些田地了吗?”邵勋指着远处,说道。 “看到了。” “二月之后,我要带人躬耕。”邵勋说道:“君以民为国,民以食为天,种下一年的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我要做什么?”庾文君小声问道。 邵勋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贴在她耳边说道:“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了,早上给我做点好吃的就行。” “好。”庾文君耳根有些红。 “以前在辟雍之时,见你还拿着食疏看,现在还修妇功吗?” “嗯。” “那时候的你啊……” 二人回忆起了许多年前的共同记忆。 庾文君感受着耳边传来的热气,聆听着让她感动的话,娇躯早就软在了夫君怀中,幸福几乎要跃出胸腔。 方才的些许不快,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还是小女孩好哄!邵勋暗暗感慨。 若是羊献容,这会一定冷笑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心中有愧。 “三月之后,你要带着府中姬妾、婢女,采桑养蚕,以为表率。”邵勋继续说道:“三年大旱,四年蝗灾,桑木十不存一。而今需得恢复蚕桑,不仅仅是织绢的事情。儿郎们在外征战,需要良弓、战车,桑木都是上好材料。” “嗯,我知道了。”庾文君点了点头。 “三四月间,你亦可召集幕府僚佐、军中将校妻女踏青游玩。该置宴就置宴,该赏赐就赏赐。”邵勋说道:“今诸事草创,官佐还得自辟属吏,开销很大,而俸禄却不是很足。你就借着这些由头,赏一些财物下去。” “这些事夫君不也可以做么?” “我经常出征在外,却不一定有这个闲暇了。” “哦。”庾文君明白了,然后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我会做这些事的。” “元规做事毛毛躁躁,我一直让他干繁杂的庶务,磨磨性子。他若找你诉苦,别听他的。” 庾文君笑得小月牙都出来了。 夫君这么宠她、爱她,她当然听夫君的。 大兄若找上门来,她就——就气鼓鼓地斥责他一番。 对,就这样,要有主母的威严。 “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私事了。你若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或者风言风语,不要一个人生气。告诉我就行,不要藏在心里。” “什……什么话?”庾文君眨了眨眼睛,问道。 “这……”邵勋有些沉吟,组织了下言语后,说道:“反正生气难过的时候,就告诉夫君。夫君等了十年都没娶妻,就为了你,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庾文君又晕乎乎的了,感觉浸泡在甜蜜的海洋中。 邵勋看她那样子,突然有点不忍心,暗叹以后一定要管住吉尔。 不过,已经做下的事,还得先打个预防针。 花奴那里已经销过账了,甚至他还玩了点小聪明,多要了点名额。 庾文君这边还得一点点挤牙膏…… 女儿的事情,母亲已经知道了,但其他人还不知道,这就是个麻烦事。 “你还没去过广成泽。”邵勋说道:“过几日便随我过去吧,见见家里的部曲、庄客,今年就在那边躬耕。届时你随我一起,给各个庄园的典计们分些酒肉、礼品。” “嗯。” “广成泽事毕后,随我去封国,见见公府属吏。我要在那边办公一段时日,劝课农桑、操练军士,你多带些衣物、用品。” “嗯。” “后面我还要去高平,你就不用去了,安心留在陈郡,等我回来。” “我跟你去。” “怎么这么黏人呢?”邵勋宠溺地摸着她的头,笑道。 庾文君不好意思地笑了。 刚刚从少女变成妇人,她的心中确实不是很踏实。 “听话。”邵勋说道:“我会尽快回来的。今年——应该不会再与人打生打死了,总得喘口气,后面时间多着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七章 故地重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朝廷对方伯们的态度好了许多。 邵勋以自己或他人名义报上去的区划建置、宗王改封、官员任命,全部核准同意了。 首先是任城王改封濮阳王、罢任城国、高平国之事,最快得到批准。 五千七百府兵的安置工作也顺利展开,一部分人甚至开始春耕了。 如此一来,高平国将成为兖州第二大郡,仅次于泰山。 庾敳上任太守后,首要工作是将已经有点瘫痪的郡县官府运转起来,然后加以深入控制。 “贤婿担心朝廷,朝廷也担心你啊。”许昌城外,准备前往梁国上任的庾琛说道:“梁芬都督沔北数郡,与朝廷之间隔着洛南数县,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哈哈!”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丈人说话,也是有意思。 荆州整体上而言,仍然是朝廷的地盘,纯度比较高的那种。 王如身死之后,梁芬收编了宛城、襄阳间的广大关西流民,已成一方势力。 山简(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王澄也从夏口返回了襄阳,收拾残局。 朝廷若想经营南方,不可能与邵勋把关系搞得太僵。 尤其是正月里这场高规格的婚礼弄得远近皆知,这会怕是连匈奴人都知道邵勋与颍川士族合流了。而颍川士族一贯与汝南士人并称,在豫州西半部这一片,朝廷真的没太多影响力了。 “另者,朝廷可能还想打一打弘农,把王弥向西推。新安离洛阳近在咫尺,着实危险。”庾琛又道。 “朝廷有粮么?”邵勋说道:“禁军虽有多番整补,亦不过二万多人,怎么打?” “老夫亦不知。”庾琛叹息道。 洛阳朝廷能直接利用的人力是越来越少了,基本就河南、荥阳、上洛三郡。 他们现在都从流落河南的各地流民中择精壮补入禁军了。 这个选兵标准,若放在十年前,估计要让人震惊半天。 但邵勋懒得管了,朝廷爱咋样折腾就折腾吧,别被人灭了就行。他现在还需要和大家一起,假装团结在大晋旗帜下。 “今年还有漕粮入京么?”邵勋问道。 “应该有。”庾琛道:“听子据说,朝廷默许琅琊王插手江州政事,换取钱粮入京。” 钱粮真的是重中之重。 虽说洛阳人口在一年年减少,对粮食的消耗没以前那么大了,但匈奴的破坏也日渐激烈,洛阳周边的自持能力在一天天下降。 没有外部钱粮输入,洛阳连半年都坚持不了。 就在年前,王玄甚至私下里问他,这几年截留了多少漕粮。 邵勋告诉他实话,大约六十万斛。另外借了约四十万斛,总计“坑”了朝廷一百万。 王玄询问能不能先还一点,邵勋拒绝了,因为他也很缺粮。 去年的战争毕竟是在河南打的,即便军事上赢了,经济和政治上也亏得慌。 他的银枪、义从二军,全靠洛南、襄城、颍川、汝南三十余县,每年提供百余万斛粮食、三四万匹绢维持着,而且还得自己放牧牲畜、养鱼种菜、采摘果子解决一部分缺口——至于器械消耗,一半自产,一半靠他从朝廷那里胡搅蛮缠讨要。 豫州财政也很困难,也很吃紧,真的没有余力。到最后,只能答应王玄如果今年陈郡、南顿、新蔡三地还能顺利收获的话,就在秋收后还二三十万斛粮食。 而说起琅琊王司马睿,若说他没有野心,邵勋敢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写。 作为司马越余孽之一,司马睿的幕府政治上靠的是南渡士人,经济和军事上靠的是江东豪族。 虽说他本人也在想方设法建立独立于江东豪族之外的军事体系,但目前看来还远远不够。 打寿春、入彭城,靠的就是东吴旧族、新贵的部曲。 这个割据势力真的很奇怪。邵勋觉得,若无司马睿及南渡士人一力坚持,那些江东豪族们到底有没有兴趣扩张? 许昌城内驶出一支车队,满载各色物事。 庾琛看了看,都是他在许昌城内采买的日用品、农具,于是作揖道:“贤婿无需远送,某这便去了。” 说完,看向另外一边。 毌丘氏、庾文君母女俩亦在告别,哭哭啼啼。 此番上任梁国内史,算是豫州腹地,没什么危险性,于是他把家人都带上了。 依依惜别之后,两拨人分别上路:邵勋向西经颍阴去阳翟,庾琛向东经陈郡去梁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广成泽屯丁的数量涨涨跌跌,最近维持在六个营、三万人上下(含远在阳城县的一個屯营)。 这三万人里,除了几千倒霉鬼外,绝大部分都换了一个遍了。 表现好的从奴隶屯丁变成了屯田军或户籍上的自由百姓。 表现不好的就只能继续在这里干活,等待下一次撞大运的良机——比如迁出去给府兵当部曲。 恤田、禄田、军田、材官庄…… 从广成泽延伸到梁县,甚至向南拓展到鲁阳境内,成千上万顷良田在这些俘虏日复一日的耕作下,源源不断地产出着粮食、牧草,饲养了大量牲畜。 可以这么说,正是这些田地、俘虏的存在,邵勋才有底气在颍川士族面前要价还价——即便你们不支持我,我也能依靠这一片的积蓄,短期支撑幕府、军队一年半载,然后把你们砸个稀巴烂。 正月底,邵勋已来到了广成泽内的材官庄南园。 护卫他前来的银枪军十一至二十幢六千战兵就地展开了训练。 银枪军现在有二十幢了,总计一万二千人。 按照邵勋的最新计划,一到十幢编为左营,由王雀儿统带,侯飞虎、孙和副之;十一到二十幢编为右营,由金正统率,张大牛、徐煜副之。 陆黑狗在东武阳之战时作战过于勇猛,黑夜之中被流矢所伤,在床上躺了数月后,方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落下了病根,已不适合高强度的战争。因其曾在太学挂名,故调任南阳叶县丞,名册上唤作“陆荣”。 右营六千众,只有十一、十二两幢参加过去年的挺进洛阳之战,剩下的人没有任何战斗经验。 最后四幢人甚至连铁铠都凑不齐,除伍长以上军官外,其他人都只分到了皮甲。 这个只能慢慢筹集了,现阶段还是训练要紧。 “材官庄南北二园都是家里的产业。”邵勋指着在阳光下半冻半化的湖面,道:“北园由五千屯丁耕种,荆氏兄弟带着部曲庄客管理。南园现有近三千八百户庄客,都是几年前从洛阳三园撤下来的老人。” 庾文君挽着他的手,小鸟依人一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冰封的湖面、广阔的农田。 她已经进入了妻子的角色。材官庄南北二园、绿柳园都是邵氏私人产业,需要她这个主母花心思打理。 作为她的嫁妆,鄢陵、南顿等地还有不少土地、部曲,同样需要她指派人手打理。 十六岁的少女,就这样接手了家庭重担。 邵勋替她紧了紧身上的皮裘,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庾文君嘻嘻一笑,仰起脸。 邵勋亲了她一口,然后搂着她向前走着。 他感觉有点不妙,因为庾文君对他越好、越依恋,他就越不忍心、越内疚。 这个小妮子,太黏人了,又很执着认真。 晚上入睡前,总是问一句刚才有没有舒服。邵勋看得出来她不是特别舒服,但却总想着要把夫君服侍得舒服了。 “那边是什么地?”庾文君小手一指,看着那些宛如小岛一般被湖泊、河流环绕着的土地,好奇地问道。 邵勋不动声色,道:“那是广成宫的田地,曰‘垛田’,之前有三百余顷,现在多少我亦不知。看到那边的房屋了么?耕作垛田的百姓多来自河南、河内二郡,在永嘉三年之前,这里一直种的是水稻。去年秋天种了冬小麦,五月收获后,应该会继续种稻谷。” 所以是洛南这一片是他的重要根基呢。 当濮阳、东平、济北、荥阳等地没法正常开展农业生产,陈留、高平、济阴、泰山甚至陈郡、梁国等地只能春种秋收的时候,包括广成泽在内的洛南地区却开始了两年三熟。 从去年开始到今年年底,人家一亩地能收三茬粮食,陈郡、梁国、陈留等地只有两茬,前线那些郡县半茬都够呛,差别太大了。 更何况,广成泽的稻麦轮作亩收要远远高于两季粟,这是一个非常稳定且高产的大后方。 “垛田收的是不是广成稻?”庾文君问道。 “这你也知道?” “当然。”庾文君咯咯一笑,道:“广成稻在颍川也很有名气。夫君你过年发的赏赐中,就有广成稻啊。大兄曾带了一批回家中,我们全家都尝过呢。” “哦,这样啊。”邵勋松了一口气,道:“广成稻确实不错。” “那座山就是崆峒山吧?” “是。” “听闻崆峒山北有广成汤。夫君,你带我去玩玩嘛。” “别闹,为夫来这有正事呢。”邵勋心中一突,道:“恤田、禄田去年都只种了一季春小麦,今年春种粟,没几天时间了,为夫要下地躬耕。” “哦。”庾文君知道自己任性了,于是说道:“那我就给夫君送水送饭吧。” “嗯。”邵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八章 收手吧! 春社节过后第三天,褚翜匆匆赶到了禄田。 “谋远来了。”邵勋远远招了下手,大笑道。 “竟然比明公来得还迟,惭愧。”褚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无妨,是我来早了。”邵勋挥舞着钉耙,在翻耕过的田地里敲击着,把大块的泥土敲散、击碎。 由鲁阳县公府演变而来的陈郡公府,职能是越来越弱了。 政权、兵权多数被剥离,转到了许昌幕府之中。 如今能管的,除了陈郡五县之外,主要是处于洛阳、豫州、荆州交界处的梁、阳翟、阳城、宜阳、鲁阳、叶、堵阳七县,外加几座邵氏私家庄园、禄田、军田、恤田、广成泽牧场等产业。 官吏不是很齐,因此邵勋补了不少转向文职的学生兵,慢慢把这个机构运转起来。 因为国相崔功、丞裴廙等人去了陈县,作为六品大农的褚翜仍留守梁县,因此他已是洛南这一片事实上的负责人,大小事务一言而决。 禄田春耕是大事,他当然也要到场。 换了一身短打褐布衫后,褚翜与一干属吏们也下了地,开始干活。 “中典牧乐宽下个月来公府任左常侍,从今往后,马政这一块归他管。”邵勋说道:“你把那三千余匹马与他交割一下,右常侍吴前协助他。” “诺。”褚翜应道。 乐宽放弃朝廷第六品的中典牧,到陈郡公府担任第八品的左常侍,看样子下定决心了。 吴前原本是第九品的牧长,现在又升一品,当第八品的右常侍,差不多也到头了,因为他字都不认识。 吴前之子吴勇识字同样有限,原为公府舍人,这次居然由父子二人落籍的襄城郡察孝廉,得了官身,接任第九品的牧长。 褚翜虽然看不起这二人,但也不敢得罪。 吴前父子二人过年去陈公家,能谈笑风生大半天,还能被留下喝酒吃饭,他就不行。仅此一点,得罪人家就真是自找不痛快了。 二人又谈了一点关中的事情,就两路大军逼近长安之事谈了谈,随后便低头干活了。 禄田一直由庾家部曲在管,好几年了。 数百兵丁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大部分时候护卫在邵勋附近,担心他——被屯丁们用锄头、粪叉打死。 晌午之时,庾文君带着食盒过来了,庾家部曲纷纷行礼。 行完礼后,一个個昂首挺胸,更得意了。 广成泽这一片,负责看管屯丁的“狱警”们来自好几块:南阳乐氏部曲、鄢陵庾氏部曲、荆氏兄弟私兵、襄城公主私兵以及邵氏部曲庄客。 五部人马之间是有竞争的。 庾文君当了陈公正妻后,庾家部曲地位暴增,分赏赐的时候也能多一点,美哉。 “夫君。”庾文君跪坐在蒲团上,轻声说道:“方才我在王国舅庄园外,碰到了一个女子,说是夫君旧识。” “嗯?”邵勋冤枉得不行。 荆氏一直在勾引他,但他真的没上钩,若其他女人就罢了,在荆氏身上翻车,实在扯淡。 “王国舅死后,太傅幕府的刘舆、王争夺此女,后逃至广成泽。”邵勋说道:“夫君看她可怜,便让他的两位兄长带着家兵看管屯丁,屯丁负责把她家的田地一块种了,如此而已。” “哦,原来如此。”庾文君笑道:“难怪她说要向夫君致谢。” 妈的,这女人能用什么来谢他?邵勋心中一激灵,道:“谢就不用了,小事罢了。” “你也吃点吧。”邵勋将食盒向妻子那边推了推。 “嗯。”庾文君拿起一小块蒸饼,斯文地咬着。 邵勋又替她切了点肉,舀了点汤,放到她面前。 庾文君咬着蒸饼,看着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邵勋则有些恍惚。 一个女孩,从小把你当英雄,大了想嫁给你当妻子,成为你的妻子后,又努力尽义务,满心满眼都是你…… 小虫,收手吧! 曹贼,别玩了! 他拿起一块丝绢,替妻子擦了擦嘴角。 庾文君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羞涩和欢喜。 辚辚车声响起,片刻之后,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护兵们左右散开,吆五喝六,待看到身着明光铠的邵氏亲兵后,顿时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慌忙退后,但刚刚下车的两个女人却眼前一亮。 前头一人惊喜过后,冷笑两声,故意大声道:“这是翠囿新培育的苜蓿,尔等仔细些。” “诺。”庄客头子应了一声,然后下了田埂,嚷嚷道:“休要偷奸耍滑。这二十顷地是陈公的禄田,五月就要来割草,一个个卖点力气,知道了么?” “知道了。”屯丁们有气无力地回道。 苜蓿这玩意,长得快,量又大,一年割三四回,其实是一桩很繁重的劳役。 但陈公和他的亲兵要吃肉,每两个月发一批牲畜去许昌,全靠禄田产出的苜蓿喂养了,没人敢轻忽这件事。 庾文君听到动静后,回头望去,惊讶地问道:“那不是惠皇后么?” “伱怎么认识她的?”邵勋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问道。 “远远见过。”庾文君回过头来,奇怪道:“夫君的禄田,一直是惠皇后派人打理吗?那些牛羊,也是惠皇后遣人送去许昌的?” “唉!”邵勋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当年东海用事,杀戮不断。先帝驾崩之时,有东海党羽诬陷乃惠皇后下毒。皇后百口莫辩,由将军陈眕护送至广成宫,暂避风头。我激于义愤,便将追捕惠皇后的禁兵驱赶了回去,庇护惠皇后于广成宫。皇后心地仁善,便在广成泽中种稻、牧养牲畜,壮我军需。有些事,做习惯了就那样,我劝了几次,皇后都不肯罢手,奈何。” “夫君庇护的女人真多。”庾文君小声说了一句。 “怎么说话呢?”邵勋笑骂了一句。 庾文君嘻嘻一笑,道:“夫君且用膳,妾去对惠皇后行礼。” 说完,提着裙摆,一溜小跑过去了。 邵勋不忍心回头看,默默坐在那里,开始头脑风暴。 羊献容会怎样?嘲讽一番庾文君?好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会不会有更严重的事情?难说。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 于是他又默默拿起蒸饼吃了起来,再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把食盒内的东西都吃完时,几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其中有羊献容、庾文君,还有司马脩袆? 他默默站起身,看着用危险的眼神看着他的羊献容,行了一礼,然后又对襄城公主一礼。 二人回礼。 “夫君,皇后邀我去广成汤……”庾文君小声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皇后所请,就恭敬不如从命吧。”邵勋云淡风轻地说道。 庾文君亦对羊献容致谢。 “我一人空居广成宫,寻常大半年见不得外人。庾夫人既来,欢喜还来不及呢。”羊献容说道。 司马脩袆默默站在后面,一直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邵勋和庾文君。 “那就走吧。”邵勋无奈道。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日头西斜之时,便来到了广成汤。 没过多久,庾文君的四个媵妾带着衣物及日常用具赶了过来。 几人在院子里说个不停,叽叽喳喳。片刻之后,便踩着石板台阶,一个个进入了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内。 邵勋换了一身袍服,坐在窗前,看着池中的五条小白鱼。 不一会儿,襄城公主司马脩袆也在婢女的陪侍下,入到了池中。 邵勋不知道该不该收回目光。 脚步声响起。 邵勋扭头看向门口,羊献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长秋……”邵勋喊道。 羊献容走了进来,跪坐在他对面,悠悠说道:“要我穿皇后礼服的时候,就巴巴地跑过来。玩腻了之后,一去就是一年,人影都见不着。” “现在时机不对。”邵勋辩解道。 羊献容冷笑一声,道:“你要等什么时机?等到什么时候?” “你在外间逍遥快活,我在这里跑断腿,替你打理禄田、牧养牛羊。你的那些奇思妙想,培育这个,培育那个,哪一件不是我在帮你做?” “你的将佐年底能收到那么多肉脯、稻谷,一个个对你千恩万谢,都是谁替你挣的?” “匈奴南下之前,我写信回泰山,苦劝族里不要当墙头草。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会和匈奴那么拼?若不是他们吸引了刘雅、呼延晏,你的陈郡老巢都让人端了。” “南阳那边,谁在为你拼杀?南顿、新蔡,谁在为你安置流民?” “这……”邵勋无言以对。 羊献容说的话有些夸大,但他不想争辩了,越争辩越收不了场。 见他吞吞吐吐,羊献容更气了,嘲讽道:“陈公现在太威风了,娶了新妇后,颍川士族尽皆拜倒。怎么,今日是带新妇来刺激我么?取笑我自不量力?” 邵勋一皱眉,羊献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对啊。 冷落了她一整年,好像确实有点过分了。 羊献容见他光皱眉不说话,眼神愈发危险。 只见她扭头看了眼窗外汤池里的庾文君,直接起身,坐到邵勋怀里,道:“你的新妇在外面,我在里面。你就在这里抱我、爱我,我就原谅你,如何?” “你疯了?”邵勋低喝道。 “一整年见不着人影,换谁不疯呢?”羊献容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长秋,来日方长。”邵勋试图推开她。 “庾文君随时可能看见我们。”羊献容说道:“你把我压在身下,她就看不见了。你不是最喜欢皇后么?还等什么?” “长秋,我想了想,你确实应该出宫走动走动。”邵勋咽了口唾沫,说道:“许昌、陈县那边,风物绝美,可多走走看看。” 羊献容一愣,手上的劲小了许多。 “亦可解我思念之情。”邵勋又在她耳边说道。 羊献容沉默了一会,轻轻起身,走到外间,唤来一名婢女,道:“庾夫人出浴后,就引她去客房歇息吧,我就不请她来这边饮茶了。” “诺。”婢女转身离去。 邵勋出了一脑门子汗。 羊献容无力地坐回邵勋对面,眼圈有点红,道:“你‘思念’的时候就来抱我上床,不‘思念’了就一整年都想不起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能是以前你对我太好了,稍稍说两句软话、假话,就让我狠不起心来。” “你娶个妻弄那么大动静,给谁看呢?” 羊献容喋喋不休,但这会说话的语气就正常多了,不像之前那么疯。 邵勋想了想,感觉这颗炸弹确实拖不下去了。 人总要为以前的错误买单,想想也是昏了头,色胆包天,连先帝遗孀都敢招惹,现在要想办法解决了。 他悄悄看了眼窗外,然后抱着羊献容,躲到角落里,轻抚着这张堪与王景风媲美的精致面庞,道:“洛阳三天两头打仗,我估摸着没人关心广成宫这边了。你出外走动走动,朝廷也懒得管。” “朝廷穷得要死,都一年多没送宫中用度过来了,正旦亦无使者前来宣慰。”羊献容嘲笑道:“你担心个什么劲?” “你想去哪?”邵勋问道。 “我要跟伯父学书法,你在陈郡帮我找个地方。”羊献容说道。 卧槽!真是天才般的借口! 羊家书法挺有名气的,找自家伯父学习,也不怕人说闲话,邵勋真佩服羊羊的机智。 “好。”他一口答应了。 “现在你想做什么?”羊献容将脸埋在他怀里,问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邵勋亲了她一口,道:“等你去了陈郡再说。” 羊献容沉默片刻,冷笑道:“你对庾文君可真好,对我就只有糊弄。” 邵勋讪讪一笑,抱着羊献容,轻声安慰一番。 进入到了他熟悉的轨道,羊献容本身也顺气了,自然不可能再失手。 在邵勋的连番催促之下,羊献容不甘心地离去了。 没过多久,庾文君顶着红扑扑的小脸,一把扑进了邵勋的怀中:“夫君。” 蓦地,她鼻子轻嗅了下,然后用力搂紧了邵勋,低声道:“我累了,带我回去吧。” “不住这?”邵勋惊讶道,衣服都带了。 庾文君摇了摇头。 “好,回材官庄吧。”邵勋说道。 “你明日还要出去吗?” “不了。明日在材官庄召见韦辅、梁臣,后天看一下牧场,再操练几天军士,便走了。”邵勋说道。 (票不投过期了啊,砸死我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五十九章 关中与平阳(给盟主张泰玩加更) 清晨的薄雾中,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喊杀声。 数千名士兵站在空旷的原野上,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激昂的鼓声之中,来了一次冲锋。 冲锋完毕之后,身背认旗的军官们开始了日常打骂。 新兵们被训得跟灰孙子似的,头几乎低到裤裆里。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 打骂、休息完毕后,众军继续列阵,三百多邵氏亲兵骑着战马,由远及近,开始了第二轮训练。 这是为了让新兵熟悉骑兵。 越熟悉,越了解,就越不容易害怕,越不容易自己吓自己。 韦辅、梁臣二人陪着邵勋在阵列旁走来走去,时不时说笑几句。 “河间王颙之后,关中之兵就一天不如一天。到了现在,完全靠豪门部曲和羌氐胡众了。”梁臣的目光在银枪军右营士卒身上转来转去,道:“明公这兵,再练个一两年,就成气候了。” “比之匈奴如何?”邵勋问道。 “若对上匈奴骑军,有些吃力。”梁臣实话实说:“听闻明公还有银枪左营,纵横南北,或能战而胜之。” “我若举银枪、义从之众北伐,可能攻灭匈奴?” “不能。”韦辅、梁臣二人几乎齐声说道,脸上甚至还有几分担忧,他们是真怕邵勋脑子一热,以为凭一两万银枪军、几千骑兵就去攻伐匈奴。 “哈哈。”邵勋很满意,这两人有求于他,甚至依附于他,但没有顺着他说话,品性还是可以的。 若要北伐匈奴,按如今的情况来看,一定会引发全面决战。 不可能说你只攻一处,人家其他地方都在看戏,让你一点点削弱他们。 要打,就一定是至少四路北伐。 一路攻弘农,解除侧翼威胁。 一路攻河内,直入上党。 一路攻河北,哪怕不与石勒、石超大打出手,也得往这個方向分派人手。 最后还需一路监视青州。 甚至于,如果荆州、扬州、徐州方向有人搞事拖后腿,你还得再分出三路兵马。 四路齐出,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勉强了。 再者,他现在需要培养方面大将。 这个方面大将需要具备两方面的素质:一、自己人,忠诚,这是首要的;二、能力合格。 以前他太过亲历亲为,担心手头本钱赔光了,不放心让手下人独当一面。 现在么,势力上了一个新台阶,不能再学以前的小农做法了。 金正、王雀儿二人,该撒手就得撒手,老师一直呵护着,学生是得不到足够的成长机会的。 春耕之后,王雀儿已率银枪军左营前往高平,让他单独负责一个方向,培养下全局能力。 李重则前往濮阳,继续总领大河防线。 南方则一片空虚。 这个时候,如果司马睿偷自己的屁股,麻烦还是比较大的——这就是邵勋一直坚持保朝廷的主要原因之一。 朝廷没了,司马睿头上最后一点大义束缚也没了,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动。 朝廷在,司马睿从寿春派舟师北上,攻陈郡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你等去了南阳,凡事可与乐弘绪商量着办。”邵勋说道:“量力扩充一下部伍,梁都督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毕竟朝廷还在。” “明公以为,关中战事何时能够结束?”韦辅问道。 “这可不好说啊。”邵勋说道:“此事实取决于匈奴,就看刘聪愿意投入多少本钱了。” 韦辅、梁臣点了点头,他们也是这个看法。 说实话,匈奴第一次攻打关中,太过顺利了,有点取巧的成分。 谁能想到,赵染就因为一个冯翊太守之位而与南阳王翻脸? 赵染投降后,又帮助匈奴瓦解了派驻潼关的大军。如此一来,南阳王派出去的两支大军全完了。 长安又十分缺粮——经历了连续两年的灾害,整个北方就没有不缺粮的——没法招募新兵,空虚无比,让匈奴一下子得手了。 现在扶风、安定等地起兵反正,纯粹是因为匈奴第一次仗就没打干净。这一次若能镇压下去,关中才能算真的安稳。 “南阳太妃到哪了?”邵勋又道:“南阳国不能没有她坐镇,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梁臣默默停下了脚步。 韦辅跟在邵勋后面,继续往前走了七八步后,才低声道:“太妃带着王女在流华院。” 邵勋猛然转身,看向韦辅。 韦辅低下头,没再说话。 妈的,我“偷偷摸摸”做的事,怎么到最后都让人瞧出端倪? 你们这些家臣,一个个粘上毛比猴还精,之前都是在装傻吧? 听到“王女”的消息,邵勋心中起了一阵悸动。 他想抱一抱孩子,让女儿看看爸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个女儿,到现在没名没分,真是受委屈了。 邵勋一想到这里,有点烦躁,怎么骗开老婆,偷偷去看小三生的孩子呢?在线求助,急。 “我找个机会,拜会一下太妃。”邵勋说道:“关中那边,伱等消息比我灵通,注意打听。一有情况,立刻报来。” “好。”韦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作为南阳王的残余势力,他们若想在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就只能依附更强的一方,取得他们的支持。 陈公现在是唯一愿意支持他们这些孤魂野鬼的人,只能听他的了。 ****** 刘汉都城是平阳,城内有宫,就叫“平阳宫”,是刘汉这个北方最强大势力的权力中枢。 新年以来,平阳宫降下了一道又一道旨意,对朝廷职位进行了一番调整。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最让人议论纷纷的则是“桃色新闻”。 刘聪以司空王育、尚书令任顗女为左、右昭仪。 以中军大将军王彰、中书监范隆(原大鸿胪)、尚书左仆射马景女为夫人,以尚书右仆射朱纪(原中书监)女为贵妃,皆金印紫绶。 以太保刘殷二女为左右贵嫔,位在昭仪上。 又以刘殷的四个孙女为贵人,位次贵妃。 于是刘家两代六个女人宠绝后宫,以至于刘聪这段时间都不太出门了,群臣有事则由宦官奏报。 他要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女人身上。 当然,刘聪到底不是昏君,玩女人是玩得欢,但政事还是理的。 正月里,镇北将军靳冲、平北将军卜珝率军攻晋阳,刘聪同意了。 其实出兵规模不大,奈何刘琨兵更少,晋阳直接被包围了。但这事没完,晋阳战役的结果,全取决于拓跋鲜卑下不下场。 “长安!又是长安!”刘聪看完奏折后,心中不爽利,连带着簇拥在他身边的美人都不顺眼了。 “陛下心中烦闷,不如出宫看看徽光、温明二殿建成未,也好散散心。”贵人刘氏凑了过来,劝道。 “尽提些扫兴的事!”刘聪一把推开刘氏,怒道。 刘氏不防天子如此作态,之前还万般宠爱她和两位姑姑呢,现在却勃然变色,顿时掉下了几滴眼泪。 “哭!就知道哭!”刘聪骂道:“再哭就把你送给邵勋做贺礼,朕宫中正好换新人。” 刘氏立马止住了哭声。 刘聪冷哼一声,暗道表兄张寔的两个女儿徽光、丽光不错,过阵子就纳入宫中为贵人——恰好太后也有此意。 不过,他突然想到邵勋纳范阳王妃卢氏、成都王妃乐氏入府,却比他会玩多了,顿时有些惆怅。 左贵嫔刘英悄悄走了过来,示意侄女小刘贵人赶紧离开,然后捡起地上的奏折,粗粗看完后,坐到刘聪身旁,劝道:“陛下,关中新得,人心未附,中山王兵少,恐敌不过贾、梁之众,当益其兵,以为守事。” 刘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有所不知。若其他人,朕已益兵,但永明么……” 刘英又劝:“中山王对陛下忠心耿耿,何疑耶?” 刘聪叹了口气,道:“朝廷正用兵晋阳,二三月间,农事正急,实不宜大发诸部,等到三四月间牧草返青后再说吧。” 刘英看着刘聪,知道他心意已决,聪慧的她便不再劝了。 朝廷用兵晋阳,实在是出于一场意外。 晋阳牙门将邢延以碧石献刘琨,以求上进,刘琨转手把此物送给了他的结拜兄弟拓跋猗卢之子拓跋六修。 六修这货又找到邢延,说你手里一定还有这东西,百般索要,不得,于是就把刑延的妻子抓了。 刑延大怒,遣兵偷袭六修,六修败走。 刑延遂以新兴郡降汉。 新兴、雁门二郡,是去年刘琨冒着得罪王浚的风险,表拓跋猗卢为代公得来的战利品,这下新兴没了,雁门也保不住。 匈奴一看有这好事,于是出兵围了晋阳。 刘琨这家伙,不光能向鲜卑借兵,同时也能招揽代北杂胡,但他“长于招怀而短于抚御,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而去者亦相继”。 简单来说,他名气大,能招来人。但人来了之后,相处一段时间,发现刘琨这人着实不咋样,于是又跑路。 说白了,统治、抚御能力很差,情商、政商都不高。 最近,他痛感晋阳民寡兵弱,于是派人潜回老家中山,在中山以及幽州的几个郡招诱人手。王浚大怒,又起摩擦,大打出手。 匈奴围攻晋阳的大背景就是这个。 刘聪认为拓跋鲜卑被王浚缠住了,厮杀不休,可能没余力支援刘琨,遂打算一举拿下。 不过刚才被刘英一劝,觉得确实过于提防刘曜了,而且去年在河南受挫,朝中文武觉得该在大河以北发力,主攻关中、河北,不能再分散兵力了。 刘聪深以为然,于是他招了招手,将刘英、刘娥姐妹揽在怀中,又让她俩的四个侄女跪在身前服侍,舒服地眯着眼睛,半天后终于说道:“你俩拟一份旨,遣单镇西将兵往长安。” 刘英、刘娥轻声应是。 “拿散来。”刘聪又道:“你们通通给朕跪下,待朕服完药散,再来好好收拾。” 旨意很快离开满是淫靡肉香的宫殿,发往台阁。 数日之后,调兵命令便发出了。 关中之局,也到了关键时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章 关中闲子 荆氏善音律,名动洛阳。 但多年以来,人们一直无缘欣赏。搬到广成泽后,因为传闻她是陈公的禁脔,更没人敢打她的主意了。 庾文君应邀拜访之前,稍稍打听了下荆氏的根底。当听到蒲桃汇报而来的消息时,惊讶了许久。 她下意识想要离开,不过被荀氏扯了扯衣角。想明白之后,深吸一口气,带着乐器上门了。 另外一边的山丘之上,邵勋利用着宝贵的时间空档,在院子里和女儿玩了个不亦乐乎。 “真是父女联心。”邵勋抱着女儿坐在树荫下,轻声道:“阿爷给你准备好多东西。” 女儿“呜啊”一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邵勋亲了下女儿额头,道:“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阿爷会挑全天下最漂亮的地方,给你建座大大的宅子。” “呜啊!”女儿吐出了一个泡泡,落在邵勋脸上,炸了开来,然后父女两个都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一個傻笑,一个欢笑。 刘氏站在一旁,失神地看着父女两个温情欢乐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脸上的冰霜融化了,嘴角带上了笑容, 不知不觉间,她往前走了几步,离父女二人更近了。 一大一小二人又玩起了骑马的游戏。 在万军之中左冲右突,几无一合之敌的邵某人,老老实实扮成了老马,任女儿趴在他背上,搂着脖子,呜呜叫着。 时不时,他还很配合地发出几声马儿嘶鸣。 刘氏噗嗤一笑,温柔的目光在女儿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落在邵勋身上。 邵勋已经躺在了草地上,捉了一只蚱蜢给女儿玩。 小孩子不懂什么,抓着蚱蜢看了一会,就要往嘴里塞。 刘氏连忙上前抢过,孩子不让,扭着头往旁边躲。 刘氏侧着身子抢了一下,终于把蚱蜢抢到了手里,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邵勋一个轻揽,把刘氏抱入怀中,侧躺在他旁边。 孩子看到母亲也躺下了,在两人中间咯咯直笑。 “小禾,你看女儿多高兴。”邵勋嬉皮笑脸道。 刘氏转过头去不看他,道:“你的女儿,当然高兴了。” “也是你的女儿。”邵勋的手在刘氏背上轻轻抚摸着。 刘氏一开始还狠狠地抓掐几下,让无耻的男人死开。但男人百折不挠,被打开一次摸上来一次,到了最后,力道越来越轻,被男人紧紧搂在怀中,任他施为了。 今日的阳光温暖又不灼人,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邵勋一只手搂着乱动的孩子,另一只手轻轻枕到了脑袋下,看着天空。 刘氏还下意识保持着推搡他的姿势。 男人早已从她背上抽开了手,不再束缚她了,但刘氏好像没有发觉,仍窝在邵勋怀中。 孩子真是个奇妙的事物,能极大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去了南阳后……”邵勋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悠远而听不真切:“顺阳太守羊曼、南阳内史乐凯、宛城帐下督羊聃、堵阳屯田军校尉邵光都是可以信任的。” “梁芬本来不太想趟南阳这个浑水,但他既然趟了,我也吃不准他现在是什么想法,只能多方限制他了。” “荆州刺史是王澄,他不会轻易同意调换郡国守相之事,顺阳、南阳两郡合在一起,应能制衡他一二。新野太守庾方可以交好,但最好别完全信任。” “你安排了这么多人,为何还要我去南阳?”刘氏轻声问道。 “他们没法与关中联络,伱可以。”邵勋说道。 “南阳王府都散得差不多了。”刘氏有些感伤地说道:“诸州刺史、郡国守相们虽然是先夫提拔的,但这会多半也不会认账了。” “错了,南阳嗣王在秦州,这个王府没有散。”邵勋说这话时感觉自己有些无耻。 “那我还不如帮我儿,为什么帮你?”刘氏看着邵勋,亮晶晶的眼里居然多了一丝调皮的意味。 邵勋有些惊讶,这还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刘小禾吗? “南阳王保可能在秦州长期据守?”邵勋问道。 刘氏叹了口气,眼神中多了几分黯然。 “事不可为之时,就把他接来南阳。”邵勋说道:“我护着你们。” “我有儿子,不需要你护着。”刘氏横了他一眼,说完后,又用紧张的眼神偷看邵勋。 “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都会护着你,尽我所能。”邵勋说道:“还有我们的女儿。” 刘氏沉默了许久,咬牙道:“薰娘说得对,你就是个变态。我都三十多了,安安静静当南阳太妃,儿孙侍奉于侧,这一生很快就过去了。你偏要坏我名节,给你不清不楚当外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上辈子欠你的么?” “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双份。”邵勋笑道。 刘氏狠狠打了一下邵勋。 女儿见到父亲被打,又看看打人的母亲,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邵勋连忙将女儿抱入怀中,轻声安慰,只一小会就止啼不哭了。 刘氏见状,酸溜溜地说道:“到底父女联心,我带了这么久算白带的了。” 邵勋又把刘氏搂了过来,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呢,总有向着娘亲的。” 刘氏红着脸啐了一口。 “这个乱世,有今天没明天的。”邵勋说道:“遇见了,就一起扶持着走下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氏叹了口气。 她已经为此人诞下了子女,贞洁已经没了,又没有勇气去死,还能怎么办。 “你的野心真大……”良久之后,刘氏叹道。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邵勋说道:“到了这一步,退下来当富家翁亦不可得。还不如奋起一搏,看看能不能挣得什么东西。若侥幸功成,小禾你以后便是皇妃,不好么?” “谁要当你的皇妃?”刘氏红着脸道:“你干脆篡位得了,皇后、嫔妃都是现成的,我瞧着你也挺喜欢的。” “能不能好好说话?”邵勋笑骂道。 “你敢说你心里没想过这些?”刘氏瞄了他一眼,手轻轻往下一打。 邵勋连忙讨饶。 刘氏也正面仰躺着朝上。 邵勋与她并排躺着,高举着女儿。 春风拂过草地,宛如一家三口,温馨非常。 “若事不可为,就回来吧,我在家里等着你。” “嗯。” ****** “顺龄,快帮我掸掸后背的草屑。”出了流华院后,邵勋说道。 蔡承会意,立刻仔细检查了起来,确保没异样。 “梁臣在挑兵吗?”邵勋问道。 “是,已挑了六七百人。” 邵勋点了点头。 梁臣、韦辅手里只有二百关中护兵,肯定是不够的。 邵勋又让二人从材官庄、绿柳园庄客中选五百人,再从广成泽屯丁中挑三百人,凑足一千兵。 到了封国后,想办法招抚关西流民,发展生产,有余力时再扩军。 南阳太妃刘氏坐镇封国,内史乐凯负责政务,梁臣当个中尉,老子这就把南阳国做实。梁芬你不是尊奉朝廷吗?南阳国也是朝廷的一部分,你看着办。 当然,仅仅只是为了牵制梁芬,那格局也太低了。武关在顺阳境内,这是潼关之外另一条通向关中的道路,而且一竿子直插长安附近的蓝田。 给匈奴添堵,邵勋从来没有犹豫过。 路过王国舅庄园时,邵勋稍稍等了等。 附近的山上,银枪军、各家部曲以及屯丁中的佼佼者数千人,正在围猎野物。 这也是军事训练的一部分,锻炼协调、配合能力,兼且考验个人技艺。 看了一会后,门口响起了说话声。 荆氏亲自将庾文君送出了门,二人兴致勃勃,似乎还在讨论着音乐,颇有依依惜别之感。 “明公。” “夫君。”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邵勋拉过庾文君,宠溺地抱了抱她。 当着荆氏的面,庾文君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推开了他。 夫君以前固然宠她,但在外人面前却不这样,今天怎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邵勋朝荆氏点了点头,随后便拉着庾文君上了马车,启程离去。 “还回绿柳园吗?”庾文君问道。 “方才抽空去看了下牧场的马……”邵勋说到一半,硬生生转折道:“看完后,诸事已毕。接下来,带着银枪军儿郎们且走且练,回许昌。离三月不远了,你要带着幕府将佐的家眷们一起采桑织布。这事很重要,不是装样子,一定要好好做。” 庾文君还在回想夫君方才说什么牧场看马,我又没问他,得抽空请教下绛霞和琪娘。 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紧紧依偎在邵勋的怀里,小鼻子轻轻嗅了嗅——这是蒲桃教她的,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要是这天底下不打仗就好了。”庾文君突然说道。 “不打仗的话,我可就没法把心心念念的你娶回家啦。”邵勋笑道。 庾文君嘻嘻一笑,道:“不会的,我会记得夫君的,然后从家里逃出去。” “下辈子也记得?” “记得。”庾文君在邵勋怀里蹭了蹭,道:“所以你要念着我的好,不要——骗我,我会难过的。” 邵勋眼神一凝,看向妻子的脸。 庾文君偏过了头去,只把他搂得更紧。 “回去后,我们一起养蚕,然后给你织一件漂亮的裙子,只属于你的裙子。”邵勋凑在妻子耳边,轻声说道。 “嗯。”庾文君终于回过了头来。 二月二十五日,大军边走边拉练,回到了许昌。 时间管理大师邵某人决定安分一段时日,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在家中东南角搭了一个蚕室出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一章 蚕桑与河阳 “欲种桑树,需择美桑。”和煦的阳光下,一群衣红穿绿的女眷围在庾文君身旁,仔细听她讲着。 庾文君微微有些紧张。 这几天她背了好久,确保不会出差错,但事到临头,难免紧张。 殷氏悄悄递上一根桑枝,缓了一下。 庾文君收拾心情,继续说道:“此枝剪去两头,唯取中间一截,以其子较大,种之则其干强实,其叶肥厚。取出种子种下后,即待其出苗。” 说罢,便带着女眷们来到一处刚刚清理出来的废弃园落内,道:“种子已备好,这样种下即可。” 两名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接过庾文君手里的桑子,示范种下后,让众人围观。 其实吧,邵勋这个幕府没那么不接地气。 不少草根出身的军官们的家人,多多少少种过桑树,对此比较了解。 但主母在示范呢,你再懂也得憋着,不能当面拆台啊。 当然,不懂的还是占大多数。 尤其是士族将佐们的妻女,站在那里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笑话!种桑养蚕这种事,朝廷年年讲,甚至皇后躬蚕礼,但谁真的当回事了?这种庶务,自然有庄客家的婆娘去干,怎么可能让她们沾手? 不过,庾夫人似乎是来真的? “肃静。”荀氏站了出来,小小的脸上已有几分厉色,只听她说道:“夫人方才讲了如何选取良种,后又讲了下种之法。尔等好好看着、听着,勿得喧哗。回去之后,你等每人都要种一园,时时打理。” 此话一出,众人总算安静了下来。至于她们内心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庾文君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姐妹,继续说道:“出苗之后,尽起所种之苗,将干削掉,只留根。每三根合作一株,若品字样,紧缚一竹筒底下栽种。日久之后,竹筒朽腐,三根会为一根,易长大矣。此谓育苗。” “先种桑子,再育苗,来年正月中移栽至田中……” 断断续续的“讲课”一直持续到中午才结束,女眷们领了桑子,纷纷离去。 待过几日,她们还要过来一趟,到蚕室中观摩一番。 “累了吧?”邵勋刚刚整理完蚕室,问道。 “种桑好麻烦。”庾文君叹道。 “要怪就怪老天爷。”邵勋一边擦拭着神像,一边说道:“先是大旱,把桑林折腾得差不多了。第二年再来个蝗灾,把残存的桑树也给弄没了。至此,原本桑林蔚然成风的河南充斥着外地来的绢帛。本地桑树十不存一,殊为可惜。为夫给军士发赏,就感绢帛颇为不足,经常要用粮食冲抵。” 之前周馥在寿春时曾上奏天子,扬、江、湘、荆四州各调绢十四万匹,总计五十六万,充作天子迁都寿春时的首批花费。 先不管周馥有没有这个能力让这四個州出血,单就他这份奏折而言,足见江南的蚕桑产业没在连续两年的创世纪灾害中遭受重创,规模维持得很不错。 与他们一比,河南、河北就太苦逼了,更别说关中了。 邵勋想恢复豫州的蚕桑业,竟然要从下种、育苗开始,真的太难了。 但这些事今年不做,明年也要做,明年不做,后面还是逃不掉。 有些事,总要起头,有些成果,需要时间来累积。 这是一个在一年前还白骨蔽野、饥荒遍地,连牛马毛都被啃噬殆尽,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的地方,恢复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我会带着她们好好弄的。”庾文君直接扑到了邵勋怀里,道:“我们都这么做了,诸县乡的士民应该也会效仿吧?” “当然了。”邵勋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好了,坐那歇息会吧。” 小姑娘太黏人了。 走到哪里,都要挽着他的手,没人的地方,就要抱着他。 每次出门回来,远远就扑进他怀里。 成婚不过两个月,脸上的稚气慢慢褪去,竟然浇灌出了一点妇人风情。 这个黏人精,越来越喜欢了。 不过,家里另外两位姬妾似乎有意见了。 大妇就能独霸奶源吗? “夫君在做什么?”庾文君坐下后,好奇地问道。 “这是蚕神,置于蚕室之内,时时祭拜,听闻可令蚕桑百倍。”邵勋说道。 “有百倍那么多?”庾文君笑道。 “信则有,不信则无。”邵勋说道:“待缫得蚕丝,织几匹布,给娘子做件新衣裳。若有余料,说不定还能给我们的孩儿再做一身。” 庾文君害羞得低下头去。 她之所以霸着夫君不放,不还是想早日诞下一男半女?但夫君总担心她的身体,到最后…… “好了,神像安好了。”邵勋拍了拍手,道:“劝课农桑,此谓王霸之本。此事干不好,万事休矣。” ****** 相对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底。 这一日,左司马陈有根、右司马羊忱相继前来奏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今日朝中议者两事。”羊忱说道:“其一乃攻新安王弥,其二则为守御孟津三渚之事。” 邵勋听完,又看向陈有根。 “明公,这两处让洛阳很难受。”陈有根说道:“新安占着汉函谷关的位置,离洛阳太近了,须臾可至,不拆掉那鸟城,确实难受得紧。” “禁军不过两三万军卒,如何打得下新安?”邵勋说道:“攻城之战,最为惨烈,便是把精兵强将打光了,也不一定拿得下啊。” 新安城其实是上次匈奴入寇时的遗留问题。 邵勋突破重重阻截,自洛阳盆地回到荥阳,当时走得匆忙,很多敌军部伍被他战略性无视了,如王弥、单征。 单征后来撤走了,王弥却一直在新安筑城,最终也没走。 根据最新消息,刘汉朝廷应该是把弘农北半片这一块交给王弥了。 弥兵三万众,一直在湖、陕、弘农、新安四县屯田。 到了今年,华阴县也交给了他。至此,王弥算是有五个县的地盘了。 三万人,既是农民,也是士兵,相当于邵勋治下的屯田军辅兵。 其他几个县就罢了,新安城真的离洛阳太近,而且占有地利,易守难攻,出山就是平坦的伊洛盆地,对洛阳的威胁极大。 朝廷想把王弥从新安赶走,可以理解。 孟津三渚这地方,其实也是个要害。 所谓三渚,即高渚、马渚、陶渚。 渚,水中沙洲也。 马渚在孟津西,马渚西面又有一个小渡口,曰“硖石津”,或曰“河清渡”,因为水势相对湍急,用得较少,不如孟津重要。 尔朱荣南讨元颢时,曾命尔朱兆、贺拔胜缚材为筏,渡河南下。 高渚在马渚附近。 陶渚就比较重要了,而且面积较大,离孟津很近。 曹魏之时,杜畿“受诏作御楼船,于陶河试船,遇风没”。 陶河,就是这一段被陶渚分隔的黄河别称。 国朝初年,杜预在此造浮桥,横跨南北,现已毁于战火。 北魏年间,于黄河南北两岸及陶渚上筑城、造浮桥,置中郎将领兵戍守。 唐代时,河中沙洲面积更大,晋时的河渚可能已连成一片,于是置河阳三城节度使,守御这个洛阳北大门。 “朝廷倒是不想坐以待毙。”邵勋说道:“还在积极自救啊。” 陈有根呵呵一笑。 羊忱则苦笑,这话说得!任谁被刀抵在脖子上时,也要想办法挣扎啊。 “朝议如何?”邵勋又问道:“新安、三渚之事,不可能同时来。” “朝议于渚上屯兵筑城,阻匈奴南渡也。”羊忱说道:“河渚与南岸,由浮桥相连。”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朝廷以司徒傅祗总督筑城、造桥之事,然匈奴势大,凶悍残暴,需得大兵镇守。”羊忱道:“朝廷这是想让明公为其保驾护航。” “逮着我就往死里用啊。”邵勋笑道:“不过,朝廷这么做,倒让我挺赞赏的,终于不再混吃等死了。” 陈有根忍不住大笑起来。 羊忱静静看着邵勋。 “其实,这事我也挺感兴趣。”邵勋说道:“将来若北伐匈奴,于此过河倒是不错。朝廷能将这桥交给我吗?” “朝廷怕是求之不得。”羊忱说道。 “回复朝廷。”邵勋想了想后,说道:“于河渚上侨置河阳县,此县由一将军镇守,拨工匠修治船楫,调百姓种植果蔬,放牧马匹牛羊。要搞,气魄就大一点。河北岸遮马堤一带亦筑城,与河渚上的中城,大河南岸孟津渡口的南城一起,谓之‘河阳三城’。三城之间以浮桥相连,多积资粮,多屯兵卒,将孟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陈有根、羊忱对视一眼,这么一搞,匈奴再从河内南下就不太方便了,除非等到冬天黄河结冰。 但怎么说呢,河阳三城若成功筑起,将会是匈奴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定会遣大军来攻。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朝廷终于掌握了一点主动权,抓住了匈奴人的软肋,正所谓攻其必救也。 “何时筑城?”邵勋又问道。 “五月第一批漕粮进京后,方有余力。”羊忱说道。 “好,我等朝命。”邵勋说道。 在关中大乱的当口,确实是筑河阳三城的良机。 过了这个村,可能就没这个店了。 待到匈奴从关中抽身,河阳三城已尽数完工,届时局面又将为之一新。 不过——这个朝廷也是真能折腾! 别他妈再搞成与匈奴的全面战争啊,老子今年不想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二章 出征前的陈郡(为盟主三槐堂主加更) 从南方前来的船队抵达陈郡暂歇时,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王敦再一次披挂上阵,总揽对江州的战事。 江州刺史华轶以前也是司马越的幕僚,出任地方官员后,对朝廷比较恭敬,进奉一直不缺,礼数更是做得很足,看起来绝对是个大忠臣,比全忠忠多了。 奈何朝廷想要漕运钱粮,最终默许了司马睿对他动手。 王敦为大军统帅,甘卓、周访、纪瞻等人负责具体战术实施,直攻江州。 诸郡多有投向建邺者,华轶声势大衰,败亡已是不远。 收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正在陈郡田间巡视,他就一个感觉:北方人在东吴旧地当官,真的没有任何基础,底下将佐关系复杂,说叛就叛。 吴地士人,其实是有整体意志的,或者说共识。 他们通过婚姻、利益、同学等关系为纽带,在东吴灭亡后,自哀自怜,互相抱团,凝聚力相当不错。 难怪司马睿不用吴地老钱,而是想方设法提高新贵的地位。 他现在的军队支柱,其实就是吴地新贵豪强部曲,外加部分老钱私兵组成的,战斗力还不错,加上地形、气候加成,可以一战。 拿下江州后,司马睿就真的成了江东盟主了,扬、江、湘、交、广,东吴中前期旧地尽取。 下一步是哪里,荆州? 荆州竟陵刚刚又有叛乱,梁芬遣帐下督羊聃率军平叛。 羊聃凶狠暴虐,临战之时,以己方干犯军纪之徒数十人祭旗,一战摧破敌军。后入城大肆掳掠,连抢数日。 这厮打仗——真他妈的有自己的套路。 严酷的军纪,外加打赢后放纵般的发泄,所谓恩威并施,但这“恩”和“威”都过于极端了。 军队再让他带几年,就是一支扰民非常厉害,同时又颇具战斗力的部伍。 这事还是让梁芬头疼去吧,不过估计他可能也不是很在意,只要能打就行。 “这地方,前年来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呢。”漕船之上,有运兵军校低声嘀咕道。 其他人闲着无事,坐在船舷上,一边无聊地钓着鱼,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岸上。 极为平整的土地就罢了,其他地方也不少见。稀奇的是,这片土地上几乎看不到大一点的庄园,偶见一個,外面也挂着个木牌子,上书“某县某营”。 而且那些“庄园”并不大,至少没法和扬州、江州的大庄园比,似乎也不属于某一家,人员进进出出,有人步行,有人骑驴,有人坐着牛车,时不时还有人去买卖货物,更像是一个集市。 “这位小郎君,前年闹蝗灾那会,我自陈县经过,还没这些营垒……”一运兵小校指了指那座百余步外用土坯、大木扎成的营寨,说道。 “小郎君”正在向他兜售菜蔬,闻言回道:“那是咱们陈县第一营的寨子,去年就建了,今年看着地方不够,又往外修了修。” “里面有什么?” “仓房、武库、神祠、铁匠铺什么都有,有时候还在外面摆集市。营正、营副就住在里面,有事找他就行了。你买不买,新割的韭菜?” “等我钓到鱼就买。”小校说道。 “早说不买啊。”小郎君怒了,转身便走。 “买!买了!”小校挥了挥手,摸出几枚铜钱,塞到年轻人手里,又问道:“为何还有读书声?” “去年腊月收留了一个快饿死的读书人,营正和几位队主凑了些粮肉,请他在寨子里教人识字。” “有人学?” “七八个顽童总是有的。” “为何学?帮家里放羊不好吗?” 年轻人熟练地拿出几扎韭菜,放到船甲板上,说道:“以前没出路,学了没用,现在有出路了,可以学。” “何出此言?” “陈公出征,随时可能征发我等,立了功,纵使当不了官,亦可在公府当个舍人,领五十亩禄田收成。运气好点的,还能去县里当小吏。” “吏员也有人愿意当?”小校惊讶道。 与一般人认知不同,在这个时候,县吏真不一定是好活。 因为吏员们直面的是世家、豪族,真没他们耍威风的余地。历史上南北朝某些官员下令解散县吏,都被认为是仁政——有的县甚至有五百多吏员,除极少数滋润外,绝大部分穷困不堪,游走在家破人亡的边缘,经常逃亡。 所以小校才那么惊讶,难道县吏还是什么好活? “当然愿意了。”年轻人卖完韭菜,哈哈一笑,直接走了。 小校还想多问,却只吃了个后脑勺,有些无奈。 在人家的地盘上,他还不敢造次,不然一定把这厮抓回来,好好审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他也算看出点眉目了。 这些百姓,好像既不是部曲也不是庄客。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依附于哪个坞堡或庄园,就是自种自收、自食其力的百姓罢了。 真细究起来,有点类似曹孟德击败黄巾后,并其部众,于许下屯田的故事。 但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昔年曹孟德安置在许都附近自食其力的百姓还有几个? 不过百年时光罢了,最后一个个不还是成了部曲庄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陈公固然声名赫赫,但他能抵挡得了大势吗? “哗啦!”一条鱼挣扎着蹦上了甲板。 小校目瞪口呆,正经钓鱼没钓到,送上门来的却有一条。 轻轻抠住鱼鳃后,将此鱼交给了伙夫,着其烹煮一番,然后继续看着岸边的景色。 远处是一排排规整的房屋,一看就是新建没几年的,因为老房子不可能排得这么整齐。 房前、路边甚至田埂上,遍植桑树。 观其大小,基本都是新移栽过来的,稍稍推算一下,便知这些桑树最早也是前年夏天培育的苗,绝大部分甚至是去年春天培育,今年移栽的。 起码还得等两年才能大量采摘桑叶养蚕啊。 不过,陈公确实有大毅力,不嫌麻烦,整出了这么个场面。 小校看着看着,竟然入迷了。 没有大坞堡庄园掣肘,自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这几年说不定还免租赋,如此稳定个几年,日子定然差不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被匈奴掠夺了。 没有坞堡庄园庇护,一旦敌军大举入寇,这些散居的百姓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就看谁的刀把子硬了。 小校十分好奇,打算明年再来看看。 ****** 睢阳渠东岸的河畔荒地上,几处果园已经初具雏形。 这些果园都是邵勋的产业,因规模最大的一片是柿子林,故称“柿园”。 庾文君带着四位小姐妹,在林中小筑内走着,如穿花蝴蝶一般,仔细布置着新家。 有些事,她喜欢亲自动手,而不是假手他人。 果园外,马蹄声阵阵,那是义从军的骑兵。 去年年底收编了不少俘虏,很多建制在高平之战后残缺,今年重新整编了一下:三千出头的骑兵缩编为五幢。 庾文君闲时看过,军官们拿着青、黑、红等各色小旗,操演战术,练得热火朝天。 夫君时不时亲自上阵,引领骑军忽聚忽散,还有什么“迂回包抄”、“倒卷珠帘”之类,她不太懂,但看得出将士们很佩服夫君。 每每看到骑军将校们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夫君时,庾文君心里就像吃了糖一样甜蜜。 嘻嘻,你们只能崇敬他,我还可以扑在他怀里撒娇。 “夫……夫君何时出征?”殷氏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上系了一个彩结,问道。 她的脸很嫩,问完之后就转身低头,手在树上摸啊摸啊,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漕船北上后,可能就要走了吧。”荀氏擦着一张四脚高桌,说道。 “过几天就走了。”蒲桃悄悄看了眼庾文君,见她离得远,便低声笑着说道:“绛霞,你昨晚服侍夫君沐浴,到最后都没得手啊?” 荀氏脸一红。 夫君特地让人制了一个可以舒展地躺在里面的浴桶。她和璇珠两人自然要褪光衣裙进去替他擦洗,到最后,夫君竟然睡着了,醒来后只笑着说了句“小馒头”,然后便起身上床,抱着文君入睡了。 小馒头何意? “过几天去哪?”荀氏摸了摸滚烫的脸,问道。 “说是去考城处理公务,夫君毕竟是幕府军司。”蒲桃说道。 “哦……”荀氏心不在焉,没多想,只道:“在考城待一段时日,就要出征了啊。” “是啊。”蒲桃也有些忧愁:“听说建邺那边派了船匠北上,又从扬州调船,这次是真的要打仗了。” 别看这几人还是小少女,但她们接触的都是核心机密。 建邺派船匠之事是有的,但不多。 调船之事也不假,同样很少。 最重要的是,司马睿让人调拨了一批多年阴干的木材送往洛阳。 浮桥的主体其实是一艘艘木船。 如果临时伐木造船制浮桥,木材中的水分并未彻底阴干,那这个船早晚会变形、损坏,乃至不堪使用。 战争期间的浮桥都是这类,压根就没打算长期使用,能顶一段时间就够了。 建邺调拨的木材,本身都是非常优良的船材,且已经阴干。 江南来的船匠,主要是起指导作用。朝廷再调拨一部分工匠,大家通力合作,是奔着建造长久使用的坚固浮桥去的。 几个人都不是傻子,看到如此大动作,便知此事难以善了。 最怕的就是,双方打着打着,各自增兵,越打越凶,难以收场。 河阳三城外的大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双方将士的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三章 主业 考城是一座很小的县城。 城中只有一条街,一眼就望到头了,而就在这座狭窄拥挤的城池内,有的宅院除了后花园之外,还有一座前院,甚至开辟了一点菜畦。 邵勋蹲在菜畦边,拿着小铁锹一锹一锹地挖着菜。 “这是小禾种的吧?”邵勋一边甩着莴苣上的泥,一边说道。 莴苣是汉代由中亚引进的,葛洪的《肘后方》中曾称其为“莴苣菜”。不过此时种植并不普遍,到三百年后的隋唐时期,莴苣才会真正成为普遍种植的家常菜。 “春社前后种的,说九十日收,还真差不多。”裴妃倚靠在胡床上,小腹高高隆起,一个新的生命即将降世。 “喜欢吃吗?” “喜欢。” “秋社时我来种点,霜降后做腌菜给你吃。” “说不定你在打仗呢。” “那就戎马倥偬时种一点,带回来给你。” “待至考城,都烂了吧?” “腌好了不怕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说的都是无意义的口水话,但说着说着,两个人的嘴角都翘了起来。 裴妃没有问邵勋娶妻的事情,邵勋也没有主动提,两人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庾文君。 挖完莴苣后,邵勋在井边洗了洗。 裴妃静静地看着他,间或在婢女的帮助下,艰难地挪动下身体。 这个孩子是她的负担,也是她的宝贝。 她希望孩子出生后就能看到他的父亲。 “哗啦啦!”邵勋将莴苣茎干过了一遍又一遍的水,然后拿来刀,一片一片地切着。 “河阳三城没那么简单。”裴妃慢悠悠地说道:“一旦筑城成功,匈奴必大举来犯。” “我看筑城期间,人家就要攻来了。”邵勋说道:“刘聪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坐视不管。” 裴妃叹了口气,但没说什么。 男人么,争来争去,不是为了权势,就是为了女人。 有的人,则既喜欢权势,又喜欢女人,她的男人就是,刘聪也是。 “你何必现在急着得到河阳三城?”裴妃问道:“豫兖很多郡国只是表面归心罢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时机很不错,待匈奴镇压了关中,可就不一定有这個时间了。”邵勋说道:“先筑起来再说,将来总要北伐的。再者,豫州诸郡,表面归心就够了,以后地盘大了,自然能真正归心。” “幕府怎么样?” “小事我也不怎么管。”邵勋说道:“大事则由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发往许昌,奏予我知。嗣王最近没有乱来,很稳重。” “濮阳、荥阳、东平等地又遭掳掠了吧?” “匈奴游骑,偷渡而来罢了。”邵勋说道:“上千里的河防,我也防不住,这几个郡国的田地确实多半荒芜了,今年秋收后还得调拨粮食赈济。” “没去匈奴那边闹一闹?” “人家骑兵是我十倍以上,即便只征发一小部分人,也足够防住我了。”邵勋说道:“除非再像高平那样,与我当面决战,不然袭扰不起的。” “难怪你要掺和河阳三城。”裴妃说道:“把贼人都吸引过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花奴这个见识,却超过了许多男人。”邵勋笑道。 裴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邵勋连忙擦了擦手,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孩儿在睡觉,刚才翻了个身。”裴妃松开了紧皱的眉头,轻抚着邵勋的脸,用温婉的笑容看着他。 男人方才第一反应是她怎么样,而不是孩子,让她心中很受用。 生活中这样一点一滴的关心、爱护,长年累积下来后,就非常可观了,可以用来抵消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到里边躺会吧。”邵勋将裴妃搀起,让她侧躺在卧室榻上。 裴妃躺了一会,又觉得不是很舒服。 邵勋耐心地扶她坐起。 婢女已经去做饭了,邵勋就坐在裴妃身旁,审阅着许昌、陈郡以及兖州幕府的公函。 裴妃眼睛半睁半闭,看到邵勋一直在她身旁时,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内非常安静,只有偶尔响动的纸张翻动声。 他治理幕府,风格还是比较鲜明的,实事求是是最基本的。 因此,各地官员报给僚佐,僚佐再上呈给他的表章,基本没有太扯淡的东西。 银枪左营已经开始往回调了。 银枪右营护送庾文君等人回许昌后,就一直在许昌附近进行训练。 义从军则转到了荥阳圃田泽展开训练。 很多人都认为河阳三城搞不好打成添油战术,邵勋也有这个担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就目前而言,他不可能把所有兵力都派过去,那太傻了,也浪费钱。 今年兖州的收成又受到影响。 守卫渡口的两万大军年年屯田,年年歉收,全靠陈留、济阳、济阴、高平等地协饷维持。 更准确地说,全靠士族豪强坞堡帅们出钱粮维持。 天下到了这个地步,早就不存在正常的税收了,户口黄册完全就是扯淡般的存在,没有丁点用处。 钱粮还是要靠地头蛇们出,这就是他们讨价还价的底气所在。 还好今年吃朝廷的饭,能省一点是一点。 邵勋看完之后,感觉离出征的时日没几天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孩子出生后再走。 南风吹开了窗户,裴妃渐渐睁开了眼睛。 邵勋打了一盆水,拿布巾擦拭着她额头的细汗。 “热吗?” “嗯。” “要不要换葛布衫?” “好。” 邵勋拿来一件葛布两裆衫,放在榻上,然后褪下裴妃上身的绿襦。 有些地方显得愈发丰伟了,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几下,让两个人都有些喘息。 “好久没发泄烦恼了。”邵勋在她耳边说道。 “伱有新妇发泄,哪还记得旧人。”裴妃嗔道。 “不一样。”邵勋说道:“第一次得到你的时候,魂都差点没了,从来没有哪次有那么舒服的。” “你这一身本事,十成有七成用在哄女人身上。”裴妃笑着看了他一眼。 但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女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喜欢攀比。 男人更喜欢谁,更是比拼的重点。 裴妃是个理智的女人,但她也有不理智的地方,尤其是年岁愈发增长的时候。 葛布衫换上之后,浑身清凉多了。 “这是弋阳郡进奉上来的。”邵勋说道:“豫兖乏绢帛,幸好那边那几个郡产葛。” “襄城公主提及,江东已经许久没进奉葛布了,以至宫中都乏此物。”裴妃摸着身上的衣物,感慨道:“不想我却穿上了。” 葛是多年生草质藤本植物,呈柔软的藤条状,茎皮纤维可织布或造纸。 采葛是一项古老的活动了,《诗经》中就有:“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在这个年代,葛主要产于南方,豫州弋阳、安丰二郡亦有部分产出,一般用来做葛布。 因为葛布细薄、轻软、透气的特点,夏天穿起来非常舒服,自古以来就有“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的说法。 葛布的种植经历了几次迁移。 《诗经》时代北方很普遍,后来慢慢消失,南方大兴,到南北朝时,北方又慢慢多了起来,然后再度退潮,非常奇怪。 但总体而言,这是一种优良的夏日纺织物。 “天子没有葛衣关我甚事?”邵勋说道:“我只在乎我关心的人能不能穿上。今年汝南、谯国也有人种麻、葛了,到时候有余了,再送一批去宫中,哄一哄天子。” 裴妃坐在他怀里,头轻轻倚在邵勋胸口,道:“十年前,可想不到今日。” “你男人厉害吧?”邵勋笑道。 “你又没娶我,什么男人女人的?”裴妃白了他一眼。 “孩子都要出生了,还不是你男人?”邵勋故作生气道:“待吾儿生下来后,明年你还要为我生。” “你那么多女人,哪个为你生不是生?我看襄城公主就挺愿意为你生的。”裴妃叹道。 “我真没碰过她。”邵勋叫屈道。 裴妃捂嘴轻笑,没说什么。 “抱着我,我又困了。” “不热吗?” “热,但你还是要抱着我。” “好。” 邵勋将裴妃轻轻放到榻上,然后搂着她的腰,待她入睡。 这才是古希腊掌管黄毛的神该做的事情啊。 什么打打杀杀,那都不是我的主业。 裴妃睡着的时候,邵勋也有些迷糊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想到了聪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四章 摆驾河内 天色昏暗,电闪雷鸣。 聪哥蹲在河边,看着侍卫们一网网地捕鱼。 这里是汾水,山清水秀,景色宜人。 偶尔来散散心倒没什么,问题是聪哥在河边待了七八天了,晚上都不走,就住在河边。一天到晚看人捕鱼,乐此不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什么解压节目呢。 河畔响起了马蹄声。 不一会儿,一老将翻身下马,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刘聪所在的位置。 侍卫们一看是中军大将军王彰,不敢阻拦,只解下了他的佩刀就放行了。 “是王卿啊,晚上吃鱼。”刘聪瞄了一眼,又扭头继续观渔。 “陛下身负国家之重,安能如此轻率行事?”王彰皱着眉头,劝谏道。 “朕怎么轻率了?”刘聪不高兴了,质问道。 王彰也是个暴脾气,直言道:“陛下前以鱼蟹不供,斩左都水使者襄陵王摅。今又观渔于汾水,昏夜不归。比观陛下所为,臣实痛心疾首。今愚民归汉之志未专,思晋之心犹甚;刘琨咫尺,刺客纵横。帝王轻出,一夫敌耳——” “够了!”刘聪霍然起身,道:“自朕用兵以来,占上党,破河内,收弘农,复夺长安,如此功业,观渔又怎么了?” “陛下!”见刘聪发怒,王彰也不示弱,抱着死谏的心思劝道:“今年以来,陛下不问政事,多行杀戮,中外皆怨。再这么下去,先帝创下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刘聪瞪大了眼睛,怒气勃发。 今年以来几个月,他确实杀了不少人。 围攻晋阳的部队已经败了。拓跋鲜卑插手,与刘琨内外夹击,卜珝先溃,靳冲斩之,收拢败兵徐徐而退。刘聪听闻大怒,遣使持节,以靳冲擅杀大将为由斩之。 后又以鱼蟹不供,斩左都水使者襄陵王刘摅。 再以温明、徽光二殿未成,斩将作大匠、望都公靳陵。 如此种种,让人胆寒。 今日王彰又顶撞他,刘聪恰好喝了点酒,怒火一下子压不住了。 偏偏王彰还在那喋喋不休:“臣劝陛下改往修来,则亿兆幸甚!” “来人!”刘聪大喝道。 侍卫立刻上前。 “将这老货收斩!”刘聪一指王彰,道。 “遵命。”侍卫上前押住王彰手臂,打算把他拖走。 王彰也不反抗,只默默流泪。 “陛下!”帐篷内突然冲出一妇人,待至刘聪身前时,直接跪了下来,抱住他的腿,泣道:“求陛下饶了我父!” 说完,头嘭嘭嗑在地上,眼泪直流。 刘聪一看,乃是宫中夫人王氏。 王氏仍在磕头哀求。 刘聪定定地看着父女二人。 良久之后,他冷哼一声,道:“先将王彰收监了。” “遵命。”侍卫把王彰押走,动作却轻柔了许多。 “扫兴!回宫!”刘聪也不看捕鱼了,直接上了马车,下令回宫。 倾盆大雨很快落了下来。 车队、马队在茫茫大雨之中艰难前行,第二天清晨才返回平阳。 甫一进城,中黄门就来报:太后已三日未食。 刘聪本欲去见一见太后,却听中黄门禀报道:“太后以陛下杀戮过盛,不愿见。” 刘聪闻之气结,直接一甩袍袖,回到了正殿。 才坐下来没多久,苦逼的中黄门又来了。 “你想死不成?”刘聪怒气冲冲地看着中黄门。 若非这厮一贯服侍勤谨,方才就一剑杀了他了。 “陛下。”中黄门身躯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禀报道:“皇太弟、河内王抬着棺材至殿外,说要死谏。” 刘聪冷笑一声,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死?” 中黄门嗫嚅了两下,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朕好早点送你下去。”刘聪一拍桌案,怒道。 “陛下。”中黄门咬牙道:“太宰、太保等公卿、列侯百余人,皆在殿外……” 刘聪不笑了,或者说有点笑不出来了。 百余公卿列侯,几乎囊括了绝大部分朝堂高官、部落首领、军中大将,这些人代表什么,刘聪还是有逼数的。 刘聪沉默了许久,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几可比拟变脸绝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中黄门低头静静等着。 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太了解陛下了,有仇恨不得当场就报,有气立刻就要发泄出来,到现在还沉默着,只说明一点:他怕了。 同时又有些欣慰:先帝创下的基业,到底还是有忠臣来维护。 “你速速去取绢帛。”刘聪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出了殿门。 第一眼就是皇太弟刘乂以及河内王刘粲。 二人跪倒在地,身后黑压压跟着一大群人。 刘聪心中一突,大声道:“卿等皆为国家股肱,焉能如此?快快起身。” 说罢,亲自将皇太弟刘乂、河内王刘粲、太宰刘延年、太保刘殷等人扶起。 刘殷等人并没有就这么算了,而是取下了头上的冠带,泣道:“陛下功高德厚,旷世少比。而顷来以小小不供,亟斩王公;直言忤旨,遽囚大将。此臣等窃所未解,故相与忧之,忘寝与食。” 刘聪默然片刻后,摆出一副惭愧的面容,道:“朕昨日大醉,所说之话、所行之事,皆非朕本意。幸有卿等,面刺朕过。朕已闻过,望卿等勿要介怀,继续勠力国事,将来定与卿等共富贵。” 刘殷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个为刘聪贡献了六個女儿、孙女的老货擦了擦眼泪,道:“陛下闻过则改,此古之圣君也。” “往也唐虞,今则陛下,皆古之圣君也。”群臣亦纷纷赞道。 刘聪脸色恢复了红润。 恰巧这时,中黄门带人拉着绢帛过来了,于是吩咐道:“众卿操心国事,朕不能不赏。今者人赐绢百匹,以慰卿等拳拳报国之心。” “臣叩谢陛下隆恩。”群臣齐声道。 刘聪笑道:“都起身吧。” 说完,又道:“王卿(王彰)之事,朕深以为愧。台阁可遣侍中持节赦免中军大将军。可对其言‘先帝赖君如左右手,君著勋再世,朕敢忘之?此事是朕不对,希君荡然。今后当直刺朕过,勿虑也。’唔,进王卿为骠骑将军、定襄郡公。” “陛下圣明。”群臣贺道。 好不容易应付完臣子们后,刘聪面色不豫地坐回到了龙案后。 良久之后,空旷的殿室内传来一声叹息。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真的任性啊。 他还是战功颇多的马上天子,都无法做到随心所欲,更别说下一代了。 翻开蒙尘多日的各地奏疏后,他耐着性子看了许久。 刘曜居然又请援兵了! 单征带了一万多人增援,居然还是没法打赢。前后三万多步骑,赢不了不足六万步骑的晋军,这打的什么仗? 刘聪烦闷地想要写点斥责的话,结果一想到方才群臣进谏的场景,生生憋住了。 将这份奏折甩到一边后,他又翻起另一份。 石超与王浚战,中流矢而死,安平为浚所据。 他妈的,又是败报! 刘聪提笔刷刷写了一堆批注,大意是遣镇远将军梁伏疵将兵东行,与石勒共伐王浚。 段部鲜卑刚刚被慕容鲜卑教训了一阵,估计无余裕支援王浚。至于乌桓人,有可能,但他们的战力也就那样。 这两部攻王浚,当无大碍,实在不行,挤也能再挤出一点兵马,定把王浚剿了,免得老在后方蹦跶恶心人。 批阅完这一份后,他又翻开了第三份,粗粗看完后愣住了。 三渚! 晋人这是要干什么?修浮桥方便我大汉天兵南下洛阳么?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刘聪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晋人想堵住孟津,不让天兵南下。 而且,现在只是在南岸及河渚间造浮桥,将来会不会到北岸的遮马堤一带造桥、筑城呢? 这是要主动进攻大汉啊! 刘聪几乎都记不起上一次晋军主动进攻是什么时候,感觉是司马越死之前的事情了。 一次是长平之战,他亲自率军冲杀,歼灭晋兵三万余。 一次是大阳之战,杀晋将曹武、彭默,俘斩两万余人。 挫败晋人这两次攻势后,洛阳那边就只剩下防守的份。 这才过了几年?又想攻大汉了吗? 难道去年在高平迫退王师,让他们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传旨,朕要去河内巡视。”刘聪一拍案几,吩咐道。 他隐隐有预感,这次可能会见到那个人。 那个在他四处攻城略地、如日中天之际,狠狠捣了一拳的人。 (保底月票拿来打我脸吧,劲大点,兴奋了下午再搞一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五章 吩咐 五月下旬,又一批船材、工匠自广陵北上,路过考城,再前往孟津。 几乎与他们前后脚,银枪军左营抵达考城,稍事休整,便准备前往孟津了。 镇军将军司马毗刚刚打猎归来,准备去看看母亲,结果就在城门内外看到了这么一大股军士,顿时有些担忧。 “这些人真的是兵吗?怎么和贼匪一样?”进城之时,司马毗悄悄问右长史赵穆。 赵穆看了一眼,这些被称作银枪左营的军士确实有点像贼匪,但又不全像,因为他们有着贼匪难以比拟的纪律。 即便是在城门外休整,依然一丝不苟,颇有章法。可以干什么,不许干什么,都有严格的规定,秩序井然。 赵穆听闻,银枪左营出征时劫掠,都不是纵兵大掠那种,而是有组织劫掠,文雅点说:派捐。 大部分时候,他们是逼迫对面自己征收捐税,然后送到营中。 陈公邵勋觉得,这样的劫掠方式对大家都好。 他们不扰民,只收钱,还能把一部分仇恨转嫁出去,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赵穆觉得,这样的军队怎么都称不上贼匪,顶多是那些兵比较凶,不够温顺罢了。 是的,兵也分三六九等,不一样的。 有的兵就特别温顺,你把他当奴仆使,不给任何钱粮赏赐都可以。 有的兵就比较凶悍,不能过于折辱。 最重要的是把握其中的度。 银枪军这种部队,别人指挥不了,它的个人烙印太鲜明了。或许,将来只能在陈公和他指定的继承人之间传承,外人很难插手。 “停下。”城门口摆放了拒马,一队士兵远远吆喝道。 “放肆。”车夫怒道:“此乃镇军将军大驾——” 话还没说完,车夫直接被拉下马来。 另有两名士卒上前,掀开车帘,瞅了一眼。 司马毗、赵穆坐在里边,脸色很难看。 士卒放下了车帘,一挥手,道:“放行。” 士兵们搬开了拒马,远远看着。 “骄兵悍将!”司马毗骂道。 骂完,还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听见后,才松了口气。 “比当年的张方还凶悍。”赵穆叹了口气。 司马毗抿着嘴,沉默不语。 过年以来,他似乎又一切尽在掌握中了。但后来他发现,这只是个幻觉。很多重要的事情,幕府这边都快马送往许昌或陈县,得军司陈公点头之后,才能施行。 他所能决定的,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赵穆没有看司马毗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如今这个局势,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劝慰一番,慢慢等了。 实在不行,就回东海国,好歹有四郡之地,好生经营一番,未必就差了。 “大王今年十七了,最紧要之事,乃是迎娶王家女。”赵穆说道。 司马毗缓缓点了点头。 “王家乃东海巨室。”赵穆分析道:“娶王家女后,便能得王家支持,东海四郡就站稳脚跟了。此乃退路,万勿轻忽。” “糜子恢乃东海内史,要不要——”司马毗问道。 赵穆摇了摇头,道:“糜氏这几年发展迅猛,虽不如王家,但已是王家之下第二人。糜子恢忠于先王,爱屋及乌之下,对大王不会差的。有他在,当可平衡王氏。大王要记住,一家独大不是好事。” 司马毗连连称是,旋又问道:“那兖州就这么看着?邵勋把持大权,就连太妃都被他——” “大王!”赵穆严肃地说道:“有些事,臣没听到,大王也未曾说过。祸从口出之理,先贤已然讲过,切记切记。” 司马毗脸色一白。 若真掀了盖子,邵勋会很狼狈,母亲会声名扫地,他的下场更不好说。邵勋盛怒之下,即便没说什么,万一底下有幸进之人揣摩上意,悍然动手,他就吃不消。 车驾到宅院外时,又看到了大群军士,这次是邵勋的亲兵,远远见着司马毗后,甚至都没有派人入内通传,直接让他们离开。 司马毗与赵穆对视一眼,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来了,见不见得到是一回事,来没来则是另一回事。 这不是做给太妃和邵勋看的,而是给外人看的。 国朝以孝为本,场面还是要做足的。 “陈公待不了几日了,马上就要走。”回去的路上,赵穆说道:“朝廷已遣人行船至孟津河渚之上,拜祭河神,输送砖材。匈奴又不是瞎子,必然侦悉,免不了一场大战的。陈公早晚要走,大王耐心等待便是。” 司马毗微微颔首。 ******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邵勋的第三個儿子呱呱坠地。 裴妃扭过头。 前来看望她的司马脩袆会意,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儿,放在裴妃枕边。 裴妃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不知不觉泪眼朦胧。 她猛然发现,心中好像多了一丝牵挂,血脉相连的永远斩不断的牵挂。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以前她还嘲笑过薰娘喊“娇儿”,现在发现,自己也本能地想给这个孩儿更好的未来,让他无忧无虑,富贵一生。 做了孽的男人还在外间徘徊。不一会儿,有婢女出外禀报,爽朗的笑声骤然响起,越来越高亢。 裴妃听着听着,嘴角笑了起来。 总算还有点良心。 总算没让她所托非人。 司马脩袆同样失神地看着这个儿子,眼神没有了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还去羊献容那里吗?”裴妃突然问道。 司马脩袆猛然惊醒过来,点了点头。 “年后陈公去广成宫,你也在吧?” 司马脩袆迟疑地点了点头。 裴妃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司马脩袆有些坐立不安。 “喜欢孩子么?”裴妃轻声问道。 司马脩袆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但身体细微的动作,依然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常年住在广成泽,已经很久没有与王家来往了,除了全家祭祀先人的时候。 她现在就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家人,没有孩子,只有一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姐妹:羊献容。 “我帮你。”裴妃说道。 司马脩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事实上,她找机会见过陈公几次,奈何人家以礼相待,连占她便宜的想法都没有。 “怎么……帮?”司马脩袆艰难地问道。 “你不用管。”裴妃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孩子,道:“以后少来这边,多往广成宫那里跑跑。” 司马脩袆伸出双手,捂着脸,久久没有说话。 外间,邵勋站了一会后,便去了前院。 蔡承匆匆而来,禀道:“天子已发兵攻新安。” “天子疯了?”邵勋惊讶道:“就两三万禁军,怎么打?” “天子又征募了一些人,应有五万众了。”蔡承说道。 “涸泽而渔。”邵勋冷笑道:“这些新丁,能打什么仗?何人为帅?” “中护军荀崧。” “一个从来没指挥过大军的人,居然能驱五万众主动进攻。”邵勋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又问道:“孟津那边有新消息没?” “邵督并未报来。”蔡承回道。 “邵督”就是幕府刺奸督邵璠,他没报来,就是没有新的消息。 孟津南岸已在筑城,河渚之上还在祭祀河神,囤积土木砖石。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邵勋道:“给幕府传令,征召许昌世兵五千、鲁阳屯田军三千、考城屯田军一千五百、颍阳、郎陵、宁平屯田军各五百、襄城、颍川、陈郡丁壮各一千,计一万四千人,克期开赴芒山,扎营屯驻。” “再给王太尉去信,请调拨刀枪剑戟、铠甲弓弦、箭矢弩车若干,另需军粮三十万斛。” “诺。” “义从军可以先出发了,经成皋前往芒山。”邵勋又吩咐道:“许昌这边——曹公身体如何?” 曹馥前阵子病了,卧床多日。邵勋担忧他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支撑得起留守重任。 “已经痊愈了,但似乎没太多精神,还是病恹恹的。”蔡承回道。 “行文幕府,任曹胤为幕府从事中郎,兼领济阳太守。”邵勋说道。 曹胤是曹馥之孙,现为兖州幕府东阁祭酒,担任从事中郎后,秩比千石,升了一个台阶。兼领太守之后,权势更重。 毫无疑问,这是对曹大爷的示好,甚至可以说是奖赏。 邵勋还是想让曹馥担任一次留守,因为他发现老大爷思路很清晰,经验也很丰富,关键时刻,临危不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至于兖州幕府,有左长史潘滔、左司马裴邵、从事中郎裴邈在,他很放心。 更准确地说,他对裴妃放心。 一个女人,愿意不明不白地跟着你,不清不楚地为伱生孩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让何伦、刘洽、唐剑、满衡四人星夜赶来考城,我有话对他们说。” “诺。” “青州那边——”邵勋又道:“以羊冏之为许昌幕府监军,巡视泰山、鲁国、济北。” 泰山(兖州)、鲁国(豫州)二郡国被羊氏把持好几年了,势力根深蒂固,上下整饬得铁桶一般。 邵勋对此不是很满意,但羊家能帮你顶住一个方向,你就偷着乐吧,别想太多。 这一次,不还得靠人家? “再请卢豫州来一下,我就在考城等他。”邵勋最后吩咐道。 蔡承一一记下,然后遣人传令。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六章 蹲坑 五月俗称恶月,禁忌很多,其中有一条便是禁盖房屋。 至于筑城算不算盖房,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当邵勋拿到朝廷送来的筑城详情时,看了许久,然后给出了意见。 南岸渡口附近的城池不小,分内外两城,城周十余里。 河中沙洲上的城池就要小很多了。 朝廷派员踏勘,确定即便选最宽阔的一处地方,亦只能筑个四里许的小城,且没有外城,比很多县城还要小。 好吧,小一点的县城就这么大,但作为军事设施来说,这么点大的城显然不太行,最主要的问题是储存不了太多的物资。 但客观条件在那里,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了。 如果像隋唐时,几个沙洲连在一起,变成一大块陆地时,余裕就大很多了。 “荀崧此人如何?”邵勋斜倚在胡床上,像是刚刚沐浴完毕,身上的袍服松松垮垮,里头很可能什么都没穿。 从洛阳赶来的王玄不以为意。 士人待客时,这种场面不要太多。只不过邵勋以前不是这种放浪形骸的风格,让他稍稍有些奇怪罢了。 “此人乃荀彧玄孙,雅好文学……”王玄说道。 “停。”邵勋伸手止住了,道:“若我没记错,此人与王敦、陆机、顾荣等人关系匪浅,经常一起游玩,吟诗作赋。但若说有什么军略,倒不见得吧?” “王敦”二字一出,隔壁房间内传来一阵响动。 王玄没有在意,因为被邵勋这么一说,他确实有点担心。 “事已至此,忧心无用。”邵勋说道:“只求荀崧不要瞎指挥就行了。” 学王敦那样,放手让底下人干。 左卫、右卫、骁骑都有将军,将军之下有三部督、有殿中将军、有校尉…… 只要不乱来,大军固然迟缓、蠢笨,但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毕竟王弥强不到哪去。 王玄也是这个看法,但还是有些担心,最后只轻轻叹了声气。 “粮草、军械之事筹办得如何了?”邵勋又问道。 “军械颇为不足,只能先调拨一部分。”王玄说道:“粮草却很难。寿春才运了第一批粮过来,第二批漕船尚未出发。只能先支十万斛粟米,剩下的等六月底、七月初。” 邵勋瞪了他一眼,道:“我调集这么多兵马,一個月粮草开支就要八万斛,十万斛够用多久?” “先用着……”王玄有些尴尬。 这事怪谁呢?好像还是得怪天子。 今年过完年后,又有大量洛阳百姓东出轘辕,经豫州南下扬州,洛阳的人口又减少了相当一部分,粮食消耗没那么大了。 天子见状,便以粮食为饵,从流民中征募精壮,补入禁军,发动了新安之战。 这么一搞,粮食骤然紧张。 说难听点,去掉给邵勋开支的十万斛粮后,东阳门太仓的存粮只够支撑到七月。 如果六七月间没有漕船过来,就只能苦捱到八月秋收,看看能不能再刮出点粮食。 但这又能坚持多久呢?怕是今年都挺不过去,毕竟洛阳的农业生产被破坏得太严重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让人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江东、徐州等地没有漕粮进京了,该怎么办? “整天弄些不知所谓的事情。”邵勋不悦道:“王弥是要打,但不是现在。或者,天子想清楚了,新安、孟津只能有一处开战,还以为是大晋鼎盛那会呢?” 王玄听完,对天子恶感更甚,叹息连连。 想想也是啊,粮草的事情都没确定,遽然开战,有这么打仗的吗?联想到这次出兵完全是天子以迁都为威胁,“胡搅蛮缠”弄来的,就更晦气了。 天子想迁都,群臣舍不得,纷纷劝阻,天子趁机讨价还价,最终搞出这么一摊子事。 “明公何日动身?”王玄不再纠结这些糟心事了,转移话题道。 “就这几天吧。”邵勋说道:“我从新郑仓调拨了五万斛粟,还没启运呢。丑话说在前头,若七月见不到军粮,我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王玄很清楚,即便七月真的没有给邵勋军粮,他也不会真的不干,而是会想办法从豫州调粮,自己贴补。 但事情不是这么干的,朝廷粮食再紧张,也得想办法挤一点出来,于是慨然道:“明公放心,最迟七月中,我一定调拨十万斛军粮至孟津。” 邵勋不置可否。 你王玄的保证有屁用。不说别的,万一新安之战失败,让王弥打到洛阳城下,你怎么运粮?到时候连累我从前线回援,可就不好玩了。 “先如此吧。”邵勋说道:“新安那边的情况,一日一报,快马送往我军中。八月秋收之前,我会让忠武军北上,攻崤坂二陵及黾池,聊为牵制。其他的,朝廷自己想办法吧,记住一点,持重为上。” 战场之上,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即某一场大战役爆发后,失败的一方大幅度溃退,让出许多土地。尤其是那些地形艰险之处,溃败时心无战意,人人争相夺命而逃,轻易将其让出。待到后面调整过来,想要重新收复这片土地时,却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因为敌人已经有地利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新安就属于此列。 在过去两年,匈奴不是没有从这个方向进兵,朝廷也不是没有在新安甚至更西面的地方与匈奴交战,但每次匈奴撤走,都没有占据这片土地。 而在关中被拿下后,他们没了后顾之忧,直接将弘农占下,并且给了王弥。 王弥就五个县的地盘,他的积极性可比匈奴人强多了,自然好生经营。朝廷现在要拿回新安,肯定要付出血的代价。 “对了,朝廷有没有征调过其他州郡的部伍?”邵勋问道。 “有。”王玄肯定地点了点头,道:“荆湘还在战乱,抽不出兵,但襄阳依然派了三千兵北上。扬州那边,却无兵调派。” 邵勋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问这件事,纯粹是想分析下朝廷还有多少残存的威望。 司马越时代,虽然洛阳屡次被围,但扬州依然派了两次兵,一次是王旷带的淮南兵,在上党全军覆没;一次是钱璯带的吴兴兵,因畏惧匈奴,直接在广陵造反。 荆州也曾派过五千兵北上,不过走到半路回去了,因为洛阳之围已解。 司马越死后,洛阳局势依旧艰难。到了这时候,却只有荆州肯派兵了,江东则用沉默拒绝了朝廷的征召——这不怪司马睿,只是吴地豪族不愿出兵罢了。 好在他们现在还愿出钱粮。 若是哪天钱粮都不愿出了,洛阳朝廷就真的威信扫地了。残留下来的,可能就是一点大义罢了,甚至连官员任免都不一定做得到。 “你回去吧。”邵勋叹了口气,道:“好自为之。家眷能搬出洛阳的,就搬走。” “景风和惠风已不住在洛阳。”王玄下意识说道。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这会不想女人了,贤得很,懒得和他掰扯。 将王玄送走后,邵勋让人将胡床搬到裴妃卧房窗外,说了会话。 “……此战有把握么?”裴妃问道。 屋内有小孩的哭声,好像是饿了,好在不一会儿就止住了。 邵勋听得心痒痒,说道:“打仗哪有什么把握不把握的?不过阻河拒敌,总比冒险奔袭妥当。” 上次和匈奴打的是运动战,这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是蹲坑战,区别还是很大的。 不过这却很适合以步兵为主的他,因为机动能力真的不行。 “嗯。”裴妃的声音又传来:“别随意逞强,我们娘俩等你回来。” “好。”邵勋说道:“除非刘聪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就深沟高垒,固守不出。” “兖州有把握吗?”裴妃又问道。 “暂时无事,八月秋收时难说。”邵勋说道:“不过也不用担心,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裴妃沉默了一会,又道:“去岁匈奴吃了亏,今岁大河结冰之时,会不会再来?” 邵勋眉头一皱,你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 与长江相比,黄河有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冬天会结冰,有很多地方能让人马、车辆直接通过。 东西魏之时,西魏就经常征发百姓于重点河段凿冰,不让东魏大军过河。 黄河,终究不是长江啊,不好比。 “放心,我有应对。”邵勋说道:“你先在家带孩儿,勿要挂念,等我回来。” “嗯。”裴妃轻声说道:“回来之后,多抱抱孩儿。” “襄城公主之事……”邵勋迟疑许久,最终还是问道。 “她不会入邵家的,她是王家妇。”裴妃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邵勋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老婆没法服侍伱时,把自己亲戚介绍给你。 那边庾文君如果怀孕了,好像还可以玩老婆的闺蜜? 真是…… 五月最后一天,邵勋收到了庾文君写来的信。 小妮子已经回许昌了,侍奉公婆,打理家业。 邵勋从没见过这么长的信,写了足足好几页纸。 小姑娘把每一件趣事都分享给他了,让邵勋愈发愧疚。 老子再发誓一次,管住吉尔。 发完誓后,挥毫写了一封回信,便大踏步离了考城,全军北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七章 河渚 大河滔滔东流,昼夜不息。 傅祗勉强主持完最后一次祭祀后,身体支撑不住,病倒了。 随员们匆忙找来船只,打算把他运回洛阳,傅祗不许。 夕阳西下,他来到刚刚打好地基的城址上,缓步巡视。 “我儿年且十五,就被你们征来,天杀的啊!”一头发花白之人伏地大哭。 周围人尽皆恻然。 那个少年昨晚中了一箭,没当场死,熬了一天后,终究没熬过去。 傅祗行经此处时,略略停了一下脚步。 其他人纷纷行礼,但那个头发花白之人眼里只有自己死去的儿子,仍旧伏在地上:“本想秋收后为你娶新妇,你却先走了……” 傅祗叹息一声,不忍多看,离开了。 斜阳荒草之中,有人在煮饭。 瓦罐内的饭食很稀,黑乎乎的,还漂浮着许多野草。 见到傅祗前呼后拥地走来,此人慌忙起身,不知是劳累还是怎得,晃了一晃方才站稳行礼。而随着他这个略显“激烈”的动作,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傅祗默默走过,不打扰他吃饭了。 行到河渚尽头之时,看到了几艘渔船,岸边还有破破烂烂的房屋。 无论是房屋还是渔船上,都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了。妇人在河边麻木地捣着衣服,小孩蹲在旁边,衣不蔽体,瘦骨嶙峋。 河渚上是有百姓的,多为避乱之流民。 或许,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居然又要沦为战场了。 男人被征发修筑城池,女人帮着做饭洗衣,就连小孩都要割草喂养牲畜。 如果仅仅是这個还算好的了,最关键的是,当城池选址确定,打完地基后,匈奴人就来了。 他们经常乘坐小船,夜袭河渚。在他们的反复攻击下,很多百姓逃亡。官府也没办法,只能逃走一批,再抓一批,如此循环。 妇人浣衣之所的南边是一个池子,人工挖掘的大池子。 池子三面有堤,唯南侧留出一口,供船只出入。 池边堆满了木材、砖石,都是从南岸运来的。 河南尹帐下的数百兵卒在旁边扎营,顺道搬卸货物。 货物沉重,并不好搬。每隔数日,总有断手断脚的消息传来。 傅祗又走到西头,这里搭着许多茅草屋,阴暗潮湿,气味难闻。 茅草屋的后面就是黄河,河面上甚至还漂浮着尸体,不知道从哪来的。 饿死、病死、累死以及被杀之人多了,已经分不清了。 太阳还没彻底落山,傅祗就转完了。 河渚其实并不大。 东西长数里,南北宽一里出头,真的就只能筑个城周四里的小城。 河渚西边还有两个小渚,都只有这个一半大,且不相连,上面有少许民居,但都已经空无一人,唯余大蓬蒿草。 傅祗又看向北岸。 三条河渚的存在,将此段黄河分为南北二流。 河渚离北岸更近一些,离南岸较远。 傅祗翻阅古籍,得知北岸的遮马堤一带曾经也是河中沙洲,日积月累之下与北岸相连,变成陆地。 或许,再过百余年或数百年,这三个一字排开的河渚将联为一体。 千年之后,联为一体的大河渚又将与北岸连接,成为陆地的一部分。 沧海桑田,世间之事莫过于此。 “河阳盖天下之腰脊,南北之噤喉。都道所辏,古今要津。故为兵家必争之地,天下有乱,当置重兵。” “是矣,此诚为都城之巨防。渡桥而南,临拊洛京,在咫尺之间;渡桥而北,直趋上党、太原;东北而行,达邺城、燕赵;西北入轵关,至河东、平阳。此桥若成,刘聪怕是只能重修轵关,以做防御了。” 两位朝官手拿羽扇,背对傅祗,对着大河指指点点。 天下事,仿佛尽在羽扇纶巾之间,没一点难度。 “知易行难。”傅祗低语一声,踟蹰而去。 两位朝官听得声音,慌忙转身,见得司徒,立刻行礼,然而傅祗却已远去。 傅祗又回到了河祠内。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夜幕渐渐笼罩大地。 祠堂之中,烛火已经点了起来。 明灭不定的火焰之中,原本颇为和蔼的神像,竟然显出了几分狰狞阴森之色。 是冤魂太多了吗? 傅祗无力地坐在蒲团之上,瞪大眼睛看着神像。 神像越来越模糊,似乎还笼罩了一层血色。 不知为何,傅祗突然间就悲从中来,想要流泪。 太康十年盛世梦,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天下本不该如此啊! 天灾连绵,人祸不绝。 所有人都疯了,杀来杀去,杀个不停。到了这会,怕是只能以杀止杀了,通过感化收服别人已不可能。 夜渐渐深沉了。 傅祗静静坐着,心灰意冷,难以自制。 他知道,这辈子可能都看不到恢复河北旧土的那一天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贼人来啦!”河渚北侧,瓦罐被踢翻的声音响起,进而有人大声喊叫了起来。 “噹!”钟声响起。 戍卒们披挂上阵,在幢主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奔到北岸,与刚刚下船的贼人杀作一团。 贼人来得比较多,而且不再是虚应故事了,比前几次夜袭认真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摸清楚了河渚上的虚实,可能是北岸来了什么大人物,严厉督促,谁知道呢! 守军拼死抵挡,无奈队伍中新卒过多,只厮杀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开始步步后退。 敌军大声呼喝,趟着齐腰深的河水冲上来。 船上还有人掣出步弓,朝有火光的地方射去。弓弦一响,往往都能制造一两声惨叫。 “尔母婢,这次来的是什么人?”幢主挥舞着木棓,将几名快要上岸的贼人扫落水中,神色间却惊疑不定。 弓弦声再度响起,十余支长箭袭来,将守军不多的弓手射翻在地。最后一支箭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幢主的手臂,让他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上岸的敌人越来越多。 守军新卒已经开始溃散了。 反倒是那些民壮役徒们大吼一声,拿着铁锹、铁镐、木矛、大棒冲了上来。 他们的家人还在岛上,这时候却不能退了。 双方在河岸边激烈厮杀起来。 夜色之中,痛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胆子小一点的人怕是要吓尿。 乌云被风吹走,露出了半个月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四处飘飞的鲜血。黑暗之中,暗红无比,望之不似人血,倒更像九幽之下钻出来的鬼魅身上的黑血。 一腔血勇终究抵挡不了敌人凶狠的攻击。 役徒们厮杀片刻,也坚持不下去了。 “去墙后守御。”有人嚷嚷道,转身就跑。 防线逐渐崩溃了。 匈奴人士气大振,大声呼喝,追蹑而来。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来,将己方溃兵及匈奴追兵尽皆扫倒。 逃兵一愣,追兵也一愣! 这么密集的箭矢,到底有多少弓手?怕是不下百人! 乌云已经彻底移开,明亮的月华洒落大地,照射出了土墙后那大片的银盔银甲。 百余名步弓手在角声的指挥下,齐齐施射。 密集的箭矢飞出,将当面还站立着的人全部扫倒。 役徒们猛然清醒,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向两边散去,消失在黑暗中。 匈奴人则四处找躲避的箭雨的地方,但附近不是灌木就是蒿草,能躲到哪里去?于是他们向后方退去。 土墙后又冲出百余人。 每个人都持着一杆长枪,在鼓声的催促下,墙列而进,枪出如龙。 “噗!”长枪凶狠地扎入没有任何遮护的身体,制造了恐怖的血洞。 “噗!噗!”一排排长枪刺去,将每个遇到的人都扎成了血葫芦。 是的,就是血葫芦。 还能站立的敌军已经不多了,每个人都能“分”到好几杆长枪,福气真的不小。 长枪丛林一直追到了河岸边,将最后一名敌人驱赶入水之后,才鸣金而退。 河上的敌船象征性射出了一片箭矢,制造了几声闷哼。 随后战场便恢复了平静。 守军、役徒们大口喘着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河上的匈奴人惊魂未定,对这支杀人十分老练的部队心有余悸。 双方很快脱离了接触。 匈奴人划船撤回北岸。 银枪武士们则打扫战场,清理残敌。 刚刚乘船赶到河渚,就来了这么一场遭遇战,教育意义是显著的——现在没有人再觉得守河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了。 匈奴人并不擅长行船,但他们依然百般搜罗船只,不断渡人上岛,意图驱逐在岛上筑城的晋人。 没有气势恢宏的大规模阵战,但依然血腥无比。 匈奴人不会轻易放弃对河阳的争夺,这是每个人心中冒出的念头。 当天边亮起鱼肚白时,一位金甲大将跳上了河渚,按刀扫视着他的新地盘。 刘灵扛着“邵”字大旗,将其插进松软的沙土中。 看到这面大旗,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 “陈公!” “陈公来了!” “陈公,我兄长被匈奴人掠走了,你快去救他啊。” “陈公,我家在河内,妻儿都被匈奴掠走了,你带我打回去吧。” “陈公,我饿……” 一队队军士下了船,在岸边列阵,井然有序。 看到这些充满肃杀气息的武人,鼓噪声渐渐平息了。 “散粮,让大伙好好吃顿饱饭。”邵勋大手一挥,吩咐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八章 造桥 河渚南侧,一艘艘木船被放入河中,溅起大片水花。 木工们一批批渡河而来,开始修建浮桥。 浮桥所用之木采自扬州、江州,阴干数年而得,质地坚韧,上漆之后不易腐坏。 河渚上还有人在烤竹子。 船只之间,全靠一条又一条的厚实竹片嵌连在一起,非常坚固。 更好的办法当然是用铁链连接,但成本太高了。 南北朝之后,唐代重建河阳三城浮桥,也是用竹嵌连接,但蒲坂津浮桥倒是用的铁链。 “食粮乏尽若为活!” “救我来!救我来!” 役徒们喊着号子,将一个沉重无比的石兽埋入事先挖好的坑内。 石兽身上固定着铁链,主要作用是拉住靠近河岸的一部分浮桥,让其整体不会过分漂移——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在地下埋铁人,但这不是没条件么? 从建设方式来看,这条浮桥比打仗时修建的临时便桥正规多了,妥善维护之下,可使用很多年。 原本的河桥乃杜预所建,成都王颖刚起兵的时候勉强还在,很快就毁于战火之中。到头来,这里只剩下一个地名:河桥。 现在,真正的河桥来了。 “哗啦!”一艘船被从岸上推下了水,邵勋与傅祗登船而上,驶向西边的河渚。 两个河渚离得很近,很快就到了。 一行人上岸之后,正在岛上清理杂草灌木的军士纷纷行礼。 岛中央就是神祠,曰“河平侯祠”。 祠堂内外住着一些百姓,这会正在取土筑墙,修缮房屋。 祠前有碑,字迹密密麻麻。 傅祗盯着神祠看了许久。 “司徒在想什么?”邵勋轻声问道。 “文皇帝(司马昭)之世,传闻大鱼见孟津,长数百步,高五丈,头在南岸,尾在中渚,河平侯祠即此祠也。”傅祗答道。 邵勋看了眼这個被绿树红花掩映着的河祠,感觉很不错。 河祠周围空地很多,乔木蔚然,又水草丰美,可放牧牲畜。 他估摸着,三十顷农田还是可以清理出来的,可安置二三百户居民。另外,还有大片草场,少量树林,亦可放牧牛羊。 但其实没意义。 这里主要用作军事用途,开辟一些菜畦、果园,补贴下军需倒是可以,没必要种地。 “我是没法再坚持下去了。”傅祗叹了口气,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活不了几天了。河渚上的百姓,很多都是老夫遣人招募的,而今苦了他们了。” “司徒何意?不妨直言。”邵勋说道。 傅祗一时无言,沉默了半天后,只道:“对他们好点。” 邵勋看着他。 傅祗又叹一口气,道:“让他们活下去。” “好。”邵勋答应了。 傅祗不再言语,而是坐在荒草之中,看着河北岸。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临死之前,面对的又是这么一副国破家亡的模样,让他有些难受。 邵勋自顾自地在岛上巡视着。 仅有的男丁基本都被征发干活了。 女人种了少许粮食、果蔬,但一看见人过来就躲,因为她们要么没有足够的衣物,要么破破烂烂的,无法蔽体。 小孩更是光着身子跑来跑去。 其实和他控制的豫州差不太多。 即便有世家大族庇护,但真的能做到人人有衣穿,每个人都不光屁股吗?不可能的。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饥饿困扰了人几年,蚕桑业遭受重创,麻田也损失惨重,吃不饱,穿不暖。 别说普通百姓了,就是破落寒门士人,都有借宿亲戚家,临走时偷偷穿走一身衣裤的事情,以至于引为笑谈。 傅祗让邵勋对这些百姓好一点,他真做不到,只能答应让他们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希望。 豫州正在大面积移栽的桑苗是希望。 新开辟的麻田是希望。 渐渐能多吃几口是希望。 一天天多起来的牛羊马驴是希望。 先解决饿肚子和光屁股的问题——没有比我更惨的穿越者了吧。 “这块地给我留下。”邵勋指着河渚东北角的一块荒地,对蔡承说道:“下午我就来垦荒。这几只羊是谁家的?买下了,用粮食和人换,多给点。再采伐点树木,给我搭个屋。” “诺。”蔡承一愣,明公这是要当隐士? “外面的池子谁挖的?”邵勋又指着那块地的外围,问道。 与陶渚差不多,那里是一个依托地形,人工挖掘的池子,三面靠岸,一面临水。 池子的水好像不是很深,因为没法停船。 “应是曾经上岛的军士取土所挖。”蔡承回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外面围起来吧,筑个河堤。”邵勋吩咐道。 “诺。” 邵勋又走到池边,仔细看着。 唐代的中潬城(建于河中沙洲之上),挖了很多这样的池子,依托黄河水面,养了不少鲤鱼,硕大肥美,时人曰“黄鱼”,经常送至宫中当贡品。 李光弼守河阳三城的时候,一度缺粮,就大量捞取“黄鱼”。 “回去吧。”邵勋摆了摆手,道:“陶渚、高渚、马渚三岛流民丁壮,从即日起仔细清点,编纂成册,其家人月领粮一斛、年给布三匹,眼下先发一匹吧。” “明公,哪来的布?”蔡承低声问道。 “朝廷应还有点。”邵勋说道:“我待会便上疏朝廷,请调拨器械、粮帛。朝廷无粮,器械、布帛总能倒腾点出来,我要的又不多。” “明公是想把这些丁壮编入部伍?” “自成一军罢了。”邵勋说道:“河阳三城,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来守。银枪军不可能长期留驻此处,早晚要走的。” “遵命。”蔡承明白了。 三个岛上总共才千余户流民,其实很少。 不过,朝廷于陶渚上侨置河阳县,县域却包括三个河心沙洲、孟津附近一大片土地以及大河北岸尚处于匈奴控制区的很多地方。 孟津附近地域较广,听闻有数千家流民被强制迁徙了过来,屯垦筑城。 如果把那些人也算上,确实不少人了。 从今往后,这些人将是日常守御河阳三城的主力。 “军号就叫——”邵勋想了想,道:“黑矟!” ****** 遮马堤上,华盖如云,旌旗如林。 大汉天子刘聪跃马河上,静静看着对岸。 黄河并不宽,从北岸望去,河心岛上人头攒动,挥汗如雨。 城池地基已经打好,这会已经开始筛土夯筑。 筑城其实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勉强能用的粗陋城池,几万人筑上大半个月也就行了。如果想修筑得坚固一点,那就多花些时间,多用点好材料。 如今看来,晋人日夜不停地运输木石砖瓦上岛,看样子要搞一个坚城了。而且现在才六月,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完工。 “诸卿说说,晋人在南岸、河心筑城,该如何应对?”刘聪看了看跟在身边的王公大臣们,问道。 太宰刘延年睁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陛下,晋人擅舟,我擅马,何必与其争一日之长短?” 中军大将军听了,有心反驳,但刘延年曾为他求过情,算是救了他一命,却不好当面反驳,只能说道:“陛下,还是得想法子打一打。若仅仅在南岸、河心筑城也就罢了,但他们很可能一路进至北岸筑城。三城联立,则其进出自如,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退守坚城,直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拔之。” 刘聪冷冷看了眼刘延年,暗道老货糊涂。旋又看了看王彰,神色复杂。 再说回城池本身,威胁确实很大,至少无险可守的河内全处在人家的兵锋之下。 几年了,晋人又一次起了主动进攻的势头,让他心中很不高兴。 是的,就是不高兴。 邵勋处处驳他面子,处处恶心他,这口气越来越咽不下去了。 “传令,调石勒、赵固率军前来,阻敌筑城。”刘聪一甩袍袖,下令道。 很快便有人拟旨发出。 王彰默默盘算着。 石勒、赵固即便再不愿意,应该还是会听命,至少带一部分人马过来。 这样也好,削弱其实力,免得将来尾大不掉。 早他妈该这样了! 自曹嶷占据青州后,朝廷就有所警觉了。 石勒现在还不敢反抗,也没有反抗的本钱,让他过来与邵勋拼杀,互相消耗,本就是正理。而石勒只要这一次没敢反抗,下一次就更不敢了。 这样想来,晋人筑河阳三城还是好事了。 若无此事,天子未必会调石安东来此打仗。 若无邵勋收拾河南,朝廷未必会遣镇远将军梁伏疵率军东行,开始经营河北。 好啊,大好事啊! 刘聪在堤上看了一会后,便率众离开,前往野王。 行至半途之时,中黄门来报:贵嫔刘英、太保刘殷相继而卒。 刘聪愣了半晌,嘴巴张了张,最后又闭上了。 之前他打算立太保刘殷之女、贵嫔刘英为皇后,太后不许,要求立她的侄孙女、贵人张徽光为皇后。 刘聪同意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刘殷、刘英父女竟然相继——死了? 不过这还不是唯一的坏消息。 关中有报,中山王曜、镇西将军单征屡战不胜,遂撤出长安,退往冯翊,另驱长安士女八万余人送往平阳。 刘聪这个时候有些后悔了。 撤退井然有序,还能带着八万俘虏回来,其实算不得败了,至少关中晋军的实力非常有限,无力追击。 早知道这样,就多给一些兵了,说不定已击破贾疋等人。 刘聪觉得脑子有点乱,该梳理一下战略了,到底哪个方向对他更重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六十九章 好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朝廷大军在围攻新安城,死伤不轻。王弥但坚守不出,看起来似乎在等禁军疲敝之后,再一举杀出,看看能不能捞点战果。 孟津渡口还在筑城,邵勋则开始整编丁壮役徒,为将来做打算。 这个要害地方他不打算给朝廷了,他担心天子乱来。 六月二十日,暑热异常。 王衍来了,空手来的。 邵勋瞄了他一眼,没理这个老登,继续在地里忙活着。 正是开饭时间,旁边传来了蒸好的粟米饭的香味。 王衍嗅了嗅,笑道:“还得叨扰全忠一顿饭。” “吃完了。”邵勋把锄头一扔,没好气地说道。 蔡承拿着胡瓜种子丢进一个個坑穴内,帮邵勋种瓜。 “种菜是个好营生啊。”王衍笑道。 “怎么?太尉也想来沙洲种菜?欢迎,这就给你盖个草堂,你我比邻而居,如何?”邵勋走到河边洗了洗手,又在袍服上擦了擦,说道。 “正好带了些种子。”王衍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小布袋,笑道。 “何物?” “从蜀中讨来的,当地俗称‘矮瓜’。” 邵勋不太清楚这是什么玩意,随后接过后,脸色好了不少,道:“吃饭吧。” 亲兵搬来一张矮几,菜色很简单,两碗粟米饭、炖煮的一尾鲤鱼,外加两碟咸菜。 王衍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吃得还很欢。 邵勋更是风卷残云般,只一会就吃完了。 “太尉若无事,此时便可回了。”休息了一会后,邵勋来到一间临时搭建的仓房内,一边检查麻布,一边说道。 王衍倒背着手,状似无意地跟了过来,道:“咦,这布不错啊。” 麻布也分三六九等,高品质的麻布穿起来很舒服,而且价钱不贵,很适合百姓。 “禹山坞送来的,一共三百匹白麻布,太尉觉得如何?”邵勋捧起一匹白麻布,问道。 王衍接过后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道:“细密、耐用,不错了。” 说完,又道:“先前听闻你在许昌令人移栽桑林,担心你走错了路子,现在看来,还算不错。虽总说生民之本,稼穑为食,桑麻以衣,但实际说起来,麻才是根本啊。” “蚕桑麻纻,并行不悖,方为上策。”邵勋说道。 他这里说的其实是三种布匹了,即绢帛、麻布、葛布。 其中,绢帛产量不算最大的,当下以河北常山、中山、赵郡所产绢帛质量最高,其次便是河北其他地方以及河南了,江东的技术水平还不如关中——是的,关中甚至幽州都有蚕桑业,规模还很大。 麻布产量远远超过绢帛,是普罗大众主要的日常衣物原材料。 葛布产量最小,且主要位于南方,最北也在豫州南部、淮河一线。 其他还有一些具有地方特色布匹,产量极小,可忽略不计。 “陈公好气魄。”王衍笑道:“不过,凡事当讲求实际,不若先从麻布做起。” “太尉话里有话啊。”邵勋疑惑道。 王衍呵呵一笑,道:“也是巧了,在建春门外看到了令舅刘公遣人挽输麻布北上,便回家取了一本书。” 说完,招了招手,一仆役上前,从包裹中取出一本黄纸编成的薄册子。 王衍将册子交到邵勋手上,道:“不如一观?” 邵勋接过一看,差点笑出来,封面上就三个字:种麻子。 “《战国策》中曾记鲁仲连对孟尝君所说之事,鲁国自古以来无林泽之饶,但地小人众,便是因为颇有桑麻之业。”王衍继续说道:“我家世居琅琊,在桑麻之事上颇有些心得,不知此书可堪入目?” “不错。”邵勋看了一半,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 都是种麻的实用小技术、小窍门,对于提高产量、质量很有帮助。即便是现代人,只要不是干这行的,都未必懂这些知识,毕竟很多人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 这年月的先进生产力,果然还在世家大族手中啊。 马勒戈壁,得挖出来。 “太尉请坐。”邵勋让人搬来胡床,笑眯眯地说道:“不知太尉前来河阳,所为何事?” “我并非空手而来。”王衍说道。 “当然不是空手而来。” 王衍点了点头,跟眼前这人兜圈子没用,这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跟他谈实利更好使一些。 于是说道:“朝廷无粮、无钱,绢帛也不多了。唯器械尚有一些,可酌情发放。陈公若要,我便找人督办此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光靠些许器械可不成。”邵勋不满道:“我来此二旬,只得粟十万斛,这会正从新郑调粮五万,只够撑到八月。况且,这么多百姓还在筑城……” “筑城之粮朝廷已然发放。”王衍纠正道。 “好,此事揭过。”邵勋说道:“眉子可保证过七月有粮送来。” “七月亦只十万斛。” “好,我信太尉。”邵勋又道:“然匈奴大举屯于河上,昼夜来攻,赏赐、抚恤何在?” 王衍有些恼怒了,道:“你就只认得阿堵物么?” 邵勋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只好美人,不太喜欢钱,但架不住儿郎们喜欢。我若无钱赏赐,谁给我卖命?” “只有三千匹绢。”王衍说道。 “三万。” 王衍差点背过气去,还价有这么还的吗? 在看到邵勋的表情十分坚决后,叹道:“全忠,国事艰难,当相忍为国啊。” 邵勋仔细看了下他的表情,发现好像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于是试探性问道:“太尉,我闻洛阳有诸州派去的各色匠人值役,不知?” 嗯?王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邵勋一看有戏,顿时笑道:“譬如《种麻子》一书就很好嘛。朝廷若有什么工匠,可否调拨一些来豫州?反正他们现在也闲着无事……” “铁匠还是很忙的。”王衍说道:“从早到晚,炉火不息,为你等打制器械。伱可知一副铁铠有多麻烦?若非老夫亲眼所见,绝难相信,竟要三四十人花费大半年的工夫,才能制出一领铁铠……” “铁匠不行,其他匠人总行吧?”邵勋说道。 他现在主要解决辖区百姓的吃饭穿衣问题。 铁匠、商人、学者之类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一般需要农产品大量剩余才能大面积供养。所谓工业革命,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农业革命。 有铁匠固然好,没铁匠的话,其他的如织染匠人或者其他什么工匠也可以,最好是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 “此事老夫回去找人议一议。”王衍一听,这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那就一言为定了。”邵勋大喜道。 古代的技术传播是非常缓慢的,甚至掌握技术的人压根没打算传播出去。 就像何曾吃的开花馒头一样,微不足道的饮食技术,却搞得神神秘秘,只在少数世家大族间流传,太离谱了。 这次得好好从朝廷掏一掏,为豫兖二州的百姓谋福利。 他们现在非常信赖自己,愿意为自己拼杀,当然要回馈他们了。 “豫兖二州现在如何了?”看到邵勋那样,王衍也起了好奇之心,问道。 “兖州不怎么样,豫州还成。”邵勋说道:“今年熬到秋收,我打算让人种冬小麦了。” 王衍轻轻点头。 在司州推广冬小麦,曾经是他的一大政绩,为他挣得了许多声望,他对此物非常有好感。 邵勋治豫州数年,当地局势已经渐渐平稳了。 尤其是去年的高平之战,大败刘汉中护军靳准。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来,这场胜利的影响越来越深远。 今年匈奴大概是不会南下豫兖二州了,这就是高平之战最大的战果。 而匈奴不南下,邵勋就有了喘息之机,以至于他胆子越来越大,居然起了种冬小麦的念头,不怕匈奴人再次集结数万骑,从黄河冰面上汹涌南下,将他的庄稼完全毁掉。 如果这事让他弄成了,明年五月夏收,缺粮的窘境会大大缓解,然后接着种地…… 以河南的禀赋,到了那时候,百姓怕不是要有余粮,正所谓“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即便有兖州拖累,至少不会大面积饥荒了。 真真不得了! 能打胜仗,就能填饱肚子,现实真是教育人啊。 “回去后,老夫调拨五千匹布绢给你,没有多的了。天子还准备给新安之战的有功之臣发赏呢。”王衍说道。 “王弥若龟缩不出,新安赢不了。”邵勋说道:“朝廷还不如招抚他呢。” “招抚过,没成。”王衍叹道。 叹完,又指了指大河上下,问道:“可有把握守住?” “匈奴人还没本事拿下南城、中城。筑北城的时候,兴许会有大战,但不是这会。”邵勋说道:“现在夜间偷袭之事都少了,八九月间,中城就能粗粗筑完,南城大概要十月底了。” 说实话,他都不想待在河渚这边了,实在无聊。 有这功夫,不如回兖州看看孩子,或者到许昌巡视一下田间地头。 “有你在,我便放心了。”王衍说道:“新安之战,你有何看法?” “朝廷和王弥在打呆仗,没什么可说的。”邵勋说道:“听闻凉州兵久戍思归?让他们打完这仗再走吧。骁骑军、凉州骑军抽调出来,伏于退路之上。若禁军溃败,骑军杀出,兴许还能捞些斩获。至不济,亦可让禁军安然撤回洛阳。” “我信你。”王衍对邵勋在军事上的建策从来都是无脑信任的。 “这边好好守,老夫今晚就走。河阳三城若成功筑起,便是君之大功。”王衍说道:“届时总督司州战事,水到渠成,切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章 左膀右臂 大晋永嘉六年(312)七月初一,晴。 从新郑仓调拨的五万斛粮食,借用洛阳度支校尉杨宝的船只顺利运抵马渚。 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从各支屯田军中抽调的什长以上军官。 傍晚日头不甚毒的时候,军官们纷纷下队,带着各自管带的军士开始熟悉队列。 彭陵穿着一身皮甲,手抚佩刀,目光炯炯地看着手下五十余人。 他敏锐地发现,这支名为黑矟军的部队,似乎和银枪军编制一样,一幢约六百人。 河阳三渚总共编成了两幢人。 陈公特意下令,筑城之事由洛阳发来的役徒负责,他们不用参与了,吃饱饭后就定期操练,学习战阵厮杀之法。 彭陵也跟着一起学了。 他的射箭本领还是当上什长后开始学的,技艺真谈不上好,有些愧对他的身份。 学到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各队相继解散。 军士们乱哄哄地回到了家中,端起香喷喷的饭菜,大快朵颐。 彭陵想起了远在鄄城的妻儿,不由得叹了口气。 人有了牵挂,心就软了。 但有些执念,他从来没变过。 他下意识看向洛阳,轻哼一声后,在一处民宅外席地而坐,吃起了粟米饭。 “队主,吃过蒸饼吗?”这处民宅的主人正好是他队中军士,出言问道。 “在鄄城吃过,怎么了?” “我还没吃过。”军士一边吃着粟米饭,一边叹道:“听闻是用猪膏制成的,那得多香?” 此时习惯,有角的动物如牛羊等,其油称“脂”,如羊脂。 没有角的如猪狗之类,其油称“膏”,如猪膏、狗皮膏。 进而引申出民脂民膏,比喻的就是百姓的油水。 有油水的食物,那是真的香。 “好好习练武艺,熟稔军阵,战阵上再立点功劳,很容易就升上去了,届时吃点猪膏蒸饼,还不简单?”彭陵放下碗筷,认真地说道:“我当年就是在堵阳立功,这才慢慢升到队主。” “哪天就升任幢主了也说不定。”军士恭维道。 彭陵摇了摇头,道:“除非黑矟军再扩编个几幢,不然很难。” “原来如此。”军士不再问了,低头安心吃饭。 他有妻子,外加两个孩儿。 妻子方才在茅草屋外就着阳光缝补衣物,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彭陵注意到,此妇人身上穿的是新衣,很明显是用陈公分发下去的禹山坞白麻布制成的。 她可能就这一身衣服。 有了新衣后,终于不用躲在屋内了。 想到此处,彭陵叹了口气,别怪流民爱抢东西,他们是真的穷。更没人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只要有人稍稍对他们好一点,让他们能够活下去,并且日子越来越好,就会死心塌地。 军士的两个小儿还赤着身子乱跑,被母亲喊回来后,大口吃着混合了野菜、树叶的稀粥,一边吃,还一边瞟向父亲碗里厚实的粟米饭。 妇人将俩小儿领到屋里去了,免得他们流口水后再闹腾。 男人虽然不再筑城了,但一点都不轻松。 操练军阵、习练武艺,哪個不大耗亏空?那点粟米饭根本不够的。 “明日不用习练武艺,但辨识金鼓旗号,早些起来,莫要晚了。”彭陵吃完后,径自到河边洗碗。 不远处站着大群身着明光铠的军士,对他虎视眈眈。 军士身后是一处草堂木屋,点着灯,远远便可闻见荏油的独特气味。 那是陈公的居所,至夜还在批阅表章? 彭陵悄然离开,站在河边,静静聆听着哗哗的水声。 脚前方是一片打理得非常不错的菜畦,长出了绿莹莹的胡瓜,看着非常不错。 菜畦旁搭了几个架子,不知道准备种什么。 马渚不大,没什么秘密。 彭陵经常看见陈公在菜畦内忙活,那几个架子也是他亲手搭的,笑称瓜豆熟了之后,请大家一起吃。 没有架子的将官真好,让人觉得亲切。 回到自己的住所后,里面全是呼噜声和臭脚丫子味。 彭陵取下挂在墙上的环首刀,出了茅屋,在夜色间一下下习练着。 战场之上没什么花巧,比的就是这千锤百炼的一击。 技艺一线之差,往往就是生死之别。 高手较技,立分生死,绝不是虚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对彭陵而言,一切似乎都很充实。 他每天都和队中的军士待在一起,银枪军会派出一些老兵教授他们技艺以及战场上活命的小窍门。 每隔两三天,他总能见到陈公一次。 他在各个沙洲之间巡视着,时而监督筑城,时而亲自训练军士,时而批阅公函,时而种菜喂羊。 每个人都能看见他惊为天人的武艺。 每个人都能听到他充满自信的声音。 河阳三渚的每个角落里,渐渐流传着他的一桩桩光荣往事。 野马冈之战破石勒、大阳之战破王桑、高平之战破靳准,让人惊叹不已,很多事迹就连彭陵都是第一次听说。 偶尔会有一个女人来看他,看样子三十左右——有人说年近四旬了——这个时候陈公会乘船离开。 彭陵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颐气指使的神态,目光偶尔扫过他们时,像在看蝼蚁一般,让人很是恼火。 你这般高贵,不还要服侍陈公?装什么装? 这女人六月来了两次,七月初来了一次,眼下八月初了,却始终没来,整整消失了一个月。 八月初三,洛阳送来了十万斛军粮,比原本计划晚了将近半个月。 这个穷鬼朝廷! 八月初四,又送来了一批器械。 第一眼看到那漆黑如墨的长矛时,彭陵就喜欢上了。 真正的黑矟,可比之前数月习练用的木矛强多了。 这个朝廷还是有点用处的! 当天陈公就组织了一次会操。 整整一千二百人矗立在烈日下,高亢的嗓门响彻三渚,草人几乎被他们刺烂了。 不过在与银枪军讲武时,他们稀里哗啦地败下了阵来,让人有些窝火。 “吃瓜了,吃瓜了!”军士们搬来了一筐筐新摘的胡瓜,还有一批黄澄澄的甜瓜,似乎是从其他地方运来的。 众人一看,顿时咽起了口水。 邵勋拿着刀,轻轻切着甜瓜,道:“这是今日从高渚采摘的甜瓜。沙壤肥沃,甜瓜好吃得很,人人有份,按队领取。” “谢陈公。”每个领到的人都千恩万谢。 不仅仅因为这次的甜瓜,还有他们家庭生活的极大改善。 分完瓜后,邵勋没有吃,而是背着手,在草地上走着。 整整一千二百人鸦雀无声,场中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他走到哪处,吃瓜的军士甚至会下意识停下来,待他走过后再小心翼翼地吃着。 “昔年洛阳变乱,我屯兵太极殿前,不过六百人而已。”邵勋的声音在夜风中飘得很远:“而今银枪左营便有六千之众,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何也?” 没人说话。 “斩敌首级者,得粮帛赏赐。” “立功升官者,有禄田粮米可领,队主便有五十亩。” “战死伤残者,自有钱帛抚恤。其家人年给二十斛粮豆,直领十年。” “这便是银枪军,吾之左膀。” “河阳三城,殊为紧要,于此拒敌,可将贼众阻于大河以北,尔等家人亦可安心种地。” “河北遮马堤一带,已立起贼营,其众不少,其势猖獗,随时可能南犯。” “银枪军不会久驻河阳,早晚需要尔等顶上去。在我看来,黑矟军就是我的右臂,将匈奴牢牢钉在河北岸的右臂铁拳。” “吾有左膀右臂,天下之事何忧也?” “富贵会有的,女人会有的,前程也会有的,只需奋勇厮杀,尔等宜勉之。” 彭陵听得心下激动。 原来,黑矟军这么重要?不枉自己日夜苦练了。 陈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信。 银枪军将士对他的爱戴不是假的,他就是那样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便大灾之年,减其他人的口粮,都没有亏待过银枪军将士。 大晋朝的武人何时有过这么舒爽的日子?何时被当作人看待过? “三日后习练偃月阵,尔等用点心。”邵勋说完后,拍了拍手。 蔡承立刻上前。 “明后天组织人手去池子里捞鱼。养了数月的羊,一并宰了吧。儿郎们操练辛苦,不能亏待了。” “遵命。”蔡承大声应道,随后又带着亲兵对众人大声宣布这个好消息。 不出意外,热烈的欢呼声瞬间响起。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二里外的高渚、陶渚都听到了。 或许,就连北岸的匈奴人都听到了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那啥,下午回老家 虽然我日常2更,但最近都是3更,今天实在没时间了,下午回老家,为了啥事大家都懂。 争取4、5、6三天继续三更,7号回上海,可能也是2更。 谢谢大家支持,真的谢谢。 很多历史老读者都说现在起点历史频道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那啥,没你们的支持,我他娘的连竖子也当不了。 再次感谢。 明天继续当驴。 《晋末长剑》那啥,下午回老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三人 走上遮马堤时,到处是黑沉沉的夜幕。 王彰找了一处石阶坐下,抽出佩刀,仔细擦拭起来。 许是感觉到了杀气,虫儿都闭住了嘴巴,不再鸣叫。 河水静静流淌着,偶尔轻拍一下堤岸,却又忙不迭地退走。 树叶倏然落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将要迎来肃杀的秋天。 “当啷!”刀被掷在了石勒脚边。 “都督何意?”石勒轻声问道。 王彰看向前方。 河面之上,船只星星点点,穿梭不停。 雄壮的大河之中,人声鼎沸,欢呼声直冲云霄,气氛热烈。 三个相距不远的小岛之上,点起了大量火把、火盆,远远望去,喧嚣不下白天。 最大的一个岛屿之上,黑乎乎的城墙高高耸立,灯火通明,倒映在河水之中,竟然显现出了一点辉煌的气势。 “带你的人,出发吧。携此刀而去,沿途不遵号令者,可先斩后奏。”王彰说道。 石勒捡起佩刀,没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犹如天堑般的黄河。 他的眉宇间泛起了一丝忧色,他可能在担心些什么,随即又有几分决然,似乎想通了什么。 有些事,总是要做的,哪怕很难,哪怕没有希望。 石勒转身便走。 片刻之后,数座营门打开,一队骑士策马离去。 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 当马蹄声消失得差不多了之后,王彰轻轻捡起一根枯枝,轻轻把玩着。 赵固站在黑暗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陛下已自野王回京。”王彰的声音很快飘入他的耳中:“临行之前,对局势颇为忧虑。安北将军难道就不想立下奇功,让陛下刮目相看吗?” 赵固纠结了一下,道:“守住北岸,便是大功。” 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就好好守。”王彰折断了手中的枯枝,说道:“你杀了裴盾,强娶其女,可知后果?” “自然知晓。” “既然知晓,我便不多说了。”王彰说道:“无力驱逐河渚上的晋军,已然让陛下失望。若连北岸都守不住,我亦不知该如何为你求情。若落到邵勋手上,你绝对没有好下场。言尽于此,切记。” “都督之言,固谨记于心。”赵固的脸色一白,说道。 “不要怕,人总有一死的。”王彰咧起了嘴角,道:“贼军若攻来,与他们拼了就行。队主死了,幢主上。幢主死了,督军上。督军若死,你上。你死了,我上。就这么简单,对不对?” “对。”赵固艰难地回道。 “不要有侥幸之心。”王彰说道:“邵勋乃兖州幕府军司,东海太妃裴氏对其鼎力支持,大权在握。他不会饶了伱的。” 说完,王彰站起了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热闹无比的河渚。 晋人的决心非常大,浮桥、城池建造得非常快。 远远看着,这个月河心沙洲上的城池就能彻底完工,而连通河渚与南岸渡口的浮桥更是接近完工。 这两处整饬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是架设通往北岸的浮桥了。 与南岸相比,河渚离北岸要更近! 王彰仿佛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 满是呻吟的营地之中,响起了有气无力的刁斗声。 荀崧慢慢行走着。 营地一角有人在低声哭泣,见到他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立刻止住了。 左右上前,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要不要把这個扰乱军心之人斩了? 荀崧摆了摆手,左右无奈退下。 他实不忍这么做。 这是右卫一部的营垒,本有万余人,围城两个多月之后,已损失三四千人。 死伤一大,军纪就难以控制,军心就难以稳定。 更何况,右卫将军李恽在收容攻城溃兵时,被王弥骑军冲杀,负伤而回,现下整个右卫都有些松松垮垮。 巡完一个营地之后,荀崧又去了另一个营寨。 尚未进营之时,便听到一阵悠扬凄婉的笛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声音如泣如诉,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荀崧站着听了一会,感慨万千。 在这一刻,他心中已无任何功名利禄之心,只有对生命逝去的感伤,只有回家舔舐伤口的柔弱。 或许,一盏青灯之下,手不释卷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 这场战争已经让他厌烦透顶了,尤其是此刻。 左右又上前,欲言又止。 军中不得有凄切之音、讽诵之声,违令者斩。 演奏此曲,动摇军心,不杀何待? 荀崧看了眼营地,还是右卫一部,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营寨本有三千右卫将士、六千余流民新兵。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看向更远处的新安城。 此城依山而建,不算很坚固,屯驻了万余兵马。 贼将王弥为激励士气,亲自入城,指挥作战。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依托坚城,只要自己阵脚不乱,就凭洛阳开过来的两万余禁军外加三万流民新丁,真的很难一举拿下。 打了两月之后,守军越打信心越足,王师越打士气越低落。 荀崧已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感觉自己已经失了章法,或许攻打新安本就是一个错误吧。 回想起太极殿问对之时,天子那急迫的态度,荀崧就暗暗叹气。 其实,也怪不得天子了,因为不少朝臣也想把新安拔了,不然始终觉得侧翼有一个很大的威胁。 出师新安,并不是天子一个人的错。 只能说,时局若此,走出这一步的可能性太大了,而关键时刻,天子没顶住压力,下达了这个命令,以至于此。 晚风骤起,带来了浓郁的血腥气和尸臭味。 战事激烈,很多尸体来不及处理。最近又下了好几场秋雨,尸体浸泡水中之后,腐烂难闻,臭熏十里,让素来爱洁的荀崧颇为难受。 他不想多看了,以袖掩鼻,回到了中军大营。 沐浴熏香之后,他打算去与新来的两位法师交谈一下。 先帝在位时,国朝已有一百八十座佛寺。最近几年,仗越打越厉害,民间越来越凋敝,佛寺反倒越来越多,有更加兴旺发达的趋势,已然超过二百之数,奔三百去了。 荀崧的幕僚献策,决定请两位法师来军中超度亡魂,抚慰军心。虽然此举遭到了很多将领的反对,但他还是打算试一试。 而就在此时,夜色中的新安城门洞开,千余军士借着夜幕掩护,悄然出城,如同地底钻出的恶魔一般,杀奔晋军营寨。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昭阳殿之中,天子司马炽如同不安的野兽一般走来走去。 他的眼中充满血丝,嘴角甚至起了一个水泡,看起来形容憔悴,患得患失。 安定太守贾疋、扶风太守梁综、新平太守竺恢、冯翊太守索綝、安夷护军麹允、雍州刺史麹特等人各领一军,收复长安,这个消息让满朝上下十分振奋。 司马炽初听闻之时,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 想想看吧,凉州有忠臣张轨,秦州有南阳嗣王司马保,长安又被光复,关西局面大为好转,难道不是中兴之相? 卫将军梁芬督沔北军事,先平灭王如叛乱,现在又坐镇襄阳,征讨杜弢,贼人指日可灭,这难道不是中兴之相? 唯一让他不太高兴的,就是压在河内与弘农的匈奴军队了。 这两地离洛阳太近了,就像两根绞索套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必须要将其击破。 新安之战打到今天,损兵折将,却没什么成果。 荀崧不断来报,今日杀伤贼众多少,明日又俘斩贼众多少,一开始他还很兴奋,但到了最后,只有越来越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相信王弥死伤不轻,问题是禁军死伤更惨重,且至今没能攻破新安,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靡费粮饷,却一无所获?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河阳三城那边也让他很不高兴。 邵勋不断索要钱粮、器械甚至是工匠,他都捏着鼻子给了,结果好好的三城到现在还是两城,至今没见到突进至北岸的希望,如何不让人恼火? 司徒傅祗——罢了,他刚刚去世没几天,司马炽不想腹诽他。 “呼!”重重吐出心中一股浊气后,司马炽提起御笔,想要写些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满心烦躁之时,不小心碰到的嘴角的水泡,疼得他一皱眉。 默然片刻后,不再犹豫,接连提笔写了三份旨意。 一份发往新安城下,着荀崧加紧攻城。 一份发往河阳,令邵勋尽快北上河内。 还有一份发往关中,以贾疋为雍州刺史,以梁综为长安都督,希其尽快整顿兵马,攻打冯翊,将匈奴势力彻底逐出关中。 敌我相持的关键时刻,就是要咬牙顶住,司马炽深悉这一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二章 迷糊 一座高大的城池突兀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押车的军士们远远看着,颇觉震撼。 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并州、冀州流民,多年前经此过河,到云中、金门、檀山、甘城四坞定居垦荒。 当时可没这座城池! 走了一会之后,渐渐近了,城池的全貌渐渐显现在眼帘之中。 木匠们正在打制巨大的城门。 役徒们正在挖掘护城河。 工匠们正在安装绞盘,以便驱动吊桥。 还有人进进出出,不断送上砖瓦木石,将诸如女墙、马面之类的城防设施完善。 “河阳南城。”邵慎读出了南侧城墙上那笔锋遒劲的四个大字。 字写得挺不错的,比二叔强。 城外扎了好几个营盘,一看都是老熟人:要么是银枪军,要么是各地征发来的屯田军乃至许昌世兵。 许是今日不用操练,于是他们开始下地收割粮食。 地里种的是豆子,让邵慎有些失望,不可能有多少收成的。 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能收点杂粮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经历了两番盘查后,车队被放行上路。 他们从河阳南城东侧新修的驿道上经过,只寥寥不到百步便抵达了渡口,然后踏上了浮桥。 “这桥也太大了……”邵慎有些震撼。 征战之时,修建简易浮桥是很常见的事情,但都没这么大,这么——坚固。 是的,这座浮桥只有轻微的晃动,走起来非常平稳。 船身还上了漆,一看就下了本钱,并非打完仗就弃之不管的临时浮桥。 河面上的风很大,隐隐带着股腥气。 行了一炷香工夫后,浮桥的晃动程度稍稍大了一些,但总体仍可称平稳。 走了小半個时辰后,晃动又变小了一些,此时河渚已经遥遥在望。 又一座城池,上书三个大字“中潬(tān)城”。 好家伙!城是一座连着一座啊。 与南城相比,中潬城稍小一些,但该有的设施都有。瓮城、马面等一应俱全,黄河是其天然护城河。 城池呈长条形状,开有南北二门。 过南门后,走了差不多一里地,很快就出了北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崭新的浮桥。 浮桥还在修建之中,但看工匠们忙碌的样子,进度应该很快。 站在北门外,邵慎举目四望,发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城池本身很难被正面攻破。 原因很简单:河渚并不大,城池修建完毕后,除东西两侧还有小片农地、果园、菜畦外,南北二门外的空地很少,且被修了一堵羊马墙,用来寄养牛羊马骡。 敌军若攻来,真的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法展开兵力,更谈不上攻城。 车队停在北门外。 文吏自与守军去交割物资,邵慎则坐了下来,慢慢欣赏着河上美景。 “陈公呢?”他坐了一会,又觉得无聊了,于是拉住一名文吏,问道。 文吏知道他是陈公的侄子,遥遥一指西面,道:“在那边。” 邵慎睁大眼睛望去,却见宽阔的河面上,数十艘船逆流而上,慢慢靠近西边另一个河渚:马渚。 船不大,每艘能载二十人就顶天了。 船工们奋力摇橹,船只像喝醉了酒的壮汉般摇摇晃晃,慢慢靠近了马渚。 片刻之后,鼓声响起。 一批轻甲军士跳下了船,趟着浑浊的河水,在淤泥中缓慢前行。 邵慎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很努力了,但趟水而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陷在齐腰深的水中,动弹不得。 船只一艘艘靠近马渚,越来越多的士兵跳入水中,只着皮甲或压根不着甲,奋力前行着。 马渚上响起一阵角声。 邵慎很熟悉演武,这是射箭的命令。 “唉!这一轮箭雨下来,冲岛的就没几个能活下来。”邵慎一拍大腿,叹息连连。 “晚上会好一些。”文吏也看得入神了,随口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慎缓缓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做,其实都很难。 “陈公这就要进讨北岸了?”邵慎问道。 “我亦不知。”文吏苦笑道:“不过,最近确实一直在搜罗船只,其数已不下百。陈公甚至下令木匠们临时伐木造船,能用多久不管,只要能为他渡人渡马过河就行。” 新伐的木材,显然不适合拿来造船,时间长了,船只漏水、变形、腐烂等破事一大堆,严重的甚至会在河中央散架,纯粹是害人。 不过临时用用倒是没事,反正也没指望用多久。 “你说的应该是真的。”邵慎一把拨开了文吏,冲到岸边的草丛中,够着头看向正在登陆作战的银枪军士卒。 他们花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冲上了河岸,然后就地布阵。 大盾居前,长枪向外,步弓手排在后面,作势挽弓。 他们甚至往阵前扔了一些东西。邵慎猜测那是用树枝制成的简易鹿角,可单人携带,没有车辆、拒马的时候,临时拿来阻挡骑兵冲锋——其实只要仔细想,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一批人上岸之后,后续船只慢慢摇了过来,第二批士兵开始登陆。 “这仗打得也太麻烦了,真真急死个人。”邵慎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亲自跳上马渚,挥舞着长柄斧,将敌人尽数斩杀,把防线不断外扩。 “咚咚咚……”另外一侧响起了鼓声。 邵慎立刻转头望去,却见一队队军士正在起身,往船上行去。 那不是银枪军! “黑矟军。”文吏轻声解释道:“本有千二百人,旬日前又扩充两幢,现有两千四百余。” “什么黑矟军,连铁铠都没有,拿着根黑漆漆的‘木棍’,到底想干什么?”邵慎有些惊讶。 “他们是去送死的。”文吏幸灾乐祸道:“成军不久,技艺未成,将来北渡厮杀,他们将是第一批。” “何以见得?”邵慎问道:“这般稀松的军兵,一旦为敌所迫,驱赶下河,陈公面上也不好看吧?” “都是流民罢了,要多少有多少,死多少都不心疼。”文吏哂笑一声,说道:“百余艘船,恰好能渡这两千四百人。” “你不是说还在造新船么?” “确实。”文吏回道:“或许将来还会再调拨一批屯田军上阵吧。” 邵慎不说话了。 渡河作战是真的残酷,容易被人半渡而击。 照他看来,不如等到冬天,大河冻得结结实实的时候,再遣兵北上。 不过这样也有问题,冬天取土不便,无论扎营还是筑城,都比较麻烦。 “也不知道二叔怎么想的,唉。”邵慎有些着急地走来走去。 “天子降诏,不得不北上了。”文吏解释道。 “嗯?”邵慎有些惊讶,他真不知道这事。 “七日前的事情。”文吏说道:“天使至中潬城,当众宣读诏书,陈公接旨后,晓谕全军。再等几天,怕是匈奴都知道了。” “难怪,难怪了!”邵慎一跺脚,叹道:“难怪我过南城之时,听到百姓议论之声。” 其实何止是议论,还隐隐有哭泣之声。 傻子都知道,渡河直攻遮马堤的风险有多大。 大河南岸又不是没有匈奴的斥候或细作,稍稍打听一番就知道。 “天子的命令理会它作甚!”邵慎有些生气,怒道。 文吏摇头苦笑。 天子诏命,确实可以阳奉阴违,但陈公这一次好像没打算拒绝。究其原因,大概是担心夜长梦多吧。总之这是上面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也想不明白,随他去了。 邵慎心中不忿,懒得再看了。 回到城门口时,押运来的物资已经交割完毕了:广成泽送来的肉脯、干酪、酱菜。 另有少量稻米,惠皇后羊氏遣人送的。 呃,还有两件冬衣,襄城公主私下里请他送的。 二叔可真是…… 在中潬城等了一天没等到邵勋,邵慎便带着车队回返了。 八月十六,他们在南城宿了一宿,第二天见到数千许昌世兵拔营启程,向东进发,随行的还有大量工匠。 问他们作甚,却没人肯说实话。但“睿智”的邵慎早已看穿,这一定是去下游找地方建临时浮桥的,因为他们带了大量造桥工具。 只是——过了孟津这段,不但河面更加开阔了,水势也颇为湍急,真的能建成浮桥吗?他有些怀疑。 这仗打得他都有点迷糊了。 思来想去,邵慎急得直接停下了,让手下人带车队回返,自己则直奔中潬城,打算劝谏一番二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三章 撤军 大河北岸,游骑四处巡视着。 他们没别的事,就是分成几拨,终日在岸边牧马、巡逻,观察河上的状况。 从八月二十日起,情况就有些不对了,晋军开始派人至下游,大肆伐木,打制木筏、船只,并将其捆扎起来,一副大造浮桥的样子。 消息报上去后,遮马堤大营立刻派人,划着小船抵近观察。 中潬城上在安放石人、石兽,看样子要把浮桥铺向北岸。如此一来,下游处新建的浮桥就比较让人疑惑了…… 二十一日,大将军、勃海王刘敷率万余人抵达野王,当天下午,又快马奔至遮马堤大营。 “大将军。”王彰亲出辕门恭迎。 刘敷是皇子、勃海王、大将军。 王彰则是中军大将军,加个“大”字以崇其职,开府级别更高一些,其实与镇军将军、抚军将军以及征镇安平之类没有本质区别。 也就是说,王彰在刘汉的官职,和平东将军邵勋在晋国职务没有本质区别,属于同一梯队。 刘敷没来之前,王彰是大军统帅。 刘敷来后,自然归其指挥了。 说白了,刘聪还是不太放心王彰,再加上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功绩,于是换人了。 “贼情如何?”刘敷眼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南岸的晋军。 对于贼帅邵勋,他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感激邵勋在高平大败靳准,让他那个喜爱奢靡、享乐的兄长灰头土脸——河内王刘粲到底是主帅,不可能一点不承担责任。 另外一方面,他也对邵勋日渐起势感到担忧。 自汾水观鱼风波之后,陛下诚恳认错,暂时平息了群臣的不满。 但刘敷知道,父亲心中已然起了担忧。 自野王回平阳后,诏以河间王易为车骑将军,彭城王翼为卫将军,并典兵宿卫。 高平王悝为征南将军,镇离石。 济南王骥为征西将军,筑西平城以居之。 魏王操为征东将军,镇蒲子。 他是勃海王,率军赶到遮马堤前线,接管王彰的大军统帅之职。 六位皇子执掌中外诸军——虽然不是全部,但也有一半以上了——父亲是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清楚吗? 儿子多就有这样的好处,可以帮父亲分担压力。 刘敷作为五皇子,在为大汉征战的同时,也想为自己的未来拼搏一下。 王彰也是个干脆的人,直接领着刘敷上了河堤,马鞭一指,道:“大将军请看,陶渚之城名‘中潬城’,已筑毕。中潬城北门直至河浦,已经在埋设石兽、熔铸铁链,意欲向北铺设浮桥,直接咱们脚下。” “中潬城对岸还有南城,尚未完工。南城下游数里处,游骑侦悉,晋人在伐木制船,似要造桥过河。” “南岸有消息传回,晋主降诏河阳,令邵勋从速渡河,攻入河内,不得有误。” “有此三条,我认为邵勋有点急了,打算孤注一掷,一举突入北岸,筑城以居。” 刘敷仔细观察了一会,突然间冷笑起来。 王彰不解地望向他。 “中军觉得邵勋会怎么渡河?”刘敷问道。 “或三路进兵。”王彰说道。 “君试言之。” “第一路,边铺设浮桥,边向北岸进发;第二路,以船渡人,强攻而上;第三路,下游处冒险造浮桥,声东击西。” “三路齐进?” “三路齐进。” “孤倒觉得,邵勋不会这么做。这三路,必然有一路乃至两路是假的,只有一路为真。”刘敷说道。 “大将军,打仗最忌讳臆测,还是得做好防备。”王彰劝道。 刘敷猛然转头,盯着王彰。 王彰坦然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刘敷突然转怒为喜,道:“中军将军老于战阵,孤听你的。” 王彰收回与刘敷对视的目光。 勃海王并不是真心愿意听从他的意见,这一点不难看出。 说起来,河内王粲虽然性喜奢靡,耽于享乐,但胸怀方面却要大很多,能听得进意见。 这位勃海王生活简朴、手不释卷、练武不辍,在京中名声不错,但到底是個什么心性,委实难说。 就大汉而言,他宁愿皇帝生活奢靡些,都不愿意他乱来。 “其他方向,安排好了?”刘敷又问道。 “谈不上安排多好,只是安排下去了。打成怎样,听天由命了。”王彰据实以告。 刘敷心中不太高兴。 但他也知道,打成什么样,不是光靠自己就行的,也要看敌人。 双方实力相近,且都不犯错,最后即便有一方赢了,也是惨胜,损失极大。 大多数战争,比的就是谁犯错少,然后还能抓住敌人的错误,一举获胜。 邵勋是个老练的对手。 他不是不会犯错,但真的很少。而且,很多错误你事后才发现,那时候却已错过最佳战机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过他还是有些郁闷,直言道:“孤来此之前,曾经细想过,两次洛阳之战、一次高平之战,邵勋顶多能维持住不败的局面,为何到了今日,他居然主动进攻了?” “孤思来想去,实在不解。大汉控弦之士不下二十万,邵勋不过数万步军罢了,不把他按在地上揍,简直不可思议,这到底为什么?” 王彰一听,也有些沉默。 是啊,为什么? 公允地说,大汉这几年是越打越强,地盘越来越大,户口越来越多,钱粮也越来越多。 即便围攻洛阳受挫,即便南下兖豫失败,但以骑兵为主力的他们从来没被重创过。相反,还从其他方向得到了弥补,国力不减反增。 但打着打着,战场已快到黄河北岸了,为什么? 几乎没有骑兵的势力,居然靠着步步为营,一点点压了过来,简直离谱。 说句实话,邵勋的实力还不如关中贾、梁等人,他们至少能拉来很多骑兵,在这方面并不逊色中山王(刘曜)太多。 大汉内部,王彰曾经最忌讳石勒,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石勒最多一次从各个地方招诱来了三万羯、乌桓、匈奴、鲜卑骑兵,对大汉的威胁可比五万、十万步兵强多了。 但到了现在,石勒老老实实听命征战,邵勋在河上筑城,威逼河内,最出风头的反倒是此人。 “大将军勿忧。”王彰想了一会后,说道:“我军若败,不伤筋动骨,邵勋若败,多半全军覆没。我军可以败很多次,邵勋败一次就阵脚动摇,败两次其势就有土崩瓦解之忧,败三次则死无葬身之地,慢慢等他犯错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没志气!”刘敷冷笑道。 王彰不答,只看着河面。 片刻之后,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只见河渚之上,一艘艘船只驶离了碇泊处,奋力摇动橹桨,在河面上聚集着。 一艘、两艘、三艘……渐渐地,数十艘聚集了起来,分成数批,朝遮马堤北岸划来。 刘敷也看到了,神色间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传令,将骑军聚集起来。”刘敷越过王彰,直接下令道。 王彰没有反对,毕竟勃海王才是主帅。 更何况,这道命令也没错。 步军屯于营垒之后,拼死阻击。 骑军列阵于原野之上,待敌军阵不整、人员不齐的时候,猛然冲出,一举将他们赶下河。 半渡而击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真的好使啊。 ****** 新安城下,又一场攻城战以失败而告终。 左卫由基营司马陈勇战死,前驱营司马黄彪以下十余将校负伤,损兵三千余人。 这次真的没有人偷奸耍滑,将校都赤膊上阵鼓舞士气了,但还是差一口气,攻上城头又被打下来。 退兵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支骑军,从山岭后面绕出,突袭而至,让断后的部队损失惨重,折损了不少军官。 事已至此,真的打不下去了,营中积累着愤怒的情绪,似乎随时要爆发。 “大都督,不能再打下去了。”左卫将军裴廓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显然最近都没休息好,心情焦虑无比,只听他说道:“连日来,不断有人逃亡,军中士气低落,恐无力再战。” “就差一口气了。”荀崧有些不舍。 “永远差一口气。”刚刚裹完伤的左卫前驱营司马黄彪一点不给荀崧面子,嘲讽道:“王弥伤亡是不小,但咱们伤亡更大。那些流民新丁,也不知道是谁募来的,攻城时贪生怕死,断后时撒腿就跑,一旦夜幕降临,想方设法离营逃亡,影响士气。再打下去又有何意?” 荀崧拍案而起,怒视黄彪。 裴廓说他也就算了,你黄彪算什么东西?祖祖辈辈种田的货色,也敢大言不惭? 帅帐亲兵们看向荀崧,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黄彪明正典刑。 荀崧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亲兵们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 连在军营中大声哭泣、吹奏哀怨之曲进而影响士气的人都不处理,你指望他处理将领? 七日前那次巡营,大伙记忆犹新。 刚刚回到帅帐,就接到军报:王弥出城夜袭,大胜,斩首逾千,其中包括右卫将校数员,趁夜溃散者更是不知凡几。 若非随后天使赶至,带来了部分钱帛赏赐,并严令诸营继续攻城,那会就要退兵了。 现在多打了七天,除了多死人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用。 右卫将军李恽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的部队损失比左卫更大,士气更低落,但他不敢站出来说话。 见荀崧还在犹豫,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幸好前些日子已将伤兵送往洛阳,少了很多累赘,不然撤退之时士气要更加低落。 “今日追袭之敌骑,很可能是从平阳增援来的。”得到裴廓示意后,左卫三部督徐朗出言道:“大都督,匈奴已增兵,还是生力军,我军久战疲惫,无力再战,还是撤军吧。” 见得诸将都不愿再打了,荀崧心中暗叹。 此番回去,他可能再也得不到领兵的机会了。 禁军统帅就是个大火坑,谁跳进去谁灰头土脸。 正待说些什么时,有幕僚匆匆而至,禀道:“大都督,有宜阳信使至,言忠武军于崤坂二陵突遭石勒偷袭,损兵两千,余众溃走。弘农太守垣延已尽召诸坞堡部曲,死守回溪坂。此事关重大,故遣使者来报。” “原来是石勒的人。”裴廓恍然大悟。 李恽也绷不住了,起身说道:“大都督,儿郎们心无战意,该撤回去整顿了。石勒多骑卒,又是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再拖下去,损失只会更大。” 荀崧也感到了紧张。 他忍不住摊开舆图,左看右看。 所有人都看向他,眼中之意都差不多:别他妈看了,下令吧。 荀崧看了众人一眼,抵受不住这种压力,缓缓抬起手,又无力垂下:“传令撤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四章 影响 撤退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如果大军士气比较高昂,战意十足,那退也就退了,敌人不一定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比如刘曜从长安撤退,大摇大摆带了八万士女,贾、梁等人有办法吗?没有。 这只说明贾疋等人在战场上的优势不大,担心万一追上去战败了,到手的长安鸡飞蛋打,干脆就不打了。 但如果像洛阳中军这样围攻坚城两个多月,诸营疲敝,死伤惨重,撤退的时候可就没那么便利了。 从八月二十三日起,不算能战的右卫先撤,相对能打的左卫后走,骁骑军、凉州军断后。 大方针定下后,闹哄哄的撤退就开始了。 从新安到洛阳,一百多里的道路上,人头攒动,战马嘶鸣,诸营军士争先恐后,甚至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开始几天走得还算有秩序,但跑着跑着,每个人的心思就像长草一样,意志愈发动摇。 尤其是在石勒纵骑追击的时候,更是一片混乱。 骁骑军、凉州军并不能阻拦所有敌骑,总有漏过去的,更何况这种丘陵山区地形,对冲锋肉搏的骑兵并不利,相反非常适合且驰且射的轻骑。 晋军骑兵稍稍阻拦一下,匈奴游骑便四散开来,恐吓、追杀撤退中的步兵。 晋军骑兵再返回阻拦,匈奴人再复制前述战术。 驿道之上,伤兵躺在路边呻吟着。 甲仗扔得到处都是,侧翻、倾覆的粮车、辎重车随处可见,天子舍不得给邵勋的军粮、武器,全都便宜了匈奴人。 死的人其实并不多。 因为禁军有时候会组织各部停下来反击,阻挡一下匈奴骑兵,迫使他们停下或者绕路。另外,步兵们往山区跑,骑兵也不好追,因此斩获不大。 但匈奴人斩获不大,并不意味着这些跑散了的兵会一个個都回到洛阳。 很多人直接就溜了,尤其是那些战前被编入部伍的丁壮们,压根不想再为晋廷卖命,至少这时候不想。 即便是早些年入伍的禁军士卒,这时候也多有灰心失望之辈。 有人直接带着器械,领着十来个、几十个袍泽,投靠坞堡帅、庄园主、世家大族去了,成为他们庞大部曲的一分子。 还有人相约去了山中结寨,半耕半抢,艰难度日——若实在过不下去,再想别的办法。 更多的人则直接奔回家中。无论他家在洛阳哪里,总之不会再回到中军了。 二十六日夜,第一批溃兵涌至西明门外。 接下来三四天,每天都有大股溃兵抵达。 城中只有三千留守兵卒,不敢将人全放进来,每天最多只让进两千人,整顿完毕后再放第二批入内。 到八月最后一天,全部收容的洛阳中军老卒不过一万两千人左右,另有三四千流民新兵,其中大概只有一半人被准许入城,其他人在城西住宅区筑营。 也幸好这一片屋宇较多,不利骑兵驱驰,也幸好有些将校带着相对完整的部伍撤了下来,没有让人一锅端,因此城西这一片慢慢安定了下来。 接下来——其实没有接下来了。 洛阳朝廷只有一件事可做:尽可能收容溃兵,保留更多的元气,然后加紧整顿、重编部伍,让这支败兵缓过劲来。 王弥虽然打赢了新安防守战,但他的伤亡也不小,无力追击。 石勒固然追得非常爽,但他只有万余骑,还分兵两处,意思意思追一下得了,犯不着和骁骑军、凉州军硬拼。 与其那般,不如将晋人遗落的车马、粮食、武器、钱帛收走,充实下自己的小金库。 没有人是傻子,大胡是个聪明人,知道怎样对自己利益最大。更何况,他此番出征还算卖力,任谁也无法指摘。 ****** 敌骑冲至城外,即便一时无法攻城,依然在洛阳城内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傅畅正在家中为父亲守孝,听闻新安兵败的消息后,一时无语。 未几,天空飘起了细密的秋雨。 傅畅怔怔地走到庭院中,看着在风雨中挣扎求存的树木。 雨越下越大,云越压越低。 傅畅抬头望去,漆黑如墨的乌云张牙舞爪,狰狞无比,几乎要把整个洛阳压垮。 大街上已经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盗贼、恶少年们纷纷涌出,手持刀枪、棍棒,开始劫掠。 哭喊声不断响起,人心动荡不休。 傅宅仆役们匆匆关上院门,手持刀枪、步弓,紧张地站在院中。 有两三个胆大的僮仆,挽着步弓,爬上了墙头。 大街上乱跑乱撞的恶少年们见到这等军中制式器械,知道这家不好惹,于是纷纷散去,寻找更好欺负的目标。 傅畅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似乎盗贼来了、走了,都和他无关一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傅妻将孩子们赶到里屋,自己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香案上竟然摆放着两座像:浮屠和老子! 老子素与成仙联系在一起,此时面前香火寥落,只有早就冷却多时的烟灰。 与之相比,浮屠前却香火缭绕,雾气氤氲。 傅妻神情虔诚,对着这个有攘灾招福功能的戎神念念有词,立下无数愿望和许诺。 傅畅听得声音,有心说两句,却又无力地闭上了嘴巴。 兴许,浮屠有异域神仙方术,能让他们家化险为夷呢?毕竟,就连汉桓帝都曾在濯龙宫中合祭浮屠、老子,可见这个戎神应有几分法力。 不过,他很快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求人不如求己。” 当然,靠他一张嘴皮子肯定无法退敌,没法剿杀贼子。 但他自小读书,走南闯北,懂得许多道理,积累了很多阅历。他可以为能够平定乱局的人效力,把他推上去,让他给大伙带来安宁。 “轰隆!”天空闪过一道惊雷。 傅畅先吓了一跳,然后在雨中哈哈大笑,道:“天欲阻我,何不阻贼耶?” 此话一出,脑海中一根弦仿佛崩断了。 傅畅继续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煌煌中朝,就这个样子,弃之何伤?”傅畅状若疯癫。 傅妻已经不念经了,转身看向丈夫,神色之中满是担忧。 仆役们亦目瞪口呆,几以为家主要投匈奴了,这——也不是不可以啊。 天空连续闪过雷电,经久不息,仿佛洛阳城中有无数人在背弃天条一样。 傅畅笑得愈发畅快了。 看,和我一样想法的人很多吧? 怪得了谁呢?怪天子一次次让人失望,怪这个承接了汉魏以来三百年积弊的大晋朝吧。 自汉光武定鼎开始,病根就种下了吧? 三百年间,无人厘清,更没人有这个意愿来改变。 那么,就不要怪老天爷再用三百年的乱世来强行纠偏了。 傅畅突然想到了邵勋在洛南、襄城、高平大搞府兵的事情,想到了他在陈郡、南顿、新蔡收拢流民,分配土地的事情。 以前不以为然,但一次次的变乱让他心烦意乱,屡次怀疑过往的想法。 当这种怀疑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只需一个契机,就能让一个男人破防,让他彻底改变。 风雨再大一点吧…… ****** 黄河北岸,激烈的战斗已经进行了三次。 第一次在二十一日下午,上百艘船只渡着黑矟军两千四百名将士攻打北岸,最终功败垂成。 匈奴人甚至连骑兵都没出动,黑矟军就被击退了,败兵仓皇奔回船上,留下了两三百具尸体。 二十四日夜,几乎是洛阳中军开始撤退的第二天,两千名许昌世兵、两千名屯田军乘坐船只,再度登陆。 这一次,晋军甚至用上了部分新造的船只,载运了更多的士兵,并且夜间偷袭,达成了一定的突然性。 果然,他们给赵固、石勒的步军造成了一定的困扰,甚至摸到了敌军的营垒之外,先登勇士翻越营墙而下,杀声震天,气势骇人。 黑夜之中,双方战作一团。匈奴骑兵也有些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打谁。 直到天明之后,他们才大举出动,联合步军将这批人驱赶回河中,令其狼狈而逃。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偷袭。如果是在陆地上,没有大河阻隔,可能已经成功了,但战争没有如果,河流、山川、气候是为将者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 三十日,邵勋已然知道了新安之战的结果以及洛阳附近的局势,他不为所动,将这几天搜罗到的船只尽数投入使用,准备装载更多的军士渡河进攻。 一时间,河面上樯橹如林,船只密密麻麻。 与此同时,孟津下游处的浮桥在被冲毁两次后,又顽强地建了起来,大群军士在南岸集结,跃跃欲试。 渤海王刘敷坐不住了,下令各部抽调兵马,集结至遮马堤主营,准备与晋人决一死战。 八月三十日,秋意浓重,大雨滂沱。 刘敷在遮马堤上接到了浑身是泥的斥候禀报:下游处的晋军浮桥,因黄河涨水的缘故,第三次被冲毁。 他不由得哈哈大笑。 大河两岸征战多少年了,为何就那么些有名的渡口?当人家都是傻子吗? “邵勋计穷矣。”刘敷乐道:“传令,诸营再挑选三千刀盾手,向我大纛靠拢。遮马堤,将成为邵勋的葬身之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五章 渡河 乌云滚滚的长空之中,大雨倾天而下。 豆大的雨滴顺着河风,直往人口鼻里钻。 水流很急,船工奋力划动着橹桨,对抗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天地之威。 还好风雨足够大,划水声、口令声几乎全被融进了背景“噪音”之中,是那样地不起眼。 “轰隆!”仿佛老天爷在和他们开玩笑般,闪电撕破夜空,照亮了河面上的一艘艘船只。 船上之人抬头望天,神色凝重。 没有喧哗,所有人都默默握紧了枪杆,等待未知命运的审判。 船队继续向前。 河面之上,有鱼儿高高跃起,仿佛它也无法忍受这让人窒息的不安了。 没有人还有心思注意这个。 战袍已经打湿,身上的寒冷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火热,越靠近北岸,心跳速度就越快。 “轰隆隆!”老天爷见不得这么牛逼、这么大心脏的武士,非要再让他们亮亮相。 一道接一道闪电亮起,让雨夜中的黄河忽隐忽现,一会亮如白昼,一会又伸手不见五指。 大河北岸一处不起眼的草屋内,睡到半夜的李小毛被尿憋醒。 他迷迷糊糊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草屋内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鼾声如雷。 被李小毛不小心碰到时,也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出了门的李小毛被冷风一吹,下意识打了個激灵,掏出吉尔,刚要畅快地放水时,一道道雷电落下,夜空亮如白昼。 “妈呀,撒个尿也冒犯天威……”被雷霆之怒一吓,李小毛全尿在了脚上。 蓦地,他瞪大了眼睛。 雷电落下之时,芦苇荡中,似乎有幢幢人影。 李小毛顾不得撒尿,双手揉了揉眼睛,继续看向前方。 又一道雷霆落下。 人影似乎往前移动了不少,走在最前面一人的面容清晰可见。 那是个满脸虬髯的中年汉子,双手高举长枪,在河畔软泥中踟蹰前行。 雷电落下之时,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李小毛愣住了。 虬髯汉子脸上露出了残忍的微笑。 他还在前进,他身后的人也在前进。 十五岁的李小毛浑身颤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脖子般,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 他软软地跪倒在地。 对方继续前进,已经走出了芦苇荡。 军靴中灌满了泥水,走起来吱咕吱咕作响。 战袍被雨水打湿,和须发一起紧紧贴在身上。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上了岸,宛如黑夜中的杀神一般。 “呼!”冷风吹来,李小毛感觉自己能动了,他在泥水中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试图奔回屋里。 突然之间,后颈被人揪住了。 李小毛吓得大叫一声,下意识扭过头去,却见雷霆之中,一抹闪亮的刀光贴了过来。 剧痛自喉咙口传来,鲜血飘飞而出。 四肢百骸的力量迅速离体而去,李小毛徒劳地捂住伤口,无力地跌落地面。 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很快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充斥着浓烈血腥气的水汪。 雨夜杀神踹开了草屋的破门,长枪迅疾刺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向前。 先前让人讨厌的雷霆似乎变得和蔼可亲了。 他们需要这个照亮前路。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 上岸的袍泽们手挽着手,夹着长枪,在天地之威中墙列而进。 前方是一个更大的营垒。 营中灯火寥落,显然没几个人了。 这么大的风雨,守兵也没兴趣在外头苦捱,一个个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方才的那个草屋,就已经是他们延伸得最靠外的触角了。 触角已经被斩断,现在轮到躯干了。 一个又一个身影翻墙而入。 一声又一声惨叫冲天而起。 营门被轰然打开,吱咕吱咕的声音陡然加快,二百余人由远及近,迅速冲进了营寨。 “啊!”季收将一个人的脑袋直接盖进了火盆中,滋滋的“烤肉”声不断传来,焦臭味让他心中愉悦。 “啊!”赵槐挺枪刺出,透背而入,将一名从睡梦中惊醒的敌兵钉在木墙上。 敌兵下意识想要挣脱,脚蹬了几下地,手无意识地挥舞了几下,随后便缓缓垂落。 长枪抽出,敌兵贴着墙,栽倒在地,墙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惨叫声、哭喊声、怒吼声瞬间交织在一起,渐渐盖过了风雨声。 营地内没多少人,空空荡荡的,不知道都去哪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残存的数百敌兵被人围着,像屠猪杀狗一般宰杀着。 长枪一刺,闷哼倒地。 大刀一砍,鲜血飚飞。 长柯斧一剁,头颅滴溜溜滚落地面。 吓破了胆的敌兵甚至都没心思逃跑了,情绪崩溃的他们在营地中四处乱窜,直至筋疲力尽。 雷霆震怒,闪电狂舞。 老天爷仿佛睁开了一只眼,对发生在夜幕中的杀戮不是很满意。 这不是它推算出来的天下走势。 这不是天下本来的面目。 到底是谁在祸乱天机? 闪电将浓云撕扯得粉碎,天空仿佛漏了一样,瓢泼大雨下得天昏地暗。 大河之上,风声越来越急促,波涛之声不绝于耳。 营地之中,魔神们钉出了最后一杆长枪,把在地上爬动的敌兵刺死。 敌兵抽搐了两下,渐渐与泥水融为一体。 连同在营寨外逡巡的武士一起,三百屠夫不带丝毫怜悯,将整个营地杀了个底朝天。 雨水冲刷着血迹,慢慢汇拢成河,悄然流向远方,仿佛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洗刷个干净一般。 但洗刷得干净吗?能逆转结果吗? 老天爷无能狂怒了许久,渐渐云开雨散,飘然远去。 第二批登陆的武士上岸了。 他们用绳子系在船头,然后咬着牙,将一艘艘船奋力拖拽上岸。 一领领铠甲被分发了下去,接着是弓梢、弓弦、箭壶、大盾、干粮…… 敌寨被连夜拆了一部分。 赤着身子的武士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奋力钉着木桩。 有人抬来了木板,有人抱来了绳索,有人拿来了锯子…… 简易栈桥被连夜搭建了起来,以便船只靠泊。 天刚熹微的时候,两艘船只一左一右靠了过来。 邵勋轻盈地落在栈桥上,举目四望。 河水裹挟着泥沙、枯枝败叶,滔滔东流。 蓝天仿佛被洗练过一样,澄净无比。 空气中带着饱满的水汽,或许还有一点让人愉悦的血腥味——武夫的审美,多多少少带点毛病。 大地泥泞无比,被人践踏得面目全非。 蒿草尽皆伏地,好像慑服于天地之威,又好像臣服在新征服者的脚下。 金甲大将上了岸。 他左手握着弓梢,右手抚着刀柄,在尸体堆中闲庭信步,仿佛在逛他的后花园一样。 一匹马儿被系在树干上,远远见着金甲大将,打了个响鼻,竟然退后两步。 连畜生都知道谁是场中最大的凶人。 “就地扎营,挖掘壕沟。” “船只回返,继续渡人。” “我就在此处,与儿郎们一同御敌。”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得胜之后,皆有赏赐。” 说完,邵勋让刘灵搬来一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下,遥遥看着东边。 “万胜!”银枪军儿郎们高举长枪,大声欢呼起来。 呼声在河岸边回荡着,久久不息。 邵慎站在叔父身后,脸上映出兴奋的潮红。 这才是大丈夫! 这才是男儿的豪迈! 带着自己最信任的勇士,渡河北上,将大旗插在岸边。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来不来? 嗯,匈奴人一整天都没过来,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来不及赶至。 九月的第一天,整整六千名银枪军武士被渡到了黄河北岸。 当天夜里,最后三千六百人及大量物资抵达北岸。 这一天,营地被好好整饬了一番,壕沟、拒马一应俱全。 这一天,整个河南最后一支敢于野战的精兵悉数渡河。 匈奴若有能力将他们吃下,洛阳、许昌唾手可得。 九月初二,匈奴游骑笨拙地骑着马儿,在松软的泥地中远远窥视着,没敢靠近。 晋军没理他们。 辅兵、车马开始一批批渡河。 临时栈桥已经修了三四座,船只昼夜不停,将粮食、军械、辎重、人员输送上岸。 营寨又往外扩了好大一圈。 主营之外,还修建了两个小一些的营垒,三者呈品字形。 营中“邵”字大旗高高飘扬,仿佛在嘲笑匈奴人的无用功。 金甲大将的这一招,真的把匈奴人打懵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六章 怎么办 柏崖山,位于今济源西南的黄河北岸、孟津上游。 河岸附近乱石纵横,地貌奇特。 南北朝时,侯景于山上筑城。 北魏年间,梁将陈庆之据守孟津北中府城(河阳北城),元颢自据南城,“夏州义士守河中渚”。 尔朱荣攻北城不克,双方大军隔河对峙。 眼见战事不利,尔朱荣遂遣贺拔胜、尔朱兆、独孤信为前锋,砍木造筏,避开孟津,从上游硖石津渡河,迂回洛阳,一举擒获元颢。 今时今日,与尔朱荣、元颢的那场大战何其相似! 邵勋在孟津下游造浮桥,失败两次后仍不放弃,又调遣船只,渡人北上攻遮马堤一带,不计伤亡。 打了旬日,遮马堤战事愈发激烈,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于是乎,在这样一个雨夜,大军自孟津上游的硖石津强渡,一举占领北岸。 几乎与尔朱荣当年同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方向反了。 九月初二,已经渡河的数千辅兵在修筑完硖石津渡口的营垒后,又上柏崖山,修建营寨。 到九月初三正午,强渡北岸的士兵已经超过两万,其中近万人为精锐的银枪军战兵,数千人为随征的屯田军,另有五千征集自南岸的流民丁壮。 整个硖石津内外,号子声震耳欲聋,壕沟、土墙、营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建起来,各色军资粮草也在此慢慢汇集。 他们其实已经站稳脚跟了。 只待后路稳定下来,且驿道不再泥泞,便可大举东行,与匈奴决战。 也是在这一天,义从骑军数百骑抵达,一路向西,趁夜走了四十里,直抵东垣县东境,方才返回。 “如何?”九月初四清晨,邵勋用完早饭后,在营中批阅公函,随口问道。 “这条路不好走。”义从督满昱答道:“没法走大车,只能过人和驮马,一不小心还会摔死摔伤,离东垣县足有四五十里之遥,敌军若有备,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那就不打了。”邵勋笑道:“多大点事。” 从硖石津往西北走,有艰险的小路,翻越王屋山,直抵河东郡境内。 这条路,就连放羊的人走得都嫌危险,更别说大军了。 但如果不走这条路,就得通过北面的轵关,然后穿过王屋山区,直抵河东腹地。 轵关陉,可是太行八陉之一,匈奴也派了兵马镇守。 历史上秦军攻占魏国垣地(今垣曲)后,就多次出轵关陉,与诸侯争锋。 他们不傻,近路不走,非要走远路,都是有原因的。 强渡北岸之后,银枪右营督金正建议,一路向西北疾行,穿越山间小道,攻入河东。 至于粮草,那当然以战养战了。 如果以战养战也不成,那就杀役畜充饥,甚至吃人肉,总之要给匈奴人一点震撼——自曹武于大阳兵败之后,大晋朝已经有好几年没攻入河东境内了。 邵勋遣人查探了一下这条道路,现在听到汇报,决定放弃了。 以后再从轵关那里想办法,不着急。 更何况,打河东对战局毫无帮助,搞不好还会把战争全面扩大,变成汉、晋两国的战略大决战。 时机不成熟! “地面晒了两天,硬实多了,上午还会有一批骑军过河,午后你就率部东行,为大军先导。”批阅完最后一份公函后,邵勋将其放入木盒中,交由信使带走,然后吩咐道:“遇到贼军不要硬来,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放过,但要把消息传回来。” “诺。”见邵勋没有别的吩咐后,满昱悄然离去。 大营内外,军士来来回回,忙忙碌碌。 总体而言,比起前两天规整多了,就是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做?听明公的意思,大军还是要东行? 但谁说得清呢?战场局势,千变万化,没人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战前制定的计划,最终能完整执行的,不过是少数罢了。 至少,预定修筑河阳北城的位置被匈奴占着,要不要拿回来呢? 新安那边,朝廷新败,洛阳周围胡骑纵横,人心惶惶,要不要救援? 兖州方向,主力尽数西调,守家的只有府兵及屯田军了,若匈奴大举南下,能不能顶得住? 这一切都是未知。 满昱回到营中后,带人洗刷马匹,喂食马料,及至午后,带着总计千余骑兵,一路向东,往下游八十里外的孟津北岸而去。 ****** 匈奴游骑在九月初二夜间才把消息传回遮马堤大营。 彼时营中灯火通明,三万余步骑连营数里,气势极盛。 这一晚,渤海王刘敷刚刚巡视完营地,回到帐中与王彰小酌一番。 “上党截获刘琨信使,其人移檄州郡,期以十月会平阳,击我大汉。”刘敷笑道:“真是个自高自大的妄人啊,弄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属实可笑。” 王彰也跟着笑了一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琨这人,优点、缺点极其鲜明。 优点是名气大,善于招抚杂胡。 缺点是能力不行,不满他散走的人与来的人差不多,正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 而且,士人该有的毛病他一样不少。 他服药吃散,纵情声色,经常理事不明,好坏不分。 就最近,有個叫令狐泥的人自晋阳来投,具言虚实。 泥父盛,乃晋阳护军,刘琨手下大将。 因刘琨宠信伶人徐润,且任其为晋阳令,致润骄恣,干预政事,令狐盛屡次谏言。琨怒,收盛,徐润又趁机吹风,刘琨便杀了令狐盛。 令狐泥仓皇出奔,投靠大汉,将晋阳内情一一告知。 天子大喜,以令狐泥为前导,劝降晋阳将吏,又启用撤回平阳的中山王刘曜,令其与河内王粲一起,将兵杀向晋阳。 刘琨以前往河北募兵为由,东走,留郝诜、张乔将兵守御。 晋阳无兵又无粮,守城是不可能守的,再加上令狐泥劝降了不少人,这一次拿下晋阳的机会很大。 王彰对此非常满意。 多少年了,终于可以拿下晋阳了,如此便可全据并州山河表里的地利,妙哉! “晋阳拿下之后,孤当上疏,劝陛下——”刘敷举起酒杯,笑道。 话未说完,便见得亲将掀开大帐入内。 刘敷无奈地放下酒杯,问道:“何事?” 亲将没有犹豫,直接禀报道:“硖石津传来消息,晋军大举渡河,抢占了渡口。” “什么?”刘敷定在了那里,右手紧握着白玉杯,青筋直露。 亲将又复述了一遍。 “何时渡河的?有多少人?”王彰不动声色,问道。 “应是三十日夜。”亲将补充道:“晋贼现下正大修城寨,以为固守。据斥候所言,贼众应不下万人。” 刘敷还处于震惊状态,没回过神来。 王彰则默默盘算。 “万人”这个数字应该可信,因为他是从晋军拥有的船只数量以及一天摆渡的频率推算出来的。 一万人渡河,可麻烦了啊! “硖石津附近可能调集兵力围剿?”刘敷终于冷静了下来,霍然起身,问道。 王彰摇了摇头。 硖石津不是防御的重点,毕竟上游八九十里了。之前派驻了三千兵,起到的也只是监视、袭扰作用,后来调走了一千五百步卒、五百骑卒,只剩一千兵。 这一千人,既要守御营寨,又要分兵巡视河岸,真的不够用。 晋军若从这边大举渡河,且趁夜偷袭的话,所需要面对的就只有几百步卒。三十日夜又大雨滂沱,这些人可能还疏于防备——唉,王彰叹了口气,千防万防,最后被人声东击西,没救了。 刘敷立刻摊开了地图。 王彰眼尖,看到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心中更是叹气。 刘敷的目光在地图上扫来扫去。 大概只有轵关有兵了,但那是轮番调来守关的人,不可轻动,且人数不过四五千,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 “可否让陛下亲征?”刘敷脸色愈发惶急,口不择言道。 “大将军慎言。”王彰轻声提醒道。 刘敷反应了过来,无力坐下,呼吸有些急促,眼珠转来转去,显然还在苦思破解之策。 “大将军,此事还需禀报平阳。”王彰说道。 刘敷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王彰避开他的眼神,自顾自说道:“镇远将军在冀州,镇西将军在冯翊,中山王、河内王去晋阳了,大将军则在河内。而今河北能动用的,除了石勒之外,就只有镇守平阳周边的诸部禁兵了。这些兵若动,非得天子允准不可。” “遮马堤大营还有三万余步骑,还有机会!”刘敷听不得王彰的冷静分析,直接打断。 “三万三千余众,石勒、赵固的兵马就占了两万有余,他们守营尚可,与邵贼野战的话,真有胜算?”王彰反问道。 刘敷不能对。 “野战?守营?”刘敷马上反应了过来,惊喜道:“中军是说邵贼可能率军东行,攻我营寨?这不就有机会了么?” “他是可能来,但有没有机会就难说了。”王彰叹道:“军情紧急,还是先禀报天子吧。” 刘敷面色惨白。 王彰不看他,起身告辞之后,回到自己的营帐,提笔写字。 片刻之后,信使奔出大营,经轵关前往平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七章 挺进 柏崖寨花了一天工夫后就建成了。 营垒不是城池,两者防御力差好几个等级。 但急就章之下也可以了,毕竟柏崖寨有地利,也没指望它能坚守多久。 九月初五,邵勋在柏崖山上见到了从洛阳紧急而来的天使。 使者是刘暾之子刘佑,现为七品太子洗马,宣读完诏书后,就眼巴巴地看着邵勋。 “君不妨看看山下。”邵勋马鞭一指,说道。 刘佑依眼望去。 最显眼的还是渡口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役畜、车辆。 船只日夜不停,哪怕倾覆,哪怕散架,也要不断运输资粮、人员过河。 到了这会,大规模的渡河行动已经基本结束。 两万多人猬集在河滩上,整理行装,分批出发。 刘佑又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山崖下方。 一队队骑军快速奔行着,身后还跟着换乘的马匹。 战马身后,踢踢踏踏卷起了纷飞的烟尘,留下了一串串蹄印。 骑兵后面,则是大队步卒。 他们排成三列纵队,迤逦而行。 再望向东面,则是青松与群山。 王屋山余脉气势雄浑地立在旷野之上,莽莽苍苍,一直延伸到河岸边。 最先出发的一支部队甚至已经转过两个山坡,迎着初升的朝阳,走进那苍翠连绵的松林,消失在了天际边。 刘佑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邵勋抽出步弓,“嗖”地一声射向远处。 林中刚刚飞出一只山鸡,那各种颜色交相辉映的毛羽,那修长而艳冶的细尾,俏丽惹人。 箭矢直接命中目标。 山鸡带矢而飞,扑腾了几下后,一头栽落地面。 “箭已射出,安能收回?”邵勋将步弓递给蔡承,看向刘佑,问道。 刘佑竟不能对。 邵勋笑了一下,问道:“京中如何?” “人心惶惶,混乱不堪。”刘佑摇了摇头,道:“陆续收容败兵两万一千余,然士气低落,萎靡不振。很多人丢了器械铠甲,朝廷搜刮府库,亦不能为其补齐,很多人用的甚至是朽烂的木矛。” “可守得住?”邵勋问道。 “还请陈公尽快率军回援。”刘佑咬了咬牙,说道。 “我连宜阳都不救,会救洛阳吗?”邵勋反问道:“石勒开至洛阳城下者不过数千骑,有什么本事拿下洛阳?别自己吓自己,自乱阵脚,洛阳就不会有事。” 刘佑却听不进去,只道:“明公倾巢而出,举众东行,真有胜算?不如就此罢手,回师——” “送客!”邵勋挥了挥手,道。 刘佑面色难看,想要再说几句,却被邵氏亲兵拦住了。 “陈公就算打败了刘敷又如何?”刘佑急得大声问道:“洛阳破了,满城百姓都没了,就算打赢了又如何?” “河阳三城筑不起来,洛阳永无宁日。”邵勋脚步顿了顿,说道:“我说过,不自乱阵脚,洛阳无事,顶多担惊受怕一点。” “明公一定能赢吗?匈奴可能会增兵。” “此战若败,大晋朝也没未来了。”邵勋不再停步,声音远远飘来:“此番我亲自督战,帐下儿郎,皆河南十年集萃。一旦覆灭,淮水以北再无人能抵挡匈奴兵锋。” “明公!”刘佑跺了跺脚,道:“既知银枪军乃柱石,更不能轻掷啊。” “晚了。”邵勋大笑道:“与上万儿郎同生共死,此生又有何憾?” 人已走远。 刘佑呆立许久,心情极为复杂。 良久之后,他看向那个早就模糊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他的内心被触动了。 平心而论,这次新安之战给陈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但他顶住了压力,依然按照既定方针办,该出手就出手,毫不犹豫。 或许,如果新安之战打得好一点,甚至根本没打,陈公就不用这种孤注一掷了吧? 天子与满朝文武,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这個天下,是不是该让脑子清醒且有能力的人来做决策呢?即便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 刘佑不知道,他很迷茫。但他知道,这种动摇和怀疑,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该做出改变了。 ****** 雨已经停了好几天。泥泞的路面逐渐变得干燥,只留下大量纵横交错的“伤疤”。 蜿蜒的丘陵缓坡之上,旌旗林立,大军一往无前。 出山之后,更是平旷的原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草色枯黄,寒风劲吹。 双方的骑兵在孟津以西、河阳以东遭遇。 三百多匈奴游骑散了开去,对上了——呃,还是匈奴游骑。 剩下的人齐齐下马,把缰绳交给留守兵士,然后换乘战马,手持长枪、大戟、马槊。 匈奴大概来了三千余骑,或者说这一股有三千余骑兵。他们分出了部分人手,就将那些“匈奸”给打得落花流水。 义从军不为所动。 六百余骑排成阵势后,旗帜一举,五十骑当先奔出,直朝匈奴冲去。 其余人紧随其后,由少到多,渐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箭头形状。 匈奴人下意识往两侧散开,提起马速,但也有一部分拿着长杆马战武器,打算和晋军肉搏一下。 双方的距离逐渐接近。 弓弦连响之下,晋军骑兵人仰马翻,时不时有人惨叫落地。 “举枪!”满昱大吼道。 数百杆长枪马槊齐刷刷放平,速度也越来越快。 正面堵截的匈奴人也是离谱,说是肉搏,其实还是抽空放了最后一轮箭,射死射伤十多名晋军骑兵后,才收起角弓,拿着长短不一的近战武器,大吼着冲了上去。 双方千余骑迎面相撞。 马儿悲鸣之中,惨叫连连,鲜血飞舞。 晋军骑兵只一击就将匈奴人冲散,到远处集结之后,拨转马首,再度对着匈奴人。 匈奴骑兵也聚拢了起来。 还是老招数,一分为三,一部分人绕行两侧,以骑弓杀敌,一部分人正面堵截。 “冲!”身边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满昱来不及悲伤,下令继续冲锋。 马速渐渐提了起来。 “举枪!” 速度越来越快。 对面的匈奴近战骑兵有些犹豫,动作不似第一次那么坚决了。 两军对冲,互捅互砍,这太压抑了,也太容易死伤了。 于是乎,当晋军提速冲过来时,他们的动作没那么坚决,有人还下意识想要闪避。但他们这种想法,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这种男人之间面对面的搏杀,想得越多死得越快。 “轰!”晋军忍受着两侧射来的箭矢,与匈奴骑兵错马而过,再一次将其击散。 奔回远处的匈奴近战骑兵久久没有聚拢起来,似乎更加犹豫,更加胆怯了。 “再冲!”满昱已经杀红了眼,大声下令道。 跟在他身后的阴奇气喘吁吁,默不作声,脸上一股狠厉之色。 他的马槊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卡在敌人身体中,一时难以取出。但他抽出了鞘套中的铁剑,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数百骑一往无前,奔向匈奴近战骑兵。 匈奴人愣了会,突然间就一哄而散。 在两侧偷冷子放箭的匈奴骑射手们,不意己方的近战骑兵如此坑人,见到他们逃窜,破口大骂,慌不迭地向远处避去。 “随我杀敌!”满昱一拨马首,亲兵一摇大旗,数百骑紧随其后,如长龙一般,硬顶着弓箭,追上了来不及撤退的匈奴骑射手。 马刀轻轻一划,肚烂肠穿。 大戟重重一舞,鲜血飞溅。 马槊狠狠一刺,尸体被高高挑起,视觉冲击力极为惊人。 冲散这一拨骑射手后,晋军骑兵又缓缓聚拢。 马儿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人脸之上,兴奋、嗜血与疲惫共存。 “继续冲!冲烂他们!”满昱的马槊也没了,他高举着马刀,下令道。 匈奴人与他们对视了一会,直接不玩了,转身就跑,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稍事休息两个时辰后,满昱带着先锋骑兵继续进发。 入夜之前,他们又遇到了一股正在向西搜索前进的匈奴骑兵。 没话说,冲上去就是干! 两轮冲锋之后,把匈奴人打得四散而逃。眼见着天色已暗,便找了个地方休整。 九月初六,后续骑兵赶来增援,替换下了他们这支久战疲惫、伤亡不小的部队。 当天傍晚,先锋骑兵抵达了孟津西北十余里外。 而这个时候,邵勋率领的主力步兵,在大车的掩护之下,在通行于河面的船只接应之下,离遮马堤匈奴大营只有一天路程了。 这一次,他是倾巢而来。 以战辅兵两万余人为攻坚主力,以黄河为粮道,配合正在加紧构建浮桥的南岸大军,誓要将匈奴人捶扁在黄河北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八章 围攻 大晋永嘉六年(312)九月初八,晴,一派天高云淡的秋天气象。 两只燕子抄水而过,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着,飞向远方。 南飞的大雁排成长列,迤逦而去。 从它们的视角来看,地面上一夜之间多出了很多营寨,层层叠叠,延伸至远方。 营寨之中,人如蚂蚁一般微不足道。 但当蚂蚁多到一定程度之时,场面又颇为壮观了。 晋汉双方步骑五万余人,在古老的遮马堤下争锋相对,试图一决生死。 这一战,十分微妙。 洛阳天子心神不定,连连降诏令邵勋回援京师。 平阳天子刚刚得到晋军渡河的消息,仓促之间召集群臣商议。 石勒在洛阳周边游弋,并突入洛水谷地,四处破坏。 汲郡、顿丘一带有贼人集结,似有所图。 王弥被连番催促,打算收拾人马,兵发洛阳。 洛南三关之后,府兵丁壮被大肆征发,已经耽误了秋播。 大河之上,漕船淤在敖仓,逡巡不进。 整个河南的消息灵通之辈,都在关注着这场战事。 …… 废弃的村落间,一行人策马而出,登上了高高的长堤。 领头一人手握长弓,对着不远处指指点点。 说是“匈奴大营”,其实营寨不止一个,而是六七个,各自间隔一定距离,如众星拱月般守护着最中间的一個营垒。 几天时间,他们拼命挖掘壕沟,修建土墙,在营寨外围构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堑。 蔡承、金正、王雀儿、邵慎等将跟在后面,看得暗暗皱眉。 邵勋看了眼他们的神色,突然嗤笑一声,道:“贼人摆出这么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有何惧之?” “赵固!”邵勋继续说道:“数年前不过一坞堡帅耳。其帐下兵卒,即便经历了洗练,战力有所提升,亦不过尔尔。” “石勒!”邵勋又道:“昔年野马冈之战,我破其六万乌合。听闻其数年来练兵简卒,号称‘精锐’,但就这样的老底子,能精锐到哪里去?” “匈奴骑军,看似人多、马多,但已被义从军打得胆寒。若我攻寨不利,其或掩杀上来。若攻寨大利,保管跑得比谁都快,尔等追之不及也。” 众人都笑了。 这话说得提气,让人心神振奋。但整个河南,也就陈公能说这话。 “这几日加紧打制攻城器械。”邵勋说道:“营垒不是城池,若这也拿不下,我看尔等也没必要继续吃武夫这碗饭了。王雀儿!” “末将在。”王雀儿上前,大声应道。 邵勋为他理了理战袍,然后退了两步,仔细看着他第一批弟子中的佼佼者。 二十来岁的青年将领,却已是战场上滚了快十年的老兵了。 身板挺直、面容坚毅、性格方正,甚至可以称执拗、古板。 他的能力,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言传身教下,被人为拔高了,但也只能说合格。 其实这就够了。 天赋型将领哪那么好找,能培养出一个够用的大将已经不错了。毕竟据海量专家测算,打天下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嘛。 “此战,你为大都督,总领全军。”邵勋说完,将佩刀解下,递到王雀儿手中,道:“凭此刀,督军以下者尽可杀。” “遵命。”王雀儿深吸一口气,用力接过刀。 他的双手十分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昭显他内心的激动。 或许,还有沉重的压力。 为将者,哪有不承受压力的?这也是对他的一次大考。 “金正。”王雀儿退下后,邵勋又喊道。 “末将在。”金正虎了吧唧地走了过来,身上甲叶子哗哗作响。 邵勋一拳擂在金正肩膀上,这厮纹丝不动,稳稳地站在那里。 不枉这些年给他开小灶,人都要长成方的了,浑身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可能就比刘灵差一点。 “你为前军都督。”邵勋说道:“攻城拔寨,摧锋破锐,皆尔分内之事。” “遵命。”金正昂着头,应下了。 临退下之前,还瞟了眼王雀儿。 “郝昌。” “末将在。” “你为后军都督,总领诸营辅兵,听候大都督调遣。” “遵命。” “满昱。” “末将在。” “你为游奕都督,统领骑军,听候大都督调遣。” “遵命。” “明白各自职差后,便各回各营,做好准备。” ****** 在邵勋瞭望敌情的时候,匈奴主帅、渤海王刘敷也登上了营中高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的目光被河面上的动静吸引了。 浮桥造得好快啊! 再有一两天,晋人就可将浮桥从河渚上直接铺设到北岸。 因为北岸没有铁链固定,浮桥看起来飘飘荡荡,不是很稳固,但终究是能过人的啊。 想到此处,刘敷的心情愈发焦急。 平阳的消息还没传过来,王彰劝他固守待援,重演一次新安之战,他答应了。 但事到临头,心情却没那么容易平静。 昨日晋军从西面开至,他登高瞭望,入目所见,到处是银色的长枪丛林。 这些兵装具精良,军纪严明,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态度。 再对比一下己方大营中那些号称老卒的军士的模样,即便再不知兵的人也看出来了,他们不在一个层面——或许石勒部的步卒相对精锐一些,但比起大名鼎鼎的银枪军,还是差了不少。 “哗啦!”河面上又放下了一条船。 工匠们蜂拥上前,将两艘船的船舷牢牢固定在一起。 他们做得十分仔细,即便大战在即,依然不紧不慢,确保两艘船连接牢固了。 做完这一切后,有役徒扛着厚实的木板走了过来,将其铺设在船舱上方。 晋人要筑河阳三城、南北二桥。 中潬城已经完工,南城虽然尚未完工,但大体轮廓已经有了。 南城与中潬城之间的浮桥已经铺设完毕,这会在建的是中潬城与北城之间的浮桥。 “晋人船队动了。”有人指着河面上那数十艘顺流而下的小木船,出声道。 刘敷扭头一看,原来是安北将军赵固,遂问道:“安北将军老于战阵,当知这些船东行是做什么的吧?” 赵固胸有成竹,只是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只听他说道:“大将军,这些船本来在为邵贼载运兵马、粮草、器械,而今东走,多半是邵贼认为军中粮草够了,便放他们去下游,继续载运兵士。” 此言一出,在场的每个人都没好脸色。 赵固说出了大家最担心的事情。 晋军在南岸有城池、有营寨,驻扎了不少兵,若用船将他们运过河,哪怕一次只运一两千人,也是个麻烦事。 “下游的便桥还在修吗?”刘敷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他指的是那个被两次冲毁的简易浮桥。 “还在修。”王彰说道:“也是这两天的事情,或与战事有关。” “可真是锲而不舍啊。”刘敷一掌拍在栏杆上。 众人尽皆沉默不语。 刘敷定定地站了一会,觉得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他得自救。 思索一番后,吩咐道:“传孤将令,把河内、上党送来的钱帛、皮子点计一下,作为赏赐分发下去,激励士心。” 说完,又道:“孤平阳府中尚有百余姬妾,皆有绝色。如此大争之世,留之何用?不如拿来赏赐勇士。尔等即刻便晓谕全军,孤说话算话,杀敌前列者可得美人、钱财厚赏。” “还有最后一事。”刘敷转过身来,看着众人,说道:“陛下不会弃我等不顾的,只要坚守数日,上党那边就会有援军过来。坚守旬日,河东定然大发兵壮,拊邵贼后背。到了那时,便是他被团团围困,插翅难飞了。” “遵命。”自王彰以下将佐十余员纷纷应命。 “石勒、王弥那边收到消息了吗?”刘敷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 “信使应已赶至。”王彰说道:“但应不应命,何时应命,末将亦不知也。” “石安东、王侍中素识大体,应不至于此。”刘敷连忙说道。 他说得太快,反倒有点像在说服自己。 王彰暗暗叹气。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渤海王前面有些指挥失当,但当邵贼强渡大河,抵达北岸后,感受到危机的他,真没出什么错招、昏招。 固守待援,便是他们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当然,关键时刻,他也可以护着渤海王撤退。 营中尚有众多骑军,马匹也足够,想走就走,晋军还不到三千骑,等他们收到消息,这边早跑了。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能这么做的。 骑兵可以跑,步兵却跑不了,将他们全扔给邵贼,太伤士气了。 “就这么办吧。”刘敷悄悄握紧拳头。 他还没输,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还给邵贼安排了惊喜,关键时刻能动摇他的军心。 是死是活,全看接下来的几天了。 九月初十,苍茫大地之上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鼓声。 刘敷、王彰等人再一次登上了高台,俯瞰西侧。 一支又一支部伍自营门而出,在双方营垒之间的空地上列阵。 邵勋一刻都不愿多等,攻城器械打造完毕后,第一时间就下达了总攻击令,然后交由王雀儿指挥。 他也登上了一处高台,大纛立于其下。 他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口水话,给这场战争增添一点戏剧性、英雄气,毕竟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但真实的战场,严肃、枯燥,如机器一般精密运行,冷酷无情,哪有这些废话! 第一支营伍五百人已经出列,举着大盾、长枪、步弓,沉默地移动着,准备上前卖命了。 在他们身后,是一幢又一幢的兵士,或热血沸腾,或惴惴不安,或歇斯底里。 但在严酷的军令约束下,不管你是什么想法,此刻都被裹挟着冲向前方,燃烧生命,博取那传说中极为渺茫的富贵。 乱世大潮之下,人如草芥,一点也不值钱。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七十九章 一日破一寨 壕沟之内,积满了肮脏浑浊的河水。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样,顷刻之间,河水渐起波澜。 壕沟之上,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 壕沟之外,痛呼惨叫声此起彼伏。 第一波冲上来的是颍阳屯田军。 前面两排手执大盾,尽可能遮护着正面和斜上方射来的箭矢。 冲锋之时,盾牌上传来了密集的“哚哚”声,让人听得——尿意十足。 大盾后方不断有人闷哼倒地。 诚然,营垒不是城墙,首先高度就不够,其次寨墙上也站不了那么多人,居高临下的箭矢杀伤力没那么大。 但依然会死人啊! 他们这一波更是全军先锋,被重点照顾,冲锋的路上就有数十人被撂倒,待靠近壕沟时,伤亡已然破百。 “闪开!”什长孟丑大吼一声,背着沙袋冲了出去。 盾手们齐刷刷让出了好几个缺口,然后调整阵型,尽可能遮蔽前方射来的箭矢——动作有点乱,或许是平时操练不够,或许是紧张导致动作走形,但不管怎样,这时候就要付出血的代价了。 背负沙袋的屯田军无遮无挡,前冲的路上,伤亡率高得惊人。 孟丑低着头,使尽全身力气奔跑。 他神色癫狂,双眼赤红,口中大喊大叫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语。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但他根本来不及注意,冲到壕沟边后,奋力将沙袋掷入水中,然后转身就跑。 身后溅起了冲天的水花。 “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那是其他袍泽掷下的沙袋。 但他们就没这么幸运了,很多人被射死当场,甚至有人被后面冲来的人推搡进了壕沟中,大声呼救。 没人在乎他们。 头顶沙袋如雨点般落下,渐渐将其砸入水底,变成壕沟的一部分。 墙头箭矢射得更急了,但只一会,又明显减少。 往回奔跑的孟丑眼角余光一瞥,却见第二阵上来了。 大盾手居前,披甲弓手居后,慢慢向前挪动着脚步,朝敌军弓手聚集的地方射箭压制。 一时间,战场上箭矢横飞,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咚咚……”有节奏的鼓声由远及近,慢慢响起。 孟丑看了一眼,那是新打制的填壕车——说是车,其实就是前方、侧面以及上方加了挡板以遮蔽箭矢,靠军士从内部向前推进的粗笨之物罢了。 敌军弓手被压制住后,填壕车慢慢靠近壕沟,缓缓停下。 “轰!”车前方一块竖直的木板轰然倒下,横跨壕沟两岸。 军官们发一声喊,带着躲在车肚子内的十余人冲出,将灌满泥沙的麻袋、装满黄土的竹篮等等,一股脑儿扔进了木板两侧。 敌军弓手又冒出头来,拼死射箭。 填壕之人死伤惨重,狼狈退回。 掩护的银枪军士卒们看到敌军弓手方位,立刻将密集的箭矢投了过去。 营墙之上,不断有人栽落地面。 孟丑惊魂未定地撤回了出发地,最后扭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热血渐渐消退,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能活着回来,真好! ****** 作为前军都督,金正登上了一处高台,瞭望许久。 第一批出发的颍阳屯田军已经退下来了,伤亡不下二百人——伤和死其实差不多,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去战场上救他们。 紧随其后的第二批由银枪军弓手及来自河阳的丁壮组成,规模更大,超过了一千三百人。 弓手负责压制墙头,丁壮赶紧填壕。 在他们的努力下,壕沟被填平了相当一部分。撤退之时,被从壕墙后冲出来的敌军追杀了一阵,死伤不下三百。 第三批河阳丁壮上阵了。 他们扛着木板,负责把最后一段壕沟覆盖上,免得凹凸不平的地面影响行动。 鼓声响起之后,千余人先是在军官的喝令下,小步快跑,尽量维持着体力。 靠近壕沟之后,发一声喊,将木板覆盖而上。 墙头再次射来箭矢,比之前已稀落了很多。 填壕的丁壮们欣喜若狂,手脚异常麻利。 壕墙后的敌军这一次没出来,只有部分弓手探头射箭,收割了一部分人命。 配合河阳丁壮的银枪军步弓手分出一部分,朝他们探头的地方射去。 箭矢又快又急,敌军弓手很快就没了动静。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三百匈奴骑兵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从一处营门后骤然冲出,直朝撤退中的河阳丁壮践踏而去。 丁壮们猝不及防,哭爹喊娘地向后溃散。 乱跑乱撞之下,甚至把一部分在外侧列阵的银枪军长矛手都给冲乱了。 敌骑趁势掩杀过来,骑弓连射,马刀挥舞,畅快收割着人命。 “嗡!”密集的箭矢覆盖而去,近距离施射之下,敌骑落马者不知凡几。 等到义从军开始上马出动时,敌骑终于坚持不住,放弃了追杀,夺路而逃。 守军打开了另一个营门,放下壕桥,将其接应入内。 而在敌骑冲锋的同时,营内冲出一股步卒,携带火油、柴草,将覆盖在壕沟上的木板以及两辆未及拉回去的填壕车尽数点燃。 战场上火光冲天。 烟雾缭绕之中,尸体横七竖八,让人毛骨悚然。 金正下了高台,披挂上阵。 左右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金正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亲自点了一幢六百甲士,气势汹汹地上前。 先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抓住,手起刀落,血肉模糊的头颅瞬间滚落地面,其中甚至包括几名被裹挟着逃回来的银枪军老兵。 这些人唉声叹气,但没有求饶。 虽说是被乱兵裹挟,但逃了就是逃了,没什么可说的。 哪個战场没有冤死鬼?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法不容情。 杀完溃兵后,其他人被一一收容,退往后方整顿。 金正则亲自带着六百甲士,驱使扛着大锤、铁锹的宁平屯田军,一波杀向了营墙。 ****** “快!快!”渤海王刘敷也来到了这个被攻打的营垒,登高望远。 激烈的战斗让他大为震撼。 敌军只冲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蹚出了条直抵壕墙之下的路。 刘敷惶急之下,开始从其他营垒调兵,尤其是弓手,一队又一队调来,越多越好。 晋军又冲了过来,气势汹汹,一往无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及近,照例分出两百弓手,对着壕墙后及营墙上射击。 守军奋勇还击。 战斗直接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冲啊!”宁平屯田军齐声大吼,手持长枪、大锤、铁锹杀了上去。 他们穿过粗粗填平的壕沟,奔至壕墙外面,满脸狰狞。 壕墙内外,长枪捅来捅去,大刀挥舞不停。 不断有人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不断有人惨叫着滚落地面。 不断有人捂着胸口,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还有人挥舞大锤、铁锹,奋力破坏着壕墙,但砸着砸着,身体就被长枪捅穿,软倒在地。 尸体快速累积着,几乎要与壕墙等高了。 “杀贼!”一片耀目的甲光闪现,银枪军武士手持长枪大斧,冲了过来。 金正仗着重铠护身,硬顶着敌人刀劈枪刺,蹂身而上,撞进了壕墙后的敌兵人丛之中。 沉重的长剑在他手里快速挥舞着,仿佛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所过之处,一片血雨腥风。 银枪军甲士纷纷翻越壕墙而下,与敌兵战作一团。 营墙之上,石头、烫水甚至案几如雨点般落下,无分敌我,将绞杀在一起的双方给砸了个晕头转向。 壕墙之外,宁平屯田军的士卒们仍在破坏壕墙,将其一一砸倒、砸烂。 双方的弓手仍在对射,各有伤亡。 营门又打开了,数百敌兵蜂拥而出,准备绕后夹击。 就在此时,义从军骑兵飞奔出阵,直朝他们冲去。 敌兵犹豫了下,仓皇退回,没敢出营。 而他们这一退,战机稍纵即逝,壕墙下的绞杀已近尾声。 金正如同魔神一般,打到最后,重剑都卡在敌兵身体里了,他抽出环首刀,连杀数人。 敌兵被银枪武士打得狼奔豕突,向两侧溃散。 金正杀红了眼,追在他们后面,挥刀连砍。最后甚至擒住一名敌校,宛如大腿般粗细的胳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将其狠狠扭断。 营墙上的敌兵如见了鬼一般,不要钱般地把箭矢射向他。 盾手围拢过来,拼死为金正遮蔽。 宁平屯田军的人又扛来梯子,搭在墙头。 无数甲士手持短兵,攀爬而上。 墙头上的敌军纷纷退后,取而代之的是手持各种钝器的士兵。 他们神情紧张,干咽着唾沫,偶尔有人扭头看一下营内,见到大批严正以待的长枪手、步弓手时,又绝望地回过了头,脸上浮现出疯狂之色。 “嗖!嗖!”耳边不断有箭矢掠过,时不时有人惨叫落地。 第一批银枪军武士已经爬上了墙头。 钝器齐齐挥舞而下,将立足未稳的他们纷纷扫落墙下。 又有人冲了上来,这一次扫倒的人就少了许多,双方直接混战在了一起。 两边的弓手都停了下来,静静等待这场血肉横飞的大战分出胜负。 刘敷在远处看得跺脚不已。 传令兵上上下下,不断传递着命令。 片刻之后,营墙上的守军已被一扫而空。 墙下的弓手骚动不已。 军官手起刀落,杀了几个大喊大叫之人,余众乃定。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直冲而上,在极近的距离之上,将站立着的银枪军武士成片扫倒。 刘敷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心很快又被提到了嗓子口,因为第二批银枪武士登上了墙头,他们身披铁铠,举着大盾,一边勉力抵挡着箭矢,一边将长梯抽过来,安放在墙内一侧。 甚至于,一些人直接从墙上跳下,简直不要命了。 还有人拿着步弓,蹲在墙头,连连拈弓搭箭。 守军弓手早就吓得够呛,若非军官督战,这会已经跑了。此时被箭一射,草草还击几下,给银枪军制造了一点伤亡后,纷纷抱头鼠窜,狼狈而逃。 在墙后列阵的守军长枪手亦喧哗不已,阵脚动摇。 下到营内的百余银枪军士卒手持短兵,顶着长枪阵就冲了上去。 “噗!噗!”敌军下意识刺出长枪。 尖锐的枪头有的被短兵隔开,有的为铁铠所阻,还有的则顺着甲叶缝隙,刁钻地刺了进去。 银枪军甲士的伤亡急剧增加,但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袍泽的倒地、身上的伤口通通感觉不到。他们只知道杀,只知道突破敌军长枪的阻截,只知道拉近距离,然后用短兵将他们杀个人仰马翻。 身后的墙头之上,不断有人涌入。 下到营内的军士越来越多,并且分出一部分人手去开营门。 敌军一支骑兵杀出,将这部分人冲了个七零八落,肆意碾压践踏。 后面的人继续上前,毫不畏惧。 营内空间狭窄,骑兵根本跑不起来,只能短距离冲刺一下,又有何惧? 他们围在失了速度的骑兵身旁,将其拽下马来,环首刀劈砍而下,如屠猪狗一般,将这些不可一世的匈奴骑兵斩落脚下。 据守营门的敌兵一哄而散。 银枪军武士奋力转动绞盘,只听“轰”地一声,壕桥猛然放下,溅起一地烟尘。 营门再被打开,早就等候多时的晋军蜂拥而入。 敌军匆忙组织了近千人,迎头而上,双方在营门处激烈争夺,血流遍地。 杀着杀着,战线一点点向内靠近。 “杀贼!”营门口响起了雷霆般的怒吼声。 浑身浴血的金正如同旋风般冲进敌军人丛之中,左劈右砍,悍不畏死。 刚刚放下壕桥、打开营门的银枪军士卒从侧面攻了过去,这股反冲击的敌兵顿时支持不住,向后溃去。 整个大营陷入了混乱之中。 刘敷直接下了高台,在亲随侍卫的簇拥下,从另一个营门溜走。 他走之后,守军无人指挥,各自溃散。 他们打开了各个营门,从四面八方逃走,神情惶急,溃不成军。 大部分人往中军营垒的方向退去,但抵达营下之时,却发现营门早已关闭,迎接他们的是大蓬箭雨,顿时无力地跌坐在地,哭喊不休。 匈奴骑兵掠过他们,奔向远方。 银枪军、屯田军士兵们从营门内追杀而出,将这些失去了斗志的溃兵尽数屠戮。 当杀红了眼的他们进一步奔向敌中军营垒时,墙头射来大片箭矢,这才清醒了些。 冷哼一声后,斩了一些头颅,收兵而走。 回到中营的刘敷惊魂未定,久久无语。 固守待援,固守个鸟! 只一天,就被攻破了外围营寨,中军营垒又能守几日? 他的信心已然动摇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章 最后时刻(上) 入夜之后,前军大都督金正坐在新夺占的营地内,听得伤兵惨叫呻吟后,心烦意乱,斥道:“些许小伤罢了,嚎个什么劲?” 伤兵们不自觉地降低了声调。 首先,金正是大官,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其次,白天冲杀,金督军身被五创,脚不旋踵,杀得敌军人仰马翻。这等猛将,当然有资格说别人。 金正骂完人后,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嚷嚷道:“今日缴获的伤马、死马,别藏着掖着了,全部炖了,给受伤的儿郎们补补。” 金正是前军都督,他下了命令,伙夫们自无不可,于是众皆欢喜。 金正则登上了高台,听着夜色下几乎刺破苍穹的怒吼声。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无数军士如涌动的海浪,怒吼着冲向南边的一个营垒。 一次攻势被打退后,再来一波,锲而不舍,猛冲猛打,绝对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当然,这种打法也有个副作用,那就是伤亡太大,但金正完全不在意,看着看着,手就下意识攥住了高台栏杆。 明亮的月华之下,银枪军右营的两幢新兵笨拙地攻上营墙,但因为前后没衔接好,增援没及时赶上,让第一波先登之人枉死当场。 “尔母婢!”金正气得一拳擂在栏杆上。 那都是他的人,结果打成这個鸟样,死伤人手不说,还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生气间,新一波攻势渐渐成型。 这次上来的是陈郡丁壮,整整一千人,气势如虹。 一边冲,一边大吼“杀了他们”,很快就杀到墙下。 长梯燃着熊熊大火,甚至引燃了上冲军士的衣角。但激烈厮杀的战场之上,几乎没人注意这点,所有人都舍生忘死,以命相搏。 不是每个人都勇敢的,但当你身处战场,周遭都是涨红着脸大呼酣战的袍泽时,你也会受到感染,不自觉地勇敢起来,脚不旋踵——不勇敢也没关系,紧随其后的银枪军第十三、十四两幢既是后援,也是督战队,他们会教你勇敢。 “杀了他们!”张黑皮迅疾登上了墙头,大斧一挥,扫倒两三人。 夜空之中,不知道从哪射来一支箭,正中张黑皮肩窝,他惨叫着衰落墙下。 身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给他垫了一下,寨墙也不算高,故没有摔死。 他挣扎了两下,却痛得满头大汗,没能起身。 “杀了他们!”墙头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张黑皮抬头一看,却见黑乎乎的人影如雨点般落下。 一具尸体落在他身上,痛得他破口大骂,骂到一半,却又生生止住了。 他认得这个人,陈县第七营的马九,与他都是河北人,曾经有过来往。 马九半个脑袋都被砸烂了,眼神之中还凝固着浓浓的不甘。 张黑皮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马九的眼睛,叹道:“马九兄弟,世道就是这样。陈公给了咱们地,就要卖命啊。你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会无病无灾长大的,安心去吧。” 墙头之上,争夺尤为激烈。 敌军好像来了个大将。 先前爬上墙头之时,张黑皮远远瞧了一眼,火光之下,一面大旗立在营中。前面几个字不认识,但最后是个“王”字,应该是哪位姓王的大将了。 墙头甚至出现了一些甲具精良的匈奴兵,惨烈搏杀之后,将陈郡丁壮一一推了下去。 半空之中,尸坠如雨。 地面之上,血流成河。 张黑皮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见到如此残酷的战况。 四月的时候,他们还坐在一起,争论八月秋收后,到底是种芜菁养牲畜好,还是直接种冬小麦。 五月临出发前,他们又聚了一下。大伙脸色发白,但都强撑着,故意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谈笑风生,觉得去战场厮杀不过尔尔。 八月渡河之前,上头发了赏赐,大伙拿着麻布上下比划着,说回去做一件什么衣服,最好干农活时不易磨破。 今日一战,一起出征的乡人袍泽们不知还剩下几个。 想到此处,张黑皮眼泪直流。三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陈公的恩情不好还啊。 他只希望,他这辈子卖命就算了,到儿孙那辈真的不要再打了。 继承家里的地,安心耕种,然后娶了邻家女儿为妻。 两家离得近,可一起照应,再生几个孩儿,为老张家开枝散叶。 他活不活,真的无所谓了。 已经死过一次的他,只想在战死之前,尽可能多地把该打的仗打完。 “杀了他们!”数百银枪军带着一千名襄城丁壮冲了上来。 张黑皮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些舍生忘死杀上来的袍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一波又一波,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用高强度的血肉磨坊,磨干敌人的血肉,也磨掉自己的生命。 战斗愈发激烈。 尸体不断落下,其中一具甚至压住了张黑皮肩膀上的箭杆,痛得他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黑皮悠悠醒来。 “黑皮还活着!” “黑皮命大啊,这都没死!” “快,快抬走。”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张黑皮勉力睁开眼睛,发现基本都是陈县第一营的乡邻。 出门在外,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亲人、乡党最可靠。关键时刻,救你的永远是他们。 “先在这车上躺会,有点臭,忍着点。”几人把张黑皮从尸体堆中扒出,然后抬到了一辆马车上。 车厢里全是僵卧已久的尸体,敌我皆有,脸上神色各异。 “攻下寨子了?”张黑皮无力地问道。 “攻下了。”拉车的少年答道:“后半夜金都督接令,带人从北面冲杀,一下就打了进去,抓了个匈奴将军。” “他们倒是会捡便宜。”张黑皮苦笑道。 他知道,贼营最西面有南北两个营寨,昨日白天攻破了北寨,夜间又破南寨——不打这个寨,侧翼始终有威胁,无法顺利进攻贼中军营垒。 突然之间,张黑皮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黑豆,你才十四岁吧?怎么也上阵了?” “家里就剩我一个男丁了,也不知道谁把我名字报了上去。”黑豆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道。 看着少年脸上腼腆的笑容,张黑皮突然间出离愤怒。 狗日的! 黑豆父母逃难途中都没舍得把他交出去与人易子而食,宁愿自己饿死,也要保住他。 哪个造孽的把他名字报上去的?只抽了一千丁啊,就他妈抽到了他。 “昨晚攻寨了?”张黑皮又问道。 “攻了。”说起这事,黑豆还有些害怕:“我吓得有点腿软,冲着冲着就走不动了,让人踩了几脚。一个银枪军的官本来要宰了我,一看我这么小,就把我踹到后面去了。” “唉。”张黑皮叹了口气。 如果运气不好,黑豆昨晚就被督战队宰了。 他又想起了被砸掉半个脑袋的马九,心中翻滚着难言的情绪。 他想家了,想家里的妻儿。 他想坐在夕阳下,看着金黄的麦田。 孩子们拿着饼,一边吃着,一边玩闹。 妻子满脸兴奋地告诉他,家里的母羊又产仔了。 他想死在逃难途中的爷娘能活过来,能笑呵呵地吃着树上摘下的果子。 “嘭!”他举起完好的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车厢壁。 这个天下,本来好好的,到底是谁祸乱的? 杀了他们! 就像昨晚他怒吼着冲向敌营时那样,杀了他们! 黑豆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到张黑皮赤红的双眼时,吓得避了开去。 两人不再说话。 马车拐了个弯后,来到了一个坑。 又有两名陈郡丁壮过来,他们先把张黑皮搬到草地上,然后把车厢内的尸体一具具抬出,扔进坑里。 不远处又响起了激昂的鼓声,以及军士厮杀前的怒吼。 几人手脚不停,麻木地朝坑中扔着尸体,看都没看向那边。 没过多久,旁边有马蹄声响起。 一支骑军从前线退了回来,几乎人人浴血,个个带伤,有人身上甚至插了好几支箭。 张黑皮以前觉得他们很豪迈,这时却在想,又是哪些攻寨的倒霉鬼被匈奴骑兵冲了? 那一边——应该是匈奴中军营垒所在地吧? 真是一刻不停啊! 一天一夜之间,匈奴被连破两寨,死伤、被俘、逃亡者怕是不下万人。 他们应该到最后时刻了。 早点结束吧,别再死人了。这场战争,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一章 最后时刻(下) 激烈的战斗从早上就开始了。 刘敷手脚冰凉,都不忍再看下去了。 最西边两个营寨告破,对己方士气的伤害是非常巨大的。 被抽调过去增援,又被晋军打得败退回来的军士四处传播败讯,被斩了数十人后,依然不能止。 今日攻营,邵贼几乎把所有能打的人都调出来了。 丁壮辅兵们照例担纲冲营主力,一波又一波,仿佛无有穷尽一样。 千篇一律的攻营打法,与昨日他在西边营垒看到的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守军好像不太能打了。 是啊,经历了一天一夜高强度的战事,损失那么大,还从各处抽调了大量精兵强将,打到现在,能打的、愿意死战的都完了。 这还怎么顶? 他下意识看向高台下方,还好,亲随侍卫们都在,马匹也在,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一旦逃跑,固然会让天子失望乃至震怒,但总比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强。 这一次,他的前途是真的完了,他看得出来,因此对邵勋尤为痛恨。 与刘敷相比,赵固就要卖力多了。 他没有放弃的理由。 总共就两万余兵,遮马堤就有他带过来的一万人。一旦损失殆尽,纵然短期内可以招募新兵补齐,但战斗力却补不回来。 因此,他将最能打的部队派了出去,四处补漏,堪堪顶住了晋军前两波凶猛的攻势。 战斗间歇,他甚至还要偷偷观察渤海王的动向,见得他的帅旗仍高高飘扬之时,才放下心来。 不过很快又怒从心头起。 打了几年仗了,每次失败,死的都是他们这些仆从军。而匈奴人仗着有马,跑得飞快,纵有小败,亦不伤根本。 再打下去,哪天匈奴人真是可以随意拿捏他们了——如今已经显现出苗头了,石勒被迫率军赶来为匈奴厮杀,憋屈得很。 “杀他个人头滚滚!”营外又响起了越来越高亢的吼声。 赵固吓了一个激灵,收拾心情,喊来数名亲随,着其准备一番。 亲随会意,不动声色离去。 西边的墙头又出现了晋军的身影。 箭矢密密麻麻,很多飞落到了营中,远远望去,地上像长了一层白毛般可怖。 营外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那是从其他方向支援过来的骑兵。紧要关头了,他们也难得卖了一次命,与晋军骑兵反复绞杀。 马蹄声持续了好久才消失。 守御营寨的军士鼓起余勇,勉强将晋军推了下去,但没敢出营追杀溃敌。 赵固心中焦躁无比,抬头看了看刘敷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天。 竟然连正午都没到,真他妈的! 还能撑到晚上么? 他登上了另一处高台,俯瞰敌情。 平整的大地之上,又有两個晋军方阵移动了过来。 己方骑兵在旷野中游弋着,反复骚扰,不断将箭矢投入晋军方阵之中,制造着杀伤。 晋军骑兵也出动了。 双方在旷野中追逐着,不是匈奴骑兵被捅下马来,就是晋军骑兵被箭矢射翻在地。 赵固看得面如寒霜。 两倍以上的骑兵优势,居然奈何不了晋人,让他们的步兵大阵顺利冲到了营墙下方。 战斗又开始了。 ****** 涛涛大河之中,樯橹如林,百舸争流。 当第一艘船只冲进芦苇荡,慢慢停靠在浅水区时,远远监视着他们的匈奴人就发出了信号。 “哗啦啦!”大群军士下到水中,高举着黑漆漆的步槊,朝岸上跋涉而去。 没有预想中的埋伏,没有铺天盖地射来的箭矢,一切安静得让人诧异,如果你忽略北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的话。 彭陵第一个爬上岸。 脚下是坚实的大地,这让他感到分外安心。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与黄河有缘。 在灵津驻防的时候,他就经常划着小船,去北岸接应斥候。 到了河阳,又登船北渡,强攻敌营。 现在么,他再一次站上了长堤,眺望着远方的敌营。 第几次了?好像是第四次了吧,他不是很确定。 前三次都在上个月,黑矟军领着驻防南岸的河阳丁壮、屯田军们北上,三次都让匈奴人击败,仓皇退回南岸,损失不轻。 第四次,应该会有些不一样吧? 他检查了一下器械,又蹬掉了靴子上的污泥。 袍泽们一个接一个上岸,在长堤上草草列阵。 当聚集了三四百人后,军官一声令下,数百人举着黑矟,齐步向前。 没有鼓声,没有角声,也没有高亢的口号。 数百人沉默地行军,安静得像是一次秋游,而不是惨烈的战争。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更多的人上岸了。 他们心中一定很彷徨,一定很担忧。 彭陵嘴角竟然笑了起来,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败了三次,这次怎么着也该拿下了! 前方出现了几个匈奴游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在看到大群举着步槊前进的晋军时,他们是惊慌的。其中某位游骑的马儿甚至人立而起,差点将他掀翻在地。 “沙沙”的脚步声快速而坚决地向前蔓延。 匈奴游骑射来几箭,队列中响起了两声闷哼。 军阵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向前。 匈奴游骑拨转马首,撤了。 在他们后方,还有一个草屋,屋中奔出七八名步卒,连滚带爬向后逃窜。他们没有回营,而是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黑矟军慢慢接近营寨。 寨墙上的人很少,且走来走去,大呼小叫,喧哗不休。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从河岸到营寨这边,光秃秃的泥地上,突然就冒出了一支黑色的步槊丛林。 丛林在移动,由远及近。 一开始只能看到丛林的全貌,渐渐地,丛林的细节也一清二楚。 足足一千五六百人! 长长的槊刃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气势逼人,压迫力十足。 他们面无表情,甚至连喧哗声都没有,就那样沉默地行军着,直直地压到前方不远处。 气喘吁吁的河阳丁壮搬来了长梯。 他们越过黑色丛林,站到了正前方,然后停下了脚步。 风呼呼吹着。 军旗、袍服呼啦啦作响,正午的阳光没有丝毫温度,只让人从头到脚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杀!”黑色丛林前方,有人张臂大呼。 “杀!杀!杀!”仿佛一个信号,原本静止的丛林快速“扭动”了起来。 盾手居前,掩护着河阳丁壮将长梯送上去。 步弓手从左右绕出,连连施射,一刻不停。 丛林化身成了黑色的海洋,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冲向营寨。 “啪嗒。”长梯搭上了寨墙,顶端的钩子牢牢钩住墙头。 黑矟军将士呐喊着爬了上去,只一个冲锋,就将寨墙上不多的敌兵给扫了个一干二净。 彭陵诧异地冲上墙头,然后顺梯而下,进入到敌营内部。 这一次进攻,打得也太轻松了!敌人呢?去哪了? “唏律律!”马儿嘶鸣声此起彼伏,整个营寨大门洞开,不多的匈奴骑兵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营中还有一些伤兵,绝望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晋军。 晋军没有客气,路过之时,随手一捅,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营外涌来了一批敌兵,大概数百人,与冲进营内的黑矟军杀在一起。 黑矟军以新兵居多,被打得步步后退。 好在涌进来的己方军士也越来越多,尤其是数量高达两千的河阳丁壮,挥舞着各色兵器甚至是粗陋的木矛,与敌军迎面战在一起。 战局又一点一点扳了回来。 “去死!”当彭陵一槊捅死一人后,敌军开始向后退却,渐渐不支。 一炷香过后,敌军彻底崩溃,向后散去。 黑矟军与河阳丁壮趁势追杀,连新夺占的营地也不要了,一路追袭,直接杀到敌中军营垒附近。 ****** 战至午后,中军营垒处打得越来越惨烈了。 赵固将数百亲军也投了进去督战,但依然阻止不了晋军的涌入。 到了最后,他不得不亲自带人冲杀,才稍稍遏制住了晋人的攻势。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将冲进营内的银枪军士卒清除干净。 无论是发射弓弩、箭矢,还是带精兵冲锋,抑或是匈奴骑兵发起了亡命冲锋,都没有什么效果。 银枪军即便伤亡惨重,不断有人倒地,但依然牢牢结成阵势,掩护着后续人马冲进来。 打到这个时候,赵固知道完蛋了。 营垒被攻破只在今日,没有任何可能拖到明天。 邵贼这两日的进攻,完全不顾伤亡,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冲猛打,将认为能固守营地至少十天半月的他们给击了个粉碎。 赵固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扇了无数个耳光一般,更有些恐惧,因为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勇气对上邵勋。 匈奴骑兵已经有人溜了,从其他营门撤走,但也有人绝望地发起了最后一轮冲锋,试图将突入营中的晋军冲散。 “杀贼!”南边响起了震天的怒吼声。 赵固扭头望去,却见南边的营墙上,雪亮的槊刃冒出头来,接着是黑漆漆的槊杆,然后是大群兵士。 南墙上没多少人,即便有,战力也非常可疑。 他们只与黑矟军纠缠了一小会,就如雨点般落下——不是被杀死后倒地,而是失去了战斗意志,自己跳下来的。 黑矟军亦跟着跳下。 他们没有管那些四处乱窜的溃兵,稍稍整队之后,直朝正与银枪军厮杀的匈奴步骑主力杀来。 完了!正面本就快顶不住了,再被侧面一击,全军崩溃已然难以避免。 赵固扭头一看,高台上的“刘”字大旗仍在飘扬,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中一突,来不及咒骂刘敷弃军而逃,在亲兵的掩护下,奔向后方。 对面有人递来了马缰,他直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一部分亲兵对他拜了一拜,大声道:“请将军照顾我等妻小。” 然后红着眼睛,返身冲杀了回去。 但大势若此,些许勇武忠贞之士的努力又能决定什么呢? 他们的反击如同丢入湖中的石子一般,只掀起了微小的波澜,很快就沉寂无声。 最后能打的军士拼光了,刘敷、赵固也跑了,匈奴中军大营内残存的数千军士,迎来了总崩溃。 谁都没想到,三万步骑固守营寨,却只坚持了两天……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二章 迟到的惊喜 大河南岸,正在运输材料的车队突然间停了下来。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很快,骑兵越来越近。 随车的军士、丁壮、驭手们发一声喊,纷纷溃散。 骑兵迅疾冲至,分成两翼,包抄迂回。 河畔旷野之上,矢落如雨,鲜血飞舞。 数千骑只用了一小会,就把整个车队近千军民尽数屠戮。 片刻之后,大火冲天而起,从洛阳运来的各色物资熊熊燃烧着,付之一炬。 骑兵又向北冲去。 河阳南城已经得到了消息,但还是很混乱。 百姓们纷纷走避,躲进了粗陋的土围子内,惶恐不安地看着这些突然杀至的敌骑。 成年男丁大部分被抽调至河北岸厮杀了,此时留在南岸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十几岁的少年。 但他们也不是好惹的。 如果野地里遭遇大队骑兵,肯定吓破胆了,四处奔逃没得说。但这会躲在土墙或木栅栏后面,身边又都是亲眷,不由得勇气大增,纷纷手持木矛、猎弓、柴刀、木棓等器械,紧张地注视着在外头打转的敌骑,准备拼命。 骑兵四处逡巡,围杀了一批来不及撤回去的百姓,缴获了些许物资,然后便不知该怎么办了。 集中力量攻破一些土围子,这当然可以办到,但值得吗? 他们现在根本不可能如流民帅那样停下来,裹挟丁壮,如滚雪球那样发展壮大,那需要时间,而他们没有时间。 石勒的大旗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了孟津南岸。 他翻身下马,在将校们的簇拥下,仔细检视着前方。 河阳南城矗立在渡口以西,紧贴着驿道。 这毕竟是城市,不是关塞,不会让驿道直接从城内通过。但如此紧贴着,依然可以视作截断了驿道——从城头射箭、发弩,完全可以让交通停摆。 “可以遣一部精骑,远远绕开,从田野中穿过,直抵桥头。”桃豹拿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城北到桥头足有里许,精骑杀至,晋人必不敢出城,或可夺占浮桥。” “不妥。”逯明出言反对:“游骑回报,桥头有数百丁壮,摆了许多拒马、辎重车,没法直接冲过去。” “几百田舍夫而已,儿郎们下马厮杀,可以将其击溃。夔安已经带人过去了,你看着吧。” “烧了浮桥又有何用?只要没法拿下南城,人家多费些时日,多花些钱粮,还能重新建起来。” “我看他们不舒服,怎么了?杀了张越兄弟,我现在就想报仇。” “够了!”石勒斥道。 众人立刻闭嘴。 石勒继续眺望着远处。 河北岸的杀声渐渐稀落了下来,这让他有些忧虑。 来的路上就收到消息,得知邵勋率部东行,攻遮马堤大营。收拢人马赶过来后,发现战事已然打响,而今却不知打到什么程度了。 如果渤海王获胜,那么他这边就加紧攻势。 如果渤海王失败,那么就撤走。 很明确的思路,没有任何疑义。毕竟他也没法从孟津飞过黄河,与渤海王汇合——桥还没修通呢。 现在他需要判断北岸打得怎么样了。 “随我上前观瞭。”石勒又上了马背,向前疾驰而去,将校们纷纷跟上。 河阳南城与桥头之间,战斗正在进行着。 夔安挑了数百善于射箭之辈,下马持步弓攒射,将聚集在桥头的几百丁壮射得抬不起头来,当石勒抵达时,他们几乎要溃散了。 南城内派了一些会射箭的丁壮出城,很快被打得狼狈而逃,差点让骑兵追过来夺占城门。从此以后,他们就坚守不出了,守着这座几乎没什么意义的乌龟壳——守城军士若不敢出城野战,城池的作用就大大降低了,成为一个单纯的物资、兵员“存放点”。 石勒几乎没关注战场,只盯着北岸。 那边到底打成什么样了? “大将军。”夔安策马而回,远远行礼。 在他身后,桥头的守军已经完全溃散,人挤人逃向中潬城方向。 中潬城也没多少人,他们甚至拆了靠近河渚的几艘船,将浮桥断开,免得被石勒趁虚夺占。 溃兵逃到浮桥边缘,看着前面断开的浮桥,哭喊连天。 中潬城找到了仅有的几艘小船,将他们一一渡了上去。 南桥之上,匈奴人抱着柴草冲了过来,然后浇上火油,引燃。 “噼啪”之声渐渐响起,浓烟冲天而起,花费数月时间修建的河阳南桥,已经注定要毁灭了。 中潬城又派人乘船去拆桥,尽可能收回一些尚未被大火波及的浮船,但已经改变不了大局。 匈奴骑兵故意在南岸等了一会。 河阳南城始终大门紧闭,留守军士跟鹌鹑一样,不敢出战,眼睁睁看着浮桥被烧毁。 从头到尾,石勒都没阻止。 而这种不阻止的态度,其实已经说明了他内心的倾向:我尽力了,渤海王打成什么样,与我无关。 放了这一把大火,北岸不可能看不见。 邵贼把能用的丁壮都调去北岸了,若让他们知道南岸遭袭,军心定然动荡,士气低落之下,能不能攻破渤海王的营垒,可就难说了——大概率能坚持到援军抵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石勒又在渡口附近徘徊了会,随后便上马,带着骑军呼啸而去,看看能不能再捞一点便宜。 取舍取舍,邵贼既然做了取舍,那我就把你舍掉的这部分狠狠砸烂。 ****** 在石勒率部袭击南岸的时候,北岸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进入到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刘敷并没有跑远。 他在数千骑兵的护卫下,于远处逡巡不定。 良久之后,指派了几名将领,带三千余骑前去接应溃兵。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意。 大败之际,谁还有心思替别人卖命啊? 僵持片刻之后,最后有人叹了口气,带本部兵马出动了。 有人带头,另外两人也率部出动。 还是经典的纵骑围射。 晋军骑兵连番战斗,残破不堪,但依然派出了千余骑,与匈奴骑兵纠缠。 匈奴人四散开来,避免与晋军骑兵正面接触,专找空隙钻,利用速度稍快一线的优势,朝着正追击残敌的晋军步卒杀去。 这一招还是有效果的。 晋军步卒立刻原地停下,结阵御敌。 匈奴溃兵如蒙大赦,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撒腿就跑。 但效果又不是特别好,因为很快有一股匈奴游骑被截住,痛揍了一顿。 截住他们的是另一支晋军骑兵,他们放弃了跑得四散的匈奴步卒,转过头来从背后直冲而至,将三四百匈奴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上头早说了,杀再多匈奴步兵,也伤不了刘汉根本,因为这都是仆从兵,还基本是晋人。你杀完一批,他们再招一批,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杀不完。 要想让匈奴感到痛,还是得干骑兵。 哪怕杀的不是匈奴本部,而是臣服匈奴的杂胡骑兵,也是有意义的。 双方的骑兵战来战去,纠缠许久,到傍晚时分,终以匈奴人败下阵来,趁夜撤走而告终。 晋军骑兵回去换了马,继续追击。 这次他们的目标换成了步兵。 虽然已经入夜,危险性大增,但王雀儿下了命令,以三十里为限,尽可能聚集在一起追击,免得被匈奴游骑在黑夜中偷袭——那时候可就是他们占上风了。 邵勋策马来到了河堤之上。 天色已黑,但浮桥上燃起的大火还未熄灭。 很显然,南岸被偷袭了。 王雀儿请示之后,下令调拨黑矟军全部及两千丁壮回南岸,稳住那边的阵脚。 北边大战已毕,不需要这么多人了。 “还是得招募骑兵。”邵勋洒脱地一笑,说道:“免得顾此失彼。” 蔡承若有所思。 他跟在邵勋身边很久了,了解的东西不少。 在他看来,刘汉朝廷很好吗?与晋廷半斤八两罢了。 刘汉国力强吗?或许比陈公强,但强得有限。 刘汉军队能打吗?比以前能打不少,但还是不够能打。 但他们为什么能发展得这么顺利? 只有一个原因,骑兵太多了,多到你的步兵数量都远少于人家的骑兵数量。 匈奴骑兵正面固然打不过银枪军,但人家可以选择不打,四处乱窜,抄截你后路。唯一能限制他们的,就只有后勤因素。 以步兵伐“引弓之国”,何其难也。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邵勋说道:“今大破匈奴,俘斩近万五千余,尽夺遮马堤大营,可谓走出了关键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做,顺龄可知?” “南桥被烧了,先得花时间恢复。”蔡承说道。 “还有呢?”邵勋问道。 “扎营屯驻,阻匈奴大军。” “不错。”邵勋说道:“接下来轮到我在此坚守了,就是不知道匈奴人来不来了。” 蔡承没提筑城,这是对的。 南桥已毁,南岸的夫子役徒、材料工具没法运过来。毕竟船就那么多,还要保障北岸大军给养,不可能有多少余力承担别的运输任务。撑死了少少摆渡一些工匠、役徒过来,先把北城地基打好。 至于北城选址,其实早就定下了:长堤北一里。 河阳三城不是邵勋力推的事情,事实上这是朝廷的项目。只不过邵勋对此很感兴趣,在王衍劝说下半途接手罢了。 他的野心是非常大的。 以河阳三城为基,北伐河内,然后选择上党或轵关两条路线之一,攻打刘汉核心区域。 这一步走得非常不容易,且至今还没走利索——匈奴人有可能要来围攻他,南岸还有石勒、王弥之辈没驱逐。 战争是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三章 战略方向 晋阳城外,大战已经结束数日。 刘琨部将郝诜、张乔率两千余兵出战,为匈奴所破,二将皆死。 城中粮草匮乏,太原太守高乔、并州别驾郝聿见连固守的条件都没有,于是开城请降。 两日后,刘粲、刘曜入晋阳,第一件事就是巡视全城。 当二人登上城头,眺望远方之时,顿觉心胸为之一阔。 好大一片平地! 最绝的是,这片非常广阔的平地内河流纵横,水草丰美,良田无数。周边又有山川之险固,表里山河并不是说说而已。 “并州之地,有高屋建瓴之势啊。”刘曜赞道。 自见史以来,太原即为北方重镇。 西有吕梁山、黄河,南有中条、太行,东有太行、五台,北有恒山。 本身地势高,可俯瞰河北、河南。 这两地若进军并州,需得仰攻太行八陉。 陉道艰险,崎岖难行,历朝历代皆筑关城,控扼交通孔道。 若从北方草原南下,则要攻雁门关,这又是一座雄关要隘。 在黄河、群山包围之中,又有大片肥沃的河谷地、山间盆地,可赡百姓,以为根基。 群山之中又水草丰美,可放牧牛羊马匹,唐代在河东(指整个并州)建立了两个大牧场,蓄养军马,甚至太原附近就有一个,曰“楼烦监牧城”——另外一個则在上党,也就是如今羯人盘踞的地方。 平原能种地,山区能放牧,凉爽的气候还特别适合马匹繁衍、生存,可谓风水宝地。 乱世开启之时,若据有并州,有野心的人可以参与争霸,没野心的人可保境安民,端地是一处王霸之基。 刘粲也很贪婪地看着这片土地。 这些年来,刘琨虽说被死死限制在晋阳城内,太原郡其他地方多被各部落侵吞,但他们也不敢太过招摇,不管不顾地在太原郡种地,撑死了放放牧罢了。鲜卑一来,还得卷起铺盖、帐篷,赶着牛羊跑路,非常不便。 如今拿下了晋阳,却要方便很多了。 “只有晋阳雄城、太原膏壤,才配为大汉都城。”刘粲叹道:“永明,我欲上疏天子,请迁都晋阳,你意下如何?” 刘曜摇了摇头,道:“为时尚早。” “为何这么说?”刘粲有些不悦,问道。 “士光向有韬略,我亦佩服,所言自然有理,只是为时尚早。”刘曜先捧了刘粲一句,最后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随后他解释了一番。 经营太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就一个刘琨倒好办了,问题是有拓跋鲜卑的存在。 一旦迁都晋阳,你要不要巩固都城北面的防线? 雁门关外有拓跋鲜卑,代郡亦有拓跋鲜卑,即便可以通过修筑关塞,屯驻镇兵的方式守御,但国家的重心必然要转变。 他担心如此一来,与拓跋鲜卑的纠缠永无止境,会大量牵扯朝廷的精力,无力南下。 考虑到邵勋已在河南站稳脚跟,这不是什么好事。 除非朝廷放弃南下的战略,甘心做一个割据并州、关中的地方政权,这对自视甚高的今上来说,恐怕很难做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刘曜倒觉得这样也不错。 看邵勋那个样子,晋廷早晚要被他覆灭。 一旦他做下这种事,天下方伯纷纷自立,互相攻伐,他处于四战之地,颇为不利。说不定还会与大汉议和,专心对付其他方向。 这样一来,天底下可能会出现好些个国家啊。 占据建邺的司马睿会不会称帝? 关中的贾、梁等人会不会自立? 凉州张轨父子呢? 幽州王浚那个自大之人呢? 粗粗一数,国家不少啊。 这样的局面,对大汉其实是有利的。 朝廷需要时间来得到北方士人的认可,让他们在绝望无奈之下,被迫投效朝廷。有他们加入,根基就稳了。 到了那时候,可以尝试着将单于台和尚书台合并,不再胡汉分治,慢慢融合,不比现在这会强? 如今别说胡汉融合了,事实上匈奴本部与“六夷”都没融合,全国分为六夷、匈奴、晋人三大部分,泾渭分明,颇为不美。 先帝在时,手腕了得,勉强捏合住了各个部落、地盘。 今上其实不算差,常年游历中原,精通玄学、儒学乃至音律、诗赋,还在故成都王颖帐下当过幕僚,领兵打仗,但比起先帝,手腕上总差了那么一些。 至于河内王,刘曜只是叹气,不想多评价。 “拓跋鲜卑屡次坏事,着实可恶。”听了刘曜的话,刘粲点了点头,然后把怒火转移到了拓跋鲜卑头上。 “士光何必懊恼?”刘曜劝道:“拓跋猗卢拼着与王浚互相攻伐,也要强占代郡,可见其志矣。” “永明是说拓跋猗卢想往南发展,吞食并州、幽州乃至河南?”刘粲惊讶道。 “他年纪大了,恐怕没这个雄心壮志。”刘曜说道:“只不过见着中原势衰,能占一点好处是一点罢了。他帐下军卒,看似强横,但若丢进中原混战,够打几年的?昔年段部鲜卑何等强盛,自司马伦时便入中原作战,十余年来,起码丢了万余精兵,以至于现在屡屡被慕容鲜卑侵攻,部众离散,惨不可言。再打下去,段部鲜卑要沦为王浚的附庸了。” “中原这个烂泥塘。”刘粲幸灾乐祸地笑了句。 大汉在河南也吃了不少亏。 高平之战损失数千骑,诸部都有怨言。也幸好他们不像段部鲜卑有宿敌,不然颓势显现之下,日子就难过了。 “不知孟津之战打得如何了……”笑完之后,刘粲想起刘敷坐镇河内,统筹全局之事,遂问道。 “天子若从晋阳调兵南下,说明战事不利。”刘曜说道:“若无诏命而来,则说明打得不错。士光稍安勿躁,等着便是。” “也对。”刘粲笑道。 不过他很快目光一凝,因为西南方的驿道之上,奔来了数十骑,为首一人甚至持节。 刘粲、刘曜对视一眼,道:“不会真败了吧?” 二人匆忙下了城头。 来者果然是天使,宣读完诏书后,刘粲有喜有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喜的是刘敷栽了个大跟头,忧的是邵勋占据了孟津北岸渡口。 他这么能折腾,这么能打,即便将来自己继承大统,也是个巨大的威胁啊——至于怎么跨过皇太弟刘乂登基,他觉得压根就不是事。 刘曜则比刘粲更加忧心。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二人与新来的前将军刘丰交割了一下防务,随后便率军南下,直奔河内——前将军刘丰现为大汉并州刺史,留守晋阳。 ****** 攻取晋阳,对大汉朝廷来说是标志性的胜利。 九月十六,天子刘聪降诏:改元嘉平,大赦天下。 此后三日,他又在新落成的徽光殿内大宴群臣,发放赏赐。 或许有人觉得奇怪,遮马堤之战渤海王惨败,只得残兵八千退守野王,这事就没人关注了吗? 其实是有的,刘聪已任河内王粲为大都督,率军二万南下,河内、上党二郡之兵悉归之统领。除此之外,他还向刘粲密授机宜,免得他乱来,脱离朝廷定下的方略。 已经垂垂老矣的中书监范隆看了眼正与群臣们言笑晏晏的刘聪,低头默默思考。 他想起了当年放出的那个谣言。 只不过随手布的闲子罢了,没想到竟然成真了,这让他惶恐不已。 几年来,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邵勋不会真是太白星精下凡吧? 遮马堤之战,以不到三万众,两日破三寨,大败渤海王敷,于大河北岸站稳了脚跟。 在这一战中,中军大将军王彰被俘,赵固、石勒亦损失了自郭黑略以下十余员将校,可谓惨败。 这种仗,只有主征伐的太白星才能打吧? 范隆不太清楚,反正他有些忧心。 尚书右仆射朱纪坐在范隆下首,他也在想着刚刚结束的遮马堤之战。 与范隆不同,他与大汉朝廷的绑定非常深入了。 刘聪登基之后,明里暗里令朝中重臣献女供他享用。 朱纪身为尚书右仆射,自然也把女儿送进了宫,并当上了贵妃。 所以他现在是真的处处为天子殚精竭虑,以期家族富贵。 遮马堤之战已经打完了,结局无可更改,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善后。 邵勋的崛起非常突然,而且非常能打,与其对耗非常不明智。朱纪思来想去,上疏天子,请重点经营关中,厚实国力之后,再夺河洛。 恰好中山王、河内王拿下了晋阳,从战略局势上来说,兼有大河东西两岸,进可攻退可守,局面非常有利,甚至可以坐观关东诸侯混战,居间渔利。 天子听后,内心比较赞同,但又有些放不下。 朱纪知道,天子好胜的老毛病犯了,不再打一下是不会甘心的。 他只希望,天子不要在河内折损过多兵马了,这不利于进取关中。 正遐想间,刘聪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前日朱卿献了一策,曰‘跨有雍并’,昨日诸卿议过了,今日可有话说?” 朱纪精神一振,默默观察着众人。 大汉走到关键的岔路口了,接下来的选择将决定未来很多年的战略。 “陛下,朱仆射之策,似有不妥。”尚书左仆射马景毫不客气地说道:“以晋阳为东都、平阳为中都、长安为西都,三都并立,闻所未闻。况晋阳新占,人心未附,更无粮械,刘琨、猗卢之辈虎视眈眈,一定能站住脚么?长安又为贾疋所据,尚在晋人手中。三都失两都,岂不让人耻笑?” 朱纪悄然握紧拳头,很不高兴。 这老匹夫,安知我“隆中对”的玄妙? “还有何人建言?”刘聪听完,又问道。 他的目光落在范隆身上。 范隆暗叹口气,道:“陛下,‘跨有雍并’之策,颇有可行之处,臣以为可尝试一番。” 他其实看出来了,天子有点倾向这个建议,但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 原因很简单,“跨有雍并”的战略一旦实施,兵力、资粮都会往关中方向倾斜,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派中山王一路偏师了,而是主力大军压上去。 这听起来有点像被邵勋打回去的。 诚然,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大汉国策的改变,与一两场战争的胜负关系不大。但大部分人是没见识的,他们只看到南下屡屡受挫,于是转变主攻方向,开始经营关中。 说穿了,面子问题罢了。 “武卫将军为何不说话?”刘聪又看向一人,笑问道。 武卫将军就是令狐泥,刚刚在晋阳立下大功的投诚者。听到天子垂问,立刻起身回道:“臣以为当迁都晋阳,勠力经营太原。并州山川险固、民风劲悍,又有数百里膏壤、上千里牧场,妥善深耕数年,则足食足兵,以高屋建瓴之势破洛阳、下河北,翻掌之间也。” 刘聪不置可否,看向皇太弟刘乂。 刘乂本不想说话,但兄长询问,他便就着令狐泥的话说道:“武卫将军提到表里山河,孤深以为然。‘跨有雍并’之策甚好,以大河、中条、太行为屏,以函谷、潼关为锁钥,敌若攻来,必顿兵于坚城之下,无有寸进。我则休养生息,以待天时。一旦时机成熟,东则兵出函谷,攻洛阳;南则出轵关、太行,攻河内、河南;复可出井陉,效秦国故事,攻伐燕赵之地。” 刘乂这话算是说到刘聪心坎里去了,但却让他更为忌惮。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好歹在中原游学、做官二十年,熟读典籍,对历史上发生过的事非常了解。 其实就是秦国的战略罢了。 以函谷、潼关守关中,以黄河、太行守并州,进可攻退可守,对关东有高屋建瓴之势。 只是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可能难以拿下中原了,让他微微有些遗憾。 但说白了,洛阳是父亲的执念,不是他的。 他宁愿去汾水观渔,在宫中玩女人,洛阳能打就打一下,打不了就算了。 全据并州、雍州,帝于西方,似乎也不错。 “‘跨有雍并’之方略——”刘聪沉吟了一下,道:“朕再思虑一下。然河内战局,不可轻忽,卿等宜早作准备。唔,轵关破败多年,当重修一下了。太行诸关塞,亦应着即修缮,拣选精兵轮戍,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众臣纷纷应道。 大家都是人精,哪还听不出话外之意? 重修太行诸陉道上的关塞,以险峻雄伟的关城阻遏晋兵,其实已经暗暗表明了天子的态度。 邵勋也是有本事的,生生把大汉的战略方向给改变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四章 一天 清晨,薄雾。 一支车队出了西阳门,行数里之后停了下来。 军士立刻展开,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一处高台,然后张挂弩机,布置刀盾手、步弓手。 高台很大,可驻兵数百,高五丈余,乃汉大将军梁冀所造,名曰“皇女台”。 皇女台向北,是一大片凌乱的建筑,多经火燎,十不存一。 这是洛阳城外的集市之一(大市、南市、马市),周回八里,规模极大。鼎盛之时,粮食、布帛、皮子、盐油、糖茶、果蔬等应有尽有,品种十分丰富。 市内最大一家售卖果蔬的店铺乃王衍家所有,已关门歇业多时,铺面、仓库甚至已被烧毁,俨然开不下去了。 大市之北,则为西阳门外御道,入门之后接西阳门内御道,直达宫城,此时正不断过兵,浩浩荡荡,鱼贯而出。 左卫三部督徐朗在皇女台上看了看,手一指,道:“那两座土山也占了,各分两百人,鱼池后再立一寨,分兵四百。” “诺。”有军校领命而去。 洛阳西头从南向北数第一门是西明门,第二门就是西阳门。 大市是西阳门外的地标性建筑,南有皇女台,西北有两座土山,乃人工建造——“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 至于山下的鱼池象征着什么,可就众说纷纭了,更大可能是压根不象征什么,只是单纯取土筑山挖出来的大坑罢了。 “守西城,却连城外的高处都不守,这仗打得,唉。”徐朗叹息了一会便闭嘴了,没有多说。 新安大败之际,撤回来的诸营人心惶惶,指挥失能,都想往城里钻,不想留在城外当替死鬼。在这个时候,谁又会去积极布置防线呢? 也就等到城外的匈奴骑兵散了大半,看着没那么吓人了,这才壮着胆子出城,到城外构筑外围防线。 “将军,石勒是不是去南城了?”前驱营司马黄彪走近两步,悄然问道。 “是。”徐朗点了点头。 “那一定是去截断大军归路了。”黄彪急道:“何不速速发兵救之?” “谁下令?”徐朗反问道。 黄彪一窒。 荀崧领兵大败,被连降好几级,现在禁军连个统帅都没有,理论上都归太尉王衍管。但王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他们这帮残兵败将离城远征,那不是送死么? “放心。”徐朗说道:“石勒出动的只有骑军,没有辎重部队,自新安出发,最多携带七日食水。野无所掠的话,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黄彪还是有些不放心。 北岸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了,即便获胜,粮草够坚持多久? 八月初送了十万斛、九月上旬送了十余万斛,新郑调拨了五万斛,算起来也就够吃不到四個月呢。 即便征战死了一些人,伤损了部分马匹,最多也就够坚持到九月底。 一旦战败,真的无法想象。 而今石勒占据了黄河南岸,派骑兵沿河巡视,船渡资粮都要大受影响。 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后续粮草从哪来! 想到这里,他决定写一封信发往许昌,请曹公尽快想办法。朝廷这边,不要指望了,他怀疑天子压根不会给陈公发粮,更送不出去。 出城的军士已经开始在大市周边构筑防线,徐朗看了一会,便下了皇女台,翻身上马,沿着西阳门御道巡视。 距新安之战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洛阳禁军陆陆续续恢复到两万四五千人,与战前差不多。但也只是人数差不多罢了,成色却差了太多。 他又看了看南边的西明门。 军士同样出城了,但只在城门外筑营,甚至不敢像西阳门这边出城四里扎营。 惊弓之鸟,一派愁云惨淡,夫复何言! ****** 正午,小雨。 一支车队抵达了愍怀太子浮屠外,僧众早就接到通知,纷纷出迎乃至行礼。 按制,方外之人无需对天家行礼。但如今是什么时候?法师们也是有脑子的,不赶紧跪舔点粮食回来?再搞下去,别说撞钟了,连念经都没力气了啊。 皇后梁兰璧下了车,头戴惟帽,与僧众们寒暄一番后,便入了西北侧的一间佛堂。 佛堂内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上香完毕后,便是诵经祈福了。 殿中将军苗愿带兵在外护卫,偶尔看看寺庙景色。 你别说,这帮法师还挺会享受的。 虽处洛阳城中,但整饬得颇为不错,绿树竹林,池塘花园,更兼回廊百转,景致清幽。 洛阳周边四十二佛寺,曰白马寺、菩萨寺、石塔寺、满水寺、大市寺、法始立寺、盘鵄山寺、愍怀太子浮屠等。 老实说,这些佛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战火波及,日子有点难过。位于洛阳城内的愍怀太子浮屠更是只能靠皇室、公卿捐赠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今日皇后前来祈福,法师们别提多高兴了。 苗愿挽着佩刀,开始了认真巡视。 佛堂之内,梁兰璧已经取出了一份份佛经。 佛经以榆欓(dǎng)制成,珍贵异常,原存于白马寺中——“始以榆欓盛经,白马负图,表之中夏,故以白马为寺名。” 木牍上的字密密麻麻,飘逸非常,梁兰璧仍然读得很顺畅,显然已看过很多遍了。 读完一张,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放好第二张,然后将前一张收起。 梁兰璧读着读着,腿都要麻了,但她忍住了,坚持着读完最后一个字。 宫人将最后一张木牍收好。 梁兰璧闭上眼睛,默默祈福:“妾唯愿天下太平,君臣相得,百姓安康。此愿若遂,必潜心礼佛,供奉不辍……” 祈福完毕,眼圈微红,在心中默念一句:“有什么灾害,冲着我来吧,天子他也只是太过担忧了,以至行止差错。” 念完,平复了下心情,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步出佛堂。 秋风飒飒,落叶满地。 见得如此萧瑟景象,梁兰璧心中更是难过。她紧了紧袖中的书信,踌躇难决。 僧众们远远站着,皆低头合十。 梁兰璧一一扫过,见得几个瘦弱的小沙弥时,轻叹一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她唤来一名宫女,低声耳语一番,然后将信交给了她。 宫女悄然离去。 雨渐渐停了,乌云悄悄散开,露出了几道金黄色的光芒。 梁兰璧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 原来我没有做错?上天也这般嘉许我吗? 陈公的大军是洛阳最后的屏障了,若丢在大河北岸,甚至不用匈奴大军前来,单靠石勒、王弥就能攻破洛阳。 但随即又有些惶恐,因为传播中的流言太吓人了,连她也动摇过。 陈公不至于此吧? 若惹恼了他,才真是万劫不复。 梁兰璧低声叹气一番,神思不属地出了愍怀太子浮屠,上车离开了。 ****** 傍晚,霞满西天。 王衍坐在案几后,慢慢读着一封信。 信是邵勋写的,五日前写于遮马堤匈奴大营,辗转遣人送来洛阳。 读完之后,王衍闭上眼睛,默默思考。 京中尚未有人知道遮马堤之战的结果,大部分公卿只知道那边开战了,还是从朝会上得知的。 对于此战,王衍一直没发表意见。 冷眼旁观之下,他发现朝堂已经事实上分裂了。 如果说以前大家只是碍于身家性命,不得不与陈公合作,虚与委蛇的话,现在可不一样了。 有些人是真的想要陈公秉政啊。 行司马越故事,执掌禁军、朝堂,总督对匈奴的战事。 遮马堤之战的结果尚未传回,就有不少人支持陈公,如果打赢了,又会怎样? 王衍只觉有些可笑,既笑这些人,也笑自己。 这个时候就不提邵勋的出身了,能容忍他爬到自己头上去了,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唉!”王衍将信放下。 现实最教育人。 一次两次能扛住,不会改变自己年少以来的看法。 三次四次呢?恐怕就有点动摇了。 好,你三四次还能扛住,现在五六次了,还能扛住吗? 洛阳城中,即便公卿之家亦无多少存粮了,更别说百姓。 这一战结束,无论陈公打没打赢,又会是一波南下高潮。 不愿意南渡的人,就该好好思考了,谁更能保障自己的利益?朝廷还是陈公? 叹息完后,王衍拿来纸笔,写了一封信,令仆役送往陈郡度支分院。 眉子正在陈郡督办漕运,这会差不多又有一批漕船过来了。 有了这封信,他定然会去找曹馥商议,两人协同之下,事情就好办了。 天子可真是胡闹!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再搞下去,众叛亲离,没人能救得了你了——在这件事上,王衍不会理解天子的担忧,也不愿去理解。 信送出去后,他又拿起案上的另外一封,开始读第二遍,仔细咂摸其中的味道。 信是茂弘(王导)写来的,多关建邺之事。 读完之后,王衍非常感慨,茂弘在那边也不容易啊。 刚刚南渡之时,吴人不买账,甚至冷眼相对。偏偏带过去的人又很多,开销极大,入不敷出。 最难的时候,琅琊王幕府僚佐们得到一豚都要奔走相告,欣喜不已。 几年过去了,如今的局面已然大为改观。 茂弘四处拉关系、交朋友,甚至不顾身份,参加江东门第较低的士人、豪强的聚会,渐渐让江东豪族对琅琊王有了改观,慢慢支持他了。 随后又拉拢吴地豪强,给其官位、实权,替他们吹嘘,给以顾陆朱张四家为首的吴地世族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到了现在,江东士族、豪强都投靠了过来,根基日益稳固,日子好过多了。 接下来,茂弘需要平衡好南渡士人、江东士人、新贵豪强之间的关系。 这是王衍擅长的,也是王家绝技,他一点不担心。 他更担忧的是建邺幕府对邵勋的态度。 茂弘在信中询问邵勋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持朝政,行废立之事。 对此,王衍只能苦笑。 什么时候了,还要内斗! 难道内斗是我大晋朝特色吗? 他很清楚茂弘问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琅琊王以及他背后逐渐成型的三股势力(南渡士族、江东老钱、豪强新贵)在关注洛阳朝局,试探还有没有必要尊奉这个朝廷。 如果觉得有必要,那就捏着鼻子继续输送钱粮物资。 如果没必要,那就让琅琊王在建邺“承制监国”。 至于承谁的制监国,那都不重要,只要江东势力认你就可以了。 自陈敏作乱以来,江东士族就在自立与不自立之间徘徊,离心倾向十分严重。 如今朝廷威望远不如陈敏作乱那会,支持自立的人就更多了。 一个不留神,大晋朝就散了。 王衍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觉得还是得进宫为天子“话疗”一番,打消他的忧虑,别生生把人逼反。 遮马堤之战打胜了,河阳三城便可如期修建,接下来还要靠陈公解决盘踞弘农的王弥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五章 认清形势 十月朔日快到了,按习俗要吃麻羹豆饭。 但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对洛阳公卿们来说,到哪去找胡麻?饭都快吃不上了啊。 宫中找来找去,亦只寻得了少许,拿来招待群臣肯定是不够的。好在还可以用黄米羹代替,凑合凑合吧,毕竟汉时黄祖就曾在船上设黍羹招待客人。 九月二十五日,王衍在灵芝池边的观阁见着天子时,天子正因胡麻不够而斥责宫人,梁皇后亦低着头,垂泪不语。 宫中内事,向由皇后管着,四时八节需要什么用度,同样向皇后请示。今连胡麻都寻不着,天子可不得斥责皇后? 王衍轻咳了一下,示意他到了。 天子收起怒容,看了下王衍,冷哼一声,径直沿着阁道向前,走到了钓台上。 钓台不高,离池步许罢了,正适合垂钓。 灵芝池也不大,位于芳林园(华林园)前,“广长百五十步,深二丈。” 池中放着两条船,曰“鸣鹤舟、指南舟”——肯定不是拿来电鱼的。 天子坐在一张小绳椅上,钓竿一甩,钩便落入水中。 “臣闻许昌有胡麻。”王衍说完这句话,便找了张胡床坐下。 他不奇怪宫中为什么有胡床。 先帝在时,陈公便献了几张入宫,很快便风靡起来,因为坐着确实舒服。 “太尉何意?”司马炽扭过头来,问道。 王衍不答,只道:“兖州有匈奴游骑入寇,许昌庾夫人为激励士心,令厨中做胡饼万余,发往军中。” 胡饼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一说是从西域胡人那里传过来的,所以叫胡饼;一说是上面加了胡麻(芝麻),所以叫胡饼。 十六国后赵时,石勒禁止臣民说“胡”字,胡饼改称“搏炉”,因为是贴在炉中烤熟,故得名。石虎继位后,又觉得这名字太抽象,改名“麻饼”。南北朝结束后,又恢复本名“胡饼”,乃唐朝大众食品。 但不管怎样,胡饼上肯定是有芝麻的,王衍这么说,天子只会更生气——一匹夫都有胡麻吃,他贵为天下之主居然没有,像话吗? “邵勋老偷朕的漕粮。”天气大怒道。 声音一大,鱼都跑了,于是更气。 王衍又没有回答天子缺乏政治情商的话,只说道:“许昌已遣人送了五车胡麻入京。” 天子专心钓鱼,不想说什么。 “今次尚有进奉,下次有没有就很难说了。”王衍说道。 天子手一抖,刚刚咬钩的鱼跑了。 王衍瞄了一眼池面。 这池子谁养了这么多鱼?站在钓台上都能看到摆动的鱼尾,这要是再钓不到也太傻了。 “粮草之事,陛下不该禁发的。”王衍继续说道:“即便洛阳乏粮,外头又有贼骑,也不该如此。” 司马炽瞪了王衍一下。 话还是那些话,但态度没以前恭敬了,这老东西一早投向了邵勋,却来朕面前装好人,何其可笑! “陛下可知,遮马堤之战已经结束了?”王衍问道。 司马炽听后,脸色变幻不定,然后用带着点希冀的目光看向王衍,问道:“如……如何?” “王师大胜,俘斩万五千人,擒伪汉中军大将军王彰。”王衍慢悠悠地说道。 司马炽浑身一震,颓然低下头去。 皇后梁兰璧在宫人的簇拥下,带着点心过来,她没听到二人前面的对话,只听到王衍讲的遮马堤之战的结果,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喜道:“妾刚来,就听得如此喜讯。陈公破匈奴,洛阳算是转危为安了吧?谢天谢地,满城百姓算是得救了。” “妇人之见!”司马炽冷哼一声,说道。 梁兰璧吓了一跳,不安地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陈公乃国朝荩臣,数保洛京,功莫大焉。”王衍站起身,说道:“若无陈公,洛阳告破之后,会发生何事,陛下宜细思之。” 说完,又向皇后行了一礼,道:“臣告退了。” “邵勋欲行尹霍之事,还是操莽之事?”司马炽突然问道。 王衍停下脚步。 既然天子把话说开了,那么他也没必要遮掩,直接说道:“破匈奴之后,陈公自回许昌,陛下勿忧也。” “他想要什么?” “保全百姓耳。” 司马炽冷笑。 王衍不再停留,走了。临走之前,还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皇后。 梁兰璧不明所以,太尉这是做甚? “陛下,妾做了——”梁兰璧收拾掉内心的委屈,挤出笑容,缓步上前。 “闭嘴!”司马炽不耐烦地斥了一句。 梁兰璧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天子的冷言冷语,默默将点心放在案几上,便准备离去。 “慢着。”天子收起钓竿,挥手斥退了宫人们,走到梁兰璧身前,低声问道:“今长安已复,卫将军乃关西豪族,如果迁都长安——” “陛下不可。”梁兰璧慌忙阻止道:“长安无漕运之输,又有军民供亿之费,恐难维持。再者,陛下停发军粮,虽说事出有因,却已惹恼陈公,未必能成行。” 司马炽冷笑不断。 梁兰璧神色哀伤,仍劝道:“陛下,事已至此,夫复何求?陈公明事理,通文章,必不会乱来的。” 司马炽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突然问道:“朕闻昔年你与庾文君出游,路遇野道人,言你二人皆有凤格,此事可为真?” 梁兰璧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子。 这事知道的人极少,除了她和庾文君外,就只有二人身边的侍女。 梁兰璧越想脸色越白,难道是陪嫁入宫的侍女透露的?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 荒唐!真是荒唐!梁兰璧又流下了眼泪,陛下宁可整夜批阅奏折,或者在灵芝池钓鱼,彻夜不归,也不愿…… 争宠,到底争的什么宠! “看来是真的了!”司马炽的脸色也唰地一下白了。 这等无凭无据的逸闻,平时若听着,顶多置之一笑罢了。但此时越听越不是滋味,越听越惶恐。 庾文君有凤格,要当皇后,那么天子是谁? 司马炽想着想着,竟然有些颤抖起来。 邵勋不是士人,喜欢打打杀杀,粗鄙无文,他会不会习惯用屠刀解决问题? 会不会连山阳公都做不得? 不过,方才王夷甫又说邵勋不会尝试控制洛阳,而是自回许昌,又让他有些迷惑。 此人真放心朕在后面给他——给他添堵? 司马炽想不明白了,见到梁兰璧仍在哭泣,心中厌烦,甩手走了。 他现在能做的事很有限了。 经历了新安之败,不知道禁军还能不能指挥,唉。 ****** 王衍出宫后,自回位于洛阳东南开阳门内的太尉府。 经过铜驼街时,听得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惊诧无比。 铜驼街是俗名,本名为“阊阖南街”。 阊阖门是宫城南侧的正门之一,有条御道一直向南,通往平昌门。 曹魏时,置铜驼诸兽于阊阖南街,驼高九尺,非常瞩目,故得名。 呃,此时这些铜驼、铜马、铜龟之类的铜兽还在,因为太笨重了,盗贼也偷不走。不过若被外军攻入城内,可就不好说了,兴许融掉铸钱了呢。 铜驼街两侧有大量店铺,售卖各色货物,王衍妻郭氏就间接经营着几家,日入斗金。 因时局紧张,这些店铺基本都关门了,铜驼街已冷清多日。 但今天奇了怪了,怎么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王衍掀开牛车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却见许多商徒打开店铺隔板,兴冲冲地来到大街上,听着远处的欢呼。 “大捷!大捷!” “遮马堤之战,邵太白杀十万匈奴,威震大河。” “大捷!邵太白一战擒获贼大将军王彰、渤海王刘敷。” “石勒闻败,狼狈而走,洛阳得救矣!” 王衍听后,哈哈大笑。 谣言就是这么传播的。 十万匈奴,哈哈,过矣,三两千人还差不多。 另外,王彰是中军大将军,怎么传着传着就少了“中军”二字,变成大将军了?若写史之人不加甄别,可能会有谬误。 不过,王衍也懒得说什么了。 身处这种狂喜的氛围之中,感觉真好。 洛阳百姓太需要胜利的鼓舞了,哪怕只是一时的胜利。 人心啊人心,王衍叹了口气。 阊阖门那边应该能听得到满城百姓的欢呼,天子知道后,会怎样呢? 朝官、军将、士人们闻知,又会怎样呢? 这个朝廷的底色,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天下的局势,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纵文王复生,又能如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六章 “反贼”巢穴 胜利的消息同样传到了许昌。 庾文君正带着一帮幕府将佐妻女在秋游,闻知消息后,立刻置宴欢庆。 正所谓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洛阳天子愁眉不展,许昌这边可就言笑晏晏了。 庾亮之妻荀氏坐在庾文君身旁,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此饼极为香美,却又未用猪膏,何也?”荀氏拈起一块蒸饼,轻声问道。 “数月前,太尉发遣了一批洛阳匠人来许昌,其中有擅制油的,在庄上开了间油坊,用荏子压取油,研为羹,美于麻子油远矣。”见到嫂嫂询问,庾文君欢快地说道。 “此必为宫中匠人秘法。”荀氏叹道。 作为庾家长媳,她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蠢妇人。 自汉以来,公卿官员多食脂、膏,百姓食油(植物油)。 但其实百姓连油都没得吃,因为能压取油的就那几种。 比如柰,其油主要拿来涂布,而不是食用。 此时主要是三种油料作物:胡麻(芝麻)、麻子(亚麻)、荏子(白苏)。 但这三种压取出来的不是油,而是膏状物,味道很怪,难闻难吃,比起拿来吃,更多的用途是涂帛润色、制作蜡烛灯油以及滋润头发。 胡麻油倒是纯粹的油,但多购自西域,不知道他们怎么压取的。 荀氏正思虑间,庾文君已让人取来一碗绿色的荏油——杂质少了很多,不再是膏状物,有点油的样子了。 “荏油色绿可爱,其气香美,可以煮饼。”庾文君说道:“对了,荏油性淳,还可涂布,胜于麻子油。还可以制烛!就是不能润发……” 荀氏看着庾文君孩子气般地喋喋不休,噗嗤一笑,道:“宫中秘法到你手里,可得好好保管。将来家业能不能扩大,就靠这些。” 庾文君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夫君说这是将士们拼命厮杀得来的好处,他不能独享,必须推而广之,让河南百姓都能吃上油。” 荏油来源于荏子(平均含油率接近40%),在这会是一种种植非常广泛的作物,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院后都栽种了一批。 亚麻的种植当然也不少,但其籽实压取出的膏状物有一种极为浓重的腥气,即便平民百姓亦不爱吃,一般用来涂帛、照明。 相比较而言,荏油确实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植物油来源——原料都是现成的,种植非常广泛。 “陈公名气已经够大了,还需要这样吗?”荀氏有些不解。 “他说藏着掖着,搞不好就失传了,还不如推而广之,让百姓也能分润些好处。”庾文君说道。 荀氏还是有些遗憾。 这种独门技艺,固然没法为你赚来金山银山,但也是一笔进项,居然就不要了,她没法理解。 “太尉还送了许多匠人来吧?”荀氏又问道。 “太多了。”庾文君拿起一块荏油煮过的饼,慢慢吃着,随口说道:“有织布的,有做首饰的,有制漆的,有鞣皮的,太多了。” “打胜仗果然有好处。”荀氏感慨道:“遮马堤之战大破匈奴,洛阳还不予取予求?后面还会有许多工匠过来吧?” “难说。”庾文君摇了摇头:“这些工匠并非洛阳人,多为诸郡上京值役的,未必能留下来。不过走之前,却可以让他们带带徒弟。” 洛阳城的工匠,当然不全是洛阳本地人。 事实上,绝大多数工匠是来服徭役的,期满即走。 这也是朝廷的好处之一。 没这个招牌,天下诸州根本不可能派工匠入京,这纯粹是“资敌”行为。 “陈公打了胜仗,会不会入京……”荀氏先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左右,然后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庾文君低声回道。 其实她是知道的,夫君说过他班师时要入一次洛阳,但她当了许昌主母大半年了,不再像当初那么懵懵懂懂,知道有些事不能乱说,会让夫君失望的。 方才绛霞悄悄和她说过,连续打赢高平、遮马堤两场大战后,夫君名望已臻至顶峰,接下来每一步都引人注目,为免麻烦,这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即便是幕府将佐的家眷,也是能不说就不说。 “陈公走到今天这步,着实不容易。”见庾文君不想说,荀氏立刻不问了,转而指着场中诸人,笑道:“方才金家娘子还说陈公可录尚书台事呢,大家都笑了。” “金家娘子”就是银枪右营督金正的妻子,姓李,来自襄城。 因破落寒门出身,李氏有点自卑,在荀氏等人面前很放不开,但又想打入这个圈子,为夫君的将来铺路,真的很不容易。 庾文君见过李氏。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比她年纪还大的李氏郑重行了一礼,口称“师母”,让她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她或许没注意到,旁人在听到“师母”这個称呼时那复杂的表情。 她们门第再高,出身再好,却没资格喊庾文君“师母”,亲疏不一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录不录台阁事,夫君自有主张,我等妇道人家就不要多嚼舌头了。”庾文君看了眼荀氏,说道。 荀氏点了点头,微微有些惊讶。 文君嫁人后,确实不太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闺阁少女。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刻意模仿着某些公卿贵妇——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东海太妃裴氏。 小女孩长大了。 随即又有些暗笑,文君言必称夫君怎样怎样,看得出来十分依赖。陈公真是娶了个听话的小娇妻回家,事事顺着夫君,尽心尽力。 同时更是感慨,文君命真好,将来说不定要当皇后了。 得多走动走动。 陈公定鼎之后,功臣们可是要排座次的,关系的远近亲疏可就非常重要了。 ****** 十月了,天气愈发寒冷。 报捷的使者离开许昌后,分成多批,分头前往豫、兖诸郡国。 郡国接到报捷文书后,又下发至各县,着其派人在城门附近、要道路口张贴,晓示全境。 一时间,胜利的消息在整个河南大地疯传,不光士人豪强,就连普通百姓都听闻了——当然,他们无法阅读第一手消息,听到的是走样的版本。 作为邵勋的根基重地,陈郡顿时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张黑皮之子张冲又喜又忧。 他紧握着腰间宝贝似的佩刀,遥望北方。 父亲跟着出征了,不知道几时能回来。 “担心个什么劲?”营正冯同拍了拍张冲的肩膀,笑道:“高平之战,匈奴被打得稀里哗啦。这才过了多久?匈奴人即便练兵简卒,也不至于多能打,黑皮定然能回来,应该还有赏赐。” 听到“赏赐”二字,周围人羡慕不已,暗道早知道我也上战场了,得一两匹布回来不好吗? 去岁高平之战结束后,匈奴溃退,诸坞堡纷纷出兵,围杀溃兵,有斩获的至少能得一匹绢。如果杀的是官,那就要看级别了,反正多得很。 河阳之战那么大的场面,怎么着也能捞几个人头吧?艹,我上我也行!亏了,亏了啊! “赏赐不赏赐的……”张冲苦笑了下,道:“阿爷能回来就好。他年纪大了,实不宜再上阵。我是家中长子,以后若有战事,我代阿爷出征,省得在家里担惊受怕。” 众人一听,纷纷感叹。 国朝孝为先,张冲如此孝顺,让他们十分羡慕。妈的,回去好好收拾下自家孩儿,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多孝顺。 营正冯同也对张冲刮目相看,遂对众人说道:“今后不管谁上阵,能不能回来,大伙都要互相照应。陈公给咱们分了地,这是天大的恩情。若无陈公,我等皆死于饥疫,绝无幸理,更不可能得到可传诸子孙后代的宅园、田地。” “对,我的地也是何家的呢。没有陈公,我如何能从何家手里拿到地?”有本营队主帮腔道。 “上了阵得奋勇拼杀。陈公若不在了,谁知道这地会不会被人收走?” “陈公不出,奈——奈什么?” “奈苍生何!” “陈公不出,奈苍生何!今后我等拥着陈公进洛阳,也当一把开国元勋。” 这话一说,众皆大笑。 笑着笑着,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好大事啊!这算不算改朝换代?真的可以做吗? 不过想起以前差点当饿殍的日子,再看看眼下虽不富裕,但一家团圆的好日子,似乎也没什么做不得的。 教谕们怎么说的来着?天命将移,神器有适!对,就是这句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有人是天生愚昧的。 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表面看起来再愚钝、再不善言辞的农人,也会变得非常精明,更别说他们这批成色复杂的流民了。 遮马堤之战的结果极大鼓舞了所有人。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战略,但他们会观察。 今年匈奴就没来毁坏他们的庄稼、房屋,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跟着陈公走,绝对没错。 在这件事上,他们甚至比世家大族们更有信心,或者说更盲从。 不知不觉间,陈郡已经成了大晋朝又一个“反贼”大本营,其成色似乎一点不比平阳差,甚至犹有过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七章 过河 进入十月以后,河阳南桥进入了紧张的重建阶段。 度支校尉杨宝拉了十五万斛漕粮至南岸卸货,大车小车立刻装满粮食,经临时浮桥输往北岸——这条浮桥两次被冲毁,第三次终于建成,到战争最后阶段都没用上,如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禁军也派了数千兵士,在河阳南城附近扎营屯驻。 至于他们能不能保障桥梁建设顺利完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经过一个月的整顿,这支部队表面上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十月初五,韦辅来到了河阳南城,夜宿渡口,准备第二天乘船去中潬城,再经河阳北桥抵达遮马堤。 住宿条件还不错,听闻朝(邵)廷(贼)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大型驿站,分南北两个部分,供往来信使、军将、官员歇脚、吃饭、换马,这個应该就是了 如果有行人、商徒想住驿站的话也可以,交钱就是了。 有围墙、有驿卒、有饭食,不比宿在野地里强? 吃罢晚饭后,韦辅四处闲逛,看着堆在墙角的砖瓦,拿起一块看了看。 这是一块绳纹板瓦,质地优良,上有“南甄官瓦”的戳印。 好家伙,居然是官窑出品的砖瓦。 甄官署是一个衙门,简单来说,最大的业务是经营官窑,烧制砖瓦。 另外,还会制作石板、石刻,以及陶土器具。 丧葬业务也有,比如豪华大墓前的碑铭、镇墓石兽等等,没有甄官署不干的。 该衙门位于洛阳东南,故有“南甄官瓦”字样。 转了一圈后,发现外头太嘈杂,到处是锯木声、车马声,于是便回了院中,正巧遇到另一位住客。 二人打过招呼,才发现都是官人,一为南阳国大农(韦辅),一为前襄城公主家臣、现河阳令(程元谭),于是坐下闲谈。 坐下之时,两人都下意识紧了紧袖中的书信,害怕被人看见。 韦辅手中的是南阳太妃刘氏写给邵勋的信。 程元谭手中的则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写给邵勋的信。 韦、程都是精细人,自然不会让对方发现这个小秘密。 “听闻匈奴骑军大举南下,牧马河内,却不知如何了。”程元谭首先挑起话题。 “老夫所知还不如程公呢。”韦辅苦笑道:“只在路上听闻,船只日夜不停转输粮草军资至北岸,回程时带了不少军士回来。” “陈公竟然嫌北岸兵多?”程元谭惊讶道:“那为何还征召各家部曲?” “哦?程公所携之部曲……”韦辅问道。 “然也。”程元谭点了点头,道:“一共四十七骑,乃公主家兵,尽皆付于陈公,以实其军力。” “还有别家部曲么?” “其他的却不太清楚,只知王国舅之妾荆氏遣其兄荆成率三十骑投军。”程元谭说道:“唔,长平殷氏之殷熙率自家部曲百骑投军。只是耳闻,做不得准,或有讹误。” 韦辅暗思,其他人便罢了,长平殷氏却做不得假。 这是颍川本地士族,族中又有女子在陈公府上为媵妾,投军一点都不奇怪。 自年初那场昏礼之后,颍川士族已经不再瞻前顾后,开始下血本了。 “淮颍突骑之乡,果是不凡。”韦辅感慨道:“今日道中还见得数十骑北行,一问乃是汝南突骑之后,骑得驴骡北上投军。” 淮颍突骑后裔主要分布在颍川、汝南、南阳一带。 尤其是汝南,地多名山大川,盛产驴骡,有点骑战基础的人不少——就算真忘了祖上的手艺,多多少少练过骑马,也缩短了训练时间。 “陈公打赢了遮马堤之战,骑军损失应当不小。”程元谭又道:“征世家之私兵骑士,也是无奈之举。颍川、汝南被这么一通搜刮,乡间纵马驰猎的少年却少了许多。” 韦辅轻轻点头。 事实上,他此番北上的任务之一,就是见到陈公,尊奉他的号令。至于是什么任务,大体上也清楚,其一是买马,其二是募兵。 长安已经光复,走武关可至蓝田。 以南阳王府的名义、京兆韦氏的身份,再加上千余兵丁护卫,交涉一番之后,应不至于被留难。毕竟陈公可是大晋朝的忠臣啊,关中的刺史、都督们没必要为难他。 买马募兵之外,其他任务也是有的,比如联络秦州的南阳王保。 此事可与买马募兵一起办了,方便得很。 当然,这种事情也不可能一点危险没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关中新复,乱糟糟的。刺史、都督们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强吗?一点都不强。 被他们唤来的羌氐诸胡四处抢劫杀戮的可不少,关中百姓也很烦他们,甚至大打出手,认为他们比匈奴好不到哪去。 这些事,流民们讲了很多,韦辅早就有所耳闻。 一千兵能有效护住他们吗?尤其是带着财货的时候。 真的很难讲。 不过,韦辅愿意走这一趟,原因无他:他看到了陈公的野心。 大胜之后,没有自矜自傲,目空一切,而是未雨绸缪,招兵买马,这是干大事的样子。 而且,他隐隐觉得,陈公一直在盯着关中,苦思插手关中之策,这更让他感叹钦佩,进而干劲十足,想要做出一些事情,以期飞黄腾达。 二人随后又扯了一会诗赋音律,随后便各回各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韦辅一大早便离开了。 他带着十余随从,登上了一条运输资粮的船只,向北行去。 河面上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老船工也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船只,向北岸行去。 曾经横跨南北的河阳南桥已经被烧毁,工匠、役徒们正在尝试重建。 韦辅瞪大眼睛看了许久,只看到了一艘从北岸返回的船只,上面坐了二十余名军士,没有铠甲,器械也不是很全。 很明显,这是陈公的屯田军了。多半还来自豫州,估计要放他们回家了。 闲极无聊之下,他又看向船舱中的货物,居然是咸菹、冬葵和芜菁。 “这芜菁不错。”韦辅拿起一根水灵灵的芜菁,笑道:“洛阳亦有人种此菜?” “官人有所不知,这菜是传舍种的。”船工回道:“传舍有三十亩菜田,种了冬葵、芜菁。都是襄城人,他们带过来的种子,老朽不太懂这些。” 传舍就是驿站。 驿站一般都有驿田,种植粮食、牧草、果蔬,供驿站开销,大驿站有田数百亩并不奇怪。 “传舍的健步都是襄城人?”韦辅有些诧异。 “官人昨晚便住在传舍,难道不知?”船工惊讶道:“南城传舍有十余健步,皆屯田军士卒。几个管事的多为银枪军老卒,受过伤,没法打仗了,就在传舍干着。” “在传舍领俸禄?”韦辅问道。 说实话,十余年来,战乱不休,各地的传舍早就完蛋了。 国朝传递公函、消息,一般有两种方式。 一是专人送信,在传舍换马不换人,送达为止。 一种是流转送信,即送信的“健步”只在固定的两个传舍间来回,速度较慢。 现在基本都是专人送信了,而且还得给配备护卫,多带马匹,晚上还不一定有地方住,危险性还是比较大的。 “不领俸禄。”船工说道:“陈公给了南城传舍几百亩地,有田,有草场,有果园,还有菜畦。往来公干的信使、将佐吃什么、喝什么,都有定规。超出部分,自己掏钱。往来商旅吃住,亦得掏钱。” “现下怕是没什么商旅。”韦辅笑道。 “官人说得是。”船工说道:“听闻陈公时不时给点赏赐。月初老朽在传舍歇脚,就见到官中人物送来了十匹绢。若是太平年景,这个传舍可不得了。若能传给子孙,便是死也甘愿,足保一家富足啊。” “是啊,若是太平年景,河阳三城又是什么光景……”韦辅叹了口气。 叹完气,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陈公对跟着他搏杀的老人,真是没话说。让人没有后顾之忧,死命拼杀就是了。” 橹桨划过河面,发出“哗哗”的声音。不一会儿,中潬城已从薄雾中隐现。 河渚上有人在摘菜,有人在割草,有人在宰杀猪羊,忙忙碌碌,却又意态闲适。 看样子,他们并不太担心北岸的战局。 有些船只行到此处就停下了,然后卸货、载人。 他们这艘船只则继续向北,直到薄雾散开之时,方才抵达河浦码头。 太阳渐渐升起,映照得北岸光芒万丈。 韦辅登上了长堤,俯瞰北方,顿时被宏大的场面所震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八章 会见 遮马堤以北一里处,无数夫子役徒正在挥洒汗水,来回夯实地基。 韦辅粗粗数了数,上万人总是有的。 这么大的数量,多半是从下游的那座浮桥上过来的。 这应该就是河阳北城了。 北城之外,营寨一个连着一个。单个都不大,顶多驻军两三千,但联起来就很大了,起码有两万大军。 营中旗帜高高飘扬,军士们席地而坐,默默等待着命令。 营寨外围,有個人数不下三千的步兵方阵正缓缓向前蠕动着。 千余骑兵分列两侧,游弋不定。 在他们对面,匈奴骑兵正在野地里绕来绕去。 看他们那样子,既担心被晋军骑兵抓住,一顿猛冲猛打,故维持着距离,又担心进入步兵弓弩的射程,于是不断游走,试图寻找步兵方阵的弱点,将其一击打垮。 韦辅看着都替他们心累。 不能打就赶紧撤,对大家都好。 陈公这是在练兵呢,若他不愿搭理你们,固守营寨,光靠骑兵可能夺回北岸? 简直不知所谓。 前方出现了一支巡逻骑军,交涉一番后,将韦辅引进了中军大营之中。 “参见陈公。”韦辅在这里居然看到了程元谭,难道与自己前后脚出发,然后走北桥过来的? 程元谭向他点头致意,然后继续与陈公交谈:“陈公说的那块地,公主已遣人去查看了,在慎阳县东、汝水之西,此为汝南王封地之一。公主已书信一封,将此地要了过来。” “哦?汝南王竟然这么好说话?”邵勋奇道。 “明公说笑了,公主乃汝南王从姐,说以利害,不难也。况汝南王居于江夏,久不视汝南,这些地拿着亦无用。”程元谭说道。 汝南王司马祐,早年投靠司马越,甚得信任。 长安那会,曾作为监军。在邵勋屠戮鲜卑之后,立刻奔回去报告。 他是少数没被司马越剥夺自由、羁押在身边的宗王之一,之前一直住在汝南,后以“寇贼充斥”为由,先去了江夏封地,又投靠司马睿——汝南王司马祐不仅在汝南有封地,在江夏亦有,前后食封二万五千户,非常惊人。 “慎阳县如何?”邵勋又问道。 “县西尚可,有后汉永平年间汝南太守鲍昱所开之石塘坡,初可灌田数百顷,今则千余顷,民皆赖之。县东有些荒芜,烟村寥落,百姓稀少。李洪贼众掠过之后,更无独耕之百姓,唯余堡壁耳。”程元谭说道。 “那块地既是公主拿下的,就归她吧。”邵勋说道:“当初我也是随口一提,公主便记下了,呵呵,听闻那片水草丰美,公主看着收拾便行,无需再报予我知。” “是。”程元谭低声应是,又道:“汝南多广野大泽,得豢马畜,然近年来国势不振,其地已少马,尤缺公马。公主遣家臣收得牝马百匹、驴骡千数,又自家兵中拣选骁勇善战之辈,至汝南募兵,得五百人,乘骡教战,以备不时之需。” 邵勋一听惊了。 襄城公主前两年一次性献了五千户百姓给他,以为已把她的家底掏空了,没想到啊。 他踌躇沉吟许久,最终抹不开面皮。 如今这个天下,已经没有正经税收体系了。 天子靠江东、徐州、荆州接济,邵勋则伸手问世家要钱。 但要钱的次数多了,他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若是能…… 罢了,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丢面子。 他已庄严宣告:吃软饭的时代,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老子现在腰杆硬得很,继续薅天子和世家羊毛。 汝南就是蔡州,邵勋也不知道这地方怎么有如此悠久的养驴历史的,但却很少养马。即便有,公马也被弄上战场打仗了,只剩母马,于是就产生了不少骡子。 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 八王之乱搜刮了一遍遍,司马祐又搜罗马匹驴骡送给阿越,流民帅李洪再大掠,南阳的关西流民还他妈来抢过不止一次,如今连驴骡都少了。 一切都要慢慢恢复。 “公主府家兵未曾上阵见过血。”邵勋说道:“下月我选一批门生去慎阳,带着新兵练练。” “诺。”程元谭应下了。 说是操练新兵,实则掌控军权。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若无陈公庇护,公主怕是连家将、家兵都驱使不太动。 汝南的那批乘骡教战的新兵,名义上是公主的部曲,实际上则是陈公的兵,他们自己应该也清楚效忠的是谁。 世道这么乱,效忠一个女人,你跟我开玩笑? “还需什么,尽快说来,钱帛、粮草、器械?”邵勋问道。 “发给些器械、粮草即可。”程元谭回道。 “不要钱?”邵勋又问道。 “公主办了家驴行,遣人贩运至陈留、南阳,所获颇丰……” 妈的,好会做生意,邵勋感慨道。 他隐约猜测,襄城公主一定打着他的旗号做买卖了,不然不可能这么顺利——如今这个天下,营商环境可不怎么样。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在海中畅游的鲸,身上附着了越来越多的藤壶,都在搭他的便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看了眼程元谭,含糊不清地问道:“公主身体可好。” “好,都好。”程元谭亦含糊不清地回道。 邵勋点了点头。 见邵勋没话说了,程元谭行礼离开。 从今天开始,他要上任河阳县令了。 程元谭离开后,韦辅上前汇报工作:“启程之日定在下月,正好与北宫纯之兵一起回返,不知明公……” “可。”邵勋同意了,旋又问道:“南阳王那边可有把握?” “应无大碍。”韦辅说道:“南阳王宅心仁厚,素来听话,没有坏心。” 邵勋点了点头。 他最近了解了一下,这个南阳王是个肥宅啊! 最大的爱好是睡觉,睡醒了看书,自号体重“八百斤”! 这个数字当然有夸大之处,但见过司马保的人都说他真的很胖…… 性格上面优柔寡断,亦无甚谋略。两个手下吵架,他连劝都不会的,狠下心来处置更不可能,他就没这个心气和胆子。 缺乏统御能力,这个真的很要命。 肥宅、无谋、优柔寡断,又处在秦州这么一个情势复杂的地区,邵勋仿佛已看到司马保的结局。 而且他有痿疾,不能御妇人,那就无法诞生后代,你让家臣家将们怎么效忠?没奔头啊! “关中局势如何?”邵勋问道。 “很乱。”韦辅回道:“贾疋为刺史,与都督梁综不睦。麹氏兄弟亦与贾疋争斗,不敌后领兵回新平。彭荡仲之子彭天护声言报父仇,欲杀疋,乱作一团。” 邵勋微微颔首。 其实这就是朝廷威望缺失带来的后果。 当初围攻刘曜,关中境内起码有四股互不统属的“晋军”,打跑匈奴后,谁也不服谁。 朝廷任命了刺史和都督,也没有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彭荡仲是安定郡境内的卢水胡首领,曾与贾疋结拜为兄弟。贾疋多次向彭荡仲借兵,讨平不从。 刘曜、刘粲攻占长安后,彭荡仲接受了刘汉的任命,为梁州刺史。 贾疋对此很不满,于是不顾兄弟情义,袭杀了彭荡仲,现在人家儿子要来报仇了。 最坑的是,彭天护偷偷遣人至长安活动,贾疋手底下的羌氐胡兵纷纷走散——贾疋收复长安的军队,九成以上是诸部胡兵。 关中局势非常微妙,以至于邵勋都担心他的人能不能顺利返回了,别他妈被人黑吃黑了,这个可能性相当不小。 “明公有意关中么?”韦辅悄悄问道。 “有意是有意,奈何力所不及。”邵勋说道:“刘粲牧马于河内,死死盯着河阳三城。明年,我担心匈奴会倾国而来,届时大战连场,哪有那个本事插手关中。” 韦辅点头称是。 “能让我买些马、招些兵,认识些士人、豪强、酋帅就不错了。”邵勋说道:“最重要的还是买马。” “是。”韦辅应道。 帐外口令声四起,亲兵巡逻的甲叶铿锵声不绝于耳。 邵勋站起身,在帐中走了一圈,低声问道:“太妃可还习惯南阳?” “太妃至南阳后,一切顺遂。”韦辅说道:“关中又有些离散许久的王府旧人前来投效,声势渐壮。梁都督也没有找麻烦,算是安稳了。” “王女如何?” “前些时日病了,最近方才痊愈。” “嗯?”邵勋眉头一皱,有些烦躁不安,顿了顿后,说道:“太妃带着王女,旁人见了,怕是要说闲话。不如送回许昌,我找人来养。” “太妃怕是不会同意。”韦辅说道。 司马保在秦州,司马黎留在广成泽,如果王女也不在身边,太妃如何支撑得下去? 邵勋也知道这事不靠谱,于是不再提了,说道:“你早些回去吧。北宫纯等人归心似箭,马上就要走,没几天了。另外,吴前年且六十了,路上多照应着点。” “遵命。”韦辅答道。 “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回去了。”邵勋说完,挥了挥手。 韦辅行礼告退。 邵勋出了大帐,登上高台,俯瞰河内大地。 刘粲、刘曜二人领兵南下后,见得这边营垒齐备,便没有硬来。 初冬时节了,匈奴人大概也没法调集大量步军前来围攻,河阳三城暂时是安全的。 既如此,他也不想在这边久留了。 防务委任给王雀儿,他自回洛阳。 他要见一见天子,坐下好好谈一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八十九章 天渊池 十一月初的时候,河内已经相当平静了。 中山王刘曜率部离开,不知何往。 河内王刘粲继续留守,但兵力已经大为减少。这段时间内,他唯一的功绩就是击溃了意图南归晋国的坞堡帅郭默——怎么说呢,也算交代得过去了吧。 邵勋让郭默率部曲在北城附近扎营,百姓则撤回南岸安置。 十一月初五,新募的银枪军士卒三千多人及学生兵抵达北城。 其中部分人手补充缺额,完善各幢编制,剩下的编为四幢新兵(21-24幢),整编完成之后,开往中潬城训练,作为预备队。 吸纳各家部曲私兵数百骑后,义从军人数有所恢复,现在超过了三千二百。 经过一番调整后,留守北岸的兵力约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银枪军六千、义从军一千二百,剩下的则是由许昌世兵及屯田军组成的辅兵。 中潬城有两千四百银枪新兵。 南城则有黑矟军一千五百余人,外加大量可供征发的河阳丁壮。 十一月初六,邵勋率银枪、义从两军及亲兵近六千人南归,走下游浮桥过河。 临行之前,他与王雀儿一起在长堤上漫步。 “这个月洧仓会调拨十万斛粟过来,朝廷也会给修城役徒运粮,尽数存于北岸。”邵勋说道:“如此,存粮可支撑到二月底。” “南桥大概能在封冻前完工,勿忧也。完工后,下游的那座浮桥就拆了吧。” “贼人若来,只要不袭扰工匠役徒,耽误筑城,就不要管他们,继续固守即可。我估摸着,这个大冬天他们也动不了多少人,真正的厮杀要明年开春后了。” “持重为主,不要浪战,切记,切记。” 邵勋一口气说了很多,王雀儿恭声应是。 很快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道:“若匈奴自冰面来攻,要不要派人凿冰面?” “你是河阳三城两万大军的统帅,不要事事问别人,要敢于自己做决定。”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道:“这是为将者必须要过的一关。第一次做重要决定时,或许会惶恐,会担心,会怀疑,但总要做出决定的。” “那就征发百姓敲凿靠近河渚、浮桥的冰面。”王雀儿说道。 说这话时,还是下意识看向邵勋,期望得到他的肯定。 “自己想。”邵勋哈哈一笑,然后又道:“先前攻营之战,我看你指挥若定,也没瞻前顾后啊,为何现在这般优柔寡断?” “当时战况激烈,心无旁骛,一着急,各道命令就发出去了。”王雀儿说道:“事后想想,数万人的生死都在我指掌间,惊出一身冷汗。” “你不假思索间发出的命令都是对的,可见你功底很扎实。”邵勋鼓励道:“我没有把河阳防务交给别人,而是交给你,就是因为你有这份本事。好好做,别多想。” “好。”王雀儿应道。 “我走了,银枪军儿郎是我等根基,万勿轻掷。”邵勋又叮嘱了一句,随后便离开了。 王雀儿从军差不多十年了,功底其实都有,对军旅事务非常熟悉。 遮马堤之战,正面强攻全是他一個人指挥的,邵勋没插手,事后证明还可以。至少,他的战场嗅觉不错,排兵布阵中规中矩,没有明显的破绽。 人总是要慢慢成长的。 继续培养他的这份信心,再指挥一两次成功的战役,王雀儿就能慢慢消除最后一点不自信,破除心灵上的迷障,变得成熟起来。 这个时候就可以单独放出去总领一个方向的战事了,而不是像这次有他这个老师在身后兜底。 事事亲力亲为,他忙不过来的。 ****** 十一月初八,洛阳城北广莫门外,气氛十分诡异。 清晨的小雪之中,一支长龙般的队伍自芒山而下,很快接近了洛阳。 太尉王衍、新任北军中候刘默、左卫将军裴廓、右卫将军李恽、骁骑将军王瑚等人出城之后,远远下马,神色焦急。 担任前导的数百骑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径直冲向城门。 守门将士纠结无比,感觉应该拦一下,但军官都沉默以对,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于是他们就像木偶一样站在道旁,目送义从骑兵入城。 义从军之后,则是大队银枪军甲士。 他们是来自右营的六幢兵。 其中,十一、十二两幢去年就参加过战争了,先护送漕粮至洛阳,再戏耍鲜卑陆逐延,走大伾山归荥阳。 十三到十六幢则是今年第一次参加战斗,一上来就是遮马堤之战这种高强度的战争。有左营老兵带着,表现不算拉胯,算是积累了一点战争经验。 这些人身上穿着从匈奴人那里缴获的筩袖铠,手持长枪,第一时间控制了广莫门,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内推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走了约二里后,带队的金正下令停步,抬头望了望路(广莫门内御道)右边低矮的围墙,一挥手,道:“把门打开。” 军士一拥而上,押着守门之人,将大门打开。 口令声很快响起,银枪儿郎们条件反射般列队。很快,在一名幢主的率领下,数百人进入大门,沿着湖畔草地疾走,一一搜检旁边的凉亭、房屋。 甚至于,他们还上了系泊在岸边的船只,上得湖心岛上,仔细搜查殿室。 湖泊名“天渊池”,乃魏文帝黄初五年(224)所凿。湖心有小岛,岛上建了九华台,亦名九华殿,其实不大,也就二十余间房屋罢了。 广莫门内御道左侧、正对着天渊池的地方是洛阳武库,金正亦派人搜检一番,并占领了武库内的制高点,防止有人使用强弩刺杀。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派了两队人,向前走了百余步,沿御道安放拒马,设置街垒。 好家伙,只能说好家伙! 这番排场,堪比天子出行,路人看了目瞪口呆,纷纷打听是不是天子要自华林园出城巡视。 是的,天渊池在华林园东北,理论上来说也是该皇家禁苑的一部分,但一般来说,因为有九华台的存在,以及天渊池偶尔会停泊外地进京的船只,很多人将其看作另一个皇家园囿。 银枪军涌入此处,目的无他,因为邵勋要在此觐见天子——天子出宫城东侧之云龙门,即可进入天渊池地界。 大队步骑继续自广莫门入内,将天渊池、洛阳武库占了个满满当当。 洛阳士民得到消息后,纷纷涌向这边看热闹,片刻之间,广莫门内御道上便人头攒动,挤挤挨挨。 “陈公在哪?” “太白何在?” “别挡我,邵太白乃洛阳百姓救星,我要看看他长什么样。” “彪形大汉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不比伱这不男不女的好看?太白那样的壮汉能把你弄哭。” “粗俗!” 众人吵吵嚷嚷,踮着脚、够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北边。 很快,大队骑军簇拥着一红袍武将入内。 武将身边还跟着数人,离他最近的是太尉王衍。 有眼尖的发现,王太尉脸色不太好,一直说个不停,好像是在劝陈公? 陈公也不怎么回他,偶尔说一两句,大部分时候就只当耳旁风。 威震中原的“口中雌黄”绝技,在陈公面前竟然无用? 一行人很快下了马。 陈公当先而走。 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凶人快步走到前面开路。 一名长得像狗熊般的壮汉扛着大旗,紧随其后。 亲兵散于左右,簇拥着他进了天渊池。 “天家禁苑,想进就进,唉。”有士人扼腕叹息。 有人觉得他说得对,道:“再怎么样也是晋臣,总该给天子几分体面。” 有人对他俩所说的话不屑一顾,嗤笑道:“我问二位,比起五年前,洛阳少了多少人?” “一年走掉一万,少说也走了五万人。”有人帮腔道。 “五万人可能多了,但三四万人总是有的。”先前那人继续嗤笑道:“为什么走?洛京三天两头被围,不走何待?我家祖上也算薄有功勋,只可惜传到我这代,家业都在城外的别院庄园以及城内的宅第上了,想走却又舍不得。邵太白数破匈奴,保全洛阳,如此大功,该是天子给他体面。” “对,古来大将出征,立下不世之功。天家出城郊迎也不是没有过,何薄待邵公耶?若无他,我等皆为匈奴阶下囚矣。”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邵勋在洛阳城内的“粉丝”是越来越多,且层级在慢慢变高。 要知道,邵太白可是自长沙、河间、成都三王混战时代,就开始为洛阳厮杀了。 十年下来,立了多少功勋?以至于很多洛阳人在谈到他时,都下意识忽略了他的东海乡籍,话里话外把他看作洛阳人。 到了今年,洛阳局势愈发危急,天子发动的新安之战又以惨败告终,与之相对的是遮马堤之战俘斩一万五千匈奴的辉煌大胜。到了这个地步,邵太白已经有与天子平起平坐的资格了——或许稍差一些,但洛阳大救星怎么礼遇都不为过。 干脆让他当北军中候算了,免得大家老是担惊受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章 洗爵执盖 十一月了,湖面其实已经冻了一层薄冰。 船只行驶在上面,吱嘎吱嘎响。 踏上湖心岛后,邵勋绕了一圈,仔细看着。 “当殿中将军那会,可没来过这地方。”邵勋指了指明显翻修过的殿室,说道:“魏文帝修九华台时,虽吴蜀尚在,然国势蒸蒸日上。今上重修九华台,却不知为何。” 这话说得王衍等人倒不好接了。 是啊,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修殿室,像样吗? 呃,好像先帝也修了广成宫,督造广成苑的材官将军…… “天子何在?”邵勋进了正殿,让人搬来一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 王衍、荀藩、刘暾、郑豫、荀组、庾珉等重臣脸上神色各异。 良久之后,还是王衍站了出来,说道:“天子已自昭阳殿出发,快到华林园了。今早朝会之时,天子还说要来天渊池踏雪寻梅,兴许会来这吧。” “如此甚好。”邵勋也不再多话,又问道:“禁军将校何在?” “除殿中将军苗愿外,老夫已着其率部出城操练。”王衍说道。 “太尉有心了。”邵勋笑着点了点头。 王衍叹了口气。 这里人多,有些话他不方便问。 但他也知道,邵勋早就对天子不满了,且积累了很长时间的怒气。 这次停发粮草,虽事出有因,但他显然不想就这么算了,欲教训一番天子,免得以后再处处针对。 至于教训到什么程度,却不得而知了,而这也正是王衍担心的部分——邵勋不会什么话都对他说。 众人就这么等着。 蔡承让人煮了茶,端了过来。 邵勋招呼众人一齐饮茶,暖暖身子。老登们一点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邵勋一直没让他们坐下? 这不是有没有坐具的问题。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什么时候如此自轻了? 这是下意识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啊。 不对劲。 远处传来脚步声。 邵勋瞄了一眼,侍卫、宫人簇拥着天子乘舆走了过来。及近,在外围警戒的银枪军士卒将其拦下了,隐隐传来争吵声。 但好像没有任何效果。 银枪军的杀才们被邵勋带了十年,气质和禁军迥异,虽然天子带来的压力很大,但未得军令,那是一个人都不放行。 王衍手里端着茶碗,似在啜饮,但目光一直看着争吵之处。 荀氏兄弟低头叹息,不忍多看。 刘暾、郑豫对视一眼,眉头紧皱。 秦汉以来,虽然天子的威望是越来越低了,但何至于此? 好在争吵很快便结束了。 天子下了乘舆,在数名宫人的簇拥下,东张西望一番,好像真的在踏雪寻梅,然后“恰好”看见了邵勋及王衍等人,于是“欣然”走了过来。 邵勋的屁股终于离开了胡床,对着天子躬身行礼:“臣邵勋拜见陛下。” “臣王衍……”众臣亦纷纷行礼。 “众卿无需多礼。”司马炽双手虚扶道。 蔡承搬来了胡床,放在邵勋对面。 司马炽犹豫了一下。 本不想坐的,但站着好像更不是回事,于是捏着鼻子坐了下来,道:“邵卿破匈奴,救危城,实为——” “陛下!”邵勋将茶碗顿在案几之上,打断了天子的话。 王衍等人心中一跳。 这般无礼的一顿,仿佛顿在了他们心上,让人心惊肉跳。 司马炽眼中冒火,脸上青气一闪。 今日被强迫着来天渊池“踏雪寻梅”,本就让他觉得万分羞辱了。偏偏此人还无礼至极,打断他的话,这是丝毫不想掩饰了吗? 旋即又有些惶恐。 如果邵勋不想掩饰了,那么作为天子的他是什么下场?这…… “陛下头戴通天冠,腰悬白玉玺,着十二章冕服,口含天宪,君临天下,此固天子之威也。”邵勋站了起来,当着朝臣、天子的面,倒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踱着,一边走,一边说道:“可若天下分崩,人心离散,有勤王之师却不发兵,有赡京之粮却不挽输,自委属吏,任用私人,坐视洛阳陷于敌手,以逞己之私欲,则天威尽丧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司马炽的脸瞬间充血。 有些事情大家都懂,但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可就很难听了。 “新安之战,王师败绩。若匈奴自河内南下,威逼洛阳,则君臣尽为贼所擒矣。” “比至平阳,刘聪可会顾念往日之谊?陛下妻孥可得保全?若遭贼人羞辱,陛下又能怎样?” 几句话问下来,司马炽的脸已经红得无以复加。 他有心斥责两句,但对上邵勋的目光时,勇气瞬间消散于无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臣在河北力战,禁中却停发粮草。”邵勋继续说道:“若不幸战败,全军覆没,陛下不妨想想,左近可还有勤王之师?” “陛下头上通天之冠,腰间白玉之玺,可还能戴得?” “依臣看来,行酒洗爵、更衣执盖之事,怕是不远。” “住口!”司马炽猛然起身,怒视邵勋,道:“你……你……” 实在太难听了!王衍等人尽皆失色。 为刘聪倒酒、洗杯子,如厕时拿着马桶盖——普通人干这些事,都非常低贱了,一般是地位较低的奴仆,天子干这事简直难以想象。 邵勋看着司马炽破防的样子,摇头失笑,道:“陛下好好想想吧,臣言尽于此。” 说完,又看向王衍、荀藩等人,道:“诸公皆天下英才,刘聪是何秉性,想必多有耳闻吧?朝堂大事,皆赖诸君也。” 说完,长叹了口气,走了。 他走后,散布在天渊池附近的银枪军甲士口令声四起,陆陆续续集合起来,列队离去。 即便邵勋走了,他们仍然一丝不苟,身披铠甲,手执长枪,认真甩手甩脚,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嘭!”天子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茶水四溅。 见到重臣们都没反应,冷笑两声,转身离去。 宫人连忙跟上,为天子张伞。 司马炽一把推开,乘舆也不坐了,就怒气冲冲地在前头走着。 雪越来越大,司马炽的火气也越来越大。 今天这是羞辱吧?赤裸裸的羞辱吧? 大晋朝数十年,可有臣子如此羞辱君上? 他越想越气,差点摔了個趔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待至华林园时,却见皇后梁兰璧拿了件皮裘,在雪地中张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 “陛下!”见到司马炽时,梁兰璧擦了擦眼泪,举着伞走了过去,道:“还请保重龙体。” 听到“保重龙体”几个字,司马炽像是被黄蜂蛰了一样,差点跳了起来。 只见他双眼赤红,一把推开了皇后,闪身离去。 皇后跌坐在雪地中,又慌忙起身,追到司马炽身后,道:“陛下切勿动怒,怒则伤身。” “用你来可怜朕?”司马炽脑子里满是“洗爵执盖”之类的念头,憋屈得无以复加,于是把火发到了皇后身上。 “陛下……”梁兰璧泪眼婆娑,急道:“陛下在藩时,妾便嫁入府中。多年来,不求多显贵,唯愿陛下安康,举家和睦而已。天下分崩离析至此,非人力所能挽回,陛下又何必为此动怒,伤及龙体呢?便是陛下……陛下……妾亦愿一直陪侍身畔,此生不悔。” 司马炽又发出了标志性的冷笑,道:“邵勋欲让朕行酒洗爵,更衣执盖,到了那时候,你便是贵为皇后,又如何自保?” “陈公素有分寸,断不至于此。”梁兰璧劝道。 “你怎知道?” “妾素来与许昌庾夫人相善,或可求情。” 梁兰璧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更让司马炽暴怒,只听他斥道:“先前朕问伱,你还百般抵赖。庾文君有凤格,邵勋有反意,难怪他们凑在一起。你是不是与庾文君私下书信往来了?早早给自己找后路,好啊,好得很。” 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梁兰璧如遭雷击,呆住了,继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她软软地跪坐在雪地里,眼中满是绝望和不可思议。 找后路?她凄凉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宫人连忙将她扶起。 她像个木偶一样,任凭宫人搀扶着,浑浑噩噩地上了乘舆。 那边司马炽已经消失在了风雪中。 不过被冷风一吹,他倒有些冷静下来了。 这一冷静,人就有点后怕。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颓然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邵勋,确实已经成了气候,他压根没法动他,甚至还要讨好他。 或许,只能等邵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说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一章 插手 “左卫前驱营二千六百四十一人,皆已到齐。” “强弩营九百十二人,皆已到齐。” “由基营……” “殿中将军苗愿所领……” “殿中将军陈眕所领……” “右卫……” “骁骑军异力督……” “幽州突骑督……” “上骑督……” 洛阳西明门外张方故垒处,大军云集。 邵勋站在高台上,静静等了一会,道:“按册点名。” 命令很快下达。 风雪之中,军士们有点喧哗。 有些人下意识抬起手挡吹到脸上的雪花。 有些人将长枪置于脚边,开始搓手抱怨。 军官们脸上无光,大声叱喝,好一番整顿才压下骚动。 邵勋默默看着。 这些兵真的有点差。 他记得安史之乱那会,有一天安禄山心血来潮,深夜至田承嗣军中查营。 命令一下,已经入睡的军士迅速起身,披甲执械,肃立雪中,许久不动,亦没有任何喧哗。按册点名,一个不缺,全数到齐。 这才是军队,这才是安胖子能一路打下洛阳、长安的关键原因。 兵和兵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的差距很大,而这是很多人下意识忽略的地方。 “看来北军中候之职,该让贤了。”刘默看了许久,最后只是一声苦笑。 禁军统帅三天两头换,他才上任没几天,按理来说不是他的责任,但看着眼前的样子,他也知道自己没法整顿好禁军了。 这里面超过一半是新来的流民,合格下层将校又奇缺无比,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真没办法调整了,不如退位让贤。 “北军中候有三军制节之重,须得重臣出任,刘公万勿推辞了。”邵勋说道。 刘默“唉”了一声,拱了拱手,没说什么。 去年匈奴入寇,他就指挥作战了,结局十分惨淡。这会看着禁军将士们一副军纪废弛的鸟样,更是失望,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邵勋对这些人也有些失望。 他派了十余员将校入左卫领兵,有些战死了,有些还在。现在看来,效果不太好。 大环境真的能影响人。 又或者派去的人太少了,只有主官,没有团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整肃军纪这种事不是主官一道命令就行的,终究需要人来执行。 人不行,就执行不下去,或者走样。 王衍听了二人的对话,暗暗点头。 全忠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不能做到哪一步。 北军中候这位置他若沾手,长安、建邺、荆州立时侧目,局势会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而且,北军中候算是朝官了,须得参加朝会。 以他那副谨慎的样子,在没有控制宫城的情况下,敢参加朝会吗? 偏偏他又没法更换天子身边的侍卫和宫人,这事宗王做得,他王衍亦勉强做得,邵勋却做不得。 场中仍在点名,每点完一部,自有人将数目报上来,与名册对照。 邵勋继续说道:“禁军还是得好好整肃,不求能阵战击破贼人,起码要能依托营寨、城池固守。如此整肃年余,便堪堪够用了。今日点名,三呼未至者,若无情由,一律斩首。” 禁军将校们听得神色复杂。 早就跟随邵勋的将校心中振奋,他们早想这么干了,但以往每次想这么做,都有从上到下的阻力,甚至引发骚乱。 与邵勋不熟的老禁军军官、流民首领、乞活帅们则面有难色。不是不想,而是难以做到。 好在今天有朝廷重臣在,有银枪军、义从军在,严格执行军法并不是问题。 邵勋则不管他们什么想法。 老实说,这一届的禁军他压根看不上,也不想要这种部队,连吞并的想法都可有可无。他完全是在帮刘默等人整肃部队,提高战斗力罢了。 场下很快点完了名。 军官们开始喊没到的人的名字,三呼不至者全部记录下来,然后带着兵去抓人。 场中顿时一阵骚动。 “杀!”银枪军士卒用枪杆击地,齐声怒吼。 骚动很快平息了下去。 邵勋收回目光,与王衍向外走了几步,低声说道:“昨日觐见了天子,数月之内应无大事。然事过境迁,天子未必不会蠢蠢欲动。这个天下,可经不起乱来了。” “无妨。”王衍说道:“新安之败后,应无人再会陪着天子乱来了。” “给天子出主意的人,能不能惩处几个?”邵勋问道。 “最好不要。”王衍看着邵勋的目光颇有几分审视的味道,只听他说道:“你整肃禁军,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洛阳已经这個样子了,很多人怕是求着你来整顿呢。但惩处公卿之事,故东海王做了都隐患颇大,你更不能做了。” 邵勋点了点头,也不强求。 现在是有一些朝臣希望他来全面主持朝政,但支持到什么程度,愿望有多强烈,整体影响力有多大,还需要进一步观察、试探。 “那就免官吧。”邵勋说道:“罗织个罪名,将他们打发走。” 王衍皱着眉头,显然这种事都不太想干,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司徒之位空缺,尚书令刘公(刘暾)劳苦功高,或可任司徒?”邵勋又提议道。 “谁来当尚书令?” “庾侍中(庾珉)可也。” “庾子据走后,侍中之位何人接替?” “卢豫州沉毅庄重,坚刚迅敏,可为侍中。” “谁主豫州之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羊冏之学贯通玄,有大雅之风,可镇豫州。”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王衍微微颔首。 在邵勋转过身去后,目光凝视了他许久。 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往朝中要害职位安插自己人。 一个尚书令、一个侍中,有点引人瞩目,但又保持着分寸。 王衍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在慢慢降低。再过几年,或许他连政治盟友的身份都保不住了,会处于很明显的依附状态。 但邵勋做这种事似乎又是自然而然的,不做才不可思议呢。 接手河阳三城之后,他对洛阳朝堂的影响力大大增强,本身态度上也不再一味躲避。 庾珉、卢志只是一个开始,最终大概想要把主要朝官都变成自己人吧。 从合作走向依附,唉!王衍微微有些失落。 “饶命啊!” “我再不敢犯了。” “入营之后,也没人和我说禁军这么严啊。” “杀我之人不得好死!” 缺席点名的军士陆陆续续被押了过来,跪在地上哭爹喊娘。 “住口。军中法纪,击鼓聚兵,三呼不至者立斩无赦。没什么可说的,斩了!” 命令一下,刀斧手也不废话,直接将干犯军纪的兵士头颅斩下,然后送上高台,交由北军中候刘默检验。 刘默看都没看,一挥手,道:“悬首辕门,以儆效尤。” 邵、王二人都没有说话。 尤其是邵勋,杀的人多了,心早就硬了,顷刻间斩了二百余人的头颅,对他而言似乎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禁军诸营若有积欠赏赐,酌情补发一点吧。”他说道。 王衍没有意见。 事实上无需发多少,每人一两匹布帛就行了,主要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朝中可有建邺、长安的人?”邵勋又问道。 王衍看着他,笑而不语。 邵勋了然。 就像王衍与他合作一样,朝中必然也有官员与外藩方伯合作,甚至既与他合作,又与司马睿等人合作,这都很正常。 你没有清洗朝堂,必然就是这样的结果。 而清洗朝堂却是他做不到的,也是不能做的,只能一点点挖墙角,以时间换空间。 王衍的从弟王导可在建邺呢,他们之间一点政治交易都没有吗?怎么可能! 甚至可以说,琅琊王氏大部分资源都投入了司马睿那一边,毕竟搬过去了好几百王氏子弟。 王衍被迫与他合作,完全是因为他近在咫尺罢了。 两人各取所需,谈不上谁欠谁的。 只不过随着局势的发展,合作的一方越来越强势,另一方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这种关系早晚要变味。 邵勋没打算掩饰这种变化。 他是武夫,还不屑于做那种阴私勾当,一切都摆在台面上,王衍今天应该也感觉出来了。 “还有一事。”邵勋转过身来,看着王衍,说道:“徐州之事,可定下来了?” “荀泰章自请为徐州刺史,朝议以为可,兼领督徐州诸军事。”王衍说道。 “也罢,就这样吧。”邵勋说道。 因为他的反对,祖逖没能当上徐州刺史,于是去了建邺,在司马睿幕府当了军谘祭酒。 长达一年的时间中,徐州两位主官一直空缺着。 都督倒罢了,因为徐州已经没什么兵了,但刺史却不能一直没有。 荀组选择离开洛阳朝堂,出镇徐州,应该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谈不上谁的人,算是个中立派,无论邵勋还是司马睿都能接受,朝廷任他为徐州刺史,显然是经过一番思量的。 “天下之事,尽在此间了。”邵勋说道:“匈奴未灭,朝堂当镇之以静,切勿再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发生。这几年间,河南局势在一步步好转,河阳三城筑好后,甚至可以反击河内,威胁并州。朝堂诸公皆一时英才,家小资粮尽在河南,孰轻孰重,理当知之。” 王衍忍不住看了邵勋一眼。 此人过了年才二十六岁,说话却是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说好听点,这叫胸有成竹,睥睨四方。 说难听点,这叫骤掌大权,得意忘形。 王衍又仔细回忆了一下。 此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时人对家世、天子深入骨髓的畏惧,这其实很不可思议。 即便如曹孟德那般,将天子操弄于手中,但内心深处对皇权依然是有几分敬畏的。 此人一点没有,简直不像土生土长的晋人。 他带的兵,这几年也是越来越凶悍,越来越跋扈。 王衍很清楚,军队的风气和主将的个人秉性、治军风格息息相关。 主将是什么样的人,他就会把部队带成什么样。 以小观大,可知邵勋其人矣。 王衍脸上不动声色,内心翻腾不休,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来,他过去十年间展现出的桀骜不驯、嚣张跋扈并不全是演的,他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神人天授、洛水谶谣、太白星精…… 王衍暗暗叹了口气,才二十五六岁啊。 有些时候,年纪确实是巨大的优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二章 墟市 “……伐贼剿逆,必俟乎奇略;进封超位,定允于殊勋。河阳旧地,乃北门之要冲,却卒有虚籍,守御不备……开府仪同三司、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忠良练达,文武兼资,决策于万军之中,挺身于重城之内,遂行原野之诛,终扬大国之威……可使持节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兼领北中郎将镇河阳,望能亲提义旅,直下虏城……余勋如故,仍赐食邑五千户。” 临离开洛阳之前,天使至营中传诏,为邵勋加官进爵。 送走天使后,邵勋眉头紧锁,半晌后舒了口气。 还好,天子算是有分寸,没让他都督好几州军事。 老子现在不想升官,整天乱来。 都督司州诸军事的职务,只有司马越领过,这是把我当司马越看待啊。 收起诏书后,邵勋沉吟了会。 朝廷并没有明令他治何处,那就继续许昌好了。 司州现在就只有河南、上洛、荥阳三郡在朝廷手里了,弘农就只宜阳一县。 考虑到今后注定要在弘农、河阳等地与匈奴大战,那么以位于颍川的许昌为治所是合适的。 现在他是正儿八经的河洛大军阀,拥常备军一万八千众、府兵近万、屯田军三万余,另有附庸兵众三四万人。 朝廷大概已经放弃打破匈奴对洛阳的包围了,一切全委任给他。 反正王弥大概也不想来打洛阳,河阳三城修筑完毕后,河内方向转危为安,衮衮诸公算是躺平摆烂了。 至于天子——这封诏书八成和他无关,定然出自台阁,用了天子大印罢了。 经历了新安之战,他现在的处境与司马越囚禁他时几无二致。看似有自由,实则已无太多人心。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每隔一段时间,“忠臣”就像韭菜一样,总能长出来一茬,虽然长势越来越不好了。但只要官员还在流动,还有外地士人进京做官,天子总能忽悠一部分人为他效力。 先这样了。 邵勋很清楚,他的根基不是朝廷大义,而是敢跟着他造反的军士以及与他深度绑定的颍川士族。 十一月十五日,他率部经伊阙关南下,抵达襄城。 …… 皑皑白雪之中,墟市又开张了。 作为银枪左营的驻地,襄城郡早就从八王之乱以及王弥入寇的底谷中走了出来。 襄城七县也是邵勋控制比较深入的地方。 银枪左营六千家的存在极大繁荣了地方经济,加上自河北、洛阳南迁过来的人口,彻查一番后,已有近一万七千户、九万余口人。 如果算上士人豪强隐匿的人口,突破十万是肯定的——其实襄城也没多少士族豪强,都被慢慢整饬得差不多了。 如此之多的人口,又有数年和平,在经历了连续两年的风调雨顺后,襄城郡的市面已恢复了相当生机。 这一日,周氏一大早就来到了墟市。 十三岁的长子和十一岁的次子昂首挺胸,跟在娘亲身后。 作为银枪军什长季收之子,俩少年在乡间的地位水涨船高,普通田舍夫家的孩子终日围在二人身边,以其为首,俨然孩子群中的大小王。 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奇怪。 银枪军是募兵,收入不错,打仗还能有战利品赏赐,家中分到的田地又都是最好的,财富慢慢就积累了起来。 半大孩子,哪个不整天叫饿?跟在大季、小季身边,时不时能分点吃食,自然跟着他们混了。 世道就是如此现实。 陈公班师的消息早就传回了襄城诸县,周氏思来想去,决定把家里的一头老羊杀了,犒劳下夫君。正好也快要过年了,剩下的羊肉还可以留到正月全家一起吃——呃,事实上银枪左营今年要留守河阳,周氏的消息显然有误。 而杀了羊,自然要补充,周氏今天就是来买羊的。 “广成驹,已生百五十日,皆能自活,不复藉乳,速来瞧瞧。”墟市之中,一满面虬髯的大汉用力叫嚷着。 大汉身后闲坐着数人,有两辆大车,车上堆着干草。 干草堆中,隐隐露出弓梢和刀柄。走过路过之人却熟视无睹,这年头出门做买卖,不带弓和刀能行?太正常了。 周氏停下了脚步,看着被栅栏围着的牲畜,开口问道:“羔羊怎么卖?” “二百钱一只。”大汉见得有生意上门,喜上眉梢,连声说道。 “能活?” “放心。”大汉拍着胸脯,大声道:“凡驹、犊,皆已长百五十日,羊羔长六十日,无需食乳,买回去随便养。” “太贵了。”周氏摇了摇头。 “这还贵?”大汉急道:“襄城公主庄上的驹犊羔羊,皆是汝南名种。看看这羔羊,生下来吃的乳就好,长得个头也大,买回去甚至可以当种羊养。” “贵了,一百五十钱,我买两只。你在别处也卖不出去,只能在洛南、襄城售卖。”周氏还价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汉犹豫了下。 他们后半夜就来了,到现在一头牲畜都没卖出去。很多人只看不买,让人心生烦躁。这妇人却要买两只,可见颇有家资。 而且,人家说得也没错。 你跑去别的地方,真不一定能卖得掉。 首先人家没钱,其次那些民户多依附坞堡、庄园,没那么多自由,很多事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大一点的庄园往往“闭门成市”,自己有各色工匠,打制各类用品,生活中大部分必需品都可以庄园内部完成交易。 实在没有的,邻近坞堡、庄园之间还可以互通有无。 这些庄园之间要么是姻亲,要么是多年验证下来可以信任的盟友,早就习惯了互帮互助。 虽说牲畜是紧俏货,哪个庄园都缺,但小本经营的他们却未必能敲开那些庄园的大门——或许襄城公主可以,但他们真的不行,也害怕被人黑吃黑。 洛南诸县、襄城七县就不一样了。 这些地方存在大量不依附任何坞堡、庄园的百姓,尤其是银枪军及府兵家庭,还比较有钱,因此给了他们贩运牟利的机会。 “一百五十钱太少了,至少一百九。”大汉说道。 周氏摇了摇头,道:“一百五。” “一百八十五,不能再少了。”大汉又道。 “一百六,不能再多了。”周氏气定神闲地还价。 同时,她的眼睛还在大牲畜身上扫来扫去。 家中耕田的犍牛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本就有点老了,还受过伤,这两年她一直琢磨着买头新的牛回来。 但上好的耕牛要三千多钱,太贵了,没必要。不如买头小牛犊子,回去请人帮着驯一驯,慢慢顶替老牛的位置。 “还要买牛?”大汉一直盯着周氏,见她往牛犊子那边看,顿时有些惊讶,道:“这牛是正月生的,已长三百日,可做种牛,却不便宜。” 腊月、正月出生的驹、犊、羔,向来被人看重——有没有科学道理不知道,反正价钱就是贵,甚至经常被人当做种马、种牛、种羊来养。 旁边路过一人,听得大汉之话,顿时笑了,道:“你这蠢汉,不识得季家娘子耶?上月有辅兵自河阳返归,捎回来数匹绢,此乃银枪军季什长斩首之酬。” 大汉一听,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太白帐下军校家眷,失敬了。” “你亦听闻太白?”路人问道。 “你这老翁,怎瞧不起人?”大汉怒道:“当年我欲投银枪军,奈何人家嫌我匪气太重,不收。不然的话,这会已是官人,何至于辛苦市羊?” 旁边还有几人,听了哈哈大笑。 “若无太白,这墟市怕是也建不起来。”有人感慨道。 “几年来,多少洛阳人跑来襄城避难?没有太白,别说洛阳人来避难了,襄城人也得南奔。” “太白怎么去了陈郡呢?为何不留在襄城?” “我儿明年十七了,看看能不能送到银枪军去。他们不要老兵,只收新人,我儿说不定能被招募进去。” “死心吧,就你家那個风都能吹倒的小子,还能进银枪军?”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周氏见到人越来越多了,有些不耐烦,道:“一百七十钱、两只,我诚心买,成不成给句话。” “一百八。”大汉为难道:“襄城公主庄上的牲畜,买来就不便宜。” 周氏坚持一百七。 二人争执一番,最后在大汉的长吁短叹中,以一百七十七钱成交。 大季、小季抱着羊羔,喜滋滋地跟在母亲身后。 路上遇到的熟人,无不向他们投以羡慕的眼神。 当了银枪军,吃喝不愁,家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着实让人羡慕。 不过,说到底还是陈公厉害。 早些年,许昌幕府也来襄城募兵,那会还是范阳王虓为都督吧?可惜最后没能回来几个,大部分人连死在哪里都不太清楚。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陈公乃神人降世,天授军略,用兵如神,跟着他打仗,自然无往不利。 司马氏宗王还是算了吧,终日把人往绝路上带,与陈公相比差得太远了。 不信?陈公能让司马家的王妃为他生儿子,范阳王却到死连个女儿都没有,胜负分矣。 冷风呼啸而至,卷起了地上的残雪。 北方的天际边,一支军队的身影若隐若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三章 汝南行(上) 北风吹了整夜。 及至清晨,庭院内外晶莹剔透,煞是美丽。 不远处传来阵阵松涛。 枝干苍劲有力,不畏严寒,傲然矗立。 风一刮,松针上的积雪飘洒而下,形成大片如梦似幻的薄雾。 邵勋起身盥洗之后,便来到了膳房,仆婢们纷纷行礼。 膳房的装修相当考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画。 画的主题是阳春出游,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画中男女十余,“秀骨清像”,人物线条用的是时人推崇的笔迹劲利、气势连贯的一笔画,可谓运笔如飞,让人物有“风动”的效果。 从意蕴表现来说,运用了夸张的绘画技巧,以更好地表现人物特点。比如男人在竹林中开怀畅饮以及放浪形骸,女人穿得花枝招展,华丽无比等等。 画的一角还有个朱印。 尺寸比一般的印鉴大,至少比邵勋的平东将军印大一号。另外,这印章居然是阳文,而不是这会常见的阴文,字廓清晰深峻,篆文华美婉约,无论是鉴文还是印章都臻于妙境。 这个襄城公主印可不简单啊。 因为材料和工艺的关系,秦汉以来惯用阴文印鉴,不怎么用阳文印鉴,原因是字迹线条不够清晰,且后者清理印底时需要用刀。每印一次,清理一次,十分麻烦。 这方襄城公主印刻得这么清晰,足见工艺水平之精湛。 “画出自宫中画师,印鉴则是我家府上工匠所作。”门口传来了襄城公主的声音。 邵勋转身一看,司马脩袆身上披了件宽大的裼(ti)衣。 衣面绘有鸟兽、日月,典雅朴素又不失庄重。 裼衣内则是裘,似乎用白狐皮制成,保暖效果极佳,又给人华贵圣洁之感。 白裘内似乎还有一袭蓝色襦裙,裙裾拖在毯子上,褶皱与花纹之繁复,直让人眼花缭乱。 整体来看,这是一个威严、庄重、成熟、美貌的高贵妇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要顶礼膜拜的感觉。 唯一破坏这种气质的,大概就是妇人日渐隆起的小腹了。 “陈公。”司马脩袆在婢女的搀扶下行了一礼。 “司马夫人。”邵勋回了一礼。 听到邵勋的称呼,司马脩袆看了他一眼。 邵勋有些不好意思,别过了视线。 他可以称呼司马脩袆为公主,因为她是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时也可以提及她的另一层身份,王敦之妻司马夫人。 司马脩袆嘴角微微翘起,又对婢女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早膳一一送了上来。 “按你喜好,遣人打制的高桌、胡床。”司马脩袆坐了下来:“不想此时却方便了我。” “公主说得是。”两人客气到有点陌生的程度,这把邵勋整得有点不会了。 借完种后,就与我保持距离了? 不过想想也是,她这么大的家业,确实没有自己也能活得悠闲自在。之前还怕人谋夺她的家产,现在似乎不怕了。 骗子! 骗我的种,还打着我的名义四处做买卖,过分了。 这個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不是魅魔,接近他的女人都各有谋算。 “此为我家庄上的‘蛙鸣稻’,熬的粥濡滑通芬,可多吃一点。”司马脩袆轻轻喝了两口粥,又拿绢帛擦了擦嘴,说道。 邵勋瞄了一眼那方绢帕,材质似乎与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啊。 呃,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公主家的,早上如厕时换的,材质上佳,不是一般豪强所能拥有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般的世家大族想要撑住场面,开销有多么大——难怪后世欧洲一些没落贵族,为了维持社交,要向商人借贷呢,维持所谓的体面可不容易啊。 公主家的厕所有干枣塞鼻,有香料去味,有美婢执盖,有人拿来新衣服供更换,就连擦屁股都是用绢,虽然是品质一般的杂绢。 不过邵勋倒也没多羡慕。 他对这些享受无感,毕竟是经历过现代便利生活的人,阈值高得很。 好日子过得,苦日子也一样过。 出征在外的时候,身上全是垢,头上全是油,脸色因为作息不规律而很差,衣服好久不换,不也一样过? 真觉得辛苦了,就来公主家住几天,调剂调剂,她还真能把孩子他爸赶走不成,虽然邵黄毛昨晚住在客房。 呃,不谈这些,粥确实很好喝,邵勋很快便喝完一大碗。 婢女又端来一碗,时机把握得刚刚好,显然之前一直在估算他喝粥的速度,而且粥不冷不热,温度也刚刚好。 面前又添了他喜欢的两样小菜,多半已经看出他更喜欢吃什么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你想到的,别人都想到了。 你没想到的,别人也替你想到了。 这腐朽的生活可真是…… 怪不得当年刘邦刚进咸阳时就绷不住了呢,直接沉迷在咸阳宫里。 吃完第二碗粥后,邵勋问道:“听闻你在汝南开牧场了?有那么多牲畜?” “不全是牧场。”听到谈正事,司马脩袆不吃了,擦了擦嘴后,又喝了碗茶汤漱口,方才说道:“汝南内史在慎阳东修了个陂塘,曰‘龙陂’。此陂可灌溉良田三千顷,其中三百顷是汝南王的,被我要了过来种粟麦。龙陂之外,有广野大泽,亦是汝南王的,拿来养驴骡。” “驴行所售之驴,都是谁的?” “从汝南士民那里收来的。” 邵勋点了点头,道:“牝马不许卖,骡子亦不许卖。” 司马脩袆闻言,捂嘴轻笑,随后又抚了抚小腹,道:“贩运一头驴,其利不过绢两匹,骡亦只三匹。你若想要,便不卖了。” 邵勋有些不太好意思。 骡子是大牲口,而且是马的廉价平替版本,价格并不便宜。 人家只是借了伱的势做买卖,你却想要人家倾家荡产,确实过分了。 之前邵勋派了原银枪军第八幢幢主蒋恪南下,随后又给他分了二十多名新毕业的学生军官,乘骡教战。 他们那支部队,五百多人有两百头骡子,都是襄城公主置办的,开销其实很大。 “此番在遮马堤大营缴获了一些粗笨物事,不好估值。过些时日,我遣人送来,你看着处置吧。”邵勋说道。 司马脩袆点了点头,没怎么在意。 “我再行文诸郡,调拨一批钱帛过去,你遣人接收吧。”邵勋又道。 司马脩袆这才正色起来。 “调拨”其实就是摊派的意思。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穷,手头没几个钱,但他能向世家大族摊派钱粮,人家还不好不给。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可一点都不穷。 自己让家臣仆役经营驴行,贩卖牲畜。 男人则亲自经营银枪军,贩卖安全。 谁赚得更多,显而易见。 “有钱帛就够了。”司马脩袆说道:“有些地方没怎么打仗,还是愿意收钱帛的。我找人再搜罗些牝马、驴子回来。” “现在有多少了?”邵勋问道。 “牝马百余匹吧,驴六七百头,骡五百余。”司马脩袆回道。 “广成泽亦只有四千匹马,其中牝马不过数百,你这确实不少了。”邵勋感慨道:“龙陂那边应不错吧?” “其地凉爽,又水草丰美,确实不错。”司马脩袆说道:“牛马驴得两番,羊得四倍,明年过年前,应能繁衍出数百头驴骡。” 老实说,邵勋有些失望。 此番他让吴前、韦辅二人去秦州买马,特意嘱咐多买母马,公马少少买一批就行了。 母马才是扩大种群的关键,无论是马来搞,还是驴来日,都能产下崽子。 要北伐刘汉,没有机动能力不是搞笑么?难道还能一座城、一座城地筑到人家门口去——呃,好像北宋干过这事,刘裕自徐州下船后,也三十里筑一城维持粮道。 但怎么说呢,即便邵勋的部队以步兵为主,也不能一点骑兵没有。 前次遮马堤之战,他在硖石津渡河之后,就遣骑兵开路,迅速击破骚扰的匈奴轻骑,步兵主力得以维持日行三四十里的速度。 如果没这股骑兵,匈奴使尽各种办法袭扰,极端情况下能让你一天就走五六里,快的话也就十余里,非常被动。等赶到目的地,情况可能已经起了变化,这就是机动能力不足带来的问题。 即便到了21世纪,军队的机动能力依然是非常重要的指标。 在这项指标上,匈奴大优,他差点得零分。 “明日我便去汝南,或会往慎阳一行。”邵勋说道:“你……” 司马脩袆连忙摇了摇头,道:“我遣家令随你去。” 她已怀孕五个月,肯定不愿意再舟车劳顿,动了胎气。 这个年纪才有了孩子,无论怎么宝贝都不为过,余生可就靠这个孩儿陪着呢。 “那就这样吧,我自去即可。”邵勋点了点头,说道:“你——司马夫人还是安心养胎吧。” 司马脩袆又悄悄笑了。 男人有时候也挺孩子气的,这次是不是把两人关系过于划得泾渭分明了? 邵家那个后宅,她是不可能去的。 自由自在当个家资丰厚的公主多好,难不成还把家产献给庾文君那小娘子?做梦。 若非要和他继续保持联系,她连驴行都不愿办。 这男人有时候很精明,有时候又蠢得可怕,呵呵。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四章 汝南行(下) 对着木棂的窗口,周馥向外看着,阴沉的目光和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了一点他内心的阴翳。 自被司马睿击败后,他就奔回了安成。 没有任何人找他麻烦,仿佛司马睿也知道点到即止,并未穷追猛打,毕竟安成周氏在幕府中效力的人可不少。 但周馥也不愿意再做官了。 心灰意冷之下,只想在家乡安养,了此残生。 不过,有些人的性格注定了他的命运。即便在家归隐,周馥依然忧心国事,千方百计打听洛阳的局势。 在一一了解之后,他长叹一声,私下里哀叹大晋国祚将终。 这样的认知让他极为愤懑,继而产生一种无能为力之感,身体愈发不好了。 楼下传来一阵大笑声。 周馥更加烦闷,离开窗前,来到了书架旁。 今日有许昌幕府长史裴康来访,借走了一大堆书籍。 不,应该是安成周氏几乎把所有藏书都献出去了——当然是抄录版本,但依然花费极大。 周馥信手拿起一卷竹简:《尚书杂记》。 此为后汉汝阳周氏之周防所撰,世代传习《古文尚书》,研究极深。 《尚书杂记》共三十二篇,约四十万字,安成周氏抄录了一份,存在府中。 说实话,这种书出了汝南都不一定好找,颍川士族都不一定有。纵有,亦是残缺的。 轻轻放下这卷简后,他又拿起其他书—— 汝阳袁京精研《孟氏易》,著有《难记》三十万言。 汝阳袁汤所撰《陈留耆旧传》。 召陵许慎所撰《五经异议》、《说文解字》十四篇。 召陵许峻精通《易经》,著有《易新林》等六本书。 南顿应奉著有《汉书后序》、《汉语》、《汉事》。 应劭所撰之《律本章句》、《汉官礼仪故事》、《状人记》、《风俗通义》等。 …… 一本本、一册册他都看过去了。 看完后,又轻轻抚摸,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将这些藏书交出去一份,可想而知有多么不舍。 他更不清楚邵勋一个武夫派人来抄录书籍是何意。 每个月都有数十名未及弱冠之龄的武学生过来,拿着宝贵的白纸、黄纸抄录,还互相校验,看起来非常认真。 周馥不喜欢自家视若珍宝的书籍传播出去。 他年少成名之后,就辗转诸王府,为人争抢,反复出任文学一职。 此职主要为宗王讲授经史、典故,写写文章,而写文章时又要用典,不然就写得不够出色,故非博览群书之人不能充任。 文学又是宗王近臣,可想而知能获得多大的利益。 在王府文学这个职务上,能和他竞争的人着实不多,奥妙便在于他家藏书极其丰富。 这些东西,能轻易外传?莫要玩笑! 但他好像也无力阻止。 周家不是他一個人说了算,很多人迫于压力,默认了这件事,那就没办法了。 “哈哈,陈公这仗打得痛快,让匈奴闻风丧胆,壮哉!当满饮此杯。”楼下又传来了声音,伴随着略显讨好的笑声。 “今岁除兖州外,司、豫二州多有种冬小麦者。何也?匈奴丧胆,无力南侵,故有此幸事。”一个苍老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 很明显,这是裴康了。他说完后,还有几声附和,那是裴康带来的随员,其中包括阳翟令周谟。 唉!周馥又叹了口气。 他知道,从侄的前程被他耽误了,一直在阳翟令上兜兜转转,未能升迁,原因在于当初他扬言要派精兵三万北上洛阳,迎天子迁都寿春。 “冬小麦实乃德政。” “确实德政,惜乎农人愚昧,愿意这么做的人不多。” “其实比以前多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灾,若无冬小麦,河南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汝南二十余万百姓感谢陈公的大恩大德。” “为此德政,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宴间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周馥懒得再听了,坐回了案几后,打算给伯仁写封信。 荆州都督山简已经病逝,刺史王澄因为难以平定蔓延到荆州的杜弢之乱,惊慌失措之下,也不找王夷甫商量,竟然辞官不做了。 朝廷以前中护军荀崧——对,就是那个在新安大败的荀景猷——为都督,周顗周伯仁为刺史。 伯仁是琅琊王的人。 周馥与琅琊王仇怨不小,不欲助他,但他对伯仁再进一步颇为期待。毕竟,如今的安成周氏,急需一个台面上的顶梁柱来为家族遮风挡雨,伯仁最适合不过了。 只是这信写什么呢?周馥思虑良久,方才落笔。 他先写了一下家中的情况,随后聊了聊最近听到的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是晋阳被拓跋猗卢夺回了。 这人确实可以,派儿子拓跋六修为先锋,众至数万。自领二十万众继之,可谓倾巢而出。 这个数字有点夸张。拓跋鲜卑没什么步兵,几乎全是骑兵,二十几万骑纯唬人呢,但总数应不下五万。 草原上的胡人是真的茫茫多。 刘琨带着在常山招募的兵马,外加收拢溃兵,共数千人为向导,随军攻打晋阳。 匈奴人遇到了当初晋人同样的困境:无粮,难以坚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于是野战,大败。 随后驱晋阳百姓撤退,这无疑是个昏招,很快被拓跋猗卢追上,再败。 并州刺史刘丰就擒,河内王刘粲奔回,前后损失胡晋兵马八千余。 刘琨收复晋阳后,情况更加危急,因为他入手的是一座空城,被迫徙屯晋阳北面的阳曲——拓跋鲜卑追上匈奴人后,救回了很多晋阳百姓,但显然不可能还给刘琨,而是作为酬劳带走了。 拓跋猗卢还留了一点兵助刘琨守御,又送牛马羊各千余头、资粮百车,然后回返。 他没有继续进兵匈奴腹地,因为粮草不济,同时在与匈奴骑兵的拼杀中,自身也伤亡不小,无力再战,于是撤回去了。 但不管怎样,收复晋阳总是好事,就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第二件事是关中的。 高举报父仇大旗的卢水胡继任首领彭天护攻打长安,双方阵列于野,贾疋大败,被杀。 刘汉任彭天护为梁州刺史,这也是他父亲曾经的职位。 梁综、梁肃、索綝等人见死不救,但攻打冯翊。 至于长安,没人有兴趣了。 和晋阳一样,当初刘曜撤退时早就带着八万长安士女回了平阳,城内无人又无钱,彭天护大失所望,直接回家了。 第三件事与王浚有关。 去岁与拓跋鲜卑连战两场,不但自己大败,还坑掉了两个女婿不少兵马。今岁再攻石勒,为留守兵马击退。 这件事没什么好多说的。 写到这里时,周馥想起了邵勋。 段部鲜卑势衰的祸根,就源自这个人。他们在草原上还要面临拓跋鲜卑、慕容鲜卑的东西夹击,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段部鲜卑一旦衰亡,王浚压根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说起邵勋,周馥还想起一事,于是又写了下去。 邵勋自襄城南下至西平,召汝南十余大姓选送铁匠百人,恢复一度被毁灭的冶铁城…… ****** “铁器者,农夫之死士也,死士用则仇雠灭,仇雠灭则田野辟,田野辟则五谷熟……”西平县郊野的冶铁城外,邵勋手握刚制好的镰刀,笑道:“农人有此物,则五谷辟易,粟麦满仓。” 工匠们听了,凑趣着笑了几声。 邵勋走进了已经倾颓了半边的冶铁城。 西平县草草收拾了一番,将废墟清理了下,如今稍稍有点模样了。 邵勋一边走一边看。 废墟之下,清理出来的东西列在一旁空地上。 矛、刀、削、镞、斧、剑甚至是铁炉、棺钉、灯具,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他看了十分感慨。 治下至今只有两个还算成规模的铁器制造基地,一个是位于广成泽南缘的汝阳聚,至今有数百铁匠及学徒。 另外一个则是许昌,但说实话规模还不如邵勋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汝阳聚集,因为这里的工匠曾被王弥一锅端,后来稍稍恢复了一点,但时日尚短,不见起色。 另外,南阳那边有个规模不小的冶铁工坊,但在梁芬出镇宛城后,已经很难搞到武器了。 这便是邵勋离不开朝廷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次王衍送了不少工匠过来,其中就有铁匠,全部安置在许昌。 这次视察西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将此地的冶铁工坊重建。 西平有铁山,这是其他地方难以比拟的优势。 这个铁山在战国时期就存在了,后来历经秦汉、两晋南北朝、隋唐,一直到中唐时期才彻底消亡——一是因为战火,二是因为铁料也不太好采了。 不过到了21世纪,因为开采技术的进步,舞阳铁矿再度焕发生机,国家还成立了钢铁厂,可见此地的资源禀赋。 从今往后,他要把西平打造成治下规模最大的冶铁基地,至少是基地之一。 而首要任务,其实就是薅世家和朝廷的羊毛,想办法弄来更多的铁匠,然后让他们带徒弟,扩大生产规模。 不光要冶炼制造兵器,农具亦不可或缺。 “房主簿为公主所称,精于庶务,尤擅冶炼,不知可能为我将此地拾掇出来?”邵勋指着长满荒草的冶铁城,问道。 冶铁城所在的地方名“酒店”。 原本是战国时韩国的冶铁城,因官员、工匠闲时喝酒取乐,故名酒店。 唐宪宗元和年间,淮西逆藩被平定,朝廷将冶铁城毁掉,以绝后患。 “房主簿”名房阳,曾是河间王司马颙的主簿。颙败,房阳经人介绍,入襄城公主府为吏,主要负责管理庄园内的铁匠,水平颇高。 至于房氏家族,则有清河、济南、河南三支,乃小姓低等士族。房阳是清河人,三支房氏家族大部分人都已经南渡江东,留下来的人不多,房阳算是一个。 邵勋不会完全信任他。 事实上冶铁城将由参军庾亮总管,另从汝阳聚抽调官吏,梁县武学也会派一批学生过来充当基层管理人员,慢慢将这个大型冶铁基地运转起来。 “明公有命,自当从之。”房阳躬身一礼,应道。 “你就在许昌幕府挂个职吧。”邵勋说道:“开过年后,我会酌情发遣一批屯丁过来,于西平县置屯田军,种地放牧,全力供给粮肉。酒店冶铁城事关大业,不得轻忽。但若干得好,异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房阳听了心中一热。 清河房氏的地位并不高,若非司马颙曾为河间王,镇邺城,他也不可能有机会进入颙府,至邺城为官,进而再跟着河间王出镇关中。 说起来,他们家与东海糜氏非常类似。 糜晃糜子恢若不是东海人,以他的家门,进入东海王府的机会并不大,更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十年内接连晋两品门第,俨然成为东海第二豪门了。 糜氏能如此,房氏亦可,只要跟对了人。 “好好干。”邵勋拍了拍房阳的肩膀,笑道。 如何摆脱对朝廷的依赖?种田、练兵缺一不可。 这些事总要去做的。 遮马堤之战后,他的威望到了新的高度,议价能力进一步增强。 与此同时,河南局势也愈发安稳,可以适当减少一些用于战争的资源了。 酒店冶铁城只是未来几年的“大项目”之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关于章节顺序的事情 其实是我忘了设置前一章的定时更新。 与审核无关,大家可以看更新时间。假设我8点发,被审核了,9点审完发出来,更新时间还是8点。 之前有一章顺序反了也是如此。 上一本是写完就发,没这个烦恼。 这本是早上两章一起更,就有可能出问题。 已经和编辑时候了,但不巧,调换章节顺序没法手机操作,编辑出门了,得等她回来。 《晋末长剑》关于章节顺序的事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政绩 “噼啪!”鱼儿被甩在雪地上,跳动不休。 正在挖河的百姓看了,尽皆惊叹:好大一条鱼! “鲂鱼,广而薄脆,甜而少肉,细鳞,鱼之美也。”有人摇头晃脑念了一段。 众皆大笑,沦落到和他们一起挖河的地步了,就收起那副读书人的架子吧。 读书人也不和他们多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继续说道:“昔年游历河南,方知洛鲤伊鲂,价比牛羊,这是好东西啊。”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欢笑。 鱼有什么好吃的?远不如牛羊肉顶饿啊,这人真是读书读傻了。 “莫要喧哗。”不远处传来了洪亮的嗓门。 众人立刻噤声,站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奋力清淤,用力疏浚,慢慢改造着陂池。 这里是南顿,原汝南属县,现南顿郡治。 该郡虽然只有四个县,但人口非常之多,主要来源是河北移民,就是当初乐谟从顿丘带回来的河北诸郡百姓,永嘉四年(310)秋收时抵达,至今已两年有余。 他们的到来,说难听点,几乎让南顿“换种”了,人口激增到约两万户、八万口。 永嘉五年,南顿、汝阳、上蔡、平舆四县百姓种了一季粟。虽说利用的是八王之乱、李洪之乱后撂荒的熟地,但收成依然不怎么样,勉强够他们啖食,还吃不饱。 今年,四县百姓又种了一季粟,收成明显提高,日子好过了许多。 秋收后,部分人种植了冬小麦,部分人种了芜菁,生活日益走上正轨。 太守魏浚一直秉持着刺史卢志以及幕府的意志,趁着大乱后的大治机会,清理户口,劝课农桑,将南顿四县粗粗改造了一番。 明年如果获得丰收,则民心彻底稳固下来,南顿四县也将变成陈郡第二。 南顿东南方向的新蔡国与之类似,内史乐谟首先清理了新蔡王的土地、庄客,然后接纳了庾琛从汲郡带回来了数千家百姓,再吸纳了少量河内、关西及兖州流民,目前有约一万户、四五万人。 邵勋早年定下大政方针时,就以陈郡为重点经营方向,南顿、新蔡二郡国紧随其后,是第二批重点经营的地区。 如今南顿走上了正轨,新蔡稍慢一些,但再过两年,一样可以稳定下来。 陈、南顿、新蔡三郡国十三县,拥有大量以营、队为单位的移民,拥有大量屯田军,他们是独属于官府的百姓,不受士族豪强控制,是邵勋可以调用的力量,无需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说白了,这才是一个军阀最稳固的根基。 世家大族、坞堡帅、庄园主们支持你,出钱出粮,固然可以让一个军阀瞬间起势,但当他们撤资时,你跌落得会很惨,因为你没有直属于自己的税基:自耕农。 两条腿走路,永远都不会错。 繁忙的挖河工作一直持续到晌午才停止。 役徒们纷纷排队领取饭食。 陈公仁德,发役还提供饭食,真的很不错了,虽然不是每次都管饭。 而且,这些陂池对他们也有好处,利于灌溉农田,提高亩收,干活的积极性是不缺的。 众人吃饭间,太守魏浚也来到了治河工地。 他不是一個人来的,还带了郡中官员及南顿县令,此时以他为首,簇拥在幕府参军庾亮身后。 幕府是一个偏重于军事的机构,职官也带有浓重的军事色彩。 作为参军,庾亮分管仓曹、户曹、贼曹三大块,与郡县官员有直接的业务联系。 理论上来说,他确实不能直接管地方治理,那是州郡县三级官员的职权,但在实际操作中,他会到地方上清点户口、会下令郡县官员缉捕盗贼、会监察诉讼、会监督仓库——甚至于,像南顿仓之类的大型粮库都由他直管,地方上只是协助而已。 久而久之,幕府官员渐渐凌驾于地方官员之上,将其变为从属,故南顿太守魏浚非常配合,有问必答。 “我闻自汉以来,汝南有九十余陂,南顿有几个?”庾亮意气风发地走在河堤上,开口问道。 “现止存一。”魏浚答道:“此陂名‘西戍’,前汉年间便有了,曹魏续修,国朝多有忽视,今又重修,可灌田二千七百余顷。” “葛陂在何处?” “新蔡、平舆之间。” 葛陂前汉年间就有了,“陂方数十里”,算是一个比较大的人工水库了。 因为比较重要,两汉、魏晋时时修缮,至今仍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历史上的石勒曾在葛陂吃了大亏,军士病死者极众,后不得不返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而来的时候,豫州坞堡还接济粮草呢,但听闻他们在寿春以北被纪瞻所率领的江东水师击败后,突然就翻脸了,坚壁清野,不给粮草,令石勒的九万步骑损失大半,北归途中“人相食”,最终成功回到河北的不过二三万人,比本时空石勒的实力还要差劲许多。 邵勋占住豫州,没让石勒打穿河南,饮马长江,对他倒还是好事了,至少他不用让自己的主力部队被疫病消灭一半,回师途中再损失剩下的一半。 “汝南、新蔡、南顿九十陂,陈公别的没提,但提了葛陂。”庾亮瞟了魏浚一眼,道:“府君当知其重。” “仆知矣。”魏浚心中一凛,暗暗记下了葛陂的名字。 因为地处新蔡、平舆交界处,比较复杂,同时这个陂池还能勉强使用,他就没管。现在看来,还得和新蔡内史乐谟商量商量,明年春播前征发役徒修缮一下。 庾亮看着魏浚毕恭毕敬的态度,心中舒爽。 一朝权在握,便把令来行,这感觉真是美妙。 不过,到底被邵勋操练了许久,他现在的庶务经验比较丰富,又问道:“治水耗役甚大,粮食可够?” “不太够。”魏浚实话实说。 治水和打仗一样,消耗很大,区别就是水利工程修缮完毕后,能把下田、中田变成上田,乃至开辟出更多的耕地,提高总的粮食产量,打仗却不一定有这么多好处。 南顿安稳了两年,官府、民间总算有一定的积蓄了,故可大肆征发役徒,修缮陂池。但这种积蓄又不是无限的,总体而言还是得量力而行。 “先把西戍陂和葛陂修好。”庾亮不满地看了眼魏浚,说道:“若这也不行,我自禀报陈公,请他定夺。” 魏浚听了心下恼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应了声是。 按理来说,他是走了杨宝的路子,得以面见陈公,一番考验之后,出任南顿太守。 他其实是陈公的人。 但怎么说呢,庾亮能得罪吗?必然不能啊! 别的不谈,庾夫人的枕头风一吹,多大的功劳都没了,该低头还是得低头。 再者,疏浚河道、修缮陂池是陈公定下的大计。 庾亮又是管仓曹的参军,拿着鸡毛当令箭,巡视诸郡国,他说什么,还真没法反对。 尔母婢,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管了。 到时候民怨沸腾乃至闹出民变,可别全栽在我头上。 庾元规急躁操切、好大喜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呵呵。 庾亮自然不知道魏浚心中的想法,他继续沿着河堤行走,脑海中想着陈公交办下来的事情。 就当前而言,治水工程多位于陈郡、南顿、新蔡、汝南四地。 前三者好理解,汝南就耐人寻味了。 基本可以判断出,陈公最关心、最信任的还是豫州西半部分。 汝南国被襄城、颍川、南顿、新蔡半包围着,若不掌握在手中,实在碍眼。 偏偏汝南自汉以来就十分富庶,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汉时汝南郡很大,有三十七县之多,和如今只有十一县的汝南国不是一个概念。 期思陂、青陂、鸿隙陂、葛陂、鲷阳陂、石塘陂等,林林总总数十陂池,少的灌溉三百顷,多的可灌溉三万顷(鲷阳陂)良田——汝水两岸最密集,有37处陂池。 自汉以来,汝南甚至引淮水灌溉农田,河湖纵横,多蓄池水,几可比江南水乡。 位于今汝阴境内的富陂县(已废),“多陂塘以溉稻,故曰富陂县也”。 两汉年间,汝南境内的稻田非常密集。 庾亮翻阅典籍,得知汝南南部曾“三月种粳稻,四月种秫稻”,比起粟麦的亩收,“高田五倍,下田十倍”——此固有所夸张,但水稻产量高于小麦,更高于粟米,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可惜汉末以来战乱,百又余年矣。 曹魏以及国朝虽然多番努力,修缮陂池,但地方上的灌渠系统依然不可避免地衰败了下去,以至于曾经大名鼎鼎的富陂县(比喻该县水库多)都废弃了。 以许昌幕府现在的实力,当然不可能恢复汉时的陂池灌渠系统,甚至连本朝太康年间的水平都无法达到,但只要修缮一点,利用一点,粮食产量就会节节增高。 永嘉三年、四年那会连续灾害,没条件。五年处于恢复期,六年恢复了不少,却可以动手做这件事了。 庾亮敏锐地感觉到其中巨大的机会,故主动请缨,把这事当做未来五年、十年的主要工作来抓。但在看到地方郡县慢吞吞的动作后,还是有些着急,故出言威胁、催促。 他要政绩,自然要苦一苦地方上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六章 会玩 庾亮巡视南顿、新蔡、汝南的同时,邵勋则抵达了陈县,时已十二月初。 银枪军右营原地解散,军士各回各家。 他们的家就安在陈郡——左营六千人安家于襄城,右营十幢兵则在陈郡。 至于新招募的21-24幢兵,则统一迁至梁国诸县安置。 十二月初八,腊日。 睢阳渠东岸的空旷草场上,邵勋又带着亲兵、义从骑兵开始射猎,加深感情。 这是传统了。 将近四百亲兵、两千义从军士策马奔腾,欢声笑语不断。 “嗖!”箭矢飞出,挟千钧之势射中了一只奔跑中的野猪。 野猪大怒,转过身来,直朝邵勋冲锋。 亲兵们尽皆失色,邵勋则哈哈大笑。 “我来!”刘灵提着一把巨斧,冲到野猪侧面,奋力斩下。 野猪发出痛苦的嚎叫,四蹄一软,歪倒在地。 亲兵们一拥而上,挥舞刀剑,将已处于“弥留之际”的野猪砍得惨不忍睹。 刘灵撇了撇嘴,不屑于补刀。 吃了我一斧,什么样的野猪还能活? “赏金刚奴绢十匹。”穿着一身蓝袍的邵勋吩咐道。 刘灵的高手风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快步上前,拜倒于地,大声道:“谢明公赏赐。” 邵勋又大笑。 天下英雄受吾驱使,美哉! 血肉模糊的野猪被抬下去后,射猎继续。 “嗖!”又一箭射出。 骑士们纷纷前出,你争我夺,将一只已经蹬腿的野兔献了上来。 “赏你了!”邵勋收起角弓,马鞭一挥,笑道。 抢到野兔的义从军骑士听不懂他的话,愣愣地站在那里。 亲兵们纷纷呵斥。 邵勋止住了,翻身下马,走到此人面前,问道:“匈奴人?” 义从骑士还是听得懂“匈奴”二字的,傻傻点了点头。 邵勋拿马鞭转了一圈,指了指方才呵斥他的亲兵,道:“既入吾帐下,便是袍泽,何斥喝耶?” 说完,拍了拍手。 蔡承会意,取来一匹绢。 邵勋不满,皱眉道:“此人骑术精湛,抢在尔等之前取得猎物,一匹杂绢如何能打发了?” 蔡承又拿来一匹锦缎。 邵勋满意地接过,将骑士拉起,又把锦缎披在他身上,道:“到我军中,只要有本事、有战功,便有赏赐。” 有军官走了过来,用胡语翻译了一通。 骑士一听,感激涕零,又要拜倒于地。 邵勋拉住了,对着众人说道:“吾平生只好美人和勇士。只要有勇力,敢拼杀,见我无须下跪。尔等亦要谨记,不可折辱壮士。”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拉着匈奴骑士的手,道:“天色将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明日操练分进合击之术。” 篝火很快点燃。 入夜之后,陈郡、陈县官员亦至,一同吃肉饮宴。 酒过三巡之后,场中愈发热闹起来。 一些壮勇之辈开始比赛角力,胜者由邵勋亲自颁发赏赐,顿时将气氛推向高潮——呃,这项比赛不许刘灵参加,他已经提前拿到一枚玉佩作为奖品了。 数十步外的林间小院内,王澄扒着墙头,看了许久。 他从荆州辞官后,就直接跑来了陈县,因为他听说王玄等三位晚辈在此。没想到王玄提前走了,只有景风、惠风二人还留在这边闲住。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 王澄迅速低下头,免得被人看见。但片刻之后,他又抬起了头,瞪大眼睛。 侄女王景风悄悄出了门,竟然与陈公邵勋在墙下私会。 尔母婢!你为什么抱阿鱼?阿鱼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还记得我!”墙根下传来侄女幽怨的声音。 “知道你喜欢吃鱼,方才特意钩了一条上来,煨好汤了。”这是邵勋的声音。 “很香啊……”王景风已经把不快忘到了脑后,有些惊喜地说道。 “一会趁热吃了。” “我现在就要吃。” “现在不行。” “为何?” 随后便是女人娇嗔的声音传来。 王澄悄悄探出头,发现侄女整个人被邵勋抱在怀中。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邵勋搂着侄女纤腰的手逐渐下移,在臀上轻轻揉捏着。 侄女只哼哼了两声,就没别的表示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澄目瞪口呆。 往日春游,有登徒子不过口花花几句,就差点被侄女打。邵勋的手到现在还放在侄女的臀上,侄女就只是脸红,连骂都没骂,更别说打了。 这…… 咦? 王澄分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借着墙边的火光望过去。 陈公身上的那件蓝袍好眼熟啊!那不是处仲最喜欢的衣服么?怎么穿到陈公身上了?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每一种都只会让他——更加目瞪口呆!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梯子,默默走回房间。 王惠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写画画。 王澄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没说,最终只道:“陈公自广成泽而来?” 王惠风嗯了一声,继续提笔写字。 “就知道看书写字。”王澄无奈道。 王惠风又嗯了一声,还在写字。 “邵勋有没有——对伱做什么?”片刻之后,王澄忍不住问道。 “叔叔还请慎言。”王惠风抬起头,皱眉道。 王澄一窒。 明明是晚辈,他却从惠风的眼中看到了责备、不悦等情绪。 见了鬼了!王澄暗恼,这侄女太过正经,竟然让他这个叔叔感到不自在。 “你在写什么?”为了化解尴尬,他转移话题道。 王惠风停下了笔,解释道:“昨日陈公前来拜会,请我算一算若给百姓授田,需几亩园宅地、几亩桑麻田、几亩粮田。” 王澄疑惑地看了侄女一眼。 他不信邵勋的目的如此单纯,而是别有所图,于是问道:“果真?” 王惠风的脸上露出佩服的表情,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字,说道:“陈公谈了很多。他说应给百姓田三十亩,其中二十亩种粟麦,两年三熟,十亩种桑麻,缫丝织布。另给五亩宅院,供百姓起屋,亦可遍植竹木、果树,或辟为菜畦。” “如果是下田,则倍给之,或用林草之地充抵。” “陈公还提了桑下种麦之法。”王惠风抽出一张纸,递给王澄。 王澄拿起一看,最上面是一句诗:桑下种粟麦,四时供父娘。 笔迹似乎不是侄女的,难道是邵勋写的?他们已经亲密到这种程度了?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侄女,欲言又止。 王惠风聪慧无比,只坦然看着叔叔,不想解释什么。 王澄低下头,继续看着。 看完后,嗤笑一声,道:“桑下种豆,我亦在别处见过,不稀奇。” 王惠风点了点头,道:“陈公说天下之事,难在推而广之。桑下种麦之法,确实已有,然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若能尽推之,则百姓大获其利。” 桑下套种农作物首见于南北朝时期,当时种的是绿豆、小豆。 到了中晚唐,不但商业大繁荣,农业技术也得到了长足进步,各藩镇农民们开始在桑下套种粟麦,并且进一步完善了套种理论,连合适的桑树、农作物密度都有经验了——“太寡则乏于帛,太多则暴于田。” 就极端情况来说,如果田地足够多,完全可以在农田中遍植桑树,每亩地最多可种四五十株,以牺牲粮食产量为代价获得更多的绢帛。 但一般不这么极端,大部分农田还是拿来种粮食,部分田地种桑树,桑下还可套种部分农作物,以进一步提高产量。 这项技术如果能在整個河南推广,那么百姓将收入大增,日子也会更好。 “邵勋他不是好人……”王澄低声说了一句。 王惠风有些讶然,不置可否。 事实上,她对邵勋印象很不错。 这两天他们谈了很多。 邵勋想了很多让百姓提高粮食、桑麻产量的办法,她很感兴趣。 邵勋又提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农户家庭生活状况:五亩宅园,其中一亩起屋,四亩种果蔬、枣榆;三十亩田,二十亩种粟麦,两年三熟,十亩种桑,桑下种豆子;另有公地若干,供百姓割草、放牧,养牛羊猪之类的牲畜。 王惠风听得入迷了,于是当邵勋央求她帮忙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只不过这些事她懒得对家人说,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对陈公有好感。 但话又说回来了,陈公心怀天下,爱惜百姓,又胸有韬略,能提出良策,还会打仗,善抚士卒,真是世间奇男子。 王惠风很欣赏他——只是欣赏而已。 见得侄女脸上表情,王澄直欲抓狂。 邵勋可真有本事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二侄女这种人是比较正直、传统的,而且外柔内刚,你若与她谈风花雪月,那屁用没有,只会让她厌恶。 但若谈天下、百姓,那就危险了。 尔母婢,这厮怎么这么会玩! “总之你以后少和他说话,他真不是好人。”王澄想起了邵勋身上的袍服,咬牙切齿道。 王惠风笑了笑。两个人有共同志趣而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懒得多说。 王澄见侄女这态度,心下哀叹,恰好瘾头上来,起身离开服散去了,不再理这些糟心事。 王惠风低下头,又抽出一张纸,定定看着:“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衣食既有余,时时会亲友……” 这就是他理想中的百姓田园生活啊。 好像很难做到,但他一直努力在做。 这才是大丈夫。 她提笔下了“邵勋”二字,笔法不拘一格,自然内敛,昭示了写字之人的心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七章 商路 腊日过后,衙门又正经上了几天直,随后便进入摸鱼状态。 许昌幕府右司马羊忱干脆告假回到了陈县,一休四十余天,年后再上直。 回到他在陈县新置的宅院后,敏锐地感觉到有些不对:有客人来过,而且住了不止一天。 他懒得再问仆婢了。 这宅子他一年也来不了几天,大部分时候借给在此学习书法的惠皇后羊氏居住。 有些事,难得糊涂。 “伯父。”听到仆人禀报后,羊献容出门相迎。 “拜见惠皇后。”羊忱作势行礼。 “伯父!”羊献容嗔了一下。 羊忱动作做到一半,顺势起身,捋了捋胡须,道:“侄女近日可好?唉,正旦将至,幕府一堆事,回来得晚了。” 说这话时,观察了一下侄女。 侄女明显修饰过妆容才出门,但脸上依然有着尚未褪去的潮红,这让他一惊,陈——那人不会还在吧? 不过没看到他的亲兵,应该已经走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太痛快,你俩差不多得了!白日那啥,过分了啊。 “伯父说得甚话?”羊献容捂嘴轻笑,显然心情极好。 “这些是……”羊忱指了指堆在院中的大批货物,问道。 “妾遣人收来的药材。”羊献容说道:“开过年后就遣人售往江东。” “怎么售卖过去?”羊忱问道。 “借返程之漕船。” “还是得有自己的船。”羊忱摇了摇头,说道:“漕运早晚会停,不能倚之长久。” “伯父说得是。”羊献容说道。 “江东找好人了?”羊忱又问道。 羊献容点了点头。 羊氏是大族,虽然在南渡之事上犹犹豫豫,但到现在,已经有部分子弟南渡了,其中两人已爬上太守之位。 关系网是存在的,而且能量不小。 这还只是羊氏子弟,与羊氏有姻亲联系的就更多了。 因安置流民有功,即将出任汝阴太守的羊鉴羊景期就是王敦的舅舅,关系铁得不能再铁。 世家大族编织起来的这张网,密不透风,即便邵勋从十年前就苦思良策,并且慢慢积蓄实力,到现在他实控的不过三四郡罢了,超过二十个郡掌握在士族手里。 就像高欢身体不舒服,也要抱病陪柔然公主一样,邵黄毛有什么资格不哄这些女人? 世家大族的天下,你还想抛开他们另起炉灶?真这样做,大概率起不来,即便起来了,也比对手慢很多,最终只有败亡一条路,这就是时代特征,无可回避。 “都有哪些药材?”羊忱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廊下,看着那些即将收入库中的货物。 第一眼入目的是秦椒。 蜀椒出武都,秦椒出天水,其实就是关中花椒,此时已引种至关东地区,以河南郡所产为上佳,这批秦椒就来自处于战争前线的河南、弘农二郡,数量较少。 第二大类是柏子仁,同样产自河南、弘农二郡的山中,广成泽一带亦大面积产出。 此为药材,素以北地所出为上佳,在江东、荆州卖得上价钱。 此外还有枸杞、黄精、桑白皮、桔梗、玄参、丹参、麻黄、半夏等数十种。 要么是江南没有的药材。 要么是江南有,但品质上以北地所产为佳者。 如此挑选,真的有心了。 世家大族喜欢“闭门成市”,和他们做买卖非常不容易。要想让他们掏钱,就只能是这类南方急需的东西了。 回程时再带点南方货物到河南一卖,赚两趟。 “长秋有心了。”羊忱赞道。 这个侄女是真有钱,当年孙秀的家产有相当一部分落到了她手里,如此经营有年,按理来说已经富可敌国,但现实情况好像不太对,很多钱被她花掉了。 不过也没关系了。 如今买卖开张,总能赚回来。 这项买卖,陈公做不得,因为琅琊王及王敦、王导兄弟很可能不给面子,但羊氏却可勉强做得。如果有景期参与其中,王敦还不至于不给舅舅面子。 “侄女几时动身西行?”二人进了中堂后,羊忱问道。 “就这几日吧。”羊献容叹了口气,脸色阴晴不定,似乎也在犹豫。 出来学习书法半年了,过年肯定要回广成宫住几个月的。 但这几天,邵勋白天操练兵士、处理政务,入夜之后便偷偷溜进这间宅院。 外头北风呼啸,风雪漫天,卧房内两人相拥而眠,让羊献容格外安心,又格外迷恋这种生活。 她恨不得把那個男人栓在她身边。一想到他白天会和王氏姐妹说笑,她就气得要爆炸。 回广成宫后,她打算把襄城公主请来,两个孤零零的人正好一起过年,顺便寻她问问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搬到陈郡后,她今年的处境已经大大改善。 昨晚,她窝在邵勋怀里睡不着,想了许久。明年,邵勋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陈郡、汝南,这就是机会了。 邵勋喜欢晚上有女人陪他入睡。去了汝南,谁能和你同床共枕?想到此节,羊献容就想偷笑。 你们都完蛋去吧! “早点回去吧。”羊忱当然不知道羊献容心里的小九九,只劝道:“买卖之事,自有下面人打理,你总揽全局即可。” “伯父说得是。”羊献容应道。 再等几日,腊月二十再走,届时邵勋也要回许昌了。 洛南、襄城、汝南、南顿、陈郡这一圈巡视下来,差不多够了,该回家陪父母妻子了。 ****** 与羊献容所思不同,邵勋马上就要走了。 听取完豫州刺史羊冏之及陈国相崔功的汇报后,此番巡视已近尾声。 时间真的很紧张! 回家之后,再出来就不太方便了,于是一定要规划好回家之前的宝贵时间段,充分利用。 离开陈郡之后,他会快马北上考城,看看儿子,以军司身份召见一下幕府僚佐,听取汇报,再对明年的工作做一番部署。 工作是主要目的,看望裴妃母子都是顺带的。 “明公说一户种桑五十树、枣五株、榆三根,这是最少么?”蔡承已经来到了林间小筑,准备禀报车马已备好,可以上路了,但听到书房内的交谈声后,又止住了——方才说话的好像是王惠风。 “这是最少。”邵勋说道:“一亩地可植桑树八株,二亩桑林可产绢帛一匹。唔,可能有些少了,或许一亩半便可产绢一匹。如果有十亩桑林,一年或可产绢六匹。你且为我算下,五亩宅园,如果拿半亩来起屋,剩下四亩地可种多少枣榆,又可种果蔬几何。” 王惠风低头写算了起来。 “这里不对。”邵勋伸手指了指,不小心碰到了王惠风白嫩的纤手。 王惠风用眼角余光瞟了邵勋一眼,见他凝眉看着纸上的字,心无旁骛,看来方才是无心之失。 她顿时有些脸红,不是害羞,而是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惭愧。 在她的认知中,邵勋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又何必纠缠她呢?呃,她显然忘了父亲王衍曾经说过的话——或许是选择性遗忘吧。 “一户百姓年收八十斛粮、六匹绢。如果两年三作,则收粮更多。如此,耕作两年半便有一年余粮。枣榆、果蔬还能卖钱,再养些家禽、牲畜,日子便好过许多了。”王惠风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欣喜不已。 白纸之上,按照邵勋习惯,横竖罗列了理想情况下一户农民的家庭收入。 粮食:至少80斛,多至百斛。 布帛:约六匹。 桑木:如果桑树栽种十年,按最低标准五十株计算,五十根桑木可卖四五千钱,均分到十年,每年四百余钱。 宅园收入:五亩宅园,有半亩起屋就够了,剩下的完全可以利用起来,即“满园植葵藿,绕屋树桑榆。” 榆树三年可将荚、叶卖之,五年可作椽,十年可制碗、瓶等各种器皿,十五年可制车。 作为除桑树外最重要的经济树种,榆树的种植非常普遍,十五年的经济周期内,每棵榆树产生的经济效益当在三百文上下。 如果在宅园内种植枣、榆各十棵,均摊下来年收入在四百钱上下。 菜畦收入:看种哪些,收入天差地别。 家畜收入:以二猪、五鸡的汉代标准来说,已经不少了。 出卖劳动力收入:此项暂无,因为农闲时间要操练或发役。 “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邵勋看着王惠风欣喜的面庞,问道。 王惠风点了点头,问道:“真能做到吗?” “努力去做就行了。”邵勋说道:“此事伱亦有大功,将来事成,史书上少不得记你一笔。” “上不上史书不重要。”王惠风摇了摇头,道:“能让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就满足了。此为——” 此为愍怀太子之志,她心中默念道。 邵勋在纸上写了几句诗:“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数瓮犹未开,明朝能饮否。” 王惠风出神地看着,似乎和之前“种桑百余树”是一首诗。 这就是陈公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吗? 士族坞堡庄园内的庄客部曲是不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的…… 她明亮的眼睛看向邵勋,道:“若能如此,则为千秋功业。” “你帮我的。”邵勋笑道:“所以你要陪我一起看到那一天。” 王惠风抵受不住他的目光,扭过头去,静静看着纸上的诗。 心有点乱了。 “我走了。”邵勋突然起身说道。 王惠风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邵勋说了什么之后,下意识想要挽留。 邵勋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王惠风慌忙回礼,举止有些失措。 待邵勋在亲兵的簇拥下远行之后,王惠风又坐回了案前,提起笔之后,发觉浑身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 半晌之后,她摇了摇头,驱散了心中杂念,继续看起书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八章 肃清 因为匈奴游骑的威胁,冬天的兖州原野一片荒芜,灰、白二色构成了大地的主旋律。 这样的天气,着实没什么可欣赏的,因此众人一般都缩在家里。 对于士族而言,更是一个聚会的好时候。 十二月二十日,镇军将军府内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从事中郎刘畴、何遂二人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这个幕府,兖州人是越来越多,青徐士人越来越少,再等几年,怕是无我等立锥之地。”刘畴端着酒樽,悄悄指了指刚进来的一人,道:“此人身长六尺,一副土木形骸,居然也能入府为吏,着实胡闹啊。” “东平马氏子弟。”何遂看了一眼,道:“都是奔着那位来的。” 刘畴点了点头。 老实说,他们现在也很矛盾。 先司徒薨后,出于各种因素,他们是效忠太妃和嗣王的。但到了现在,先司徒的影响力日渐消散,而嗣王又有点——不似人主,于是只能奉太妃为主。 太妃对陈公十分信任,聘为军司,委以大权,他们也只能遵从。 最近一两年,陈公充分地展现了他的能力,让大伙对他的信心与日俱增。再加上他是徐州人,更容易取得他们这类徐州籍士人的亲近,于是慢慢倒了过去。 当然,幕府之中也有对陈公不满的,但他们面上不会表露出来,私底下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奉东海王为主。 在刘畴看来,这事陈公也有责任。 你一介家将,怎么就和主母…… 过了,过分了啊。 不过,刘畴发现自己内心对这事竟然毫无波澜,没什么义愤填膺的感觉。于是只能一边感慨品德日益低下,一边加紧倒向陈公。 唔,士人“容止”有三大标准,即:外貌、神韵、品德。 昔年时人见裴叔则(裴楷),“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 这是说他长得帅,即便头发凌乱、衣服粗陋,帅就是帅。 又有“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这是说他品德好,且神韵上佳——时人以玉比喻品德。 刘畴觉得自己离“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越来越远了。 不过,应该比方才赴宴的那位“土木形骸”的马氏子弟强。 刘畴在想着事情,那边何遂还在喋喋不休:“兖州诸郡国入府士人,不说全部,十有八九乃军司爪牙。今后还得多多来往,勿要轻忽。” 刘畴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镇军将军幕府本地化是大势所趋,外地士人不可能长久占据高位的,毕竟还指望兖州的世家大族提供资粮、兵员呢。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個幕府终究会变质。或许,会变成陈公一个人的幕府吧,毕竟兖州士人现在大多倾向于他。 想到此处,他瞄了眼坐于上首的东海王司马毗。他和赵穆、邓攸二人交换了下眼神,似乎有话要说。 “诸位!”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席间响起,生生打断了司马毗的节奏。 只见有人端着酒樽站了起来,道:“吾闻去天下之害者,受天下之利,故陈诸原野,非为乐战,陈公用钺,本乎爱人。” 刘畴定睛一看,却是东阁祭酒王,顿时有些惊讶。 他可是先司徒的心腹之一,颇受看重,结果看他说话的意思,居然隐隐倾向陈公? 他又赶紧看了下镇军将军,却见他神色间满是愕然,似乎也没想到王这一出。 王的表演还没结束,只听他继续说道:“有此神将,兖州幸甚,大晋幸甚,当为陈公贺。” 说完,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确实当为陈公贺。”西阁祭酒曹胤、督护糜直同时起身,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场中气氛顿时有点微妙了。 幕府诸僚佐都是精明人,对府中涌动的暗流一清二楚。 随着镇军将军逐渐成长起来,特别是开过年后就要娶东海王氏的新妇了,向太妃要权的呼声渐起。 这并非杞人忧天。 对于贵族子弟而言,娶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点,意味着你成家。而成家之后,自然要立业,进而会掌握更多的权力,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和价值观。 另外,陈公虽然是军司,但大部分时候并不在府中,难免给了东海王机会。 不过,幕府中肯定会有人给陈公通风报信,让他了解兖州幕府的情况。 兖州士人陆续进入幕府任职,在聪明人看来就是陈公的反击之策。 今日这场聚会,其实是东海王发起的,也是他拉拢幕府僚佐的手段之一。只是没想到,王直接站出来,赤裸裸地逼着众人表态,狠狠打东海王的脸了。 王、曹胤、糜直三人表态后,左长史潘滔端起酒樽,起身道:“当为陈公贺。” 潘滔之后,左司马裴邵、从事中郎裴邈、沈陵、参军邹捷等人纷纷起身,道:“当为陈公贺。” 左于上首的司马毗已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 但他毕竟年纪小,不太会掩饰内心情绪,脸色苍白无比,让人一看就知道怕了。 是的,他怕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勋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尝试拉拢了不少人。这些人态度暧昧,但都没有明确拒绝,这让他一度看到了希望,与右长史赵穆、右司马邓攸多番商议,觉得可以加大力度,进一步尝试。 但他现在清醒了。 打脸来得这么快,是他始料未及的。同时也让他明白,之前所做的一切有多么可笑。 仅仅只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就让那些墙头草们迅速与他切割,坚定地站到了陈公邵勋一侧。 何其可笑!之前干的事何其可笑! 他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再挣扎了。他可能一辈子都斗不过那个男人,因为就连母亲都成了他的人,还为他生下了孽种。 赵穆、邓攸二人还算镇定,不断以目示意,让东海王表态,把今天这场闹剧糊弄过去,免得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司马毗的手有些发抖,勉强端起酒杯后,一饮而尽,用苦涩的声音说道:“为陈公贺。” “为陈公贺。”见到东海王都这样后,下级僚佐们纷纷举杯。 王哈哈一笑,坐了回去。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当然不可能! ****** “赵穆、邓攸等人你准备如何处置?”考城县内,裴妃躺在邵勋怀里,轻声问道。 “去关中任职。”邵勋左手抚着裴妃光滑的脊背、腰臀,似乎在丈量一道美丽的曲线。 右手则轻轻揉捏着,闭着眼睛享受柰子——柰又称柰子,原产于中国,早期苹果。 嗯,也就只能过过手瘾了。 花奴生完孩子不过半年,他还没那么丧心病狂,万一女人又怀孕了呢? 不出征的时候,他每晚都要和女人一起过夜,但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只是个人喜好,一定要有女人陪他一起睡罢了,哪怕什么都不做。 “原来你急吼吼赶来考城,还真是有事啊。”裴妃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花奴你做得很好,招了不少兖州士人入府。但最大的恶人,还得我来做。”邵勋说道:“打完仗,就要料理内部了。” 他已经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其实拼着受点损失,可以把兖州一起督了。但他没这么做,可能出于自欺欺人的心理——司马越才死多久啊,你就迫不及待把兖州抢走了。 这其实是一种又当又立的做法,但政治人物嘛,就是要学会双标,学会又当又立。 裴妃轻叹一口气。 她其实有些举棋不定。保留兖州幕府,对她来说是有利的,尤其是对她刚生下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 她感觉自己有点变了。以前顾及邵勋的名声,不想让他太过为难,毕竟收王妃入府是一回事,收曾经的主母则是另一回事。 刁奴欺主,总不是那么光彩的。 但现在么,她又有点想要给孩子一个名分,让孩子堂堂正正做回邵勋的儿子。 孩子的出生,果然改变了太多。 邵勋似有所觉,下意识搂紧了裴妃,道:“河阳大战之时,我趁夜渡河,彼时电闪雷鸣,秋雨如注。船工虽奋力操桨,舟楫仍飘飘荡荡,无所依凭。那会,我最多的念头便是,万一落水,可能再也见不到伱了。” 裴妃一怔,把脸靠在邵勋胸口,白嫩的双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她知道这个男人不老实,在外拈花惹草。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有时候半真半假,但不争气的是,她就是爱听。 她想起了金墉城之时,男人说要抛弃一切,带着她突围的事情。别人怎么样不清楚,但她至今仍印象深刻。 女人,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感动,然后历久弥新,许多年后仍然不褪色。 再坚强、再理智的女人,也有爱幻想的时刻,也想被人宠爱,这是她们的死穴,也是她们冰冷、寂寞、枯燥的生活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弥足珍贵。 说白了,邵黄毛太能提供情绪价值了,让人贪恋不已。 “你准备怎么处置——”裴妃问道。 邵勋轻轻捏住了她的嘴,说道:“怎么能用‘处置’二字呢?我答应过司马元超,保他骨血存活于世,说到做到,不会害他的。” “诸般印信,都收回吧,你保管好。”邵勋又道:“明年我会继续汰换幕府僚佐,地方郡县官员也会慢慢更换一批。待这些做完——” 说到这里,邵勋也难得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牙切齿、大义凛然道:“花奴你就入我府吧,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每晚都抱着你入睡。” 裴妃吃吃笑了一下,道:“虽然言不由衷,又用了以进为退之策,但我还是爱听,多说点。” “这……”黄毛有些尴尬。 “我说过,我也是女人。”裴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说道:“身败名裂也要跟着你,就不能说点假话哄哄我?” “……”黄毛有些愧疚,一时竟讷讷无言。 裴妃幽幽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而今时机不成熟,对你大业有碍,再等等吧。” 邵勋歉疚更甚。 他知道,花奴的这些话可能有些小心思在内,多半为了孩子。 但知道是一回事,内心的情感则是另一回事。 他做不到如机器人般的理智,她也是。 他们其实是一类人啊。 兖州幕府,就这样吧,慢慢换人,慢慢整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九十九章 办公 带孩子其实是一件又枯燥又有趣的事情。 时间长了,孩子闹腾了,人被折磨得心力憔悴。但如果长时间没见到孩子,就另当别论了。 邵勋抱着儿子,一大一小呜呜啊啊玩了许久,待儿子睡着后,才将他交到奶娘手中。 吃过早饭后,他与裴妃一起去了镇军将军幕府。 抵达幕府之时,邵勋飞快下马,然后掀开马车车帘,请裴妃下车。 裴妃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车,脸色从容、淡然,气质庄重、威严——一看就是“女强人”。 一行人遂进了幕府大院。 邵勋换掉了那件蓝袍,穿上了大红色的戎服,稍稍落后裴妃半步。 行走之时,目光扫视周围,恍如十年前那个忠心耿耿的家将。 裴妃显然也想到了这个。 行走之时,脚步微微轻快了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整个人的气场都松快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无比安心,仿佛有了可以依靠的主心骨,处理政务、接见僚佐时也会更加游刃有余。 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抵达最后一进院落时,督护糜直上前行礼。 他掌握着考城唯一的武装力量:已慢慢扩充到三千五百余人的卫队。 除兖州士族部曲、流民新兵外,剩下的都是想方设法从徐州乃至东海招募的新人。 卫队本有五百骑兵,多来自兖州士族,前几天刚定下,划拨入义从军。 剩下的三千人里面,兖州士族部曲五百、流民精壮一千,东海兵则超过一半,由东海糜氏出身的糜直统率,算是东海王、太妃最亲近的武力了。 不过,作为东海“大明星”,邵勋似乎都不怎么费力气,就能把这支部队牢牢控制在手中——洛阳人觉得邵勋是洛阳人,东海人觉得邵勋是东海人,绝了。 邵勋向糜直回了一礼,然后护卫着裴妃去了他的衙署。 蔡承与糜直交割了一下防务,便带人离开了幕府。 尚留守幕府的僚佐、小吏们见了,心下暗凛,同时又感叹:东海王连卫队都无法掌控,还折腾個什么劲? 裴妃坐下后,发现这个房间和当初大不一样了。 墙上挂着弓梢和佩刀。 墙角放着一张矮几,几上茶鼎等器具一应俱全,看铭文还是灵寿公主的珍藏。 案几换成了高脚桌子,桌后放着胡床。 桌子一角放着竹简、木牍以及纸质公函——这十年来,简牍越来越少,纸用得越来越多了。 她又走回房间后半部分。 这里挂着一个珠帘。帘后放着桌子、床榻。 累了的时候,可在此小酌两杯,然后躺着休息一会。 总体而言,屋内十分简朴,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 这个男人,到现在还没适应富贵的生活。 不,应该说富贵生活过得,简朴的生活他一样过得,好像他对这些都不是很在意。 轻轻坐到办公桌后,裴妃拿起一份公函看了看。 “……(邓)攸营建居室,制度过差,侈靡之风,伤我俭德……” 裴妃轻笑了下。 这才过了一天,就有人连夜举报右司马邓攸了。 作为幕府第二号人物,邵勋以军司的身份在下面写了批注:“右司马辅佐有功,人颇怀之,宜从轻谴,以诫百僚。” 裴妃看完后,在下方写了“可免官”三字,然后抬头看了看。 军谘祭酒闾丘冲、卞敦都不在,她懒得唤小吏过来了,招来让婢女把随身携带的木盒打开,从中取出镇军将军大印,沾了印泥后,直接盖了上去。 如此,邓攸的命运就算定下了。 免官不是真的免官,而是运作一下,让朝廷给个关中的职位,至于邓攸去不去就是他的事了,与幕府无关。 不过,邓司马身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到最后只能用“奢靡”来定罪,有点离谱。 “……曹嶷凶狡,百姓流离。济北国去岁便已歉收,蚕织犹寡,(赵)穆无所作为,未劝蚕桑,赈米去迟,难救所切……” 这是一份攻讦右长史赵穆的。 同样,赵穆没什么私人品德上的问题,但能力有瑕疵。 幕府确实没什么钱粮赈济被曹嶷掳掠的济北国,但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免得地方上离心。他脑子不清楚,被人反复劝谏后才发了一批赈米,自黄河输送而下,同时请济北周边的士族筹措粮豆,发往济北。 但去得太迟,饿死了一些人。 邵勋在下面的批注就没那么客气了:“碌碌无为,几为邪佞,罪难逃于宪典。” 裴妃本来只打算免官的,看到男人的批注后,直接写道:“褫夺本兼各职,着刺奸督唐、从事中郎沈查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每及腊日,郡县捕养狐兔,以充进献。既违天性,又劳人力……” 这一份的批注是:“战事之后,宜宽物力。重烦吾民,固无必要。” 裴妃先看完男人的批注,然后写下“宜停”二字。 “……匈奴未灭,师徒暴露。而正旦宴会,靡费甚多……” 裴妃一连处理了十几份公函,速度极快。 对正文内容,一目十行,并未细看,只注意最下方军司邵勋的批注,然后依着他的意思,以镇军将军司马毗的名义下令、用印,一气呵成,顷刻间就处理完毕了。 邵勋从外间走了进来,先将食盒放在桌上,然后从身后搂住裴妃,在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道:“我烤了胡饼,一起吃点。” “亲手烤的?” “当然了。”邵勋说道:“你看看我的样子。” 裴妃扭头看了一眼,噗嗤一笑。 脸上隐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手上也有灰。 想到此处,打了一下邵勋的手,乱伸乱摸,把苹果都弄脏了,本来她还打算亲自喂喂孩子呢。 两人笑闹一会,在珠帘后相对而坐,吃起饼来。 “你打算几时回许昌?”裴妃轻声问道。 “本来打算这两日就回的,现在有些犹豫。”邵勋说道:“今早便不想起身,只想多留几日。” 裴妃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她听得出来,男人这话带有六七分真意。 刚来考城那会,他是真的累,上床之后睡得很死,仿佛松开了一直紧绷着的弦,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安宁。 如此数日,人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养好了。 老实说,裴妃心中还是很感动的。 他信任着她,毫不设防。 她也贪婪地迷恋着这种生活。 每晚她先上榻,将被窝暖好。男人处理完公务后再来,谈些事情,她也会给些意见;又或者说些私密情话,最后相视一笑,相拥而眠。 早上起来后,一起用膳,抱着孩子逗弄一会。 接着他在院中练武,她在窗前亲手缝制衣物,时时看着男人肌肉虬结的强壮身躯。 然后,他护送着她去幕府,批阅公函。 有男人在身边,一切都很安心,无需勾心斗角,思量太多。 他怎么说,就怎么做好了。 裴妃现在有些惶恐,她越来越想要和男人一起过这种温馨的日子了,怎么办? 这种念头几乎难以压制,或者说越压制越想要。 庾文君,凭什么? “春播之后,我就会暂离许昌。”邵勋说道。 裴妃嗯了一声,心情好了许多。 邵勋收回注意着裴妃的目光,暗叹时间管理已经运用到极致了。 不投入感情,只发泄,时间管理都不用做。 投入感情,那就麻烦了,他感觉有点心力交瘁。 “明年会出征吗?”裴妃问道。 “说不好,我是不想打,但匈奴人未必。”邵勋说道:“再者,河北那边总是个隐患。游骑肆虐,兖州诸郡不但秋收受影响,就连冬小麦都种不了,太亏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弄一下石勒。” “你准备怎么做?” “不急于一时。”邵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先把河阳三城稳固了再说。银枪军不撤下来的话,打不过石勒,他骑兵太多。” “南边会不会有变故?” “琅琊王还在抓紧整顿五州之地,难有精力北顾。只要我不动徐州,应不至于爆发冲突。”邵勋说道。 徐州是江南政权的门户,无论谁立足江东,都会想方设法将其控制在手里,至少要拿住淮水一线。 这是司马睿和江东士族的底线,一旦破坏,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好说。 “四战之地,苦了你了。”裴妃叹道。 “有时候确实觉得很苦,很烦躁。”邵勋说道:“但一看到你,就觉得不苦了。我怎么着都要拼下去,让你富贵无忧地过日子。” 裴妃看着他,良久后才道:“早点回去吧。” “好,我年后再来看伱们娘俩。”邵勋暗暗松了口气,点头说道。 十二月二十六日,离新年不过数日,在外浪荡两月的邵勋终于回到了许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章 官身 除夕之日,许昌城外邵府之内,一场宴会行将结束。 参会的多为不足弱冠之龄的少年,更准确地说,多为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初出茅庐的学生兵。 一些毕业多年的“学长”们也参加了,大家坐在一起,开始还比较拘谨,酒喝多了以后,距离马上就拉近了。 金正喝大了,兴致起来后,直接扒开衣服,指着身上的伤疤,大着舌头说道:“这道伤疤,歪一点我就死了,也不知道谁捅的。这道,应是遮马堤之战伤的,甲叶掉了,被人射了一箭。呃——” 金正打了个酒嗝,骂道:“不知哪个孙子射了他阿翁一箭,当时都没觉得痛,打完仗发现痛得要死。” 众人哄笑不已,笑完,又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金正。 “金三,邵师一走你就发癫了,少说两句会死啊!”陆荣一脸不高兴地说道。 “陆黑狗,你吠叫个什么?”金正一拍案几,大怒道。 陆荣额头青筋直露,怒目以视。 作为同一批学生兵,又都是东海人,陆荣在东武阳之战为石勒部将所伤,大好前程断送,现在窝在叶县当县丞,满心阴翳,听到金三一個劲地吹嘘,实在受不了,斥责了几句。 金三喝多了,却也是个暴脾气,直接怼了回去,让陆荣直接破防。 现在没什么人敢叫他“陆黑狗”了,金三却当着所有后辈的面大喊,属实让人绷不住。 不过在官场磨砺了一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嫩雏了,压住怒气后,好整以暇地说道:“金三,听闻当初争左营督之职时,你与王雀儿……” “嘭!”金三霍然起身,凶光毕露,刚要上前教训陆荣,腿弯突然被人踹了一脚。 金三大怒,转过身来,刚要动手,却立刻怂了。 邵勋如厕归来,换了一身衣服,就见金三耍横,当场恼了,直接扇了他一个耳脖子,道:“滚回你的座位。” “诺。”金三讪讪一笑,怒气已经完全消失,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你们啊!”邵勋苦笑一声,道:“昔年潘园之时,我将你们一个个拉扯大,教以本领、学识,不是让伱们窝里横的。” 金三惭愧地低下了头。 陆荣脸色变幻了一下,起身道:“邵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今日是我不对。” 邵勋又看向金正。 金正暗骂了一声陆黑狗,起身道:“今日醉酒闹事,还望邵师责罚。” 邵勋看着金正,不说话。 金正有些不自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邵勋叹了口气,道:“你坐下吧,听着便是。” 金正惶恐坐下。 今日与学生相聚,邵勋喝了不少酒,此时醉意上涌,说起话来就不那么谨慎了:“尔等可知做官有哪几条途径?” 众人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邵勋也不等他们回话,自顾自说道:“大概六七条路子,却没有一条是以军功为上进渠道的。况且做官还要看仪容、风姿、门第等等,更不容易。” “银枪军上阵拼杀,立下战功。我百般腾挪,多方努力,也只能让一小部分人当官,还尽是八九品的小官,容易吗?” “况且,很多时候没那么多官位给你们留着。种过芜菁吗?一个芜菁一个坑,一个职事官也是一个坑。” “全天下上万官位,大多都是职事官。就连士人都不一定能立时等到实缺,更别说你们了。” “你们要想当官,可谓难之又难,甚至几无可能。” “难过吗?凭什么有人终日踏青游玩,风花雪月,却官运亨通?” “愤懑吗?凭什么有人整天谈玄论道,饮酒作乐,却步步高升?” “天家不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吗?为何还要极尽拉拢、怀柔之能事?” “因为他们有文化、有田产、有部曲。他们固然有很多子弟是废物,却也有不少子弟是能人;他们有私兵部曲,能打制器械、畜养马匹;他们通古晓今,知道该怎么治理地方,而不是乱来一气。” “你们说说看,能不用他们吗?” 邵勋说完,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学生们默默坐着,静静思考。 谁不想当官?谁不想富贵?谁不想光宗耀祖? 邵师把赤裸裸的现实指出来了,让所有人胸中都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情绪。 战场上杀敌立功,就只能得点钱帛赏赐。 这还是邵师爱兵如子,从不克扣赏赐,并且还为下级军官们建立了禄田体系,队主级别便可领五十亩禄田收入。 恤田建立至今,已经为七千余名军士发放抚恤——之前年领二十斛,从明年起可领二十四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样优厚的条件,让从没过过好日子的银枪军士卒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摧锋破锐,屡破贼军。 但他现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上升空间极其狭窄,必须与士人竞争有限的官位,而且竞争力很小。 这还是乱世,有部分底层人能凭借战功升上去,但这些幸运儿的背后,是数十倍乃至百倍手握战功,却无门路升迁的武人。 如果是太平盛世,底层人的机会就更小了,因为制度上就不维护你们的利益。 要想出头,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让朝廷白纸黑字写清楚,凭借什么样的战功可以做什么样的官。 “想明白了么?”邵勋喝完酒后,看向众人,问道。 “邵师,官制乃朝廷根本,变更不易吧?”幕府从事中郎毛邦问道。 邵勋没有回答,只看着众人。 “别想了。”陆荣摇了摇头,道:“在叶县为官一年,我算是看明白了,朝廷太依赖士族,不可能更易的。” 在官场混过之后,才会有深刻的认知。 陆荣明白,他这个县丞完全是邵师帮他弄来的。 首先,太学生就不是谁都可以当的,他当了,从此有了做官的资格。 其次,绝大部分太学生不太可能仅靠太学生这个资历就当官,县丞这种实缺更是很难落到没有出身的人身上。 最后,如果邵师不再照拂他,县丞就是他这辈子的终点,不可能升迁了。 “朝廷不肯,就按着天子的头,让他肯。”金正是暴脾气,直接说道:“实在不行,就新立朝廷,新建官制。” “你会治理地方吗?”毛邦转过头来,看着金正,问道。 “毛二,你帮谁说话呢?”金正怒道。 “我说的是实情。”毛邦说道:“世间之事,繁复无比,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毛二,你是不是觉得当了从事中郎,就有门第出身了?”金正嗤笑道:“士人看得起你么?我可是听闻,你与颍川士族子弟来往颇多。怎么,觉得自己也是士人了?” 毛邦脸一红,暗暗后悔与金正这个莽夫说话。 “毛二——”金正还不放过他,却被邵勋打断了。 “够了!”邵勋一拍案几,道:“方才说的是一点没听进去啊。银枪军至今不过二十四幢、一万四千余将卒,就不把天下人放眼里了?就知道窝里斗。再斗下去,尔等翻身更无可能。” “邵师,我……”金正讷讷道。 “邵师,我等听你的。”毛邦拱手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道:“天下之事,贵乎中庸。士人把持仕进门路肯定不行,但正如毛二所言,抛开他们也不行。你等不用犟嘴,十年来,梁县武学也为我供给了四五百走文途的学生,但他们大多数只堪为幕府小吏、军中文书、公府舍人、县中吏员,有才华胜任郡县主官者并不多。况且他们在地方上缺乏人脉,只适合到陈郡、南顿、新蔡、襄城四地为官。如果去了颍川,事情能办好吗?我看千难万难。” 如今这个坞堡、庄园遍地的时代,当官如果没有人脉,那是真的难。 自耕农多的地方则好一些,这也是邵勋提到的学生兵们只能去襄城四郡国为官吏的主要原因。 简而言之,士人当地方官的优势太多了,他们掌握的知识只是一部分,人脉和关系网或许更重要,尤其是盘踞当地百余年的老牌家族。 邵勋现在也只靠襄城四郡及洛南二十多个县,来压服士人掌控的其余诸多郡国,典型的以小凌大。 说句难听的,如果没有刘汉所带来的外部压力,他都没法这么容易让士人妥协。 也就匈奴人行事太不讲究了,再加上地域之分,让河南士族在观望良久之后,决定与邵勋“相忍为国”,互相合作。 这就是他这个割据政权的本质,娶庾文君为妻则是这个本质结出的果。 他一直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 士族的先发优势太大了,已经积累了一两百年,且乱世以来,自耕农日益减少,士族的绝对力量确实下降了,但相对力量居然增强了,呈爬坡上升趋势。 邵勋若不想成为士族推出来的“盟主”,就必须想办法扩大基本盘。 能为基本盘多争一分力量都是好的,这意味着他议价能力的提升。 “光靠走文途的门生来为我打理地方,这条路太崎岖了,可能走不通。”邵勋看着学生们,继续说道:“还是得文武并举,但尔等首先要团结,不能内部生了嫌隙,让外人看笑话。官制之事,耐心等。时机成熟,我会奏请朝廷设勋官,最高者为‘上柱国’,位比二品官。” “银枪、府兵、屯田诸军有功之士,皆可升授。有没有职掌再议,先给尔等讨一套官身回来,免得你们被人轻视。” 说到这里,他看向毛邦。 毛邦会意,问道:“邵师,若朝廷不同意怎么办?” 邵勋笑而不语。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利益之争,你死我活,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邵师在为大家谋利益,争好处,团结在他身边干就是了! “今日所言,勿要外传。”看完众人的表情后,邵勋哈哈一笑,道:“来,接着饮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一章 兄妹 “夫君在做什么?”卧房之内,庾文君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问道。 “和门生饮宴。”荀氏回道。 庾文君点了点头,旋又问道:“绛霞,这些门生以后都要当官为将么?” 荀氏思虑了下,说道:“大部分都是吧。有才者为官,才具一般者为幕府、郡县小吏,或至军中当文书,实在不堪任用者,就只能在军中当个队主、队副了。” 庾文君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道:“绛霞,你怎这般清楚?” “河南不知多少人关注着陈公。”荀氏笑道:“这两年,怕是连陈公小时候做过的事都被人挖出来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庾文君若有所思。看样子,梁县武学生对夫君十分重要了,堪称支柱。 想想也是,若这一万多银枪军覆灭,河南还有几个人支持夫君都说不好。 “那要不要——”庾文君吞吞吐吐地说道。 荀氏疑惑地看向她。 殷氏看出来了,轻轻点了点头,道:“得想个好法子,别太明显。” 荀氏也想到了,她用嫉妒的目光看了眼殷氏。 殷氏低下头,脸已经红了,小手捏着裙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庾文君默默整理着衣物,神思不属。 蓦地,手停了下来。 两件红色戎服,胸前都绣了“勋”字,不知道从哪来的。 另有一件蓝色袍服,做工精美,用料考究,但不是特别合身,肯定也不是家里的。 庾文君鼻子一酸,心中默念:“我是大妇,要大度!要大度!” 但念着念着,心中酸涩越来越多。 她才十六岁,还没学会如何更好地控制情绪,一时间就觉得脑袋嗡嗡的,难受不已。 她觉得自己过分了。 这年头士人谁不三妻四妾,蓄养上百姬妾、终日淫乐的也不在少数,他们的妻子不都很大度么?对丈夫的放浪形骸问都不问,这不就是母亲教导的女人要大度? 但她发现真的好难。 她就想扑在夫君怀里,让夫君宠她、爱她,最好——最好少在外面拈花惹草。 “蒲桃,你去库里取些财物,给夫君的门生一人发一件。”庾文君突然说道。 “取什么财物?”小庾问道。 “从我带来的嫁妆里取吧。”庾文君稳了稳心神,道:“新门生赏赐一匹锦缎,老门生给一件银器。” “好。”小庾立刻离开操办去了。 荀氏、毌丘氏、殷氏都沉默了下来。 比起庾文君,她们的幽怨更多。 今年府中挖了個池子供人泡澡,陈公非常喜欢。 沐浴之时,她们轮番脱光入池,为陈公擦洗,但陈公从来没动过她们。偶尔占点让人脸红心跳的小便宜,调笑几句,但也仅此而已了。 文君经常故意路过浴池外边,她装作大度的样子真的很可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愁啊。 整理完衣物后,庾文君又来到书房,为夫君整理书籍文稿。 桌案旁的地上放着个竹箱,箱中摞放着木牍,庾文君眼尖,看到了一个小盒子。 她纠结了许久,拿起盒子,打开之后,却见里面放着一件首饰。 首饰是一件碧珠指环,具有很明显的西域风格,环内刻着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赠爱妻文君。” 庾文君用颤抖的手将其拿起,脸色嫣红,仿佛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 彩凤是上古传说中的神鸟,五彩斑斓,美丽无比。 通犀是《汉书》中的异兽,通两头,又名通天犀。 这两句诗用了十分巧妙的典故,意思是说虽然不能像彩凤一样比翼双飞,时常陪伴,但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虽各处一方,亦能体会到对方的思念。 她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笑出了小月牙,之前的些许酸涩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她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不舍得将指环放回,又把书匣恢复原样。然后书房也不整理了,提着裙摆,悄悄溜了出去。 一路之上,嘴角忍不住上翘,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直到看见前来拜访的兄长庾亮。 “庾夫人。”庾亮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大兄。”庾文君高兴地喊道。 庾亮无奈,不过也挺高兴的。 妹妹和陈公是政治联姻,但看到妹妹如同泡在蜜罐子里一样幸福,做哥哥的也很高兴。 谁说政治联姻不能夫妻恩爱的?有的人既能感受到夫妻间的幸福,又能获得无边的富贵,这就是命。 庾文君将庾亮引到偏厅,吩咐仆婢取来茶酒,然后问道:“兄长不回去陪嫂子么?” 庾亮瞪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谁都像你一样,终日夫君长夫君短的?嫁过来快一年了,何时诞下麟儿?” 庾文君一听,先是脸一红,然后又皱起眉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夫君刚回来时,像是没吃饱的饿狼一样,一把抱起她,剥了个精光,但确实一直没怀上。 看来要一直黏着夫君了,反正她也喜欢黏着夫君。 “不说这个了。”庾亮顿了顿,又道:“今日陈公召集门生宴饮,所为何事?” 庾文君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问道:“大兄问这些作甚?” 庾亮差点扶额哀叹,道:“我为陈公募了好几次兵了。银枪军一直异于其他部伍,不要禁军散卒,不要山贼水匪,不要士族部曲,全都是什么都不会的新人。就连将校,都由陈公门生充任。外人水泼不入,针插不进,更不知其内情。” 庾文君静静听着,下意识有些不安。 庾亮看了妹妹一眼,低声道:“你是他们的师母,有些时候该关心一下门生的私事,家中爷娘是否健在?钱财有无短缺?是否婚配等等,都可以问。” 庾文君嗯了一声,道:“方才我让蒲桃捡了一些礼物,发给参宴之人。” 庾亮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道:“这就对了嘛。慢慢来,不要急。你是他们的师母,一定要坐实这个名号,让他们一直认你。如此一来,好处难以想象。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银枪军是决定性的力量,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庾文君哦了一声。 但说实话,她觉得有点麻烦。 依偎在夫君怀里,享受夫君的宠爱是她最喜欢的事,有必要这么麻烦? 再者,嘻嘻,“爱妻文君”。 别人都没这个殊荣,尤其是红袍、蓝袍的主人——唔,送红袍的可能是惠皇后羊氏,送蓝袍的是谁呢? 庾文君的思路已经飞到其他地方了。 庾亮还在喋喋不休:“逢年过节,作为师母给门生准备礼物太正常不过了,便是陈公也不会说什么。伱才十六岁,日子长着呢,持之以恒数十年下去,谁能撼动你的地位?将来银枪军将校们只有一个师母,那就是你,明白吗?” “哦。”庾文君纤手托腮,美目盯着空气中的尘埃,脸时不时红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庾亮看了为之气结。妹妹怎么这么傻? 那么大的优势,稳赢不输的结局,若还玩砸了,冤不冤? “今日席间,陈公与门生们都谈了什么?”庾亮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 庾文君回过神来,沉吟不语。 庾亮说她傻,那不是真的。事实上,经历过士族教育的女子,又怎么可能真的傻?只是庾文君懒得管那些事罢了。 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贪恋夫君的温柔,满脑子情情爱爱,实在不想与太多人勾心斗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这个主母是不合格的,没有威严,没有手段。 如今邵府的女主人与其说是她,不如说是邵母刘氏。她是真的端水大师,又有分寸,没有老母亲帮看着,黄毛的家里早鸡飞狗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总是会成长的。 庾文君和刚嫁过来那会,已经有了些许改变。 尤其是汤池那日,她闻到了夫君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简直五雷轰顶。 黄毛不断作孽,让单纯善良的女孩子被动成长,也是绝了。 “我亦不知说了什么。”庾文君摇了摇头,说道。 庾亮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嫁过来一年了,就没心腹仆婢?” 庾文君低下了头,有些难过。 “快过年了,给仆婢施恩是你这个主母该做的事情,自己把握。”庾亮叹了口气,说道:“你嫁过来了,自然是邵家妇,但爷娘兄妹也是亲人。关键时刻,能给你帮助的也只有亲人,好好想想吧。” “嗯。”庾文君轻应了声。 “愚兄带了些礼品过来,一会你遣人收了。”庾亮站起身,说道:“年前事杂,就不耽搁了,走了。” 庾文君站起身,一直送到门外。 回到偏厅之时,她有些神思不属。 一会想到那几件戎袍,一会想到那个指环,脸色纠结无比。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学生们喝了一下午酒,互相扶持着散去了。 脚步声在偏厅外响起。 “在想什么呢?”邵勋一把搂过小妻子,柔声问道。 庾文君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边是夫君,一边是亲人,让她觉得好烦。 邵勋知道庾亮刚刚来过,又凝视了下妻子的表情,心中有所猜测,觉得该上大招了。 他轻轻吻去了妻子眼角的泪水,然后牵着她的手,道:“我有件礼物,要送给最喜欢的人。” 庾文君脑袋轰地一声,晕乎乎地跟在邵勋后面。 鼻子有些发酸,心中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喜悦从心底滋生,眼中只有夫君的身影。 邵勋则心中警惕。 谎言说得太多,他都有点怕了。 不过,他的根基也在不断夯实,将来或许没那么需要担心。 文君年纪小,又很单纯,对自己无比依恋。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让她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 但欺骗小女孩,总让邵勋有些愧疚。 愧对的女人,似乎有点多了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二章 景福园 大晋永嘉七年(313)正月初七,人日。 其实这会还处于新年假期,大家不是聚会就是游玩,远远未到上直的时候。但今年正月上旬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许昌东南有许昌宫,占地广阔,曾经光耀一时,今已废弃数十年,但余断壁残垣而已。 刘善提前两天来了许昌宫旧址。 他现在是许昌幕府帐下督,握有兵权。 邵勋把邵氏宗族以及舅舅家的一帮亲戚们塞进了许昌世兵之中,充任各级军官,统领尚留在许昌城下的万把人。 舅舅刘善现在是许昌世兵的最高统帅,为了方便管理部队,他甚至从禹山坞、阳关左右二坞中挑选了部分亲信进入部队,将这支亦兵亦农的部队控制住。 邵勋也不求这群一年中大部分时候在家务农的世兵们有多强的战斗力,只要能守御城池、弹压地方就可以了,要求真的不高。 刘善一共调来了三千世兵,将许昌宫旧址占了个水泄不通,顺道清理了里面的杂草、羊粪、烂木头、碎砖瓦之类。 人日这一天,邵勋带着一大家子以及幕府将佐家眷、颍川郡、许昌县官员们抵达。 去年培育的桑苗,今日便可移栽了。 桑树移栽是一桩技术活,但邵勋不怕,他现在手握两本绝世秘籍:琅琊王氏继提供《种麻子》之后,王惠风又私下里抄录了本《植桑要术》,赠给邵勋。 哈哈,我有琅琊王氏历代植桑窍门精选本,怕个鸟! 庾文君、乐岚姬、卢薰三人凑在一起,将《植桑要术》上的精华内容讲给其他女眷。待今日事毕,还会让人各自抄录一份,回去仔细研究。 宋祎可怜兮兮地提着食盒、水囊、酒壶跟在邵勋身后,形同婢女。 女眷们各自带的仆役已经开始了行动:挖坑。 邵勋还是蛮感兴趣的,仔细看着。 按照秘籍来说,两丈左右植一株,树坑深与阔各七尺。坑中填以碎砖瓦,碎砖瓦上盖粪,然后移栽树木。 至于为何这么做,秘籍上也说了:“根下得瓦石,即虚疏不作泥;粪落其中,又引其根易以行。” 这个好,不像有的秘籍只告诉你怎么做,不说为什么这么做。 没这本书,他还真不清楚如此移栽桑树效果最好,反正问其他人,他们也不甚了了。 几個月后,根差不多深入地下了,这时候需要在树周围钻十几个穴,深三四尺的样子,然后往穴中浇灌粪水。 书最后,还有防虫、桑树修剪、桑叶采摘等技术要点。 “处处皆学问啊。”邵勋感慨道。 同样是移栽桑树,有没有经验、技术指导,效果真的天差地别,时间长了,绢帛产量也天差地别。 这还只是一个桑园,如果扩大到整个河南,那该是多大的差距? 绢帛就是钱,钱多了可以养更多的兵,可以让士兵们生活更好,无后顾之忧,最终会体现在战斗力上。 “舔女人果然有好处,舔到最后,应有尽有。”邵勋在心中默默感叹,更坚定了黄毛的道心。 而就在邵勋感慨连天的时候,特意赶来送信的王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这不是我王家独门绝技么?! 马勒戈壁!怎么回事? 他看向邵勋。 邵勋脸色有些不自然,将秘籍悄悄塞进怀中。 毕竟是王家几代人力推的“科研成果”,结果家族企业女总裁无偿转让给了开鬼火的黄毛,这他妈能忍? 老壁灯估计还想拿这个和他做交易呢…… 邵勋老脸一红,快步离开了王玄,连老壁灯的信都没来得及收。 他走后,王玄怒了一阵,然后笑了。 事已至此,他觉得该抓住机会做做文章。 直接把此书献给陈公,未必能有多好的效果。但现在这样,陈公觉得偷了王家的东西,心中有愧,事情就有意思了。 哈哈,妙哉!看你入不入彀。 ****** “夫君,去年育的苗长得好茁壮啊。”刚走到景福园内,庾文君就拉住了他的手,一脸惊喜地说道。 乐岚姬悄悄缩回伸到一半的手,顺势捋了捋秀发,道:“三支一株,确实长得好,有老农说能长五六丈呢。” “或许有七八丈。”卢薰补充道。 邵勋默默估算了一下,那不得十几二十米? 他记得前世小时候,村头河边有一棵桑树,不知道谁种的,树冠很大,至少十米之高。上面结满了紫色的桑葚,他经常爬上去摘着吃,直到有一天在树杈上遇到条吐着信子的蛇…… 桑树本来就是一种大型乔木,但很多时候人们把桑树修剪成了灌木。 这或许是需求的不同。 后世人们主要取桑叶养蚕,此时却连树木也要。 桑树做的拐杖卖几文钱到几十文不等。 十年桑树可做杖(军中武器)、马鞭、胡床。 十五年桑树就厉害了,是一种非常优良的弓材,还可做履、木锥、刀把。 如果能长到二十年,可制战车,一乘值万钱。 也就是说,十年以上的桑树在军事上的用途就非常多了,木杖/木棓、马鞭、刀把、弓梢、战车等等。 不同时代有不同的需求,这个年代不可能把桑树剪成灌木来用。 这就是耕战啊。 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取材制弓,打造战车,桑树的价值不可低估。 “夫君,景福殿以后就是我们的桑园了吗?”庾文君摇着他的手,高兴地问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嗯。你一定要好好打理,为天下表率。”邵勋说道。 破坏只在一瞬间,建设却要好些年。 他做事,不只考虑简单还是容易,他觉得最重要的是做正确的事。 景福殿是许昌宫的主殿,曾有巨大的台榭,是当时非常奢华的著名宫殿,供大朝会使用。 殿周围有廊庑,围成巨大的宫苑,庭中遍植槐树、枫树、“秀草”。 景福殿之东是魏帝听政的承光殿。 景福殿之西是鞠室和听乐曲的地方。 许昌宫中河湖纵横,可泛舟游玩。睢阳渠向西有一条人工运河直通许昌宫,将外地输送来的资粮送入河畔仓库内。 世事变迁,曹魏后期许昌宫就已经不再修缮了,直至国朝更是无人问津,遂渐荒废。 到了如今,曾经的宫苑更是变成了桑园、果林。而在此之前,甚至是人们放牧牛羊的地方。 世间无不灭之王朝,只要百姓得到了好处,能打更多的粮食,收更多的布匹,过上更好的日子,那么这个王朝的存在就有意义。 问心无愧,努力去做就是了。 邵勋左手拉着庾文君,右手一伸,把乐岚姬也拉上了,然后看了眼卢薰。 熏娘笑了笑,跟了过来。 四人攀着许昌宫残存的石阶,登上高处,俯瞰大地。 “我把匈奴打跑以后,方才能为此事。”邵勋指着下方正在移栽桑苗的人群,说道:“耕战耕战,能耕方能战。待我耕成,早晚平灭匈奴。” 庾文君深信不疑,抓紧了夫君的手。 岚姬还有些脸红,更有些喜悦。原来,方才夫君看到了她的尴尬,于是主动牵了她的手。 更有些难过,若是从一开始就能嫁给他的话,那该多美? 卢薰没那么多愁善感,她对邵勋颇有好感,要不然也不会半推半就跟了他,但要说多爱,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现在更爱孩子。 邵勋今天身上穿了件紫袍,倒背着双手走来走去的时候,颇有几分气势。 其实,在这个年代,二十六岁的人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蓄着胡须、面色老成、不怒自威,看起来就像是中年人。 吹了一会冷风后,岚姬、卢薰二人便下去了。 庾文君挽着丈夫的手臂,黏人得很。 邵勋则看着许昌宫中的麦苗。 兖州为胡骑骚扰,历来只种一季粮食,甚至就连这仅有的一季都会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苦不堪言。 但有兖州挡在前面,豫州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今日移栽桑苗乃其一,这些去年种下的冬小麦是其二。 五月麦收之后,还可以种杂粮,今年年底的百姓生活真的会大大改善。 不敢说一定有多少余粮,但肯定不是以前朝不保夕的状态了。 这个时候,人们就会不自觉的想到底是谁给他们带来了这一切。 高平之战的红利吃到今天,不枉他当时餐风露宿,不眠不休,追得靳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彻底打掉了匈奴南下豫州进行军事冒险的念头。 遮马堤之战的红利大概也会慢慢显现吧。 很多好处不是当时就能看出来的,获利也不是立马就能结算的。 他觉得,战略防御期大概结束了。 现在是毫无疑问的战略相持期。 如果匈奴是汉人政权的话,战略相持期都没有,直接进入战略反攻期了。 但胡人政权的骑兵太讨厌了,几乎成了他们最大的护身符。 走着瞧吧,慢慢跟你玩。 “夫君。”正要下去时,庾文君突然拉住了他。 邵勋疑惑地看向妻子。 庾文君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枚指环。 邵勋定睛一看,赫然和他送给庾文君的一模一样。 庾文君拉住他的手,将指环戴了上去,羞红着脸说道:“夫君,我央求母亲找人打制的,以后要一直戴着哦。” 邵勋心中一个哆嗦。 这还是他那晕乎乎的小娇妻吗?这招从哪里学来的? 他取下指环,拿在手里一看,里面也写着一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默立良久,然后一笑,将指环戴上。 少女炽热的心意,总是让他难以招架。 这一局,黄毛败得体无完肤。 “正月十五,我们一起拜蚕神养蚕,定给你做件漂亮的衣裳。”邵勋拉着妻子的手,说道。 “好啊,好啊。”庾文君连连点头,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和你六岁那年一样。”邵勋笑道。 “原来伱那时候……”庾文君故作惊讶道。 “是啊,六岁就看上你了,到六十岁还看不厌。”邵勋说道。 庾文君捂嘴轻笑,迈着轻快的脚步,拉着夫君下了高台。 “夫君,《植桑要术》是谁写的?字迹好娟秀啊。”庾文君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三章 历史大潮 今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民户进行春播。 他们基本都是出于种种原因,去岁秋收后没有种冬小麦,准备今年春天继续种粟的。 推广一样东西,速度是非常缓慢的,即便上层重视,执行力仍然很成问题。 因此,今年二月上旬的躬耕,邵勋以种果蔬为主,地点仍然在许昌宫。 “二月到六月间,皆可种瓜。”邵勋一边在地上开土挖坑,一边说道。 王玄站在一旁,袖手看着。 他不明白,躬耕做做样子得了,你还真种啊? 是的,邵勋是真种,并且专门把许昌宫鞠室这一片划为他的菜畦。 鞠室很大,因此基本由他和四百亲兵一起耕作。 蔡承在另外一块田中梳理菜畦,准备种春葵。 刘灵在种韭菜。 垣喜在种薤。 杨宝之子杨勤在种胡荽。 大家都很忙。 王玄在一旁看着,倒也有些触动,于是笑道:“明公为我留块地。” “好。”邵勋一口答应了,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道:“那块地给你,种蘘荷吧,煮肉时用得上。此物只能种在树荫下,那片正合适。” “用不着那么大吧?”王玄说道,他只想意思意思,玩一玩罢了,没想真下力气种菜。 “再种点兰香,在树荫外的空地上种。看到那片枣树了么?三月中,枣树长叶时就可来种了。”邵勋说道。 “这……”王玄嘴里有点苦。 邵勋哈哈大笑,道:“既然你上赶着送上门来,哪能放过你?没有蘘荷、兰香,煮肉时总差点味道,放心,九月便可收获了,届时秋收已毕,我带儿郎们进山围猎,请你吃肉。蘘荷根挖出来做的酸菜,也给你送一份。” 旁边的亲兵们暗笑不已。 跟在陈公身边许久,他们现在特别喜欢看大人物吃瘪。 陈公真挑粪水灌园,以为表率,王玄能做到这种地步吗?他们很想看看。 王玄忽视了军士们不怀好意的目光,走近两步,一边帮邵勋往坑中丢瓜籽,一边问道:“家父让我来问问,此番索要折冲将军乃何意?” 折冲将军是第五品官,目前有人,并没有空缺。王衍可能有点奇怪,要这么一个有人占着的将军号作甚?还是一个没有兵的空头将军。 再者,邵勋是三品平东将军,再兼领五品将军是何意? 理论上来说不是不可以,但真的有点奇怪。 而且,他还兼领了“北中郎将镇河阳”的职务,这是三四五品将军齐领啊。 “眉子可知府兵?”邵勋问道。 “自然知道。”王玄回道。 不但知道,他还仔细研究过呢。更知道以前的府兵算是精锐,现在的府兵多为滥竽充数之辈。比如高平新置的数千府兵,只有四分之一的人有马,六分之一的人有铠,战斗力和之前的相比,那可是天差地别。 “那伱可知为何叫‘府兵’?” “莫非是‘军府’之意?” 邵勋投去了赞叹的眼神,道:“就是军府之意。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曰‘军府’。” “但折冲将军不能开府啊。” 邵勋顿了顿,道:“也是,是我着相了。” “着相何意?” 邵勋哈哈一笑,道:“此乃浮屠术语,意为执着于外相。” 说完,又道:“折冲将军确实不能开府,现下有何将军空缺?” “龙骧将军。”王玄说道:“本欲给右卫将军李恽的,新安之败后就没给。” “李恽何德何能,也能开府?”邵勋嗤笑道。 “李恽自然不能开府。”王玄说道:“明公若想要龙骧将军,自无不可。” “朝廷是一年比一年大方啊。放两三年前,简直不敢想。”邵勋揶揄道。 王玄苦笑,道:“说正事吧。明公若想额外开府,佐官定置必然不一样吧?” “太尉真是把我摸透了。”邵勋感慨道。 王玄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 “确实,佐官不太一样,或许需要朝廷为我创立一些职事官。”邵勋也不再掩饰了,说道。 王玄一时无语。 这是官制改革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就目前来说,所有官职理论上都是“职官”,即有具体工作内容的官职。但实际上而言,自汉以来,有些官职已经逐渐“散官”化,没有具体职掌了,属于加官、美官。 邵勋要设职事官,这可是大事。 说严重点,自创官职是造反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怎么?很难?”邵勋继续挖坑种瓜,随口问道。 “明公若想要,有什么难不难的。”王玄脸色变幻了一会,说道:“只是,为明公声誉计,最好还是从现有职事官中挑挑拣拣,家父会想办法为明公腾挪出部分官位。如此,既满足了要求,又不扎眼。” “太尉思虑真是周全。”邵勋笑道:“也不是不可以,但能给我腾多少官位出来?” “明公要多少?”王玄的神色有些凝重。 他有预感,这一次可能不仅仅是索要几个官位那么简单了。 “府兵一防三百人,我意四防置一府。”邵勋说道:“这便好几個官位了。” 王玄大惊。 “府”这个字眼在此时还是比较珍贵的,不是烂大街的那种,因为它往往和开府联系在一起。 开府的条件极其苛刻,开府的荣耀尊崇无比,岂能轻授? “不过千余人罢了,不如改叫营?不,还是称督吧。”王玄建议道。 “营”其实也比较尊贵。 洛阳中军的主体是宿卫七军,又称宿卫七营。 营少则数千人,多的近两万将士,可不是什么小编制。 “督”就灵活多了,督几百人的有,督几万人的也有。 邵勋想了一会,觉得还是稍稍遮掩一下比较好,便点了点头,道:“那就叫部曲督吧,其下有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等职官。” 这些都是七八九品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可是货真价实的官。 王玄听了满头大汗。 这一次,大概是陈公索取官职最多的一次。 一千二百人就有这么多职官统领,上万府兵不得要几十个官?可能还不止。 虽然朝廷肯定不会给这些官发俸禄,就只是一个名义罢了,但名义也不是能轻易给的啊,你要考虑世家大族的反应。 更何况,王玄也是士人,他本能地排斥这种事情。 部曲督、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等职官,想想也知道是从现有府兵中内部提拔,这下至少有数十兵家子鸡犬升天,一下子脱离了“黔首”身份,变成了“官人”。 官人的好处是巨大的,哪怕没有具体职掌,只是一个小小的散官,那也是官。 士人豪强没法轻易折辱,见官有座,地位超然,对广大黔首来说简直是逆天改命,彻底打开了他们的上升通道。 “明公为何一定要这么做?”王玄苦笑道。 “无他,收将士之心罢了。”邵勋毫不避讳地说道。 “等几年不行吗?” “今年难得有空。”邵勋说道:“再等下去,说不定就出征了,没那个精力。” 听到“出征”二字,王玄清醒了一些。 匈奴若来,确实只有陈公能出征,唉。 “此事必遭人非议乃至攻讦。”王玄提醒道。 “不是什么大事。”邵勋笑道:“纵有非议,太尉乃天下名士,定然压得住。” “这还不是大事?”王玄讶道。 想想看吧,地方郡县上批量制造各类由兵家子充任的七八九品官,你让士族豪强们如何看待?他们已经作威作福惯了啊。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邵勋说道:“眼下才要几十个官而已。朝廷若不给,则军心士气散矣。” 老子还没要求建立勋官体系呢,你们就受不了了,以后可咋整啊? 历史上南北朝中后期大量武官勋贵崛起,慢慢刨了世家大族的根,让他们退化到隋唐时“猴版世家”——邵勋将南北朝中期及以前的世家称为“正版世家”,隋唐时的世家称为被严重削弱后的“猴版世家”,两者能量本就不在一个层级。 乱世已至,新的阶级已出现萌芽,这是不可阻挡的大潮。 顺势而为才是最正确的,历史已经给出了符合此时生产力水平、社会风气及价值观的答案,如果逆天而行,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更是文明的倒退。 王玄忧心忡忡。 改革从来都是很痛苦的,因为这触及到了利益。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又会同意改革呢? 被陈公这么一搞,武人群体势必要分走更多的好处。 天下就这么大,你多吃一点,我就少吃一点,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好在他还算有分寸,只要了这么一点点,勉强能说得过去。 但他担心这只是个开始罢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陈公将来还会广设府兵,进一步索要更多的官位,悦其将士之心。 武人的整体崛起,虽然让很多人不喜,但似乎难以阻挡啊。 “眉子回去当与太尉好好商议一番,再付朝议。”邵勋叮嘱道:“我就在家等着,最好快一点。” 王玄刚想或许可以用“拖”字诀来消极应对,没想到陈公马上堵住了他的路子。 这个人,对官场套路门清,却又从来不用什么阴谋诡计,只以大势压人。 这种人,往往最难以对付。 王玄拱了拱手,虽暖阳初生,他却感到了一抹难言的凉意。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四章 试探 王玄走后,邵勋继续种菜,且一种就是一个月。 消息已经慢慢走漏了。 这种给武人谋好处的事情,压根藏不住,有太多兵家子争相传播了。 察孝廉、举秀才,没他们啥事。 国子学、太学,他们也进不去。 朝廷选举、重臣征辟等等,和他们远得似乎不在一个世界。 你告诉我怎么当官? 现在陈公说可以,你们能当官,我来帮你们办。 这尼玛不把陈公送进太极殿还等啥呢? 不过,最先找来的却是著名“处士”庾衮。 没有一个官面上的人物,也没有一個正儿八经的士族成员。 是的,庾衮是隐居处士,理论上不问红尘世事,与任何人都没利益瓜葛,但他偏偏又是庾氏族人。 他上门来拜访,邵勋立刻明白了。这就是政治,要留有余地。 “叔褒伯父自林虑山回返后,一直隐居不出,甚少与人来往,他怎么会上门拜访?”正在缝制第二件紫袍的庾文君有些惊讶。 邵勋暗哂,庾衮是隐居了,可他儿子没有隐居啊,甚至还做官了。 这个世上,有谁真能超脱物外,斩断所有亲情、友情、爱情吗?很少很少。 庾文君已经在收拾妆容了。 邵勋心中一动,酝酿了下情绪,走到妻子身后,帮她描眉。 呃,其实也不用怎么酝酿,庾文君确实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之一。 殷氏在一旁服侍着,若有所思的目光与邵勋一碰,又慌忙移开。 好敏感细腻的心思! 邵勋有些惊讶,这可真是个内秀于心的女孩,仿佛一切小心思都逃不脱她小鹿般的警觉。 夫妻二人笑着收拾完妆容后,邵勋牵着妻子的手,脸上挂出了无比温柔的神色,出门了。 临走之前,他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殷氏。 殷氏低下头,默默跟在后面。 “庾公来此,当真蓬荜生辉。”爽朗的笑声传来:“上茶。” “伯父。”庾文君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伯父。”小庾也上前行了一礼,然后取茶具去了,毌丘氏前去帮忙。 殷氏和荀氏去端点心。 作为媵妾,理论上来说四人的地位其实比府中两位王妃要高,甚至可以陪伴庾文君参加各种聚会活动,介于正妻和小妾之间。 但如果有比较亲近的客人过来,她们不会借手仆婢,而会亲自出面招待。 她们与正妻之间,其实是一种似姐妹似主仆的亲密关系。 融融春日之下,三人坐在树下,暖风习习之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庾衮方才扫视了一下这个庭院。 花草不多,意趣不足,仅有的花木看样子还是移栽过来的,或许便出自庾文君之手。 院中竖着一个箭靶、一个器械架以及一个练气力用的石狮子。 器械架上挂着诸般兵器,每样都有长久使用的痕迹,这让他心中邵勋的形象愈发鲜明了:真是一个酷爱武艺的兵家子。 “陈公乃真武人。”庾衮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说道。 “我家世代为兵,可不就是武人?”邵勋笑道。 “理国济人,武人可耶?”庾衮问道。 “剪寇破敌,必武人也。”邵勋答道。 “兵者,不祥之器也。”庾衮又道:“张方妄行杀伤、焚烧庐舍、掠夺资产、开发坟墓,人皆厌之。又桀骜不驯,逼凌主上,有不臣之心,此为太阿倒持,宁不诫耶?” “匈奴入寇之时,全军济河,俯压贼寨,战以力摧,袭由勇胜,虽百死而不回首,何疑也?”邵勋回道。 两人一问一答,已说出去好几句话。 庾文君有些坐立不安,下意识看向夫君。 邵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庾文君平静了下来。 庾衮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陈公的态度很明显了,他是站在武人一边的,不会改弦更张。 其实,庾衮在林虑山中直面王弥、石勒,甚至还和王桑、刘灵的人打过仗,比其他士人都更加清楚武人的重要性。 若非族里请托,他是真不愿上门打探风色。 有些人实在杞人忧天,担心陈公变成苟晞、张方一样的人,与士族关系弄得很僵。 但就庾衮了解,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陈公若不当武人,入朝与他们勾心斗角,也差不到哪去。 他和苟晞、张方就不是一路人,手段高太多了。 殷氏端来了精美的点心,放在桌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庾衮轻声道谢,并未取用,仿佛早已习惯了粗茶淡饭。 殷氏站在庾文君身后,悄无声息地拱了拱她。 庾文君有些恍然,立刻笑道:“伯父吃块柿饼吧,去岁入冬前夫君做的。他知道我喜欢吃,就多做了点。” 庾衮眉毛一挑,看了侄女一眼。 邵勋暗赞文君开窍了,笑道:“我实是爱煞了文君,什么好的都想给她。” 庾衮摇头失笑。 果然是兵家子!说话直来直去,一点不婉转。 士人即便爱妻妾子女,也很少在言语上表露出来。哄女人这种事,不嫌丢人么? 不过——陈公这话意有所指啊。 于是试探了句:“既如此恩爱,当多生儿女,偌大的家业,可不能后继无人。” 邵勋了然,拉着妻子的手,用自嘲的语气说道:“出生入死,横身于立尸之场,将来都是给他们母子的。” 庾文君有些羞涩,一儿半女都没有,还说什么“母子”…… 庾衮听了却目光一凝,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陈公不动摇,让文君侄女的孩子继承基业,那么有些事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比起不可言说的大富贵,其他一切都是浮云了,甚至就连颍川、汝南士族都能或多或少跟着沾光。 不过,陈公的手段也是了得啊。 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抛出香饵,让你忍不住吞下,最后只能跟着他走。 文君侄女才十七岁啊,比起她丈夫真是差得太远了。 不过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陈公已经够精明了,未必喜欢自己的妻子多精明,那样太累了,一生娶了荀氏、乐氏两位精明妻子的庾衮有些感慨。 “今日之话,老夫会一字不差带回去。”庾衮拿起一块柿饼,慢慢吃着,说道:“陈公乃重信守诺之人,料无忧也。” 说到这里,庾衮又道:“汲郡为石勒所据后,一些百姓自林虑山南奔,皆与贼人厮杀多年的忠义之士。陈公若不嫌弃,不妨纳之为府兵,给他们一个出路,也了了老夫一桩心事。” “庾公所请,固难辞也。”邵勋大笑道。 二人随后便转移话题,聊起了汲郡旧事。 说来也奇怪,方才那么重要的事,几句话就结束了。这会谈起不着边际的汲郡见闻,却一直聊到太阳偏西。 庾文君在一旁作陪。 整个过程,她的目光大多落在邵勋身上。 邵勋有时候回望一眼,两人四目相对,似有浓情蜜意溢出。 庾衮看了暗暗点头,对邵勋的承诺又多信了几分。 对妻子的爱是假不了的,老庾也是经历过两任妻子的人,如何不懂真心还是假意? 陈公是武人,喜欢直来直去,应不至于玩那些虚情假意。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后,邵勋又在府中置宴,招待庾衮及其随从。 庾衮也不客气,席间言笑晏晏,并在邵府留宿一晚,第二天才走。 送走庾衮后,邵勋暗暗松了口气。 庾衮代表了谁,他很清楚。 只要他身后的那些人忍了这次,不闹腾,豫州就翻不了天。 而这次妥协了,下一次就更会妥协了,毕竟有先例了嘛——破例是最难的。 嘿嘿,温水煮青蛙的战术可以慢慢实施了。 过程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定然会有反复,但只要开始施行,就会慢慢显现效果。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甚好。 只是——王老壁灯那边怎么回事?一个月了,还没个说法? 邵勋暗暗猜测,他们莫不是在观察豫兖二州士族的态度?如果这些地头蛇们都接受了,他们就更没有阻拦的动力了?很有可能啊。 妈的,都是一帮奸滑似鬼的家伙。但也就因为奸猾,他们成不了大事。 邵勋得意地一笑,拉着小娇妻的手回家了。 其实,他对妻子是很满意的。 在娘家和丈夫之间,傻乎乎的文君一边倒地倾向于丈夫,整颗心都在他身上。 这让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娶妻以后,才有了家的感觉。 庾文君每天还用她紧窄、新嫩、温暖的身体,给他的子孙一个家。 接下来,先在家陪老婆,顺便设计一下府兵的职官体系。 朝廷那边有消息后,再把府兵召集起来,操练一番,当众宣布这个好消息。 威望,就是这么慢慢涨起来的啊。 强人的伟力在于集众。 邵勋一直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无上兵法”,堂堂正正,生生不息,压倒一切魑魅魍魉,比阴谋诡计、搬弄是非之类强太多了。 而就在这次会面之后没多久,三月中旬,朝堂上的所谓“争论”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有些事情,他们无法阻止,甚至还不如豫兖士族能反抗。 此事利弊参半,邵勋既然不顾名声一意孤行,那就由他去了。看你以后打到别的地方,当地士族还支不支持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五章 舌战群儒 建春门外东一里,有东石桥,南北向,太康元年(280)建造。 桥南有洛阳三大集市之一的马市,因位于城东,又称东市。 马市不仅买卖各类牲畜,同时也是斩刑之处。 嵇康、夏侯玄、王经等人皆刑于此。 这一日,洛阳县押着“剧贼”王彰来到了马市刑场。 囚车路过之时,百姓争相围观,唾骂不休。 “狗贼,你也有今日!” “还我儿命来!” “千刀万剐了才好。” 百姓们骂着骂着,犹不解气,甚至有人投掷瓦片。 王彰也不躲避,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只求速死。 他身后还有十余将校,却神色各异。 有人杀人如麻,死到临头之时,却脸色发白,战战兢兢。 有人残忍暴虐,眼见着即将受刑,甚至痛哭流涕。 还有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们只是活到现在的。 还有一部分人早就在牢里病死了。 马市刑场之上,已搭起高台,王衍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闲聊。 “若能不兴兵戈,而轨度自贞,又何至于此?”因王彰身份较高,王衍亲自监刑,身边还有七八位朝官,都默默聆听着。 “洛阳这个烂摊子,老夫勉力维持,兢兢业业,常惧失坠,逮今十年矣。” “全忠起于越府,而用兵如神,东征西讨之际,贼寇剪灭相次。若无他,洛阳早陷矣,卿辈哪得安坐哉?” “今请授职官,不过是体恤将卒,激励士气,以更好地报效朝廷罢了。” “尔等有的来自河北,久沦寇境,家被伤残,将来若想归乡,还得全忠出力。” “又有出身关中、兖徐者,贼势大张之际,人心惶惶。贼若攻来,不还得全忠提兵抵御?锋刃所交,言念伤残,宁不悯恻?” “些许官职罢了,唉。”说到这里,王衍叹了口气,道:“相忍为国,切记。” 王衍这话倒也说得有理有据,不全是偷换概念,信口胡诌。 尤其是家在敌占区的士族官员们,更有感触。 石勒固然不是贼匪,事实上他对河北士人还不错,建“君子营”,拉拢他们做伪官,但战乱之际,又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影响? 再者,现在很多人的思想还没转过弯来,对匈奴是有点看不起的,还想着将他们打跑,收复失地,毕竟这会洛阳只是多次被围,可没有陷落,匈奴也没能在河南站稳脚跟。 基于这种思想,要想光复河北、并州,确实只能靠邵勋了,不宜过分刁难他。 “吾闻邵全忠贪财好色,剥胁宗室女眷,甚至多有淫虐之举。破匈奴者,真能是他?”有人满脸担忧之色,问道。 “中伤之语罢了。若为此,全忠焉能成事?”王衍反驳道:“张方成事了吗?” 提问者惭愧不语,心下还是有些嫉妒。 有些司马宗王,平日里嚣张跋扈,看不惯他们的人非常多,都想报复。 王妃们漂亮不漂亮是一回事,但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却让人心痒痒,若能压在身下,快意挞伐一番,一泄胸中郁气,实乃人生极乐。 “邵太白行事有分寸,我本不担心。”另外一人说道:“但他弄出的这些事,恐遗祸无穷啊。武人一旦跋扈起来,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会发生什么事,委实难测。” “天下鼎沸之际,真压得住武人?”王衍反问道:“事已至此,不如顺势而为,还能栓得住这头猛兽。若一味抵制,彼辈难道不能自取?届时邵全忠也无法违拗众意,猛兽出笼,谁能制得住?” 提问者语塞。 王太尉的意思是规矩、法度看不见摸不着,但还是有用的,因为它存在人们的内心之中。若真把武人逼到不得不自取的份上,可就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没有了规则束缚,人性之恶尽情释放,你承受得起吗? 现在给,朝廷还能有点体面,规矩还不会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已经是无奈之下的最优选择了。 “邵全忠乃世兵出身,他如何看待士人?”又有人问道。 “全忠是明白人,知士人之好,也离不开士人。”王衍说道:“其妻庾夫人乃梁国内史庾琛之女,妾乐氏是故尚书令乐广之女,妾卢氏出身范阳巨族。幕府之中,多有豫兖徐三州士人,委以重任,视作股肱,无需担忧。” 提问者默默点了点头。 邵勋在地方上重用士族。 豫州诸郡国,基本都是士人掌权,很多甚至由地方大族自辟属吏、自募兵士,全权委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还大力支持尚书令庾珉,并把卢志推到朝堂任侍中,妾乐氏之兄乐肇则在年前被辟为给事中…… 这么看来,他还是挺重视士人的,并非张方、苟晞那种与士人关系极僵之辈,可以打交道。 或许,王夷甫说得是对的。邵勋也是没办法,压不住手下军将,必须给他们官位、富贵。 唔,其间或有机会。 邵勋能给军将们富贵,他们也能给啊。 “太尉……”第四个人开始提问。 王衍来者不拒,舌战群儒,一个個把他们都辩倒辩服了,可谓威风八面。 而且,他这次并未使用“口中雌黄”的绝技,从头到尾没有逻辑方面的问题,轻松取胜。 功力确实深厚。 当然,也少不了名气的作用,很多人被他耀眼的光环所慑,心理上自觉矮一头,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何能辩赢? 但疑虑也是存在的,大家都在观望,事情并没有算完。 辩论告一段落后,王彰已被押到刑场。 王衍起身,看着被军士压跪在地上的王彰,微微叹息。 “王夷甫?”王彰抬起头来,唤了一声。 “正是老夫。”王衍袖手而立,看着王彰,道:“昔年你随成都王来洛阳,其时意气风发,富贵满身。八年过去了,可曾想过有今日?” 王彰是太原人,但并非出身太原王氏,他是正儿八经的匈奴。 早些年,司马颖还在的时候,王彰任大将军府参军。 在府时指出,陆机甚得成都王信重,遭河北将佐嫉妒,反为弱敌(长沙王司马乂)所败。后随刘聪北归,任刘汉中军将军。 王彰对刘渊、刘聪父子是非常忠诚的,本身也有在中原当官的经历,不是那等愚昧之辈。不然的话,刘聪汾水观渔的时候,他也不会冒死进谏了。 奈何奈何,世道如此,他的选择也谈不上对错,成王败寇,没什么好多说的。 王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洛阳县的官员见太尉离开了,看了看时辰,下令行刑。 刽子手是人精,看到犯人居然能和太尉说上话,拿出毕生绝技,一刀就斩下了王彰的头颅,没给他更多的痛苦。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叫好。 刘汉数围洛阳,和匈奴有仇的人多了去了。抓到一个伪中军大将军,恨不得分食其肉——唔,这是衙门小吏的业务范围,不是不可以买卖,出够钱就行。 王衍则看着众人,叹道:“若匈奴破洛阳,焉知我等不是王彰的下场?” 众人听了尽皆失色。 有些道理,光靠嘴巴来说可能说服力有限。但王彰被斩首的场面,却太有冲击力了。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心中的某些坚持就慢慢动摇了。 是啊,这么乱的世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能这就是命吧。 命不好,没法和祖辈、父辈一样生活在太平年景,注定要付出些什么代价。 如今他们希望的,只是这个代价少付一点罢了——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底线已经被突破了,从付不付代价变成付多少代价。 行刑结束之后,王衍便乘牛车回了城。 今晚还有一场宴会,邀请了很多士人参加。 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但为女婿——不是,邵全忠——消除负面影响是必然的。 他会当众算一卦,以增强说服力。 另外,必要的安抚还是得给。 塞点好处,堵住一些人的嘴,比如帮他们点评一下子侄辈。 另外,一些官位运作也很费神,消耗的都是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人情和脸面。 每每想到此节,他也有点绷不住。 老夫年少成名,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为一个军户奴兵出身的人擦屁股?而且还下了血本,消耗了人情,甚至被人暗地里讥嘲。 有些时候,他都不想做这个官了,憋气。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随着邵勋日渐成势,他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多。 怎么让此人知道老夫的巨大付出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六章 暴躁的笼中鸟 晚间,华灯初上,尚书省仍在加班加点工作。 尚书省三位最高长官尚书令、左仆射、右仆射皆在,且面容严肃,因此大家都不敢偷懒。 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部尚书亦在,虽然不干他们中大多数人的事,但大领导都没走,他们怎么走?老实待着吧——先帝时一度设右民曹,后罢废,尚书省仍止于上述六曹,即后世六部的雏形。 衙署外响起了有节奏的脚步声。未几,给事中乐肇带着几位门下省令史来了。 “弘茂来也。”尚书令庾珉起身,笑着相迎,问道:“如何?批驳还是批准?” “批准。”乐肇答道,然后又苦笑道:“令公何必戏我?尚书省上奏,太尉、司空又多有关照,门下侍中如何敢批驳。” 侍中是门下省的主官,一共六员,乃天子近臣,参预机密,掌顾问应对。 陈郡公邵勋为部下请功,闹得沸沸扬扬,但闹完之后,朝官们发现豫兖士族都没反抗,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那他们还闹个锤子! 于是乎,王衍暗示,拥有一定决策权的尚书省立刻按照邵勋的要求拟定名单,并装模作样地按照选官标准走流程,最后以中央选举的方式,给总共五十余人授予了七到九品不等的官职。 请功名单拟定后,尚书令庾珉亲上奏章。 天子召集近臣议论,最后大臣们皆曰“可”,事情就定下了。 门下省有“平尚书奏事”的权力,即对尚书省的奏章进行审核,如果不同意,就将其打回。 当然,尚书省也有“上诉”的权力,交由天子定夺。 陈公的请功名单,门下省没有驳回的念头,其他几位侍中全然让出此事,交给新进来的侍中卢志处理,于是事情就定下了。 “如此便可交予陛下用印了。”庾珉也不再等了,直接说道。 他们现在还在宫城内,城门已经闭锁。但没关系,陈公的事情,太尉关照,门下、中书二省忙活,殿中将军拿着宫门钥匙在外面等着呢。 难得的高效率啊。 陈公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没人赌再等下去他会不会发飙。 于是乎,庾珉、乐肇二人带了数名佐官、十余令史,直接去了太极殿。 呃,虽然已经入夜,但天子一般不去昭阳殿宠幸后妃。 他要么办公到很晚,要么听曲子,要么看书,要么钓鱼,总之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就是不去后宫造人,以至于太子司马铨都是从别人那里过继来的。 二人抵达太极殿后,才得知天子刚刚离开,去昭阳殿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可能吧? 于是又奔昭阳殿,得知帝后二人夜登陵云台去了。 陵云台位于灵芝池北,乃宫城最高建筑。 自曹魏年间建成后,历代天子都喜欢登上此台,一边饮酒,一边俯瞰洛阳,其实是一处欣赏城市风貌的好地方。 此时天子正坐在最高一层阁楼上,皇后梁兰璧小心翼翼地进奉酒食。 “你阿爷也是个没用的。”司马炽怒道:“这么久了,连杜弢之乱都平定不了,朕还怎么迁都?” 梁兰璧不懂军事,不知道荆州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或许,父亲真的做得不够好吧,但天子这么说,还是让她很难过。 于是侍奉愈发勤谨,愈发小心翼翼。 司马炽一瞬间有些愧疚,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最近几年,他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他没法杀大臣。 他没法灭匈奴。 他没法除掉奸贼。 他甚至连天子该有的用度都无法维持。 他不知道找谁发泄。 只有皇后了,骂她甚至打她,她就只能哭,哭完后继续关心他。 一开始还担心她会找家人哭诉,后来发现想多了,这個蠢女人居然担心她父亲对天子观感变差,于是默默咽下委屈——在如今这会,一个封疆大吏可能真的对天子没太多敬重了。 南风吹来,皇后额前的秀发被轻轻拂起,露出了微红的双眼。许是害怕被天子发现,她悄悄避开了,挤出笑容,道:“陛下,夜风有些凉,该回去歇息了。” 司马炽不屑地嗤笑一声,抬头仰望星空。 夜空澄净无比,星月低垂,矮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如果能飞上天就好了,跳出这个牢笼,然后去长安、襄阳、建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哪怕也有风险,可总比留在洛阳强。 朝中全是奸臣! 他的抱负难以施展,没人理解他的焦虑,让他成了孤家寡人。 有时候都在想,大晋朝究竟还有几年国祚。 有时候甚至惶恐,他会不会成为亡国之君。 都说亡国之君昏招迭出,但正是因为看到了最终的结局,明白不折腾也是死路一条,那么还不如放手一搏,万一出现奇迹呢? 汉献帝那种老实得跟鹌鹑一样的人,他压根看不起。 明知曹氏最终会篡位,却只能玩玩衣带诏之类的小把戏,不敢真刀真枪与权臣翻脸,到头来不还是丢了江山? 但他又有些迷惑。 洛阳城里有权臣吗?好像真没有。甚至连一个远远操控朝局的霸府都没有。 许昌那位压根不关心朝堂,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看吧,我都懒得清洗朝堂,结果朝臣们还是不把你当回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真是畜生!司马炽一拍案几,酒水四溢。 “陛下!”梁兰璧担忧地看向他。 “邵勋看不起朕,朝臣看不起朕,你也看不起朕么?”司马炽怒视皇后,质问道。 皇后捂着嘴,无声抽泣。 有宫人匆匆前来,低头垂目,不敢多看,只禀道:“尚书令庾珉、给事中乐肇请求入觐。” 司马炽先是一愣,继而大怒。 这么晚了,还没离开宫城,显然是打算彻夜办公。 你们什么时候如此勤勉了? 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新主献媚? 不,邵勋算什么新主?他不配。 齐王冏、长沙王乂、成都王颖、东海王越,哪个实力不比他强?哪个名气不比他大? 司马炽脸色变幻许久。 梁兰璧担忧地看向他。 司马炽冷哼一声,道:“让他们上来。” 宫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二人先后上了高台,躬身行礼。 司马炽懒得起身回礼——按制,尚书令已经是宰相级别的高官了,对天子奏事叫“坐而论道”,行完礼后,天子要回礼。 庾珉仿佛没注意到天子仪礼上的欠缺,只道:“陛下,新近升授官员名单已拟定,共五十三人,曰——” “够了。”司马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庾卿乃陈公长辈,想必尽心做事了,朕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阴阳怪气的,但庾珉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陛下既已恩准,臣这便寻人差办了。” 老实说,看到天子这副样子,他也有些感慨甚至可怜。 毕竟是天子啊,换谁落到如今的境地都会心生愤懑,乃至行止差错,可以理解。 但他也就是感慨下罢了。 回不去了! 庾家已经坐上了陈公这条船,不会再被天子信任了,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 庾珉又行一礼,正待离去之时,又听到了天子的声音:“昨日太尉来此,劝朕顾全大局。哈哈,难道朕不是大局吗?” “臣闻得膺神器者,当上奉大祭,下安群生。”庾珉说道:“陈公涤荡妖氛,廓清宇内,实乃上天垂爱,宗庙降灵,故致文武宣力,战以功成,名邑得保,陛下乃安。陈公帐下军卒,皆一时之选,大纛前指,则匈奴荡平,如此勇武之士,自当酬功,以示天恩。” 司马炽又想冷笑。 但想了想后,觉得没意思,于是心灰意冷地挥手道:“卿速退。” 庾珉又行一礼,躬身退去。 陵云台上又安静了下来。 昨日,河阳有消息传来:匈奴又集结了数万人马,似要攻打已经修筑完毕的北城。 或许,这便是朝臣们吓破胆,千方百计安抚邵勋的主要原因吧。 司马炽皱眉思索,眼珠转来转去。 片刻之后,他看着梁皇后,久久不语。 梁兰璧不明所以。 她现在已经不会再自作多情觉得陛下在爱怜她了,被打骂多了,人总是会醒悟的。 “匈奴……”司马炽念念有词,举棋不定。 “过来。”司马炽招了招手。 梁皇后走近了几步。 “再近点!”司马炽狠狠一拉梁兰璧的手,怒道。 梁兰璧手臂被抓得发痛,但她不敢喊出来,只眼泪汪汪地看着天子。 “听闻你最近迷上了浮屠?”司马炽问道。 梁兰璧想点头,又不敢。 “蠢妇人!”司马炽骂道。 以前还颇有灵气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过几日你便出宫礼佛——走远点,洛阳的佛寺太扎眼了。届时,伱找几个心腹可靠之人,前往宛城、襄阳和建邺……” 梁兰璧听完,脸色煞白。 她看着天子,用哀求的语气说道:“求陛下收回成命。” 司马炽冷冷看着她。 梁兰璧不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 “就这么办。”司马炽不容她拒绝,直接下令道。 邵勋一口气提拔五十余将,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再等下去,与死何异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七章 授官 四月初的时候,府兵陆陆续续开始集结。 最先抵达许昌的是来自阳翟的禹山防以及来自襄城的颖桥防。 总计五百六十余人,挎刀持弓,意气昂扬。 四月初四,幕府发下了一批冠服、器物。 “此谓‘武冠’,一人一件,若遗失,就得花钱了。”文吏从大车上取下一顶武冠,交到部曲督许猛手中。 许猛就是颍川本地人,自称祖上乃召陵许氏别支。但看他那熊样,五大三粗的,还不识得几个字,大伙平日里都暗笑他装读书人。 这次他又出丑了,看着手里的武冠,对文吏抱怨道:“我闻有狗尾续貂之事,为何这武冠上却无貂毛?” 文吏一听就笑了,道:“许督莫要玩笑,部曲督如何比得上貂蝉?” 貂蝉是一种俗称。 国朝有制,侍中、常侍戴武冠,加黄金珰,附蝉为文,插以貂毛,黄金为竿,侍中插左,常侍插右。 这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冠戴的遗制。 北地寒冷,胡人常以貂皮暖额,赵人学了过去,遂以附冠。秦灭赵后,将此冠赐给侍臣使用,汉魏以来皆沿此制。 此冠又称貂蝉冠,戴此冠的武人亦被称为貂蝉,一般是中高级将领或皇帝侍臣才能戴,比如邵勋常戴的冠饰就是貂蝉冠。 许猛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些消息,但又不完全懂,于是闹了笑话。 “此冠不叫‘貂蝉’,曰‘笼冠’。”文吏又拿起一顶武冠,手指轻敲了敲,发出几声闷响,可见比较坚硬。 笼冠算是武冠的“基础款”,内衬平上帻,上加凃漆纱弁。制作弁的织物本来相当稀疏,但凃上漆后即成一笼状的硬壳。 笼冠又称武弁。 解释完后,文吏又给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等官员发放武冠、戎服。 府兵体系正在完善,制度粗疏。 按照初步设计,以三百人为一防,置别部司马一员——刘备为平原相时,关羽、张飞就当过别部司马。 四防为一督,主官为部曲督,另置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各一员,正副部曲将在农闲时负责操练,长史担任文书后勤工作。 不出征时,府兵散于乡里,部曲督、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无令召集者,立斩。 也就是说,底层府兵军士平日里在家务农、练武,除了农闲时的集体军阵操练之外,府兵将校不得随意召集——这是唐代摸索出来的套路,有效避免了兵为将有。 从中可以看出,府兵们聚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很多,军官也不是很熟悉部下们的能力、性格,严格来说不太好,与长年聚在一起的募兵不好比,就相互间默契、配合而言差了很多。 但这是一种低成本的部队,一次性投资到位之后,日常维持费用很低。 府兵也有自己的优势,即他们可以置办适合自己使用的装备,自行决定如何锤炼武技。 总体而言,时间长了以后,府兵们的武艺都还不错,且为多面手,诸般兵器都能耍一耍,战场适应能力很强。 发完武冠后,又发公服、佩剑。 七品以上的官员穿朝服,因为他们有上朝的资格了,虽然不一定真上朝。 七品及以下则穿公服。 公服亦称从省服,是朝服的简化版本,没有皂领袖、皂撰(缘边)、绶带、蔽膝、簪导等。 本来也没有佩剑,这次是邵勋特别要求的。 但这个剑…… “竟然是木剑!朝廷这么穷?”有人嚷嚷道。 “你别说,这剑虽然不能杀人,但挺漂亮的。”有人揶揄道。 剑首之上,按照品级不同,则有蜯、金银、玳瑁雕饰。 众人摸着剑首,再看看绘制着精美图案的剑鞘,心底滋生出了别样的情绪。 武冠、公服、佩剑,就连靴履都发放了。 有人迫不及待,当场脱衣,换上新服,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文吏则摇头苦笑。 粗鄙之人,沐猴而冠,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他想起了赵王司马伦时的旧事,王府奴仆都能封官晋爵,狗尾续貂之事臭名远扬,那大概是国朝第一次把官员公卿的体面狠狠踩在脚下。 陈公这是第二次了,唉。 他虽然在幕府做事,但不代表什么事都认可。 眼前这几个粗笨壮汉,大字不识一個,唯晓得提刀杀人。 威严的公服穿在他们身上时,总有种滑稽之感。 公服、朝服、冠饰之类,非常吃穿戴之人的素质。 有人穿起来,俊美有仪,气度非凡,给人飘飘欲仙、遗世独立的感觉。 有人穿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丑得要死。 其实陈公穿起来也不好看,但他身上的气质不错,沉稳平和、不怒自威,倒也有几分威严的气息。 这几个新上任的部曲督、部曲将之流就差太多了。 再看看他们互相打趣—— “许督穿上这身,回家后夫人都不认得了,怕是要被赶出家门吧。” “尔母婢!这身公服穿在身上,怎么感觉比铁铠还重?” “哈哈,官威深重啊。” “也是,老子现在是官了,以后睡觉都不舍得脱下。” “过阵子回了阳翟,我就去那几个土族家门口转转。仗着有上千部曲,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其实他就是个白身罢了。妈的,我要让他下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哈哈,可别这样。人家看到你当了官,连夜带着部曲投效明公,说不定混个比你更大的官。” “哈哈!” 众人乐不可支,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愁吃穿了,现在又有了官身,日子更有奔头了。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陈公给的啊。 回家以后,就督促子侄辈加紧练武,将来继续为陈公厮杀,搏一份前程出来。 唔,最好再认点字,别像他这般大字不识一个,想往上升迁都难,更不可能出任地方官。 但这都是幸福的烦恼了。 即便是七八九品的武官,在乡里也是一个无法被忽视的人物,谁敢欺辱他? 文吏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仿佛有某些东西被打碎了,难受无比。 不过他很会调节自己的心态。 这些粗鄙武夫都能当官,意味着他这种没有门第的读书人也有了上升的可能。 诚然,他没读过几本书。仅有的读过的书上的内容,还模糊不清、错漏甚多,他也不确定自己读得对不对。 就文化水平而言,他肯定是不如士人子弟的。 问题是他要求也不高啊,弄个官身就行,哪怕是第九品的最低级官职。 有了官身之后,他就可能被更高层次的人邀请,参加聚会、宴饮,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书籍,学习更多的东西,慢慢积累家底。 届时,子孙后代的学识肯定比他强,能比他走得更远。 一个家族,就是这么一代代披荆斩棘,奋力前行的。 “明日陈公召见尔等,穿戴好公服、武冠,莫要误了事,切记。”文吏离开之前,叮嘱了句。 还在嘻嘻哈哈的几人神色一凛,下意识站直了身子,连连点头。 ****** 四月初五,晴。 邵府之内,邵勋拿起一枚“部曲督印”,粗粗扫了一眼。 这是少府制作的,效率非常高了。 整体不大,大概长宽高各两三厘米的样子,非常袖珍的一个铜制官印。 印上有驼纽,看着还算精致,印底的文字刀锋犀利,挺峻清晰,不算粗制滥造之物。 他也有官印。 陈郡公的官印是马纽,平东将军官印则是龟纽,整体比“部曲督印”、“部曲将印”之类大很多,制作也更精美。 “许猛。”邵勋放下官印,轻唤一声。 “末将在。”许猛大声回应道。 “此印收好,你现在是府兵禹山督之长了。上千劲卒,交予尔手,勿要令我失望。”邵勋拉过他的手,将官印塞了过去,说道。 许猛虔诚地捧过官印,神色有些激动。 有人轻咳了一下。 许猛反应了过来,当场跪下。 邵勋一把将他拉起,道:“岂能折辱壮士?来人,赏绢二匹,另给酒食。” “诺。”立刻有仆役前去准备。 接下来,邵勋又给另外几人发放官印。 每个人都要勉励一番,有的甚至还能叫出名字,让他们激动不已。 “这都是你们应得的。”邵勋挥手让众人坐下,笑道:“我亦起于锋刃之间,深知武人不易。战阵厮杀,有功不赏,如何说得过去?便是朝廷忘了,我亦要为尔等讨取。” 众人听后神色振奋。 谁说立了功就一定要赏的?国朝可没这个规矩。 给你赏,那是恩赐。 不给伱赏,那是寻常。 不光国朝了,自汉以来都是如此。 军功封侯是少数,大部分人立了功并无赏赐,因为厮杀是你的本分。 从地里召集起来的农夫,荒废了家里的田宅,罢遣回家之后,有什么赏赐? 战死之后,谁给抚恤? 所谓羽林遗孤才几个人?做做样子罢了。 而且,做样子也做不到你身上,你什么身份?战死后遗孤也配当羽林郎? 身份,这是一道看不见但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的天堑。 能让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厮杀汉脱颖而出当上官,那简直是再生父母。 这种好事,一般只有在乱世开启、新朝建立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 唔,新朝建立…… 每个人都若有所思,甚至慢慢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仆人将酒食端了上来,每人都有份。 邵勋见了,笑道:“走,去院中一起吃酒,与尔等同乐。” 众人轰然应诺,跟在邵勋身后,毕恭毕敬。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八章 瞬息万变 “每日做的酒食,都让你与军校们一起分吃了,我明明一大早就起来做了。”膳房之内,乐岚姬将一碗水引饼端到邵勋面前,有些抱怨。 旬日以来,府兵陆续集结至许昌,每天都要接见几名军校,发放官印,勉励几句,然后与他们一起吃饭喝酒,培养感情。 “你不懂。”邵勋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仅接见军官,还和士兵们一起攀谈,这都是有原因的。 这是他一手建立的军队,当然要好好维护。 要当军队的缔造者,而不是继承者,这两种情况下对军队的权限等级是不一样的。 他白手起家拉起的这支部队,掌控力极强,不但对军官有恩,还和部分士兵聊家常、给予赏赐,帮他们解决一些困难。 另外,还经常在他们面前展现武勇,花精力记住他们的名字,给他们一个惊喜——想想看吧,你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兵,最高统帅居然知道你名字,并给了赏赐,这是什么心情? 现在军队中已经开始流传关于他的传说了。 再巩固一些年头,他就是这支军队的神,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除非他死了。 但如果是他儿子继承这支军队,情况就不一样了。 继承人和军官、士兵们之间没有情分,仅靠体制来约束,权限等级骤降。 有些担心儿子掌控不住部队的人,甚至会进行大清洗,哪怕拼得部队战斗力下降也在所不惜。 一个靠体制约束,一個不仅靠体制,还有恩义、情分做润滑剂,孰优孰劣,很明显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二代本来就很难做到创业一代那个地步。 况且,大多数创一代就压根没有建立足够的威望、恩义,传给二代后自然就更不稳了。 邵勋做白手起家的创一代,给予将士们恩惠,他做得越多,将来传给儿子时稳定性就越强,毕竟这个世上并不全是狼心狗肺之辈,还有许多人会记住他的恩惠,愿意保他的子孙的,只要子孙们不是倒行逆施乱来。 “我是在给孩儿们攒家底,懂不懂?”吃完水引饼后,邵勋将筷子一搁,问道:“金刀呢?” “认字去了。”乐岚姬说道。 “五岁就认字,士族子弟都这么苦吗?”邵勋奇道。 乐岚姬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道:“虽说士人子弟多有不成器者,但确实五六岁就要开始学了。” “以何为教?” “郎君那本《千字文》,另外还教《诗》。”说到这里,岚姬补充道:“妾是按乐氏私学的法度来教的。五岁学《诗》,也不是要认多少字,主要是多识山川草木之名。” 邵勋恍然。 原来,世家大族的私学教育挺讲究门道的。年岁较小的孩子,知道他们定不下心来,于是教《诗》,并带着他们出门游玩,实地辨别《诗》里面提到的草木,加深印象。 稍大些,继续学《诗》的同时,开始穿插学习《礼》,主要是让他们懂人伦之纪。 反正乐岚姬就是这么学过来的,而且她让人从南阳家中取来了精注版的《诗》、《礼》、《易》、《老》、《庄》等书籍,甚至还有她父亲乐广留下的文集、书法帖子——乐广在学问上有些造诣,同时也是书法大家。 听完之后,邵勋只觉这个教育模式成本也太高了,不可能推广。 各家的教材也不一样。 有些潜心治学的大家族,底蕴就比较深厚,藏书万卷都是等闲。 有时候他们会开馆授学——一般是年纪大了辞官归隐的时候——这时候往往几个郡乃至一个州的人都会为之骚动,慕名求学者往往高达数千人。 底蕴较差的家族就不行了,藏书少,学的教材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有散佚,有错漏,与人辩论时,冷不丁冒出个错误的东西,贻笑大方。 王衍为什么辩论那么厉害,一个是口才好,一个是不要脸,但最重要的是家里藏书丰富,他也喜欢看杂书,各方面都有涉猎。辩论之时,抛出个别人都没听说过的东西,然后指出这个论调或典故出自哪里,让别人羞愧无比。 “吾儿认字全靠你这个娘亲了,稍大些我再教他军略兵法。”邵勋说道。 “郎君是在哪学的?”乐岚姬有些调皮地问道:“莫非真是太白星传授?” 邵勋一把将她抱在腿上,故意板着脸问道:“太白星厉不厉害?” 乐岚姬红着脸,昨晚差点把她撞晕过去,能不厉害么? “乐家的藏书,我派人去抄一份。”邵勋又道:“以后我邵氏博采众家之长,编纂一套全书,公开给天下学子抄录。各家藏来藏去,到最后都没几个有学识的人,实在可恶。” “我父呕心沥血治学的文集,为什么给别人?讲给金刀听听就行了。”乐岚姬有些不乐意。 “就当替我办事了。”邵勋把女人微微有些撅起的小嘴扶正,惹得她咯咯直笑。 “嗯,我与大兄说一声。”乐岚姬同意了。 “这才对嘛。”邵勋喜道。 以前只知道乐广厉害,现在发现人家是“大学教授”级别的高级知识分子,顿时肃然起敬。 ****** 吃完早饭后,他开始处理公务。 参军李重上表,请伐石勒。 原因是石勒去年年底和王浚打了一仗,虽然赢了,但实力受损,正合攻之。 至于石勒为什么赢了还实力大损,主要原因是他玩的是防守反击的套路。 王浚联合段部鲜卑,出动了步骑数万人,一路杀到邺城,无可阻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他们脑抽了,居然开始强攻坚城,最后死伤惨重,锐气尽失,退兵时遭到石勒骑兵追击,大败而回。 邵勋想了想,拒绝了,让李重继续在濮阳屯田。 不是他不想搞石勒,主要是银枪军还没退下来,无兵可用——严格说来,兵很多,但是能对付骑兵的步兵太少了,普通步兵上去就是送人头。 第二份是王雀儿写来的表章。 邵勋一看,哂道:“这字没救了。” 仔细看完后,得知开春后刘汉集结了大军,在河内北部屯田,似有所图。又有大群骑兵在野王牧马,时不时进至北城城外窥伺。 这不对啊! 邵勋有些奇怪,以刘聪的脾气,不该集结大军围攻河阳三城? 他站起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仔细思考。 攻城战最是惨烈,守城方可以极大消耗进攻方的兵力、物资以及士气,然后获得反败为胜的机会——只是出现机会,抓不抓得住就要具体看了。 他原本认为,匈奴即便撂下几万条性命,也不一定拿得下河阳三城。届时他再调集大军,把所有骑兵都带上,说不定能一股脑儿冲到上党。 但现在刘聪居然不硬来了…… “把敌人当傻瓜是不可取的。”邵勋自失一笑,又坐了回去,暗暗思忖匈奴是不是要大举进攻关中。 去年底的时候,听闻中山王刘曜已率部进驻冯翊,与单征手下的氐兵一起,挫败了梁综等人对冯翊的进攻。 恰好贾疋被彭天护击杀,双方便偃旗息鼓,罢战了许久。 现在想来,匈奴是不是打算增兵关中,进取长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就要调整战略了,因为敌人的战略已经出现了重大变化。 “想安生一年都不行。”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河内、洛阳、弘农等地的山川地形已尽在脑海之中。 还是王弥好打! 河内地势一马平川,利于骑兵。 河北地势同样利于骑兵。 弘农则处于豫西山区,方便步兵作战。 但出动哪些人马,却颇需思量。 他站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 可惜去年抓获王彰后,居然没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然这会已经可以做出战略调整了。 要不要把银枪左营撤下来?他举棋不定。 按说这支部队出征甚久,该撤回来休整了,但这会河内局势不明,贸然换防,有可能为敌所趁。 罢了,遇事不决打王弥。 多打打,说不定就打出蛛丝马迹了。 况且,去年石勒进军弘农,忠武军吃了大败仗,主力被歼灭,这个仇还没报呢——石勒造的孽,当然找王弥报仇了。 “顺龄。”邵勋喊道。 “明公。”蔡承走了进来。 “将这份命令发往幕府,着长史、左右司马会同办理。”邵勋将一份写好的命令书交给他,吩咐道。 “诺。”蔡承将命令书放进木盒之中,行礼退下。 蔡承离去后,邵勋思来想去,决定去一趟洛阳。 禁军虽然烂,但也不能躲在后面什么都不干,那样只会更烂,当攻城炮灰总是好的。如果这也不行,那还不如遣散了事。 至于调动禁军会不会让天子抓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正好可以测试下。 做出决定后,他又翻查了一下之前的文档,仔细研究了番关中的战局。 总体而言,刘汉似乎并未投入主力部队,可能因为晋阳被拓跋猗卢夺回后,他们也有压力,需要提防。 其实,都说河南是四战之地,刘汉难道就不是了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快,亲兵将一封信送了过来。 邵勋伸手接过,发现是卢志写来的。 他以为是朝中有什么事呢,打开一看,顿时有些惊讶。 慕容廆之子慕容翰闻段部鲜卑败回,遂起大军,联合宇文鲜卑,大破段氏,俘获牛羊人丁以万计。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王浚仓皇召集军队,准备增援段部鲜卑。 邵勋思虑良久。 局势可真是瞬息万变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零九章 军议 许昌东南的邸阁内,诸库大门洞开。 一袋又一袋的粟米被启运出仓,运往洧水中的船上。 幕府有令,发粟四十五万斛送往新郑仓。 新郑仓则调拨差不多同样的粮食输往荥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作战物资的囤积是发动战争的前提,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攸关之事。 许昌宫附近,邵勋召开了一次现场会议。 榆柳树荫之下,平东将军幕府的主要僚佐们都到了。 最先发言的是长史裴康。 他垂垂老矣,但做了长史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容光焕发,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简直医学奇迹。 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了,堪称沉稳有力:“明公,仆以为此时不宜动刀兵。四郡国去岁刚有盈余,便开始治水,大发役徒,消耗甚大。若要出征,要不要从四郡国征粮?” 四郡国指的是襄城、南顿、新蔡、陈郡,总计二十个县、约三十六万口人。因为是直辖属地,因此进行了重点建设,确实消耗很大。 这几年,邵勋主要向士族豪强索要粮草,他们一般来自四郡国以外的地方。长期下来,多多少少是有点不满的,合着你安排了大量屯田百姓,却不向他们收税,只朝我们索取,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还有理由,比如流民尚未扎根,收获有限等等。但这都第三年了,四郡国甚至有余粮治水,你再不收税就不合适了。 “五月麦收,六七月间可酌情征集些粮豆、干草,一户出三斛粮豆、五束干草,如何?”邵勋说道。 四郡国约有七万七千余户,大概能征集到二十万斛出头的粮食,不到四十万束干草。 这是多方考虑的结果。 事实上直到两宋时期,北方平均亩收也就只有一斛(唐斛、宋斛100斤出头,等于三晋斛),一家五口人,平均每人每年吃四斛粮食,总共消耗二十斛,也就是大人小孩平均一下,一人一天吃一斤多。 一天一斤二两的粮食,对现代人绰绰有余,但对古代人而言,则不够吃,还得另寻蔬菜、瓜果补充,以度过青黄不接之时,故一家人必须耕作二十亩中田才能解决温饱,这还是不缴税的情况下。 如果要缴税,或者耕作的是下田,那就要饿肚子了。 如果耕作的是上田,则勉强能够支应。 水利工程的作用就是尽可能消灭下田,将其变为中田乃至上田,提高产量。 四郡国的百姓,平均每户三十亩地还是有的。 今年夏收之后,确实可以少量征收一些粮食。 “明公既有成算,仆也不好多说什么。”裴康说道:“最好放在夏播结束之后再动兵。” 夏收之后还有夏播,主要种杂粮,下雪前收获。杂粮亩收很低,但也是一笔收获,不可轻忽。 “夏播都六月了,收拾完毕再出兵,已是七月,待至敌境,怕不是已八月,四个月过去了,还打什么仗?”左司马陈有根眼一瞪,说道。 裴康看了他一眼,懒得多说。 陈有根虽然一直在努力认字,看似好学,但骨子里还是个武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杀杀杀,仿佛不攻城略地他们的大业就没有进展一样。 水利工程、移栽桑苗、厘定官制、收拾人心,哪一样不是夯实根基的大事? “有根稍安勿躁。”邵勋轻声说了句。 “是。”陈有根拱了拱手,不再说话了。 右司马羊忱在一旁看了,暗暗点头。 在此之前,他有点担心陈公被武人裹挟,渐至穷兵黩武,那样羊氏投下的本钱可就危险了,有收不回来的风险。 如今看来,陈公还是有数的。 武人裹挟不了他,他有足够的威望压制武人,同时也很注意夯实根基、休养生息,给了他们文人施展抱负的空间。 若换個威望稍差的人,文武失衡,日子可就难过了。届时他也就没太多心思做事,要么明争暗斗,要么袖手旁观。 总之,他对陈公放出武人这头猛兽,侵蚀世家利益是不太满意的,无奈前期投入太多了,现在撤出有点舍不得。再加上陈公明事理,知道搞平衡,他就稍稍放下了心,忍忍吧,世道都这样了,每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那就夏播结束后再出兵,在此之前,但输送粮草军资。也不用太急,别征发太多人手,马上就要夏收了。”邵勋一锤定音,众人再无异议。 “明公。”从事中郎柳安之说道:“先前明公定下伐王弥之略,今又在荥阳囤积粮草,何也?莫不是有变?” 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正是今日欲与君等商议之事。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打谁还未下定决心。弘农、河内、河北三者择其一,尔等议一议吧。” 说完,他又解释了下河北的突发情况,让众人能更深刻地了解如今的局势。 曹魏时期,因为乌桓人大部迁入中原,在北方草原上留下了真空,因此慕容鲜卑开始迁入辽西,后因协助司马懿平定公孙氏,被封为率义王,居于大棘城之北(今辽宁阜新一带),及至今日,且牧且耕,渐次发达了起来。 元康四年(294),慕容廆正式迁都大棘城,建立官制,收拢胡汉百姓,优容士人,国家日渐兴旺。 中原大乱之际,有些士人就北上投靠鲜卑。 比如,东莱刘氏的刘胤欲避乱辽东,行至幽州时为王浚所留,表为渤海太守。 除刘氏之外,东莱、北海、平原、泰山等郡国皆有人北上投靠慕容氏。 就目前而言,还只是派了一部分子弟过去打前站,家族代表人物还没过去,但再发展下去,很难说。 世家大族固然有很多废物,但眼光精明之人不在少数。慕容廆那边都有人投靠,可见这帮人是真的对天下大势有深刻的认知。 胡毋辅之前阵子就说,他们家有人带着家小、部曲、工匠以及书籍投靠慕容鲜卑了,并提到慕容氏法纪严明、虚心纳贤,不断学习中原典章制度,并做了本地化改造。 以世子慕容皝为首,贵族子弟纷纷拜师,学习中原文化。 慕容廆理政之余,也至学堂听课,朗诵经典。 偏偏慕容鲜卑还很能打。这样一个政权,崛起的势头已经非常明显了,邵勋还给了他们助攻,段部鲜卑大概率挺不了几年了。 而说起段部鲜卑,他们现在几乎已完全退出辽西,部众投靠宇文、慕容二部的比比皆是,剩下的多奔入幽州境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曾经角逐辽西的三家势力,现在只剩南部的慕容鲜卑和北部的宇文鲜卑了。 宇文鲜卑原本实力比慕容强,但太安二年(302),宇文鲜卑主动进攻慕容氏,一年内败两次,损失极为惨重,双方的实力差距已没之前那么大了。 而段部鲜卑势衰后,慕容氏分到了最大一份遗产,双方实力已经极为相近,再加上慕容氏骁勇善战,又极力学习中原文化,有士人帮着打理地方,出谋划策,宇文鲜卑败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局势分析完后,幕府僚佐们却不是很感兴趣。 在他们看来,那些事有点远了。 慕容廆看起来确实是一代雄主,但势力范围止步辽西,目前也尊崇晋室,似乎没有造反的想法。别的不谈,国朝在辽东还有平州刺史,有诸太守,慕容廆攻取这些地方并不难,但他没有这么做,可见其态度。 “明公,段部鲜卑是否已依附王浚?”参军庾亮问道。 “算是吧。”邵勋说道:“他们不甘心退出辽西,还做着收复失地的大梦。王浚没法,得陪着他们打,恐无力应对匈奴攻势。” “王浚之兵能战否?”庾亮又问道。 参军金正嗤笑一声。 庾亮猛然转头,心中愠怒,但没说什么。 “明公。”金正说道:“从太安至永嘉,十年矣。王浚若独自出兵,少有胜绩。昔年石勒刚刚起势,飞龙山之战,亦只能令石勒小挫,十万兵几乎全师而退。石勒之所以惧王浚,怕的不是幽州兵,而是鲜卑兵。真以为王浚有什么本事呢,没有鲜卑女婿助战,石勒灭之易如反掌。有些士人,不必高看他们。” 这下好多人看向金正了。 金正不以为意,一个个回瞪过去,咋地,老子还怕你们不成?况且我又没把士人一棍子打死,只提了王浚,你们那么敏感作甚? 邵勋也看向了金正。 金正气焰顿消,拱了拱手,道:“我以为当击石勒。关中、弘农随他去吧,顾不过来。先把石勒摁住,别让王浚被他灭了。”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 裴康咳嗽了下,道:“但凭明公做主。” “明公,打石勒吧。”陈有根、柳安之几乎同时说道。 “明公,仆以为还是得打河内。”从事中郎毛邦建议道。 “哦?为何?”邵勋问道。 “若不攻下河内,银枪左营难以撤下来,无兵可用。” “说的什么话?”新近升任幕府督护、领黑矟督军的侯飞虎不满道:“黑矟军已募至二千余人,操练有年,又有屯田军相助,守御河阳三城绰绰有余。” 毛邦扭头不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王雀儿、金正、侯飞虎这帮相识多年之人现在和他有些生分了,让他有些伤感。 “明公,仆以为还是要打王弥。”幕府参军、弘农太守垣延说道。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或许因为弘农的局面太艰难了。 当初因为忠武军的存在,以及弘农战略要地的位置,他得以列名六参军之一。 现在忠武军只剩几百残兵败将了,完全抵挡不住王弥。每次贼人冲杀过来,都要集结檀山、金门、云中、甘城四坞堡的丁壮救援,久而久之,洛水河谷成了前线,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日子难过。 邵勋听完他的话,沉默不语。 忠武军是他帐下第一支几乎被成建制歼灭的部队。 鼎盛时有四千五百步骑的忠武军,现在只剩不到五百残兵了,确实难以支应如此宽广的洛水河谷。 现在匈奴小股骑军经常从王弥的地盘出发,窜入洛水河谷,烧杀抢掠,农业生产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这是西线的一个重要敞口,还在持续失血,确实非常危急。 “营军都督何在?”邵勋开口问道。 “末将在此。”大侄邵慎地位较低,坐在后面,闻言直接起身。 “忠武军须得重建。”邵勋说道:“兵员自甘城四坞征集,我再从广成泽屯丁中抽一部分精壮付你。至于器械——” 邵慎心中大喜。 垣延看样子要失势了。没了军队,他已和县令无异,还不如直接常驻许昌,专心当幕僚得了。从今往后,洛水河谷将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邵慎定下的妻子杜氏就出身宜阳。 “随我去趟洛阳吧。”邵勋说道。 “诺。”邵慎坐下了,神色颇为振奋。 幕府僚佐们纷纷寻思。 现在有三个方向可能爆发战事。看陈公的意思,倾向于打石勒,但宜阳那边也是个麻烦事,须得解决。 河阳北城会不会爆发大战,谁都不敢保证。 青州曹嶷会不会西进呢?很难说。 兵虽众,却处处接敌,分身乏术。 “彦国。”邵勋看向西阁祭酒胡毋辅之,道:“你跑一趟南阳,就说我要羊彭祖(羊聃)率军北上。” “诺。”胡毋辅之应道。 羊聃的兵不是朝廷经制之军,而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国士族豪强的私兵部曲。 他率军北上,自然要和南阳世家大族商议了,让他们同意放人。 羊聃性情残暴,但他手下的兵却多历大战,前阵子还败过杜弢一次,怎么着都比屯田军强多了。 “就这样吧。”邵勋摆了摆手,宣布散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章 围魏救赵(上) 邵勋起床时,发现常穿的红色戎袍被收起来了,转而是一件依据他身形定制的紫色戎服,华贵非常。 在卢薰的服侍下穿好戎服后,邵勋笑了笑,请叫我七彩战袍·邵。 厨房后半夜就开火了,为邵勋和他的亲兵们制作饭食。 庾文君起来得稍晚,丈夫的饭食由她亲手制作。 “面一斗、羊肉二斤、葱白一合、豉汁及盐……”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跳出了烧饼的制法,手下动作飞快,肉熬熟后立刻开始做饼、炙烤。 仆人更是进进出出,将一筐筐蒸好的胡饼抬到外面,军士们在院子内外席地而坐,抓着胡饼便吃。 府中还提供了一些酸菹,吃起来爽口无比。 一人二饼,很快就下肚了。 队副以上军官则坐在偏厅内,吃着细环饼,另有鱼汤,有酸菹,甚至有肉脯,待遇比普通军士好了许多。 而所谓细环饼,顾名思义因环形而得名,是一种油炸食物。在荏油内走过后,颜色虽然变成了绿色,但香脆可口,非常好吃。 “听闻制荏油的工匠富得流油啊,娶了三房小妾,比陈公还多。” “府内荏油皆问他买,当然富了。” “年初有几个徒弟出师开店,许昌买荏油没那么难了。” “这么快就出师?” “陈公向他买荏油的条件就是多带徒弟,不得藏私。如今看来,他确实没敢藏私。” “如此甚好。我这人就爱在吃上面考究,陈公饱我口福。” 吃喝间,军官们窃窃私语,互相交谈着。 大部分人对如今的生活比较满意,陈公真是改变了太多,给大家带来了太多的好处。 另外一边,高级军官们聊的内容就更多地与时势相关了。 “多半不会打王弥了。”垣喜说道:“府君还盼着我等去为他报仇雪恨呢。” 刘灵嘻嘻一笑,道:“哪个府君啊?是你以前的主人吗?” 垣喜脸色一变,对刘灵怒目相视。 “咯嘣咯嘣。”刘灵仿佛没看到垣喜难看的脸色,旁若无人地吃着细环饼,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蔡承咳嗽了一声。 垣喜收回目光,默默喝着鱼汤。 “无妨。”蔡承安慰道:“弘农那边早晚会料理的,忠武军都要重建了。” 垣喜拱了拱手,表示感谢,然后又问道:“幢主也觉得不会打王弥了?” 蔡承不太适合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早晚会打的。” 垣喜默默点头。 “幢主,忠武军重建,可缺军校?”刘灵一看垣喜怂了,顿感没趣,于是问道。 “想外放了?”蔡承拿起一块肉脯,问道。 “亲兵幢不是新招了百余人嘛,大家都在传,这次至少放一队人去忠武军。”刘灵说道。 蔡承对他刮目相看。 这厮贱兮兮的,像個好斗的公鸡,四处得罪人而不自知,偏偏还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有点意思。 但他也皱起了眉头。 陈公确实有意放数十名跟随他多年的亲兵去当忠武军的基层军官,但这事目前还只停留在口头上,幕府尚未实际操办,风声怎么传出去的? 思来想去,多半是有些值守的亲兵嘴巴不严,私下里说出去了。 得好好查一查,这帮混蛋! “不该你关心的事就别瞎操心了。”蔡承看了刘灵一眼,面容严肃地说道:“你也别大嘴巴四处宣扬,若出了事,当知后果。” 刘灵脸一白,居然没饶舌还嘴,而是应了声是。 垣喜冷笑一声,意味不明。 刘灵似无所觉,唏哩呼噜喝完鱼汤,满足地叹了口气,道:“终究不如肉汤。上次那头被我撂倒的野猪肉汤是真好喝,有人第一刀都没砍中,却不知道吃出了什么滋味。” 蔡承踹了刘灵一脚,道:“吃完了赶紧去喂马。” “遵命。”刘灵走到门边,将粗壮的旗杆拎在手中,出门之后,耍了几下,院里的亲兵们纷纷低头,害怕被扫倒。 “好玩,哈哈!”刘灵将旗杆扛在肩上,大踏步离去。 蔡承被他气笑了。 此人如此顽劣,但陈公却对他十分优容,原因便在于刘灵勇力惊人。 披三层甲,挥舞着势大力沉的旗杆,战场上一扫一大片,让人目瞪口呆。 不过,刘灵也是幸运的,他遇到了陈公。 如果是其他人,未必能容忍他的性子,这就是命。 吃罢早饭后,天色已经大亮。 亲兵们默默检查着器械,做好出发的准备。 蔡承去了后院,请示邵勋何时出发。 邵勋正给庾文君盛粥,道:“你等先至院外整队。” 蔡承领命而去。 邵勋静静看着妻子吃饭。 庾文君有些脸红,又有些不舍。 自年前开始到现在快五个月了,夫妻二人努力了许久,她终于怀孕了。 那一天,她喜极而泣,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成熟了,一下子想了许多许多。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个贪恋夫君温柔的小女孩的话,怀孕后的她,内心有了新的牵绊。简而言之,她要为人母了,以后那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将占据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邵勋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妻子的蜕变。 人总是会成长的,有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而成长;有时候则因为某件大事,一夜之间成长。 文君的脸上还残留着很多小女孩的稚气,但已经开始有成熟妇人的风韵,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见证了他的崛起。 他见证了她的成长。 在这一刻,邵勋忘记了其他女人——在这一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真的,邵勋以前觉得小娇妻很黏人,一度有些烦。现在小娇妻成长了,他又有些失落,文君是不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黏他了?是不是不再一回家,她就扑进他的怀里了? 人啊,就是贱,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夫君当以国事为重。”庾文君吃完后,轻声说道:“妾会打理好家中诸事的。” 邵勋微微愕然,这话就不像庾文君之前的风格。更像是一位合格冷静的主母,而不是痴缠他的小女朋友。 “好。”邵勋说道。 “早点回来,我天天数着日子等你。”庾文君忍不住又道。 就是这个味!对味了!邵勋松了一口气。 他的女人们,疑似太成熟了,让他有点审美疲劳,需要点不一样的味道调剂一下。 “你会亲征吗?”庾文君又问道。 “不好说,看情况了。” “幕府僚佐数十、兵众数万,不必事事亲为,将士们也有想有立功的机会。” “嗯。”邵勋点了点头。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亲征。 但银枪军这种核心武力,交到别人手上带出去,总觉得不放心。 万一别人玩砸了呢? 银枪左营那六千老兵,真的很难补。难道要全军覆没之后,再痛苦地大喊:“还我军团!” 对了,银枪左营已经撤下来了,刚刚下达的命令,取代他们的是征集的三千府兵,他们骑马奔至河阳北城换防,另有三千部曲慢慢步行赶路,前去汇合。 但这支部队也休整不了多久。 如果远征河北,光靠银枪右营六千人的话,不太保险。 同样是六千人,但左营、右营的战斗力差距很大。 “我走了。”邵勋拿丝绢替妻子擦了擦嘴,说道。 “嗯。”庾文君抱了他一下,刚想说些小儿女的思念话语,又止住了,道:“夫君勿要挂念家中,诸事有我。” “好。”邵勋应道。 真的长大了! 携妻子来到院中后,蔡承已等候多时,杨勤为他背着长枪、重剑和备用弓梢、箭囊。 邵勋又看了下出门相送的父母、乐、卢二女以及两个儿子。 “也不是第一次出征了,回家好生歇息吧。”邵勋笑道。 “有些话说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忍不住要说。”邵父叮嘱道:“现在不知道多少人依附伱,你若有事,他们都将迎来灭顶之灾。勿要冒险,便是输一两场也不打紧。想当年,我跟着诸位将军出征,不是没吃过败仗——” “行了。”邵母拉住了邵父,抱怨道:“尚未出征就言败,若被我阿爷撞见,直接斩了。” 邵父哈哈一笑,不说了。 老岳父的音容,他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扛着把大刀,看到后退之人就斩。 当年很怕他,更觉得他对自己很凶,没想到最后居然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他们这一辈的时代过去了。 如今是子侄辈跃上舞台,但他总觉得似乎更加凶险。听亲兵们闲聊,得知居然有骑乘铠马出战的胡骑,这是当年未曾遇到过的。 胡人没以前好打了,唉。 邵勋又抱了抱两个孩子,然后看着乐氏、卢氏。 二人方才听邵父说得严重,脸色都有些发白。 邵勋哈哈一笑,道:“无需担忧,去去便回。” 出了家门之后,有信使递来侍中卢志的信。 拆开一看,原来是有关河北的。 石勒攻乞活军盘踞的广宗上白,杀乞活帅数人,俘其兵众。 王浚大惧,遣冀州刺史枣嵩屯兵易水,并仓促率军回援。 段部鲜卑大怒,指责王浚背信弃义,王浚不理。 慕容鲜卑趁势猛攻,段部节节败退。 “看样子,王浚顶不住了啊。”邵勋有些感慨。 作为八王之乱前中期的风云人物,王浚可是大出风头的,但他其实是典型的我和科比合砍81分。 青州刘伯根之乱,王浚平之,出手的是鲜卑骑兵。 破司马颖大军,攻入邺城,王浚所为,决定性战役还是鲜卑骑兵打的。 败石勒的飞龙山之战,鲜卑人也派了少量军士参战。而正因为少量,几乎没对石勒造成什么杀伤,还让他带着抢到的财货、人丁跑了。 只要能平灭石勒,那么就能连王浚一起端了,因为他和女婿好像已经翻脸了。 这事情弄得! “给河阳传令,准备船只,越多越好。”邵勋翻身上马,吩咐道。 “运至荥阳的粮草,着杨宝调拨船只,输往敖仓暂存。” “襄城、颍川武库,调拨战车一千五百乘,发往河阳。” “给李重传令,选派军士,于濮阳诸津建造浮桥。” “给广成泽传令,调拨马一千匹。” “给襄城——与襄城公主商量下,借骡千匹。” “义从军将马匹全部带上,至河阳集结。” “银枪右营悉数开往河阳,屯田军——夏播后再出动。” “给帐下督刘善传令,许昌世兵轮番夏收、播种,任何时候许昌城内都不得少于四千守军。” 文吏当场拟写命令,然后由信使发往幕府,交由僚佐们操办。 因为尚未正式出兵,因此邵勋并未指派许昌留守。 新年以来,曹馥又病了,恐不久矣,现在缺个合适的留守大员。 思来想去,或许只能指派几个人集体留守,共同做决策了。 但这事不必急于一时,先去洛阳看看再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一章 围魏救赵(下) 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上,王澄竟然睡着了。 他梦到外间下起了细密的春雨。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车篷之上,让他感到格外安宁。 似乎还刮起了南风,将大蓬雨水吹向车帘,不过都被罩在外面的遮雨篷布挡住了。 “噹!”风雨声中,传来了清脆的铜铁交鸣之声。 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听不太真切。 半梦半醒之中的王澄有点不满,转了个身子。 “咚咚咚……”沉闷的鼓声响起。 似乎是能挂在人身上的那种很小的腰鼓发出的声音,风雨声中依然听不太真切。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非常整齐,时不时还传来环佩叮当声。 嗯?那不是环佩叮当,是器械碰撞声! 好歹在荆州待了几年,王澄猛然惊醒过来,“哗”地一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风雨之中,无数军士从马车旁穿行而过,偶尔有人用冷漠的眼神看向王澄。 王澄又够出头,向前方望去。 驿道迤逦向东,消失在细密的雨雾之中。 雨雾的尽头,一队队军士、一辆辆车马仿佛凭空出现般钻了出来,向西行去。 王澄又看向后方。 长龙般的队列已消失在驿道拐弯处。 耳边又传来了清脆的“噹”声,数百人停了下来,肃立雨中。 军官们拿着刀鞘,连劈带打,将军士们的队列整理对齐。 鼓声再度响起,数百人沉默地开始行军。 王澄仔细听了听,山那边似乎也有鼓声。乖乖,行军队列这么长,不得有上万人? 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见此情状,立刻吩咐车夫、护卫们向路边靠一靠,别挡着大军前进。 路边栽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槐树,树下或蹲或站了不少人,看样子都是行路的旅人。 王澄没兴趣和他们攀谈,而是缩在马车里,准备再补一觉。 旅人们则低声交头接耳。 “从陈郡来的银枪军,可能要去洛阳。” “去洛阳作甚?莫非……” “不至于,不至于。可能天子有召吧,就是不知陈公在不在。” “这么大的阵仗,陈公肯定来了。” “那为何没见到红袍骑士?” “你傻啊?陈公定然坐在马车之中,亲兵团团护卫。若骑马而行,被人伏于路边暗算了怎么办?” 旅人们的交谈声其实不大,却让心中有事的王澄睡不着。 他坐直了身子,掀开车帘,看着正在过兵的驿道。 金鼓声、口令声、脚步声以及器械碰撞声合在一起,竟然无比和谐。 见了鬼了! 他以前最讨厌军营的声音,因为那意味着焦虑、害怕、恐惧,意味着失败。此时听来,却轻松了许多,丝毫没有泛起任何紧张的情绪。 或许,这支军队的统帅屡战屡胜,天然给人安全感吧。 但邵勋带着大军来洛阳作甚?没听兄长提起啊。 他凝眉苦思,不得其解。 不过人家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在洛阳附近调动军队倒也没什么,虽然可能会引起一定程度的骚动。 “管那许多作甚!”王澄放下车帘,直直躺下挺尸。 他要去徐州了,与荀组分掌刺史、都督之位。 洛阳的一切,已与他无关,爱咋样咋样。 只要邵勋不冒天下之大不韪,废立天子,那就随意折腾,他不在意。 ****** 南风送晚,恬淡乡情。 天将黑未黑之时,大队人马抵达了广成泽北缘。 长途跋涉之下,众人都有些疲累。 不过在看到密密麻麻的炊烟之后,又感到了难言的平静。 微弱的光线之下,屋宅漫山遍野。 山上的宅子好些,整体依托山势而建,大量使用砖石、巨木,用料十分扎实,装饰也十分考究,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别院。 山下多为土坯房、草屋,好一点的也不过是木屋罢了,地方也不大,一看就是普通百姓的居所。 “怎么带来这么多骡子?”暮色之中,一年约四旬的披甲壮汉下了山道,大声问道。 他身后跟着二三百人,看样子分成数队。 其中一队人身披铁铠,手持长枪大斧,隐隐结成阵势。 其余人分散在山道两侧湿漉漉的树林内,拈弓搭箭,做将战状。 “明之,是我。”山下有人大喊道。 “我知道是你,且在山下止步,一会自有人送饭食下来。”披甲壮汉回道。 “若我就算了,还有陈公的门生。”来人又道。 披甲壮汉沉默了下,道:“你且等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完,直接返身进了宅院。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凭栏而立,看着渐渐笼罩于夜幕下的湖泊。 湖名“公主陂”,数年营建之后,可灌溉两千顷良田,是广成泽十分重要的水利工程。 舞阳那边的财产要么出售了,要么送给邵勋了,留下的不过两三个商铺、酒肆罢了。 现在她的家业主要集中广成泽和汝南。 广成泽这边的宅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她非常喜欢。 庄下另有农田、果园,自收自支;山上可放牧,提供肉奶,基本需求都满足了。 以后,她们娘俩就住在这里,相依为命。 邵家的富贵,她不在乎,也不想去蹭,她自会给女儿留下两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 再者,她就不信那个人会对他的女儿不闻不问。 程明匆匆上了露台,将汝南来人之事禀报了一番。 司马脩袆听完之后,只问道:“陈公来了吗?” “没有。” “在山下庄子内找地方,让他们住下吧,毕竟是陈公的兵。” “遵命。” 家令程明退去后,司马脩袆看着远处巍峨的群山,默默出神。 陈公找她借了一千匹骡子,其实不是什么小事,几乎把她在汝南开办的驴行家底给掏去了大半——一般的士族庄园,可真掏不出这么多大牲畜。 不过她没怎么在意。 她现在最大的财富是降生近两月的女儿,粉嘟嘟的,惹人爱怜。 今年已经四十整了,这是她第一個孩子,极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是她人生的依托,血脉的延续。 从今往后,育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打理家业都是次要的了。 除了与那个人相关的产业,其他的她都打算委托给依附她的宗室别支子弟、公主府家臣们管理。 至于什么是相关产业,很明显了:龙陂牧场——这个牧场马匹不多,以驴骡为主。 说到底,还是为男人的战争准备的。 “又要打仗。”司马脩袆轻叹了口气。 她隐隐感觉,这次可能还比较危险,因为连组建不过半年的汝南新兵都调来了。 形势如此危急了么? 禁军就不能帮些忙? 司马脩袆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看还未完全恢复的小腹,暗想何时进宫一趟,见见天子。 ****** 洛阳城东的南阳王府之内,仆婢们提前一天开始了打扫。 至当天下午,数十骑赶至,接管了府邸。 入夜之后,侍中卢志悄然赶至,住了下来,准备第二天面见陈公。 用过简单的晚膳后,卢志又看了一遍邵勋给他的信,信里谈了他对河北的设想,中心意思就一个:围魏救赵。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大部队北上,或能击败石勒,但占领河北可能性不大。 即便一时占领了,石勒也可退往并州,请刘汉支援,届时局面愈发复杂,弄不好要吃大亏。 放下心之后,他又伏案写起东西来。 四月二十七日,近万人马抵达洛阳城东,宿于东阳门、建春门外,京师为之震动。 “子道。”邵勋大笑着走过来,拉住卢志的手,关切地问道:“近来可好?” “清闲得很,朝中没太多事可做了。”卢志说道:“还不如当个司隶校尉。” 邵勋看了他一眼,发现卢志不是开玩笑,顿时劝道:“子道为我担着些,免得朝中有宵小坏我大事。天子最近怎样?” 卢志思虑了一下,道:“比以前安分了不少,但似乎过于安分了。” “哦?可知为何?”邵勋问道。 “不知。”卢志说道:“从帝后身边之人那里打探,亦无所得。” 邵勋“唔”了一声。 卢志说“打探”,那也只是尽力而为,事实上你不可能收买帝后身边每一个人。 “不谈此事了。”邵勋说道:“围魏救赵之方略,子道以为如何?” “旷野之中,深入邺城,实为冒险之举。”卢志说道:“不如想办法收复汲、顿丘二郡。” 邵勋不置可否。 汲郡、顿丘在前几年被陆续放弃,原因是匈奴骑兵优势太大,深入内陆的孤立据点不好守。被游骑反复袭扰破坏之后,粮食都不够吃,最后只能带着军民南撤,以黄河为屏。 现在要重新收复这两处失地吗?那么势必要遭受匈奴方面的围攻。 人家可能强攻你的城池,也可能学当初石勒的办法,破坏你的庄稼,让伱无粮自溃。 河阳三城为何能坚守?因为这三座城池一个位于河心岛,一个位于河南岸,一个位于河北岸,敌军切断不了后勤。 汲郡和顿丘就离河岸较远了,很容易被切断后勤补给线,这是与河阳三城不一样的地方。 “围魏救赵之策已定下,便不再更改。”邵勋说道:“无论怎样,要把石勒的主力部队吸引过来,给王浚喘息之机。此事,最好由朝廷出面。现在怎么联系刘琨、王浚?” “联系不上,信使很容易被捕。”卢志说道。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我一家打,怎么也要把石勒摁住。” “如何个打法?”卢志问道。 “步兵打骑兵,只有一个办法。”邵勋遥遥指着北方,说道:“筑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二章 捐资助粮 牛车驶过泥泞的乡野小路,停在一座坞堡前。 兵曹掾张劲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围墙,大声道:“羊公何在?” 围墙上响起一阵喧哗声。 不一会儿,吊桥轰然放下,院门大开,一年约五旬的老者带着数十子侄、部曲出门相迎。 “原来是张君,数月未见,风采依旧啊。”被称为“羊公”的老者笑道。 笑意之中,似乎隐隐藏着担忧。 偃师县的官吏上门,从来就没有过好事,不是派捐,就是要人,有时候两者都要。 但他们也没办法。 作为偃师县不多的坞堡帅,他们自有生存之道。 一是能打。不需要强到能打败所有敌人的程度,而是让围攻他们的敌人付出相当的代价,觉得得不偿失。 二是与人为善。只要不把他们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万事好商量——谁都可以商量,朝廷、草寇、匈奴乃至各路军头。 兵曹掾张劲代表的是朝廷,羊公似乎已经意识到他来是做什么的了。 “今日上门,我也是没办法,上头压下来的。”张劲先讲了一通“免责声明”,然后说道:“事情比较急,今日便不叙旧了。河南尹有令,于司州诸郡征集人丁、钱粮,偃师县也有份……” 羊公沉默许久,问道:“要多少?” 张劲其实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因为县令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如何。 因此,他完全是看人下菜碟,每个坞堡、庄园的指标都不一样。 眼前这家坞堡的主人据说出身泰山羊氏远支,但怎么说呢,从来没见羊氏对他们有过什么照拂。纵有关系,那也不知道多少辈以前的事了,虽然都姓羊,其实是两家人。 但张劲颇通人情世故,对地方上非常熟悉。 据他所知,惠皇后羊献容之父羊玄之的墓就在偃师,面前这个老头经常带着子侄辈祭扫,非常勤谨。 在张劲看来,这纯粹是不要脸硬往上凑攀亲戚。 当然,这话他不敢对别人说,因为乡间有传闻,羊公之父当年以羊氏远支——一说家奴——身份,陪着羊玄之进京,后不知什么原因跑到了偃师,乱世之中纠集乡人,聚居自保。 传闻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但这种事,宁可当做真的,也不能掉以轻心。 因此,他稍一思索,便给出了数字:“三百精壮,五月二十日前抵达河阳南城。” “可还要钱粮?”羊公微微点头,又问道。 “钱粮之事不归我管。”张劲摆了摆手,说道:“但粟麦、干草总要准备一些的,说不定还要几头带役畜的车辆,驭手要准备好。” 羊公心里有数了,只见他拍了拍手,一子侄端着个木盘上前。 他将盘中的一匹绢取下,交到张劲手里,道:“张君勤于王事,辛苦了。” 张劲也不客气,让随从把绢放回牛车,然后寒暄一番,便匆匆离去。 看着兵曹掾一行人远去的身影,羊公脸色微沉。 事情不小啊! 洛阳那边传来消息,陈郡公邵勋引兵入洛,看样子要对匈奴大打出手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征丁派粮是发动战争的先兆,大家早就习惯了。 战战战,终日战!再战下去,大家一起死好了。 今年洛阳太平无事,但依然有大股人潮向南涌动,前往扬州、江州。 等有点家底的人都跑了,都去为琅琊王种地打仗了,看你们还能怎么办! “把人都散掉,继续锄草。”羊公吩咐了一声,便转身回了坞堡。 他们并不是孤例。 从四月下旬开始,河南尹辖下诸县都接到了命令,派捐、派丁,前往河阳集结——最早一批五月二十抵达,最晚的一批不会迟于六月中。 一时间,人丁、物资、车辆开始往河阳三城汇集,风云为之变色。 ****** 洛阳城里的士民也未能逃过“盘剥”。 从四月下旬开始,禁军左右卫出动兵马,挨家挨户收取钱帛。 是的,收的是钱帛,没收他们粮食。 他们没多少粮食,但祖上积累下来的钱财不少。毕竟这是洛阳,天下的人才、钱财都往这边汇集。很多家庭自曹魏年间就定居于此了,几代人积累下来,家底还是不少的。 大清早的时候,吴王府的门就被叫开了。 当吴王第五子、新都王司马衍怒气冲冲地出门,正欲叱喝时,一下子噎住了。 门外站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看样子是一個队。 队主态度恭敬,只说道:“奉天子诏命,请诸王捐资助赏。” 司马衍脸色变幻许久,才把一口闷气咽下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 长沙王司马乂时代,就百般盘剥公卿,请其出粮出钱,最后司马乂被司马越背刺弄死,满城公卿官员们也出了一份力。 但司马越上台后,一样干这些事,且更加恶劣。 司马越本人出镇外藩,他的部将何伦、王秉三番五次劫掠公卿官员,获取钱财。 众人慑于司马越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再加上局势日益败坏,想法渐渐变了,于是忍了下来。 唯一的不满,大概就是何伦等人手段太粗糙了,做得太难看,武夫得志的感觉十分明显,给人观感不好——灵寿公主就被何伦冒犯侮辱了,居然当众摸她的脸,将她的贴身婢女抢走。 这一次大范围摊派,毫无疑问是邵勋指使的。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难道认为自己根基已经稳固,可以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情了? 这个认知有点让人恐惧。 本来不愿出钱的司马衍,最终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去请示父亲。 吴王司马晏身体不太好,眼神更不好,年少时得过一场病,视力受损。现在三十多岁了,视力更是差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几乎要把眼睛贴到书上才能看得清楚。 或许,这就是当初司马越立储时没有选他,而是选择司马炽的主要原因——武帝诸子中,其时只有吴王晏、豫章王炽二人可为储,吴王视力不好,“才不及中人,于武帝诸子中最劣”,即便司马越同意,大臣们也不会让一个瞎子兼傻子来当皇帝,真的太离谱了。 “交了钱财出去,还能食肉否?”听了儿子的汇报,司马晏先是一愣,然后问道。 仆婢们尽皆低头,不敢多听、多看。 司马衍尽心解释道:“阿爷勿忧,再过两月,封地钱粮就送到了,必可食肉。” 别看司马晏又瞎又傻,但他是武帝司马炎仅存的两个儿子之一。说难听点,今上司马炽如果驾崩,吴王的机会还不小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太康十年(289),司马晏就封吴王,以丹阳、吴兴、吴三郡为食邑,后被司马伦剥夺,再又恢复,每年可得三郡封地三分之一的租赋——现在不可能全额拿到。 吴王也是有幕僚的。 前阵子刚刚离京归故里的丹阳葛洪,其父葛悌就曾任吴王郎中令,后转任邵陵太守。 王府班子都在丹阳,若非司马越和今上都不准宗王离京,一大家子去丹阳享福倒也不错。 “那就给吧。”司马晏眯着眼睛说道:“要多少?” “钱千贯、绢二千匹,还要五辆大车,并驭手、役畜一并发给。”司马衍有些心痛地说道。 虽然他已受封新都王,但封地在梁州,战乱频仍,已是多年没有进奉租赋,身上还没一官半职,只能借着照顾父亲的名义啃老了。 这次一并拨出如许多的资财“襄赞军需”,怎么可能不心痛? 但人家要求了这个数,你给还是不给? “多吗?”司马晏听了儿子报出的数目,问道。 司马衍沉默了会,道:“不多。” “那就去寻你母妃,将钱财给了吧。”司马晏闭上眼睛,说道。 “好。”司马衍行了一礼,先去向母亲荀氏汇报,然后带着五辆大车出府,停在东阳门内御街上,与军士交割财货。 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不息。 作为洛阳最豪富的东阳门内御道,达官贵人云集,军士们壮着胆子,挨家挨户要钱,然后把征来的钱财送往金墉城,堆得满满当当。 重赏之下,自有勇夫。没有钱怎么能激励将士们奋勇作战呢? 时局若此,为了保住洛阳,为了获得胜利,官员公卿们自然要出血,尤其是司马氏诸王。 ****** 邵勋回到了久违的金谷园。 因长久没人打理,园内杂草丛生,几可牧马。 海棠花已谢,一片雨打风吹后的残红。 “荒凉之景态,仿佛河南诸县。”邵勋走在没过膝盖的荒草中,感慨道。 “全忠你真是越来越不掩饰了。”王衍跟在他后面,抱怨道。 “我的表字不是全忠。”邵勋无奈道:“再者,我掩饰什么?” “全忠何出此言?”王衍不满道:“你能有今日,全赖洛阳公卿、颍川士族支持,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邵勋笑道:“些许钱财,长沙王取得,东海王取得,我就取不得?是何道理?” “我家被牵走五匹马。”王衍说道。 “哈哈。”邵勋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太尉,你我何分彼此?将来讨灭匈奴,金谷园送伱,如何?” 王衍摇头失笑。 他不是真的心疼那些钱财,只是借机提醒邵勋注意点罢了。 你刚给武夫请官,侵夺士人利益,这会又盘剥洛阳公卿,行事有点太激烈了。 当然,他也没太过担心,只是稍稍提醒。 邵勋行事是有分寸的,而且十分谨慎。 放两年前,他绝对不会劫夺洛阳公卿的财货,但现在就敢了。 王衍想了想,似乎也闹不出什么大的乱子。在司马越死后,邵勋已是洛阳周围最大的军头,还是唯一的军头,太多人想与他攀上关系了。 与庾文君成亲后,更是河南士族在政治上的代表,诸般荣耀加于一身,自然可以予取予求。 “我要金谷园何用。”王衍悻悻回了句:“你心中有数就好。” “答应给你,自然会给。”邵勋说道:“河阳三城筑起后,洛阳局势日渐安稳,金谷园可稍稍拾掇一下了。异日驱杀王弥,金谷园甚至可募人耕种,恢复昔日盛况,真不要?” 王衍有些心动。 他不太爱钱,但金谷园的价值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附着在上面的东西太多了,很对他胃口。 “太尉不要,我就送给——”邵勋沉吟了一下。 王衍疑惑地看向他,神色不变。 “就送给惠风好了。”邵勋说道。 王衍出奇地没有反对。 “要不送给景风?”邵勋又道。 “胡闹!”王衍终于绷不住了。 邵勋笑笑,揭过这个话题,说道:“匈奴在关中攻势凌厉,朝廷就不想想办法?” “今日不同往日,朝廷派个人过去,人家未必会认。”王衍说道。 这就是中央权威沦丧的结果,地方诸侯不认你了。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弘农在匈奴手里,令关中联系洛阳,需得转道南阳再北上,颇为不便。 地理上的阻隔会产生心理上的隔膜,让关中各路军头们下意识自行其是。直接恶果就是一盘散沙,谁也不服谁。 大敌当前,我自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前阵子,匈奴在冯翊大败关中诸侯,进逼长安。 双方在黄白城激战,贾疋死后接任雍州刺史的麹允屡战屡败,京兆尹索綝、长安都督梁综等人但坐视耳。 这个样子,显然是十分危险的。 要知道,在晋阳为拓跋猗卢夺回后,匈奴主力尽屯于并州,并未使出全力攻打关中,仗还打成这个鸟样,关中诸侯都有责任。 “还是得想办法调解一下。”邵勋建议道:“无非就是官位之争罢了。实在不行,让梁芬去长安,他威望高,或能统御群雄。” 王衍看了邵勋一眼,没正面回答。 这是别有所图啊! “河北战局,你打算怎么做?”王衍问道。 “说出来就不灵了。”邵勋笑道:“太尉不妨帮我打探下匈奴内情。” “你何不找裴仲豫?”王衍问道。 “太尉消息更灵通。” 王衍嗤笑一声,道:“罢了,罢了,老夫这就让惠风过来。这些事,以往都是她整理的。” “善哉。”邵勋笑道:“如此,我便放心去河阳了。” 王衍一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三章 捉生 进入五月之后,豫州诸郡国陆陆续续迎来麦收时节。 很可惜,司州、兖州没有这种好事,他们或饱受敌骑骚扰,或因循守旧,或出于其他原因,仍然是春播种粟,以待秋收。 河阳县亦如是。 当邵勋来到河阳南城的时候,已是五月初六。 他的离去,让洛阳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而河阳百姓则热烈欢呼他的到来。 河阳令程元谭、黑矟督军侯飞虎、屯田军校尉郝昌、度支校尉杨宝四人簇拥着他,登上城头。 “河阳有多少百姓了?”邵勋看着长势还算不错的粟苗,非常高兴,遂问道。 “北城无有百姓,中城有一千七百余户、南城不下六千户。”程元谭回道。 “比去年少不了多少嘛。” “今春又来了些百姓。” “来自何处?” “汲郡、河内。” 邵勋了然。 河北不愧是大晋朝人口最密集的区域。 好像自后汉年间便是了,及至唐代,最多时占到了天下的三分之一,即便后来其他地方发展起来了,河北依然据有天下户口的两成以上。 河北的经济实力,更是超过其人口比例,远胜河南、关中。 此谓霸业之基。 不能让石勒舒舒服服占据整个河北,不然的话,他没种田,实力还轻松追上种了几年田的你。 “流民尽皆收拢安置起来,若地不够,自往两边收取荒地。还不够的话,到芒山南麓耕种。”邵勋吩咐道。 程元谭连连点头,又道:“最好还是把匈奴向北驱逐,大河北岸都是沃土,可养数万人。” 邵勋又看向苍茫的大河。 河中渚似乎已完全稳住了阵脚。 不但高渚、马渚、陶渚上有百姓在种粮、养育、侍弄果蔬,就连一些不知名的小岛上都有几户至几十户不等的百姓。 这些百姓的耕地很少,粮食完全不够一家人吃,除了养黄鱼(鲤鱼)外,就只能把一些边边角角的土地利用上,种些黄豆、绿豆之类的杂粮。 好在家里的男丁轮番上阵,戍守三城,朝中会拨发一部分粮食充作军饷,勉强能生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好吗?当然是不太好的。但比起朝不保夕的流民生活,却又好上太多了。 壮丁打仗,健妇种田,小孩帮着养鱼、种豆子、割草养牲畜,老人甚至可以去修建仓城出卖劳动力。日子固然清苦,但他们却十分感激,生活好坏果然是对比出来的——和别人比,也和过去的自己比。 大河北岸的河阳北城就完全是一副军事重镇的模样了。 县衙设于彼处,却没什么百姓可供驱使,到处都是兵丁,到处都是金鼓旗号。 “北城似乎也开辟了一些田地?”邵勋遥指北岸,说道。 那里有少许百姓在牧马放羊,远处还有骑兵在警戒,似乎一有情况,立刻示警,让人带着牲畜撤回去。 北城是大城,离黄河大概一里路。 这一里相对比较安全,理论上可以种地,目前主要拿来放牧。 “明公,仆自广成泽请了一些农人过来,去岁撒下了苜蓿种子。”程元谭说道:“人丁、种子都是惠皇后派来的。” 邵勋点了点头。 羊献容在广成泽就两大业务,一是持续开发垛田,种植水稻,二是种植各类牧草(主要是苜蓿),饲养牲畜。 说实话,有点玩票性质。 水稻一般在年底送到许昌,邵勋拿来赏赐给官员、军将、亲兵。 饲养的牲畜定期发往许昌,供邵府上下及数百亲兵啖食。 邵勋素来厚养亲兵,不但米面管饱,肉也经常吃,几百亲兵消耗其实挺大的。 在吃这一方面,他完全被羊献容包养了。 有时候都叹气,老子怎么就不能硬气一回,不要人家送的稻米和牲畜呢? 仔细想想,大概是习惯了。 一个程序只要不出问题,那就一直跑下去好了,别乱改。羊献容这么好用,于是也就往死里用了。 世家大族似乎也是如此。打理后方太好用了,好用到渐渐麻痹你,然后交融在一起,难以切割。 不过在去年初邵勋与庾文君成婚后,羊献容似乎渐渐走出了玩票的性质。 她开始在梁县、许昌、襄城等地,通过四通八达的水系运输稻米售卖,获利颇丰。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有时候也从羊献容那里购买牲畜,通过驴行贩卖。 这个商业模式不错,但让邵勋疑惑的是,这俩姑嫂怎么没翻脸呢?奇了怪了,羊羊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或可缘城开垦一些田地。”邵勋说道:“离城近,照应得过来。匈奴若敢来践踏庄稼,就派骑军冲杀,让他们丢些人命在这,久而久之就不敢来了。” “明公高见。”程元谭说道:“仆这月便安排人种豆。” “以后若在河北筑城,永为此制。”邵勋看向几位将领,说道。 “遵命。” “此番我把骑军都带来了。”邵勋又道:“义从军明日便前往北城,尔等商量下,先给匈奴一個下马威。” 在把考城的五百骑(来自兖州世家)调走后,现在义从军已有三千七百兵、接近八千匹马,操练有年,是一股比较精悍的力量了。 但精悍归精悍,数量还是太少。 调到这边,那边就没骑兵用,十分烦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马政搞到现在,不过五千匹罢了,都是在广成泽繁衍、长成的。 这个速度太慢了,以至于他有点想让老百姓也帮着养马,扩大种群数量。 在人少地多的当下,其实可以尝试下。 农牧混合的农业模式,可以利用更多的土地——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家子五口人耕作百余亩就顶天了,如果农牧混合生产,可以将荒地上的牧草转化为收成。 这和匈奴人的生产模式恰好相反。 人家主业放牧,副业种地,粮食“靠天收”。 我可以主业种地,副业放牧,牲畜“靠天收”。 想到这里,邵勋觉得匈奴人的农业生产模式未必有多落后。 至少,他们可以将大片不适宜耕作的山区丘陵草场转化为收益。 这些山区丘陵,汉人大规模利用要到红薯引进之后了——红薯并没有大量抢占农田,它只是把以前无法利用的丘陵、斜坡给利用上了,且产量颇高。 而在红薯引进之前,放牧是一种不错的利用方式。 与一般人想象不同,胡人其实特别注重湿润的山岭,因为那是非常优良的牧场,比干旱的草原还要好——当然,最好是湿润的草原,但这并不多见。 历史上西夏最重要的牧场就在贺兰山、天都山、横山、阴山,而不是一望无际的河套草原,可见一斑。 “顺龄。”邵勋招了招手。 蔡承快步上前。 “请惠皇后派人来趟洛阳,我有要事交办。”邵勋压低声音说道。 “诺。”蔡承面色不变,转身离开。 洛阳盆地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无数农田撂荒,眼下甚至可以营建大规模的牧场,只要你不怕被人劫掠。 另外,亦可安置一批百姓,免费授田,但有个硬性要求:养马。 老子就不信了,只要基数上来,几何级增长之后,我的马还能比你草原部落少? ****** 五月初六,邵勋又观阅了黑矟军二千四百人的会操。 这支部队以河阳丁壮为主,部分军官来自屯田军,后来又补入了一批武学生。 之前的河阳大战,黑矟军的表现一般,损失还不小。 经过一年多的整补、训练之后,情况大为改观。 “原本我只想用河阳人守河阳,现在想法变了,以后武学生会分流一批至黑矟军带兵,好好操练,勿要懈怠。”邵勋指着站在旷野中的两千多士卒,吩咐道。 “诺。”侯飞虎大喜过望。 作为黑矟军组建时的元老,侯飞虎觉得自己在邵师诸门生中的地位直线升高。 这就是运气啊。 人要有本事,也需要运气。 “河内匈奴聚了不少兵,你觉得他们想作甚。”邵勋问道。 “末将觉得匈奴不会强攻河阳三城,那些兵不过是来监视的罢了。”侯飞虎答道。 “有何依据?” “于野王统军者,乃匈奴安西将军刘雅。”侯飞虎说道:“此人用兵,中规中矩,上头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逾越本分。屯兵野王以来,但袭扰北城外围,未做强攻之事,故末将大胆推测,匈奴无意攻河阳三城。” “哦?”邵勋颇感兴趣地看向侯飞虎,笑道:“你还琢磨起敌将的性子来了?” 侯飞虎赧然一笑,道:“知己知彼。” “王雀儿走后,我将河阳三城交给伱,能稳住吗?” “末将虽才具有限,绝不令匈奴南进一步。” “待大军聚齐,该怎么打?” “邵师或可尝试攻一下野王。” “如何尝试?” “先兵发轵关,攻匈奴之必救,将河内的匈奴兵吸引过来,再避实就虚,直捣野王。”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肯动脑子,很不错。但此计过于冒险,一旦失败,容易危及河阳三城。再者,我拿下野王又能怎样?能种地还是能放牧?不要总盯着名城大邑,有些不知名的小城,甚至更为关键。” 侯飞虎点头应是。 “不过,你的计划并非一无是处。”邵勋又道。 侯飞虎不解。 “就调动敌军这一部分而言,颇有可取之处。”邵勋说道:“既然刘雅行事中规中矩,那就让他中规中矩到死。” “邵师是想……”侯飞虎问道。 “我问你,筑一座粗浅的土城要多久?”邵勋问道。 “几个月总要的吧?” “不,六千人、二十日就可以了。”邵勋大笑离去。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左右无人之时,邵勋轻声哼唱道:“昼牧牛羊夜捉生,长去新城百里外……” “来人!”走着走着,邵勋停下了脚步,喊道。 蔡承匆忙走了过来:“明公。” “以许昌幕府的名义传令,司豫二州诸士族豪强子弟,弓马娴熟者,可至河阳。另,至府兵及其子侄中挑选精于骑射搏杀者,送来河阳。”邵勋说道:“我欲新置一军。” “军何名?”蔡承问道。 “捉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四章 大虎 一支车队离开了野王,向西行去。 车厢之内,满满当当各色麻布、陶罐、漆器等日用品。 车队走得很慢,才到晌午,就在一处停了下来。 部落牧人们见了,立刻围了上来。 车队伙计趁机吆喝起来,售卖货物。 刘大虎笑呵呵地倚靠在树下,吹着清凉的东南风,默默看着远处的营地。 营地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供人居住。 营地之外,放牧着许许多多的牛羊。很显然,这是一个从别处迁过来的小部落,兴许其中有几个氏族,首领在野王的安西将军帐下听令。 “也不怕晋人突袭过来,抢了你们的牛羊。”刘大虎拔出牛皮水囊上的塞子,灌了一口酒后,暗哂。 当然,也就是暗哂下罢了。 这里离河阳还有相当的距离,晋人似乎又没多少骑兵,想要躲过野外游骑的视线,几无可能。 不远处的交易进行得很顺利。 作为安西将军的家奴,刘大虎在河内、上党一带还是很有面子的。有些买卖,只有他能做,别人做不了。 有护卫端来了饭食,采买自部落营地。 刘大虎伸手接过乳汁、肉脯,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乳汁不错,应挤自今春新产羔的母羊吧?”刘大虎随口问道。 “正是。”护卫说道:“我看着他们挤的。日到中天,阴阳交替,奶正鲜美。” “不错。”刘大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有前途,伺候得很舒服,以后让他发点小财。 至于如何发财,那太简单了,允许他夹带一点自己的货物,跟着商队一起卖掉就是了。 刘大虎唏哩呼噜喝完奶,打了个饱嗝。 也别说什么新挤的奶不能喝,千百年来牧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杀不杀菌都无所谓了,能饱肚就成。 牛羊马奶,向来是普通牧人的主食。进入中原后,有了部分“靠天收”的农田,但奶制品依然占据着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别忘了买些马奶酒。”刘大虎开始嚼吃肉脯,吩咐道。 护卫应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挑出肉脯里的蛆虫,将剩下的肉放进嘴里嚼吃。 做买卖,真的暴利。 方才他在那边看来,带过来的靴子一下子就卖了五十多双,其中甚至包括十余双缎制长筒靴,剩下的都是皮靴——靴(亦写作鞮、鞾),本无此字,谓之“胡人履连胫”,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学了过来,但之前并不流行,到魏晋时期才开始大范围穿着。 对经常需要打仗的武人来说,能保护脚踝甚至更上面胫部的皮靴,确实比履好,属于刚需货物,非常好卖。 除了靴子外,他们还卖了很多裤子(合裆裤,非汉人穿的开裆裤)、毡帽、陶罐、勺子、刀具等日常生活用品。 卖奢侈名贵的物品,真没有卖这类东西赚钱,因为量太大了。 而他们卖的所有东西,都产自城市,部落里确实有一部分制作此类物品的工匠,但数量不够多,无法满足所有需求,这就给了住在城市里的晋人机会。 大汉掩有数州之地,到头来国人(匈奴人)过得还没晋人好,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以安西将军做的这個买卖而言,晋人工匠制作物品,匈奴人贩卖,羯人充当护卫,普通牧民只有拿皮子、乳酪、肉脯、马奶酒乃至牲畜来交换的份,甚至还卖不上价。 在一整个环节中,安西将军赚最多,其次是工匠,接着是羯人,最亏的还是普通牧民。 但日子还能过下去,凑合着吧,别想太多。 又一个护卫匆匆走了过来。 刘大虎眼皮子一抬,问道:“何事?” “有相熟的头人说,北城那边来了不少晋兵,时局紧张,让我们小心点。”护卫说道。 “他们怎么知道的?” “有人从南边换防回来,说河面上不断有船只靠往河阳三城,比之前多了很多。” “仅此一条还不足以判断。” “还有人说,北城那边原本最多千骑,最近一次数到了两千骑,在城外操练合击之术,有时候直冲监视他们的游骑。” 刘大虎坐直了身子。 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比如物资的集散、兵员的聚集。 晋人打仗,想要达成突然性几无可能。 大汉打仗,全范围捕杀、驱逐晋军的斥候,才有可能达成突然性。 晋军既然大摇大摆在河阳聚集物资、兵员,那么就一定有所图。 “你回一趟野王。不管安西将军有没有收到消息,我都得告知一下。”刘大虎吩咐道。 “好。”护卫也不废话,直接奔向自己的坐骑,调头往野王而去。 刘大虎又抬起头看向营地。 交换完毕的牧人们兴高采烈,纷纷往自家帐篷走去。 牧草长势良好的旷野中,到处是正在挤奶的妇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老人们则制作能长时间存放的乳酪,甚至采摘野果酿酒。 小孩放牧牛羊,骑着马在野地里追逐玩耍,天真的笑声传出去很远。 真是个好地方啊。 刘大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看着一望无际的旷野。 曾几何时,这里到处都是晋人的村落。但到了现在,房屋倾颓,水渠淤塞,田野荒芜——也不能说完全荒芜吧,至少这些牧人种了不少粮食,只不过从来都不打理,地里的稗草几乎和粟一样多,一亩地能收一斛八九斗就不错了,与晋人农田亩收三四斛不好比。 但这仍然是一个好地方。 最近从武威迁来一个部落,先至河西,后被单于台安置到上党,再分流一部分至河内。当他们第一次来到沃野千里的河内时,一个个都惊呆了,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上好的牧场。 河内只是中原一角罢了。 大河以南,上好的牧场数不胜数。邵贼建立的广成泽牧场的名声已传至河北,听闻那里水草丰美,即便大旱之年亦不曾干涸,若能放牧,不知道可养多少部落。 所有人都在往东、向南啊。 去年底,南安赤亭羌首领姚弋仲率部东迁至榆眉,跟随者数万众。 在此之前,安定卢水胡首领彭天护大败贾疋,部众也在关中腹地盘踞了下来。 东进、南迁是大势所趋。 刘大虎也不知道西边发生了什么,一个又一个部落东迁。 或许,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晋庭衰弱,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罢了。 近处的部落走了,远处的部落就会占据他们的草场,迁徙本来就是草原的常态。 谁能抵挡中原优质牧场的诱惑呢? “走了。”吃完饭后,刘大虎上了马,无精打采地走在前头。 长长的车队紧随其后,一路向西。 旷野中响起了悠扬的歌声,那是牧人所唱。 随行护卫的羯人也拿出了琴,在马背上演奏着。 刘大虎哈哈大笑。 天高云淡,草长莺飞,牛羊被野,骏马奔驰。 端地一副美景啊,这是独属于草原民族的浪漫。 真希望这是他们永远的土地。 ****** 五月底,车队进入河东境内。 到了这里,则又是一副完全不同的风貌。 刘大虎甚至见到了一部分刚刚收获完毕的农田。 麦秆堆得老高,被一车车拉走。 鸟雀俯冲而下,啄食遗留在田间的麦穗。 河东本来就种小麦,但一般是春小麦,冬小麦种得很少。 这几年越来越多了,究其根本,大概是河东的土豪们跟随大汉王师出征,从河内、汲郡、河南、弘农等地掳掠了很多百姓回来,于是种植冬小麦的行为慢慢增多,因为确实有助于提高土地的利用率。 晋人还是有点门道的。 六月初,车队抵达平阳,将货物售卖一空后,带着钱财直入安西将军府。 刘大虎没有休息,而是开始打探消息,回程后报予安西将军知晓。 如今京中最热门的人物当属一东一西二人。 西者中山王曜,屡破晋人,一度袭破长安,后因无粮而守退回——偌大一个长安,彭天护不要,中山王也嫌弃,让人唏嘘不已。 中山王目前正在招抚关中诸胡,晋人也在招抚,谁能获得他们的支持,谁就拥有了关中。 至于晋人世家、坞堡主们,他们一般在尘埃落定后,会投向胜利的一方,无需特意招抚——即便招抚了,也未必有太多效果。 东者则是石勒了。 他与镇远将军梁伏疵合兵,刚刚攻杀了乞活帅田徽。 曾经投靠过司马越的薄盛率部投降。 至此,石勒专心经营河北数年,以邺城为基,已经把冀州打得差不多了。 朝廷以其为侍中、征东大将军镇邺城,尊崇无比。 梁伏疵则为镇远大将军、冀州刺史(治安平)。 刘大虎默默记下这些消息,准备回府后口述,由文吏记下,再带回野王。 “想当年,石超为冀州刺史,石勒寄居邺城,朝中一度想任命石勒为豫州刺史,着其率部南下,为大汉攻略河南。”刘大虎心中暗叹:“石勒运道真是不错。若他真去了河南,多半为邵勋剿灭,最多互相攻杀,偏安一隅罢了,绝不可能有留在河北这么好。” “不过,镇远大将军尚据安平,为冀州刺史,石勒只是邺城都督罢了。河北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倒也问题不大。” “接下来若攻破幽州,则河北俱下。大汉国势臻于鼎盛矣。” “关中却不知何时能攻下了……” 探听完毕后,刘大虎回了安西将军府,将今日得来的消息记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五章 禽兽 筝声响起于林下,舞姿曼妙于溪畔。 谢鲲去了衣袍,裸袒而踞,目光盯着女乐舞姬。 有舞姬跳至身前,谢鲲甚至挺了挺肚皮,哈哈大笑。 舞姬翩翩而去,似乎早就习惯了。 “幼舆莫要吓着美人。”刁协走了过来,笑道。 “此谓‘通’也,玄亮学着点。”谢鲲喝了不少酒,脸有点红,大着舌头说道。 刁协看了下谢鲲,此君浑身赤裸,不着一物,确实可称“通”。 而他只脱了外袍,敞露上半身,只能曰“达”。 故去衣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此谓魏晋风度、名士风流,后世不知道引得多少人羡慕。 “幼舆士风通达,吾不及也。”刁协扫了眼谢鲲露出的“丑恶”,比他大,于是面红耳赤,惭愧离开。 谢鲲还是有点本钱的,怪不得喜欢调戏妇人。 听闻来到江南后,经常死皮赖脸去妇人家里饮酒,醉后便卧于妇人身侧,一觉到天亮。 妈的,怎么没被人家夫君打死? “周宣佩(周玘)方逝,万事当镇之以静,北进之事,休要再提。”不远处的竹林边,传来了王导的声音。 刁协停下脚步,默默听着。 周玘三定江南,功勋卓著,又是琅琊王南渡之初着意笼络的豪强,以对抗江东旧族。 但时过境迁,周玘与南渡士人之间的矛盾日益显现,双方之间渐渐无法调和。 其实也不怪他。 立了这么大功劳,我想多掌点权又怎么了? 但周玘这种行为,毫无疑问引起了南渡士人的反感,于是联合起来排挤他。 周玘密谋作乱,事泄,最后忧愤而死,临死前对儿子说:“杀我者,诸伧子也!” 可见其怨气之深。 周玘之死,令江东局势有些微妙。一个不好,就会引起变乱。 是,江东士人确实想偏安一方,割据自立,但人家未必需要尊奉琅琊王啊。 王导这话没有错,现在当镇之以静,慢慢消化周玘之死带来的负面影响。 “也罢,有天子诏书在手,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纪瞻叹了口气,说道:“就是邵勋此贼太过嚣张跋扈,惹人生厌,真想看他跌落神坛。” 王导呵呵一笑。 纪瞻又看向他,问道:“邵勋当初也得罪过茂弘你吧?” “谈不上得罪,都是忠于王事罢了。”王导摇头失笑,道。 十年前,他谋求徐州刺史之职。恰好裴盾也想当徐州刺史,多方活动,邵勋作为裴氏走狗,一度让他有些厌恶,随手给他下了几个绊子。 谈不上刻意针对,随手为之罢了。若真特意对付他,邵勋早死了。 十年过后,确实有那么一丝悔意。 若当年真下死手,裴妃、裴盾都保不住邵勋,他即便侥幸逃脱,也只有流亡一条路。 在那会当流民帅或贼匪,是不可能成事的。 可惜了。 “玄亮怎在树后呆立?走,服散去。”刁协听了半晌,却被一醉汉盯上了,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一把揪住刁协,笑道:“难得茂弘请客,可不能放过。” 刁协无奈,只能跟随而去。 王导、纪瞻远远看了二人一眼,都没说什么。 幕府难得聚会游艺一次,由得大家放纵了。 再者,不拘礼法乃士人天性。 昔年阮籍与邻居不相识,甚至从来没见过面,听说他死后,直接跑去哭丧,尽哀而去。 又因为步兵校尉的官厨多美酒,于是千方百计求得此职,狂饮滥喝,不问世事。 等到母亲快死了,还天天出去与人下棋,居丧期间喝酒吃肉,披头散发,箕踞坐床,愣是一声不哭,然后又突然吐血。 阮籍之风传扬开来,有人批评他“风俗淫僻,耻尚失所”,但学习他的人更多。 究其根本,从阮籍者多为扬名耳。 士人太多了,要想做官,先得出名,而为了出名,则无所不用其极——臭名声也是名声,更何况某些标新立异的行为并不算什么臭名声。 而如果说阮籍是真性情的话,后来者则未必。 只不过时间长了,就形成了风气,仿佛不这么做就不是士人了。 王导前阵子拜访阮孚,孚居然穿着亵衣与他见面,对此只能苦笑连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就这样了,江东这个摊子还得靠他们撑着呢。 刁协被阮孚揪过去后,熟练地服起散来。 片刻之后,顿感飘飘欲仙,浑身舒畅。 有舞姬行至面前,刁协眼色迷离,大叫道:“你可是王国舅府上之荆氏?” “你是荆氏!真是荆氏!快,快过来,随我回府。”刁协摇摇晃晃起身,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玄亮看错了,那是宋祎。”阮孚努力睁大眼睛,双手在空中狂舞。 突然之间又大哭起来,道:“宋祎啊,你怎能被那個粗鄙武夫锁在家中?” 刁协亦哭。 哭着哭着,面前突然出现了邵勋的身影:他带着一队士兵,手里提着长沙王的头颅,冷笑不已。 “杀贼!”刁协一拳击出。 正给他上酒的婢女应声而倒。 其他人见了,哈哈大笑,笑完又各自干各自的事。 酒席宴会之间,出格的事情多了,早就见怪不怪。 纪瞻看不下去了,朝王导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刁协身侧,挥手招来两名仆役,将刁协架起。 服散的刁协浑身燥热,早就不着一物,被仆役架走之时,小鸡吊在那里,一晃一晃。 谢鲲见了拍桌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用他那牙齿漏风的嘴吹起口哨来,一边吹,一边笑道:“玄亮啊,勿忧也。异日北进中原,定将荆、宋二女抢来。只是——你能御此神女乎?” 此言一出,有人笑得嘴里的酒都喷出来了。 “玄亮苦也。”有人笑道。 “玄亮之苦非多,范阳、成都二王苦多。” “哈哈!” 猥琐的笑声此起彼伏,通达之风大盛,几又回到太康盛世年华。 唔,此时的江东难道不是盛世?太盛世了啊! 有丝竹,有美人,有酒肉,什么都有。 闲来无事,悠游山水,吟诗作赋;或者练练书法,习习棋艺;至不济也可关起门来在家喝酒。 邵勋那傻鸟,和匈奴人拼来拼去,拼得满身金创,又何苦来哉? 待你们拼得两败俱伤,我等奉诏北伐,一举收复河南、河北,将天下拨乱反正,重回煌煌大道。 妙哉! “速速收拾一下。”纪瞻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婢女,叹了口气,吩咐道。 仆役们又把婢女抬走,再把倾覆于地的案几摆正,仔细清理了一番。 纪瞻默默走了回去。 他不服散。 为人也比较板正,见客必正容,闲来无事时主要练习书法、弹琴下棋,或者出外游览,于月下松泉之间小憩。 江东幕府群魔乱舞,他是知道的,但没有办法。 这就是士人。 士人也分很多派。 像刁协、阮孚、谢鲲之辈,清醒时也不是不能做事,有时候还做得不错,他们还是有用处的。 总不能像邵勋那样,提拔粗鄙无文的杀伐武夫来当官吧?在这件事上,他有些动摇,认为天下大乱之际,或许需要提拔一些兵家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邵勋如此激烈行事,有点过了,他不喜欢。 其实,如果邵勋愿意投效琅琊王,纪瞻愿意出面作保,给予高官厚禄,只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看到刁协、阮孚、谢鲲了么? 人家对荆氏、宋祎念念不忘,以为“神女”,又对邵勋纳成都、范阳二王之妃嫉妒不已,邵勋若来投,什么下场? 周玘才刚死不久! 义兴周氏三定江南,部曲逾万,屡战屡胜,这样的家势还被排挤呢。邵勋若来,北人对他嫉恨,南人认为他是“伧子”,本身又是兵家子出身,下场绝对比周玘还差。 而既然不能投效,那就是敌人了。 将来若有机会,还是得将他除去。尤其是天使密陈邵勋跋扈之事,琅琊王颇为愤慨,若非时机不对,早就提兵北上,诛此国贼了。 堂堂天子,竟然被人欺辱到这个地步,即便纪瞻不是特别赞同北伐,也心中愤恨——当然,这可能只是天使的一面之词,但谁在乎真假呢? 世道如此,没有真假,没有对错,只有胜败。 况且,邵勋的野心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除掉他不会错的。 现在唯一的障碍,大概就是江东内部意见不统一了。 好在还有时间。 刘汉不是那么容易平灭的,邵勋还有得与他们耗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六章 来人 从洛阳以南向北的道路,素来没太多人,但这一次来了许多。 宛城幕府帐下督羊聃带了足足五千兵北上。 这个数目是协商后的结果。 理论上来说,这些兵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国豪族的庄客部曲,这时节正在地里务农,忙活自己的家事。但主家一声令下,还是被征集起来了。 这一家出五百人,那一家出三百丁,最后凑了五千左右的兵马,带上器械,拉着大车,一路北上。 看得出来,这些兵有点野了。 过路之时,扰民之举十分频繁。 这倒不是羊聃故意,事实上他严申了军纪,并斩了一些人,但并没有起到很有效的震慑作用,因为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羊聃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斩了,最后还不是挑几个倒霉鬼出来枭首示众? 当然,主观约束和不约束,差别还是很大的。 但斩首的威胁下,这支部队大体还算老实地抵达了广成泽,拉上一批物资后,护卫着惠皇后羊氏北上洛阳。 这并不是邵勋的意思,很显然是羊献容自作主张。 六月中,大军抵达金谷园外,与组建完毕的忠武军毗邻,一起操练。 忠武军已恢复到三千多人。 与羊聃的部队一样,他们都是亦农亦兵的角色,即平时务农,闲时操练,战时出征。 这样的兵,成本很低,唯一的开支就是农闲操练时的粮食支出,另外还有武器的一次性开销。 相对应的,这种部队你也别指望有多少战斗力。 邵氏军政集团中,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部队,唯一的好处是不需要养。 与羊聃手下那些经历过十余次阵仗的部队相比,新组建的忠武军可就是老实孩子了。 他们以甘城四坞堡丁为主,虽然也被征发过几次,但真的没什么战争经验,大部分时候就是老实种地的农民罢了。 被拉进忠武军为兵,他们其实是不太乐意的,毕竟这支部队没有钱粮发放。 数日相处下来,双方斗殴事件不断,大部分是南阳兵欺负忠武军的宜阳兵,直到羊聃遣人抓捕了十余名“斗殴积极分子”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真正让局面得到控制的是六月初五邵勋的抵达。 他带着银枪右营六千军士抵达金谷园外。 第十一至十四幢两千多名士兵上过不止一次战场,还打过强度非常高的遮马堤之战,当全副武装的他们站在南阳兵面前时,气氛一下子就和谐了。 “彭祖辛苦了。”邵勋目光从驶入金谷园的马车上收回,道:“南边局势如何?” “杜弢其实成不了事。”羊聃说道:“荆、宛、湘三地兵马会剿,贼众左支右绌,败之必矣。” 邵勋笑了笑,懒得纠正他的夸大之语。 梁芬是宛城都督,平定荆湘之乱不会太卖力气,他们只是偏师。 说到底,这仗还得靠荆湘本地兵马来打。 但他们的实力在王如之乱中损失很大,经制之军已经没多少了,现在全靠豪族私兵以及蛮族兵马。 豪族私兵还好说,蛮人就有点敷衍了。如同算盘珠子一样,一拨一动,不拨不动。 就这个鸟样,荆州乱局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定了。 邵勋担心,再这样搞下去,天子又会调动许昌、建邺兵马会剿。 要知道,王敦那厮屯兵江州,虎视眈眈,西征的主观意愿很强。 至于邵勋,他其实是不愿意派兵到长江流域作战的,因为他不想像历史上的石勒那样,带着九万步骑,在江夏、寿春病死一半人。 诚然,石勒那次是倒了血霉了,疫病蔓延得有点厉害,正常来说不至于病死这么多。但怎么说呢,如今江汉一带的环境可没有后世好,这個地方真正开发出来要到南宋时期。 沼泽、河流、湖泊数不胜数,冬天可能还好点,夏天暴雨成灾,北方士兵真的难以适应,非战斗减员十分严重。 石勒那次还是冬天,居然病死一半人,却不知得的什么病,莫非饮用了生水?全体血吸虫病?这就难以知晓了。 即便他奉诏南下平乱,也不会亲征,更不会把精锐部队派过去,出动一两万屯田军就了不得了。 南边的事情,他不想再分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对付匈奴已经竭尽全力,而匈奴却没有全力对付他,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能想办法把宛城重新夺回来,就已经侥天之幸。 “南阳可还稳定?”邵勋又问道。 羊聃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之色,低声说道:“明公,梁芬收编降卒、扩充部伍,众至两万,已是势大难制。” “两万什么兵?”邵勋冷静地问道。 “世兵。”羊聃说道:“他给关西流民分了地,原本明公看上的屯田军的地也被他分出去了,就在宛城城下。南阳国也被侵吞了一些土地,送给了投奔而来关中流民。更有氐羌胡众,好勇斗狠,不用心种地,但游弋射猎。这些人,只听梁芬一人之命。” “天水阎鼎等人,更是梁芬爪牙,为其统军,嚣张一时。” “听闻关中战乱不休,不少士人、豪强乃至胡人首领举众来投,梁芬是铁了心要当宛城的坐地虎了,为此不惜得罪地方豪族。” “连南阳国也被滋扰了?”邵勋有些不满。 羊聃左右看了看,又纠结了一会,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不情不愿地递到邵勋手里。 邵勋接过,先看了下密封,然后拆开,发现居然是南阳王妃刘氏所写,顿时瞪了一眼羊聃。 羊聃这厮果然不得了,居然瞪大眼睛与邵勋对视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邵勋笑了,不与他计较。 有的士族子弟到现在还没转过弯来,觉得自己很厉害。在羊聃这种人眼里,邵勋大概是攀附他们家成事的,简直不知所谓。 邵勋看完之后,便将信收好,问道:“南阳之局,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明公或可上疏朝廷,请率军南下,剿灭杜弢贼众。过路之时,顺手将梁芬抓了。那些关西贼众,一并砍了这事,我看诸郡豪族都挺愿意的,一定会出兵响应明公。”羊聃舔了舔嘴唇,建议道。 邵勋冷笑一声,道:“彭祖,打打杀杀成不了事。你也领兵多年了,若连这都学不会,趁早回家待着吧。” 羊聃眼中凶光毕露,片刻之后又缓缓低下了头,道:“明公说得是。” 刘灵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从刀柄上移开。 对付这种自视甚高,又凶残暴虐的世家子,不要和他玩什么阴谋,直接用他听得懂的方式对话,效果会更好一些。 羊聃是头凶兽,目前也只有邵勋能降服得了他。 经历了这几年的征战厮杀,顺阳太守羊曼怕是都没法完全控制此人了。 “此番入洛,你去新安城外扎营,深沟高垒,勿要浪战。”邵勋说道:“盯着王弥就行,别让他冲出来袭扰吾之后路。” “诺。”低了一次头的羊聃也没什么心气了,闷声答道。 邵勋懒得多说了,又叮嘱了几句军纪,便离开了。 他原本想让羊聃率军到河阳北城,与匈奴人碰一碰的。现在看来,这支部队需要整顿。先让他和王弥玩玩,见识下北地高强度的战争,别再以为在荆襄南阳打了胜仗,就能在河南、河北继续打胜仗。 说句难听的,王弥若率军出城与羊聃野战,胜负犹未可知。 人家打的仗也不少! 结束会面后,邵勋犹豫了一下,便回了金谷园。 园内安置了近百家来自广成泽的百姓,他们由羊献容的人管束着,在金谷园内挑选了一些尚未完全倾颓的屋舍,暂时安顿了下来。 这些百姓是邵勋特别要求的,他们有丰富的种植牧草、饲养牲畜的经验,可以在洛阳教授其他人,推广技术。 是的,邵勋打算加快马匹培育的步伐。 但他不想放牧,那样效率太低。他打算采取集约化的农业生产方式,即通过在上好的农田内种植牧草,收获更多的饲料,喂养马匹。 中原的老百姓没有把牧草当做正经农作物的习惯,他现在就要破除他们的固有认知,让他们知道,原来牧草也可以像粮食一样种植,可以像粟麦一样进行田间管理,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提高产量,比单纯放牧效率更高,占用的土地还更少。 这些有着丰富牧草种植经验的百姓,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资源。 他们知道如何搭配种植牧草的种类,知道如何进行田间管理,知道如何选种留种,知道怎样喂养牲畜效果最好,知道如何养护牧草收割后的地力…… 这是长期的积累带来的厚积薄发。 没有之前的数年如一日坚持,就没有这些专业人才。 而带来这一切的女人,此刻正站在楼阁中,冷笑着看向他,一副肺气炸了的表情。 邵勋微微低下头。 他强迫自己回忆了下过往几年内,与羊献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尽量想她的好,然后抬起头,露出一副混合着愧疚、爱怜以及思慕的表情,笑着走了过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七章 慕强 六月的风吹进二层阁楼,有些闷热。 两个人并肩坐在露台上,看着辉煌又落魄的金谷园。 船只劈开一汪水面,分出两波细浪。 池畔芦苇之中,竟然飞出几只水鸟。 几位婢女伸出嫩藕似的手臂,采摘着池里的菱角,言笑晏晏,欣喜不已。 又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微澜,细舟荡来荡去,婢女们连人带船,消失在了高高的荷花间,只留下一连串的惊呼与笑声。 “这样的日子,比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啊。”邵勋感慨道。 他方才去过那个池子,采了一些东西。 金谷园的设计很精巧,引发源于山间的河流之水,注入湖池之中,再顺流而下,流入旷野之内。 金谷园内的湖池是景点,栽种了荷花、莲子、菱角、芙蓉等植物,养了不少鱼。 河流顺势而下时,再驱动水碓磨面,非常有效地利用了水力。而湖池的存在,起到了调节水量的作用,让这些水力磨坊、提水车之类的设备,无论丰水期还是枯水期,都能有效工作。 这是一座集享受、生产于一体的庄园。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依山而建的水景宫殿。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羊献容随意披着一件薄纱,内里空无一物,脸蛋嫣红娇俏,手托香腮,看着前方的池子、树林、花草,说道。 邵勋倚靠在廊柱上,看着女人。 他想起了那年的金墉城,羊献容就这样坐在石几后,与他谈笑,带着几分虚假的魅惑。 羊献容回首看向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眼神中的意味。 她已经不生气了,她只是有些迷茫。 “你只是喜欢我长得漂亮,还有皇后的身份是吧?”羊献容说道。 邵勋迟疑地点了点头。 “但你总算还有几分良心,愿意哄我。”她叹了口气。 邵勋扭头看向远处,沉默不语。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辩解,懂的都懂。 “今春我去汝南游玩,等了你许久,你却迟迟不至,后来才知道你来洛阳了。”羊献容又道:“我在襄城公主的牧场里想了许久,大抵我是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对打打杀杀非常恐惧,所以格外想要踏实的感觉。” 按照后世的话说,羊献容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屡次废立导致的生死危机,让她产生了一种慕强的扭曲心理。 她以前不敢正视这种想法,现在仔细剖析了,明白了自己患得患失的根源。 “我不愿意看到你身边围绕更多的女人,其实也源于不踏实感。”羊献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拼命为伱打理垛田、牲畜,在翠囿培育种子,在广成泽教导农户,都是为了体现我的价值。我若没点本事,你就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邵勋没有反驳。 他其实也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只不过特别喜欢装傻。 羊献容是对他最不客气的一個人,但剥开这层表面,内里则是一个安全感极差的女人。 她的心灵已经扭曲了,慕强、患得患失,不断索取安全感。 当然,羊献容说得有点不准确。 泰山羊氏已经深度嵌入他的政权。 泰山、鲁国由羊氏亲自管理,谯国、沛国为其深刻影响。 顺阳同样是羊氏的。 羊聃还在南阳建立了功勋。 羊冏之现在是豫州刺史,羊忱是幕府右司马,羊鉴为汝阴太守。 羊氏实控四郡国,半控制两郡国,在项县有刺史,在南阳和泰山有军队,在幕府有代表,在朝中还有门生故吏。 这样一个大家族,俨然已是邵勋以下一大势力,或许只有裴妃控制的兖州诸郡国能与之抗衡。 古来政治联盟,为何总用联姻的手段? 难道几个老头子坐在一起,交换下利益不就行了吗?为啥一定要出现女人? 原因很简单,联姻是一种润滑剂,是一种私下里的传话渠道,一种缓和矛盾的台阶。 事事只谈利益,不谈情分,到最后必然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羊氏现在就想送庶出女子到邵勋府上为妾——嫡女暂时还拉不下面子。 邵勋懒得要,有羊献容作为润滑剂就够了。 这也是她的价值。她心中其实很清楚,但不想说这个,那样一切就太赤裸裸了——即便利益交换,最好也要有块遮羞布。 “种子培育得怎么样了?”邵勋问道。 羊献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解男人为何在这个时候说不解风情的话。 “麦种都带过来了。”羊献容说道:“年年种,年年挑选,应该不错吧。” “秋天我让人种下。”邵勋说道。 正如大部分公马的命运都是被骟掉上战场一样,绝大部分麦子的基因也没有资格流传下去。一代代挑选之后,只会留下颗粒最饱满的拿来当种子。 当然,羊献容在广成泽做的事情更复杂一些。 她手底下有个数十人的团队,按照邵勋的要求,专门种植一个个小块田地,观察麦子的长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长年累月之下,挑选各种性状的种子。 比如,有些抗倒伏。别管它是真抗倒伏还是运气好没倒,通通留下来,第二年再种、再观察。 比如,有的麦子抗病。同样筛选出来,第二年再种,继续观察。 人、动物、植物都一样,每个个体都是有差异的,通过长期的筛选、培育,去掉不符合要求的基因,留下人们需要的那部分,最终还是为了提高产量。 这是一项繁琐而长期的工作。 不复杂,但非常占用人力,而且还得是会读写记录的人力,最好还有农业生产、管理经验。 这样的人才团队,除了世家庄园外,不可能在别的地方找到。 羊献容干的这些事,很多都是邵勋临时起意,随口一说,但她记下了,然后付诸实施。 在实施过程中,他们依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效果非常好。 做任何事情,最终还是要人来执行。 穿越者就一个人,精力有限,随口提出的点子,必须要有专业团队来实施。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邵勋问道。 羊献容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烦你了。” 邵勋尴尬一笑,道:“说的什么话。” “我现在入洛阳看看,没事吧?”羊献容问道。 “必无事。”邵勋回道。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 司马越死后,已经没人再想置羊献容于死地了。 一个没有任何影响力的先帝遗孀罢了,不值得别人对付她。 但本身又是皇嫂,身份尊贵,一般的人也对付不了她。 “这就是我从你这里拿到的最珍贵的东西。”羊献容叹道。 “有没有什么话带给天子?”她问道。 “算了。”邵勋摇了摇头,道:“说多了,他又胡思乱想,反而不美。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能打赢吗?” “军争之事谁敢保证?再者,打不打还不一定呢。我只是去筑城罢了。若匈奴放任我筑城,我也没有必打的理由。” “你这个打法,耗费很大吧?” “这就是以步克骑的难处,勉力一试吧。” 他与匈奴的战争,进入到了双方都很痛苦的阶段。 长期沿黄河对峙,想要出奇招已不太可能。 打来打去,双方就像在烂泥塘里打滚一样,一点不美观,一点不震撼,甚至非常猥琐、难看,但真细究起来,其实都是奔着对方的命门去的。 真实的高手搏命,没有来来回回,丝血反杀之类的情节,往往胜负立分,招式朴实无华,败的一方甚至很难看,死状凄惨。 但能够把天生拥有巨大骑兵优势的匈奴人拖入烂泥塘里打滚,本身就是一大胜利了。 骑兵占优势的一方,本该是飘飘欲仙,遗世独立,随手捏死对手,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但现在白袍被污泥弄脏,一张俊脸上满是污渍,眼圈被重重砸了一拳,嘴角青紫…… 想想就很爽。 “你带来的那些人,我打算安置到偃师。”邵勋说道:“一户带十户,总共募集一千一百户百姓,安心种牧草,饲养马匹。” “光种牧草,不得饿死?” “轮作吧。”邵勋说道:“收完苜蓿的地,肥得很,来年种小麦,长势应不错。” 轮作这种农业技术,大家都懂。 历史上北魏年间均田,明文规定如果分到的是贫瘠的田地,则“倍给之”。 给两倍的原因就是让你轮作的。 土壤贫瘠,产量就不会高,甚至会越种越贫瘠,所以必须要给土地休养生息,积攒养分的时间。如此一来,轮作就成了必需。 豆科牧草有根瘤菌固氮,能起到肥田的效果。而且,轮作还能避免病虫害。 邵勋在河南推行的两年三熟制,其实就是一种轮作:粟、麦、豆交替,能减少很多病虫害,比长年累月单纯种一种农作物要好太多。 “以后洛阳、河南、偃师等县就是你的牧场了吧?和胡人单于一样。”羊献容轻笑道。 “我想用铺天盖地的骑兵打垮匈奴。”邵勋笑道:“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草原之主。” “你有会牧马的人吗?” “有,但确实远远不足。” “你打算怎么办?” “抓人!” “如何个抓法?” “昼牧牛羊夜捉生,常去新城百里外……”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八章 运气 六月底、七月初时,聚集在河阳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夏播结束,各地兵马陆续开拔,每天都有数百至千余人抵达。 殷熙被调出了义从军,担任新成立的捉生军副督。 七月初三,至金谷园接受朝廷下发的部曲督官印之后,他又回到了河阳北城,整顿部伍。 “哪来的?”殷熙是世家子,坐在上首,优哉游哉地吃着酒食,文吏们则扯着大嗓门,一一登记将士名籍。 “郏城人。”一大汉昂首挺胸,大声道。 殷熙瞟了一眼。 此人身着青衣,腰间悬着弓梢、佩刀,身后跟着两名仆役、两匹马,其中一匹马背上还驮着筩袖铠。 “为何入军?”文吏正待询问姓名,殷熙在不远处开口问道。 “便如将军一样,搏个官身。”大汉说道。 “你能置办起这些装具,家中还算殷实吧?”殷熙问道。 “十余顷地还是有的。” “有这家业,何不做富家翁?” 大汉舔了舔嘴唇,说道:“我家这十余顷地,得自士人之家。其家三代无人做官,家道中落,家业便被人瓜分一空。” “你倒是老实。”殷熙大笑道:“这就是你非要做官的理由?” “听闻陈公乃天上人降世,为广大武人大开方便之门。若不能抓住此机,我怕将来子孙埋怨我。” 殷熙听了,有些动容。 很多人低估了陈公为武人请官的影响力。 事实上,此举不但令他的私兵部曲、驻防府兵们振奋,对体系外的地方豪强的吸引力也非常大。 他们有田、有兵、有粮,但没机会。 天下大乱之际,这是典型的地方不稳定因素。 如果给他们机会,将他们纳入体制之内,则不稳定因素彻底消失,然后还能成为你的助力。 他们太渴望出人头地了,太渴望把合法或不合法的财富洗白了。而这一切,如果没有官身的话,很难做到。 陈公给了他们机会。 有人抓住了,星夜前来投奔。 有人犹豫了,觉得当下的日子也不是不能混一混,等到混不下去再说。 还有人满足了,觉得富家翁能一直做下去。 同样处境的人,因为选择的不同,将来的结局天差地别。 这种选择谈不上对错,因为选择搏富贵的人里面,也不是个个能活到功成名就的,而选择维持现状的人,也不一定就会被人打压得家破人亡。 人生的魅力就在于此,不可预测。 “真乃壮士!”殷熙赞叹道,起身端起一杯酒,递给此人,道:“能饮否?” 这可不是士人聚会时的酒樽,而是比较大的酒碗,里面盛满了绿色的美酒。 壮士接过,直接一饮而尽。 “好!”殷熙大笑:“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骑兵十、步卒五十余。” “你家里不止这么点人吧?” “本事一般的,自然不能带出来丢人现眼。” “好,汝何名?” “高振。” “竟然和高督乃本家。”殷熙笑道:“我做主,汝可为队副。” 捉生军督军是高翊,也算是邵勋早期元从之一了,原为府兵别部司马。 “谢将军。”高振大喜。 “先别忙着谢。”殷熙说道:“咱们这是捉生军,只收骑卒。伱带来的步卒,却要打散编入忠武军,可情愿?” “情愿。” “好,痛快。”殷熙赞道:“带你的人去领戎服。” “诺。”高振走向自家部曲,先与那五十多個步卒说了原委,然后带着九名骑兵前去领袍服,算是正式入伍了。 殷熙又坐了回去,默默看着。 诸郡豪强如此,像他这类士族别支又何尝不是呢? 若非妹妹作为媵妾嫁到了陈公府上,他果断带着家族部曲投入义从军,他们这一支未必就能混得多好。 说到底,长平殷氏也不是什么大门第啊,主脉就混得那样,他们这些偏支别脉就更不用说了。 大家都不容易。 陈公其实给了所有人机会,一个跳出现有评价体系,依照武功来升迁的门路。 这个门路其实非常难得,说不定哪天就承受不了压力,被迫关闭了。而在关闭之前,这就是机会,哪怕你原来学的文,现在最好把自己当做武人,想办法博取战功,获得官身——实在没能力厮杀的,混个军中文吏也行,立功的机会少,那就熬资历。 今天看到高振之类的豪强来投,殷熙嘴上不说,心里想了很多。 有这些人支持,陈公的根基简直稳得不行。 曾几何时,有人私下里提及,陈公出身低微,若士族不再支持他,恐难持久。 现在看来,他生生打出了一片天,即便士族不支持,身边笼络的武人是越来越多了。而且不再是粗鄙无文的底层武夫,除了他教授的学生外,又多了习文练武的地方豪强,根基进一步夯实。 煌煌大势,被他举重若轻地操弄着,真是厉害。 妹妹说得对,这是天底下最顶级的兵法。 七月十一,捉生军督军高翊自金谷园面聆训导而回,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正在操练的部伍,自浮桥渡河北上。 几乎与此同时,义从军主力骑兵自北城出击,与在城外监视的匈奴人展开激战。 战争,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时候,突然间就爆发了。 ****** 夏日的夜晚闷热无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天空阴云密布,一丝风儿也无。 大雨将下未下,难受得让人发狂,就连马儿都烦躁不安,不停地嘶鸣,状态不佳。 “这些畜生,就喜欢凉爽的山地,这天真的让它们难受。”荒野草丛之中,高振拿毡帽扇着风,不停地说道。 “呵,你是没去过南方。”有人笑道:“那地界不利骑兵驱驰,可不仅仅是河湖纵横,烂泥地多,马也受不了,动不动生病,压根没法打仗。” “骑兵不行,就靠步军。大晋灭吴,数路出师,不也灭了?” “时也命也。在灭吴之前,曹魏、国朝就没想过灭吴吗?为何不成?而今江东户口、钱财、兵力甚于东吴,如何灭之?” “那就等机会。” 几个地主豪强侃起了大山,一点没有大战将至的紧张感。 男人,除了女人和钱之外,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天下大势了,从古至今皆然。 “噤声。”殷熙走了过来,寒声道:“现在可不是乡间比斗,而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再这样轻敌下去,早晚让匈奴牧人玩死。真觉得人家很差吗?后汉年间就拿钱打仗,一百多年了,人家战场上杀人的窍门不比你们强?” 一番话说得众人张口结舌。 他们家境优渥,时常练习弓马骑射之术,自诩武艺非凡。但战阵经验真有匈奴人强吗? 人家哪怕只是一个苦哈哈的牧人,穷得要死,说不定也是当过雇佣兵的。 人家的经验比你丰富! 义从军对付匈奴牧人看起来很轻松,那是因为人家也是战场上厮杀多年的武人,你们算什么?乡间斗殴之辈? “一会听令行事。各家的人归各家带,配合默契一点。”殷熙又道:“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无赦。” “诺。”众人心中一凛,轻声应道。 殷熙笑了笑,道:“带上器械,出发。” 众人一跃而起,纷纷招呼各自部曲,牵着战马,穿过稀疏的树林,越过茂密的蒿草,跨过黑沉沉的河流,抵达一片山埠。 殷熙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虽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黄河就在那边,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义从军主力拼着伤亡也要猛攻出去,将匈奴人大量吸引了过去,创造出了战机。 而这个战机又非常狭小,大队骑兵过来肯定难以避开人家的眼线,只有小股人马才有那么一丝可能。 二里外有个营地,隐隐亮着火光。 夜色深沉之中,几乎没什么动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前方奔回来数骑,走到殷熙面前,低声禀报了一番。 殷熙不再犹豫,翻身上马,直冲而去。 七八十骑紧随其后,冲下了山埠。 两里的距离,瞬息即至。 “哐当!”火盆率先被踢倒。 一部分人下了马,四处点火。 另一部分人则直冲匈奴人设在牲畜栏附近的营帐。 马蹄践踏之时,迷迷糊糊起身的匈奴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噗!”马刀划过胸腹,鲜血淋漓之中,肠子汹涌流出。 “嗖!”微弱的火光之中,羽箭正中前额。 “啊!”马槊高高挑起,惨叫声划破夜空。 顷刻之间,看守牲畜栏的匈奴人便已死伤殆尽。 火燃烧地越来越猛烈。 栏里的牲畜骚动不安,纷纷叫嚷起来。 牲畜栏之北,则是一个巨大的木栅栏。 此时栅栏门刚刚被打开,七八个匈奴牧人冲了出来,还未搞清楚情况呢,劈头盖脸的箭雨射来,又把他们驱赶了回去。 栅栏内的骚动越来越剧烈。 不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被惊醒了。 “杀!”高振气喘吁吁地冲了上去,身后跟着二十余名壮士,手持短兵、盾牌,顺着门直往里面杀去。 老实说,他的腿有点软,额头全是汗水,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但他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大喊大叫,与迎面而来的匈奴人杀作一团。 “嘭!”盾牌挡住了一击,高振下意识挥刀反击,本没指望靠这一下就能撂倒敌人,但利刃入肉的感觉让他心下一振。 “啊!”惨叫之中,一名十二三岁的匈奴少年捂着脖子,软倒在地。 旁边有人越众而出,仗着身上祖传的铁铠,硬扛了一击,然后挥刀直斩,气力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噗!”鲜血喷涌而出,一颗苍老的头颅滚落在地。 “杀贼!”更多的人涌了进来,见人就砍,逢人便杀。 仓促起身的匈奴少年、老人、健妇不断倒地。 众人见了神色大振,没有青壮男人,那还等什么! 杀!杀光他们! 殷熙带着三十余骑在栅栏外绕行。 方才陆陆续续冲出来十余骑,被他们拦截了一部分,杀了六人,余众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会已经不再有人向外冲了,或许死了,或许不敢,谁知道呢。 “你,去里面通传下,弃械跪地者不杀!”殷熙唤来一人,吩咐道。 “诺。”此人拨转马首,冲进了栅栏内。 殷熙驻马而立。 他也看出来了,这个营地其实没多少人,男女老少加起来二三百罢了,可能是某个部落下面的一个氏族。 留守营地的青壮男丁很少,马也没几匹,可能都被征发上前线去了。 这样最好! 手底下这帮人真没太多战斗经验,如果遇到留守力量强的,还不一定打得过呢。 今日第一战算是成了,是他的运气,也是手底下这帮新丁们的运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十九章 威胁 空旷的草原之上,两队人不期而遇,一下子愣住了。 从南往北的一队人身穿皮裘,头戴毡帽。 其实只是帽顶用薄毡制成,外边则是毛织品,里边是蓝色的丝织品。 帽子前檐满覆狐皮,后沿外边是红色的毛织品,里边则是深蓝色的丝织品。 帽子两侧有护耳,用狐皮贴边,里外都是杏红色的缎子。 帽顶有扣绊,护耳有绿色绸带。 从北往南的一队人就普通多了。 头戴椭圆形毡帽,只有帽檐有黑色缎子贴边,没有任何装饰物——具体形象与现代蒙古人的便帽很相似。 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啊。 北边那群人立刻下马,恭敬地喊了几声。 “他们在说什么?”一副匈奴贵人打扮的高翊问道。 身侧一人听后,说道:“对面是来自上党的羯人,我也听得半懂不懂。” 高翊瞪了他一眼,道:“就不能学学羯语?” 亲随张口结舌,我只是杀人的武夫,会匈奴语已经不错了,你这要求也太高了。 “‘替戾冈’何意?”高翊小声问道。 “好像是出征的意思。” “‘劬秃当’呢?”高翊又问道。 “擒拿、抓的意思。” 高翊一听,顿时大怒,因为“劬秃当”后面还跟着“邵勋”二字。 这是要抓陈公?好贼子!口气不小啊。 “动手!”高翊不想再听他们口吐有污陈公之语,下令道。 众人早等不及了,掣出上好弦的角弓,不待对面反应过来,策马冲了过去。 “嗖!嗖!”箭矢破空而去,当场射倒十余人。 其他人兵分两路,手持长枪、马刀、铁剑,包抄而去。 对面的羯人也反应了过来。 这尼玛压根不是什么匈奴贵人啊!很可能是晋人假扮的,纷纷上马。 在这一刻,他们体会到了当狗的恶意。 是的,狗不是那么好当的。 作为匈奴人的狗,见到主人时天生就矮一头,下马行礼是必须的。而且还得恭敬,不然的话,轻则鞭挞,重则贬为奴隶。 对面那帮人衣饰考究,一看就是部落头人,身上多半还有官职,标准的匈奴贵人,如何是他们这群被征发的羯奴能比的? 但现在吃大亏了! 匆匆上马之后,他们展现出了与一般匈奴人乃至羯人不同的战法。 左手持小盾,右手持剑,双腿一夹马腹,猛然迎了上去。 另有一部分人手持角弓,骑射连连,准头还不错,片刻之间,已射倒数名捉生军士卒。 激烈的碰撞已经展开。 羯人熟练地用盾格开刺来的长枪,然后挥剑直斩,顷刻间斩落一名晋军骑兵。 但还没高兴多久,一杆长枪斜刺里捅来,正中胸腹,将此羯人当场捅翻。 “嗖!”一箭飞来,正中第二名晋军骑卒脖颈,此人惨叫倒地。 又一箭从远处飞来,羯人未及躲避,步了晋兵后尘,摔落草地。 高翊一马当先,手持长槊,接连挑死两名羯人骑兵,只第三人时,马槊抽不出来,于是弃之不用,从鞘套中抽出环首刀,与贼人错马而过之时,连杀两人。 几乎于此同时,他身上也多了一道可怖的伤口。皮裘已经被完全划开,胸口渗出了不少血迹,将此裘染成了血衣。 他一点都不在乎,继续追杀敌众,直如凶神恶鬼一般。 羯人见了,纷纷走避。 两侧包抄而来的捉生军趁势掩杀,接连斩落十余人。 剩下的羯众在远处结阵,远远看了一会后,直接拨转马首,逃命而去。 捉生军趁势追杀了一阵,再次斩杀数人后,缓缓收兵。 地上跪着七八个羯人伤兵,战战兢兢,面露恐惧。 他们多数受了箭伤,坠落马下之后,一时没能起来,故被俘获。 “算你们运气好。”高翊兜马转了回来,先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数十骑,又看看俘虏,说道:“罢了,把人带回去,撤吧。” “督军,伤马、死马不处理下?”有人问道。 “不!立刻就走!”高翊毫不犹豫地下令。 他们就几十人,方才还走脱了一批羯人,对面想必有了准备,再无偷袭的可能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况且,他们压根不知道匈奴腹地的情况,再贸然杀过去,中埋伏的可能很大,没必要。 命令下达之后,众人依令而行,带上俘虏,慢慢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而就在他们走后半个多时辰,二百余羯骑冲了过来,在一片狼藉的战场边徘徊。 领头之人下马检视了下,甚至亲自趴在地上看着“新鲜”的马蹄印,然后一挥手,带人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追到日头偏西。 当他们终于缀上高翊一群人时,河阳北城雄健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首领勒马停驻。 众羯骑亦纷纷勒马。 风静静吹着。 长龙般的浮桥之上,人员、车辆络绎不绝。 北城城头,旌旗呼啦啦作响,盔甲闪出耀眼的银光。 城墙之外的羊马墙内,一群人将体力衰竭的战马送了进去,然后从辅兵手里接过喂养多时、体力充沛的战马,似要出击。 首领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羯骑紧随其后,一溜烟地跑了。 ****** 捉生军的编制不大,目前也就七八百骑的样子。 累日出击以来,自身伤亡确实不小,但也给匈奴人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他们很少在白天出动,主要在入夜后出击。 以数十人、最多百人一股,突袭早就选定的目标。 半个月后,黄河北岸几乎不再有放牧的匈奴人了。 他们拆去帐篷,赶着牛羊,驾着马车,一路向北,撤到了河内北部,远离容易被突袭的前线。 如此一来,与义从军纠缠许久的匈奴骑兵也向后退了数十里。因为他们很难找到固定的补给点了,尤其是在一個晋人坞堡帅突然翻脸,斩杀了数十名匈奴骑兵,拒绝提供粮草之后,补给尤为困难,不得不北撤。 河阳北城之外,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野王城内,汉安西将军刘雅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紧紧盯着案几上的地图,手指比划来比划去。 半晌之后,他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情况其实比较清楚了。 晋人来了大股援军,战术打法也改变了。 原本大概只有一千骑兵,只能堪堪遮护北城,后来又来了二三千骑,于是开始组织大队人马,与大汉王师交战。 这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都大举增兵了,怎能不打几场? 但也有他没预料到的,即敌化整为零,小股骑兵深夜出击,袭扰各个氏族、部落放牧地,且还真让他们得手了好几次。 各部丁壮多被征发至前线,留守营地的力量严重不足,深夜突袭之下,很难反应过来,故被掳去了不少人丁,甚至是牛羊。 刘雅刚刚看过地图,晋人最远一次突袭,大概走了五六十里的样子,非常远了。 这个距离,如果要保持马力充沛,至少要带两匹马,器械沉重的话,最好有三匹。 他估算了下,如果一入夜就出击,算上中途休息,喂养马匹的时间,在熟悉地理的向导带路下,他们可深入百里之遥。 这个认知让他十分烦躁。 河内的地形比较特别,整体而言东西狭长,南北较短。 一百里的话,都快接近太行南麓了。 快速出击,打完就跑,绝不恋战…… 如果是这种袭扰战法,确实非常恶心,放牧都没法好好放。 刘雅看来看去,最终的目光还是汇聚到了河阳北城上面。 这座城市真的越来越碍眼了。 它的存在,让晋人有了一个前出基地,把他们的这种袭扰战法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其实匈奴人以前就是这么袭扰晋人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他们袭扰别人,现在被对面捉生口,那是真的很不习惯。 能不能把河阳北城捣毁呢?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发现河阳三城的威胁真的很大。 它们的存在,首先让自河内南下的大军失去了最便捷的渡口——即便从其他渡口渡河,只要守军胆子够大,出城切断进攻方的后勤补给线并非没有可能。 其次,只要弓马娴熟的骑士足够。在河阳北城内养精蓄锐之后,便可四处出击,大肆破坏。 这个城真的要打下来,不然河内无法安宁。 原本好好的渡河大后方,变成了双方拉锯的前线,无法成为稳固的粮食、干草、牛羊供给基地,使得自此渡河南下围攻洛阳的计划变得几无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了很多,随后便开始给天子写信。 他手头没有足够的步兵,攻城几无可能。 仔细看了一圈,周围似乎只有冀州都督石勒帐下的步卒最多、最能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章 山中 河内的变局很快传到了平阳,但几乎没引起什么水花,因为天子刘聪御驾亲征了。 七月二十日,平阳郡北屈县北的群山之上,刘聪的天子华盖几乎高耸入云。 大汉朝能打的部队至少有三分之一聚集在此处,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各条山谷之中,严阵以待。 生死之际,刘聪清醒了许多。 五石散不磕了。 女人不玩了。 鱼也不观了。 他披挂上了铁铠,跨骑在雄骏的战马背上,手持弯弓、利刃,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 陈元达抹了抹眼泪。 依稀之间,他看到了当年长平之战时,天子亲率精骑冲锋的男儿气概。 天子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啊。 那时的他不怕死,敢打敢拼,勇猛无比。若非如此,身边也不会聚集一帮豪勇之士,关键时刻夺位成功。 只可惜,朝政稳定之后,天子就坠入了女人的温柔乡里,意气一分分被消磨掉,以至于此。 好在鲜卑大举入寇的关键时刻,天子清醒了过来,御驾亲征,誓与贼人决一死战。 山下已经展开了小规模的厮杀。 禁军诸营悉数出动,就连具装甲骑都挑选好了出发阵地,等待一锤定音的时候。 鲜卑那边亦有具装甲骑,人数比这边少一些,同样虎视眈眈。 但今天的战斗,似乎用不着他们出动了。 狭窄崎岖的山谷之内,具装甲骑不动,鲜卑重骑兵直冲而上。 大汉亦派出甲具精良的侍卫精骑,与敌对冲,一时间人仰马翻,痛苦嘶鸣声不绝于耳。 两侧缓坡之上,鲜卑人气势汹汹,大呼酣战。 与他们交战的匈奴禁军乃轻装骑兵,阵前箭矢挑逗一番后,成功激起了鲜卑人的怒气,待见到他们冲杀过来后,立刻调头就跑。 一边跑,还一边回身射箭,继续挑逗鲜卑人。 鲜卑这边不断有人落马,怒气更甚,死死咬在后面不停歇。 但追着追着,因为山势崎岖,双方的马速都慢了下来,有点跑不动的感觉。 匈奴大队见状,千余骑分成数拨,回身包抄过来。 他们越过小溪,冲过缓坡,驰过松林,骑术之精湛,让人叹为观止。 一边冲,一边不停放箭,鲜卑人每每应弦而倒。 在这种崎岖的山谷间厮杀,双方都提不起马速,经常遇到障碍物,或者上山下坂,横跃溪流,整体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在这种环境下,考验的是控驭马匹的能力,考验的是精湛的骑术,双方短兵相接的机会极少,鲜卑人完全发挥不出冲击力的优势,反倒被匈奴人的弓箭射得人仰马翻,伤亡惨重。 打到后面,他们终于崩溃了。 手持长枪的拓跋鲜卑骑兵大面积落马,跪地乞降者数百之众。 猗卢之侄普根气急败坏,又派出一队杂胡轻骑。 厮杀仍在继续…… 华盖之下,响起了一阵喝彩之声。 刘聪脸色松了下来。 刘琨勾结拓跋猗卢,自晋阳出发,大举攻打西河、平阳二郡。 晋军兵分三路。 第一路由刘琨亲领,主要是他在中山招募的兵众,自太原出发,进据蓝谷,欲自汾水向西,再折而南下,不过才出门就为刘粲所阻,双方于山中对峙。 第二路由幕府监军韩据统率,自晋阳南下,沿着汾水进兵,过冠爵津(俗谓雀鼠谷),进入西河境内,为汉荡晋将军兰阳所拒。 第三路由拓跋普根率领,自代北南下,沿着黄河东岸一路疾行,横穿整个吕梁山区,趁着刘琨两路兵马吸引了匈奴注意力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平阳境内。 从进兵路线来看,前两路兵弱,以晋兵为主,鲜卑兵为辅,正面吸引汉军注意力。拓跋普根率领的鲜卑骑兵从侧后方迂回偷袭,争取一举拿下平阳。 计划非常不错,而匈奴确实也分兵阻击刘琨、韩据了。但怎么说呢,这两路太弱小了,完全没法吸引匈奴主力。 当拓跋普根的踪迹被发现后,平阳震动,天子刘聪带着禁军主力御驾亲征,于北屈县堵截住了汹涌南下的鲜卑骑兵。 匈奴人的反应并不慢。 若让鲜卑骑兵突入平坦的汾水河谷,局势可就不好收拾了。 如今在连绵不绝的群山之中与其相遇,反倒有利于匈奴步骑。 而所谓北屈县,位于今吉县北,在唐代为慈州治所吉昌县——拓跋普根其实是自唐振武军南下,过遮虏军城、岢岚军、石楼关,进入隰州,再南下慈州。 如果匈奴再发现晚一点,人家就真的进入河谷平原地带了,还好在山区将他们挡住了。 双方至今已在山间对峙数日,大战小战十余场,互有胜负。 拓跋鲜卑南下匆忙,所携给养不多,且为了快速行军,甩开了赶着牛羊一路南下放牧的老弱妇孺。毫无疑问,僵持对他们不利,僵持的时间越长,失败的可能就越大。 刘聪也是打老了仗的人了,非常明白这一点。 在看到双方大战渐渐结束,各自收兵回营之后,他扭头看向廷尉陈元达,神色间颇为复杂。 “陈卿。”刘聪说道。 “陛下。”陈元达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陈卿乃国之柱石,朕所信赖。”刘聪说道:“今可领万人北上西河、太原,抄截拓跋后路。” “臣遵旨。”陈元达沉声应道。 “再问问山中群豪。”说到这里,刘聪的脸色很不好看,只听他说道:“缘何鲜卑数百里突进,一路畅通无阻?山中百姓,难道都背弃大汉了吗?” “遵旨。”陈元达应下后,又道:“陛下,鲜卑来得太快,山中诸族未及反应,也是情有可原。值此危急之秋,陛下当宽宏待之。” “哼。”刘聪冷哼一声,道:“朕是可以宽宏以待,奈何有些人狼心狗肺,蛇鼠两端,却未必是纯臣。陈卿但北上,鲜卑坚持不了几日了,一旦败退,朕便衔尾追杀,届时倒要问问那些山中酋豪,到底是何居心。” 陈元达默然。 比起先帝,今上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他对此深有体会。 就在数月前,他就差点被今上杀了。 此事源于刘皇后。 今年正月,太后张氏崩,张皇后(太后侄女)闻之,“哀不自胜”,亦崩。 三月,天子立贵嫔刘娥为皇后,为之起(huáng,同凰)仪殿。 他第一个劝谏,认为宫殿已够居住,再起新殿实在太奢侈了,惹得天子大怒,欲杀他全家。 群臣为之切谏,天子不从。 关键时刻,刘皇后秘密派人通知暂停刑杀,又上疏死谏,方止。 陈元达知道,刘皇后也是为了自保,不想得罪满朝文武,但她确实是个聪明清醒之辈。 天子就不一样了。 虽然最后勉强赦免了他,但他说的那句话,却让陈元达心中暗凛:“卿当畏朕,而反使朕畏卿邪!” 这话明显带着怨气。 是啊,满朝文武都来劝,天子被迫屈从,但心中一定很不舒服吧? 陈元达知道,他已经被天子记恨在心了。 但他没觉得有多害怕,做臣子的,唯尽忠而已。 先帝待他有大恩,今上纵然奢靡刚愎,但也不是一点不听劝,国事勉力为之罢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见天子没什么别的话要说,陈元达又行一礼,准备退去。 “等等。”刘聪喊住了他,问道:“方才河内来报,晋贼邵勋举兵北上,袭扰甚烈。刘安西请益其兵,以攻河阳,卿觉得如何?” 陈元达斟酌了下,回道:“陛下,朝廷已定下‘跨有雍并’之策,便不应更改。河阳三城固然阻我南下之路,早晚要打,却不是现在。” 刘聪一听,微微点头。 其实不止陈元达,朝中基本都这個态度。 晋阳得而复失之后,局势变幻不定,朝廷面临着拓跋鲜卑给予的强大压力,实在难以照顾各个方向。 别说河内了,他们现在连关中方向都收缩了。 刘曜其实打得挺好,凭借一支偏师,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屡战屡胜,一度占领长安。 若非拓跋鲜卑大举南下,朝廷从关中抽调了部分兵力的话,这会可能已大破晋国将吏,使关中局势彻底明朗了。 但世事没有如果。拓跋鲜卑确实南下了,刘曜不得不再度退回冯翊,坚守不出,等待时局变化。 说起来,朝廷其实有些亏欠刘曜了,令关中大好的局面横生波折。 刘曜都这样了,刘雅就更难得到支援了。 说白了,摊子铺得有点大,处处受敌,俨然四战之地,不得不放弃一两个方向。 河内显然处于被放弃的状态,但是—— 也不能一点不管啊。 “陈卿。”刘聪迟疑道:“若檄调石勒增援河内,如何?他会应诏吗?” 陈元达毫不犹豫地说道:“今岁以来,石勒、曹嶷贡禀渐疏,但他们还不敢割据自立。尤其是石勒,被夹在刘琨、王浚、邵勋中间,又有镇远将军就近监视,必不敢作乱。此时调兵,多半会来。” “不敢作乱?”刘聪追问道:“那就是说石勒有自立之心?” “陛下心中已有成算,臣不敢妄言。”陈元达回道。 刘聪默然。 走到这一步的人,就没有几个傻的。 石勒什么心思,满朝文武不知道吗?只不过投鼠忌器,大家都在装傻罢了。 曹嶷同理。 今年送来的贡赋就比去年少,可见其已滋长了不少野心。 但能动他吗?不能。更没必要。 至少到目前为止,曹嶷还没有明显的反迹,还是愿意配合朝廷大略的。 石勒比曹嶷更需要朝廷的帮助。 他没有自立的本钱,也没有自立的行为。 遮马堤之战,他固然不情愿,终究还是派兵过来了。 此番增援河阳,石勒权衡利弊之下,哪怕再不满,也得装装样子,奉诏出兵。 这就是君臣之间的博弈。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朝廷知道你的心思,朝廷也知道你知道…… “传旨,令征东大将军石勒遣兵至河内,尊奉安西将军之令。”刘聪下定了决心,吩咐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报 金谷园已经成了指挥中心。 近两月以来,进出宅园的人越来越多,身份也越来越高。 忠武军已缓慢增长到四千余人,多出来的为河南诸郡国豪强子弟、部曲,分散编入各队,集中操练。 银枪右营六千人同样屯驻在金谷园附近,定期操练。 十天前,五千许昌世兵抵达。 五天前,五千屯田军抵达。 三天前,忠武军在邵慎的率领下,离开金谷园,返回宜阳继续操练。 至此,仍留在金谷园的部队已下降至一万六千。他们何时出动,才是这场战争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刻。 但至少到目前为止,邵勋似乎还没有大举出动的意思。 或许是四战之地处处分兵把守,兵力不够。 或许是敌人还没被充分调动起来,时机不成熟。 或许是他别有谋算。 总之,他悠闲地躺在金谷园的竹林内,练武读书、处理公务,顺便对前线进行微操。 偶尔,他也会接见一下外人。 “新安置下来的百姓,一家给田三十亩,至少为我养一匹马。”邵勋拿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代表田地的方格,说道:“百姓只需拿出部分田地种豆科牧草,养一匹马绰绰有余。剩下的爱种什么种什么,我不管,也不问他们收税。” 画完方格,邵勋又在里面画了一匹马。 呃,与其说马,不是说像卡通版的驴。而且,画马的时候,他还在想可以养牛,于是下意识在马的头上画了两个角。 对面传来“噗嗤”一声。 绿色的裙摆拖曳在地上,随着主人的笑声,微微抖动着。 裙摆下沿绣着几朵素丽的鲜花,格外诱人。 邵勋放下树枝,尴尬地一笑。 他同时注意到,王惠风的衣着好像换了。 以前见她的时候,都是一身素衣,没有任何装饰品。 这次前来会面,她的衣裙“生动”了不少。 这是何意?邵勋心中若有所思,若有明悟。 但他装作没看见,笑完后,面现慨然之色,道:“其实,草原上一亩地养不了什么牲畜,但在四处膏壤的河南,一亩地全种上豆科牧草,细心打理,每年收得的干草数倍于草原。我就算他们拿十亩地出来种草,养两匹马都够了,今只要一匹,剩下的还能再养一头牛、几只羊。如此一来,百姓生活非但不会太拮据,还会有所改善。” 其实,他这段话里面有个漏洞。 正常执行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但如果马死了呢?这怎么办? 理论上来说,这是官府寄养在百姓家里的马,所有权是官府,死了要不要赔? 肯定是要赔的。那这可不是什么小负担,这年头又没保险。 当然,如果忽略单個百姓家庭血泪,着眼全局的话,这个政策确实可以执行下去,毕竟绝大多数马不会病死,大多数家庭还是从中受益的。 汉代、唐代在政府鼓励下,养马的民户很多,前者免税,后者由政府出面高价收购,都在中原蓄养了庞大的马群。 尤其是唐代,三十里一驿站,密度比汉晋以来都要高,需要大量马匹。 国中还养了约十六万骑兵或骑马步兵,数量同样冠绝诸朝。 巅峰时七八十万马匹的保有量,草原部落看了都自愧不如。 其实,都是看政策和执行力罢了。 北宋民户养马养不下去,纯粹是官府不拿百姓当人,北宋老百姓也比汉唐穷了太多,毕竟吃的盐的价格都是唐代十余倍,税负更是在五代十国的基础上继续增加。 “马政之事,没那么简单吧。”王惠风想了想,问道。 “是没那么简单,所以你要帮我。”邵勋诚恳地说道:“有马之后,我就可扫平匈奴,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战事平息之后,百姓安乐,家有余粮,老人有所赡,孩童长得健壮,如此,余愿足矣。” 王惠风听得有些出神。 “我要打仗,没那么多精力兼顾后方。”邵勋察言观色,继续说道:“你若不帮我,则大事休矣。” 王惠风没有回答,只问道:“妾一介妇人,如何能当得起如此大事。” “你若当不起,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又怎么说?”邵勋看着王惠风的眼睛,说道:“多年来,我可未见得哪个妇人有你这般聪慧。” 王惠风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转移话题道:“家父遣我来,其实是想告知一些并州消息。” 说完,她拿出一摞纸,看着最上面一张,说道:“数月以来,关中、并州情形皆在此间。” “果真?”邵勋大喜道。 王惠风点了点头,然后抽出那张纸,正要递过去。 邵勋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全被那张纸吸引住了,只见他皱着眉头,起身坐到王惠风身旁,自然而然地接过纸张,看了起来。 王惠风身体一僵,正要往石凳另一侧挪一挪,却听邵勋问道:“黄白城之战的内情是如何得来的?真是如此?” 王惠风收拾心情,停下动作,扭头看了过去,道:“都是父亲与好友、学生、旧僚书信往来中提及的,妾互相印证,从中提炼,能写在这里的都没问题。” 王衍门生故吏、好友旧识遍天下,书信往来极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惠风从父亲的书信中摘抄出一条条有用的信息,然后互相印证。 能交叉证实的就当做可靠信息单列。 相互间有些矛盾的,另列。她再结合各种消息,自行推测,还把推测结果写在一旁。 这情报提炼能力真的很强,情报来源也十分强大,很多内情都不是你派商队、开商铺能收集到的,因为层级不够。 老登是真的厉害,名气够大,获得情报的能力极强。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继续看着。 王惠风收拾心情,见他看完,递过另一张纸。 “字真不错。”邵勋赞道:“若有暇,可否教我练字?” “妾不擅长楷书。”王惠风摇了摇头。 不擅长吗?未必。只是下意识避嫌罢了。 “哦。”邵勋失望地点了点头。 王惠风见得他表情,心中复杂,一时间竟有些纠结矛盾。 “你推测匈奴与鲜卑又打起来了?”邵勋突然问道。 王惠风猛然惊醒,定了定神后,解释道:“刘聪自关中抽回了万余兵马,自河东、平阳征发了三万众,还自河西(河套草原)征调了四万余诸胡骑兵,却又未兵发河内、河北、显然往晋阳方向去了。其实,写这一条的时候是六月。七月初,家父又与弘农杨氏旧识书信,已可确认刘聪北上西河了。” 厉害,厉害!邵勋不由得佩服起来。 同时他又想到,他手下的幕僚们是不是也与其他各方的亲戚、朋友、学生书信往来,透露内部情报?几乎是必然的吧? 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互相联姻几代人,亲朋好友、门生故吏分仕各方,都不用刻意透露,写信时不自觉的一句话,往往就会被有心人解读,得到有用的讯息。 王惠风干的就是这种事。 王衍是天下名士,消息来源不是其他人可比的。但这老登居然防我一手,很多情报不告诉我。 想到这里,他瞟了眼王惠风,不想王惠风也在看他…… 邵勋似无所觉地继续看着情报,说道:“怪不得刘汉一直未遣大军南下,原来他们身上也一堆事。如此看来,时机已经成熟,可出兵了。” 王惠风的心情本来有些乱,听到“出兵”二字时,悚然一惊,下意识说道:“恐有些冒险吧?”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邵勋摇了摇头,说道:“再者,诸营大军齐聚,人吃马嚼,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每拖一天,就要消耗数千斛粮草,开支很大的。” “再者,为扫平天下,令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何惜以身犯险?” “伱能帮我,已经让我胜算大增。天下士民闻之,亦要赞颂你之贤名。” 王惠风沉默不语。 以往她最喜欢和邵勋谈论天下太平之后,百姓们的日子怎样怎样了,今天却有些沉默。 邵勋抬头看了下天色,讶道:“不知不觉,已至酉时。” 说完,他看着王惠风,笑道:“今日辛苦你了。我去园中摘些菜,给你做顿好吃的犒劳下。” 王惠风猛然抬起头,道:“无需如此,妾这便告辞了。明公若有不解之处,可遣人至洛阳送信,妾会解答的。” “也好。”邵勋勉强笑了笑,道:“就是有些遗憾。我只得数千兵,出征之后,若遇石勒数万骑,一个不好就全军覆没了,就怕没机会再回报你。” “妾不需要回报。”王惠风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看着邵勋,认真地说道:“明公身负重任,不该再亲征了。” “银枪右营不抵左营。他们技艺尚可,但战阵经验不足,我得亲自带着,鼓舞士气。等练出来后,就可交给别人了。”邵勋说道:“再者,为了天下大业、百姓安居,将士们都在勠力厮杀,我又怎能安坐后方?多杀一个贼人,就能快一点收拾天下,让天下恢复本该有的样子。” 王惠风无言以对。 邵勋看了下她的脸色,悄声问道:“还记得我写的那句社日诗吗?” “酒熟送迎便,村村庆有年。”王惠风轻念道:“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有的。”邵勋肯定道:“你要帮我。我们一起看到那一天。” 王惠风低下头。 “对了,听闻你熟读地志,不妨为我详解一下,到底是枋头筑城好,还是在黎阳筑城好。”邵勋似是突然想起这事,说道。 王惠风欲言又止。 其实,通过之前的交谈,另外就是看了一些许昌幕府的来往公函,她心中很清楚陈公将会在哪里筑城。 不过,她好像宁愿自己不知道。 她更有些惶恐。她觉得自己已经踩到了沼泽地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慢慢陷进去,不知不觉被吞没。 “事关紧急。”邵勋一脸严肃地说道:“先吃饭,吃完饭为我讲解一下。” 王惠风沉默了许久,轻声应了一下:“嗯。” 夕阳西下,红艳艳的晚霞映在她脸上,甚是动人。 “枋头与濮阳隔河相望,又距邺城不到二百里,若在此筑城,则大有可为。”邵勋的声音还在陆陆续续传来:“但黎阳亦很紧要,我委实难决……” 听着邵勋拙劣的言辞,不知道为什么,王惠风突然有些想笑。 不过,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钧之重一般。 当然要在枋头筑城了,有什么可多说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枋头 装模作样讨论完在哪筑城之事后,邵勋给王惠风安排了住处,并拨了侍女,嘱咐她可在此长住,以时时讨论。 王惠风没说什么,只静静回了自己的居所,挑灯看书。 邵勋很清楚,现在还不能唐突了美人。 王惠风是个烈女,愿不愿再嫁完全取决于她个人,别人强迫不了。她现在对自己确实有一点好感,但这种好感的成因很复杂,也很脆弱,一不留神就没了。 来日方长,机会多得很。 当天晚上,邵勋便带着亲兵,连夜奔往河阳。 银枪左营在襄城休整,至今不过一月有余,暂不宜轻动。 银枪右营即将自金谷园出发,前往河阳,这是此次筑城行动的野战主力。 七月二十日,就在刘聪下诏石勒调兵的同时,河阳北城大门洞开,银枪右营、义从军九千余战兵、借来的骁骑军一千轻骑、四百具装甲骑,外加五千许昌世兵、七千司州丁壮及数百工匠,总计二万二千余人,沿着黄河北岸东行。 留守河阳三城的是幕府左司马陈有根。 由三千府兵及其部曲组成的部队,是河阳北城的守御主力。 黑矟军、汝南骑骡步兵、屯田军、河阳丁壮万余人协助守城,轮番感受战场气氛,积累战斗经验。 这些年,随着战争的加剧,即便是农兵的战斗力都在快速提升。 他们确实不如银枪军这种职业士兵,但差距没以前那么大了,毕竟从三十分提升到六十分容易,从八十分提升到九十分则要难很多。 以后深入河北,需要大量有一定战斗能力的填线兵,不然即便一时占领,早晚还是要吐出去。 大军自离开河阳北城后,一路畅通。 匈奴人出奇地少,似乎已经失去了在河阳城池附近长期盘踞的能力。直到东行了数日之后,才出现二三百骑一股的匈奴骑兵,但他们不敢靠近,只远远窥视。 二十四日夜,大军宿于怀县境内,匈奴人才发起了第一次夜袭,无果而终。 邵勋坐在一辆损坏的马车上,静静看着退去的匈奴人,稍稍放下了点心。 银枪右营只有两幢兵士有过在骑兵日夜窥伺下行军的经验。那一次,他们跟着左营老兵护送漕粮至洛阳。 此番出征前,邵勋有些担心右营将士心理素质不行,扛不住巨大的压力,半途崩溃,因此亲自带兵鼓舞士气,及时指挥,查漏补缺,确保不出问题。 他知道,右营的兵训练非常刻苦,也非常科学,诸般装备齐全,又不都是新兵,只要让他们跨过心里那道坎,破除对骑兵的恐惧,以后即便他没亲自带兵,大伙也会应对得非常从容。 第一次是最难的。 从二十五日开始,匈奴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将士们脸上的表情也日渐凝重。 “贼人不敢攻城,想来咱们这里碰碰运气,那就把他们打回去,让他们见识见识大晋儿郎的武勇。”邵勋骑着战马,出了车阵保护圈,手执马鞭,一边慢走,一边大声说道。 银枪军儿郎们站在偏厢车、辎重车上,挽着步弓,操纵着强弩,脸上忧色尽去。 看到身穿金甲的邵师,学生军官们就信心十足。 看到威武雄壮的陈公,普通士卒们就勇气倍增。 作为武人,天然喜欢弓马娴熟、性格豪迈的主帅。 不能开得硬弓,杀得顽敌,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如何让人真心信服? 你可以靠体制来强迫他们听令,但这种约束是不牢靠的,乱世之中,为何那么多二世而亡的政权?自己作死的原因固然有,威望不足也是重要因素。 “满昱!”邵勋突然马鞭一指。 “末将在!”满昱策马而至。 邵勋指着远处一群徘徊的匈奴轻骑,道:“一人三匹马,给我抓住他们,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诺。”满昱毫不犹豫,当场点了五百骑,携马千五百匹,呼啸着冲出了大阵。 车阵没有停,继续前进。 自西而东,迤逦数里。 当天傍晚,浑身插着七八支箭的满昱赶了回来。 人、马损失了不少,但每个人的马鞍下都挂着不止一枚人头。 “人赐绢二匹,班师后发放。”邵勋大声宣布。 众皆欢呼,连带着整個车阵的士气都提升了不少。 邵勋哈哈大笑。 有些战斗,哪怕拼着伤亡比敌人大,也要打下去。 方才野外空旷无比,连河流、树林子都没有,其实不太适合冲击骑兵,因为一个不好,会被人兜圈子放风筝。 但那又如何? 就像被人围攻时,你别管几个人打你,就死命盯着一个人干,把他干死干残。 匈奴人是分部落、氏族的,你盯着一个部落的人打,把他们的精壮干得七零八落,其他部落的人会受到震慑。下次再来骚扰时,心中就会犯嘀咕,就会犹豫。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邵勋不相信刘雅有多高的威望,能强逼各部落不计伤亡来送死。 打折了老本,你给补吗?补偿够吗? 这是政治问题,也是体制问题。能解决这一条的,便可建立草原帝国了。 ****** 二十七日夜,大军宿于汲县西南。 二十八日开始,匈奴人似乎放弃了骚扰,除留少数人监视外,主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候,石勒的使者还在前往西河的路上,携带着他的奏疏,力劝天子不要强攻河阳三城。 简而言之,石勒不愿去,还在讨价还价。 当然,或许他马上就要改变态度了,因为局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八月初一,大军抵达延津附近,扎营屯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日,全军过淇水,当天傍晚,先锋一部北渡清水,进抵枋头城外。 八月初三,大军继续过河。 枋头城内似乎有少量守军,出城截击,为义从军大破。 这个时候,匈奴骑兵的数量陆陆续续增加。但他们多半不是来自河内,而是石勒治下的匈奴、羯、乌桓骑兵。 邵勋替他算了算,得到消息之后开始动员,再筹集粮草南下,这速度不慢了,石勒果然有点本事,他的那个割据政权效率也还行。 八月初四,过河的步军轻取枋头,斩首二百,俘二百,将这座残破不堪的土城给拿了下来。 至此,二万多大军分屯枋头内外,深沟高垒,扎营屯驻。 八月初五,他登上了几乎要倾颓的枋头城墙,登高望远。 黄河河面上,船只密密麻麻,自荥阳、濮阳二郡驶来,满载粮草和军资,靠岸后,于老淇口附近的滩涂地上卸货,再将其输送至营内。 淇口,即淇水入黄河处。 汉建安九年(204),曹操“在淇河口下大枋木以筑堰,遏淇水入白沟以通漕运。” 淇水源出太行,沿途有诸多溪流汇入,水势湍急,流量很大,山洪暴发之时,汹涌冲入黄河。 曹操为了北伐,下令用大枋木于淇口修建人工堰坝,令其改道,流向东北。 说白了就是东北流向的白沟水量稀少,不利漕运,而淇水水量丰沛,于是想办法将淇水注入白沟,以通漕运,为北伐提供粮草。 也就是说,枋头这个水利工程主要是为了军事用途,更准确地说,主要用来运输军资粮草,以减轻深入河北腹地的后勤压力——陆地运输不是不可以,但水运成本要低得多。 无论何时,后勤一直都是战争最重要的因素之一,甚至是绝大多数将领作战时的首要考虑因素。 历史上桓温自枋头撤军,后勤更是决定性因素——雨水少了,河道清浅,一些河段走不了运粮船,直接导致前线粮食一天比一天少。 如今邵勋比桓温提前数十年抵达枋头,准备将这个比营垒强不了多少的土城改造为大型军城,背靠大河,屯驻强军,作为北上的战略支点。 如果说今年濮阳还有匈奴游骑搞破坏,导致当地百姓庄稼歉收的话,枋头城一旦成功驻军,至少能遮护东西二百里的河段,让南岸的百姓能放心生产,不再受胡骑戕害。 “那是古清水口吧?”邵勋指着西南方向一条半淤塞的河流,问道。 自文石津渡河北上的何伦抬眼一看,立刻说道:“没错,那便是清水口。王仲宣(粲)《英雄记》曾载‘(袁)绍在朝歌清水口,(赵)浮等从后来,船数百艘,众万余人,整兵骇鼓过绍营。’” 邵勋赞许地看了何伦一眼。 老何确实是武人,但他也是世家子,出身东海何氏,这个家族在南朝宋时随刘裕而发达起来,煊赫无比。 所以,何伦看似粗鲁,但其实学问还行,读过不少书,只不过当了武人后,受大环境影响,居然摸起公主来了。 妈的,老子还没玩过灵寿公主,你都上手了。 “枋头筑成后,曹操又将清水改道,于枋头汇入淇水,一同注入白沟。”何伦继续说道:“枋头其实是个好地方,西、南皆有河水,利于船运。如果将清水口重新用起来,又可沟通大河,粮船直接开至枋头城下,则军城坚不可摧也。” 清水源出汲郡,流入汲县、朝歌一带时,大体是东西向,水量不算很大,本来于清水口注入黄河。 淇水源出太行,自朝歌而南,于淇口注入黄河。 清水口、淇口离得很近。 枋头筑成后,清水改道,不再注入黄河,于枋头汇入淇水。 淇水同样改道,不再注入黄河,携两条河的水一起注入白沟,流向东北。 “不,清水口稍远,不太合适。淇口更合适一些。”邵勋说道:“枋头筑城完毕之后,我意于南边再筑一城,疏浚淇口河道,接黄河之水,以利船运。如此,则有枋头南城、北城,夹河而立,互为犄角。” 北岸地势高,如果接黄河之水,建造码头的话,现在的枋头是够不着的,须得往南再筑一城。好在这两座城之间相隔不远,几里地罢了,甚至可联为一体,跨淇水——不,枋头往东应该称为白沟了——沟通南北,中间河面上设水门,以通船只。 古来很多城池都这样。 比如被赵二毁掉的晋阳城就夹河而建,汾水纵贯其中,通过水门沟通内外。 只是这样一来,枋头城的规模就大了,不再是县城大小,而是河阳北城一样的郡城级别了。 这样有利有弊。 坏处是花费较大,建造时间较长,好处是能屯驻更多的兵马、物资,更利于将来北伐。 邵勋看向何伦。 “明公……”何伦有些不解。 “枋头南北二城筑造完毕后,伱就率部北上,屯驻于此,如何?”邵勋问道。 何伦心下有些苦。 确实,枋头筑城完毕后,南岸的文石津不用守了,他手下的五千兵马可整体北移至枋头。但这样一来,可就直面石勒了啊…… 黄河南岸和北岸,同样是守城,但面临的压力有本质区别。 何伦不傻,他很清楚一旦真过河了,以后定然三天两头面临围城战,死伤能少? 但他不敢反抗,只能怏怏不乐道:“遵命。” “何必这副垂头丧气样?”邵勋笑道:“将来我一定会北伐邺城的,枋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若石勒举众而来,我亦遣兵北上增援,你背靠坚城,难道守不住吗?” “是。”何伦还是有些担心。 邵勋见了,有些不高兴,道:“安坐家中,岂能有富贵?” 何伦悚然一惊,咬牙道:“谨遵明公号令。” 邵勋转怒为喜,搂着何伦的肩膀,道:“你我皆是东海人,情分自不一般。你只需用心守城,不教石勒夺去,将来定有富贵。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何伦一听,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是啊,大家都是同乡。这年月,不帮同乡帮谁啊?别人信任你吗? 只要立下一定的功劳,将来的富贵断然比他人要多。 想到这里,何伦立刻说道:“明公放心,枋头筑成后,我便钉在这里,便是死也要死在枋头。” “放心,石勒还没那个本事。”邵勋笑道:“他强在骑军,步军虽不差,但强不到哪去,枋头城对他而言,无论填多少人命都打不下来。” 只要补给不被切断,粮草、器械、兵员以及修补城墙的材料能源源不断运入城中,枋头与河阳北城一样,是很难被攻破的。 对石勒而言,这就是一个亏本买卖,长期的出血口。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难受得要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主动权 逯明爬上了一座坞堡顶部,俯瞰南方。 淇水蜿蜒流淌,一路向南,穿过平坦无垠的原野。 原野上荒芜宁静,荒草甸子随处可见。 至枋头时,淇水仿佛遇到了莫大的阻力一般,被大地驯服,折而向东,汇入白沟。 白沟、淇水相交的那个三角地带内,旌旗林立,人头攒动。 无数丁壮光着膀子,夯实地基。 大群辅兵拿着麻绳编织的网,反复筛选细土。 还有人在指指点点,规划城池布局。 好一副热闹的筑城场景! 筑城工地以北,已经挖起了一道壕沟,第二道正在挖掘中。 壕沟接通淇水,起到了护城河的作用。 壕沟之后,筑起了低矮的土墙,土墙后有军士戍守,静静看着前方。每隔一段距离,他们甚至安放了强弩,操纵的军士席地而坐,随时待命。 壕沟之前,看似平坦无垠,其实挖了不少陷马坑,他们已经吃过亏了。 这副架势,不用说了,肯定是打着长期盘踞的念头。 “嘭!”第一道壕墙上的吊桥放下了。 骑兵鱼贯而出,在野地里列阵。 逯明看都没看,继续观察着巨大的营地。 “将军,打不打?”有人上来问道。 “你挑选人手,与他们打一打的。”逯明随意地挥了挥手,说道。 手下领命而去。 逯明叹了口气,心中忧虑更甚。 朝廷还在让他们去打河阳北城,在出发之前,逯明得知大胡已经接连收到两道敕书,似乎倾向于调集兵马,前往河阳了。 但枋头这边怎么办?一定会改弦更张的吧?此地离邺城不过二百里,一旦让晋人站稳脚跟,一路北伐,则邺城将面临围攻,对大胡威望的打击是巨大的。 河阳还是枋头,必须做出个选择了。 又或者重拾故伎,择址渡河,攻入河南境内,逼迫晋人退兵。 三种选择,三种结局,好像都挺难的。 双方骑兵已经战作一团,但逯明无心多看,直接下了高楼,来到坞堡院中。 坞堡帅一家恭恭敬敬,侍立一旁。 逯明随意扫了他们一眼,突然发现坞堡帅的小儿子在偷瞄他。 这本不奇怪,他的长相与晋人不一样,经常被人偷看,早习以为常了。 但今天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让他心中警醒。 晋军大举渡河,这已是数年未有之事,有些人就会猜测,局势是不是要出现重大变化了。毕竟他们都是晋人啊,天然有亲近感,勾搭起来也方便。 逯明心中一凛,突然觉得大胡好像没有选择。 是的,所有三种选择都是狗屁,他只有一个选择:把晋军推下河,让他们远离河北。 不然的话,河北士族、豪强、坞堡帅们与邵勋勾勾搭搭,变生肘腋之间,寻常事也。 说到底,还是人心向背啊。 司马越在河北可能没什么好名声,但邵勋未必啊。 此人两次征伐河北,其中一次更是收复了邺城,立碑纪功,在河北创下了偌大的名声。 虽说那些与邵勋交好的河北人要么南迁去邵勋手下做官了,要么死了,但留下来的仍然不少,这是一個很大的隐患,不得不防。 “来人,给大……大将军报讯。”想得越多,逯明心里越紧,立刻唤来信使。 石勒其实已经出了邺城,直奔荡阴而来。 半途接到逯明的信后,着幕僚读了下,然后直接扔在地上,看都不看。 “大将军。”诸将佐都看向他。 石勒突然一笑,抽出佩剑,道:“无需看,径南行至枋头可也。” 诸将凛然。 秋收在即,大军尚未齐备,现在能出动的,不过骑军及少许步卒罢了。 但大胡的命令很坚决,这让众人抛弃了各种杂念,心气提振了起来。 决一死战罢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孔豚、赵鹿。”石勒拿布擦拭着剑,唤道。 “末将在。”二人齐齐上前。 “你二人各领骑五千,多携马匹……” “支屈六,你领骑三千,前往……” …… 顷刻之间,石勒已下达了数条命令,撒出去了一万多骑。 秋高马肥之际,正是骑兵一年中状态最好、战斗力最强的时候,正合驱使。 三将带人离去之后,南下的部伍一下子少了很多。 “大王。”右长史刁膺上前,欲言又止。 石勒摆了摆手,道:“君勿复多言。” 刁膺愕然。 石勒轻轻一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些?邵勋此人胆大包天,偏又稳重无比,他现在把刀顶到了我的小腹之上,我若还想这想那,岂非笑话?若丢了邺城,朝廷会发兵为我夺取吗?哈哈。尽集大军南下,便是天子亲至,这军也撤不回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刁膺默然,片刻后拱了拱手。 “大王,野王、平阳那边还得转圜一下。”张宾提醒道。 石勒从善如流,扭头看向刁膺。 刁膺立刻领命,道:“仆亲自走一趟。” “辛苦了。”石勒和声说道。 见刁膺离去之后,石勒又看向张宾,问道:“孟孙颇有智计,又熟读军略,征伐之时,多有良策,为何对上邵勋,却无计可施。” 张宾沉默良久,最后只叹了口气,道:“古来征战者,有急于求成之辈,故用兵冒进,不设备,或只粗粗设备,如此有可趁之机;有瞻前顾后者,稍稍吓一吓,故布疑阵,便使其行动迟缓,亦有可趁之机;还有自诩智将者,或百般腾挪,或示敌以弱,或离间攻心,此辈亦不难对付,凭他千般曲,我自直中求,战阵军争,还是得靠一刀一枪拼杀,如此亦有机会。仆问大王几句——” “但讲无妨。” “邵勋冒进否?” 石勒想了想,摇头道:“看似喜欢奇袭,实则布重兵于内,后手颇多,不是一锤子买卖。” “其人瞻前顾后吗?” “怕是吓不倒他。遮马堤之战,全军雨夜渡河,行动果决。此番又至枋头筑城,亲身犯险,此乃胆大包天之辈。” “他喜欢玩计谋吗?” 石勒失笑:“他就是个杀伐武夫,终日笼络军心,擅以大势压人。” “他的破绽很少。”张宾叹道:“若换个人在他的位置上,或许便集结五万以上的大军,直插邺城,胜负凭天。但他却筑城,步步为营,对付这种人,只能与他耗。” 石勒沉吟了一会,道:“自枋头北上,直插邺城,太过冒险,便是我也不会这么做。一旦顿兵坚城之下,粮道屡被袭扰,军心紊乱,撤退之时便是大败之局。” 说到这里,石勒也有些叹气。 几年了,他们遇上邵勋,只能靠骑兵优势勉力自保。 拥有大量骑兵的一方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有战场主动权。可以选择打或不打,在哪里打,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这个优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本来可以横扫河南的。 但攻了几年,不知不觉间,战争的主动权突然之间就没了。 邵勋在枋头筑城,你能选择打或不打吗?没得选择。 主动权到人家那边了。 想想真是莫名其妙,拥有骑兵优势的一方居然失去了战场主动权。 以当前局势看来,战场是邵勋选择的——只能在枋头。 打法也是邵勋选择的——攻城战。 打的时间也给限死了——越快越好,因为一旦筑城成功,那就更难打了。 这真他妈的! ****** 枋头城北,双方骑兵间的厮杀很快结束。 与逯明一样,邵勋没多看,而是直接坐到案几后,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幕府的,没别的要求,就一条:多多运粮。 枋头筑城是个大工程,南北二城外加水门,可能要修到隆冬时节,消耗是巨大的。 这也是筑城战法的局限之处。 但面对骑兵优势的一方,没有办法,稳妥为主,只能如此。 他修筑的城池,其实是一个个兵站,不但要能屯兵,还得有仓城,规模不小的。 直辖的四郡国已经收过一遍税了,剩下的只能找河南世家大族讨要。 其实他们也已经给过一批军粮了,但不够,还得要。 邵勋先给老丈人写了封信,没说的,自家亲戚要带头啊。 庾氏都不出粮,你指望其他家族出粮? 写完这封后,又给他在兖州幕府的两位军谘祭酒卞敦、闾丘冲写信。 尤其是济阴卞氏,乃兖州大族,卞氏六龙鼎盛时期,不知道为家族捞了多少好处,而今家底厚实着呢。 没说的,出粮! 接下来是陈县王氏、阳夏袁氏、泰山羊氏等相对亲近的士族。 写完之后,一封封着人带回去。 尴尬吗?似乎有点。 但时代背景就是如此。 石勒从葛陂退兵,世家大族一个坚壁清野,就能让石勒大军人相食。 就连号称“二十万骑”的刘聪,都得对裴氏、柳氏、薛氏、宋氏、王氏等并州士族客客气气的。 人家是打不过你,但能给伱拖后腿,让你在与对手的竞争中失败。 筑城战术一路推过去,河南的世家大族一定会“欲仙欲死”,邵勋仿佛已经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了。 哈哈,提款机的滋味难受啊。 搁下毛笔之后,他又登上城墙,看着天边的晚霞。 天边尽头,一队车马正在回返。 银枪军将士护送着上千辅兵,割粟而回。 八月了,秋收在即,野地里有不少粮食待收获,可聊作军粮补充。 此举固然会得罪河北的士族豪强,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打赢了,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些破事。 打不赢,也不差这点恨意了。 夜幕完全降下,枋头内外一片黑沉沉,寂静得仿佛不像即将爆发大战的样子。又或者,这仅仅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战略与战术 清晨,浓重的雾气之中,大群军士如鬼魅般汹涌而上。 矮墙之上,一名少年瞪大着眼睛,死命看向前方。 军中老兵相告,大雾之天,贼众极有可能前来偷袭。 但知道是一回事——少年擦了擦眼睛,我是真看不清啊。 雾中似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少年干咽了口唾沫,长矛杆几乎被他攥出水来。 “沙沙”声更响了。 少年用足目力,向前望去。 浓重的雾气之中,仿佛藏着头吃人的凶兽,那“沙沙”声仿佛是凶兽在咀嚼。 少年被自己的臆想吓得一个激灵。 片刻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下了木墙,来到营寨之内。 这个寨子很小,只能住十个人左右,一般设在大营外围,起警戒作用。 一旦敌军来袭,他们是没有可能生存下来的,唯一的作用就是临死前传出讯号,给大营准备的时间。 寨中还有九個人。 有人倚靠在木墙上,闭目假寐。 有人像饿死鬼一样,不停地吃着东西。 有人板着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多少钱一样。 还有人在咒骂着天气,让柴草都湿漉漉的,点不着火。 少年突然起了明悟,这九位同袍其实都很害怕,只不过每个人表现出来的形式不一样。 是啊,敌军已经来了,就在北边下寨,人数未知,但骑兵数量不少,至少比他们多。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攻来呢? 希望不要吧。只要守到今天中午,就会有另一队的弟兄过来替换他们了。 “队主,我好像听到动静了。”少年说道:“要不要示警?” 队主闻言,立刻睁开了眼睛,一跃而起,道:“随我上去。” 一老一小很快爬上了寨墙,北边的场景顿时让他们惊呆了。 白色的雾气之中,仿佛钻出了无数恶鬼一般,直朝他们扑来。 少年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落在敌兵身上,敌兵似乎看了他一眼,满是恶意。 队主不声不响地冲了下去,直接拉响了铃铛。 清脆的“噹噹”声骤然响起,刺破浓雾,在旷野中传出去很远。 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射来了密集的箭矢。 惨叫声自墙头响起。 少年“嘭”地一声栽落地面,死不瞑目。 木墙上响起了不绝于耳的“哚哚”声,偶有几支箭矢抛射入寨内,重重插入泥地,箭羽震颤不休。 汹涌的人潮几乎淹没了他们这个小小的营寨。 贼兵一个接一个翻越而下,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此起彼伏。 队主坚持到了最后。 身上的皮甲已经破破烂烂,被数杆长枪逼到了角落里。 “噹噹……”其他地方的示警钟声次第响起。 队主哈哈大笑,道:“还想趁雾偷袭,做梦!” “噗!”长枪捅入胸腹,队主惨叫倒地。 剧痛模糊了他的视线,前方的一切都变得隐隐约约,虚无缥缈。 “嘭!”他重重摔倒在地,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九月收完豆子,一定要挑最饱满的留种,来年再种。 ****** 越过外围警戒小寨后,敌军一路前行,冲到了壕沟边。 沙袋如雨点般落下,木板一块接一块放下。 站在壕墙后的许昌世兵脸色苍白,吞吐着唾沫。 军官们来来回回,大声呵斥。 不一会儿,箭矢一波接一波飞出,将几乎无甲的敌军炮灰尽数扫倒在地。 但敌军太多了,仍然汹涌不停。 许昌世兵又不是银枪军之流的全员弓手,弓箭、弩矢密度不够,无法有效阻止敌军冲杀过来。 当弓弩投射密度稍缓之时,一些敌兵穿过木板,冲到了壕墙前。 “杀!” “后退者死!” 督战队手持大砍刀,将十余名转身欲逃的许昌世兵拦住,手起刀落,头颅滚落在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军兵们受到震慑,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 双方隔着一堵壕墙,长枪捅来捅去,大刀砍来砍去,不消片刻,壕墙两边便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嗖!嗖!”弓手们退到了第二道壕墙后,找了高地,居高临下射击。 箭矢一片片落在前冲的敌军头上,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壕墙后的许昌世兵渐渐稳住了阵脚,在军官的带领下,拼命抵挡着敌军的攻势。 慢慢地,敌军的攻势越来越疲软,人也越来越少。 终于,在过了某个临界点后,某人发一声喊,转身就逃。 其他人一看,勇气顿失,纷纷转身,紧随其后。 一波攻势,就此被打退。 “出击!”许昌世兵跃出壕墙,跨过木板,越过被填平的壕沟,追在溃退的敌军身后,大肆砍杀。 但他们也没敢追太远,毕竟大雾弥漫,鬼知道前方有什么?万一是严阵以待的骑兵呢? 于是,在冲出去数十步后,他们便缓缓后退,缩到了壕墙后面。 一部分人留在最后,将敌军放置在壕沟上的木板取走,并将其拿来修补被敌军砸毁的壕墙。 战场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许昌世兵们呆呆地看着雾气中横七竖八的尸体,恍如做了场大梦。 他们中并非每个人都有战争经验。 作为新蔡王司马确时期重建的部队,他们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残酷的战场就是最好的历练之地。 大浪淘沙之下,挺过去了就是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挺不过去那就是帮助敌人成长的垫脚石、经验包。 今日一战,他们这些人看起来还没石勒的部队经验丰富,以逸待劳的状况下,第一波攻势就打得这么费劲。 当然,这也和他们第一次充当战兵有关。 以往多次随军,基本都是辅兵,现在当战兵,直面锋刃,顿时知道战兵不好当了,也知道战兵的那份粮饷不好拿了。 后方来了一队司州丁壮,他们抬着担架,将不良于行的伤兵抬走;受伤虽重,但勉强可走的人则架回后方;至于只受了轻伤的,则不许退下,发点麻布自己裹伤。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壕墙后,气氛凝重地仿佛能滴出水来。 “咚咚咚……”大雾中响起了沉闷的鼓声。 这一次,敌军不再偷袭了,而是正儿八经排兵布阵,发起了第二波攻势。 ****** “沉住气。”邵勋的铁砂掌重重拍在金正肩膀之上,说道。 金正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些许小场面,就要出动银枪军吗?”邵勋继续说道:“我还想让你来主持攻防大局呢,如此沉不住气,真是差了王雀儿好多。” 金正听了面红耳赤。 邵勋看了看他,口气一缓,道:“好好想想,别冲动。军争这种事情,比的就是谁犯错少,还有就是抓敌人错误的能力。没有人能不犯错,我打仗时也会犯错,但真的要尽量避免。” “是。”金正诚恳应道。 “石勒也来了快十天了,说说你的看法。”邵勋找了张胡床坐下,说道。 “石勒的地盘上应该还在忙秋收,一时半会抽不出太多步军。”金正说道:“他手头的步军数量,应该不会超过两万,可能只有万余。” “你能想这么多,很不错了。”邵勋点了点头,道:“石勒抵达旬日,方才发起第一次进攻,确实缺少步军,这是我们的机会。但打仗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料敌从宽,万一石勒抽调了大量步军抵达枋头前线呢?靠老弱妇孺秋收,苦一苦也不是不可以。况且无需把全部精壮调来,三五户抽一丁就够了。” “受教了。”金正应道。 “此战若交予你来指挥,知道怎么做了吧?”邵勋问道。 “以不变应万变。成功筑城是第一要务,杀敌多少都是次要了。” “很好。”邵勋笑道:“于枋头筑城这种事,我谓之‘战术’。调动石勒,围魏救赵,保全王浚,我谓之‘战略’。此战,其实是以枋头筑城这种战术,来实现围魏救赵这个战略。以后打仗,要多从战略层面着眼,别尽盯着小场面。” “是。”金正心中若有所悟,但似乎又觉得这些事太复杂了,不如当面锣对面鼓拼杀来得痛快。 邵勋看着他,良久后叹了声气,说道:“好好想。邵师对你,期望颇深,比所有人都深。” 金正心下感动,面露惭愧之色,道:“学生让邵师失望了。” “现在还谈不上,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机会。”邵勋说道:“早点开窍吧。将来危急之时,邵师可信任的,只有伱们这些人。” 说完,他起身来到了大营后方。 筑城工地之上,地基已经打好,城墙正在反复夯筑之中。 绝大多数辅兵皆在此处了。 他已经传令,何伦率军渡河北上,一方面轮换厮杀,一方面也可增加筑城人手。 枋头南北二城规格较高,是打着长期使用的目的建造的。 淇水、清水汇入白沟之后,后者已成重要漕运航道。 即便将来不打仗了,枋头也将成为重要的水陆码头、商品集散地,为天下百姓造福。 另者,他也想在河北打造自己的基本盘。 置屯田军是一个很不错的方式。这种地方驻防力量,战力不强,但守城的能力还是有的。有他们在,就等于稀释了士族豪强的影响力,增加了朝廷的控制力。 士族不是他的基本盘,屯田军、府兵、自耕农才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取法其上,得乎其中 白沟已经成了石勒的后勤动脉。 大批粮食、干草、军资,或陆运,或水运,从四面八方汇集至内黄,然后再通过小船,溯流而上,直抵枋头。 八月二十,刘粲曾经打猎的黄池之畔,大群骑兵汹涌而下。 抵达黄池后,牧奴们麻利地将马匹收走,在周围茂盛的荒草甸子中放牧,补充马力。 大汉镇远大将军梁伏疵漫步于湖畔,有些志得意满。 他刚刚取得了一场对王浚的胜利。 战果不大,斩首数千级、夺铠、马千余罢了,但依然足以自傲。 王浚是越来越不成了。 上个月,继与段部鲜卑翻脸之后,王浚又召乌桓女婿苏恕延相助。恕延拒其命,投靠了大汉,再断王浚一臂。 此人已是那啥来着——对,冢中枯骨! 若非天子诏命本部南下,遮护冀州,这会他仍率军在幽州境内撒欢呢。 对了,西边也获得了大胜。 天子御驾亲征,于北屈击败了拓跋鲜卑,追袭百余里方还。 不过梁伏疵怀疑没获得太大的战果,因为前后总计不过俘虏了两千鲜卑兵,缴获了部分牛羊马匹,平阳那边好像也没置宴庆功,可见这场胜利的成色有些不足。 鲜卑的战斗力还是可以的。 北屈之败,主要还是拓跋普根自己作死,太过冒进了,竟然想偷袭平阳。 这种轻兵疾进,一旦被发现,基本就完蛋了,只能被迫撤退,只可惜追击时战果不足。 但不管怎样,这仍然是天子获得的大胜。 荡晋将军兰阳、河内王粲两路进兵,追袭韩据、刘琨至晋阳城下,收割并州官民田野中的粟麦而还。 接下来,应该要重新恢复在关中的攻势了。 至于河北,唉…… 不远处驰来数骑,下马之后,步行而至,躬身行礼道:“梁使君。” “原来是张长史。”梁伏疵回了一礼。 “使君何时南下?”张敬也不客套,直接询问道。 “枋头打得怎么样了?”梁伏疵不答反问道。 “连攻数日,折损了几千兵马。”张敬说道。 “打下来了?” “未曾。但邵贼帐下的许昌世兵损失也很大。” “噗!”梁伏疵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道:“素闻邵勋有银枪之众,骁勇难敌。怎么,连银枪军的面都没见到?” 张敬脸一红,说道:“都怪乞活军不卖力,死伤数千也只攻破了两道壕沟。不过,邵贼的银枪军也出战了两次,不然乞活军也不会损失这么大。” “继续可着乞活军打吧,什么时候把人逼反了就好笑了。”梁伏疵说道。 “乞活军家眷皆在上白,他们不敢反。”张敬说道:“征东大将军已传檄诸郡,征发了一批坞堡丁壮南下,继续攻打枋头。使君——” 梁伏疵伸手止住了张敬下面的话。 他冷笑着看了眼张敬,阴阳怪气道:“先是乞活军,再是坞堡民,怎么,石征东还不肯把老本钱拿出来?” 所谓石勒的老本钱,其实就是最初他在野马冈之战前后转战各地时,强拉入伍的丁壮。 彼时河南、河北还是有部分自耕农的,也有不少土围子、小庄园,都让石勒、王弥之辈裹挟入伍了。 石勒的这些兵众一开始在并州北部屯田,后被朝廷吞并了一部分。 石勒下河北后,带走了数万人,继续拉丁入伍,然后在河北诸郡慢慢安定了下来。 这些亦农亦兵的丁壮,才是石勒的真本钱。 当然,以羯人、乌桓为主的诸胡部落,同样是石勒的本钱,且居于核心地位。 梁伏疵来河北时间不短了。 上任前朝廷面授机宜,到任后他冷眼旁观,发现石勒这人野心是真的不小。 从本质上来看,他与邵勋是一类人,即利用核心武力逼迫世家大族与其合作。 再让石勒舒舒服服发展几年,他那些屯田军士的战斗力会更强,乌桓、羯人骑兵的战斗力也会更出众,届时河北可就不归大汉所有了,就连他梁伏疵都未必能在安平待得下去。 “使君有所不知,今岁河北大稔,屯田军士正在抢收粟麦,未及出征。再等旬日,征东将军便会将其征发南下,会剿邵贼。”张敬说道。 “滑头!”梁伏疵冷笑一声,又道:“我部皆劲骑,拿来步战太可惜了。” “将军可自濮阳、东平、济北渡河,袭扰邵贼后方。”张敬不动声色,继续劝道:“邵贼后院起火,前线军心不稳,或招致大败。” “为何是我?”梁伏疵嗤笑一声,道:“朝廷旨意,只让我遮护冀州粮道,可未言及过河。” 袭扰河南之事,梁伏疵有些意动,但又有些犹豫。 东平之战没过去多久,他还是有点担心的。再者,朝廷让他秘密监视石勒,如果把手底下的这两万骑拼光了,还怎么监视? 张敬什么好处都不拿出来,就想赚他南下拼命,可能吗? “使君。”张敬严肃地说道:“若不能击败邵贼,河北一日不得安宁。便是将军之部众,届时想安心耕牧都不可能。河内之事,近在眼前,使君不可不察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梁伏疵不为所动,反问道:“我闻大胡之侄季龙屯兵于太原,缘何不南下啊?” 张敬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苦笑道:“季龙新婚燕尔,暂不宜出征。” 梁伏疵脸色更不好看了。 “季龙”名石虎,字季龙,乃石勒之侄。 前阵子刘琨三路发兵,奔着攻灭大汉去的。石勒装模作样派了些兵马增援,由石虎统率。 不成想,仗没打几次,这厮尽想着娶妻了,竟然与高门士族太原郭氏勾搭上了。 大汉征北将军郭荣之妹郭氏,直接嫁给石虎为妻,双方在上党成婚,这便是张敬提到的“新婚燕尔”。 其实,这事放在平时都很正常。 太原郭氏离上党一步之遥,而上党又是羯人盘踞多年的地方,势力极盛。为家族计,太原郭氏联姻石虎,也是应有之义,毕竟现在石勒几乎把上党的羯人全都笼络在了手中,俨然羯人之主,与他家联姻是有价值的。 但这事毫无疑问也让石勒的影响力从上党延伸到了太原,不是什么好事。 梁伏疵心忧朝廷,对此分外不喜。 “大胡一天天尽想美事呢。”梁伏疵冷哼一声,道:“天子诏其攻河阳,百般推托。这便罢了,毕竟枋头也很紧要,但自己有兵不出,却要我去为他卖命,简直不知所谓。” 说罢,一振袍袖,直接走了。 张敬默立良久,突地一笑,也走了。 平阳与邺城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明显了啊。 不过,现在还没到破裂的时候,大家都在装作一团和气。梁伏疵对他摆脸色,纯粹是这人城府不深,不善于控制情绪罢了。 真要说桀骜,青州曹嶷不桀骜吗? 他现在一门心思凌迫青州诸郡国的士族高门,逼其为自己效力。为此,已经让不少士族举家逃离了。 诚然,曹嶷这样做是对的,因为此乃夯实根基之举。问题是大汉朝廷愿意看到你夯实根基吗?这可未必啊。 先凑合着过吧。局势日益紧张,现在还得为平阳天子效力。 离开黄池后,张敬便一路西行,半途跟上了一支魏郡太守桃豹派往枋头的部队,于二十四日抵达了前线大营。 “如何?”石勒正在听幕僚们汇报,见到张敬回返,遂问道。 “梁使君对大王成见颇深。”张敬含糊地说了一句。 石勒了然,又问道:“一点兵都不肯发?” “行至半途时,听闻梁使君送了三千多幽州降兵过来。” “打发叫花子呢。”石勒哈哈一笑,道:“不必理他。朝廷方击败刘琨、鲜卑,心气颇高,梁伏疵这蠢货看不清局势,对我作色,异日局势大变,朝廷说不定就把他调走了。” 张敬点了点头,又问道:“战事如何?” 提到这事,石勒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只见他振衣起身,带着众人登上一处高台,指着前方密密麻麻正在攻打晋军营垒的军士,说道:“晋兵颇为耐战。大前天刚把许昌世兵击溃,邵贼派银枪军督战,调了一批屯田军迎战,守了三日。今日一大早,许昌世兵又上来了。” 张敬极目远眺,却见晋军营垒之上,矢石横飞,杀声震天。 一批不知道从哪调来的坞堡丁壮反复攻打,尸坠如雨,最后终于支持不住,溃了下来。 晋军营垒放下吊桥,军士鱼贯而出,先追杀一阵,然后把遗留在营垒下的攻城器械烧毁,复收兵回营,坚守如初。 张敬看了暗暗心惊。 枋头之战开打前,他一度以为,经历了多年南征北战,他们苦心操练的步军战力已经颇为可观,或许可以与邵贼比划一下了。 但如今看来,即便把正在秋收的大军调来,也不一定能攻下晋军营垒啊。 什么许昌世兵?那不是早让司马虓、司马越兄弟折腾光了么?现在的许昌世兵肯定是后来新组建的,居然也能固守营垒,越打越好。 大家都在进步啊,就是不知邵贼的银枪军提升到了什么程度。 “大王……”张敬想要劝谏。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勒摆了摆手,道:“再等数日,便将大军南调。先让——” 石勒一指那些河北士族私兵、坞堡丁壮,说道:“先让彼辈耗一耗晋人的锐气。” 说完,又看向跟在身边的诸将,面色平静地说道:“你等总领骑军,外松内紧。诸步营若有异动,无需请示,直接扑杀。” “诺。”诸将理所当然地应道。 张敬思虑再三,轻声说道:“大王,此战破局之眼,还在河南。” “别总想着投机取巧。”石勒不悦道:“枋头打不下来,河南打得再好又有何用?尔等就别惦记家里那些坛坛罐罐了,既然来了,就用全力。此并非虚言,若有逡巡不进,保存实力者,可别怪我不讲兄弟情面。” “诺。”诸将心中一凛,齐声应道。 大胡的话,打消了他们心中的侥幸。原来以为,打不下就算了,别硬来。 现在一看,大胡是来真的,保存实力已不可能,还是别自作聪明了。 张宾在一旁默默看着。 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 大胡还是清醒的。 这并不是说一定要把老本拼光,但绝对不能让诸将有侥幸心理,必须让他们全力以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六章 突入(为盟主圣主杨广加更) 几辆牛车停在了小河边。 十余名军士下了车,拿着刀斧,开始砍伐枯木,捡拾树枝。 领头的什长来到河畔,就着河水抹了把脸,顿时精神一震。 这几日邀战王弥,时不时就全军列阵,连他们这些打下手的辅兵都要上,着实累得够呛。 “什长,何时回南阳啊。”有军士捡了一捆柴,用树藤麻利地扎起,经过什长身边时,随口问道。 “昨日问,今日又问,明日还问。问问问,你就是天天问,能问回家么?”什长烦躁地骂道。 军士灰溜溜地走了。 另外一位军士在河边砍伐竹木,闻言叹道:“来洛阳许久,毛都没捞着。眼见着八月底了,家中秋收也不知如何。” “顺阳范家也算是大族了,庄客数千家,随便抽点人手,就把你家地里的粮食收了。”什长说道:“不过你有一点没说错,洛阳是真的渺无人烟,抢都不知道上哪抢去。” “洛阳也不是无人,就是都躲在洛阳城里。”军士奋力挥出一斧,然后用力踩下,将碗口粗的枯木踹倒在地,说道:“若能进城大掠一番,少活十年都愿意啊。” 什长哈哈大笑,道:“为了些许钱财,就要少活十年?” “钱都是小事了。”军士招手喊来一人,让他把枯木捡回牛车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什长身边,笑道:“进城大掠能玩女人啊。白白嫩嫩的洛阳士女,不比又黑又笨的庄户家的女人强多了?” 什长也有些意动,随即摇了摇头,叹气道:“这次怕是难哟。陈公是个狠人,连羊将军都不敢和他硬顶,老实点吧,憋着。” 军士默然。 许是心中有气,扭头看着那个被他搬木柴的军士,骂道:“笨手笨脚的,洛阳人都这么蠢吗?” 那人唯唯诺诺,加快动作,将枯木搬回了牛车。 他是在洛阳附近被拉丁入伍的。 家主本洛阳公卿,因战乱频仍,带着宗族、部曲数百家南渡,前往江州投奔姻亲。临走之前,解散了家中仆婢,并少少分了些钱财,任其自去。 可怜他当了半辈子仆役,愣是没种过田,不知道如何生活。茫茫然不知所措时,又遇到了南阳来的这支部队,遣散费被他们抢掠一空,人也被征发入伍,干些粗笨活计。 他倒没怎么怨恨这些南阳兵。因为在军营里,他能吃到饭,能活下去,和以前当仆役没太大区别。 或许要更累一些,更苦一点,但乱世中人,可不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么。 年且四十,无妻无子亦无钱,哪天死了——也就死了。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后不要曝尸荒野,哪怕只有一张草席,能裹着他的尸身埋入地下,就心满意足了。 想想挺悲凉的,夜中辗转反侧时,也曾黯然神伤。但这个世道,谁不惨呢? 军中袍泽看他老实,曾经与他开玩笑,说下次大掠时,带他尝尝女人的滋味。 这個念头已在脑海中深深扎根,成了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何时能快活—— “嗖!”一箭带着尖利的破空声,直接钉入他的胸口。 剧痛袭来,身上仿佛开了一个巨大的破口,四肢百骸的力量飞速流出。 他不自觉地软倒在地,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到死都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啊。 “嗖!嗖!”箭矢接二连三飞来,正在樵采的军士死伤惨重,乱作一团。 几名敌军从林中转出,手持角弓,牵着战马。 另有几人翻身上马,拿着雪亮的马刀,直朝他们冲来。 什长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入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岸上的杀戮还在持续,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樵采的十余军士虽然是后勤辅兵,但也比较凶悍,拿着刀斧甚至木棒,大声吼叫着。 不过敌骑压根不和他们近战,收起马刀,掣出骑弓后,只绕了一圈,就将他们钉死在地面上。 什长已经游到了对岸,悄悄没入草丛中后,向对面张望。 不远处的驿道上,烟尘漫天,大队骑兵汹涌奔至。 一百、两百、五百…… 数不清了,大概有几千骑陆续经过,前往洛阳方向。 匈奴骑兵!他心中已有明悟。 就是不知道从哪来的了。看人家那高鼻深目的模样,莫非是传说中的羯人? 羯人归谁统带来着?什长似乎听人说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营地不能回了,万一被匈奴骑兵包围,想跑都没处跑。 他伸手入怀,摸到了半个已被水浸泡得几乎糊掉的干饼,顿时下定了决心,先在外面躲两天,观望一下。 ****** 汹涌的骑兵浪潮自羊聃大营外斜掠而过,在南阳兵震惊的目光中,往洛阳方向而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八月最后一天,三千羯骑抵达西明门外。 自去年匈奴骑兵围城之后,城西这一片驻扎了部分禁军。不过随着河阳三城完工,陆陆续续撤走了,今只有皇女台内有三百兵。 他们张弓搭箭,紧张兮兮地看着在远处牧马的敌骑,第一时间派人入城通报。 总督洛阳城防的太尉王衍第一时间得到了通报。 “匈奴在西明门外屯驻,捕杀了出城游玩的梁王禧一家。”书房之中,刚刚下直的王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被杀的不仅有梁王父子,还有梁王的亲生父亲武陵王司马澹。 虽说宗王被杀已经不鲜见了,但天子知道,难免震怒。 “梁王倒是个与世无争之人。”王衍之妻郭氏也叹了口气,回忆起了与梁王一家来往的旧事。 年纪大了,就容易挂念故人。 武陵王妃郭氏,与她同族,多有来往。虽说她看不上武陵王澹,但对过继给梁王的司马禧倒颇有好感,奈何奈何。 “阿爷,此事会不会牵连到陈公身上?”在一旁煮茶的王惠风问道。 茶水已经二沸,差不多了。 她拿着勺子,舀去茶沫,给父母、姐姐倒茶。 王衍、郭氏齐齐看了女儿一眼,又飞快地对视一眼。 王惠风仿若未觉,给父母倒完茶后,又给姐姐王景风倒了一碗。 “谢谢阿妹。”王景风喜滋滋地接过,完全没参与到另外三人的谈话中。 “陈公都督司豫二州诸军事,又领河阳镇将之职,按理来说是有责任的。”王衍说道:“但这些年来,谁又能真正阻止匈奴入寇洛阳?轻骑来去如风,难也。” “我担心天子借题发挥。”王惠风提醒道。 “阿妹,关你何事啊?陈公又不是你夫君。”王景风奇道。 面对如此直球的质问,王惠风居然招架不住,别过脸去,不想再说了。 王衍轻啜着茶水,思虑了一会,说道:“今岁江东漕粮少了许多啊,不及往年一半。洛阳周边撂荒的农田又一年比一年多,洛阳恐大饥。” 郭氏一听,跺脚道:“夷甫,这事还得怪你!” 王衍莫名其妙,道:“何事怪到我身上?” “伱是不是说过河阳三城修筑完毕后,洛阳无忧了?”郭氏问道。 “是又如何?”王衍不解:“况战阵之事,老夫也不甚明白,随口一说罢了。” “你这一说,亏大了啊!”郭氏哀叹道:“我本欲着守园人改种小麦,听闻洛阳无事,就让他们继续种菜了。” 王衍无语,和王惠风一样,扭过头去,不想理钻进钱眼里的老妻。 “阿爷,最近有宗王攻讦陈公侵占田产,驱逐府吏。又有外臣上疏弹劾陈公擅调军士,以致围剿杜弢之事功败垂成。”王惠风又道:“今梁王一家被杀,天子那边……” 王衍站起身,在书房内轻轻踱着步子。 不该让匈奴人轻易来到洛阳的。 首先,野外的粟麦还未完全收尽,遗留在田间的粟麦就成了匈奴人的补给。 其次,很多贵人的别院、田产又要遭到破坏,仆婢或被掠走。 最后,漕运或许又要阻断了。 这三条,都会让朝臣们的态度发生变化,对陈公不满起来,如此就给了天子分化拉拢的机会。 另外,陈公确实侵占了不少司马氏宗王的田产,他们不满是正常的,而他们的影响力还不小。 至于弹劾陈公的外臣…… 王衍有些尴尬,那是他的族弟处仲。 经历了这么些年,王衍愈发感觉到,处仲、茂弘已经与他离心了。 这也很正常,各为其主,各自为各自的家业罢了。但他还是有点伤心,在此之前,他对这些族弟可是全心全意,一点没亏待过他们。 宛城、襄阳、江夏等方面也有人上表指责陈公,却不知受谁指使。 王衍猜测是梁芬、荀崧,但想想又不对。 梁芬此人,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 因为关中战乱,不断有胡晋流民走武关道进入南阳,他收拢安置这些人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有心情搞风搞雨? “其实,这都是小事了。”王衍突然转过身,说道:“匈奴必然不止一路人马。进薄洛阳者,不过三千骑罢了。匈奴定然还有大队骑军去河南了,豫兖不得安宁矣。” 王惠风轻轻点了点头,道:“河南自有陈公操心,阿爷还是帮着稳住朝堂为妙。战事正值紧要关头,朝堂万不能生乱。” 王衍闻言叹道:“可笑公卿巨室,一个个眼皮子太浅,只看得到眼前那些东西,竟不如吾女见识长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姐弟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很慢。 匈奴来到洛阳城下好几天了,先是慢条斯理地收割农田里残留的庄稼,充作补给。 可怜洛阳士民好不容易种出的一点粮食,因未及收获,竟然成了匈奴人的口粮和马料。因粮于敌这种事,当真什么时候都有。 做这些事的同时,匈奴人还在四处寻找能劫掠的地方,尽可能制造恐慌。 只不过洛阳周边荒芜得很,不是坞堡就是山寨,都有一定的守御力量,并不好抢。 没奈何之下,他们只能冲进洛阳城四周的住宅区、商业区、王公府邸内,大肆劫掠之后,还放了一把大火,烧毁了很多建筑,甚至掠走了部分尚躲在这些区域的士民。 城外一片混乱,城内同样闹得闹得沸反盈天,一直到九月初四,才有禁军步卒出城,将匈奴骑兵驱逐出城外的建筑区。 带队的支屈六哈哈一笑,又向北冲向河阳南城,试图制造混乱。 至于向南袭扰,他放弃了。 洛南三关不通,他们也就三千骑,根本不可能闹出多少动静,没必要自讨没趣。 匈奴退走后,洛阳朝堂上的争论才进入高潮。 尤其是今年有个致命的问题:漕粮输入不足。 如果说这还能忍的话,现在漕粮运输中断了,因为匈奴人切断九曲渎的运输。 请问阁下如何应对? 天子也感到了些许惊慌,因为洛阳一旦城破,他必然要遭难,无可幸免。 这个时候不是背地里搞谁不搞谁的问题,他是真的慌了…… “陛下无需忧虑,洛阳被围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化险为夷,何须匆忙召陈公回师勤王呢?况且他在枋头,被贼众缠着,一时半会不好撤。”襄城公主司马脩袆苦口婆心地劝道:“阿姐方才问了殿中将军,敌我缠斗之时,万万不能撤,要撤也得等击退敌军之后。” 司马炽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即便真不懂,也有懂的人讲给他听。 但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为别人考虑? 他是天子,别人天生应该替他考虑,体量他,谅解他,委屈自己。 他不会也不愿委屈自己,不愿为别人着想,勤王之军纵有困难,也该星夜前来。 好吧,这几年他遭受了毒打,没那么自我了,但他真的很想见到勤王兵马啊。尤其是今天早上,有一支禁军贸然追击敌骑,结果被击溃,损兵三千余人,大挫士气,这让他心中更加恐慌。 “城中粮草不足,若不驱逐贼骑,漕运不通,人心动荡,又能坚持到几时?”司马炽不悦道。 司马脩袆拢了拢秀发,沉吟片刻,又道:“陛下,太仓内存粮可用至何时?” “这……这……”司马炽顿住了。 他只知道存粮肯定不够用,但具体不够用到什么时候,却不太清楚。 见姐姐一直盯着他看,顿时面红耳赤,道:“省着点用,大约只够用至正月。” 司马脩袆一听,松了口气,道:“陛下,太仓存粮只需支付宫廷用度、百官俸禄、军士匠人粮赐,既能支撑到正月,又有何忧?” “阿姐是说,接下来几個月,漕运能打通?”司马炽有些怀疑地问道。 司马脩袆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打通,只能说道:“若陈公在枋头赢了,无需调兵入援,贼骑自退。若一败涂地,匈奴恐大举渡河,将洛阳围个水泄不通。如何抉择,陛下宜细思之。” 司马炽想了许久,仍然踌躇难决。 “陛下……”司马脩袆又劝道。 司马炽怀疑地看了眼姐姐,忍不住问道:“阿姐为何三番五次为邵勋说话?” 司马脩袆面色沉静,没有起丝毫波澜,只听她说道:“阿姐也是为了陛下考虑啊。此时檄调陈公入卫洛京,他来得了么?” “他若不来,便将其丑行昭告天下。”司马炽毫不犹豫地说道。 “陛下乃九州共主,休要置气。”司马脩袆无奈道:“不如静观其变,先等一等,反正太仓还有存粮。” 司马炽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 其实,他不知道洛阳短时间内不会陷落吗?知道的。 现在搞得战战兢兢,几乎下诏四方勤王,其实有借题发挥的意味在内。 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阴暗,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是的,他觉得自己有点疯了,竟然想看到邵勋兵败身死,全军覆没。 邵勋一旦败亡,会发生什么事情,没人敢保证。 但他觉得,总比邵勋活着要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此人死了,他可以以朝廷大义,晓谕诸将,令其带兵自效。 李重、陈有根、王雀儿、金正、侯飞虎、满昱等辈,以前跟着邵勋为虎作伥,罪责颇多。如今靠山倒了,宁不惶恐? 朕以天子之尊,赦免你们的罪责,许尔戴罪立功,宁不感佩? 诚然,他也知道可能有点理想化了,但总会出现机会不是? 至于匈奴会不会大举南下,他觉得收编邵勋部众后,再檄调宛城、襄阳、徐州三地精兵,与匈奴决战,还是有一定胜算的。 至不济,他也能迁都许昌、宛城或襄阳,身边围拢着重臣名将,诸般大事皆出于己手,不比现在强? 洛阳这么一个地处前线,随时可能闹饥荒的城市,他真不太想待了。 他需要混乱,剧烈的混乱。 混乱之中,他可能变得更糟,也可能变得更好。 但如果没有混乱,他的结局似乎一眼看得到头,没有任何悬念。 他的这种心理,用简单的词语来描述就是:疯了。 先被司马越两度重击,再被邵勋联合群臣管束,他的精神状态多多少少有点问题。 司马脩袆似乎也感受到了天子的异样,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她内心也很纠结,毕竟是武帝之女、天子之姊,年轻时享受了天家的万般荣耀,甚至遗泽至今——十倍于普通公主的嫁妆,足以让她成为天底下最有钱的女人之一。 但嫁出去的女人,便如那泼出去的水。即便再关心娘家,也要为自己的生活考虑。 况且她现在有孩子了,宝贝得很,一点都不放心交给乳娘,每晚入睡时都要看到女儿可爱的面容,才能放心睡去。 今天入宫看望天子,名为姐弟畅叙亲情,实则另有目的。 在这件事上,她有些羞愧,因此也不想多说了。 殿室中一时沉寂了下来。 良久之后,天子又道:“阿姐何时去江州?” “去江州作甚?”司马脩袆一愣,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厌恶。 “阿姐乃王处仲之妻,合该夫妻团聚。”天子看到姐姐脸上的表情,心中明了,但还是劝道:“王卿刺江州,手握重兵,为国之干城,朕所信赖。阿姐去了,多加督促,则朕在洛阳,亦多了几分保障。” “我不去。”即便是面对天子,司马脩袆也丝毫不给面子,冷冰冰地说道。 “阿姐还是当年那个脾气。”司马炽讪讪笑道。 “陛下。”司马脩袆看向天子,神色中有几分怀念,语气也真诚了许多:“陛下你要好好的……万勿轻举妄动。即便将来风云变幻,富家翁总是有的。” 这话说得有点大逆不道。 但天子都混到这种地步了,又是自幼相处的姐弟,他也没有责怪姐姐,只是沉默不语,神思不属。 司马脩袆有些失望,随意聊了几句后,便出宫回府了。 回府后第二天,她得到消息:天子没有下诏陈公回师勤王,但趁夜派出使者前往枋头,调骁骑军回洛阳。 对此她只是有些感叹,满朝文武终究还是有私心。 或许在王衍等重臣的影响下,朝臣们勉强按捺住了调兵入援的念头,但把本属于朝廷的禁军调回来,却无人阻止。 这些人本就是这副德性啊。 司马脩袆联想到之前周馥提议迁都寿春之事,天子一度有些意动,但群臣舍不得在洛阳的家业,最终将这件事搅黄了。 这些人关心的,终究只是自家的钱财、官位罢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在尽力做着有利于自己的事情,且随着时局的发展,不断调整。 她现在只希望陈公能顺利击败石勒。 矫情点讲,她不希望女儿没有父亲。 实际点讲,她不希望自己的利益受损。 嗟叹一番后,她坐到了案几后,开始写信。写完密封好,立刻遣人绕道兖州,想办法渡河,送到陈公手里。 京城发生的一切,包括天子的想法和状态,她觉得有必要告知陈公。 信送出去后,她又有些苦笑。 连她这个做姐姐的都在给陈公通风报信了,不知道天子哪来的自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站队 东平国境内,大军云集。 作为上次战争中的敌军渡河地点,东平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从数日前出现第一批潜渡过河的匈奴游骑开始,高平郡就开始了动员。 整整六千府兵悉数上阵,外加三千余部曲——高平十县府兵安置有年,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部曲的,还在慢慢招募中。 九月初五,第一批四千余人已经抵达范县西境,扎营屯驻。 他们几乎全是步兵,铠甲也很少,看起来和屯田军没什么两样。 但真要说起来,前身是牙门军的他们战斗经验是不缺的,非常老练。当了府兵后,因为经济条件的改善,习练武艺的时间大大增加,整体实力有所增强。 屯驻于渡口附近,阻止出现在对岸的匈奴骑兵过河,就是他们的首要任务。 高平太守庾敳送了一批资粮抵达前线后,心下稍定。 府兵将士在黄河边操练不辍,杀声震天,迫得正在修建浮桥的河北百姓惊慌失措,看样子这一路不成问题。 九月初八,返回高平之后,他又在府中置宴,召见了马氏、闾丘氏、郗氏、檀氏等地方大族。 大战在即,但庾敳府中却一片靡靡之音,颇有些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感觉。 应邀赴宴的郗鉴见了眉头一皱,内心微微有些失望。 素闻陈公邵勋跋扈,轻视君上,他的内心之中就有些不喜。 无奈当年高平之战,打得实在太精彩了。陈公亲自领兵,追在靳准身后,从高平追到沛国,再从沛国追到彭城,一路上不给靳准停下来收拢败兵、整顿部伍的机会,偏偏又保持着一两天的距离,防止靳准狗急跳墙。 追到最后,匈奴溃不成军,再也没聚拢起来过,数千人茫然无措,乱跑乱撞,饥疲交加之下,尽数倒在了广阔的河南大地上。 战后,郗鉴多方打听,复盘了陈公的战法,为之拍案叫绝。 另外,当年绕道河北,千里奔袭苟晞的战役,也让他为之神往。 这两年来,他嘴上不承认,对外声称陈公不过尔尔,但私下里不断学习邵勋战术打法的精髓,化为己用。 简单来说,郗鉴其实很欣赏邵勋的军略,虽然他从不在人前承认这一点。 但陈公百战百胜的豪勇,却掩盖不了身上的诸多缺点。 不尊敬天子是其一,用人不当是其二。 庾敳有什么本事?如何当得高平太守?赴任以来,搜刮了不知多少资财,让人耻笑不已。 想到这里,郗鉴看了看堪称奢华的庾府,忍不住哼了一声。 这都是高平诸县的民脂民膏啊。 “道徽快来入座,就等你了。”庾敳高坐上首,笑眯眯地招手道。 郗鉴行了一礼,坐到案几之后,再扫视一下厅中,发现竟然来了数十人。其中不但有士族,也有地方土豪,看样子庾府君早有准备,把高平郡有名有姓的人都通知了一个遍。 “今日召君等来此,实有十万紧急之事。”见众人落座后,庾敳先拿起酒樽,敬了一杯,然后借着酒劲,叹了口气,道:“我来高平也有些时日了,平日里与尔等秋毫无犯,十县之地可称太平,然匈奴不给我等享乐机会啊。” 这话一出,众皆暗笑。 什么叫秋毫无犯?上门打秋风的时候,一遍又一遍收钱,难道是假的? 若非你是陈公妻族,高平又有六千府兵镇着,早他妈把你赶走了。 庾敳大概也知道众人对他观感不佳,也不纠结这些,直接快进道:“老夫已有确切消息,匈奴自济北渡河,众至数千。济北侯荀畯、内史殷羡领兵拒之,遭曹嶷夹击,大败,退守郡城。济北只有五县,贼众必然不会久留,眼下多半已奔东平、泰山而来。” “这……”听到这个劲爆消息,有人忍不住惊呼。 庾敳抬起眼皮,瞄了此人一眼,也不多话,唤来一名郡佐,将如今整個河南、河北战场的局势讲解了一遍。 最核心的战场在汲郡枋头城,陈公邵勋与刘汉征东大将军石勒对峙着,战事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最猛烈的阶段显然还未到来。 核心战场之外,还有侧翼。 匈奴左翼约一万骑兵,其主力在青州曹嶷的配合下,于济北成功渡河,突入河南境内。 匈奴右翼约三千骑,按照最新的消息,似已突至洛阳城下,搅得君臣不安。 战局其实相当明朗,石勒打的什么主意,一清二楚。 陈公目的是什么,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庾敳是高平太守,无需操心全局,按照幕府的命令,他只有两个任务:一、为府兵提供粮草;二、力保高平不失。 前者好办,后者就比较麻烦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府兵不会听他的,他们有自己的作战任务,比如那批有马的一千五百府兵已开往任城,不知搞的什么名堂。 他要想保住高平,除了临时征集的两千郡兵外,还得靠本地的士族豪强。 这就是今日这场宴会的意义。 佐官讲解完毕后,退至一旁。 庾敳低头喝酒,给众人消化的时间。 良久之后,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郗鉴却忍不住了,只听他说道:“府君,匈奴多骑军,来去如风。要想令其知难而退,唯有坚壁清野。” “道徽所言,正合我意。”庾敳一听,立刻抬起头,笑眯眯地说道:“君不妨讲得明白些。” 郗鉴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依我看来,高平比济北、东平更危险。” “陈公力推两年三熟之制,此固良政也。然五月麦收之后,高平十县田野之中,多有黍豆之属。我自金乡一路行来,但见垄亩之中,遍地金黄,黍豆将熟未熟,若不收之,恐为匈奴割去,以为资粮。” 庾敳闻言叹气。 难道办事办得太得力,居然成了错处? 他固然爱财,但侄女婿交代下来的任务,他是真的用心督促了。 去年春种粟,他带着郡中官吏躬耕示范。 粟收之后,跑遍各县,督促下种冬小麦。 五月麦收之后,六月种豆,他又连番催促,现在你告诉我这是给匈奴种的? “道徽,你觉得该怎么办?”庾敳忍不住问道。 郗鉴沉吟了一番,说道:“其实没什么好办法,唯有提前收割罢了,拼着损失一点黍豆,也不能资敌。若实在收不了——” 说到这里,他咬牙道:“不如烧了了事。” “道徽!”有人惊呼道:“何至于此?” “道徽,匈奴未必就奔高平来吧?” “不如等他们进薄高平时再说,豆子尚未完全成熟,现在就收,太可惜了。” 厅中一时间吵吵嚷嚷,反对之声直震屋瓦。 郗鉴扫视一圈,叹了口气,道:“善财难舍,善财难舍啊。如此丑态,难怪打不赢匈奴。” 庾敳重重咳嗽了声,止住了众人的吵嚷。 见大家都看过来后,一时间有些语塞,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高平的士族,其实没那么听话。 直接原因就是六千府兵的安置,极大打击了他们的利益,个个心中都有怨气。 太平时还好,现在强迫他们把尚未成熟的豆子收割乃至烧了,真的合适吗?会不会引起骚乱? 不过,一想到侄女婿的大业,他便狠下了心,道:“道徽此策颇有可观之处。我意已决,从明日起抢收田中黍豆杂粮,不得有误。此其一。” “诸堡壁庄园,闭门自守,坚壁清野。不得给贼人提供粮草,遣送质子、兵丁之举更是形同叛逆,若有人真行此丧心病狂之事,尔等出首相告,可得其家产三一。此其二。” “切记,匈奴不过万骑,不可能占领河南。这就是一股贼寇罢了,烧杀抢掠一番,便要退去。陈公能打赢一次高平之战,追得靳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然能打赢第二次。君等皆一时英豪,切勿自误啊。”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甚至隐有杀伐之意,让郗鉴对庾敳刮目相看。 这老货十分贪财,没想到关键时刻够果决,竟然威胁起了高平的士族豪强,让他们“切勿自误”。 郗鉴趁机观察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发现众人脸上虽有不满之色,但没一个人当场发作,看来陈公真的在河南建立起威望了。 现在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敢给匈奴提供帮助,那就是叛逆,就是“丧心病狂”,匈奴退走之后,陈公要跟伱算账。 这是明白无误的逼人站队。 在陈公没有遭受毁灭性失败,没有显露出颓势之前,威慑力还是蛮强的。 见众人都无话可说,庾敳又看向郗鉴,温言道:“道徽可还有补充?” 郗鉴想了想,说道:“守御坞堡,有步兵就够了。诸族若有骑兵,不妨暂时聚拢起来,以为援军,奔走于各坞堡之间,如何?我帐下有二十七骑,今愿献出。” “是极,是极!老夫怎未想到这点?”庾敳一听,立刻下令道:“诸君家中若有骑卒,尽数送来郡城。放心,战后会发遣回去。集结起来的骑兵,便交由道徽统领。” “谨遵府君之命。”郗鉴面色淡然地起身,应道。 “就这么办!”庾敳仰头喝下一杯酒,道:“君等散席后便各回各家,从速操办,不得有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对耗 张大牛冲到河岸边的时候,不自觉有些烦躁。 怎么这么大风?天怒人怨吗? 放眼望去,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有己方的,也有敌方的,满坑满谷,触目惊心。 若是初上阵的人,乍然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估计已经吐出来了。 但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对峙、厮杀,攻守双方的将士早就麻木了,他们已不再是人,而是保留了杀戮和进食本能的野兽。 入秋之后,风向多变,今日吹起的是西风,还挺大。 敌军在淇水西岸筛选尘土,大风吹起,弥天黄沙,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模糊。 淇水河面上,已经搭起了几条小木桥,大股敌兵汹涌而至,战意昂扬。 张大牛硬挺着身子,直面风沙,大声传令。 传令兵不自觉地靠近几步,因为离得稍远,就只能看见副督的嘴唇在动,听不清他说什么。 待听清楚命令,转身前去传令时,众人的靴面上已经布满了尘土。 不一会儿,大队人马陆续撤回大营,立于西侧第一条壕沟后。 此时狂风变小了一些,风沙也不再劈头盖脸。 “咚咚咚……”战鼓擂起。 那是响自河对岸的鼓声。 灰蒙蒙的尘雾里,数百人发出的脚步声、嘶吼声、器械碰撞声乃至木桥的吱嘎声,在呼啸的风暴中缥缈不定,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一般。 几乎没有任何破空声,密集的箭矢就落了下来。 张大牛直接跳到了土墙后面。 箭矢落在壕墙上,唰地长出了一层白毛。 箭矢又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矮小的芦苇丛拔地而起,苇絮犹在风中摇曳不定。 “呼!呼!”头顶终于响起了破空声,那是己方架设在营墙上的强弩。 逆风之中,弓箭没法用,但强弩还可以试上一试。 弩矢一根接一根落入敌兵丛中,制造出了一条条血路,惨叫声此起彼伏。 也是在这个时候,躲避在壕墙后的张大牛才猛然发觉,敌兵已冲得很近了。 “杀贼!”风沙似乎更小了,张大牛喜不自胜,真是天助我也。 遂带着银枪军士卒们一跃而起,接着冲杀到近前的敌兵,奋力搏杀起来。 他挥舞着一杆长柄斧,这是银枪军中最常见的破甲钝器,奋力挥舞之时,呼啸的破空声几乎压过了渐渐平息的风沙。 锋利的斧刃携千钧之势砸在敌兵的肩甲之上。 甲叶以自身破碎的代价阻止了斧刃对肌肤造成进一步伤害,但随之而来的巨力却直接将肩胛骨给砸了个粉碎。 敌兵惨叫一声,歪倒在地。 又一名敌兵持枪刺来。 张大牛左边的银枪军士卒虽然脸色发白,但依然凭借着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下意识挥舞双臂,将敌枪格偏压住,另一人不假思索地刺出,正中咽喉——在这個时候,有没有穿铁铠、有没有顿项都不重要了。 有敌兵仗着身上厚实的重甲,手持短兵,翻越壕墙之后,直接扑了下来。 半空之中,一杆钩镰枪刺出,直接将其钩落。 敌兵“嘭”地一声摔落地面,刚要起身,直接被一面盾牌砸在脸上,另一人手持短刀,轻巧地抹过其喉咙,鲜血四溢。 精妙的配合,令人叹为观止。 风更小了,尘沙几近于无。 营墙之上的己方弓手们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开始了痛快的还击。 箭矢一蓬蓬落在敌军后方,将尚在掩埋壕沟的敌兵大面积杀伤。 在壕墙边与银枪军缠斗的敌兵厮杀许久,眼见着后续援兵越来越少,顿时有些支持不住。当达到某个临界点后,突然间就崩溃了,转身就逃。 更远处,第二批五六百名敌兵刚刚越过木桥,冲向晋军大营,走着走着就与溃兵撞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咚咚咚……”战鼓擂起,这次是晋军方面。 “杀贼!”张大牛带着银枪军士卒翻越壕墙,在壕沟外粗粗列阵之后,墙列而进。 有几个敌兵落在最后面,一边跑,一边扭头向后看,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如林的长枪。 军靴踏在松软的泥地上,不疾不徐。 长枪微微前举,寒意森森。 长枪丛林向前移动着,似乎可碾碎挡在他们身前的一切。 一名敌兵被尸体绊倒,惊慌之下大喊大叫。只见他四肢用力,想要快速爬起,却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着,刚刚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又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他下意识回首望去,长枪丛林离他越来越近了,最前面一排甚至已经放平了长枪。 没有人为了杀他越众而出,也没有人特意加快脚步。 整个阵型就这样不快不慢地前进,如同一堵墙般,气势十足地压了过来。 敌兵涕泪横流,想要用力起身,却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儿般,怎么都使不上劲。 长枪丛林向前进。 他在地上哭泣着蠕动。 长枪丛林压了过来。 敌兵用力翻转身体,泣道:“不要杀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噗!”随手一枪刺穿了他的身体。 刺杀完毕之后,银枪武士迅疾抽出了长枪,眼角余光左右对齐,继续前行。 敌兵嘴角溢血,被无数军靴踩踏而过。 临死之前,他后悔了。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他也不例外。 年少时纵横乡里,偷鸡摸狗,好勇斗狠,却自诩武勇。 加入王幽州的部队后,觉得自己能凭借武勇力挽狂澜,一举击破匈奴,为上官赏识,自此扶摇直上,发号施令。更有那士人家的美貌女子,暗自倾心,非他不嫁。 真是要走上人生巅峰了啊。 但他错了。易水之畔,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围着他们,用戏耍般的态度纵骑围射,反复制造着杀伤。 那一刻,他躲在辎重车后,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原来,真实的战场如此残酷,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被俘之后,又辗转来到了枋头。 这次不用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了,可面对面攻坚,遇到这些如墙一般的银枪武士,再次败得一塌糊涂。 就此死了也好……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悔意充斥于天地之间。 若有来生,愿承欢于爷娘膝下,老老实实做一田舍夫。 另一边,银枪丛林势不可挡地前进到了桥头,将四处乱窜的敌兵直接推下了河。 借着风沙搭建起来的木桥被依次引燃,大火冲天而起,远近皆见。 淇水西岸,正在列阵的匈奴步骑久久无语。 试了很多办法了。 大雾天偷袭、后半夜劫营、正面强攻、自淇水西岸迂回侧翼…… 真的都试过了,没有一次成功的。 打到现在,他们也就只填平了晋军大营正面的两道壕沟,摸上了一次营墙,结果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在这种河谷三角地带,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派不上用场,步兵又不如人家,打来打去,无非徒增伤亡罢了。 鸣金之声响起,他们缓缓后撤,回到了营垒之内。 银枪军也列队回撤。 行至半途之时,张大牛遥望东南边。 一个月了,枋头北城已经初具规模。如果不介意城内的居住条件的话,大军现在就可以入城。 当然,如此操之过急了。 城内还有很多房屋需要兴建,仓库、衙署、武库、军营等等。 城墙之上,马面、瓮城之类还在持续完善中。 一切都需要时间。 他的目光又越过白沟,看向了更南面。 原本屯驻文石津的兖州军何伦部就驻扎在那里,一共五千人。 他们来了不到十天,还没来得及参加战斗,目前主要任务是平整地面、清理废墟、开挖地基,为枋头南城的修建打好基础。 其实也不需要他们参战了。 与石勒对峙月余,大部分时候其实真的就是对峙。 石勒的主力步军还在陆续南下,现有的乞活军、坞堡丁壮已被打残,甚至可能已经哗变了,反正最近没见到他们出战。 新来的幽州降兵也就打了今天这一仗,很快被击溃。 设身处地,张大牛也不知道石勒该怎么办。 他的骑兵是多,但又不能拿来攻营拔寨。 步兵心思各异,遭受重大伤亡之后,已无力再战,只能士气低落地窝在营中,默默舔舐伤口。 真不知道古时候攻城死几万人的战斗怎么打的。 张大牛心中暗哂,耗吧,继续耗,耗到最后,有你们哭的。 对石勒而言,对峙其实就是失败。待到枋头南北二城修筑完毕,局势就定了。 入营之时,恰好遇到大队骑兵奔出,于是银枪军退往旁边列阵,将道路让开。 张大牛一瞟,发现是从洛阳借调的禁军骑卒。 他们这一路几乎就没打过仗,忽然间就走了,让他有些疑惑。 莫不是天子下诏调兵? 没人能回答他,但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天子公卿们。 妈的,那帮蠢货到底有什么用? 他又下意识抬头看向营内,仿佛在寻找心灵寄托一般。 高台之上,一袭紫袍的陈公负手而立,身形如山岳一般挺拔峻峭。 也罢,狗屁禁军走就走了,只要邵师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嘚嘚”马蹄声响起,一骑出了营门,向北疾驰。 张大牛顺着此人离去的方向望去,天边的尽头,赫然便是石勒的大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章 策略 石勒收到信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了,因为他刚从淇水西岸的营地巡视而归。 北大营已遥遥在望,接到信的石勒干脆下令在营外的一个废弃村落休息。 今天是重阳节,后半夜小睡了一会的石勒骤然起身,发现有些冷。 他凝视了下这个长满杂草的小院。 菜畦中自生了不少秋葵,与野菜、杂草混在一起,于寒风中轻轻摇动着。 或许,主人家遗弃这个小院的时候,最后种的一茬菜就是秋葵吧。 石勒出了院子,风更大了,隐隐带着凄厉的呼声。 草木由荣转枯,被劲风反复摧折。 空气倒是比较清新,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亲兵们不知道从哪抓了個老头,将他藏在柴堆里的一袋豆子搜出,老头顿时瘫软在地,不断抹眼泪。 石勒见了,久久无语。 亲兵们看到石勒的脸色,讪讪一笑,将粮食还了回去。 见石勒仍然绷着脸,又加了几个饼,让老头赶紧滚蛋。 老头千恩万谢,却没有走远,而是躲到了最西头的一座空院子内。未几,袅袅炊烟升起,风中飘来了煮豆的香味。 石勒回了院子。 早饭还没做好,有亲兵去附近的果园内摘了一袋果子。 石勒招呼张敬、张宾等人坐下,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谈事。 “大兵之后,满目荆棘,遗骸蔽野,渺无人烟。不知不觉间,汲郡竟然成了这副模样。”石勒吃着甘甜的梨,眼神中有些萧索。 年少时的他种过地、放过牧,什么农活都干过。 父亲虽然是部落中的小帅,但长年累月出征在外,回家时除落得满身伤病外,并无晋廷的半分赏赐,所以他的日子并不算多宽裕。 连年不断的灾害,加上对富贵生活的渴望,让他走上了贩奴这条路。 行走于各个庄园,倒卖奴隶的他,一度也挣到过钱,日子好过了许多。 但也只是挣到“一点”罢了,因为大头都被并州大大小小的官吏分润了。 是的,司马腾那货丧尽天良,为了捞钱,无所不用其极。并州胡晋百姓,为其贩卖者不计其数,而他——石勒,只不过是司马腾手下外围得不能再外围的一个奴隶贩子罢了。 这门缺德买卖做到最后,结局是被人黑吃黑。他连同手下的货物(奴隶),被一起卖到了青州。 那一阵可能是人生运势的最低点,但他也遇到了贵人。 买下他的庄园主赏识他的才能,给予了他自由,于是开启了跟随公师藩、汲桑起事的生涯,到今日,已然是一方诸侯。 石勒对官员公卿没什么好感。 对司马家的宗王们多有厌恶之情,尤其是司马腾这种丧尽天良之辈。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已经变成了河北地区最大的军阀,不再是当初那个挣扎求存的奴隶贩子了,所思所想有了相当幅度的改变。 他对司马氏宗王的厌恶依旧,对官员公卿则态度复杂:一方面厌恶,一方面又不得不捏着鼻子拉拢,不然就没人帮他打理地方了。 对普通百姓,或许谈不上有多好,毕竟时时压榨他们,但至少他是知道民生疾苦的,也不代表他不同情百姓的遭遇——同情归同情,该压榨的还是得压榨,这并不是他矫情、精分,因为人本身就是复杂的,不同的时候有截然不同的感怀。 “邵勋劝我罢兵息戈,为天下苍生计,投效晋廷。”说到这里,石勒的嘴角浮现出不明的意味:“说来也是荒谬得紧。这次不是他主动挑起战事么?” “大王,此人大概是想离间邺城与平阳罢了。”张敬说道:“其实不必搭理他。大军已次第南下,不日可至,届时与他打出个真章来。” “孟孙怎么看?”石勒看向张宾,问道。 张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眉沉思。 张敬想要说话,石勒伸手止住了,静静等待。 片刻之后,张宾拱了拱手,道:“邵勋其实也不容易。” “哦?”石勒神色一动,问道:“孟孙快快道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邵勋乃晋臣,而晋天子颇惮之,时不时使坏。洛阳公卿虽迫于形势,与邵勋合作,但那只是一时,打心眼里他们是看不起邵勋的。一旦邵勋暴露出野心,他们就不会合作,且群起反对。” “其二,孔、赵二位将军已至河南。骑军来去如风,可就食于野,因粮于敌,或能将邵勋腹地搅个天翻地覆,动摇其军心。” “其三,南阳、襄阳、江东之方伯,对邵勋的态度颇堪玩味。勋处四战之地,乃大劣之局,一旦露出颓势,则腹背受敌,十分难受。” “其四,听闻邵勋大力提拔武人为官,豫兖士族敢怒不敢言。当其运势鼎盛时,这些或许都是小事,可一旦运去不再,则有肘腋之变。” 说完,他认真地看了石勒一眼,道:“大王千万不要做一口吞吃下邵勋的打算。如今之局,唯有徐徐图之。” “相持?”石勒若有所悟,赶紧问道。 “相持。”张宾点了点头,说道。 石勒“唔”了一声,放下啃了一半的梨,起身默默思考。 “久持有变?”石勒停住脚步,问道。 “或有变。”张宾回道。 石勒皱眉。 张宾神色不变,只道:“战阵军争,本就无十拿九稳之事。” 石勒突地一笑,道:“孟孙所言极是。就算只有一线之机,也得拼命抓住。” 张敬看了看两人,不说话了。 他方才确实想说些什么,听完张宾的话后,暗叹一声,孟孙确实把局势分析得很清楚了。 强攻营垒、坚城,本就很难,而且无法发挥他们的骑兵优势,得不偿失。 现在只能以拖待变,看看拖的时间长了,会不会出现什么变化。 别看这会双方大军聚于枋头,战事激烈,其实,此战的胜负取决于枋头以外的地方——至少对他们这一方而言,确实是这样没错。 “大王,或许该派人去下野王和平阳。”张敬突然想到了一点,于是说道:“天子已逐退鲜卑,精兵强将皆在西河、平阳、河东三郡休整。如果能说动天子,调一部人马南下,或者催促曹嶷出兵相助,局势则大有改观。至不济,把赵固那厮的部队调来,也能多一分胜算。” “孟孙怎么看?”石勒听后,又看向张宾。 “或可尝试,但别抱太大希望。”张宾说道:“想必大王有所耳闻,‘跨有雍并’已是国策。击败鲜卑的朝廷精锐,或许已被调往关中。值此秋高马肥之际,焉有不用之理?” “有道理。”石勒连连点头。 他已经决定,再派一批使者前往平阳游说。实在不行,就送点礼。 他很清楚,平阳朝廷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经常说他坏话。但那些人也是见钱眼开之辈,花点钱总是没错的,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为免天子猜疑,大王可将邵勋信使及书信一并送往平阳,交由天子发落。”张宾又道:“邵勋在信中数落了不少天子的不堪之事,数言汉之必亡。我观天子非量宏之人,见信必怒,兴许就有好事。” 石勒闻言哈哈大笑,道:“邵勋欲间我,孟孙随手破之,反过来还能利用天子谋取好处,真乃吾之荀彧也。” “阴私勾当,登不得大雅之堂。”张宾笑了笑,道:“最终胜负,还得凭刀枪说话。而今正是比拼定力的时候,万万不可泄掉那口气。” 石勒闻言脸色一正,道:“孟孙所言极是。盘外招,能奏效固然极好,没用也很正常。我以十八骑起家,搏杀数年方有今日,不会本末倒置的。” “大军齐至之后,总要攻上一攻的。不见血厮杀,如何能成强兵?” “河南之局……”石勒沉吟了下,叹道:“也罢。我这把珍藏的宝物拿出来,送往青州,劝一劝曹嶷。” “大王英明。”张宾赞许道。 “该如何与曹嶷分说?”石勒问道。 “邵勋已得豫兖,若不能速下河北,早晚必攻青州。”张宾说道。 石勒以拳击掌,赞道:“说实话最容易劝动人。曹嶷心中想必也有此担忧,若多几个人在他耳边念叨,大事成也。” 说罢,回忆了下曹嶷身边几个重要的僚佐、大将,心中有数了。 其实,此番曹嶷也算给面子的了。 孔豚、赵鹿自济北渡河,曹嶷派兵接应了。虽然其后拒绝了一同攻打兖州的提议,但也出了部分粮草军资,接济孔、赵二将,场面功夫还是做到了。 从这便可以看出,曹嶷其实是有点担心邵勋拿他开刀的,这就是机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破坏 章古推开了窗户,凝眸向远方望去。 初升的太阳隐进了薄薄的云层之中,天地相接处正在涌出乌云。 他啐骂了一声,立刻披挂整齐,下了阁楼,着部曲牵来马匹。 片刻之后,三防府兵奔出了借住的这个坞堡,冲进了广阔的天地之中。 匈奴骑兵已经过河,人数众多,气势汹汹。 章古左右看了看,带人冲到了一片小树林旁。 林子不大,但已经足以遮护一个方向了。 背后是小河,虽然不宽,但也能阻止骑兵肆意冲锋。 面前则是一片巨大的坟地,坟头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部曲都留在坞堡,府兵们自己从马背上取下各色器械,粗粗布了阵势。 刀盾手居外,长枪手、步槊手紧随其后,其余人手持单兵弩、步弓、长剑、长柄斧、钩镰枪、环首刀等各色杂七杂八的武器,作将战状——真的,没见过府兵,就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兵器。 来袭的匈奴兵不下两千,领头的看样子是个愣头青,居然想一股脑儿吃下这股府兵。 是啊,他们只有不到九百人,虽然有马,但看样子并不擅长骑战。怎么说呢,有点像前汉时的骑兵,骑马深入草原后,遇到——呃,匈奴,居然“下马地斗”,而不是骑马冲锋。 电光火石间,匈奴将领趁着府兵们还在调整阵型,直接下令冲杀过去。 队伍里立刻分出了数百骑。 最前面的百人高鼻深目,身披铁铠、皮甲,手持长枪大戟,直冲而上。 后面四五百骑稍稍放慢了速度,向两边兜去。 坟包中射出了密密麻麻的弩矢,杀得冲在最前面的匈奴骑兵人仰马翻。没被射中的人吓了一跳,立刻放慢马速,各自散开,阵型一下子变得松散起来。 步弓也加入了射击。 府兵们豪勇无比,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拈弓搭箭。 强劲的箭矢破空而至,专挑着马射,让敌骑一個个滚落在地,惨不忍睹。 最后仅有不到一半人冲到了近前。 “杀!”坟包阻碍了战马的冲锋,只有稀稀拉拉十余骑顺着坟包间的空档冲了进去,但很快就被钩镰枪勾住马腿。 马儿驱驰不得,痛苦地嘶鸣着。 有府兵手持上粗下细的木棓,奋力一砸,正在控制战马的敌骑滚落马下。还没等他起身呢,数柄白刃加身,顿时血流如注。 “唏律律!”一匹马轰然倒地。 敌骑身手矫捷,半空中跳到了一旁的坟包上,随手抽出佩刀,刚要冲杀下去,却被数杆长枪刺中。 府兵们残忍地将他架起,血顺着双腿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坟头。 秋风乍起,新坟上的魂幡呼啦啦作响,好似极为满意这新鲜的血食。 一名接一名骑兵被斩落马下,总计十九名冲入坟地的匈奴人无一幸存。就连紧急勒马停下的匈奴人,也被弩矢、弓箭持续杀伤着,又是二三十人惨叫落地。 数十名府兵跃出坟地,手持长枪重斧,以精湛的步战技艺,轻易杀死了摔得七荤八素的匈奴骑兵。 远处的匈奴骑兵大队士气为之一夺。 这不是可以轻松冲散的步兵,有点麻烦。 其实,这会绝大多数的农兵压根扛不住骑兵的威势,还没冲到近前呢,自己阵脚就乱了。幽州王浚的部队就是如此,即便他们与骑兵接触得比较多,但还是不行,纵骑围射个几圈,往往自己就崩了,压根想不起来他们的步弓威力比骑弓强。 匈奴人在幽州肆意欺辱王浚,所向无敌,结果来到高平,当场就给打了一记闷棍。 对面这不到九百步兵,人人有甲,大部分人有弩或弓,器械精良,武艺远超一般农兵。 最关键的是,经验也足够丰富:挑了一个好战场啊。 河流、树林的存在让骑兵没法绕后迂回,坟包更是阻止了近战骑兵怼脸冲锋,到了最后,只有骑射手们迂回到左侧,远远地射出一蓬箭矢,制造了少许伤亡。 但他们很快被强劲的步弓和弩矢给驱逐到了远处,留下一地尸体。 好像亏了啊! 带队的将领安抚着胯下的战马,脸色阴晴不定。 坟地之中,府兵们士气昂扬,有人用长枪举着人头,跳到了坟包上,大声嘲笑。 匈奴这边一阵骚动。 将领沉吟许久,正要下令撤退,却听身后一阵战鼓声。 他拨转马首,回身望去。 不远处的坞堡上,鼓声隆隆。片刻之后,堡门大开,千余步卒挎盾持枪冲了出来,在堡墙外列阵。 匈奴将领冷哼一声,下令撤退。 ****** 章古在任城打得不错,但同为部曲督的余安却在瑕丘无计可施。 他手下一千二百府兵,满打满算不到百副铁铠,皮甲也只有四百余领,还是府兵们在攒了一年钱后,自己找人制作的。 最关键的是,他们只有数十匹马骡,同样是府兵自己花钱置办的。 机动力不行,装备一般,虽然士气高昂,却只能协助戍守县城——瑕丘县的府兵家属都撤进了县城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于是乎,当赵鹿带着三千骑绕城一圈,发现难以轻取,呼啸离去之时,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匈奴骑兵冲进了广阔的乡间,四处寻找可以收割的粮食。 下午申时,赵鹿在一处坞堡外停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世上有些贱皮子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庾敳下令抢收黍豆,有人执行了,有人拖拖拉拉,执行得比较慢,还有人压根就没理会,舍不得损失半点粮食。 或许,这才是基层执行力的常态。 三千骑在旷野中驻马。 一部分人远远散开警戒。 一部分人将马匹收拢,寻找草地牧马。 一部分人仍然维持着战斗状态,随时应付突发事件。 剩下的人则散入田间,抢收豆子。 他们没有镰刀,但没关系,马刀也能凑合着用。 豆子被一茬茬割倒,堆放在空地上。 赵鹿下马查看了下,面露喜色。 豆子可是好东西,人能吃,马也能吃,还很顶饿。 并州其实也种这玩意,匈奴人并不陌生,你看—— 牧民们熟练地用草扎住黄豆根部,一捆捆倒立着堆在田野中。稍稍晾晒个几日,然后用力一甩,豆子就出来了。 唔,不知道坞堡内的人急不急。或许还可以骗他们出来…… 想到这里,赵鹿四处张望着,寻找可以埋伏的地方。 赵鹿所部在高平东北部活动,孔豚则滞留在东平,速度较慢。 究其原因,主要是他们带着大队夫子役徒,赶着大车小车。 役徒一部分是曹嶷提供的。 这厮大概有点异心了,只提供了三四千人,剩下的则是在济北和东平抓的晋人,一共三千出头。 他们一路搜寻,试图因粮于敌。 但东平与高平不同,地处前线,今岁就种了一季粟,八月中旬就收得差不多了,野外没抢到多少粮食。 这个事实让孔豚愤怒不已,同时也感到心惊。 这些坞堡庄园怎么越来越难搞了,一个个不提供粮食,口气还很强硬。 防御薄弱的土围子极少,偶尔遇到几个,攻破后也没捞到多少油水。 “来人,去捡拾柴草,堆积到那片林子里。”孔豚大手一挥,直接下令道。 军士们领命而去,及至傍晚,整整数百亩桑林内已经堆满了干枯的薪柴。 火一堆堆点燃,“噼啪”之声此起彼伏。 夜色初降之时,火势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还有一部分人拿着斧子,去到果园内,将果树一棵棵砍倒。 孔豚看着坞堡围墙上来回走动的人影,哈哈大笑,心中畅快多了。 下次遇到死硬的坞堡,就得这么干!不给粮,老子就烧掉你们的桑林,将水井堵住,房屋也通通毁掉,看你屈服不屈服。 坞堡之上,人人面露激愤之色,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方才他们看得很清楚,匈奴骑兵分作数部,埋伏于各处,此时出堡,完全就是送人头。 “烧都烧了,嗟叹何益?”坞堡帅看了看众人,说道:“没有桑林,明年就种麻子,总会有衣服穿。没有果园,不过就少吃点果子,少酿点酒罢了,死不了人!” 众人听了稍稍宽心,但还是很愤怒。 有人忍不住说道:“陈公三不五时地索取钱粮,我们给了。索要布帛、役畜,我们也给了。闹到现在,却是这样一个结果,还不如投匈奴。” 又有人附和道:“高平之战后,河南本已太平,匈奴人都不太敢来了,结果非要攻伐河北。现在好了,人家被逼无奈,寇入河南诸郡,让我等损失这么大,陈公还有脸来要钱?” “是啊,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非要打来打去,等你统一天下,还剩几个人?” “不去打河北,就没这么多事!借石勒两个胆子,他也不会来河南劫掠。” “英雄志在天下,又有谁来可怜苍生?” “住口!”坞堡帅叱喝一声,止住了众人的话。 扫视一圈后,他叹了口气,道:“世道如此,陈公吃人,匈奴也吃人。但我等家业皆在此地,匈奴又没本事久据河南,投匈奴之事,休要再提,免得祸从口出。” 众人听了,面现悲哀。 是啊,匈奴骑兵是厉害,但他们又没能力占据河南,只能搞搞破坏,便是想投降都不行。 “事到如今,没什么可多说的。”坞堡帅又道:“谨守门户、延续家业要紧。匈奴、军头、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好好活着,等邵勋、石勒之辈打够了,打不动了,或者打出胜负了,我们就能喘口气了。”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火光漫天,胡骑遍地。 或许,这就是张宾所说的相持,看谁先忍不住。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二章 坚持 匈奴人在烧东西,郗鉴也在烧,只不过他烧的是粮食。 匈奴人烧东西的时候,坞堡帅们屁都不敢放,但郗鉴烧东西时,他们就勃然大怒。 “你家堡寨立于平旷之地,计有千余家,耕作良田四百顷。”郗鉴冷哼一声,拿马鞭一指,说道:“亩收一斛七八斗,便是七万斛粮食。匈奴万骑,纵使一人二三匹马,尽吃黍豆,一个月也就二十万斛,再放下牧、割点草,只要十余万斛,你家地里的粮食,就够他们嚼裹半个月,这不是资敌是什么?” 坞堡帅无言以对。 庾府君已经明说了,哪怕粮食没有成熟,也要提前割掉,不能留下来资敌,但不是每个人都舍得这样做的,这位坞堡帅就有侥幸心理。 “等着挨收拾吧。”郗鉴说完,冷哼一声,带队走了。 “郗道徽!”坞堡帅不服,大声道:“你也是高平人,就忍心看着粮食被烧,桑梓罹难?” “正因我是高平人,才要你们烧掉粮食。贼无粮必退,有粮则四处劫掠,长痛还是短痛,这個道理弄不清楚,你不配活在乱世。”郗鉴不再多言,带着数百骑兵呼啸离去。 十七日,大军北上抵达巨野县境内。 最后一段路,为了维持马力,他们是牵马步行的,毕竟一人只有一匹马,外加少许驴骡代步,机动力比不得匈奴人。 当郗鉴登上一座土窑,瞭望大地时,北方的场景悉数映入眼帘。 千余匈奴骑兵突入田野之中,箭矢四处飞舞。 正在收割杂粮的百姓哭喊连天,奔逃不休。 不远处的坞堡之上,钟声连响,所有人都爬上了城头,急得不行。 未几,坞堡正门洞开,数百人手持长枪、步弓,站在堡门外数十步,大声呼喊着,接应溃散的堡丁。 乱世之中,能帮你的、在意伱的、愿意为了你拼命的,永远只有亲人、乡党。 堡丁们扔了镰刀,弃了刚收获的粮食,连驴车、牛车也不要了,慌慌张张,冲向堡门。 匈奴纵骑围射,一边肆意收割着人命,一边故意让开个口子,让剩余的堡丁能跑回去。 堡丁们见状,如蒙大赦,纷纷朝着堡门方向涌去。 出堡的兵丁大声呼喊着,让他们从两侧绕过去进城,不要冲乱军阵。 匈奴骑兵如影随形,加快马速,准备趁着混乱的那一刻,直冲而上,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沾。 “督军,动手吧。”小土窑之上,有人急道。 “再不动手来不及了。”又有人说道。 他们都是本乡本土之人,看到匈奴骑兵肆虐,兔死狐悲之感尤盛,故纷纷请战。 “再等等。”郗鉴摆了摆手,说道。 众人唉声叹气,心中愤懑无以复加。 诚然,他们知道现在还不是最佳攻击时机,但再拖下去,那边的坞堡就要死更多人,如何忍心,这可都是乡人啊。 同时也对郗鉴腹诽不已,这人可真是冷血,仿佛无论什么场面都无法动摇他的心志。在他眼中,只有合适与不合适,没有其他情感。 远处的匈奴人已经冲得很近了,并且向两侧绕去,连连射箭。 夹射,此乃草原自古以来的标准战术,即遇到敌方步骑时,不正面硬冲,而是分往两侧,拈弓搭箭,夹击射箭,袭扰敌方防御较弱的侧翼。 甚至于,经常绕到后方,三面围射。 能应付得来这种围射场面的,一般都是训练充分的步兵,因为你要快速调整阵型,分派兵力,还不能慌乱,能顶着一定的伤亡做成这些事情,这不是农兵能办到的,必须是常年操练的职业募兵。 出门的堡丁有点慌乱了。 身边不断有人惨叫倒下,骑兵的威势看起来又非常吓人,以至于他们两股战战,下意识想要逃跑。 匈奴人不慌不忙,兜完一圈后,又来第二回,誓要将堡丁们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也磨掉,再缀着他们溃退的脚步,冲进坞堡内。 “冲!”郗鉴下了土窑,翻身上马。 数百骑兵亦上马,稍稍调整队形,分派次序之后,轰然前出。 他们涉水趟过浅浅的溪流,来到了对岸的旷野之中,然后慢慢提速。 在外围警戒的匈奴游骑大惊失色。 他们大意了,怎么也没想到溪流对岸藏着一股晋军骑兵,而且这条溪流竟然有好些个水浅涉渡之处,让敌人轻而易举地冲了过来——这事其实也正常,人家是本地人,当然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打的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 五百多骑兵在冲锋过程中渐渐靠拢,如同一柄尖刀,轻易刺破了匆忙阻截过来的匈奴游骑,继续向前。 坞堡门外的丁壮已经在向里面溃退了,匈奴人哈哈大笑,收了骑弓,拔出各色短兵,跟在后面大肆砍杀。 郗鉴持弓射死一人,速度丝毫不减。 从金乡带过来的二十七骑紧随其后,满目狰狞。 再后面,还有来自各个家族、坞堡的骑卒,林林总总近五百人,手持各色器械,呼喝连连。 五百骑直接插进了匈奴骑兵的侧后,只一瞬间就制造了可怖的伤亡,并将敌军截成两段。 坞堡帅站在墙头,见状喜极而泣。 数百骑兵突袭而至,拦腰撞入匈奴骑兵丛中,奔出百余步后,缓缓减速,兜马回转,然后再提速,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好,好啊!有救了! 匈奴人被冲懵了,一部分人眼疾手快,迅速退往远处,一部分人则还处于混乱之中,他们毫无疑问遭到了第二波冲锋,再度被杀得七零八落。 整个战场局势瞬间逆转。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匈奴人也是果决,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窜向远处的旷野之中。 散在各处的败兵争相奔逃,向最近的临时营地撤退。 郗鉴带人追蹑而上。 双方一追一逃,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坞堡帅如释重负地跪坐在墙头,冷汗涔涔。 差一点点,就让匈奴人突入堡内了,届时粮食可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粮食?对,粮食! 坞堡帅匆忙起身,一咬牙,让人烧掉田里未及收割的杂粮,绝不能资敌。 ****** 许昌幕府长史裴康匆匆来到了考城。 兖州幕府左长史潘滔、左司马裴邵、两位军谘祭酒卞敦、闾丘冲、督护糜直、从事中郎王等出城相迎。 几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了东海王府,商议对策。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此番匈奴入寇,诸般对策就不带着东海王玩了,他们几个高层碰下头,做出决定,那就是整个镇军将军府的决议,反正现在大印都由裴妃掌管着,完全可以绕过东海王,发号施令。 裴妃只开头说了点客套话,然后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议论。 “匈奴自济北渡河,时而合兵一路,时而分兵数路,时而再聚合在一起,经东平入高平,先锋一部已突入济阴。”潘滔简略地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补充道:“据查探,匈奴兵力当在一万到两万之间,以骑军为主。” “哦?斥候还能查探?”裴康有些惊讶。 他可记得,前几次匈奴入寇,骑兵铺天盖地,四处捕杀斥候、游骑,让河南上下几乎成了睁眼瞎。 “非斥候也,而是各坞堡遣人上报。”潘滔说道。 裴康扬了扬眉毛,道:“这可比高平之战那会好多了。” 这就是战争红利。 上一次,坞堡帅们可未必愿意掺和邵勋与匈奴的战争,谁来送点钱粮就是了,主打一个“严守中立”。但这一次,通风报信的人多了起来,沿途补给也更加方便。 “可有坞堡庄园资敌?”裴康又问道。 潘滔看了下糜直,糜直立刻说道:“暂未听闻。” “匈奴补给从何而来?” “野地里收割粮食。” 裴康闻言有些恼怒,道:“兖州诸郡难道没有坚壁清野?” “自然下令了,奈何……”潘滔摇了摇头,叹息道。 裴康也有些无奈。 许昌幕府也下令坚壁清野了,但近在咫尺的颍川郡,就有不少人阳奉阴违。 这倒不是他们藐视幕府权威,实在是因为坚壁清野这种事,代价非常大,有些人不愿意罢了。 他来的路上,特地绕行了下陈郡,发现当地就做了坚壁清野,田野里光秃秃的,执行较为坚决。 从陈郡北上,入陈留境内时,发现田中尚未收割的粮食相当不少,但也有一些地方提前收获完毕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陈公到底能在哪些地方推行自己的意志,哪些地方不行,哪些地方又半推半就。 “不谈这个了。”裴康恼怒地拍了拍案几,说道:“我来此地,只有几件事。其一,兖州军以步卒为主,万勿轻动,各守防区即可。其二,银枪左营提前结束休整,眼下已至颍川,正往陈郡、梁国进发,他们不会来兖州;其三,我知你等召集了世家骑卒,但不要分散使用,集中起来,屯于各要点,四处打探消息,一旦侦知匈奴所在,就制定出击计划。” “不要害怕打不过,敢战才是根本。只要战了,匈奴人就会感到压力,就会绕路,就会躲开你们。如果能给他们几下狠的,匈奴人自己就怕了。” “其四,尽可能派遣使者前往诸郡,安抚人心,不得令其投向匈奴,或暗中花钱买平安。若有冥顽不灵者,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总之稳住他们。” 说完,裴康看了眼女儿。 裴妃看向潘滔等人。 潘滔咳嗽了下,道:“裴公所言乃正理。兖豫一体,自当同进同退。” “裴长史所述乃金玉良言,自当从命。”裴邵说道。 “裴公,我闻淮颍子弟多有擅骑战者,为何不征发他们?”王问道。 “他们要屯驻颍川、陈郡、南顿、新蔡、汝南等地。”裴康说道:“陈公苦心孤诣建立的基业,皆在此间了,不可轻动。另者他们与陆续召集起来的屯田军,分驻各处,还得防备别人,毕竟银枪左营已经离开襄城。” 王懂了,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诸君还有何话?”裴妃扫视一圈,轻声问道。 “请太妃下令。”众人纷纷说道。 裴妃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哀容,道:“匈奴残暴,所过之处,闾邑尽成废墟,良田皆成荒地。而今力有不逮,只能费尽心机,先将贼骑圈在东边。陈公之根基,在于陈郡,在于南顿,在于新蔡,在于汝南,在于颍、襄,这些地方保住,就还有一战之力。陈留、济阴、济阳、濮阳等郡,务必坚壁清野,尔等派人巡视,若有不从者,以叛逆论处。” “兖东诸郡国,还需善加安抚。妾乃妇人,帮不上大忙,今只能传书诸族,请其看在我孤儿寡母的份上,多加担待。” “幕府及郡县之中,若有合适职位,可优先录用兖东子弟。” “战事结束之后,我会请求陈公,拨发粮帛,赈济兖东诸郡,聊作抚慰。” “就这些了,诸君好生办事。”裴妃看着众人,眼圈微红,道:“陈公也是为了一劳永逸,这些道理想必诸君是明白的。有些人遭受了劫掠,或有怨言,此乃人之常情,勿要过多责怪。使者至诸郡时,一定要说清楚了,异日攻占河北,自有无尽好处,眼下先坚持。只要我不乱,贼必乱。” “遵命。”众人心悦诚服,齐声应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夜 皎洁的圆月,被拖进了密密云层的深处,大地变得一片黑暗。 河风吹来,夹杂着水腥气,似乎又夹杂着一点雨意。 枋头内外一片寂静,整个大营似乎已经完全沉睡了。 中军大帐之内,已经快子时了,邵勋仍在与从河南赶来的幕府官员商谈。 “义从军主力调回河南,尔等要密切配合。诸坞堡非常关键,提供粮秣、安置伤员、通风报信都需要他们。”邵勋说道:“或许抓不住匈奴主力,但只要打疼一两支部队,他们自己收敛了。” 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日,匈奴入寇河南差不多两旬了,从济北渡河以来,重点肆虐了济北、高平、东平三郡国,目前刚把重点转移到了济阴,并派出两支小规模的偏师进入濮阳、梁国境内,可能是扰乱视线,也可能是进一步试探河南各地的情况,围剿当地仅存不多的骑兵武装。 邵勋下令义从军主力回撤,其实是做了一番取舍的。 他的骑兵部队,目前有五百余骑留在河阳北城,剩下的都带来了枋头。 按照满昱刚刚接到的命令,率两千骑南返,那么留在枋头的就没多少人了,差不多八百余骑的样子。 这已经是最低限度,再少就不合适了。 同时也意味着他放弃了反攻的打算。没有大规模的骑兵,即便石勒败了,他也没法追击,因为你不可能顶着石勒的骑兵集团放心追击。 取舍取舍,无非就是舍弃哪一方面,加强另一方面罢了。 “明公,有些郡县人心浮动,似不太稳,幕府已派人抚慰。但还有些郡县按兵不动,要不要派人催一催?”参军庾亮说道。 “哪些郡县?”邵勋目光一凝,问道。 “泰山、鲁国二郡处于匈奴侧背,然闭门自保,并无一兵一卒派出。”庾亮说道。 邵勋看着庾亮。 庾亮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元规。我闻汝南有民变,你可知晓?”邵勋突然问道。 “什么?”庾亮一惊,离开许昌时还没这事呢,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刚刚收到军报,有扶风人张小二不满被征发上河,聚众起事,攻占阳安县,杀令长。葛陂又有平阳人李麻子起事,毁堤坝,杀官吏,东窜汝阴,攻克鮦阳。”邵勋面无表情地看着庾亮,说道:“你要不要听听他们打出的旗号?” “这……”庾亮脸色一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心思多放在正事上,莫要想些有的没的。”邵勋说道。 “是。”庾亮艰难地应道,神色间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巡视河湖陂池时那些地方官们劝谏的话,心下有些后悔,看来确实操之过急了。 但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民变怎么平定,而是会不会在陈公那里留下难以挽回的恶劣印象。焦急之下,神思不属,恨不得现在就飞回汝南,将那些乱民一个个全部杀光。 教训了下庾亮后,邵勋又看向从事中郎柳安之,道:“陈郡五县丁壮,农闲时操练有年,有些人还打过遮马堤之战,尽付于君了。小村落可弃之不理,人员集中起来,至少每五個营聚集在一起,防备敌军突袭而至。记住,银枪军已经转道南下,平定民变,他们一时半会去不了陈郡,不可掉以轻心。” “遵命。”柳安之大声应道。 他有理由激动。 即便一家出一丁,也是好几万人。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统率数万大军? 好吧,他这个几万大军太虚了,因为都是原地驻守,不会大规模集结,但依然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意味着他在幕府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里,偷瞄了一下庾亮。 如果汝南没有民变,陈公或许会让庾亮来领兵吧?毕竟他是参军。 柳安之暗暗稳住心神,继续正襟危坐,认真听着。 “下面再说说粮草输送之事……”邵勋说道。 这个时候,中军大营外,急骤的马蹄声敲碎了深夜的静寂。 一匹战马停在营外,咴咴地长鸣了一阵。交涉一番后,守军放下梯子,将其引入营内。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落到了中军大帐外。 如同门神一般的刘灵入内通禀一番,随后便将其带了进去。 “本来没打算修枋头南城,现在却觉得是个好机会。粮草之事,尽力筹措。若充足,则两城皆建,若不充足——”邵勋的声音停了下来。 只见他温和地看向使者,道:“你叫汤信对吧?有个弟弟在牙门军。” “陈公竟然记得我……”信使惊喜道。 “说吧,何事?”邵勋笑了笑,问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禀明公,石勒遣军夜袭前军营垒,攻势甚急。郝将军请调银枪军增援。”信使说道。 “这就顶不住了?”邵勋不悦道:“莫不是玩忽职守,麻痹大意,让人摸到近前而不自知?” 信使无言以对。 “走,上高台看看。”邵勋一挥大手,出了营帐,带着众人登上中营高台。 前军营垒内外,火光熊熊,杀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依稀之中,营墙上不断有人落下,攻方有,守方亦有,看样子厮杀得十分激烈。 邵勋打老了仗,一看就知道郝昌是被人夜袭摸到了身边。 古来征战,这种事很常见,因为你很难长时间保持紧张的状态。 “给金正传令,出动四幢兵增援。”邵勋下令道。 传令兵很快离去。 邵勋命令下得轻松,柳安之等人看得也不着急。 前军营垒厮杀虽然很惨烈,但一时半会还不会被攻破。郝昌这人,虽然跟了陈公这么久,但还是喜欢大惊小怪。 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事啊。 又少一个竞争对手,甚好。 中军大营之内,金正不顾将校们劝阻,亲自披挂整齐。走到器械架旁时,随手捞起一把兵器,出了营门——呃,略微有些装逼,但银枪军士卒基本都会使用数种兵器,作为高级军官的金正,常年习练武艺,确实什么武器都能耍一耍。 营门之前,金正拿着雪亮的钢刀。 等待部队整队的间隙,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手里的刀,左手轻抚刀背,从刀柄一直捋到刀尖,然后手腕一翻,又顺着刀面捋回刀柄。 做完这一切,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道:“出发!” “杀!”两千多人齐声大吼,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 高台之上,众人继续聊着。 “此番夜袭之兵,应是石勒从魏、赵、广平、阳平、巨鹿、清河等郡召来的兵士。”邵勋指着红了半边天的北方,说道:“今年其又拿下中山、常山、高阳等郡,收拢降兵、流民,分发田地,所作所为,颇让人不安。” “河北名山大泽甚多,其又广募杂胡,教其耕牧之术。乞活军几乎全数战败投降,为其所用。这一年,石勒可谓大丰收。若没那么渡河北击这一下,幽州覆灭只在顷刻间。王浚此人,怕是撑不了半年。” 王浚为什么要败?不仅仅是因为幽州实力弱,更重要的是王浚周围全是敌人,没有一个愿意帮他的。 先前和拓跋鲜卑闹翻,大战一场,失败。 然后与乌桓闹翻,女婿苏恕延投降刘汉,抄掠幽州。 接着继续和刘琨干。 先是刘琨遣族人刘希秘密潜回中山,招募兵众。王浚知道后大怒,直接把正与石勒厮杀的部队从前线调回,攻打刘希,将其杀死。 干挺刘希后,石勒已经高歌猛进,连连攻占中山、常山的郡县。王浚大惧,准备回师对付石勒,又怕打不过,于是召曾经闹翻过的段部鲜卑助战。 但段部鲜卑的人害怕被王浚坑害,不应召。 王浚大怒,居然重金贿赂拓跋鲜卑,让他们帮忙教训自己的女婿,攻打段部鲜卑。 拓跋猗卢贪恋财货,居然不计前嫌,派儿子拓跋日律领兵攻打段部,为其击败。 这一下,段部鲜卑是彻底不可能再帮王浚了。 王浚在幽州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 其实想想挺奇葩的,这厮居然与周围所有人都闹翻了,行事之混乱,让人非常难绷。 邵勋一度有些怀疑,王浚这种烂泥,他到底扶不扶得起来。 即便一时扶起来,这厮估计又要乱来,最后活活把自己作死。 “明公,石勒是真打算一直耗下去了?”庾亮看了半天,发现在援军赶到之后,敌军的攻势骤然一滞,先是僵持片刻,然后慢慢被往外推,但他们似乎没放弃,又一批援军赶至,试图挽回败局。 “元规,打了这么久,你还没看出来么?”邵勋说道:“石勒这次是来真的,老底子都拿出来了,不计伤亡,拼得很凶。又有骑军突入河南,四处烧杀抢掠,就连洛阳附近,都有贼将领着三千骑在转悠。这个时候,我若顶住了,石勒便无计可施,若不想把老底子都拼光,只能撤退。我若顶不住,在贼骑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却也不是那么好撤的。一不小心,就是大败之局。” 庾亮听了,心中有些惭愧。 关键时刻,他居然还在添乱,唉。 “回去尽心做事,河南大局,还靠伱等为我撑住呢。”邵勋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好看的,今夜之战,大局已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城成 金正在天明后方才回来,不出意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疤。 不过似乎没什么大碍,此刻的他正提着一个人头,与军校们谈笑风生。 人头面目狰狞,似乎还带着几分恐惧,可见被斩下头颅时,心中有多么恐惧。 “石勒老营不过如此,比乞活军强,却也强不到哪去。” “其实还可以了,攻营失败之后,为我衔尾追杀,还能抵挡片刻,至少在北地算是马马虎虎。” “又要种地,还要打仗,能有多厉害?下次阵列而战,一股击破之。” 金正笑呵呵地听着他们的话。 亲兵上前为他解下衣甲,正要裹伤之时,被金正推开了。 “些许小伤,都结疤了,慌个什么劲?好似我要死了一般。”金正就这样穿着染血的深衣,大摇大摆地走过。 所过之处,屯田军的士卒们尽皆惊叹。 金将军真神人也,如此勇猛,怕是太白帐下第一将了吧?应该也是太白最得意的门生。 有些军校平日里看不惯金正的盛气凌人,但在此刻,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若论勇猛,河南没几个人可与金正媲美。 庾亮、柳安之等人正要出营回河南,见得金正之时,立刻上前打招呼。 柳安之只稍稍寒暄一番,便自离开了。 庾亮本也打算离开,想了想后,生生止住了,笑道:“金督挥戈奋勇,所向披靡,我在营中闻之,亦为之神往。今后若有暇——” “庾参军,汝南民变之事,赶紧回去处置吧,别愣着了。”金正说完,提着人头走了。 庾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难得拉下脸接触一個武夫,却不想人家眼里根本没有你。 再看看雪白的长袍上沾染的几滴血迹,脸色更差,暗道金正如此跋扈,将来妹妹诞下世子后,不知可能驾驭…… 晦气!庾亮一甩袍袖,走了。 金正将人头扔到一旁的马车上,对文吏说道:“石勒帐下小督刘宝,无名之辈,随便记一下吧,算不算功都无所谓。” “既是石勒军中将校,自可记功。”文吏捡起头颅,小心放好,然后说道。 金正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这个文吏出身梁县武学,梁国四期的,不擅军略,于是到军中当了文书。 这样好,这样很好。 以后全天下的军队,都该由他们武学生掌管,免得被野心家利用,发动叛乱。 临离开之前,金正问了句:“邵师呢?” 听到“邵师”二字,文吏顿感亲切,于是回道:“邵师去枋头北城了。” “哦?北城修好了?”金正有些惊讶,问道。 “衙署修好了,邵师打算搬进去。”文吏回道。 “嗯,是应该搬进去。”金正点了点头,道:“北城再花些时间收尾,把守具添置完毕,差不多就完备了。” 只不过——金正下意识看向北方,石勒不会狗急跳墙吧? 枋头北城就差最后一点城防设施了,最迟十月中下旬就能彻底完工。 乖乖,修了七八十天,这城修得真够久的。 ****** 邵勋此刻正绕着枋头北城转悠。 这座军事要塞性质的城池,完全是按照他的要求修建的。 城外有一道环城壕沟,曰“城隍”,引淇水入内,架吊桥与城内相通。 城隍是需要定期疏浚的,这算是守城非常重要的城防设施了。 城隍之后是羊马墙,仅及肩膀高,距城墙三十步。 顾名思义,羊马墙与城墙之间是用来存放牲畜的,免得污染城内的生活区域。 羊马墙与城隍配合,可以收割大量人命,这在过往的战争中已多次证明。 再往后就是城墙了。 枋头北城只开两门,即南北二门。 城门外筑有瓮城,作两重门。 城之外还设弩台,安置大型弩机——此时尚未安装,需要洛阳朝廷赶制,邵勋手下的工匠还不具备这种技术能力。 弩台距城约七十步,恰好在步弓的抛射范围内。 城墙之上有女墙、马面,刚刚修建完毕。 简而言之,枋头北城有四重防御设施,即:弩台、城隍、羊马墙、城墙。 转完一圈后,邵勋都觉得寒意滋生。 正常的城市,或为了居住舒适,或为了便利商业,甚至还有在城墙外面开垦荒地的,总之不会修成这个样子。 枋头北城不是一座宜居的城市,但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军城,专为战争而生。 “我若来攻此城,怕是也只能铩羽而归。”邵勋赞叹道。 许昌世兵剩下的三千人此时正在进驻枋头北城。 在军官的口令声中,各一幢五百人驻扎于城门内外——城门内的营房尚未完工。 两千人默默开进羊马墙之后,一面各五百。 自己修建临时棚屋,武器分门别类放好,谁谁防守哪一块,也各有分派。 最后又挑出二十人,分别进入修建于北城墙外的弩台中。 他们打开了台底的大门,通过绳索攀爬到顶部。虽然尚未有弩机,但却是一个极好的瞭望敌情的场所。 邵勋又带着亲兵进了城内。 北城就一条南北向的大街。 大街两侧空空荡荡,没有几间房屋,但粮库已然修建完毕。丁壮们正用马车往里面输送着粮食,一一存放起来。 粮库之外还有武库、大仓,紧邻粮库,皆未完工。 这三个加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仓城,整体位于城市西南角。 街道尽头靠近南城的地方就是镇将府邸了,同时也是办公场所。 衙署已经完工,台阶拾级而上,则是一道厚实的木门,与门楼联在一起,看着便威武不凡。 镇将衙署有围墙,乃砖瓦砌成,四个角上还各有一楼,可居高临下射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实,这个镇将府邸本身就是一个坞堡,只不过整体融入了城市布局之中罢了。 若真有外敌攻破城墙,守将还可凭借府邸做最后的抵挡——当然,仗打到这个份上,再守下去基本没有意义了,纯粹是临死前多拉几个垫背的罢了。 邵勋站在府邸门前的石阶上,静静看着这座城市。 街道上车马、人员往来不休,一车车的物资被拉进来,然后由工匠指导,丁壮干活,变成城内的仓库、军营、监狱、工坊、衙门等设施。 这样一座军城,够了! 将来世道太平了,或许可以将城外的弩台拆毁、城隍填平,向外扩展一圈,修筑外城。 但现在没必要,这座城市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存在几个百姓的。 ****** 自九月二十五日夜袭失败后,匈奴人偃旗息鼓了几天。 九月最后一天,匈奴人又攻了一次,依然没能拿下晋军大营,反倒损兵折将,败退而回。 入夜之后,石勒在营内徘徊不休,有些烦闷。 张宾默默看了一眼。 如果说八月刚来的时候,大胡还气定神闲的话,到九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有点急躁了。 乞活军前后损失四千余人,目前已放散归家——这一路,纯属被打残了。 诸坞堡丁壮也打了好几仗,比乞活军还不堪,虽人多势众,总数不下两万,但前后攻了十余次,每次皆溃。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尝试强攻晋军营墙,死伤千人仍在酣战。 但打到后面,对伤亡的忍受能力一次比一次低。 最后一次,甚至直接被晋军弓弩射散,只死了百余人就跑了。 一次次溃散,一次次收容,一次次强逼上阵,最终死伤五千余人,短时间内无力再战,目前退到后方,充当辅兵。 九月陆陆续续调来了大批老营,至今已出动两次,声势浩大。 五天前夜中,将军刘宝战死,为晋军击杀两千余人。 今日一战,再死千余。 伤亡触目惊心,而战线无有寸进。 最大的阻碍,大概就是邵贼的银枪军了。 许昌世兵、屯田军不过尔尔,与他们的部队实力仿佛,都被击溃过不止一次,死伤也非常惨重。但每每关键时刻,银枪军冲上来力挽狂澜,衔尾追杀,将他们接近成功的攻势彻底粉碎。 现在怎么办呢? 张宾思来想去,觉得这仗打得太憋屈了。 “平阳那边,要不要再派人去一趟?”帐中突然响起了石勒的声音。 张宾抬起头,看向大胡。 能问出这话,可知大胡心意矣。 “大王,赵固能率部前来,已是天子垂恩。再多,怕是就没有了。”张宾说道。 石勒一把揪住帐中的帷幕,片刻之后又轻轻放下。 成大事者,当宁心静气。 石勒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笑容,道:“也罢,赵固能来就不错了。以前看不起他,现在发现我和他同病相怜啊。” “孟孙。”石勒又道:“以往你为我解说兵法,提到‘致人而不致于人’,现在这仗,我是不是已经致于邵勋了?” “自枋头筑城以来,就已经致于其人了。”张宾叹息道:“兵法之中,又有‘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说法。大王擅骑兵,然顿兵于营垒之下,用不善战之步卒,攻邵勋骁勇之锐兵,此谓‘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有没有办法解得此套?”石勒问道。 看着大胡殷切的目光,张宾竟然有些不忍,片刻之后说道:“只能以拖待变。” 石勒其实也明白如今没有太好的办法。 攻不动邵勋的营垒,说啥都白费。 说白了,这就是步兵质量相差过大,拿不下人家,能怎么办? 人家苦练多年的银枪军,在大河南北声名远播,固守营垒之时,若真让你手下那些亦农亦兵的步卒击败,那才是笑话呢。 石勒其实明白这个道理,但惨重的伤亡之下,心气有些不顺,忍不住就想抱怨。 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战法,还是邵勋大举北上,深入河北腹地。 到了那个时候,他自调兵遣将,以坚城拒敌,然后派出大股骑兵,抄截其后路。 银枪军是有数的,不可能遮护住每条粮道。骑兵来去如风,总能挑中一些弱旅,将其击溃,时间长了,邵勋大军缺粮,只能败退。 届时骑兵衔尾追杀,将已是疲惫之师的银枪军死死咬住,反复袭扰,乃至彻底消灭。 这是最令他感到舒适的战法。 问题是怎么把邵勋引入这种局面呢?现在看来,好像很困难。反倒是他自己,被邵勋引入了不得不强攻设防完备的营垒的困境——这是人家最擅长的战法,也是最能发挥其步兵战力强这个特点的战法。 好像在兵法上输了啊。 “罢了,等河南的消息吧。”石勒勉强笑了笑,说道。 张宾默然。 帐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稍顷,游击将军王阳走了进来。 “何事?”石勒压住心中的负面情绪,温和地问道。 “晋军撤了。”王阳说道。 “嗯?”石勒先是一惊,继而狂喜,但他稳住了,面色平静地问道:“为何撤?” “大王不妨移步高台,一时半会我也看不太懂。” “好。”石勒不多废话,带着张宾上了高台。 夜色之中,火光熊熊。 曾经是晋军营垒的地方,尽皆被大火吞没,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而火光背后,一座坚固的城池若隐若现。 城头之上,似乎插有旌旗,隐隐还有鼓角之声。 张宾一下子明白了。 这哪是撤退啊,明明是进驻坚城了。 他下意识看向石勒,却见大胡似是看呆了,脸上的表情久久没有变化。 城,成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攻守之势 叮叮当当的房屋修建声中,邵勋登上了城头,看向北方。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今日已是十月初六。 遗弃的营地内依然一片焦黑,倾颓的土墙和烧焦的大木交相辉映,显现出了一种凌乱之美。 石勒没有派人抢占这个营地。 双方似乎都极有默契地将其作为缓冲区,各自罢手,远远对峙着。 这几天内,石勒拣选五百精卒,带着千余炮灰,潜越淇口,试图绕后攻击渡口,为何伦率部击退。 自此以后,战斗就停滞了,以至今日。 目前,石勒把骑兵布置在两侧,步军居于正中,日夜挖壕沟,筑土墙,看起来似乎要围困枋头北城。 但事实上围不住,只要黄河还在,船只就能源源不断运来物资、援兵,运走伤员。 石勒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挖掘壕沟,多半是为了自保,或者说更有安全感一点,他现在该担心邵勋主动进攻他了。 不过现在邵勋懒得理他。 枋头北城不直通黄河,离这还有七八里地——别看就几里,那也是可能被敌人利用的。 于是他准备修建码头、城池为一体的枋头南城,再疏浚淇口旧河道,让船只可以直接开到枋头南城,不用像现在这样大批物资卸在滩头上,然后马驮人扛,在松软的河畔泥地里艰难前行。 两城修建完毕后,可驻守两万余大军,囤积半年以上的作战物资,成为大河以北的支点。 邵勋在看石勒,石勒也在看邵勋。 到目前为止,虽然心知拿不下已经筑好的城池,但石勒还在等,等河南的消息。 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如果他的骑兵能在河南腹地烧杀抢掠成功,动摇邵贼军心的话,这仗就还有得打。 如果不行,虽然极其不愿意,那也只能撤了。 但撤完之后,后果如何呢? 石勒看向张宾以及刚从平阳回来的刁膺。 “未来之方略,二位可有良策?”石勒转过身来,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但观其眼角,黑眼圈比较浓重,显然最近都没怎么休息好。 “大王,邵勋必攻邺城,需得早做准备。”刁膺抢先说道。 石勒不置可否,只看向张宾。 张宾拱了拱手,道:“邵勋未必会直攻邺城。他可能会顺白沟东行、北上,至内黄、魏县一带。如此,则顿丘、阳平皆危。北上攻打邺城的话,百余里路,无舟楫之利,易被我骑军遮断粮道。” 石勒默默点了点头。 “大王,邺乃河北名城,邵勋忍受不住诱惑的——”刁膺又道。 石勒止住了他的话,直接问道:“平阳君臣如何?” “中山王得增援,众至四万余,连胜数仗。听闻这会正在招抚关中群豪。”刁膺答道。 石勒一听笑了。 打关中,最重要的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招抚地方士族、豪强、诸部酋豪。 若想开疆拓土,长安现在就可占了。但一座空城罢了,意义不大。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趁着打胜的有利时机,让关中群豪易帜,投到朝廷这边来。 就是不知道前去招抚的,到底是朝廷的人,还是刘曜的人了。 不过石勒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跨有雍并”之策的提出,是朝廷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战略转变,这意味着朝廷把巨量的资源投入到了黄河以西。 其实即便刁膺不说,石勒也知道一些内情,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平阳有传闻,河内王粲即将成为关中诸路大军的统帅,总督战事。 这个任命如果落实,意味深长。 天子会把精兵强将交给河内王,但绝不会交给中山王,毕竟亲疏有别。 说起来,这事也和邵勋有关啊。 他太能折腾了,生生逼得一个控弦二十万的大国为之转向,仅此一点,就足以自傲了吧。 但这事对河北可不太妙啊。 从今往后,即便天子愿意发兵支援河北,多半也只有偏师,而不是主力大军。 “送去的财货,都收了吗?”石勒又问道。 “收了,没有一人退回。”刁膺说道。 石勒嗯了一声。 收就好,哪怕不一定用心替他说话,总比拒之门外要强。 以后卖点惨,说几句软话,说不定还能骗一点朝廷大军过来增援。毕竟,天子也不想看到河北尽皆沦于邵勋之手吧? “孟孙……”石勒稍移几步,走到张宾身前,低声道:“若邵勋顺白沟北上,如何拒之。” 张宾沉默许久,道:“经营广平、巨鹿、赵郡、中山。背靠并州,为朝廷藩屏。” 石勒也沉默了许久,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到了最后,突然洒脱一笑,道:“想当年最惨时不过十八骑,而今拥步骑数万,已是赚了。征战一途,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哈哈,小事。” “大王英明。”这次张宾是真心实意称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拥有百折不挠的意志,是成大事者的必备品质。 就这一点来说,大胡比平阳朝廷的天子公卿们强许多。 如果没有邵勋作梗,他或许有個一飞冲天的机会,但现在没有了,或者说希望很渺茫了。可即便如此,大胡仍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收拾心情,默默等待机会。只此一点,就不枉自己跟他。 走一步看一步吧。 ****** 梁国睢阳城头,内史庾琛默默看着绕城而过的军士。 敌骑陆续撤了,快速消失在远方的天际边。 临走之前,他们四处放火,烧毁了大量房屋,堵塞了沟渠、水井。 最可惜的是今年刚移栽的桑树,近乎毁于一旦。 庾琛心中有些愤怒,既有对匈奴人不干人事的愤怒,也有对兖东、豫东地区没有坚壁清野的愤怒。 田里的粮食被匈奴轻易收割,转化为他们的资粮,助其四处出击,烧杀抢掠。 今年被他们闹了这么一遭,却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精力和代价来恢复。 他又回头看了看城内,满满当当都是人,几无立锥之地。 这个情形让他触目惊心,如果爆发一场瘟疫,包括他在内,可能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听闻有些地方已经如此了,染病的人直接被赶出城池、坞堡、庄园之外,任其自生自灭,但依然有不少人死去。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当年为汲郡守时的旧事。 反复袭扰破坏之下,夫不得耕,妇不得织,越打越弱,最终坚持不下去。 即便你最终把他们赶走,并斩获了一批人头,最后算算总账,还是亏得一塌糊涂。 庾琛抬眼望向北方,空旷无比的原野之中,一队骑士被匈奴围住夹射。 骑士每要冲锋,匈奴人立刻四散而去,在空旷的野地里高速撤退,一边跑,一边回首射箭。 骑士不追了,匈奴人又兜回来,继续射箭。 骑士再追,匈奴再逃,然后还迂回包抄。 骑士想要将匈奴引到有树林、河流的复杂地形,匈奴人就停下脚步,两相对峙。 到了最后,骑士只能撤入一个庄园内暂避锋芒。 庾琛看得目不转睛。 这些场景其实在河北非常常见,当年他手下的冲击骑兵就是这样被一点点耗死的。 要对付他们,还是得突然袭击,打击其营地,或者用后勤拖死他们。 遐想间,匈奴人慢慢收拢部伍,向东退去,消失在了旷野中。 睢阳县外的场景只是一个缩影。 虽然石勒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但得知枋头筑城完毕之后,赵鹿、孔豚二人明白,再抢下去没有意义了。 虽然军中粮草尚可支一两个月,但野地里已经无法得到新的粮食补充了,再打下去,粮草一天比一天少,最终还是要走。 于是,他们分遣信使至各地,下令诸部快速收拢 十月十三日,匈奴骑兵几乎完全退出济阴,最后一支部队途经单父休整时,被坞堡帅告密,义从军追击而至,斩首三百余级。 十月十七日,郗鉴率数百骑突袭任城,毁灭一座营地,杀留守步军七百余人。 二十日,大军全数退至东平境内,孔豚于大野泽设伏,利用晋军追击心切的想法,歼灭自泰山、鲁国赶来的世家骑兵三百余及义从军先锋骑兵两百。 二十一日,义从军主力追至东平陆,一个冲锋击破断后的匈奴骑兵,斩首五百。 …… 双方打打停停,一直持续到十月底,匈奴人遗弃了大量辎重,呼啸着冲回了济北,绕道青州而回。 济北侯荀畯趁机截击,俘斩匈奴骑兵四百余。 而在东平,曹嶷调拨过来的三千步卒,以及沿途抓获的兖州丁壮四千人,绝望之下向赶来的高平府兵投降。 战事至此平息了下来。 虽没有数万大军阵列野战的壮观场面,但正面、侧翼、后方三大战场,依然打得血腥无比。 双方统帅、大将都在水平线以上,努力遵循“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原则,一方发挥厚重如山的步兵优势,一方发挥机动灵活的骑兵优势,打到最后,完全是靠谁能扛罢了。 没有任何花巧,也没有任何智商突然暴跌导致的昏招,完全是硬碰硬的男人间的战斗。 就在匈奴骑兵撤走之后,河南大地降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而下,落在坞堡上,落在田地里,落在森林中…… 一切战争的痕迹似乎都被掩盖了。 但枋头城外,双方战死的近两万将士仍然在向每一个人诉说着这场战斗的残酷。 大河以南,无数被毁灭的桑林、沟渠、房屋,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战争的创伤。 但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如果说之前陈公还想喘息个两年的话,但在河北筑城之后,他已经难以停下战争的脚步。 这一次,可能要换他来进攻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东燕 十月底的时候,枋头以北的石勒大军陆续撤退。 步兵带着辎重先行。 骑兵伏于后,看看能不能骗晋军出城追击,将其围歼。 结果直到最后,晋军也没有出动大队人马。 留守的数百义从军出城前行了一段,发现前方及左右皆有大队敌骑涌来后,立刻飞奔回了城池。 随后双方形成了默契,互不干扰,彻底脱离了接触。 十一月初一,邵勋在枋头北城接见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你是共县邢纬?”邵勋看着眼前之人,思索一番后,脱口而出。 其实他已经忘记这个人了。不过蔡承提供了一份今日前来拜访的人员名单,看到籍贯、名字之后,五年前的旧事再度浮起。 野马冈之战前,他率大军自汲郡北上。当其时也,有不少河北士人豪强送来给养,他召见了一些人,其中就有刑纬。 “正是。陈公好记性。”刑纬高兴地说道。 “一别经年,还能见到诸位英豪,心中实在快慰。”邵勋引领众人进了衙署。 “当年接到消息太晚了,未能随庾府君南下,引为恨事。”刑纬不住地唉声叹气。 其他人见状,亦纷纷哀叹。 邵勋笑而不语。 这些士族豪强没有南撤的原因很复杂,并不是他们所说的没来得及。 可能因为舍不得家业。 可能因为庾琛被压缩到了只剩郡城周边,无力联络。 也可能因为他们单纯不看好河南的政权,毕竟匈奴一方拥有海量的骑兵,河南一方就没几个骑兵,只能被动挨打。 总之非常复杂,没那么简单。 但公允地说,这些人也不是死心塌地跟着匈奴的,大部分都是迫于形势罢了,少部分人是想博取富贵——随着时间推移,后者会越来越多,前者越来越少。 枋头攻防战,如此大的动静,至少汲、魏、顿丘等地的大家族颇为关注,不断打探消息。到了今日,局势豁然开朗,一些人就迫不及待赶过来私下勾兑了——这会来的算是第一批,也是对重归大晋之事最积极的一批。 “家中情形如何?”邵勋招呼众人坐下,亲切地问道。 “回陈公,汲郡落入石勒之手后,需索甚多,苦不堪言。”刑纬叹道。 “我等还要送质子、纳钱粮、出丁壮,实在太苦了。” “有时候贼人还过来抢掠女子、财货,石勒不能制。” “是啊,小兵靠抢,大将靠勒索,前阵子我家就不得不送了两位女子。” 众人或面露愁容,或面露怒容,控诉不休,仿佛与匈奴不共戴天似的。 邵勋含笑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好像真的认可他们一样。 当然,乱世之中,多的是这样的人,无需过多苛责。 易地而处,如果邵勋是河北一坞堡帅,为了自保,也免不了这么做。 有些事,难得糊涂,况且现在还需要拉拢他们。 “诸君不容易啊。”听完他们的话,邵勋脸上浮现出同情的样子,感慨道。 “是啊,是啊。” “陈公来了,河北就有希望了。” “不知明公何时北伐,收复失地?” 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邵勋没有正面回答。 这些首鼠两端之辈,鬼知道他们会不会透露消息给石勒。 要知道,他们中的不少家族,送了女人给石勒帐下的军将为妾,拉近关系——这或许是刘汉的传统了,因为刘聪就要求每一位朝廷重臣都送女儿入宫,是的,每一位,有的还送了不止一位,最多的是两代女子、六位。 邵勋暂时还不会信任他们。 “且稍安勿躁。”邵勋说道:“吊伐之道,供亿并繁,需得统筹全局,非顷刻间所能定下。尔等回去之后,各安生业,静待天时即可。” 此言一出,有些人失望无比,有些人低头思索,有些人目光闪烁,不一而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有自己的利益所在,有自己的性格与习惯,本来就不可能是同一個想法。 只能说,第一批来的人,相对倾向于重归晋廷——相对而已。 邵勋不要求他们毁家纾难,这不现实。他觉得,私下里多联络几次,关键时刻将他们拉拢过来,不给石勒提供粮草、兵员,就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这是一项繁琐细致且长期的工作,他准备专门安排个人坐镇枋头,处理这件事。 或许,该让老丈人重新出马了。 他曾经奋斗在汲郡多年,一度声势不错,不但汲郡上下统治得铁桶一般,邻近的河内、顿丘、魏郡都有人跑过来依附他。 最后虽然被迫南撤,但并没有过去太久,影响力没有完全消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想到此处,他已经决定,上表举荐庾琛为司隶校尉,专管汲、魏、顿丘等地的招抚工作,为下一次进攻打下基础。 ****** 十一月中旬,枋头一带的大军陆续撤离,第一批回到南岸的是许昌世兵。 出征时五千,回来时差不多三千。经历了血战洗礼的他们,从内到外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看着外表没什么两样,但气质就是不同了。 其实这也正常。 残酷的战场上,他们直面敌人锋刃,被击溃过,被追杀过,收容起来之后,又被逼着上前守御,然后再打,再死人,再溃,再被收容…… 说什么古代战争伤亡率不能超过5%、10%什么,那并不准确。 在攻城战与守城战中,伤亡远远超过这个数据,战死一半人以后还在打的比比皆是。 就连野战,也不是战死十分之一的人就崩溃,那也要看人,看当时的情形。 溃散的军阵撤到后方后,被收容起来,整顿一番后,再度派上一线结阵非常常见。 在这个过程中,士兵们的心理状态外人难以细究。 大抵是从恐惧、绝望,慢慢过渡到麻木不仁、死了拉倒。 战争结束后,这些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士兵,在沉淀一段时间后,心理素质都会有一个蜕变。 从枋头撤下来的三千许昌世兵就是了。 六十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让他们对死亡的承受能力大增,相对应的,战斗力也大大提升了。 这样的部队,值得优待。 十一月十三日,当他们行到东燕县的时候,接到命令,就地停驻,集体转为府兵。 为了落实这件事情,帐下督刘善之子刘宾亲自赶来,负责府兵的安置工作,完成之后,就地出任胙亭部曲督。 十四日,风雪稍稍有些大,但濮阳国、东燕县、白马县都派出了官吏,清理丈量土地。 士兵们在旁边看着,神色间有些振奋。 严格来说,府兵仍然是世兵,但世兵与世兵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府兵可以与民户结亲,世兵不行。 府兵无需服徭役,税负也轻,世兵则需要把大部分收入贡献出来,形同奴隶。 府兵可以被选举当官,世兵不行。 府兵田地私有,世兵不是。 府兵田地多,有部曲,世兵田地少,无部曲。 总之,除了世代当兵这一点不变外,其他方面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士气大振是必然的。 刘宾默默看着这些人,心中感慨。 他也是世兵家庭出身,对世兵的遭遇感同身受。看到这些人脱离苦海了,那是由衷地高兴。 “吴贵,胙亭西二渠北段,田百四十六亩又三十步。”县吏将地契送到一名士兵手中,大声说道。 “谢陈公,陈公实乃我再生父母。”吴贵激动地跪倒于地,朝许昌方向磕了好几个头,然后把地契小心收好,喜笑颜开。 “钱黑炭,胙亭西二渠中段,田百四十七亩又二步。”县吏继续喊道。 “谢陈公。”钱黑炭接过地契,亦朝许昌方向磕了几个头。 起身之时,泪流满面,不枉枋头城下的昼夜拼杀了。 “李狗郎……” 刘宾则在田间走了一圈,回来时感叹道:“都是上好的田地,就是杂草有点多,年前让家里的懒婆娘好好收拾下。” 众皆大笑。 濮阳这个地方,没人说不好。 地极平旷,又不缺水,还很肥沃。若非处于前线,屡次被人渡河抄掠的话,也不至于混成如今这副人烟稀少的模样。 东燕、白马二县安置三千府兵,当他们的家人从许昌周边迁来后,就是足足三千户人。 枋头筑城后,至少东燕县是非常安全了,白马县也相对安全,现在可以卯足劲发展生产。 如此两年后,这些府兵家庭便可自给自足,有相对充足的粮、肉、奶给自己和子侄辈提供营养,勤加训练。 数年后,他们甚至可以找工匠定制器械、装具,乃至饲养马匹。 最多五年,一个合格耐战的步兵就诞生了。而且,这还不是一锤子买卖,他们的儿子也会有一定的基础,可以被征发入伍,上阵厮杀,战斗力还不会太差。 这就是枋头之战所带来的红利。 如今唯一的麻烦之处,在于极度缺乏部曲。 枋头之战俘获了两千多名河北俘虏,即便全分发下去,也是不够的。 在这件事上,或许只能找囤积了大量人口的坞堡庄园想办法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设 “祸事矣!”东平陆县郊外的某座庄园前,何鸣匆匆下了牛车,脸色焦急地说完,就噎住了。 “翼戴何在?”何鸣看着全府缟素的场面,有些懵。 “家主前日暴卒。”在门口迎宾之人一脸哀伤地说道。 “什么?”何鸣大惊失色:“衡翼戴素来康健,缘何暴卒?这是染了什么急病吗?” 迎宾之人面露难色,道:“何公乃家主挚友,可入内一叙。” 何鸣镇定了下来,点了点头,正待举步入内,却见不远处大群百姓扶老携幼,乘坐牛车、驴车,向南行去。 “这是何故?”何鸣伸手一指,问道。 “此乃我家庄客,计四百余户,今尽数放散。” “为何放散?” “不得已而为之。” 何鸣一怔,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百姓身旁居然还有兵将护送——或者说押送?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不过他没有太过纠结,很快就入了衡府——东平陆衡氏、樊县何氏,分别是东平、高平两地渐趋没落的小士族。 何鸣入府之后,大门很快就关闭了。 南行的百姓身旁,史仙骑着一匹马,慢悠悠地南行着。 他是考城人,祖上在后汉年间曾经是士族,经过百余年的战乱后,家门不振,已然衰落得不行。作为旁支别族,他家就更不行了,早早吃了当兵这碗饭,混到今日,得到了幢主之职,日子比以前有所改善,但还算不上是重振家门。 因为当了高平府兵,他全家已经搬到了任城,落籍当地。 府兵和府兵是有差别的,而且差距极大。 以他为例,身上就一副皮甲,还是自己花钱置办的。 器械也很少,原先那把弓梢开裂后,到今年年中才攒够钱重新制作了一把。 至于胯下这匹马,是上头新发下来的,据说来自广成泽牧场。 史仙对这匹马非常满意,只有三岁,正是马儿一生中黄金年龄的开端。 马被骟过。 听闻广成泽现在有六七千匹马,其中母马三千,剩下的三四千匹公马中,除少数外,绝大部分都骟了。 没被骟掉的公马是种马,一般最为强健,拿来给母马配种。 被骟掉的公马则作为战马、驮马、挽马驱使,在战场上反复消耗,一点不怜惜。 其实这很正常。 决定马群规模的不是公马,而是母马的数量。 马怀胎要十一个月才能生下马驹,比人还慢,而且一般每两年才能怀一胎,这倒和人差不多。 广成泽那三千匹母马,刨除没怀胎成功的,再去掉没养活的马驹,一年能下千余匹马驹就不错了。 这点数量,还不够两场大战消耗的。 所以马匹非常金贵,陈公能开恩给高平府兵分马五百匹,真的很不错了。 呃,不光分了马,还分了人,就是他们护送的这四百余户百姓了。 高平府兵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部曲的,史仙他自己就只有两户,其中一户五口人,另一户只有两人。 此番匈奴入寇,东平陆衡氏存有侥幸心理,没有及时收割地里的杂粮,成了匈奴补给。上头来催的时候,此人出言不逊,拖拖拉拉。 这会秋后算账,家主就“病逝”了,换了他的侄子当家。 不光如此,衡氏还出粮十万斛、布帛千匹,存入郡城仓库内,再让出四百余户庄客,转给府兵为部曲,算是元气大伤了。 史仙一点不可怜他们,咎由自取罢了。 若能坚决执行坚壁清野的方略,匈奴就不可能顺利收割到足够的粮食。他们的马就只能在野外放牧,那样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在吃草——白天吃草,夜里也吃,一天能出动几个时辰? 但有粮食就不一样了,马儿快速吃饱之后,出勤大增,威力大增。 简直就是资敌! 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马儿不自觉地打了個响鼻。 史仙翻身落于地面,牵马步行。 一边走,一边温柔地抚摸着马儿的脖颈。马儿也把头凑过来,亲昵地贴了贴他的脸。 唉,就这一匹马,赶路都舍不得骑。 何时能像匈奴骑兵那般,一人三马,纵横河南? 靠陈公办的牧场是没戏了。一年新生的马,搞不好还没有战场上死掉的多。 还是得买啊,而且得买母马。 至于战场上缴获的马匹,基本都是骟掉的公马,只能救急,不能以为长久之计。 数日后,就在四百余户百姓冻得快不行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瑕楼城——高平府兵的一个“龙骧府”,周边散落着数百户府兵家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百姓们住进了土坯房内,生了火堆,烤起了干饼,懵懵懂懂地等待府兵前来挑选。 史仙敏锐地发现,瑕楼城内另有两百余户百姓,一问,得知是任城景氏“让”出来的,顿时哈哈大笑。 城外的牲畜栏内,新送来了几百匹马,府兵部曲们正将它们带进马厩避寒。 “哪来的马?”史仙下意识问道。 “不是我们的,马上就要送去东平,先在这养一养。”有人说道:“听闻陈公要在东平设府兵。” “哪来的府兵?” “从枋头撤下来的屯田军,一个个翻身了。” “哪来的钱粮?” “钱粮?”那人笑道:“不是罚了很多么?差不多够撑一年了。” “那第二年呢?” “第二年再说呗。” “也是啊,大不了再找那些庄园主要钱。”史仙笑道:“若不服,尽起大兵,将其剿灭。” “我说史大头,听闻当年有士人把你未过门的新妇买去当婢女了,当时你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就神气了?” 史仙脸一黑,好悬才没给那人一拳。 冷哼一声后,道:“有陈公在,我等武人再无此等屈辱之事。” 那人嘿嘿一笑,道:“我也看不惯士人。昨日跟着张长史去景氏庄园上催粮,儿郎们刀出鞘、弓上弦,那帮人差点吓尿。” 史仙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点笑容。 一个龙骧府有一千二百府兵,各有将校。 虽然散居各个村落,但心理上有了归属感:他们是一个集体,出了事有人替他们做主。 横行乡里的坞堡帅并不是什么善茬,经常掠人为奴,遇到过路的商旅,如果护卫不足的话,还可能被他们劫杀。 但他们不敢欺负附近村落的府兵。一旦真发生这种事,最低级的别部司马往上报,获得批准后,至少也会出动一千二百府兵,全副武装杀过来,往往还伴有本县、邻县征集起来的其他坞堡丁壮,将犯事的坞堡团团围住,逼他们就范。 东平陆衡氏的家主为何这么痛快地就“病死”了?这都是有原因的。 如果县里乃至本郡没有府兵的话,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郡里肯定是没几个兵的,震慑不了坞堡主。太守、县令若想征调其他坞堡、庄园的私兵,人家看你一个光杆,压根不会多在乎,未必就愿意出丁。 所以,府兵是稳定地方的基石。 高平十县有整整六千府兵,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不然的话,就凭传闻中庾太守那副死要钱的样子,早他妈死得不明不白了。 “东平设府兵,我看没那么简单。”又有一人走了过来,一边给马喂干草,一边说道:“搞不好要打仗啊。” “哦?打仗?”史仙一怔,然后又笑道:“我还想捞个官做做呢,打仗好啊。” “让你去河北打匈奴,去不去?”来人嗤笑道。 史仙一窒,赌气道:“匈奴人若肯下马,与我面对面厮杀,我砍遍他全家。” “哈哈!”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人家是骑兵,为什么下马和你打?四条腿遛你两条腿才是正理啊。 “不逗伱了。”来人说道:“高平、东平大设府兵,可能是对付曹嶷的。” “打青州?”史仙问道。 “我也说不好。”此人摇了摇头,说道:“也可能是自东平渡河,攻河北阳平。” 史仙低头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陈公如果继续打石勒,一定是自枋头出发,沿着河流进军。高平、东平的府兵集结起来,渡河西进,可与陈公的大军东西夹击。 如果攻青州,大军集结东行,至泰山境内,随时可突入曹嶷的地盘。 无论哪个方向,路程其实都不远。 史仙暗暗松了口气。 府兵上阵,需要自带干粮、部曲。 如果路途遥远,路上的花费可不小。 如果就在家门口作战,那么负担将大大减轻。 他们其实不耐远征,多搞几次,家底都给掏空了。 “还是打河北好。”旁边有人咬牙切齿道:“我家房子被烧了半边,刚用泥巴糊起来。不把石勒向北推,贼骑还要南下。” “是啊。”有人附和道:“我看陈公就没几个骑兵。石勒明年若来,照样挡不住。后年再下河南,还是要被抄掠。与其这般,不如直入河北,把他推得远远的,免得房子再被烧了。” “过河把阳平占了,以后让石勒抄掠阳平去。” 众人谈起保卫家园,那叫一个兴致勃勃。 史仙听了半天,心气也起来了,恨不得开过年来就跟随陈公出征,把石勒一路推到幽州去,顺便弄个官当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平衡(为盟主李玄孟加更) 静谧的清晨,鸟雀叽叽喳喳落在枝头,给小院带来了一丝闹意。 未几,孩子的哭闹声响起。女人匆匆而至,抱着哄了一会,这才安静下来。 裴康盥洗完毕后,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静静看着雪后的院落。 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的? 他摇了摇头,回到房间,将一份名单取了出来。 他是许昌幕府长史,但最近一段时间,时常间接插手兖州幕府的事务,偏偏别人还没什么意见,因为他是太妃的父亲。 兖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就是在战争中被摧残得有些厉害。 诸王混战时期,这里就有过规模不小的厮杀。 司马越秉政后,兖州经历过王弥之乱,又被匈奴数次抄掠。光刘渊还活着那会,就有匈奴骑兵突入河南,掠取丁壮,一次杀几万人的事情都有。 至于现在么,兖州还是免不得这样的事情,只不过频率比以前大大降低了。 此番匈奴入寇,兖东的东平、高平、济北三郡遭到了匈奴骑兵长时间的破坏,泰山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濮阳、济阴以及豫州的梁国、鲁国、沛国损失相对较小。 总体而言,兖州东部损失较大。 高平之战那会,匈奴虽然一度突入陈郡、陈留、济阳,逼近颍川,但损失较重的还是兖州东部。 最近两次匈奴入寇,选择的突破口都是那边,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思来想去,还是得安抚一下那边的人。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和女儿达成了一致,现在需要陈公点头,毕竟他是兖州幕府的军司。 思虑间,陈公和女儿已经说笑着出了卧房,远远看见裴康后,二人行了一礼,招呼他去吃早饭。 “都不避我了,公然宿在一起。”裴康含糊嘟囔两句,笑着走了过去。 “裴公起来这么早?”邵勋随口问道。 “年老了,睡不了那么长。有些时候,我都羡慕你们后生郎,能睡那么长时间。”裴康说道。 裴妃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 小别胜新婚,陈公昨日刚回来,半晚上都爬在她身上折腾,以至于今早都没起来练武。 不过她很喜欢就是了。陈公对她身体的迷恋,让她有种发自灵魂的欣喜。 邵勋脸皮厚,直接略过了裴康的这个问题,一边走,一边说道:“与石勒鏖战之时,多少次中夜起身,巡视军营。睡個好觉都是奢望。” “古人云‘征战之苦’,我本不信,这几年却是信了。”说话之间,三人进了膳房。 仆婢端来早饭,三人坐下后便吃。 古人推崇食不语,邵勋在军营里待久了,经常与武夫们围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谈笑风生,此刻吃完一个细环饼后,便想说话。 裴妃将一碗乳粥放到他面前,于是又闭嘴了。 魏晋以来,中原人非常喜欢乳制品,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百姓,食乳者不知凡几,并且衍生出了很多乳制品菜肴——这个习惯一直延伸到唐代,宋以后就少了,可能是因为人多地少,不再能大量饲养牲畜了。 邵勋面前的说是乳粥,其实是由小米、乳和野菜混合熬制而成的,喝起来时,爽滑无比,又带着股奶香。 奶的香味也是不一样的,感觉比他昨晚喝的更好,没有什么腥气。 裴康喝完粟米粥后,看看陈公面前丰富的菜品,看看女儿对他关心的模样,只能自嘲:女儿一定是知道他年纪大了,吃不了太多、太腻的东西,所以如此。 邵勋吃饭的速度很快,喝完乳粥后,又吃了两块糕点,便停箸不食,准备谈正事。 裴妃放下手里喝了一半的粥,起身去煮茶汤。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案几上。 案几之后,身姿窈窕的女人轻轻摆弄着茶具。 水汽氤氲,女人洁白的侧脸之上,细细的绒毛纤毫毕现。 邵勋收回目光,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一门心思打仗,家里的一切是不太管的。老实说,他连袍服放在何处都不甚清楚,完全靠家里的女人打理一切,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舒服啊!打了半年仗,回到家里就该是放松、享受的,不然早晚活不长。 在裴妃这里,他感觉非常轻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她会轻轻抱着他的脑袋,让他把烦恼都发泄在她身体里。 她会静静倾听他的话,时不时给出靠谱的建议。 遇到疑难不决之事,她会笑着挽起他的手臂,一起出门踏青。 主打一个轻松、愉快。 “龙骧将军府老是借用平东将军府僚颇为不妥,值此之际,老夫以为可从兖东诸郡国征辟一批士人子弟,充实幕府职官。”裴康的声音响了起来。 “兖东诸郡,是得善加安抚。”邵勋说道:“雷霆手段已下,现在是该给几颗甜枣了。裴公属意哪几家?” “马氏、郗氏、羊氏、檀氏、闾丘氏、胡毋氏等士族皆尊奉号令,可加优容。” “听闻郗鉴郗道徽回家了?” “正是,明公要征辟他吗?” “遣人备一份礼,征其为龙骧将军府从事中郎。”邵勋说道。 在匈奴撤走后,郗鉴遣散了诸族兵马,将临时官印交还庾敳,回家闲居了。 挂印辞官,这个做派真的很士人! 但人才难得,邵勋觉得可以给足他面子,多番礼遇,请他出山。 “好。”裴康现在还兼着龙骧将军府长史,这事确实该由他来办。 “另者,别光盯着大族。”邵勋说道:“有些小士族、地方豪强也很不错。匈奴入寇之时,坚壁清野,甚至派兵截击,须得奖赏。” “明公是指……”裴康心下一动,问道。 他这个“女婿”,对世家大族是真的警惕啊。用也是用的,但一直很注意平衡,想尽一切办法给小士族、豪强机会,甚至给武人大把机会。 这么不喜欢世家大族,别缠着我女儿啊!裴康悻悻想着。 “新泰鲍氏、任城魏氏、武氏、东平刘氏等族,皆有功劳,可酌情任用。”邵勋说道。 裴康听了一惊。 这些家族,有些他都没听闻过,想来不是小门小户,就是破落寒门,或者干脆是地方豪强。 “其实不光兖东诸郡了。正好一次充实完龙骧将军府,平东将军府有些空缺,一并补上吧。”邵勋说道:“濮阳有赵氏、索氏,陈留有虞、刘、杨、吴、史、高、董、仇、边、楼、水丘等族,其子弟或有寒素士人,或有坞堡帅,或有郡县小吏,此番征发人丁、输送军馈十分勤谨,甚至有加入义从、捉生二军,奋勇厮杀者,可多加任用。” “是。”裴康默默点头。 这些家族中的不少,在两汉年间还算显赫,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慢慢没落了。 有的沦为了普通人,饭都吃不饱,但侥幸识字。 有的变成了地方土豪,家族子弟最高也就当当县吏罢了。 有的聚拢流民,种田练兵,是实打实的坞堡帅,但政治上没有门路。 像陈留董氏,就是河间董氏的分支,汉车骑将军董承的一部分族人所建。 长垣吴氏、浚仪王氏同理,吴子兰、王子服与董承一起被杀,族人也被祸害了不少,侥幸留存下来的人遭受政治上的打压,十分不如意。即便到了国朝,仍然没有起色,属于郁郁不得志之辈。 另外,浚仪边氏曾经煊赫一时,祖上甚至出过边让这种名士,被曹操所杀后,一蹶不振。 边让的外孙、出身东昏(济阳)虞氏的虞松倒是当过曹魏的中书令、司马师的主簿,但现在也不行了,家势日益不振,再下去就要被士族除名了。 陈公拉拢这些人,真是好手段啊。 他们竞争不过大士族,只能依靠陈公,一点一点爬上去,花几代人慢慢积累实力,重新恢复往日荣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做事的积极性是很高的。 而大士族被他们这么一搞,也很恶心,不得不正面迎战。 如此一来,陈公就成了仲裁者了。 政治一道,贵在平衡,诚哉斯言。 “就这么办吧。”邵勋说道:“尽快把两套幕府充实起来。唔,陈郡公府虽然小,但也有些空缺,如果人安排不下,就塞到公府去。优先录用兖东子弟,兼顾兖西、豫州。” 裴妃恰到好处地端来了茶汤,三人接过茶碗,漱漱口,转而聊起了轻松的话题。 裴康提及了外孙的趣事,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只不过笑的时候还偷偷瞄了邵勋一眼。 邵勋亦笑,笑的同时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高朋满座 许昌城东新起了座宅子,金碧辉煌,气势十足。 此乃参军庾亮的府邸。 午后,一拨又一拨的客人陆续前来,府内高朋满座。 仆婢们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送上酒食,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此时宴会,经常从下午开到深夜,老正常了。 刘大羊刚杀完一只小羊羔,着人抬走后,累得够呛,于是擦了擦手,坐在门槛上休息。 院中架着一个大釜,釜下火势熊熊,釜内热气腾腾。 一旁的木架子上,从南到北挂着好几只开膛破肚的羊,在寒风中轻轻晃着。 刚杀完的羊也被挂了上去。 一位仆役搬着羊,另一位从架子上拉了根铁钩过来,对准羊羔脖子上的刀口,轻松挂了上去。然后接过尖刀,轻轻剥着羊皮——当刀刃划过羊皮与羊肉之间的皮膜时,发出了令人悦耳的沙沙声。 “你汝南老家怎么样了?”刘大羊出声问道。 “还行。”正在剥皮的仆役说道:“昨日从弟跟典计收粮回来,说郎陵那边出动了大军,叶县、舞阳也有大军开来,张小二已经被斩了。” 刘大羊点了点头。 郎陵、叶县、舞阳开来的军队是什么人,外人可能不太清楚,但对他们这些庾府仆役来说,还是隐约知道一点的:屯田军。 起事的另一人李麻子,也于新蔡境内覆灭,甚至死得比张小二还早。 这两人一个是关中人,一个是并州人,看乡籍就知道,跟随他们起事的多为安置在汝南的外地流民。 因为这件事,参军好像闹了個灰头土脸,回来后很久都没顺过气来。 “汝南经这一遭,日子怕是不好过喽。”刘大羊站起身,来到大釜面前,往里面添加盐、椒、葱、蒜等调味料。 肉块浮浮沉沉,油沫滚来滚去,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旁边有人在炙烤肉脯,烤得差不多了之后,还刷上蜂蜜。 “刘大羊,去给外院的人送点酒食。”不远处有人喊道。 “好。”刘大羊也不废话,拿来两个瓦罐,往里面装满了羊汤,然后一手提着一个,出了院门,进到另一个大院,稍稍看了看,然后朝临时搭起的棚子下面走去。 棚内聚集了不少人,多为参宴之人的随从。 虽是随从,但身份可不一定低。说白了,他们都是公卿士人的亲信、官员预备役,很多都是士族的旁支庶出。 当刘大羊靠近时,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 “庾公出任司隶校尉,多半是去招抚河北旧人的。难不成要任用他们?” “豫州的河北人还少么?陈国相崔功、襄城太守崔旷、安丰太守杨邠、龙骧幕府司马程牧等等。哦,对了,因汝南民变之事,老将费立要出任汝南内史了。此人虽是蜀人,但向来听卢志的,与河北人无异。” “费立是成都王府旧人。陈公长子诞日,其人奉上了一份礼物。但卢夫人之子诞日时,为何他也去送礼了?” “那次他是代卢侍中送礼。卢侍中与卢夫人同出范阳卢氏,本来隔得有些远,后来重新认亲了。卢夫人管卢志叫‘伯父’,卢志唤卢夫人为‘侄女’,这是至亲的叫法了。他们现在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费立上门送礼,很正常。” “原来如此。若非张君解惑,真是很难看得清楚。” “多在许昌住住就知道了,哈哈。” 刘大羊轻手轻脚放下瓦罐,然后回了厨房,又取了两盘刚烤好的鹿脯。 鹿是在广成泽捕获的。 旱灾、蝗灾那两年,原本鸟兽鱼鳖多不胜数的广成泽可谓遭了大难。但经过这几年的恢复,野兽慢慢多了起来,鹿群又开始出现在山林草场中。 听闻有四幢银枪军自河阳撤回,在广成泽整训。入冬之后上山围猎,送了一部分猎物到陈公府上,庾夫人遍赏幕府僚佐、军将,参军得了几只鹿,今日便拿来招待客人了。 “杀了这么多羊,烤了这么多肉,却不能食得一块。”刘大羊叹息道。 “你若去从军,就能吃肉了。”旁边有人笑道:“肉是军士捕猎所得,每年都有,也就是说他们每年都能吃肉。怎么?敢杀羊,不敢杀人?” “懒得和你废话。”刘大羊端着肉离开了。 “现在当兵,立功后能授官,和以前不一样了。”身后远远传来声音。 刘大羊脚步一顿,又叹了口气,再次来到贵人随从们所在的院子。 “听说了没?公府右常侍吴前从凉州、秦州回来了,陆浑令高球将其女嫁予吴前之子勇为继室。” “陈留高氏?莫非廷尉高光高宣茂族人?” “是一族,但非一家。真论起来,高球乃高光之从从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那吴勇也是高攀了啊!其人不过一九品牧长,终日与马粪打交道,卑贱之人,如何能攀上高氏女?还是继室!” “高氏女也丧夫一年了,孀居在家。” “那也是高攀了啊。” “庭美慎言,莫要祸从口出。我且问你,兵家子娶世家女算是高攀的话,自谁而始?” 这句话一下子把人干沉默了。 自谁而始很难说,但最近十年,有个人却横扫洛阳贵女,然后又娶了庾参军的妹妹为妻,这人是能说的? 他开了头,强力扭转了风气,最近一年又大幅度提高武人地位,一些小家族开始攀附上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陈留高氏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 高光被司马越杀了后,家族屡遭打压,损失很大,朝中几乎没有高氏族人当官了。 高球不过是陆浑县令,而陆浑在伊阙以南,紧邻广成泽、襄城这两个陈公老巢,受其影响很大。 此人攀附落籍襄城的吴家,其实也是高氏努力自救的表现。 时代变了啊,新家族慢慢崛起了。 但这些新家族的味道,和老士族又不太一样。 首先,他们的土地很少,家里能有几十顷就顶天了。 其次,部曲、庄客数量也很少,往往不足百户。 最后,他们的子弟大量从军,要么从事与征战相关的屯田、马政、冶铁等事务,这又是一个重要特征。 这些家族最终能不能崛起,很难说,太多人在观望了。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家族无法像老牌士族那样长久占据高位,起落太快,不够稳。 说白了,以军功起家者,后世子孙一旦无法获得新功,自然会被后崛起的军功新贵取代,无法像老牌世家一样代代传承。 家族不够稳定,价值自然大打折扣。 “好了,不谈此事,吃肉。”被唤作“庭美”的人向刘大羊点头微笑,亲手接过餐盘,与对面之人共享一盘鹿脯。 刘大羊继续上菜,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好不容易上完后,又被唤了回去,继续杀羊。 杀着杀着就慢慢走神。 毫无疑问,鄢陵庾氏现在算是河南最耀眼的家族了,甚至盖过了原本非常有名望的颍阴荀家。 在这样的大家族当仆人,只要你留心,总能知道很多外界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今天他就知道了所谓河南大地上的“河北势力”,以及这个势力与乐夫人、卢夫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还知道了有失势的世家大族开始攀附军功新贵,简直倒反天罡! 哦,对了,他还知道了汝南民变的结果,可能有些偏远一点的郡县官员还不知道呢。 此类种种,让他有些得意,有些虚荣,然后又有些失落。 他也想有朝一日,成为别人口中谈论的主角啊。 他也想士族来攀附他啊。 这在以前或许不可能,但陈公把一切变为了可能。 吴前、吴勇父子算什么人?十年前的地位和他差不多,但现在却差得太多了。 或许,只有从军一条路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宴会才刚刚进入高潮。 今日参宴者多为一时俊彦,很多甚至为实权官员。 庾亮为幕府参军,这职位说低不低,说高也不高,但就因为庾夫人的关系,天然有吸引力。渐渐地,向他靠拢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出身颍川、汝南的官员幕僚。 陈公的势力已经慢慢稳固,派系也开始出现雏形了。 那啥无派,千奇百怪嘛,这种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难以避免的。 庾亮半推半就之下,慢慢走上了风口浪尖。 这种良好的感觉一直持续到酒席罢散后,被从梁国回来的庾琛狠狠抽了一巴掌…… “陈公回许昌了,明日随我去见一见。”庾琛板着脸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四十章 政治解决 斜阳夕照,荒野静寂。 河畔小路之上,邵勋小心翼翼地扶着庾文君,出门散散步。 怀胎十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儿就要降生了。 庾文君的脸上有些害怕,又有些憧憬。 毕竟她的年纪只有十七岁,又是第一次生孩子,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在邵勋出征不在家的时候,她想了很多,甚至悄悄拉过堂妹蒲桃,流下了多愁善感的眼泪。一旦她不幸难产,小庾就顶上去当正妻,为陈公生儿育女。 少女总是多愁善感,总是想得太多…… 邵勋回来后,她的心情莫名地就好了。 今日挺着大肚子出门透气,心情更是好得无以复加。唯一不高兴之处,就是他身上的紫袍不见了,穿了一件红袍回来。 庾琛、庾亮父子也在。 庾琛鬓角斑白,脸上满是深深的沟壑,很显然梁国内史任上,他操心着太多事。 庾亮左侧脸颊有点红肿,虽然他极力掩饰,但还是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我从未知出征的时候,文君不顾身子不便,帮了我这么多忙。”邵勋轻轻扣着庾文君的手指,感慨道。 与石勒从八月对峙到十一月,后边还在筑城,消耗甚大。 原先准备的军粮早就消耗一空,后边转运过来的,基本都取自豫州,尤其是襄城、颍川、陈郡等地。 十一月的时候,加紧送了一部分粮食过去,力求能支撑到明年三四月间,又取自荥阳、陈留、颍川三地。 再加上战前输送的粮草,颍川士族出了三次粮,简直是卖肾支持他邵某人。 到第三次筹集修建枋头南城的粮草时,颍川士族其实已经不愿出粮了。 庾文君为了缓和幕府和颍川士族之间的紧张关系,以观看景福殿桑园的名义召集各家女眷,说了前线的难处,又讲了讲收复河北后的好处。 女人们回去吹吹风,男人们也就顺坡下驴,捏着鼻子认了——本来也不可能真的硬顶到底,但男人间僵持不下的时候,由女人出面转圜,有个台阶下,事情也就成了。 “夫妻一体,妾自然要为夫君之事操心了。”庾文君轻声说道。 邵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出征之前,庾文君让他不要挂念家中,诸事有她。当时就感觉她长大了、成熟了,这次又有同样的感觉,以后真不能把她当小女孩看待了。 “你做得很好,我很欣慰。”邵勋笑了笑,然后又道:“做人要讲良心,颍川诸族如此支持我,将来定有好处。” 庾琛、庾亮父子听了,没什么表示,但心中暗暗点头。 陈公这话,莫非一语双关? 没有人肯无条件付出,就连匈奴都知道用官位拉拢士族,裴家这种分仕各方的大家族依然在河东坚挺无比就是明证。 汝颍士族的大力支持,那也是为了自己捞取好处。 邵勋在午后与庾琛谈过了,出任司隶校尉后,无需坐镇洛阳,径去枋头,专与河北士人、豪强、坞堡帅勾兑。 他可以自辟属吏,无论任用谁,只需拟一份名单上来,一律批准。 给予的权力是非常大的,其实就是默许庾琛往河北安插汝颍士人、军官,也是对他们支持自己的一种回馈。 至于庾亮,仍任参军之职,不过他不再分管农田水利之事了,以后工作重心放在酒店冶铁城上面。 汝阳聚那边的工匠都迁过来了,最近又从朝廷那边捞了一些,现在整個冶铁城慢慢有了工匠、学徒、力役三千余人,另有屯田军五千驻扎在附近种田,作为冶铁城的护卫力量。 以后这些都归他管理,别再插手其他方面的事务。待邵勋觉得他急躁的毛病改了后,再予以重用。 几人走了一圈后,庾文君觉得有些累,邵勋便扶着她上了马车,回了府邸。 安顿好妻子后,他又坐下来与庾琛父子详谈。 “我欲伐石勒,然后方不靖,公以为该如何?”邵勋问道。 “可是南阳之事?”庾琛问道。 “然也。” 庾琛沉吟了一下,道:“最好不要动刀兵,能不能把梁芬逼走?” “天子肯定是不愿的,梁芬也未必会奉诏。”邵勋说道:“即便朝廷发了旨意,天子在公开场合否认有此旨,或者梁芬宣称此乃伪诏,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庾琛皱眉思索,道:“不妨试探一下,让人表荐梁芬为雍州刺史。” 邵勋点了点头,道:“我这便书信洛阳,让人上疏。” 说完,他还是觉得此事很棘手。 昔年王如之乱时,南阳有关西流民四五万家。叛乱被平定后,这些人当然不可能被全部杀光,这太骇人听闻了。 事实上至少六七成以上的人活了下来,还是和之前一样,聚居成坞,自耕自种,只不过不再叛乱了。 这几年,因为匈奴在关中大打出手,彭天护、姚弋仲等辈东迁,又有许多胡晋流民进入顺阳、南阳、新野、义阳乃至随国。 梁芬不是没有基本盘的,还很雄厚。 他大力任用关西士人,帐下头号爪牙、天水阎鼎就出任牙门将,遍布各地的坞堡帅经常至宛城听令。 老实说,邵勋都有点弄不清楚他的想法了。 你说他有野心吧,不太像。 之前汝南民变,有扶风籍贼人逃到南阳投奔他,被他捆送回了汝南。 而且,他至今没对邵勋占据着的鲁阳、堵阳、叶县动手,尤其是邵勋族人邵光担任屯田校尉的堵阳屯田军,离宛城非常近,但他一直不理。 这种做派,真的不像一个乱世野心家。 但你若说他没野心吧,那也不对。 在潼关被匈奴占领的情况下,关西胡晋流民只能通过武关进入关东地区,旧南阳郡是这些关西流民的第一站。 梁芬派人将这些人管束了起来,并且不惜与南阳土著翻脸,也要让他们交出撂荒的耕地,分给胡汉流民,令其聚居成坞,自种自收。 关西流民对他感恩戴德,就差立祠了。 邵勋也弄不清楚梁芬到底收拢了多少流民,感觉很多,说不定已经超过王如之乱前的数量。 他思考了许久,最后发现,梁芬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平定张昌之乱的刘弘有点像。 刘弘也是逼迫荆州士族甚至蛮人酋豪吐出用不上的地,分给南下的中原流民,乃至涌过来的巴蜀百姓,令荆州户口大增,同时还多了一大块能直接管理的税基。 此人有时候也会不奉诏,驳回朝廷旨意,但你不能说他不是忠臣,因为忠臣难做,愚忠之人只会被掌握中枢的奸臣玩死。刘弘到死都是尊奉朝廷的,纳贡、勤王,一样不缺,天下人对他的评价也是忠臣。 “时也,势也。”邵勋叹道。 两年多前,梁芬出镇宛城,当时是留守的曹馥下令侯飞虎撤军的。 这事倒也不能怪曹大爷,他也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事后邵勋也认可了。 只是没想到,以前在朝中像个隐形人一样的梁芬,居然能凭借关西人大举涌入南阳的大势,做出这样一番局面。 有些人,其实就是不愿趟浑水,喜欢明哲保身罢了。可一旦被逼到某种份上,却也不能小觑。 “贤婿也不要过多忧虑。”庾琛说道:“梁芬其实没多少野心。纵有些许,也是阎鼎之辈弄出来的。” “哦?你是说梁芬可能被阎鼎等人架空了?”邵勋问道。 “不至于。”庾琛摇了摇头,道:“老夫以前接触过阎鼎。其人在密县聚拢了一批关西流民,自耕自种。时不时往洛阳跑,积极参与关西士人聚会,野心勃勃。但他名望较低,纵有野心,也得收摄起来,尊奉梁芬号令。” 邵勋有点懂了。 一个军政集团,往往都有点自己的意志。 王如之乱的起因,其实就是南阳土著与流民之间的矛盾。 关西流民是外地人,受本地人歧视、欺压,自然就容易抱团,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有自己的集体意志。 这种集体意志,如果被野心家利用,就会酿成王如之乱;如果善加安抚,就能勉强苟着不出事——说实话,以关西流民为主的王如之乱,以及巴蜀流民造成的杜弢之乱,都他妈是朝廷瞎几把搞弄出来的。 “老夫当侍御史的时候,与梁芬有过数面之缘。”庾琛又道:“他是个明白人,从来不插手朝廷政争。诸王打来打去,朝官被卷入其中者不知凡几,但梁芬却步步高升,做到了卫将军。不是他勤于任事,而是其他人都没了。” 邵勋听了大笑,梁老登挺能苟啊。 “而且,贤婿在南阳布得好大局,梁芬纵然想北上,也不太敢吧?”庾琛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且不说南阳士族与梁芬不对付,单说前有梁臣在南阳招募关西流民,为南阳王庄客部曲;此番韦辅自秦州回返,又带回来了一批关西士人豪强,就让梁芬有所掣肘了。如今这些人已经来许昌了吧?” 邵勋尴尬一笑,含糊道:“弄些人与梁芬打擂台,不能让他过得太舒服。” “开过年后,贤婿最好去一趟南阳。”庾琛说道:“南阳国的那些人,虽说尊奉你的号令,但伱久久不至,难免他们有想法。正好趁此良机,与梁芬会一会。还是那句话,最好不要动刀兵,一旦打起来,说不好要打多久。如果一次打不干净,将来可能还会有反复,你总不能把南阳的关西人都杀光了。” “好。”邵勋从善如流,定下了计议。 南阳之事,最好还是政治解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加深(给盟主简v加更) 马蹄奋起,高高扬起积雪。 箭矢破空,将一只又一只猎物收入囊中。 大地刮起了一阵狂风,很快又止歇了下来。 雪花冰晶纷纷扬扬洒落,一只狐狸闪电般蹿过雪白的原野,往另一侧的山林奔去。 “我来!”邵勋大喜,拍马而上,掣出角弓,稍稍瞄了一会,正欲将其射翻在地,耳边却响起了破空之声,一支箭离弦而去,先他一步将狐狸钉死在地。 “吁——”邵勋勒马止住,亲兵们也停了下来,在雪地中兜着圈子,试图寻找是哪个家伙这么不知趣,居然抢陈公的猎物。 “嘚嘚……”一骑飞快奔出,及至狐狸旁,伸手一捞,将尚有余温的尸体抄入怀中,马速丝毫不减。 片刻之后,又兜马回转,停在不远处。 周围人都看着他。 此人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恼火,张大眼睛回瞪这些人,野性十足。 场中气氛有些凝滞了起来。 邵勋也定定看着此人。 此人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嘟囔了两句,凶悍的气息渐渐收了起来。 邵勋突然大笑,翻身下马,道:“好箭法!” 此人也下了马,下意识把怀中的猎物递了回去。 邵勋直接推了回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转身对周围人笑道:“身形魁梧,看着是个精悍步卒,没想到在马背上也是这般骁勇。” 亲兵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附和。 刘灵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此人,有些不喜,因为此人看起来挺能打的。 垣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然后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隐隐夹在此人与邵勋中间。 蔡承则紧紧看着邵勋,等待他的命令。 抢猎物之人更加紧张了。 邵勋拿起此人的角弓,看了看后,让蔡承从鞘套上取来一把弓梢,亲自上弦校准之后,递到此人手里,道:“勇士当配良弓,此弓赏你了。” 说完,又转过身来看着其他人,道:“勇士受赏,天经地义。尔等亦需好好磨练技艺,将来皆有升赏。” “诺。”众人纷纷拜倒在地,齐声应道。 拿着赠弓之人愣了一会,五体投地拜倒在邵勋脚下。 邵勋高兴地大笑道:“真想天下英雄皆来我帐下效力。走,炙肉喝酒去。” 众人起身,欢呼簇拥着邵勋向前。 烤架很快架了起来,熊熊烈火之中,鹿肉、兔肉、雉鸡肉滋滋作响。 大锅也被埋了起来,热水汩汩,香气扑鼻。 邵勋、吴前坐在一起,看着远处的山林、原野、村落,闲适无比。 “一去年余,着实辛苦了。这趟回来,以后就不要再出远门了,在家颐养天年吧,我还想多看看你们这帮老兄弟呢。”邵勋将酒囊递给吴前。 吴前拿起,饮了一口,叹道:“这把老骨头确实折腾不动了。” 说到最后,微微有些伤感:“遇到明公的时候,我已年且五十,太晚了啊。” “何言晚耶?”邵勋说道:“你家子侄,皆有才干,以后还有更大的富贵。” 吴前有些感动。 陈公对老兄弟确实没话说,除已经战死的刘通、钟獾儿等人,其他基本都捞了官身,至不济也混了個公府舍人,一年到头可领不少赏赐,名下还有五十亩禄田收入,家人再耕种几十亩地,这日子可算富足。 这就是大伙拥护陈公的原因啊。 “上次听你说,张轨对我有些误解,未及详细了解,今日你再仔细分说一下。”邵勋又道。 “其实,张轨也是知道洛阳情形的。”吴前犹豫了一下,说道:“他觉得明公总揽大权,跋扈非常,又对天子不敬,故心中不喜。此番送去的礼物,他都退回了。还好没阻拦我等募兵、买马,但也仅此一回,下次多半不成了。” “因着张轨态度的变化,买马不是很顺利,只在凉州购得公马三百、牝马千匹,价钱也比以往贵上许多。募兵倒是不成问题,得两千人而还。” “返程过秦州,韦辅拜会了南阳王保,送去了太妃的书信。南阳王泪如雨下,遣将陈安带我等去羌、氐部落买马,谨遵明公之意,挑选了雄骏健马百余、牝马千匹,又募得健勇之士千人。其时钱有些不太凑手,南阳王听闻后,感我等送信之德,遣人送了些钱帛至部落。” 说完买马募兵的过程,吴前便停下了。 邵勋点了点头。 从秦州买马,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若有机会,还是得去凉州买马,首先马的品质就不一样,其次数量、价钱也差别很大。 不过,张轨对自己有了意见,这条路多半断了。 这样也好,买马真的很耗费钱财。 此番吴前西行,带的钱帛只是一部分,各色金银器才是大头。没这些从战场上缴获、从卢薰、羊献容那里弄来的金银器,三千多匹马可不是那么容易能买到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关中情形如何?”邵勋又问道。 “我看不太明白。”吴前迟疑道:“只觉得乱糟糟的,各路人马,其实没一支是忠于朝廷的,都是为了自己在拼杀。如果匈奴给的价码合适,兴许就降了。” “哈哈。”邵勋笑了,道:“你这番话,可比朝堂上很多慷慨大义的朝臣强多了。他们从未去过关中,却把关中群豪想象为朝廷忠臣,何其可笑!” “韦辅也是这么说的。”吴前说道:“他这次带了不少相熟的关中士人去南阳,明公得小心一点。刘夫人短时间还能凭借南阳太妃的名义号令,长则未必。” 邵勋:“……” 老吴伱说话也太不讲究了,“刘夫人”何意? 不过,走到哪里都有家,都能得到照顾,都能好好休息的日子,确实很爽啊。 “韦辅在南阳做了哪些事?”邵勋低声问道。 “他和带过来的关中士人豪强,旦夕拉拢流民,召见了不少关西坞堡帅。尤其是新过来的人,都被其截流去了南阳国。”吴前说道:“韦辅、梁臣当着我的面,说要拣选流民精壮,送到许昌来。但背地里干了些什么,委实难说。” 邵勋又喝了一口酒,默默思索。 梁臣、韦辅二人是故南阳王司马模的家将,人身依附关系非常明显,他们也不太可能投靠其他人。 他们手底下原有二百王府护卫,邵勋还赏赐过他们,嘱咐去了南阳后,好好护卫太妃、王女。彼时韦辅、梁臣无人可用,只能以此二百人为基干,扩充部伍。 后来韦辅跟随吴前去了凉州,一走年余。梁臣作为南阳中尉,不但军中事务一言而决,民事也仗着资历多有插手。 二百护卫里有人偷偷向太妃告密,太妃又遣人报告给他。 邵勋一直关注着南阳国的情形。就目前而言,梁臣还算恭谨,但权势确实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难免滋生出野心。 此番又来了不少关中士人,其中多有南阳王府旧人,看他们姓氏就知道了:韦、杜、杨、赵、皇甫等等。 邵勋昨日接见了一番,优赏有加。 正月里,还会带着他们饮宴,加深感情,让他们知道——呃,知道南阳王府现在依附于他邵某人。 二月上旬,他会带着这群人去南阳,充实南阳王府各职官,拉拢关西流民。 这也是无奈之下的办法。 总之不能让梁芬成为关西流民唯一的投靠对象,要想方设法制造关西群体内部的分裂,这对于政治解决南阳问题十分必要。 匈奴在关中的攻势十分凌厉,听闻刘粲赴任后,拉拢了不少酋豪,年后可能就要进攻长安周边了。 这么乱的局势下,涌入南阳的关西流民从来就没停过,不光汉人,胡人也茫茫多。 其实,这会可能还没到关西向外移民的高峰。历史上晋愍帝的长安小朝廷彻底灭亡后,那才是一个阶段性高峰。 本时空如果匈奴彻底占领关中,被击溃的各路势力,哪怕他们不是真的忠于晋廷,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通过武关汹涌进入南阳、荆州。 这是大背景。 荆襄、南阳一带的关西人口只会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 如果能从中挑选出一两万人马,替我去河北拼石勒,那该多好! 唔,这是个长远的计划,不是不可行,但需要做很多前置工作。 邵勋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酒囊扔给吴前,起身道:“走,看看咱们新招募的凉州勇士。哈哈,真是野性十足啊,连我的猎物都敢抢。” 吴前也笑着起身,道:“回来的路上,有人眼红我们带的马,想要劫掠,全被他们打跑了。” 短短一句话,道尽了回程路上的艰辛。 吴前、韦辅出发的时候,带了足足一千人,最终回来时,少了足足三百。 有人路上病死了,有人路上战死了。 这条买马路,可不好走啊。 匈奴若占领了关中,这条路将彻底封闭,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肉汤、烤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场中还响起了乐器之声。 一些新募的秦、凉勇士,酒到酣处,起身站到雪地里,跳起了健舞,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邵勋又喝了不少酒,在众人的起哄下,也来到场中,边学边跳。 其实,女人跳的软舞固然美妙,男人刚劲的健舞,也有独特的美感,在北地胡汉杂处之所十分流行。 邵勋跳着跳着,感觉渐渐起来了,众人的欢呼声越来越热烈。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加深起来的。 你得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 整整三千骑兵,与义从军尚余下的三千人加在一起,就是六千骑。 这个规模相当不小了,开过年来好好操练一番,让他们熟悉义从军的编制、规矩和战术,后面可以发挥极大的作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亲情 蚕室之中,零散地摆放着许多东西。 邵勋拿起一段布,下意识摩挲着。 春天的时候,他养了一些蚕,本来打算织一些布,哄哄小妻子,以为夫妻情趣的,后来一出征就是大半年,这事就耽搁下了。 现在回来一看,庾文君自己织了一些布,并且裁剪了一番,似乎要做小儿衣裳——不,已经做了,旁边就放着好几套。 放下布帛之后,他又想起了今年幕府有关桑林的报告。 陈、南顿、新蔡、襄城四郡从去年开始大量培育桑苗,今年年初移栽,已有约十万亩桑林。 其实很慢很慢。 这四郡国有7.7万余户,平均一户也就一亩出头。 事实上,大部分人压根没种,少部分家庭种了几亩。准确来说,就是在分配给他们的五亩宅院中移栽了,三十亩地是一点没动,全部拿来种粮食了。 这些积极响应幕府号召的,一般而言都是军士、官员、小吏家庭,或是与他们有密切联系的民户。 庾文君连续两年,带着一帮女眷“作秀”,外加官府推动,带动的风潮也就仅此而已罢了——换个角度想,也不错了,古代就这行政效率,要啥自行车。 要想快的话其实也有办法,那就是重新厘定税制,逼迫这些民户每年纳绢。 这道命令一下,保管植桑热潮会席卷整个河南。 只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先让官府在诸营队自耕农、府兵及其部曲、募兵军士家属中继续力推,同时找来坞堡帅、庄园主,多多叮嘱,慢慢恢复整个河南的蚕桑业。 目前看来,一切都走在正途上。 河南百姓精光精光的家底,在经过三年的调整后,慢慢恢复了一些。 这四個郡,加上汝南、颍川以及老丈人整饬了一年的梁国,连成一片,每年都有发展,慢慢成了他征战天下的坚实根基。 豫西霸主,实至名归。 在蚕室内枯坐了一会后,邵勋有些烦躁。 片刻之后,忍不住走了出去,站在廊下,目光下意识盯着卧房。 父亲在廊下摆了个案几,置了一个酒壶,倒了两碗酒,招呼他坐下。 邵勋走了过去,坐下,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稍安勿躁。文君素来心善,定无事。”邵秀轻声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担心。 乐岚姬之前已经生过孩子,生金刀的时候,他一点不担心。 卢薰没生过孩子,生獾郎的时候,他有些许担心。 但文君不一样。都说一碗水端平,但实际中可能吗?况且她才十七岁,太小了。 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内心。 哪些女人是色欲熏心,只是单纯地想集邮; 哪些女人是有用处,集邮的同时利用她们; 哪些女人又是真的很在意…… 他发现自己挺可怕的。 若换个世道,比如武人凭借手中刀把子就可以唯我独尊,而不是面对各种大大小小的家族和社会风气价值观制约的时候,他大概都懒得与一些女人拉扯。 “家里有些亲戚吵吵嚷嚷、哭天抢地。”邵秀又道:“他们可能也找过你,但别理会,大部分都被我骂回去了。谁有本事,谁没本事,我一清二楚,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屁股一抬就知道拉的什么屎。大部分人连跑腿都不够格,打发点土地,让他们募几户人帮着耕种,就对得起他们啦。” 邵勋又点了点头。 “你妹妹还在阳夏,大概年后才能回来了。” “阿妹在袁家过得怎么样?” “袁冲那个老狐狸,很会做人。长子早些年跟着别人南渡了,于是就把二子扶为家主,年方弱冠,就开始执掌家业了。这个样子,你阿妹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邵勋嗯了一声。 妹妹今年出嫁了,嫁到了陈郡最大的地头蛇袁氏族中,为袁冲二子袁能正妻。 袁家很多人在八王之乱时期就南渡了,如袁瑰、袁猷等。 袁冲这一房算是动作慢的,除了长子跟着一起南渡之外,其他人基本还留在阳夏,现在完全不想走了。 阳夏袁氏一直非常支持邵勋。 在他刚刚就封陈郡的时候,就巴巴地跑了过来,现在更是攀附得紧,为此不惜让次子求娶邵勋的妹妹为妻,据说还遭到了一些人暗地里的耻笑。 但耻笑归耻笑,老袁是不在乎了,他只要里子,不要面子。 袁能现在已是袁氏名义上的家主,开过年来即将出任郾县令,此乃颍川属县,离许昌不远,来往也比较方便。 妹妹出嫁后,大侄子邵慎正式迎娶了宜阳杜氏女为妻。 这两桩联姻,都是巩固根基之举。 后面还有侄女的婚事,却不能嫁到大家族里面了,必要的平衡还是要掌握好的。 旁边响起了脚步声。 邵勋回过头去,却被母亲揪住了耳朵,道:“小虫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文君生了。” “啊?”邵勋愣了一下,旋尔心中大石落下,喜不自禁道:“怎未听到哭声?” 话音刚落,响亮的啼哭声自屋内传出。 不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邵勋快走几步,来到卧房门前,试图够着头往里看。 殷氏脸红红地抱着婴孩站在门口,给邵勋看了看,低声道:“恭贺郎君弄瓦之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罢,给邵勋看了看,又急匆匆地关上房门。 “哈哈!”邵勋轻松地笑了笑。 儿子女儿都无所谓,人平安就行。 可惜现在没法进产房探视,不然高低得进去安慰妻子几句。 他知道,文君一直想要个儿子。 这都不是事,他们还年轻,再生就是了。 父亲邵秀在远处看了看,嘿嘿一笑。 他现在也知道“弄璋”和“弄瓦”的区别了。他的观点和邵勋一样,继续生就是了。 他隐隐约约听说,在考城还有一个孙子,在南阳有一个孙女,至于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就不知道。 想到这里,看了眼儿子,暗骂这小畜生四处留种,又不把孙子孙女带回家让他抱抱,真是岂有此理。 “庾家那边,遣人通报一下。”邵勋突然想起,吩咐道。 蔡承应了一声,又提醒道:“老夫人已经派人去了。” “哦……”邵勋摇头失笑。 在这个家里,他好像是多余的,其他事情别人早就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给亲军儿郎一人一匹绢赏赐。” “遵命。” 吩咐完之后,他又看了一眼产房,便去了后院。 岚姬、熏娘二人各自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见到邵勋前来,纷纷行礼。 “阿爷。”金刀大一些,见到邵勋后,直接冲过来抱住了他,然后动作熟练顺着大腿往上爬,很快就到了他的怀里,直奔最终目标:胡子。 獾郎小一些,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后,道:“阿爷。” 邵勋走过去,右手一揽,将獾郎也抱入怀中。 俩小儿一左一右,拽着他的胡子,咯咯直笑。 邵勋忍着剧痛,看向岚姬和熏娘。 在这个时候,两位女人的目光是最温柔的。 邵勋坐到了宽敞的靠背胡床上。 金刀、獾郎一左一右,站着蹂躏他的头发。 “吾儿休要胡闹。”邵勋无奈道:“若乱了须发,为父可就没有威严了,军士们轻视之下,怕是不能打胜仗。” 岚姬、熏娘笑得乐不可支,一前一后过来,将孩子抱下。 獾郎还算听话,金刀就抱着邵勋的脖子,不肯撒手。 “金刀,今年识了几个字?”邵勋正色问道。 金刀一颤,松开了手,被娘亲抱了下来。 邵勋哈哈一笑,果然从古至今,拿这一招对付熊孩子总是没错的,无往而不利。 金刀、獾郎被抱下来后,很快玩耍了起来。 金刀在前面走着,獾郎像个跟屁虫一样,迈着小短腿,流着鼻涕,啊啊叫着。 乳娘察言观色,将他们引到了别处。 邵勋将两位美人搂入怀中,晒着太阳,满足地呻吟了一声。 家人陪伴在身边的日子,异常让人满足,比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 诚然,这几个女人之间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和谐,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可控,不是么? 只要那两位重量级的别来,这后宫就还炸不了…… “春社之后,跟我出去走走?”邵勋左右手各自轻抚着女人柔软的背臀,轻声说道。 “去哪里?”岚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熏娘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去南阳。”邵勋说道。 岚姬眼睛一亮,有些惊喜。 熏娘兴致缺缺,略有些难过。 邵勋亲了她一口,道:“你跟我一起去。” 卢薰摇了摇头,道:“郎君有这份心意,妾已经很高兴了,异日攻伐幽州后,妾一定跟着郎君回家。” “也罢。”邵勋不勉强,又看向岚姬,说道:“要不要把金刀一起带上?” 岚姬有些意动,又有些担忧,迟疑不决。 “到时再说吧。”邵勋笑了笑,说道。 世间诸般情爱,亲情一直是最重要的。 岚姬已经好些年没见到母亲了,听闻老夫人身体不太好了,若不趁此见上一面,恐余生再无相见之机。 如果可能的话,让老夫人见见未曾谋面的外孙,也是一桩美事。但岚姬担心有风险,毕竟开过年来才六岁,心中有顾虑,就没办法了。 其实就他本人而言,还是很愿意带儿子一起去的。 母子俱在,也能让以南阳乐氏为首的一众豪族安心。 唉,说穿了,他还是在利用女人,甚至连儿子都利用上了。 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时代背景吧,真不是我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故人离去 不知不觉,永嘉这个年号已经走到第八个年头了。 永嘉八年(314)的正月一晃而过。 正月十五之前,基本无事。 十五之后,邵勋就干了三件事。 首先是接见了以韦辅为首的关西士人,与其饮宴一番,席间宾主尽欢,气氛融洽。 值此大争之世,每个人都被卷入历史大潮,或主动或被动地在里面扑腾。 关西士人对现状是失望的,非常希望得到改变。 在韦辅的卖力宣传下,邵勋是他们考察的重点。 是的,君择臣,臣亦择君,选择是双向的。 如果把整個关西看作一家公司的话,这些士人豪强以及胡人酋豪,就是公司大大小小的股东。 他们为公司提供现金流(粮草),是公司的业务骨干,现在需要与外部资本合作,引进战略投资者,改善公司的经营现状,故需要进行慎重的考察。 如果外部投资者不行的话,那不如直接接受刘汉公司的恶意并购,反正并购完成后他们仍是股东,就是权益有些受损。 这就是时代风貌,区别于唐宋元明清的时代特征。 整个考察过程还算顺利,至少表面看起来不错。 邵勋并不太着急,这只是双方的初步接触罢了,还没到下注的时候。 第二件事是召集平东、龙骧、郡公三套班子的官员聚会。 邵勋没有在会上宣布今年的战略方向,只是嘱咐众人深固根本。 尤其是桑麻种植的恢复,水利设施的修缮,两年三熟制耕作制度的推广等等,此为重中之重。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打的就是钱粮,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大会之后,他又拉着出身兖东的士人开小会,善加安抚。 匈奴骑兵南下抄掠,可选择的方向其实不多,主要就是东平、济北两地。 你让石勒从濮阳渡河,他心里是发憷的。那地方人烟稀少,南渡之后粮食都难寻,骑兵机动力大减,几个主要渡口还有大军守卫,虽说可以从小渡口造浮桥过河,但总体而言后勤还是难绷,不是不可以尝试,但风险比从济北渡河大。 所以,终究还是兖东承受了一切。 邵勋给新进幕府的兖东士人豪强发放了赏赐,着意安抚。 第三件事与武学有关。 从永嘉四年(310)开始,梁县武学第八到十期都是洛阳籍学生,去年的第十一期招募的是东平籍学生。 考虑到已开办十年了,一批学习十年之久的武学生被调了出来,去许昌筹办武学。 也就是说,今年许昌武学筹办完毕后,届时就有两所武学同时存在了。 五年之后,每年可输送三四百名武学生进入军队及官场。 今年又有一批武学生毕业。 他们是永嘉三年(309)二月入学的邺城七期的学生。 其中一部分人其实已在去年年底提前进入银枪右营了,补充战损。 新招募的约三千新兵,其中五百余人补入银枪右营,一千二百人编为银枪军第25、26幢,一千二百人编入黑矟军。 如此一来,银枪左营、右营各有十幢六千人,21-26幢继续操练、整训,时机成熟后编为银枪中营。 黑矟军现在有六幢三千六百人,二月份会奉调南下。 如此一来,邵勋这个政权的募兵数量已经有近两万人。 募兵,石勒那边或许只有少量亲军可以与其对标,刘聪那边倒是不少,毕竟那是个正规朝廷,但人家愿不愿意投入河南战场,为石勒解难,那就很难说了。 如果今年财政状况有所改善(能要来更多钱),首要工作是把义从军也全部募兵化,他们现在还要自己放牧,自己割草,与当初的银枪军一样,需要侍弄自己的菜畦、果园,解决一部分开销。 募兵之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屯田军。 这种与世兵无异,自己养活自己。上头不发钱,你还要出钱养活上头,上阵后还要卖命,死了不一定有抚恤,打赢了不一定有赏赐,家里亏了自己吞下苦果,没有人身自由…… 其实,这就是汉魏以来大多数军队的现状。 办完这三件事后,已是春社前夕,邵勋接到消息,匆匆赶到了曹府。 兖州幕府从事中郎、济阳太守曹胤亲自出门迎接:“明公。” “如何了?”邵勋跨步进门,低声问道。 “兄长。”三弟邵璠与妻子曹氏一同见礼。 邵勋回完礼后,继续向前。 曹胤快走几步跟上,说道:“不太行了,已是三日未食,这会怕是已在弥留之际。” 邵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很快来到了曹馥的卧房。 房间内有药香,又似乎混合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缠绵病榻许久之人,诸多不便,时间长了就这样。 邵勋轻轻走到榻前坐下,看着形销骨立的曹馥,叹道:“曹公,我来看你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曹馥听到声音,轻轻转过头来,眼神涣散,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醒。 “全忠啊,你快跑吧。孟超乃孟玖亲弟,他不会放过你的。”曹馥断断续续说道:“司空性情凉薄,老夫今日帮你分说一下,成不成难说啊。” 邵勋心中一震,原来当年之事,还有这种曲折。 他轻轻拉住曹馥的手,说道:“曹公,孟玖、孟超兄弟都死了。” “死了……”曹馥念叨了两句:“死了,果然死了,司空也跑了。全忠伱可不能犯糊涂啊,现在若把持洛阳,天子自邺城回返,司空自徐州檄召各方兵马,老夫保不住你啊。” 邵勋沉默片刻,说道:“我已将天子迎回洛阳,天子赞我‘擎天保驾功臣’。” “你果然滑头,司空要恨死你了。”曹馥一听,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色。 “司空也走了。”邵勋说道。 曹馥的双眼微微聚焦了一些,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久久不语。 未几,眼角淌下了几滴泪水,道:“元超啊,你乃宗室疏属,欲遂大志,也就只能找老夫当谋主了。” 邵勋沉默地看着他。 “他日若得志,去找王夷甫当军司吧,他比老夫名气大。” “河间王颙用河间冠族,成都王颖用成都旧人,元超你不用全忠,难道要用外人?” “全忠受王妃关照,自然侍奉勤谨。元超你要因流言蜚语而坏大将?” …… 曹馥颠三倒四地说完后,仿佛耗尽了力气,躺在那里没动静了。 邵勋静静等着。 闲杂人等基本都自觉退出去了,因为曹馥说的话太吓人,不敢听。 小红仍留在屋内,双眼红肿。 有些时候,人的感情是很难理解的。 邵勋很难理解曹馥对小红的态度,也很难理解小红对曹馥的感情,只能说——他还不太理解这个时代,即便已经在此生活了很多年。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小红猛然抬起头来,曹胤也下意识靠近了两步。 邵璠拉着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邵勋看着曹馥,问道:“公还有什么未了之心愿?若有,能办到的一定答应。” 曹馥又睁开了眼睛,这次似乎清醒多了。 他盯着邵勋看了许久,轻声说道:“全忠,你靠近一点,老夫看不清你的样子。” 邵勋靠近了一些。 曹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抚摸了下邵勋的手臂,道:“临走之前,还能见得你,定是老夫哀达神明。” “曹公可有未了之心愿?”邵勋又问了一遍。 曹馥看向长孙曹胤。 曹胤走了过来:“阿翁。” 曹馥又看向榻旁的案几。 曹胤伸手取过案几上的几封信。 “老夫这辈子,壮怀激烈过,义愤填膺过,伤心绝望过……”曹馥轻声说道:“到最后,终究碌碌无为。” 说完,又看向邵勋,道:“你不一样。” 邵勋默默看着他。 “不要着急,真的不要着急,会有机会的……”曹馥的声音愈发低了,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劝诫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颤巍巍地抓住长孙的手,将其塞到邵勋手中。 邵勋点了点头,道:“曹公放心,我会照拂的。” 曹馥仿佛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无力地垂下,死沉沉地睡过去了。 邵勋看向曹胤手中的信。 曹胤解释道:“这是家翁写给陈留曹氏族人、谯国夏侯氏旧人的信。” “既不是给我的,那就不看了。”邵勋说道:“好好陪你阿翁,他就这一两天了。” “是。”曹胤眼圈一红,应道。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卧房。 又一个故人将离去了。 对于这个帮了他许多的老人,他心中抱有许多敬意。 上一个时代的人,渐渐离开舞台。 而他,还要继续前行。 南阳是他的下一站,迈过去后,海阔天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动(为盟主改名改不了一点加更) 按照耕作习惯,永嘉八年将会有春耕。 勤快一点的人,正月底就开始忙活了。 稍微享受一点的人,在春社节之后也陆陆续续开始了忙活。 二月上旬,邵勋又来到了许昌宫。 如果说景福殿已经变成桑林,鞠室变成了菜园的话,魏帝听政的承光殿就是农田了。 邵勋带着幕府官员、军将,在这里进行了春耕示范。 几乎与此同时,各支部队也陆陆续续集结到了许昌、襄城。 许昌世兵尚有万余,这次出动了五千。 相比以往的出征,这一次明显积极了很多。 许昌城外,人头攒动,车马如龙。 最后一批前往濮阳的人即将出发,正与同乡告别。 “周驴,你儿——令郎当了府兵,以后要过上好日子啦。”有老者拄着拐杖,看着一年约四旬的中年汉子,感慨道。 “其实也就那样。”中年汉子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笑容,摆了摆手,谦虚道:“还不是一样种地?” “那不一样。”有老妪在一旁说道:“有人帮你种哩,也就农忙时下下地。” 中年汉子笑得合不拢嘴,道:“都是百姓,都是百姓罢了。” “听说可以当官。”老头又道:“若当了官人,和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周驴,你儿以前可喜欢我家孙女了,还偷瞧她洗澡。不如让他俩成亲吧,也是一桩美事。” “周驴,你我一起上过阵,情分非常,吾女可为你儿新妇,如何?” “周驴,要不要买头驴子?我家多一头,才五岁。出征的时候,总得有驮兽载甲仗啊。” “周家要发达了……” 乡亲们各种羡慕嫉妒恨,极大满足了府兵家属们的虚荣心。 去了濮阳,家里一百五十亩地,有人帮着耕种,如果小心侍弄,秋收时起码有五百斛粮食。 好吧,那些地以前虽然是良田,但毕竟撂荒了几年,可能没那么高,但三四百斛粟还是能收到的,全家五口人一年也就吃六十斛——唔,当了府兵了,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省着吃,那就一百斛好了,剩下的粮食养活三户部曲还有剩余。 闲时再让部曲去公地割草,喂几头牛羊,平时还有奶,过年再宰一两只羊,便有肉吃。 宅园内的菜畦、果园还有一部分收获,再养些鸡鸭,这可真是“上等人”的日子。 为了这个家业,提头卖命是真的值。 最后一批府兵家属离去后,其他人也慢慢散去了,但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跟随邵勋南下的五千许昌世兵士气昂扬,热血沸腾。 虽然不一定会打仗,但他们居然盼望打仗,也是离谱。 看来,在这个阶级严重固化的年代,当阶级跃升的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真的有太多人抢破头去拼了。 据小道消息,为了获得随军南下的机会,许昌世兵的幢主一级军官明争暗斗,甚至私下里约过架。竞争成功的人得意洋洋,失败的人也不着恼,因为他们已经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可以去河阳换防,或许就在三月间。 听闻枋头南城已经修筑完毕,司州丁壮又是筑城又是守城的,累得不行,这会已经开始撤退回家春耕了,接替他们的是从陈留征集的三千丁壮,外加乞活军五千人。 河阳三城调离了黑矟军,府兵在那边戍守超过半年,也要撤离,正好让许昌世兵顶上去,这便是他们的机会。 为了进步,真的每一次机会都要抓住。 ****** 坐完月子之后,邵勋已经可以见到妻子了。 不过南下在即,却也没太多温存的时间。 早上一起吃过饭后,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庾文君身体还没恢复,抱着女儿亲了又亲之后,便交给了乳娘,然后指挥四位小媵妾帮着整理衣物、日常用品。 她对这四人有些失望。 怀孕这么久,夫君回家也快三个月了,居然每晚夜宿乐氏、卢氏房中,都没碰过四人。 昨日卢氏来看望她,两人一起说了些闲话,到最后,卢氏隐隐约约提及,或许可以让四位媵妾服侍夫君。 庾文君有些惊讶,也有些气,合着熏娘以为是她不许。 呃,她真的是有些不愿意,但压住心底那些酸涩之后,她还是能勉强接受四位小姐妹服侍夫君的,因为这是出嫁时就注定的事情。 熏娘其实也是没有办法。 夫君宿在她房中,一個不好就怀上了。 她前半生是尊贵的范阳王妃,现在是邵家的卢夫人,若是因为高龄产子而出什么岔子,那真的欲哭无泪,故委婉劝诫。 唉,真是—— 院子内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偶尔还有谈话声传来。 “元规,酒店至关重要,可不能轻忽了。及至去年,银枪右营的铁铠才全部配齐。黑矟军至今也不过两三百领,中营六幢兵还不足百副。缺口很大,你要多用心。” “遵命。” “罢了,当我方才没说过。” “明公这是……” “不要操之过急。先尽力搜罗匠人,再让他们带徒弟。伱可拿些钱粮出来,规定带一个徒弟奖励多少钱,提前出师又奖励多少。” “钱粮从何而来?幕府用度实在有些紧……” “我问你,张小二、李麻子之乱,真的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汝南诸族,被征发了那么多人丁、钱粮,他们会不会心有怨恨?你好好想想,这都是你干的事情。” 长久的沉默。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庾文君下意识揪紧了裙摆,眼睫毛微颤,有些难过。 “营奸督那有份名单,你看完就烧掉,心里有数就行。有些人,表面和你称兄道弟,但背地里怎么看你的?你真的清楚吗?有些人笑你是傻子!”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再度响起。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庾文君都替兄长感到难过了。 原来,一起游玩、饮宴的“好友”,背地里是那么看不起他,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不好受。 但庾文君又有些气。 兄长识人不明,用人不善,性子又急躁,给夫君闯了那么大祸,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让温太真回来帮我。”庾亮的声音响起。 “行,你有你的朋友,我不管。”邵勋说道:“但温峤在晋阳,他怎么来河南?” “刘琨和王浚有仇,太原温氏和王浚没仇,借道浮海南下可也。” “他至情至性,可不一定愿意南下,你看着办吧。再说回方才之事,张、李二部残众,已尽皆贬为矿工。这些人,上过阵、见过血、杀过人,如何管束,颇费思量,你——好自为之。” “是。” 两人不再说话了,脚步声往房门处而来。 庾文君连忙起身前迎。 大门打开之后,却只见得邵勋一人身影,庾亮已远远离开。 “夫君。”庾文君告诫自己要端庄一点,但还是忍不住,直接抱着邵勋的腰,将脸贴在他怀里。 “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邵勋哈哈一笑。 其实他也很受用。 这么多女人,有哪个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扑入怀里的? 珍惜这个时间吧,再过几年,庾文君也不一定会这么做了,这是独属于少女的炽热情感,而不是他和熟妇们之间的肉欲。 庾文君慢慢松开了他的腰,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 “准备了这么多衣物?”邵勋瞟了一眼紫色、红色、蓝色的衣袍,惊讶道:“去不了多久的。” 庾文君尽量用平静、大度的语气说道:“多带几身,换着穿就行。你的亲兵个个雄健威武,却不会浣衣,每次出征回来,衣袍满是污渍,哪像个郡公、都督啊。” “我就喜欢你装出来的一本正经的样子。”邵勋捏着她的鼻子,笑道。 庾文君立刻破防,又倚到了他的怀里,吃吃傻笑了一阵后,轻声说道:“夫君自去忙大事即可。下个月,妾会召集诸家女眷踏青,今年是不是还要移栽桑苗?去年景福园里种了许多桑子,今年都出苗了,正好移栽。” “你可真是贤内助。”邵勋笑道:“也好,今年四郡之地,若能有二十万亩桑林,我就满足了。” “二十万亩桑林,可产十余万匹绢了吧?”庾文君眨巴着眼睛,问道。 “这个问题,我问过元规,他居然不知道。”邵勋感慨道:“二十万亩桑林,至少可绢十万匹,好的话,能有十三万匹。不过新栽的桑林,却不一定有这么多。” 绢就是钱,桑林就是印钞机。 有了绢,不但可拿来发赏,还可与他处做交易。 比如,卖马的胡人就很喜欢收绢帛,甚至比金银器还喜欢。因为后者他们不一定能卖得出去,但绢帛却可以倒手卖给更远方的商人,等于赚两遍。 他去年买马,一匹凉州马的花费,折合成绢帛的话,不下三十匹,秦州马则低于二十匹。 两千匹凉州马,如果全用绢帛买,需要六七万匹绢。正常收税的话,需要四万户百姓来支持。 这还没考虑路途损耗、花费,事实上这里面的成本也非常高,保守估计要花出去十万匹绢。 金银器是存量,是一次性物品,用完后短时间内无法补充,绢帛却是年年都有,源源不断。 铁器、粮食、绢帛、马匹,乱世之中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妾明白了。还要种什么?”庾文君仰着脸问道。 “要种的可太多了。”邵勋说道:“不过这都不急,慢慢来。你方生完孩子,保重身体要紧,我们还要过一辈子呢。” “嗯。”庾文君低下头,心中欢喜无限,她甚至开始掰着指头算夫君何时回来,再给他生一个孩子。 二月十五日,邵勋辞别家人,率军下南阳。 而新年伊始,各部也开始了调动。 何伦所部五千人驻枋头北城,以后就常驻于此了。 枋头南城的司州丁壮七千人陆续撤回,取代他们的是陈留丁壮及乞活军。 南城已在收尾阶段,后调过去的这八千人除了营建城池外,也担任守御工作。 调义从军一千五百骑进驻枋头北城,于此地另置捉生军一部。 河阳北城方向,黑矟军已开至襄城。 征调许昌世兵五千至河阳北城,府兵及其部曲六千众解散回返。 银枪军21-26幢继续开往中潬城训练。 征调河阳丁壮三千,戍守南城。 调义从军一千五百骑进驻河阳北城,捉生军加大力度,袭扰河内。 春天,不光中原百姓青黄不接,牧民们也一样。 经过一整个寒冬,牲畜掉膘厉害,干草消耗得七七八八,非常困难。除此之外,春天牲畜发情,还要照顾新生的羊羔、牛犊、马驹,一堆事情。 叫你们忙!老子现在就派人去袭扰,让你们更忙! 十五日当天,四百余亲兵护卫着邵勋及乐岚姬南下,许昌世兵五千、义从军两千随行。 到襄城后,汇合三千黑矟军、银枪左营六千、襄城丁壮五千,浩浩荡荡直下南阳。 他们走后,留守许昌的就只有不到两千世兵、一千义从轻骑了。 刘善已经开始招募新一批世兵五千人,以前没人愿意当,现在则大为改观。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抢 已经二月中了,但河内大地上又降下了一场雪。 白茫茫一片的旷野中,羊咩咩叫着,奋蹄扒开积雪,欢快的啄食着地上的枯草甚至是草根。 在牧民们饲养的众多牲畜中,羊大概是环境适应能力最强的了。 它们的嘴部构造独特,能吃牛马所吃不到的植物——再过一两个月,当那些低矮的灌木丛发芽长叶时,你就会大开眼界了。 它们还会刨地,将其他动物不易吃到的草根刨出来,咀嚼而下。 在一些干旱草原上,它们更是造成草场退化的元凶。 这真的是一种神奇的牲畜。 而就在羊儿们吃了一上午,将干瘪的肚腹稍稍填饱一点的时候,马蹄震颤声在远方响起。 牧人大吃一惊,立刻奔跑到马儿旁边,一跃而上,下意识抽出角弓快速上弦。 老人和少年也上了马,他们头戴圆帽,身穿皮裘,面色凝重地看着南方。 来人渐渐近了。 他们身上似乎披着褐色的——皮甲? “晋人!”经验丰富的老者大喝一声,当先奔了上去。 已经成年的牧人互相对视了一下,也跟着冲了上去。 少年们则手忙脚乱地驱赶着羊群,向部落聚集地而去。 其中一人则骑着快马回去报信。 双方很快就在旷野中遭遇。 对面晋军射来的箭又快又急,顷刻间已射倒两人。 马儿悲鸣着空跑而过,然后停在远处,喷着响鼻。 牧民这边也进行了还击。 老者拈弓搭箭,几乎没有瞄准,抬手便射。 箭矢破空而去,将一名晋军骑卒射翻在地,惨叫声在风中传出很远。 但更多的箭矢从后方袭来,老者还没来得及射出第二箭,便已马失前蹄,摔倒在地。努力挣扎了几下后,颓然倒地,喘着粗气。 沉闷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绵延许久不绝。 老者眼角湿润了,脸上浮现出悲哀的神色。 以他的经验来说,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方才有三百余骑冲过去了。 三百多全副武装的骑兵能造成多大的破坏,他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就在几年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他就奉命随征,攻伐晋国的黎阳。彼时那里聚集了很多流民,他们不过三四百骑,绕圈围着晋人射箭,直接把几千军民给打崩了,最后沉河而死者不下千人。 没有组织起来的人就是一盘散沙,没有任何威慑力。 三百余骑穿过皑皑白雪,很快见到了一顶接一顶的帐篷。 不用任何人吩咐,各自以队为单位,快马冲进了匈奴人的营地之中。 有妇人正在挤奶,见到汹涌而至的骑兵,慌慌张张回了帐篷,刚拿出一把枪冲出来,一箭飞至,正中额头。 有少女抱着刚出生的羊羔,见到狰狞的武人,吓得僵立当场。武人哈哈大笑,伸手一抄,将少女掼在马背上,呼啸而去。 有男人正在铡草,匆忙之间牵出马来,刚翻身而上,就被一杆马槊挑起。片刻之后,尸体轰然坠地,砸塌了一顶帐篷。 不知道谁放起了火,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很快就淹没了整个营地。 营地之外,到处都是夺马而逃的匈奴人。 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带,抛弃了妻子,抛弃了牛羊,抛弃了家什,抛弃了一切。 在凶狠的晋军骑兵威胁下,没有组织的他们完全兴不起任何抵抗的念头,唯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逃命、逃命、再逃命。 没有人去追他们,也未必追得上。 所有晋军骑兵都在反复蹂躏营地,待消灭最后一个敢于抵抗的牧人时,方才停止杀戮。 俘虏们很快被聚集了起来。 他们哭泣着收拾着营地内残存的一切,将被大火吓得骚动不已的牲畜聚集起来,在晋军骑兵的看守下,驾驶着马车,驱赶着牲畜,向南而去。 待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之后,带队的骑兵军官又让人放了一把火,将整個营地彻底烧了个干净。 看着冲天而起的烟柱,他哈哈大笑。 早春时节,牧草才刚刚返青,长出一点嫩芽。这个时候,牧人基本都散在各处,忙活各种事情,没被召集起来。 而没有组织起来的人,那就是乌合之众,一击即溃。 经历了这一遭,匈奴人怕是要好好想想,以后春天该怎么过了。 河内这么个东西狭长、南北极窄的地方,若想安生放牧,春天就要征召起一支人马来,看你们撑不撑得起,哈哈。 类似的情况在河内各处不断重现。 捉生军晚上出动,四处游荡,偷袭抓生口,拷问匈奴内情。 义从军白天行动,以三五百骑一股,全副武装,直接捣巢。 有成功的,有失败的。 但总体而言损失都不大,因为匈奴人压根就没大规模集结。 长久以来,只有他们抄掠中原,没有中原人抄掠他们的事情,更别说春天这种时候了——他们不要忙春耕吗? 思维上的盲区,造成了应对的无力。 从今往后,他们要好好想想应对之策了。实在不行,就搬走? ****** 王衍来到金谷园的时候,见到了奔跑着的马群,这让他的神思有些恍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虽只有三四百匹马,但看着也颇为壮观。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等画风与金谷园颇为不搭。 好好一个士人聚会的名胜,本应该与松风明月、花海竹林、荷池溪水联系起来,而今却胡风腥膻、马粪遍地,让人好不扫兴。 金谷园外的百姓已经增加到近两百户。 他们收拾了外面被人遗弃的房屋,开始耕作田地。 这会春耕已毕,田间的粟甚至已经长出了嫩芽。粟田旁边,种的不知道什么作物,王衍甚至蹲下来瞧了瞧,最后放弃了。 他真看不出来。 上山之时,见到十余名正在高处瞭望的丁壮。 他们见得王衍前呼后拥而来,立刻上前询问,听得王太尉的名字时,立刻行礼让开。 “皇后吩咐过,此乃王公府邸,我等只是暂借一下。”丁壮首领恭声说道。 “皇后?哪个皇后?”王衍问道。 “惠皇后羊氏。” “哦,原来是羊皇后。”王衍点了点头,继续攀登石阶。 王玄偷瞄了一下两位妹妹。 王景风还在欣赏风景,王惠风却低下了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淡然一笑,仿佛排除了什么杂念一般,紧跟在父亲身后,拾级而上。 众人进了金谷园后,直接来到了百尺楼上。 随行的仆役粗粗收拾一番,端来点心,煮了茶水。 王家四人凭风而立,登高望远,一时间将远近景色尽皆收入眼帘。 两百户百姓在山下定居,且耕且牧,有专人管理。 一旦遇敌,就退入金谷园,依托山道据守。 当然,这么点力量,若遇到大股敌军肯定是不成的。但如果是小股贼人,且不想死伤太多人命强攻,那他们就是安全的。 不过,听闻左卫三部督徐朗即将派一部分禁军士卒屯于山下,从今往后,金谷园大抵是相对安全的所在了。 不知不觉间,洛阳周边的安全形势大为改善,唯一的敞口就只剩新安那个方向了。 “今春洛阳走了不少人啊。”王玄突然感叹道。 说到此事,王衍心情也有些沉重。 洛阳缺粮,人能不走么? 去岁枋头大战,匈奴人自九月入寇河南,高平的漕运完全停了,走陈郡这条线路的也受到了影响,即便上头催,底下的运兵们却不买账,到最后断断续续,大受影响。 江南运来的粮食本来就少,再受战争影响,即便后来紧急补运了一批,依然大受影响。 过年那会还好,勉强支撑了下去,可等到二月中,粮价腾贵,许多靠买粮为生的人也耗尽了家底,于是纷纷南下,涌入洛南诸县。 这些人里面,工匠被吸纳到了许昌、西平、陈县,其他无一技之长的却不知下场如何,听闻被陈公收拢了起来,大概是强迫他们学着种地吧,又或者发配给了府兵为部曲。 “眉子,你为度支尚书,小事或可让下面人办,大事还是要亲自跑一趟。”王衍转过身来,说道:“你去趟许昌吧,面见陈公。” “去了说什么呢?”王玄苦恼道:“度支度支,六部之中,就度支最苦。再做下去,心力交瘁,怕是得折寿十年。” 王衍充耳不闻,只道:“事成不成再说,人总是要跑一趟的。” “天子还不肯下旨吗?”王玄问道。 “他会下的。”王衍说道。 “我看未必。”王玄不同意:“别的事或许天子会依你,这事肯定不会。再者,梁芬也未必会听话。他有梁氏族人在关中,统领大军,往小了说也是一路诸侯。他本人坐镇宛城,互为奥援,岂不美哉?若去了关中,那就是与族人、姻亲争权夺利,还随时可能被刘汉攻灭,换谁也不愿意。” “这个就不劳我们操心了。”王衍说道:“陈公若想行大事,不能光靠别人,主要还是靠他自己。若他不能压服梁芬,万事皆休,也没脸指责我们。” “会打起来吗?”王玄下意识问道。 王惠风本来一直心事重重的,此时也忍不住看过来。 “应不至于。”王衍叹了口气,道:“杜弢之乱始终无法平定,朝廷已调江东兵马入援了。若南阳再闹出乱子,荆襄糜烂,对百姓也是一场浩劫。” “也罢,那就走一趟吧。”王玄无奈道。 “天使会晚几日携旨南下。”王衍补充道。 “怎么让天子首肯呢?”王玄奇道。 “朝臣上疏提议,台阁拟旨、批复,天子用玺即可。”王衍含糊道。 王玄一惊。 这可是担了干系啊! 万一天子心中不忿,在重要朝会上,当着各地方伯入京使者的面,指责谁谁矫诏,那名声可就完全毁了。 到了那时,还什么名士?什么名士都不能这么做啊。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出这一步的。”王衍看了儿子一眼,笑道:“我会联合同僚,好好劝一劝天子的。唉,缺粮缺得这么厉害,还有什么办法呢。” 王玄缓缓点头。 王景风坐在窗边,一眼不眨地看着远处的花园竹海。 王惠风收回了目光,继续想着心事。 金谷园外奔来了数骑,对着庄户们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庄户分出了一部分人手,拾级而上,进入金谷园内部,开始整理马厩、牲畜栏。 另有一些人开始巡视菜畦,看看去年秋天种下的芜菁如何了——这是食物,同时也是一种优良的饲料。 王家众人默默看着,没说什么。 看样子,太白又从别处搞来了一批牲畜啊,却不知从哪来的,莫不是抢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传统之人 王玄于二月二十一日抵达许昌,却扑了个空。无奈之下,第二天启程南下,直奔宛城。而这个时候,邵勋已过方城山,抵达了南麓的堵阳县境。 方城山隘口已经修建了一座关城,名字就叫“方城关”,由堵阳屯田军轮番派人驻守。 自南阳北上,三鸦谷路相对难走,且有鲁阳关这种要隘,于是一般而言,官私商旅都走东面的宛叶走廊。 事实上,别说旅人了,古来南北交兵,基本也都走这条道路。 刘邦自洛阳下宛城,走这条路。 刘秀起事,王莽遣王邑等出昆阳,与刘秀遇,败还洛阳,走的这条路。 刘秀自堵阳征邓奉于南阳,也走这条路。 后汉末,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就在这条路上。 刘备屯新野,进兵叶县,设伏败夏侯惇,还是战于此。 南北朝时,陈显达讨桓天生,卢渊攻南阳,魏孝文帝攻襄阳,皆战于此。 宛叶走廊,顾名思义,宛城到叶县的一条宛如走廊般的狭长道路。但事实上,这条道路南端在堵阳县北境的方城隘口,北端在叶县境内的叶邑,之所以称“宛叶走廊”,大抵是宛城太过出名的缘故。 邵勋已经是第二次走这条路了。 再走一次,还是觉得草木幽深,周边又有很多泛滥的河流,看似平坦,其实能走的就那么一条路罢了。 方城关是宛城北上进入宛叶走廊的关键,但怎么说呢,这个关城比起西面鲁阳关的作用,真的差太多了。 原因无他,这個隘口实在太大了,东西宽度竟然达三十里,除非修长城,不然一座小小的关城,并不能完全堵住这个隘口。 但你要说关城一点用没有,那也不对。 此城当道而设,驻军出城之后,只要不是一点野战能力没有,还是可以对绕过此城的敌军补给线进行袭扰的。 因此,当翻越方城隘口之时,邵勋特地在山上停留了一会,听了乐岚姬亲手抚的一曲小琴,方才心满意足,下了此山。 进入堵阳县后,大军就地扎营屯驻,他则在屯田校尉邵光的陪同下,巡视乡野。 屯田军的设置,与陈郡安置的流民不同。 他们大多数聚集在一起,耕作的土地也不算很多,只能勉强糊口罢了。 屯田军有城池,但比不上正儿八经的县城、郡城或军城,更像营垒。 军官及骨干士兵的家属住在城内,其他人住在城外。田地也是缘城开垦,一圈圈向外。 堵阳屯田军原有五千人,现在还有四千。少掉的一千,要么已经战死在枋头北城,要么已经去东平当府兵了。 但总体而言,这仍然是一股可观的军事力量。 “明公,过了这条河,便归堵阳县管了。”邵光指着一条宽度不超过两步的小河沟,说道。 河对岸驻扎着一批银枪军士卒,盔甲鲜明,气势不凡。 邵勋信步走过木桥,来到了河对岸。 对岸就是农田,此刻有不少百姓在田间劳作。 邵勋犹记得,大军刚刚进至此地的时候,这些百姓直接扔了农具,一哄而散。 不过在银枪军派人过去归还农具后,他们放下了戒心,又回来种地了。 这些百姓其实胆子挺大的! “咦?关西人?”邵勋在田间小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田中。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关西口音。 小路一侧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着明光铠的亲兵,有人甚至站在了田地中间,举着大盾。 乐岚姬见了,噗嗤一声,摇着邵勋的手臂,好笑地看着他。 自进入堵阳县境后,离宛城已近在咫尺,岚姬的心情好得无以复加,脸上从早到晚都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 有些时候,邵勋甚至能听到她轻声哼唱的歌谣。一问,才知道是南阳俚曲,她小时候从乳娘那里学来的。 看到女人如此高兴,邵勋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人家死心塌地跟着你,为你生孩子,服侍你的生活起居,对她好不是应该的么? 古来交通不便,有时候可能就那么一两次见亲人的机会,非常难得。 邵光在一旁察言观色,琢磨着他这个小堂弟可能想见见那几个关西人,于是招了招手,唤来一名文吏,着他前去交涉。 文吏领命而去,他没敢挤开如同一堵墙般的邵氏亲兵,而是绕过他们,下到了田地之中,道:“你、你,还有伱,陈公要召你们问话,速速跟我走。” 几个农人站在田间没动弹。 很快,又有数人赶至。 领头一人挎刀持弓,身上居然有件皮甲,一点不像干农活的样子。 他先是皱了皱眉,再看了看路边如林的甲士,顿时屈服了,亲自领着那三位农人过来。 蔡承搬来了两张胡床。 邵勋坐了下来,岚姬不想见外人,直接回到马车上去了。 刘灵吊儿郎当地跳下了田,伸手去夺领头之人身上的弓刀。 那人一惊,伸手阻挡。 刘灵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稍稍用力,便将此人双手反剪,压倒在地。 杨勤手疾眼快,将其弓刀取走,然后仔细搜了搜,又从靴中搜得一把匕首。 其他几人也被搜检了一番,确保身上没武器之后,才被带到邵勋面前。 领头之人被刘灵一番整治,气势全无,见到邵勋后,直接跪倒于地,大声道:“乡人杨三拜见陈公。” 其余数人也跟着行礼。 “起来吧。”邵勋说道:“乡人?乡籍何处啊?” “堵阳——” “原籍!” “阿城人。” “那便是长安县喽?” “正是。” “何时来的南阳?” “前年。” “卢水胡攻长安之时?” “是。” “卢水胡如何?” “凶残暴虐,抢掠成性。” “和谁一起来南阳的?” “乡里有德高望重之长辈,带着数百家一起出蓝田关,入南阳。” “如何来的堵阳?” “梁都督遣人领我等而来。” “几百家都来了?” “还有一起上路的池阳人三百余家,实有近千家。” “都住在那边吗?”邵勋站起身,指着远处一座掩映在树林后,露出一角的堡寨,问道。 “正是。” “梁芬倒是有魄力。”邵勋突然一笑,道:“将你等四散安置,不怕被土人欺负吗?” 杨三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我等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所求不过活命罢了。土人不来扰我,自可相安无事。” “说得轻巧。”邵勋摇头。 乡间之事,若都这么简单倒好了。争地、抢水乃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引起居民、流民的大规模冲突。 “长安是个好地方啊。”邵勋感慨一声,道:“你等既然来了堵阳,聚居成坞,自种自收,就安生下来吧,莫要多生事。” “陈公去过长安?”杨三见邵勋脸上一副缅怀之色,斗胆问道。 “去过,还在长安杀过人呢。”邵勋开玩笑道:“整整五千枚头颅,悬于街市两侧,数月不收。” “你是邵太白?”杨三惊讶道。 邵勋哑然失笑,道:“你既知我乃陈郡公,宁不知我名?” 杨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激动,道:“原来陈公便是太白。昔年长安斩杀鲜卑,听过的都说好。自弘农至京兆,复至扶风、始平、冯翊,人人称颂。” “过去好些年了,不意关中还有人记得我。”邵勋听了,感慨万千。 那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可以说直接加速了他与司马越之间的裂痕,让矛盾提前爆发,没法继续苟下去了。 但做都做了,又能如何呢? 他又不是机器人,有七情六欲,会冲动,会犯错,这都很正常。 鲜卑干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杀就杀了,我自一力承担后果,如此而已。 “梁公让你等来堵阳屯垦,可有寄语?”感慨完毕,邵勋又问道。 杨三这会对邵勋的态度好了许多,闻言立刻答道:“仆在宛城时面见过梁公。梁公操心流民安置之事,心力交瘁,曾对我言‘既来南阳,便在此生息,天下元气已然不多,勿要作乱,让亲者痛仇者快。’” 邵勋听了,若有所悟。 他相信这是梁芬的真心话,因为他一没有让这些人对他效忠,二也没有煽动土客之间的仇恨,相反隐有劝解之意。 这不像是巩固基本盘的样子啊。 或许,他真的把这个老登想得太复杂了。 梁芬就是那种非常传统的人物。 在朝之时,明哲保身;出镇之时,保境安民。 有割据之实,但无割据之意。 手里空有庞大的实力,但并没有将其作为攻伐四方的武器。 这样的人,有意思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业?(为盟主小蔡想睡觉加更) 水泽树林之间,一座宅院若隐若现。 进得大门后,草木葳蕤,药材、果蔬一畦接着一畦,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来者没有停下脚步。 只见他步履匆匆,眉头紧锁,胸中似有不决之事,脸上却又挂着些许狠厉之感,望之不似善茬。 宅院之中有很多与他相熟的仆役,见得之时,立刻躬身行礼。 来者也不回礼,径自向内而去。 过得假山之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是一整颗巨石,硕大无比,由工匠雕凿之后,有了几分峥嵘气度。整体又掩映在花木之中,临湖凭溪,有种延纳自然的天然清纯之美。 来者眼中隐现贪婪之色。 他需要这种宅院,彰显自己身份地位的宅院。无论是赏景享乐、居缘行修、文会雅集还是游宴讲经,都很需要。 静静收回目光后,他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碰到了幕府长史傅宣。 他怔了一下,拱了拱手。 傅宣朝他点头行礼,然后离去。 来者继续向前,傅宣则倏然皱眉,面现忧色。 “天使还在吗?”来者突然问道。 傅宣脚步一停,道了声:“宣完旨意后,已至馆驿歇息。” “梁公何意?” “未明其意。” 来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穿过一道小门后,进到了花园之中。 花园一角,摆着张案几,“都督沔北诸军事镇宛城”、卫将军梁芬便坐在案几之后。 他非常喜欢在花园内办公。 看文牍累了之时,便起身给花草浇水,据说这样可以颐养心性,戒骄戒躁。 来者对此嗤之以鼻。 值此大争之世,就该勇猛精进,意气昂扬,安能效此蔼蔼暮气? 案几旁还站着数人,正与梁芬交谈。来者也不言语,肃立一旁,静静等待。 “瓜里津之田,刘氏遣人耕种,却又不打理。仆前去询问,但云‘靠天收’。此数十顷良田,皆膏腴之地,刘氏无力耕作,却又不让出来。明公,不如——” “罢了。”梁芬摆了摆手,道:“既然种了,便不要强夺。我索要田地,终究是为了救人。关西人要救,南阳人也要救,何厚此薄彼?” 来者在一旁听得暗暗撇嘴。 你向南阳人示好,人家承你的情吗?到现在还没明白谁是你的根本啊。 “瓜里津不行,那就另寻地方安置。”梁芬又道:“仓中还有几许存粮?” “不足六十万斛。” 梁芬拈须皱眉,片刻之后说道:“遣一军护送他们至随国。杜弢之后,随国空虚已极,正合安置。” “随王那边?” “管不了那许多,先安置下来再说。”梁芬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一批有八百余家,又自梁州远道而来。他们既未投蜀,想来是心向朝廷的,多给些粮草、农具,好生安置。” “遵命。” 来者看了眼梁芬,暗道这才是掌七郡杀伐的沔北都督的气度。随王又如何?挡了我的路,自一力推开。 至于那批梁州人,他也知道,多为梁州官吏、军将家人,带着僮仆部曲,仓皇出奔。 自杨虎、杨难敌于梁州作乱开始,当地人就倒了大霉,不少人出奔魏兴郡,又辗转来到南阳。因路非常难走,且沿途少补给,一路上死伤枕籍,能安然到达南阳的很少。 这些流民,说实话不是关西人,说他们是汉中人更合适一些。 从汉中东行,翻山越岭,再沿着沔水至魏兴、南阳,说实话真的很难。军队一不小心都要迷路、饿死,别说老百姓了。 但来者对这些人没甚兴趣,他们与关西流民不是一路人,更不是一条心,梁公如此厚待,过了。 “明公,南阳诸族联名举告,有关西流民劫掠道途,四处为贼,不堪其扰,请发兵杀之。”又有人上前汇报。 “长在异乡,身无分文,难免从贼。”梁芬叹道:“今当宽刑薄赋,不宜多造杀孽。你去告诉他们,老夫在给流民找地,有了地后,自然就不会做贼了。若等不及,将他们把持的山林水泽放开,准许流民樵采、放牧、捕鱼,先让他们捱过这一阵。初来乍到总是最难的,熬过去就好了。” “是。” “王敦王处仲率军西行,请襄阳、宛城支援军械、粮草若干。” “都是为了朝廷之事,尔等自武库、粮仓酌情取用一些,送至王敦营中即可。” “遵命。” “明公,羊聃自洛阳回返后,愈发不听命,或可撤换?” “羊彭祖是能打仗的,数立功勋,他是谁的人又怎样呢?尔等不要终日盯着这些细枝末节,有才便可任用,老夫没有门户之见。” “是。” “明公……” 一桩接一桩事情处理完毕后,幕僚们慢慢散去。 “台臣,坐吧,陪老夫饮一杯。”梁芬起身,坐到了另一张案几前。 来者便是阎鼎,闻言走了过去,与梁芬相对而坐。 “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梁芬苦笑道:“早知道来南阳这么累,还不如赖在朝中,当个清贵之官。” 阎鼎心下暗道不妙,劝解道:“明公何言老耶?伏案处理公函,从早至晚。巡视军营坞堡,百里而不辍。虽在帷幄之中,却掌兵机于千里之外。数千南阳骁锐下大江,杀得杜弢丢盔弃甲。明公若老,仆实不知如何自处了。” 梁芬呵呵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邵勋到哪了?”他问道。 阎鼎精神一振,道:“已过瓜里津,快到宛城了。仆已令各堡壁集结精壮,屯于城下,明公何时至营中宣令?” “台臣——” “仆在。” 梁芬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在老夫帐下,耽误你了啊。” 阎鼎先是一惊,继而脸色发白,急道:“明公误会了。若无明公,仆还是密县一坞堡帅,籍籍无名,明公对仆实有再造之恩。” 梁芬自顾自倒了一杯酒,说道:“听闻邵勋已筑起了枋头北城?” “是。南北二城皆已筑成,朝中有些阿谀奉承之辈,还写了《城枋头》曲赋,为之传唱。”阎鼎答道。 梁芬脸上露出些许笑容,道:“老夫亦有所耳闻。其中有一句‘昼牧牛羊夜捉生,常去新城百里外’,听闻乃太白原话?” “是。” 梁芬叹了口气,道:“邵太白之风,常令我想起关中豪杰。此人不像关东子弟,观其所作所为,更像胡汉杂处之所的边地豪强。” “沾染了胡风的士人?”阎鼎问道。 “此语甚是精妙。”梁芬抚掌而笑。 都是士人,但因着地域不同,作风差异很大。 弘农太守垣延这种人,杀伐果断,又能舍下脸皮,在酒宴上卑躬屈膝,把刘聪哄得七荤八素,然后骤然翻脸,夜袭劫营。 关东士人即便会诈降,也做不到垣延这种程度,更不会像他亲自带着僮仆部曲上阵厮杀。 再远一点的凉州,士人纵马驰射,威武不凡,喝血吃生肉的都有,已无限接近胡人了。 但如果转到江南,就画风又一变。 山居别业之中,曲觞流水,幽静典雅。士人读书练字,下棋画画。 更有那才子佳人,感情细腻,作风清婉,情情爱爱之中,让人潸然泪下。 中原士人,大概介于两者之间吧。 不像江南士人那样风流倜傥,仙气十足,也不像边地士人那样粗豪勇武。 邵勋此人,更像一个长在中原的边地豪强。 “枋头筑城之后,邵勋怕是要对外攻伐了。”梁芬端起酒杯,旋又放下,眉宇间微有忧愁。 “说不定是来攻伐南阳了。”阎鼎提醒道:“他可把能战之军都带来了。” “台臣为何如此笃定?” “南阳拊豫州之背,自此起兵,四百里可至许昌。邵勋根基在颍川、陈郡、新蔡、南顿、襄城等地,离南阳太近了,若有变乱,则后路不稳,无力北上、东进,焉能不急?” “依台臣所言,老夫该怎么做呢?” “封回朝廷旨意,此必矫诏也,断不能从。”阎鼎极力劝说道:“邵勋若来,则据城而守。我已召集上万精兵,南阳城高池深,邵勋累死也打不下来。他又不可能顿兵城下许久,石勒闻之,必然率军过河,攻伐河南。甚至就连刘聪听了,也可能遣兵相助,将邵勋在河南的基业尽次夺下。如此之局,他只有撤军回援,别无他途。” “你是不是还要说率军追击,攻入襄城?” “攻不攻皆可。”阎鼎兴奋地说道:“若襄城难下,还可以打汝南。或者,干脆把邵勋安插在南阳的势力一扫而空,逼迫诸族就范。” 梁芬久久不语。 阎鼎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这对南阳士民有何好处?”梁芬叹道:“土客之争,刚压下去没多久,若再度兴起,死伤何止十万。” 阎鼎张口结舌。 之前有过明悟,现在再一次确定了:梁公竟然念着南阳土客百姓,而不以大业为重。 “明公,邵勋可是要谋朝篡位的!”阎鼎口不择言道。 梁芬神色一变。 “明公作为皇亲国戚,得免乎?”阎鼎又道:“邵勋平王如之乱时,杀戮可不少。他是关东人,一直很厌恶关西士民。明公若不免,沔北六万余家关西士民亦不能免。” “言重了。”梁芬伸手止住了阎鼎的话,思虑半晌后,道:“明日伱随我出城,再遣人送信至邵勋营中,就说老夫欲与他会于淯水之滨。” 本来不想发单章,有些事没法忍 上一章,有人说我是草原吹。 请问看过我上本《晚唐浮生》吗? 那本主角是怎么打草原牧民的? 上本书里,草原的优势、劣势讲得十分清楚,中原的优势、劣势也十分清楚。 客观看待都不会了?又是二极管思维,非得非此即彼是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双方都有自己的长处? 上本书我写了很多了,这里不多复述,只简单讲讲。 草原的优势是什么? 一、环境艰苦,所以民风劲悍,吃苦耐劳。 蒙古人远征最苦的时候,没有水喝,拿刀尖戳一下马屁股,吮吸一点。 有时候实在没吃的,带着人、兽骨头在身边,扛不住了熬一熬。 草都吃过,虽然没营养,但可以饱腹,自己骗自己。 草原上还有各种灾害,有仇杀,所以导致人比较悍勇,不是特别怕死。 这是环境因素造成的。 草原人一旦入了中原,过上一两代人的好日子,马上就吃不了这些苦。 二、补给方便。 草原上打仗,其实是没啥运粮车队的,基本都是男女老少赶着牛羊随军。 举个例子。 唐代泾州、原州一带有很多吐蕃人,他们怎么来的? 很简单,和唐朝边镇节度使打仗,吃了败仗后,男丁跑路,把老弱妇孺和牛羊帐篷留了下来,被唐军俘虏,就地安置。 唐前期西征,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不像汉代那样以举国之力从后方输送粮草。 那么他们如何解决后勤问题? 携带干酪、肉脯等高热量食物,征发蕃部人马,让他们赶着牛羊随军。 高仙芝从安西四镇去怛罗斯,大家可以在地图上看看距离,吓不吓人。他还要翻越天山,进入已投靠大食的敌境,靠什么补给的? 这可不是一个两個人,那是一万唐军、一万四镇民兵,外加五万葛逻禄等杂胡,人人有马,还不止一匹,速度极快。 唐代在西域打仗,极少听到有粮草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想过吗? 他们的后勤已经“胡化”了。 唐军出兵,随军的蕃兵数量远远超过汉军,且数量经常是好几倍。 有时候唐军就出动几千人,却带着好几万蕃人骑兵随征。 再举一个例子,契丹阿保机西征,从东北一路打到西北的高昌,也就是天山脚下的吉木萨尔一带,全程走草原,靠什么补给? 边放牧,边前进。 阿保机大军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号称“三十万”,挤挤水分,十万以上的草原丁壮还是有的。 草原环境是艰苦,是穷,但有些人把他们想象得太穷了。 这是二极管思维。 早年有人狂吹草原,不跟着吹的人被嘲笑,说中原那么多王朝被草原骑兵跑马,你有什么资格贬低人家? 现在有人狂贬草原,不跟着贬低的人就是草原吹,认为草原穷得掉渣,牧民战斗力低于5。 有没有一种可能,草原没你想象得那么富,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穷? 最近几年,我有一种无奈,能秉持中间态思维的人越来越少了。 很多人眼里非黑即白,不能理解灰色的存在,也不能理解60%黑、40%白以及40黑、60%白这两者是有差别的。 是不是这样思考太费脑子了? 三、有人说草原上人像刷新一样。 我来给你举几个刷新的例子。 三十姓鞑靼西迁知道吗?绵延上百年,从东北大兴安岭一路西迁到中亚。 大同以北在唐朝初年是突厥,即便突厥被灭了,那只是国家没了,人还在,他们还在那里放牧。 然后过了些年,变成了回鹘。 再过了些年,变成了阴山鞑靼。 注意,最开始是阴山白鞑靼,就是从中亚东迁过来的白人游牧部落,后来与西迁鞑靼融合。 阴山鞑靼之后,又变成沙陀、黑车子室韦、鞑靼、契丹、奚人等等。 草原迁徙,本来就是常态,可不就是刷新? 就说本书所处这个时代,迁徙依然是不断发生的,而且总体是自西向东。 石虎时期,接纳了不知道多少东迁的部落,这都是史书明文记载。 石虎之前,魏晋时期,更是不断有人自草原南下内附,而他们留下的草场,必然会被新迁来的人占据,因为靠近中原的后世所谓的“漠南蒙古草原”,条件其实是不错的,非常吸引更远处的苦逼牧人。 四、居然有人说我是少民?还说我是回? 我说,都没看过我第一本书啊。 第一本书我可是被回举报了啊,原因就是我提到蒙兀儿人信了那啥后,与卫拉特蒙古61战,1胜60负。 第二本打造物主信徒没看过? 我姓邵,江苏人,汉族,不知道有些人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的。 五、还有人说我是海外华人,恨国党。 哈哈。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一直在上海工作生活。 恨国……唔,我天天建正中国工业发展,说我恨国。 再者,群里老人都知道,我从十几年前就在春苗助学网捐助失学儿童,每年少则几千,多则一两万,从没断过。我在群里亮过学生写来的感谢信。 我为这个国家做的事,比那些指责我恨国的人多多了。 真是扯几把蛋!想象力也太丰富。 不写极端民族主义的东西,客观看待双方优劣,承认自古以来,东西方都有各自的优点,那就是少民、回、恨国、西方吹,你们也是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淯水(上) 淯水哗哗流淌着。 比起前些时日,水位有所上涨,水势也更加湍急。 西岸空旷草地上,从宛城征发而来的丁壮们刚刚伐完木头,开始搭建高台。 高台之下,看热闹的人不少,多为来自南阳的世家大族。 宛城刘氏、淯阳乐氏、叶县宗氏、新野庾氏、顺阳范氏…… 这些家族根基在地方,但在宛城这种地区中心都有人做官,今日之会,他们也受邀参加,于是一个个都来了——没接到邀请的,也硬挤了过来凑热闹。 辰时过后,北方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灰色的营垒之中,大门洞开,无数军士排着整齐的队列,自营门鱼贯而出。 行至旷野中后,又在旗号的命令下,快速移动、靠拢。 正中间的大阵最先成型。 那是整整六千名铁铠武士,第一排执刀盾,随后便是绵延不绝的长枪丛林。 持械肃立之时,纹丝不动,杀气腾腾。 大阵左侧也集结完毕了一个方阵,人数在五千上下,稍有喧哗、散乱。粗粗整完队列之后,向前奔了数十步,比银枪大阵凸出了不少,居于左前方。 大阵右侧的三千人马不如银枪军,但比前面那五千人好不少。 他们多数身披皮甲,手里拿着黑漆漆的步槊,半数人腰间悬着步弓,在旗号金鼓的指引下,略略落后银枪大阵数十步,居于右后方。 左前、正中、右后一万四千人布阵完毕后,又是数千人出营。 他们看起来最差,没有统一的战袍,和农夫无异,器械也非常老旧、简陋,更是五花八门。 与前面三阵不同的是,他们拉着车马出营,在最后方围成一圈。 辎重车居外,人立于内,车上放着不少弩机,会射箭的人也手执步弓,左右张望。 看得出来,这批人的战斗力很差,故只能落于后方,依托辎重布阵。 步兵布阵的时候,两千骑兵前出至两翼,远远散开。待步兵大阵完成之后,他们才从马背上下来,牵马站立。 “这……”高台之下,本打算看热闹的士人们顿觉菊花一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阵?” “按兵书来说……” “兵书上有此类阵,但似是而非。” “我听说过,早年陈公摆过此阵,曰‘偃月阵’。听闻战起来时,此阵会旋转着打人,以攻伐敌军大阵侧翼为主。” “阵外围那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是什么人?” “那是散队,都是亡命徒,有今天没明天的。在大阵侧翼外围游走,见到敌骑冲来,拿着一杆枪就敢上去搏命。” “这兵——有点凶啊。” 一开始还有人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但随着时间的延续,他们站着都觉得腿酸了,那帮人居然还是持械肃立着。 唔,也不尽然。 左前方的那個阵就有点喧哗,站得也没之前那么整齐了。 右后方三千人没什么喧哗之声,但阵型也不如之前。 最绝的就是中间那六千人,披铠执枪,像木偶一样站到现在。 “嘚嘚”马蹄声响起。 数百骑自大阵后方绕出,在阵前横行之后,慢慢停下。 一金甲大将越众而出,手持马鞭,意气风发。 亲将紧随其后,团团围护着。 不止一个人手里牵着空马,马背上鞍具、武器齐全,不知道是换乘厮杀的战马,还是用来逃跑的。 大败之际,单骑走免也是个技术活,多准备一些空马是必须的。 金甲大将瞭望了一会,又策马来到阵前,高举马鞭。 “杀!”中军大阵六千将士齐声呐喊。 震耳欲聋的声浪瞬间传到高台这边,所有人都面目肃然。 不管你以前看不看得起邵勋这个人,是否对他的家世有所诟病,又或者对他的野心有什么不好的看法,这会面对实实在在的兵威时,可比史书上描写的什么“旌旗蔽日”震撼多了。 听到的和看到的,总是不一样的。 “杀!杀!杀!”其他大阵也次第高喊了起来。 一边喊,一边用矛杆有节奏地击地,视觉、听觉冲击力都十分惊人。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梁芬也出了大营,在军将、幕僚、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而前。 他定定地看了许久,然后叹一声气,翻身下马。 傅宣、阎鼎等人紧接着下马。 傅宣还好,只是静静看着。 阎鼎却面现苍白,下马之时差点一个趔趄。倒不是害怕,而是心情激荡,手脚微微有些不听使唤。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后。 万余大军陆陆续续出营,在旷野中列阵。 公允地说,这些兵个人素质其实还行。 从关中——有些甚至是秦州、梁州——这么一路趟过来的幸存者,鬼知道他们一路上干了什么事。 弱者已经被淘汰在路上了。 能到达沔北诸郡的,无一不是壮丁健妇。 此刻列阵的胡汉丁壮,更是整个沔北诸郡的精华,凶悍狠厉、野性十足,看起来也是一副敢打敢拼的模样。 当然,他们也有弱点。 装具太差了! 梁芬好歹占着宛城武库,附近也有规模庞大的冶铁工坊,日夜打制军械,但他手下这些人依然是一副寒酸样,不知道他的装备都去哪里了。 装具差之外,还可以看得出这支部队操练时间不长。 其实可以理解,毕竟平时要忙农活,哪有那么多时间训练?而老梁还要给平定杜弢之乱的宛城、襄阳、湘州乃至王敦的部队提供粮草,涌入的关西流民又每年都有,需要花费大量钱粮安置。 最关键的是,他得不到南阳士族的支持,钱粮筹措困难。 说到底,他没有建立起脱产募兵部队。 邵勋也在远远看着,看到最后,哂然一笑。 万把人闹哄哄乱了许久,才粗粗整队完毕,此非善战之军。 说好听点,这些人还是璞玉,需要进一步雕琢。 他很快下了马,步行而前。 梁芬顿了一会,也相向步行。 双方的随从都留在后面,静静看着。 “陈公。” “梁公。” 行完礼后,邵勋看了一眼梁芬,笑道:“一别经年,梁公风采依旧。” “不如陈公远甚。”梁芬说道:“两万虎狼之师,阵列于野。如此威势,惜来错了地方。” “梁公之意,此兵应列于平阳城下?”邵勋问道。 “若不能杀敌安民,要此兵何用?” “河阳三城、枋头南北,若无此兵环立,怕是十年也筑不成,洛阳更不知破了几回。” 梁芬叹了口气。 他知道,耍嘴皮子怕是耍不过面前这人。不是口才不行,而是对方说的都是事实,而他又不屑于狡辩,不喜欢胡搅蛮缠。 他漫步来到了淯水之畔,看着滚滚南下的河水,问道:“君耀兵而来,到底是为何意?擒我问罪?还是迫我辞任?” “梁公愿意辞任吗?” 梁芬看着淯水对岸新起的屋宇,良久后才道:“固不愿也。” “天子已降旨。”邵勋提醒道。 梁芬扭头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 “梁公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邵勋揭过了这个问题,问道。 “朝无正人,宗王逞威,祸乱天下,虚耗元气,而今已是岌岌可危。” “梁公出镇宛城、持节巨镇,凭此山川重险、舟车要冲之地,可曾为朝廷分忧?” “收拢流民,分以田地,给以资粮,练以成军,可算分忧?” 邵勋摇了摇头,道:“我闻臣之奉君也,当效其奔走,竭其忠贞。梁公闭境练兵,拒捍天使,凌迫父老,可不像是为君分忧的样子。” “我老矣。若晚生二十年,或可亲提斧钺,奋戈北上,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梁芬叹了口气,道。 说完,他又看了看邵勋,道:“陈公无需讥刺老夫。有些事,可欺人,无法欺心。君伐匈奴,于国于民有大利焉,可赞一声‘真英雄’,老夫亦很佩服。但拥兵自重,擅杀方伯,欺辱君上,图谋不轨,却也不假吧?” 邵勋负手而立,听到“图谋不轨”四字时一点波澜都没起,反而笑了起来。 可梁芬却不配合他,没有问他为何发笑。 “梁公,天下鼎沸至此,虽高门大户亦不得免。可知以前走错了路,不该有所改变吗?”邵勋问道。 梁芬沉默不语。 “就说关中之事。”邵勋又道:“自齐万年之乱以来,有几天太平日子?数万家流民汹涌入南阳,谁之过?” 梁芬叹息不已。 “这天下,该变了!”邵勋说道。 “凭谁?”梁芬问道。 “凭我!”邵勋看着他,当仁不让地说道:“就凭衣冠南渡之时,我敢提兵北上,遮马堤、枋头两战,将匈奴杀了个人仰马翻。接下来,我还要下青州、伐河北、克并州、入关中。借用梁公方才那句话‘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如何?” 梁芬的神色先是有些恍惚,继而有些黯然。 方今天下,还在力抗匈奴的,没几个人了。 而其中成效最显著、战果最大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他说他要“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梁芬无法反驳。 “随我去对岸走走。”梁芬长叹一声,突然说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淯水(下) “这些百姓是去年来的。黄白城之战,王师大败。战后匈奴欲清算旧账,风声传出后,有坞堡帅领人南下,出蓝田,入南阳。”泥泞的田埂之上,梁芬遥指远方一用粗大原木搭成的堡寨,说道:“刚来之时,身无分文,面有饥色,皆言出蓝田之时就没什么粮草了。再问他们如何走过漫长的武关道,又尽皆不语。” 邵勋理解。 乱世之中,什么惨事都有可能发生。有些伤疤,就不要再揭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后姚弋仲东进,驱逐当地百姓,尽占良田而居之,自称护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风郡公。他倒是还算讲情面的,没有大行杀戮之事。”说到这里,梁芬嘴角也现出一丝苦笑,只听他继续说道:“当地官民没有办法,于是东行求援,无人理会,灰心失望之下,一部分人自武关入南阳。千里跋涉,其间多少艰难险阻,不消多说。最后抵达顺阳者不过五六百户人,顺阳内史羊祖延给粮施救,令其活得一命。我将其要来淯水,屯于此处。” 姚弋仲是烧当羌首领。 其率部自后世甘肃、青海交界处东行,一路抵达陕西千阳一带,就此定居了下来。 可以说,他们已经自穷山恶水迁徙到了相对富饶的关中平原。 就目前而言,胆子似乎还不够大,还蜗居在关中平原的西北角,但随着局势的发展,他们早晚会壮起胆子继续东行。 而这种迁徙行为,并不止烧当羌一家。 甚至于,烧当羌遗留下的地盘,很快就会被西部更穷山恶水地带的蛮人占领。 吴前自凉州回来后告诉邵勋,说这几年武威一带迁来了不少羯胡部落,都是自更西边迁徙而来,张轨勉强将其安置了下来。 但那些人并不安分,随时会再度迁徙,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 至于他们迁徙的方向,毫无疑问是大晋腹地了。 返程之时,吴前等人至秦州,听闻汉中一带居然都有羯人新迁过来——历史上六年后关中之乱,“四山氐、羌、巴、羯应之者三十余万,关中大乱,城门昼闭。” 这个消息让邵勋十分惊讶。 快十年没去关中了,羯这种白种人游牧部落居然都迁徙到汉中了,这打破了他的认知。 他原本以为,羯人只会在并州呢,同时他终于明白了,后世石虎的后赵政权为何一下子变出那么多羯人,除了滥发“身份证”外,部落东迁也是一大原因。 所以他很能理解梁芬的忧虑。 “关中还在大战,但我料各路诸侯最终会相继败亡。”梁芬又道:“我知你想让我去关中,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大的雄心,纵使去了关中,人家也未必听我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惭愧:“老夫不想说假话,在抵御外侮之事上,不如你远甚。你有雄心,有壮志,有野心,又练得一支强兵,豫兖士族对你鼎力支持,确实有很大可能成事。至不济,将来也能保得洛阳以东、大河以南不失,维我道统之继、祭祀不绝。” 邵勋耐心听着,并不插话。 “很多人都小看匈奴。”梁芬又道:“诚然,匈奴在打鲜卑的时候,屡吃败仗,胜仗不多。但鲜卑为何不直接冲进匈奴腹地,将其灭掉?我不知你怎么看的,就我所知,拓跋鲜卑这些年为刘琨打仗,其实死了不少人,都是部落之中的精壮勇士。匈奴固然屡败于鲜卑,但鲜卑也没讨着什么好处。” “去岁拓跋猗卢以盛乐为北都,治故平城为南都;又作新平城于灅(lěi)水之阳,使右贤王六修镇之,统领南部胡晋之众。拓跋已设官立制,形同开国,如此雄心,你道他不想南下平阳、河东,夺其膏腴之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他们甚至连西河郡都拿不下,前番刚为刘聪击败。” “河西诸部,与拓跋鲜卑近在咫尺,为何人家不降鲜卑,非要降匈奴?” “关中胡汉百余万众,早晚是匈奴的囊中之物啊。” “太白,伱将来打算如何收复关中?” 邵勋心中一动,终于到重点了。 “先得并州,再伐关中。”邵勋说道:“若遂此略,则举并州胡汉之众,兵分两路,一路下蒲坂,入冯翊;一路入河西,降众胡,再驱河西胡兵南下。我自领关东雄兵,偏师自武关入蓝田,主力自弘农入潼关。四路兵马并力攻伐,破之必矣。” “哦?竟然是此策!”梁芬一惊。 一般的关东军阀,如曹孟德,皆是自潼关西进,直趋长安。 邵勋竟然嫌此不足,要绕道河西,先降服当地的胡人,再驱其兵南下。 如此四面施压,确实胜算更大一些,因为潼关艰险,正面强攻不一定打得下来。 自武关入关中,蓝田附近还有个蓝田关,扼守着武关蓝田道这条山间小路。 这人的思路竟然如此天马行空,还非常有气魄。 汉人军阀一般很难做出借道胡人地盘的事情,此人真是个异数。 “其实可能不用那么麻烦。”邵勋笑道:“若得并州,关中匈奴早已人心惶惶,没甚斗志了,除非他们迁都长安,不然关键还是在并州。” 梁芬点了点头,道:“确如你所说。不过——时间不多了啊。” 邵勋看着梁芬,道:“若梁公助我,则事半功倍。” 梁芬苦涩一笑,道:“你举众而来,兵甲犀利,骁勇善战,我若对上,自无胜算。更何况,与你大战连场,到最后苦的还是自己人。” 其实,阎鼎之前说的方略,梁芬考虑过,并无一丝一毫的可行性。 如果他据守宛城,确实可以凭借坚城抵抗许久。但如果邵勋破罐子破摔,不管匈奴了,发狠攻他,先分兵略取诸关西流民屯垦的堡寨,收其丁壮,再驱使他们来攻城…… 这样的局面是梁芬不愿意见到的。 况且,南阳等郡的世家大族并不待见他,他们只会支持邵勋。比持久战,也是比不过他的,只要他不管北边了,任匈奴攻打,则宛城必破,没有任何幸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其实可选择的余地很小。 更别说,梁芬实不愿看到他苦心安置的关西流民横遭劫难了。 “你打算如何安排老夫?”长吁短叹一番后,梁芬问道。 “梁公是忠厚长者,有古仁人之风,我亦不愿逼迫过甚。”邵勋说道:“若梁公不愿去关中,入朝可也。若眷恋方伯之位,可遥领冀州或青州刺史,如何?” 邵勋这倒也不是给他戴高帽。 梁芬确实是长者。 他本可以据守南阳顽抗,少则耗他几個月,如果运气不好,被他耗大半年也不无可能。其间必然死人无数,就连他带过来的部队,也会死伤不少人。 “我观你过往行事,还算谨慎。今次带兵来南阳,显然已不怕天下物议了。”梁芬叹道。 “永嘉初年有永嘉初年的做法,永嘉八年有永嘉八年的做法。”邵勋回道。 说人话就是,永嘉初年我确实担忧天下人的看法,但到了永嘉八年的现在,已经不是很担忧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完善了手续。 如果不动刀兵的话,恶劣影响就还算可控。 如果与梁芬撕破脸,动了刀兵,就有可能平添烦恼,毕竟其他方伯不是死人,天下士族也有自己的看法。 张轨现在就看他不顺眼了。 司马睿多半更不喜欢他,说不定哪天就拿出天子密诏,指责他为国贼,号召天下群雄讨伐他。 “沔北诸郡关西百姓……” “梁公放心。”邵勋说道:“我会在此坐镇一段时日,调和居民、流民之争。天下多事,自当相忍为国,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你能这么说,老夫稍稍宽慰了一些。”梁芬的神情有些萧索。 邵勋陪在他身边,看着郁郁葱葱的田野。 “将来讨平匈奴之后,你会怎么做?”沉默许久之后,梁芬突然问道。 邵勋也不骗他,直接说道:“我观上古之书,以尧舜为始者,盖以禅让之典,垂于无穷。故封泰山,禅梁父,略可道者七十二君,则知天下至公,非一姓独有……” 梁芬微微点头,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乃晋臣……”到最后,梁芬只说了这一句。 邵勋了然,道:“荀泰坚(荀藩)已薨,梁公或可入朝为司空?” “这个结局还算体面。”梁芬苦笑道。 邵勋暗暗松了口气。 他和曹孟德一样,兵不血刃收取南阳。只要没有孟德兄下一步的节目,南阳稳了。 第一百五十章 交接 邵、梁二人谈好后,各自回营。 此时双方的军士仍然阵列于野,相隔数百步。不过已不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而是各自席地而坐,等待上官的命令。 上官让打,那就打。 相比较而言,许昌世兵们还是很盼望打的,因为他们觉得可以与这些关西兵比划比划,且有银枪劲卒压阵,获得一场大胜的可能性极高。 说白了,太想进步了。 银枪、黑矟二军则没那么强烈的厮杀意识。因为这些关西人看起来苦哈哈的,身上榨不出二两油,打败他们也没甚缴获。 再者,南阳士族是支持陈公的,打赢后总不能劫(派)掠(捐)他们吧? 简单来说,他们是募兵,进步空间没那么大,没有钱财刺激的话,主动求战意识不强。 至于对面的关西人,七日前刚被从地里召集起来,领取武器,入营操练,再出城列阵。 他们是世兵没错,但世兵本身就是农民,只不过是在兵籍上的农民罢了,与战争相比,他们现在更关心自家的生活。 至于战意么,也是有一点的。因为他们不确定,如果此次战败了,会不会被这些远道而来的豫州兵联合南阳豪族绞杀。 有那么一点保卫家园的味道,但在看到对面森严的军阵时,又有些害怕。 对峙的时间越长,士气流失得就越多。 好在现在不用打了,大家都很满意,虽然未来的生活仍然有很多不确定。 邵勋没有进城,继续留在城外大营内,接见南阳地方人士,而梁芬则回到了城中。 “明公。”阎鼎刚刚安抚完军士,就匆匆入了梁府,询问事情进展。 长史傅宣正在给梁芬出示一份份简牍,上面罗列了各堡壁的位置、民户及田地数量。 “何事?”梁芬眼皮子都没抬,随口问道。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简牍上,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好像在粗算各个堡壁单户百姓的田亩数量。 “明公与邵勋对谈,却不知——”阎鼎急切问道。 “台臣。”梁芬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他,说道:“你不都看到了么?” “明公何意?”阎鼎不解。 “两军阵列于野,老夫未敢下令出战。” “不野战是对的。而今大军撤回,正合以坚城拒之。”阎鼎连忙说道:“又有数十万斛粮草,足可支一年。邵勋怎么也不可能留在此地一年,只要他一退兵,这盘棋就活了。” “我且问你,若邵勋召集南阳豪族丁壮,集结数万众,遣人至各坞堡传令,着其出丁壮至宛,合攻此城,你待如何?”梁芬反问道。 说完,不待阎鼎回答,又道:“若坞堡不从,则拼着损耗兵力,也要将其拿下,然后裹挟男女老幼前来填壕沟,你说有几个坞堡能坚持下去?到了最后,还不是关西人打关西人?” “那也有机会啊。”阎鼎急道:“只要能把邵勋赶走,这些都是值得的。” “老夫这个官位,不值得拿那么多百姓的人命来换。”梁芬说道。 “唉!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阎鼎跺脚道:“邵勋他不要脸,明公要脸,到最后还是不要脸的人欺负要脸的,唉。” “西方浮屠有入魔之说,台臣,你着魔了。”梁芬放下手中的简牍,认真地说道。 阎鼎脸色一白,补救道:“仆也是为明公着想啊。值此乱世,无兵何以自保?若卸下兵权,入朝为官,便是一匹夫亦可捕缚之。明公何等身份,安能受此屈辱?” 梁芬脸色稍缓,道:“台臣,你为我鞍前马后,奔走数年,我不愿亏待伱。” 荆州有一刺史、二都督,即荆州刺史,治所在江陵;都督沔北诸军事镇宛城,治所在宛;都督荆州诸军事镇襄阳,治所在襄阳。 沔水即汉水,沔北就是汉水以北。 沔北都督早年管着北荆州七郡,现在仍管七郡,但已经有了较大变化。 先帝时期,将北荆州的魏兴(原西城郡)、新城(原房陵郡)、上庸三郡割隶梁州。因此,这三個郡其实已经管不太到了,游离于沔北都督职权之外。 如今真正能管的,其实就南阳、顺阳、新野、义阳四郡,外加从义阳分出来的只有两个县的随国。 梁芬若想给阎鼎安排官位,只能在这五个地方想办法。 阎鼎当然也能想到,但说实话,能有什么好位置呢?总不能给顺阳、南阳、新野、义阳的太守吧?梁公是武臣,形式上没法插手民事,不可能委任太守的,况且这几个郡都有人了——全是邵勋的人。 所以,他苦着脸,不住劝道:“明公三思啊,一旦卸下兵权,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梁芬又看了他一眼,有些失望。 傅宣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阎鼎,与梁芬对视一眼后,突然说道:“方才入府之时,路过军营,隐约听得骚动之声,好像是阎将军的部曲。” 阎鼎猛然抬头,看向傅宣。 傅宣似乎并未察觉阎鼎眼中的怒意,只道:“明公既已决定入朝,当封印闭库,遣散军士,静待来者,免得落人口实。” “若非世弘提醒,几忘了此事。”梁芬叹道。 “明公勿忧,仆已遣人去做这些事了。”傅宣说道:“但罢遣军卒事大,还得明公发令。” “唔——”梁芬沉吟片刻,看了眼阎鼎。 “明公,末将这便去传令。”阎鼎大声道。 “台臣稍安勿躁,且先坐下,陪老夫说说话。”梁芬摆了摆手,拿出纸笔,一挥而就。 傅宣捧起墨迹未干的军令,行礼退去。 阎鼎颓然坐下,神色焦躁。 梁芬瞄了他一眼,道:“少小离家,竟有些怀念在安定驰猎的日子了。” 阎鼎不解,心中也有些情绪,没有说话。 “秋高气爽之时,山间草色枯黄,带上十余好友随从,驰入山中。大树糜集之处,百草茂盛,有鹿獐之属。”说起这些事时,梁芬的脸上露出无限怀念。 说完,他又拿起几上一支笔,道:“此笔乃故人所赠,直取黄羊尾豪所制。想当年,老夫经常单人冲进那河畔水草丰茂之处。风吹茅草之时,黄羊惊起群奔。哈哈,老夫为了猎黄羊,经常追出去一昼夜。现在想想,感怀不已。” “惜哉!韶华已逝,时不再来。”梁芬走到阎鼎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台臣,我知你少有大志,功业之心颇重。非我不念旧情,实乃天时已失,宛城死地也,断无生发之机。” “明公,我……”阎鼎嗫嚅道。 “听我把话说完。”梁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数万家关西流民,一旦动乱,死伤无极。如此,老夫一则无义于家,二则忘忠于国,三则少恩于百姓也。老夫生为晋臣,固当有始有终,然天下丧乱之际,亦当上应天心,下顺人和,故不愿再造杀伤,挂印归去。” “台臣比我年少,有雄心壮志焉。然夜中辗转反侧之时,可曾扪心自问,君之威可能禁暴乱?德可能济生灵?若不能,遽起师徒,征发戎役,陈原野之刑,坏百姓之命,岂能无愧?” “这天下,交给有本事的人吧。” 梁芬叹息一声,坐回了案几后。 亲兵在门口张望了两下,又退了回去。 阎鼎无言以对,脸色难看。 二人说话间,傅宣早已至各处军营宣令。 银枪左营六千士卒排着整齐的队列,自北门进了宛城。 大街上到处都是齐整的脚步声,以及铿锵有力的甲叶碰撞声。 阳光洒下,兵甲耀眼夺目,杀气凛然冲天。 在这样一种威慑下,万余宛城守军显得非常平和,有序地出了军营,各自散去,各回各家。 临走之前,一人领了一斛粟,于是气更顺了,走的时候脸色也非常轻松——不用打仗搏命,还有“出场费”拿,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将来会怎么样,老实说确实有那么一点担心,但又能怎么样呢?上头都放弃了,你让他们来拼命,有点难哦。 唯一造成了些许动乱的是阎鼎带来的三千部曲。 这些人鼓噪了一会,大声询问牙门将(阎鼎)何在,一时间群情汹汹,大有作乱之势。 直到银枪军大举杀来,将他们的营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梁芬又遣人送来阎鼎的亲笔信后,他们才安静了下去,然后收拾器械,出城回了自家坞堡。 至傍晚时分,除了梁府尚有五百亲军外,上万大军罢遣一空,银枪军控制了城内各个要点,正式值守起来。 宛城,交接得还算平静。 第一百五十一章 善后安排 三月初一,梁芬带着僮仆,在五百亲军的护送下,赶着大车小车出城,至城外别业居住。 当天下午,邵勋入城,直接住进了都督衙署。 说是衙署,其实也是居所,前面办公,后头住人罢了,就是稍微有些简陋,难怪老梁不爱住,而是居于自家在城内的府邸。 梁府其实已经空空荡荡,且挂上了悬券,连宅子带里头尚未收获的瓜果菜蔬、牲畜药材等等,作价五十万钱,可谓贱卖。 从这里也可看出,老梁这人十分干脆,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也不留下任何首尾。如此手段,怪不得能在八王之乱时期苟活下来,且步步高升呢。 要知道,很多官员都死了啊。 不光是尚书令乐广、左仆射羊玄之这种朝堂高官,还有许多声名不显的小官小吏,甚至他们的死伤更惨重——唔,侍御史庾琛也活下来了,这都是人才啊。 入夜之后,邵勋在府中置宴,招待了几个人:南阳内史乐凯、南阳王府大农韦辅、中尉梁臣,以及一位名叫皇甫昌的人。 乐凯不用说了,以前难说是南阳头号家族,现在则已经坐实了,无论是名气、财力还是关系网,都是南阳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刻见到邵勋时,言谈甚欢,不住地问为何没把外甥带过来,老夫人既想念女儿,也想念外孙。 梁臣则有些拘谨。不过在喝了几杯酒后,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邵勋曾得人密报,梁臣曾与梁芬有来往,互相叙了辈分,关系不一般。 不过他只是记在心里,并未理会。 梁臣与梁芬拉关系、叙宗谊,有可能是为了攀附,也可能是为了自保。 有人告密,这很好,但作为上位者还需好好把握住,不能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对某人采取措施,暗中查访就行。 如今看来,梁臣与梁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多密切,仅仅只有面上的那份族人联系罢了。 梁家是个大家族,若认为族人都是一条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有些时候甚至是仇人。 邵勋想起了当年自长安撤退后,朝廷派来接替长安防务的人:梁柳。 此人乃皇甫谧从姑之子,曾任阳平、城阳太守,后被司马颙残部所杀。当时司马颙残部内,就有始平太守梁迈。 大家族子弟分仕各方,搞成这样并不奇怪。 梁臣在这件事上没有问题,他的问题出在别的方面。 而说起梁氏,就不得不提起皇甫氏。 二族郡望都是安定,互相间联姻不少,比如梁柳母亲就是皇甫谧的从姑。 皇甫昌乃前秦州刺史皇甫重之子。 这个名字,邵勋有所耳闻。 河间、成都二王攻洛阳时,那会司马越还在长沙王阵营中,皇甫商、皇甫重兄弟同样依附于长沙王。 大战开始后,皇甫重被河间王派兵围困。 皇甫商间道入关中,持诏西行,打算让围攻皇甫重的几位太守罢兵,行至半路时被从外甥告密,死。 皇甫重孤立无援,后派养子皇甫昌突围而出,至洛阳求援,未果。 当时邵勋还在金墉城,却未能见得此人一面,只隐隐听说他说动了几個官员,想要搞什么事情,最后无疾而终。 皇甫昌显然也想到了此事,他不好意思地看了邵勋一眼,遥举酒杯。 邵勋有些奇怪,难道你当时策划了什么阴谋诡计,想要谋害我? 不过这都是旧事了。 彼时立场混乱,今天是盟友,明天是敌人,背刺成风,有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放下酒杯后,沉吟片刻,成功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遂道:“古人有教‘明德慎伐’,今南阳大兵归家,事止于此,可谓善之又善矣。” 说着,他轻轻起身,背负双手,在厅中慢慢踱着步子,道:“今却有一桩难事。”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看着在座几人。 乐凯却比梁老登会捧哏多了,立刻问道:“明公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我等参详一下,或可分忧。” 邵勋微微颔首,说道:“昨日在营中,听得南阳土客之争,其情其景,令人悯恻,寝食之际,未尝暂安。” 说罢,叹了一口气,道:“土人流民,皆是百姓。我亦知其间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今只愿土客百姓相安无事、且自安息,使耕农不废、储峙有常罢了,诸君何以教我?” 其他三人都把目光投到乐凯身上。 乐凯其实事先考虑过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在看到邵勋没有遣返关西流民的意思后,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来赴宴之前,他甚至与各家代表有过一次短暂的磋商,眼下这些人已各自派出仆役,携带书信,赶回本家报讯了。 乐凯倒是不介意再让出些土地,反正这几年他们家捞了不少,土地、庄客、部曲数量暴增,宛城南边的永饶冶也被他们家深度渗透,倒腾了不少质地精良的军中器械。 乐家部曲拉出来,卖相还是相当不错的。 有百余骑军。 有身披铁铠、手持大槊的千余精锐部曲。 还有外间很难见到的强弩之类的器械。 都是最近几年攒出来的,其中工匠、役徒超过五千人的永饶冶居功甚伟。 自家两个弟弟,一为新蔡内史,一在朝为给事中,他本人则是南阳内史。 乐家虽然算不得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但却是那种实力超过名气的地方豪族。 搭上陈公,好处太大了,暂时出点血,将来一定能成倍捞回来,他一点不介意。 但其他人却未必和他一条心了。 你家妹妹先嫁成都王为妃,乐家捞好处。 刚刚有点颓势,妹妹又摇身一变,成了陈公府上的乐夫人,还为他生了长子,乐家继续捞好处。 合着你乐家一直赢是吧?我们有什么好处? 所以,这事情其实挺不好办的。 土客矛盾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南阳的土客之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遗留在河南的王弥贼众,不过一两年时间,都能给你整出土客矛盾,更别说南阳这种长达十几、二十年的积弊了。 但陈公都问了,他也不能不积极表态,于是说道:“明公率军南下,消弭了一场大乱,此谓不战之功。对南阳士民而言,此谓不劳而定,善莫大焉。值此板荡之秋,自当相忍为国。仆以为,或可丈量田地,分给流民,以安其心。” “哦?怎么个丈量法?”邵勋问道。 “以王如之乱为界,界后侵占之田地,一律纳出。已为关西流民所占者,不在此限。”乐凯说道。 对南阳、襄阳等郡国而言,王如之乱是一件大事,极大摧毁了地方上的秩序。 大量自耕农、部分地方豪强甚至少量士族,就那么消失了。 大乱之后,还有不少人南渡,乘船前往江州、扬州定居。 如此一来,空出来的田地其实很多,陆陆续续都被南阳士族豪强侵占了。 但人口锐减之下,他们其实也耕不了那么多田,于是很多荒地又被关西流民捡起来耕种。 乐凯的意思是,让南阳士族豪强吐出王如之乱后兼并的土地,分给关西流民,算是一次让步。 邵勋听完之后,觉得颇有可行之处,于是点头应允:“弘绪可代我与诸族商谈,静候佳音了。” “谨遵明公之命。”乐凯应道。 与南阳代表议定,邵勋又看向三位关西人,道:“三位近日走了几个坞堡?” 三人对视一眼,最终由韦辅说道:“总计二十余。” “户口几何?” “一万四千余家。” “家中可得足食?” “勉强糊口罢了。” 邵勋点了点头,这是可以预料的。 即便有梁芬帮忙照拂,当面临南阳土人强烈反弹的时候,关西人肯定也是先从土人撂荒的边边角角的土地开始耕作。 这些土地为什么会被撂荒? 南阳屡经战火,最早可追溯到赵王伦时期,后来又有张昌之乱波及,勉强平定后,再迎来王如之乱。 这片土地并不太平。 户口锐减之后,人少地多,南阳土人自然捡最上等、最肥沃的田地耕种了,关西人只能捡他们剩下的,再加上撂荒的因素,可想而知收成不高。 饿肚子是正常的。 “我欲招募一批关西百姓至汝南诸县耕作,约以国法,治以军律。”邵勋说道:“先募五千户、续募一万户,尔等可能为我行此事?” 沔北诸郡的关西流民太多了,十几、二十年积累下来,已有六万余家,甚至都有不少从小出生在南阳的“关西人”了。 他打算稀释一番,一方面减轻土客矛盾,另外可以在汝南生造基本盘,加强对当地的控制。 汝南是豫西最后一个尚未大规模清理的堡垒,一定要把这个大郡变成事实上直辖的领地。而且汝南的荒地比南阳多,很多地方一直到唐代都是原始地貌,从未开发过,正合安置流民。 说到底,自耕农才是基本盘啊。 他要直接统治,不要间接统治,更不要联统。 一万五千户只是第一批,后面看情况他还会招募第二批、第三批。 但南阳的关西人他不会全部弄走,那样既不现实,也不合理。其间道理,懂的自然懂。 “明公有令,无不从之。”韦辅、梁臣、皇甫昌三人齐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私事与公事 淯水蜿蜒流淌,一路向南。 淯阳,顾名思义,位于淯水北岸。更准确地说,整体南北流向的淯水在此拐了个弯,淯阳位于河流西北。 过此河向南不远,便是新野县境了。 方今天下,乐氏主要有两大聚集地。 其一乃河内乐氏,比如曾任刘汉河内太守的乐仰便是了。 其二乃南阳乐氏,居此数百年,先前籍籍无名,门第不高,后汉年间方才发迹,但也没什么名气,直到曹魏年间才真正光耀起来。 严格说起来,这是一个相对“年轻”的世家大族,强大起来不超过百年。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南阳这么一个夹在南北势力中间的地方,未来绝对不会好过,乐家逐渐没落是大概率事件。 即便现在,乐家的未来还是不太确定。 万一南北交兵,他们会遭遇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就当下而言,南阳乐氏蒸蒸日上,家势甚至远超尚书令乐广时期,正迎来他们最黄金的年代。 正所谓近乡情怯,越靠近淯阳乐氏老宅,乐岚姬的情绪就越不稳定。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时不时就偷偷抹眼泪。 邵勋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慰。 岚姬反手搂着他的腰,脸埋在怀中,偶尔回上一句。 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穿过一道石桥之后,岚姬突然喊停。 邵勋牵着她的手,下到了路边。 蔡承以目示意,邵勋看了看不远处的庄园,挥手示意马车离开。 乐岚姬站在一片洁白的杏花林边,纤手一指,高兴地说道:“还是老样子。小时候就有这么一片林子,没想到现在还在。” 邵勋也有些惊奇。 南阳乐氏的庄园居然没被人围攻过?有点不可思议了。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思考角度的不同了。 乐岚姬高兴地走进了杏花林中,轻轻摘起一朵花儿轻嗅着。 邵勋则在思考,乐家到底练了多少私兵,有点东西啊。 如果现在有人和他说,淯阳全县就是乐家手里的大号庄园,他都敢信。 所以,别看诸王秉政之时,在洛阳杀士族官员如杀鸡,就连乐广都被司马乂弄死了。但如果乐广当时溜出京城,返回淯阳,司马乂还真弄不死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为了维持家业,士族成员还是要一拨拨地前往洛阳,为地方上的家族建设添砖加瓦,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简单来说,杀士人易,除根难。 南北朝搞了三百年,才削弱出一批勉强能令皇室接受的猴版世家,任重而道远。 “前头可是小娘子?”杏花林边缘有十余户守园人,为乐氏耕种着大片菜田,一老者眯着眼睛,问道。 乐岚姬怔了一怔,慢慢地似乎回忆起了此人,试探道:“张典计?” “正是老仆。”张典计喜不自胜,匆匆行了一礼后,对闻讯出来的人大喊道:“小娘子回家省亲了。” 林中鸟雀扑飞而起,叽叽喳喳,旋又落在枝头,歪着脑袋,静静看着这個眼圈微红的妇人。 守园人们被亲兵远远拦着。 乐岚姬仔细看了一圈,除了少数几人外,大部分都不认得了。 她回头看向邵勋,道:“妾小时候喜欢出外玩耍,最喜欢来菜园了。” “莫非来偷瓜吃?”邵勋笑道。 乐岚姬白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邵勋又看向那些在交头接耳的守园人,他似乎听到了关中口音,顿时若有所思。 乐氏看样子也收拢了一批关西人,但数量应该不多,且是那种没有组织或走散了的人。 成群结队过来的关西流民,往往会聚集成坞,互相抱团,不会被南阳土著接纳。 二人继续向前。 过了杏花林和菜田后,入目所见皆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田间粟苗长势良好,有农夫荷锄而至,听闻乐家小娘子回来后,纷纷跪倒在地。 离谱的是,当他们听到“陈公”二字时,居然傻傻愣在那里,没有任何表示。 很显然,在淯阳,“乐小娘子”大于“陈公”。 庄客部曲,对于主家有着根深蒂固的畏惧、敬服,这是一代代强化下来的。 乡野农人,有的甚至不知如今是什么朝代,一辈子没走出过这座庄园的十里范围外。 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朝廷,主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对他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服从主家命令,几乎已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了。 相比较而言,那些跟着主家成员外出打过仗的都算有见识的人了,而他们很显然是更加核心的部曲。 庄园外有不少零零散散的村落,居住着不少百姓。 此时听到呼喊声,纷纷出门张望。 有人收起竹箩里的桑叶,出门眺望。 有人放下缝补到一半的衣服,倚门相看。 有人将鸡鸭赶进舍中,在篱笆后够着头。 田间的农夫、院中的妇人、放牧的孩童……好大的场面。 邵勋信步徜徉着,目光随意扫视。 农人养着家禽,甚至是大牲畜,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主家寄养的,都非常不错,毕竟东西是实打实的。 院子前后栽种着许多果树,此时陆陆续续开花,煞是好看。 田间种满了粮食、麻子,田埂上栽满了桑树。 小河之畔,牛羊成群,怡然自得地咀嚼着鲜嫩的牧草。 生产经营很是得力啊! 难怪当年乐氏派人打理广成泽,一下子增产了好几成呢,光看他们对自家庄园的经营,就可窥得一斑。 庄园很快便到了,邵勋甚至见到了隆隆运转着的水碓。 水碓之旁,还有起炉打铁的匠人,不断制作着各种农具乃至兵器。 庄园大门之外,乐氏部曲远远散开,将人群向外赶,让出了中间一大片空地。 邵氏亲兵倏然而至,将人群连带着乐氏部曲一起向外赶,继续扩大空地。 空地很快就被涌出的人群给挤满了。 乐凯搀扶着一位年迈的妇人,被众人簇拥在正中。 妇人满头白发,时不时拿绢帕擦拭眼睛。 见到邵勋、乐岚姬二人前来时,先抑制住思念之情,对邵勋行了一礼,道:“陈公临门,乃乐氏之幸,还请入内。” “老夫人无需多礼。”邵勋回了一礼,轻声说道。 “阿娘!”乐岚姬脸上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顾不得失仪,直接冲了过去,抱住了母亲,痛哭流涕。 老夫人倒是场面人,轻轻劝慰着女儿,然后邀请邵勋入内。 刘灵大步当先,带着两队甲士轰然入内。 邵勋则与乐凯在门口闲聊了一会。 “淯阳是个好地方啊。弘绪将田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倒让我家相形见绌了。”邵勋笑道。 “明公说笑了。”乐凯谦虚道:“我家其实算不得什么。泰山羊氏、琅琊王氏、河东裴氏这些簪缨世族,方才经营得法呢,我家这是小场面罢了。” 邵勋哈哈大笑。 他知道乐凯说的是实话。 邵氏现在也有不少土地、庄客了,但人才匮乏,经营得有些粗放。或许,这就是暴发户与老牌世家之间的差别。 不过也无所谓了。老钱有排场,新贵有锐气,他对家里那点产业也不是很上心,几乎没怎么关心过。 他花费最多心思的,其实还是他一手创建的军队,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基。 眼见着亲兵基本都已入内,护卫他而来的义从、银枪二军亦在不远处屯驻下来,邵勋便与乐凯把臂入内,状极亲近。 院中有不少少男少女乃至孩童,隔着亲兵,远远打量着他。 经乐凯介绍,那都是乐氏族人。 邵勋对他们笑了笑,其他人还没什么,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却羞红了脸。 害羞过后,却又继续悄悄打量着他,似乎在看这个名闻天下的陈公到底有何特异之处。 似乎——也没什么嘛! 不知道哪个胆大的少女说了什么,立刻让一堆人吃吃而笑。笑着笑着,又捂住了脸,好像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窥破了一样。 与少女相比,少年们的目光就炽热多了。 作为男人,他们肩膀上承担了更多东西,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帮着打理家业,对这个天下有更深刻的认识。 他们看到了院外那如林的长枪。 他们看到了满院子的明光铠。 他们看到那个如同熊一般的威武壮汉,在陈公面前点头哈腰。 这就是权势!世间最甘美之物,让人迷醉不已。 或许,攀上陈公,能让自己的未来一片坦途,更加光明。 考虑到宛城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们的目光更炽热了。 陈公若想稳住南阳,必然离不开乐家。 这次带着姑姑回家探望老夫人,名为走亲戚,实则离不开军政之事。 他这种人,从来就没有单纯的私事啊。 南阳乐氏固然是以治学闻名,但这个天下,从来就没有哪个家族只有文人没有武人的。 泰山羊氏那么出名的文学世家,亦有羊聃这种暴虐武夫。 陈公前来府上拜会,是对乐氏信任的象征。 南阳乐氏,也必将是陈公稳固南阳的柱石。 这是一次好机会,如果能抓住的话,或许能让乐家走出南阳,扩张到襄阳乃至许昌。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进步的机会 离着足足有两三进屋子那么远,邵勋依然听到了高亢的雄鸡报晓声。 就是这个味,农家乐! 昨晚乐凯请他饮宴,席间得知,乐家在涅阳、棘阳以及桐柏山那边还各有一座庄园。 涅阳、棘阳的庄园不同程度遭受过战火侵袭,目前由他的叔伯辈们打理。 淯阳本地的庄园则由乐凯继承,包括淯阳县城以及宛县城内的府邸,同样归他。 二弟乐肇在洛阳城郊有个别院,洛阳城内的乐氏府邸也给他了。 三弟家眷还在淯阳,但其人已在新蔡置宅购地,招募庄客部曲。 总体而言,淯阳还是乐氏老巢,最大的份额都由乐凯继承了,毕竟他是嫡长子。 而且,淯阳这个庄园确实不错。 邵勋出得房门,见屋檐下有燕子叽叽喳喳。 是哩,三月了,最早的一批燕子回归旧巢了啊。 墙面有些斑驳,还长了爬山虎之类的植物。 “哗啦!”窗户被推开了。 邵勋走了过去,树藤、绿叶掩映之下,窗口露出了岚姬娇艳的脸。 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得把这一幕定格。 远嫁的妇人回到了少女时代住过的闺房,晨起之时,临窗托腮,仔细分辨着记忆中的种种。 “这個小院没变过。”岚姬轻声说道。 “就没给别人住?” “我侄女偶尔来住一下。”岚姬听到了燕子的声音,探出头来往上看,欣喜道:“燕儿归巢了。” “是啊,你也归巢了。”邵勋走到窗前,捧着她的脸,笑道:“高兴吗?” 乐岚姬看了他许久,最后“嗯”了一声。 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快乐。 早饭过后,她卸去了平日里的端庄雍容,像只快乐的小云雀,领着邵勋参观庄园。 邵勋则趁机观察。 庄园后面有一片树林,还挖了很多池子,却不知道是天然的还是人工挖掘的了。 池边每隔几步就栽种着桑树。 白发苍苍的老妪指导着壮丁健妇,栽种新桑苗。 密度是真的高,河边、田埂、水渠两侧等各种边边角角的地方,到处都是几株到几十株不等的桑树,整体加起来相当不少了。 与其他家族不同,乐氏主要是利用这些破碎的边角料土地栽种桑树。 这些地拿来种粮食不值得,种菜也嫌麻烦,于是便种桑。 由此观之,乐氏的绢帛产量不算高,但他们却拿了大片良田种亚麻,大概因为这是需求量最大的布匹吧。 林池之外,推开一扇木门,邵勋顿时惊了。 如山岳一般的草料堆在仓里,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远方。 这得积存了多少干草啊? “以前家里做得牲畜买卖。”岚姬走了过来,挽着邵勋的手,说道:“汝南有驴骡牛马贩来,走了数百里后,掉膘严重,骨瘦如柴,卖相不好,于是就要催肥。我家与南顿应氏联手,将牲畜卖到襄阳、江夏一带,对半分账。应氏的牲畜,就是在这里催肥的。” 邵勋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但他却想到了,乐家应该还在做这个生意,积存了如许多的干草就是明证。 异日大队骑兵而来,补给算是有着落了,毕竟总拿粮食喂养成本太高。 其实,这就是世家大族支持你的好处。 打仗就是打后勤,你走到哪里,都能轻松得到补给,优势是巨大的。 走过草料仓,迎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南阳是个盆地,相对平坦,又水系纵横,开发较早,粮食产量不低。 春播早已结束,这会庄客们正在疏浚沟渠,以便农作物生长关键期能得到灌溉。 沟渠乃至水库都是乐氏自己组织人手挖的,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取代了基层政府的职能,在乡间非常有号召力以及至关重要的组织力。 “这些人能一日三餐。”乐岚姬轻声解释道:“不过得一直干到晚上。最后一顿饭是就着漫天繁星,在田埂上吃的。” “真是不易。”邵勋感叹道。 庄园主不是做慈善的,给你一天三顿干饭,就要披星戴月干活。而这些人,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毕竟祖上一辈辈人就是这么干过来的。 一辆马车从旁边路过,车上满载各色兵器。 看成色,应该是损坏后维修好的。 邵勋顺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见到不远处有千余人正在操练。 之前邵勋认为乐家实力大于名气,现在更加认可了这个判断,因为他们居然有千余名铁甲武士,一般的士族能有百余个就很不错了。 此千余人身材倒不是很高,但粗壮敦实,手里拿着比长枪更加沉重的步槊,一板一眼地练习着。 他们旁边,另有二三百人席地而坐,正在调校步弓。 看草人身上插满的箭矢,可想而知他们已经练过一轮了。 “小时候,我记得他们旬日才操练一次。这次见到兄长,听闻已改为五天一练了。”乐岚姬又道。 “可操练军阵?” “练得较少。” “多久一练?” 乐岚姬有些担忧地看了邵勋一眼。 “我是想给乐家大富贵,你想什么呢?”邵勋低声道:“晚上撅好了,让我好好惩罚一下。” 乐岚姬掐了他一把,红着脸说道:“大概一月操练一次军阵。” 这他妈是正规军的练法啊! 邵勋有些惊讶,看来南阳局势真的紧张,乐家的资源开始往部曲身上倾斜了。 有点想把这一千多兵收走了,该找个什么理由呢?毕竟是亲戚,不能做得太难看。 不过,收世家部曲为兵也不是没有隐患,张方是怎么死的?邵勋可太清楚了。 最好是让他们去当府兵,这是副作用最小的办法。 邵勋一边想,一边不动声色的陪着女人,将庄园内外逛了遍——事实上,一天都没逛完。 傍晚南风习习之时,岚姬又去陪母亲了,邵勋则和乐凯找了个幽静之处,一边饮茶,一边谈正事。 目盲耳聩的老仆给二人上了点心,然后便离去了。 团团榆柳之下,邵勋仰头看着浅浅的星汉,顿觉心旷神怡。 乐凯心下有些期待,有点小激动,但他沉住了气,轻轻品味着茶水,然后说道:“方才服侍之老仆,跟了我家三代人了。平日里在此种瓜栽豆,看守牛羊。他不识字,更不清楚外面的世道,他甚至连自己的岁数都不清楚。只知道每年冬去春来,山清水秀之时,就又长了一岁。” “未尝不是一种福气。”邵勋说道。 洛阳诸王杀来杀去,南阳土客争斗不休,外间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老者住在榆柳掩映的木屋中,晨起喂猪,然后牵羊到河畔放牧,顺便给坡田里的果蔬除除草。 傍晚时分,呼鸡返舍,赶羊归圈。 吃罢晚饭后,坐在小桥流水边,听着虫鸣,赏着月色。 生活固然单调、简朴,但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志在天下之辈,不就是为了给人这样活下去的机会吗? 乐凯放下茶碗,道:“但他三个儿子却存着强烈的上进之心。长子在府中管着杂事,主要是支使匠人做麦醋、米醋、莲花醋、豆豉;二子管着数十鱼塘,秋冬之时,带人下河捕鱼、挖泥;三子乃我家部曲,武艺不错,曾跟随羊彭祖出征打过仗,还斩过一级贼首。他们已经不再安于过去的日子了。” 邵勋轻轻一笑,道:“人总是想往更高处走。但如果走到高处,可能维持如今的日子?” “只会更好。” “他们会记得谁给的好日子么?” “永志不忘。” 邵勋微微颔首。 乐凯自顾自喝着茶水,心却提了起来。 “小长安有人吗?”邵勋突然问道。 乐凯刚想说“有人”,却生生止住了,道:“空无一人。” “收拾一下吧,诸族合力建个土城。”邵勋吩咐道:“下个月会有六幢银枪军前来屯驻。” “好。”乐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南阳内史让出来吧,弘农太守垣延会来接任。”邵勋说道:“新的沔北都督府,你为军司。” “谢明公提携。”乐凯心下大定,感激道。 “我无法常来此地,替我看好了。顺阳、南阳、新野、义阳、随国,一个都不能少。”邵勋叮嘱道:“北伐匈奴事关重大,精兵强将皆在大河两岸,南阳诸族该出力就卖点力气,将来会有好处的。” 乐凯差点想问什么好处,他外甥…… 但邵勋说得云遮雾罩,他又有点不敢问。 罢了,会有机会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陈公有一点没说错,该厚养将士了。大争之世,不多养兵扩充部伍、不多打仗锻炼士卒,难道留着钱给别人? 沔北幕府军司,大有可为。 “我还会安排几个人,届时伱等当通力协作,勿要生分争执。”邵勋又说道—— “南阳国大农韦辅出任幕府参军。” “公府中大夫王隐出任记室督。” “堵阳屯田校尉邵光兼领帐下督。” “将军楼褒屯鲁阳,兼营军都督。” “金门坞坞主王辉出任府掾。” “万年令皇甫昌出任宛令。” “就这几个了。”邵勋结束了谈话,道:“南阳乃许昌侧背,万勿有失。”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真·南阳王(上) 天刚蒙蒙亮,蔡承就在门外请示,何时出发。 与乐凯谈妥之后,邵勋不打算耽搁了,决定尽快处理完南阳之事,返回许昌。 直接原因是匈奴最近动作频频。 春播结束之后,石勒遣将北上,于易水大破王浚。 段部鲜卑分裂。 一部分人嫉恨王浚邀拓跋鲜卑进攻之事,再次拒绝救援。 王浚大怒,放开关塞城池,请慕容鲜卑教训段部。 段疾陆眷等人依附匈奴,疾陆眷与石虎约为兄弟。 此为东路。 西路匈奴增兵至三万余人,于阿城击败晋军。 河内王刘粲进入空无一人的长安,未几,乏食而退,晋军诸部追击,小有斩获。 平阳天子刘聪听闻,不怒反喜,决定调拨禁军步骑西进,交予刘粲指挥。 刘粲正在积极部署对晋军各部的第二次进攻,情势十分危急。 青州方向倒没什么大的动静。 曹嶷请苏峻出山为他做事,并给了掖县县令之职,苏峻拒绝。 但拒绝之后,他深感不安,于是带着家人部曲数百家,乘船渡海南下至广陵,投奔司马睿。 如苏峻一般的青州士族很多,大部分南渡广陵、建邺,剩下的要么北上投靠慕容鲜卑,要么前往兖州,投奔镇军将军幕府,甚至还有南下东海依附糜晃的。 弘农王弥自知实力寡弱,这两年一直龟缩在家,不是在陕县种田,就是前往新安巡城,总之低调得很。 唯一的动作,大概就是配合匈奴主力,试图拿下司州的上洛郡。 此郡位于群山包围之中,人烟稀少,兵力寡弱。王弥只派了千余步卒南下,当地豪强据城而守,将其迫退,王弥兵众遂退,据守卢氏县,算是有了个交代。 王弥、曹嶷基本在划水了,赵固在河北也没太多动静,但他一直想要块自己的地盘,急得不行。 二月下旬,他率部自乐陵北上,攻占彰武、河间等地,很快就被石勒抢去。 赵固大怒之下,嗅到了火并的气息,于是火速奔逃,一口气退到了河内。 刘聪委任他为河内太守,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但拿不拿得稳这种前线之地,可就很难说了,反正赵固宁愿去关中打仗,也不愿意当河内太守。 北边的情形大体就这样。 谁都没闲着,即便这会调动大股骑兵颇为困难,但石勒调集步军,依然打了几次漂亮仗,作为对手的王浚却昏招迭出,智障操作一堆,让人扼腕。 邵勋看完军报汇总之后,也有些坐不住了。 今年得再搞一下! 至于搞哪个,那就要看哪里最危急了。现在看来,还是王浚最危急,因为他智商最低。 麻痹的,大胡是你逼我的,今年本来不想锤你。 今天是三月初六,再去一趟南阳王府,快刀斩乱麻,把事情了结。 ****** 吃罢午饭后,天空下起了大雨。 远近农人如临大敌,纷纷前往田中,将田埂扒开一个口子,免得新栽不过月余的粟苗被泡烂了。 一只大狗摇头晃尾地走了过来。 邵勋和它相处了几日,倒混得比较熟了。与乐家其他人相比,大黄可能是对他最真诚的了。 乐岚姬走到大门外,有些依依不舍。 邵勋劝她和母亲多待几天,傻女人感动之余,又想跟在他身边,随行服侍。 好说歹说之下同意暂留在老家,让邵勋尽快派亲兵来接她。 “轰隆!”天空竟然打起了雷。 邵勋将上马之时,朝岚姬挥了挥手,然后又看向乐凯。 乐凯大声道:“主公放心,此间有我。” 邵勋点了点头,又向老夫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两千余骑护卫着他,向西北方三十余里外的南阳王府而去。 至于银枪军,他们会等到大雨停歇后再走。 骑军迅速离开,沿着道路疾行。 大雨方下,泥地未及松软,故行军还算稳当。邵勋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雨中的南阳。 水系太丰富了,河流、小溪一条接一条,行军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天空的云层愈发浓厚,黄豆般的雨滴打在河流中,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河面上,小船在激流中左右晃荡,渔夫披着蓑衣,毫不畏惧,竟然钓起了鱼。 河边的菜畦之中,春葵郁郁葱葱。 河对岸的农田之内,粟麦欣欣向荣。 这场豪雨,对有水渠灌溉的上田来说不算什么,甚至隐隐有害,但对那些远离河流、灌渠的中田、下田来说,可就是及时雨了。 十日浇灌功,不如一场雨啊!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看,及至傍晚时分,雨散天晴之时,南阳王府已近在咫尺。 邵勋下了马,牵着步行。 南阳王府也圈了好大一片地,情形一如他在路上看到的,还算不错。 王府之中有人才啊,即便大农韦辅不在,诸般农事依然安排得井井有条。 几只鹳雀飞过田野,落在涅水之滨。 南阳王府的位置,其实已在涅阳境内了——此为南阳属县。 北方的王府庄园外聚集起了一大群人。 邵勋远远望去,却见许多农人被召集了起来。 他们从田间赶回庄园,放下锄头,排队领取武器,然后开出庄园,在外间空地上列阵。 邵勋挥了挥手,骑军呼啸北上,兵分两路,一前一后进薄而去。 刚刚列完阵的南阳国中军起了一阵骚动,喧哗声四起,且不断有人脱离部伍,开小差向庄园内溜去。 邵勋皱着眉头,慢慢行了过去。 倒不是为这些军队不成样子而不满,而是来到南阳后,不断召集王府旧人问话,听到了一些消息,让他对梁臣起了警惕。 之前决定在乐凯手下掺沙子时,就没考虑梁臣。 现在么,他觉得梁臣已经不太适合担任要职了。 作为他插手南阳局势的另一关键支点,南阳国是肯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且要做实做大,他不容许有任何隐患存在。 难得来一趟,正好把事情一并料理了,免得将来北伐关键时刻后院起火,焦头烂额。 再者,这也是一次很好的立威机会,合该他梁臣倒霉。 “参见陈公。”一身戎装的梁臣快走几步,上前行礼道。 “参见陈公。”以韦辅为首,黑压压一群人齐齐行礼。 嗯,比对南阳王还恭敬。 事实上,邵勋现在就是南阳王,正宗得不能再正宗。 “随我来。”经过梁臣身侧时,邵勋冷哼一声,说道。 梁臣一愣,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就冷言冷语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数名邵氏亲兵围在其左右。 督伯垣喜做了個请的手势。 梁臣低下头,随行而去。 他身后的军士有些骚动。 刘灵扛着一杆大旗,往地上一顿,扫视一圈后,骚动渐次平息。 临进门之前,邵勋看了下南阳王府。 规模不大不小,占地数十亩,集住宅、办公、生产于一体,其实是一座很典型的庄园。 庄园外有围墙,夯土筑成,草草建了几个瞭望塔,防御能力其实很一般。 围墙外侧,还留有战火痕迹,很显然曾经有过激战。 将来钱粮宽裕了,王府的防御设施还得重修。好在南阳暂时无事,王府还是安全的,不着急,慢慢来即可。 ****** 刘氏得到消息后,轻轻放下了怀里的女儿。 正欲出门迎接,又停下了脚步。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鬼使神差般坐到了铜镜前,开始梳妆打扮。 女儿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似乎她已许久未见到母亲对镜化妆了。 “陈公在做什么?”刘氏一边描眉,一边问道。 “在训斥中尉。”刚刚从外间返回的婢女轻声答道。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中尉练兵无能,让他很是失望。” “就这些?” “有王府舍人检举中尉‘招亡命而为腹心’,意图不轨。” 刘氏皱起了眉头,旋又松了口气。 梁臣此人,她向来了解,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当年河间王司马颙兵败,走投无路之下,奉诏入京。结果梁臣在半路拦截河间王父子,将三人全部扼断脖颈,抛尸荒野。 来到洛阳之后,因为无钱,私下里做过一些事情。 刘氏遣人询问,梁臣却矢口否认,但他花钱大手大脚,还在护卫中笼络了一批人,刘氏也不敢过多诘问。 她意外怀孕之后,梁臣突然间就老实了下来,言行恭敬,似乎又恢复了南阳王还在时的忠臣模样。 刘氏有阵子黯然神伤,后来慢慢想明白了。 恶狗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噬主,那就是主人不够强的时候。 她是不够强,但她可以依靠强大的男人,反正她的贞洁已经被那个男人坏掉了…… 来到南阳之后,梁臣一开始还算老实,但过了半年,可能是觉得天高皇帝远了,故态复萌,态度慢慢变得不太恭敬起来。 他又暗中遣人招募土匪水贼,以为爪牙腹心,慢慢替换王国军的下级军官。 随着替换进度的加快,他的态度是越来越恶劣,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王府的主人,直到那个男人带着两万大军直下宛城。 化完妆后,刘氏看见镜中人姣好的容颜,苦笑一声:“乱世中的女人。” “走吧,去中堂看看。”刘氏叹了口气,起身说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真·南阳王(下) “招亡命而为腹心。”邵勋坐在上首,优哉游哉地看着梁臣,说道:“胆子不小啊。” “明公,我……”梁臣脸色发白,急道:“我也是看他们技艺卓绝,敢打敢拼,故择优任用。” “哦?果真?这些人欺男霸女,杀伤人命,你可知晓?”邵勋逼问道。 梁臣吓了一跳,连连说道:“明公,我实不知也。若知晓他们是此等丧心病狂之辈,这会已将其明正典刑。” “不劳你动手了。”邵勋摆了摆手,看向院门处。 刘灵提着两枚血淋淋的人头走了过来,道:“明公,督伯刘末、幢主陈升确有劣迹,仆已将其斩杀。另有十余人,亦悉数擒拿,还请明公发落。” 梁臣如遭雷击,下意识转头望去,刘灵手里提着的人头不是刘末、陈升又是谁?顿时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欲坠。 厅内甲士如云,个个如狼似虎,此刻都盯着他,但凡有一点异动,立时斫成肉泥。 梁臣又回过头来,他是真的绝望了。 刘灵杀了这两个军官,怎么没人反抗? 听他的意思,还抓了另外十几個人,怎么听不到一点动静? 当初下南阳时,邵勋给了八百人,与王妃护卫两百人一起,凑足千人,构成了最初的王国军。 最近一年以来,他屡施手段,把王府护卫慢慢提了上去,邵勋给的八百人则基本还是大头兵,最多当个队主。 王国军现已扩充到两千余人,他又笼络了一批亡命徒,慢慢收服,提至高位,明明已将这支人马牢牢控制在手中了,怎么还会这样? 难道——最初的两百老人也不可靠? 梁臣有点懵,更不知所措。 邵勋看着他,突然起了似曾相识的荒谬感。 他当初也是这么笼络军官,慢慢控制东海王国军的,梁臣所作所为,和他区别很大吗? 小样,老子就是靠攀附王妃、笼络心腹上位的,能不防着你? 只能说,时移世易,情况不同了。 梁臣你长得这么一副止小儿夜啼的模样,还想学我?我好歹也是有几分帅气的。 再者,也不看看刘妃的女儿是谁的种! 老子最讨厌同行了。 “念你曾打退过流民、贼匪各一次围攻,薄有微劳。带上你的人,径去河阳,军前自效。”邵勋拍了拍案几,说道。 “明公,我……”梁臣凶性一起,想要发作,很快又消散于无形,只能可怜兮兮地求情。 刘灵已经站到了他身后。 他也从梁臣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梁臣出身大族,乃高门子弟,却是一副凶悍性子。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敢扼杀名王的人,且手段凶残暴戾,眼都不眨。 但这么一个凶人,却在更多的凶人“围观”下,乖得像只小猫一样。 梁臣收拢亡命为爪牙,他这个天师道反贼不也被陈公收为爪牙么? 这世间最厉害的“武艺”果然还是权势,唉。 “速退!”邵勋斥喝一声。 梁臣抖了一抖,慌忙行礼告退。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亲兵之外,还有随征而来的关西士人,其中不少乃闻讯来投的南阳王府旧僚。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今天这场戏也有部分是做给他们看的。 韦辅勤谨做事,传闻他要高升。 梁臣心思叵测,结果去军前卖命。 “简式,南阳国丞之职,有劳伱了。”就在气氛有些压抑的时候,邵勋开口了,让众人神色一松。 “仆遵命。”杨昱上前一步,应道。 退下之时,他有些疑惑地看了韦辅一眼,随即又有些醒悟。 传闻不假,此人定然要高升了,就是不知道南阳内史是不是留给他的。似乎不太可能,因为这个南阳内史是事实上的太守,不会管南阳国的事情,韦辅多半要去幕府了。 “垣喜。”邵勋又道。 “仆在。”垣喜站了出来,脸色不悲不喜,显然已经提前知道了什么。 “你从亲军中挑一队人,编入南阳王国军,你来当中尉。” “诺。” “可有信心管好?”邵勋问道。 “有。”垣喜也不多话,直截了当地回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好生做事。” 垣喜是秦州略阳人,广义上的关西人,由他来当中尉,对于管理以关西流民为主体的王国军较为方便。 刘灵在一旁看得眼红。 垣喜那傻子,原本家奴一个,跟了陈公后,慢慢发迹。之前在亲军中担任督伯,挂了个副牙门将的七品官,现在又升为六品中尉,一步一个脚印,真的让他酸得不行。 明公,我也敢打敢拼啊! 在场的关西士人子弟看了,都没说什么。 世道崩坏了,麻木了。 一介家奴也能当六品官,只能说这个世道病了。 “姜覃,君可为大农。” “杜綝,汝为郎中令。” …… 邵勋一口气任命了好几个人,都是关键职位。被换下的人也没有过分难受,邵勋许诺给他们安排县令、县丞之职。 “尔等皆西州俊彦,南阳又多关西百姓。从今往后,自当勤谨用事,勿得懈怠。”邵勋站起身,一一扫过众人,说道。 “首要之事乃劝课农桑。南阳国食封万户,地跨宛、涅阳、冠军、穰四县,此皆膏腴之地,今却流人遍野、仓廪空虚、黎元困乏,此非我乐见。我知诸君才干,今期以三年,愿国中大稔、百姓安康,可能做到?” 国丞、天水杨昱很有自觉,当先应道:“谨遵明公之令。” “谨遵明公之令。”大农、天水姜覃带着其余几人附和道。 邵勋又看向杜綝、垣喜二人,说道:“次要之事乃整军。今闾邑疾苦、府库不丰,国兵当以世兵为主,且耕且训。我固知此兵不耐征战,然尔等只需环境设备、保国平安、弹压流民即可。” “遵命。”杜、垣二人齐声领命。 南阳国接纳了很多关西流民,粗粗一算,几千户还是有的。 至于南阳王食封万户,这种事看看即可,事实上哪有一万户食邑给你?国境内的士族豪强、坞堡帅同意吗? 真正能掌握的还真就只有编户流民,他们安定下来后,才能给王府提供钱粮。士族豪强们偶尔进贡一点,让王府众人不至于饿死,就已经很讲礼貌了。 因此邵勋对他们的要求很低,王国军环国境布防,别让新来的那些比较野的流民冲烂即可。 “关右诸州,承兵戈之后,当歉旱之余,饥男饿女流入南阳者甚多。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已令宛城调运粮米,以备节级赈济。稍得饱腹之后,尔等可劝其至汝南屯垦。父母子女,当一体编户送来。若父母已殁,任随亲而来。” “就这些。”邵勋摆了摆手,道:“现在便去做事,休要耽搁。” “遵命。”众人行完礼后,陆续退下。 出得中堂,众人神色间都有些振奋。 一个组织,其实是需要主心骨的,无论这个主心骨是单个人还是集体,总要有核心。 南阳国其实是在陈公的庇护下生存下来的。不然的话,司马保可远在秦州呢,他有什么本事能保住南阳封地? 忘了“八百斤”的司马保吧,陈公才是真正的南阳王。 他居于上首,发号施令,众皆服膺,无有异议。 只有在邵氏南阳王的指挥下,大伙才有前途。 司马氏南阳王,不行。 邵勋远远看着众人的背影,心中平静无波。 作为司马越的四弟,司马模最开始是平昌公,后来晋爵南阳王。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歪打正着,南阳王镇关中、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诸军事,后又进大都督,连凉州也归他管,总四年有余。 这四年间,关西流民不断进入南阳,倒让司马模的封国也染上了关西色彩,和他所镇之地渊源颇深。 这当然不是坏事。 司马模在长安四年,无所建树,但府中渐渐笼络了一大批关西士人,他本人也提拔了很多梁氏、索氏、贾氏、杨氏、赵氏等关西大族子弟为官。 如何控制南阳越来越多的关西人?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有名望的关西人来约束,然后不断送人到河南,替他邵某人开垦荒地,增加编户人口,夯实根基,打造基本盘。 再者,“关西化”的南阳王府的存在,对关西流民天然有号召力,这在制衡南阳土著世家方面很有作用——别看邵勋刚刚去乐氏庄园走过亲戚,但必要的制衡手段是不可或缺的,在这一点上他不会犯糊涂。 南阳王府最终会被掏空,慢慢结束它的历史使命,就像东海王府一样,但绝不是现在。 “明公,度支尚书王玄来了。”蔡承匆匆而至,禀报道。 邵勋刚刚看到南阳王妃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想跟过去畅叙别情,再抱抱他的乖女儿呢,就听到这件扫兴事,顿时不太高兴。 不过,看在老登王衍的面子上,他还是打算先办正事。 “让眉子过来吧,你去煮茶。”他吩咐道。 “诺。”蔡承领命退去。 不一会儿,满脸风尘之色、活似乞丐的王玄走了进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利诱 王玄这副惨样,让邵勋颇为惊讶,于是让亲兵领他去沐浴洗漱,又在后院找了个清幽之地,待其恢复后再行议事。 跟着仆役一路前行之际,王玄若有所思。 陈公在南阳王府,随意下令,随意安排,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得没有任何瑕疵。 他想起了二妹听到惠皇后羊氏时脸上细微表情的变化,心中暗叹:陈公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与王妃们搅在一起了,走到哪里都有家,都能像男主人一样被舒舒服服地伺候着。 叹着叹着,他看了看身上的污渍,居然有些羡慕了。 陈公在南阳四处奔波,会遭这种罪吗?必然不会啊。 累了,可以去乐氏庄园休息,实在不好意思的话,就到南阳王府小憩。 男人啊,身边终究还是需要女人照顾,唉,陈公当为我辈楷模。 邵勋也在沐浴。 雨中行军半天,他身上又没装挡泥板,自然脏得不行,处理完公务后,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南阳王妃刘氏把脏衣服拿走浣洗,又从包裹中取出衣物,却发现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无奈之下,去到衣橱中,取出一件白袍。 她在橱边比划了一下,发现邵勋的身材和丈夫差不多,于是高高兴兴地拿了一件,放到浴桶边的榻上。 “来南阳这么久了,累不累?”邵勋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刘氏沉默了一会,道:“诸事有僚佐打理,不累,就是有点怕。” “怕谁?梁臣?” “他只是其中之一。其实梁臣固然有野心,但妾看得出来,他杀人的胆子有,控制全府的胆子却还不够,做事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刘氏看着邵勋,好奇地问道:“你当初怎么就敢……” “小禾,我为了出人头地,什么事都敢做。”邵勋看了眼刘氏,说道:“若我一开始在平昌公手下效力,我也会攀附你、讨好你、保护你。” “你果然不是好人。”刘氏脸一红,然后吃吃笑道:“我可不是花奴。若让我知道你惦记我,一定把伱打发得远远的。” “是啊,花奴不一样,她给了我机会,我这辈子都欠她的。”邵勋感慨道。 刘氏低下头,神色间有些怔忡,又有些哀怨。 “我对你而言,就这点利用价值了吧。”良久之后,她叹道:“立个幌子,让南阳王府旧人有块遮羞布,自己骗自己。时间久了,他们再出府,堂而皇之为你做官。流落南阳的关西流民,冲着南阳王府这块牌子,纷至沓来。待不了多久,又去汝南分地,生活安稳下来了,又对你感恩戴德。到了最后,我人老珠黄,什么都没有了……” “我好美色,但不是薄情寡义之人。”邵勋说道:“当年之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既得了你,就不会再放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委屈你跟我过一辈子了。” 语气不是很好,但刘氏听了却莫名地有些安心,嘴上却道:“你现在说话都这個口气了,和花奴也这样吗?” “该去见见眉子了。”邵勋没有回答,直接从浴桶中起身。 刘氏拿来布巾,为他擦拭。 “晚上早点把乖女儿哄睡。”邵勋捏了捏她的脸,说道。 刘氏刚想拒绝,又想到邵勋冒雨前来为她解决麻烦之事,心下暗叹,女人服侍男人是天经地义的,让他舒服一点,也算是尽义务了。 擦完之后,邵勋换上了白袍,临出门之前,道:“你再在此地坚持一年半载,稳定之后,便无需常驻了。一年之中,来此住上几个月即可。” “嗯。”刘氏轻轻应了一声,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 ****** 后院荷池边上,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小女孩从草丛中偷偷起身,头上还顶着几片树叶,看起来非常滑稽。 王玄与她四目相对。 “你是谁?为何来此处?”他问道。 小女孩沉默了一会,道:“他们说我是王女,阿娘说不是。” 王玄的大脑有些宕机,但突然间灵光一闪,问道:“尔父为谁?” 小女孩不说话了,低头玩着手指,情绪有些低落。 许久之后,才冒出一句:“阿娘说他最喜欢我了,会陪我骑马。” 王玄追问道:“他今天不是来了吗?” 小女孩果然上当,嘟囔道:“又没陪我骑马。” 王玄突然间有些口干舌燥,感觉刚才多嘴了,不该从小女孩嘴里套话的。这事知道了对他有什么好处?若是父亲在此,怕是早已假寐,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两名婢女着急忙慌走了过来,先对王玄行了一礼,然后匆匆抱起小女孩。 小女孩也不挣扎,老老实实跟着走了。 王玄叹了口气,盯着荷池发呆。 池中浮着圆圆的荷叶。 晚风吹起,粉红色的海棠花飘飘荡荡,落于荷叶之上。 池边偶尔传来一阵蛙鸣,似乎也在赞叹夜色下荷塘的美丽、静谧。 他又回到了方才坐着的凉亭内。 身后便是一片竹林。 风吹林动,竹叶飞舞。细嫩的竹笋破土而出,连凉亭内都钻出了几支,煞是可爱。 晚归的鸟儿扑入巢内,雏鸟叽叽叫着,不住伸长脖颈。 竹林后的高墙上,军士挎刀持弓,默然肃立。 王玄叹了口气,乱世中的净土,还是得靠武夫来守卫。对于此番行程,他又降低了一点期待。 “眉子似有心事?”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陈公。”王玄回过神来,起身行礼。 “坐下吧。”邵勋回了一礼,来到凉亭中,与王玄相对而坐。 亲兵搬来案几,给二人倒上煮好的茶汤。 “一路追来,追得好苦。”王玄先抱怨了一句。 “为何而来?” “逐粮而来。” “漕粮不足,天子该下旨申斥啊。”邵勋说道:“君为度支,为了些许小事,就从洛京跑到南阳,传将出去,岂不引人发笑?” “京中大饥,再拖下去怕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至于此?” “明公,朝旨下也下了,你答应的粮食……” “会给的。”邵勋笑道:“京中情况如何?” “天子断然不肯下旨。”王玄说道:“百官于太极殿前去冠固请,天子大怒,两日不出。后襄城公主入内解劝,言‘梁公识大体,定会封诏退回’,天子才勉强同意。” 邵勋大笑。 这岂不是完犊子了?梁芬连房子都卖了,辜负了圣意啊。 “二十万斛粟、五万斛豆,下个月便启运入京。”邵勋说道。 “不能多给点?”王玄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邵勋。 “我欠朝廷多少粮食来着?” “租赋就不谈了,漕粮积欠百万斛。” “慢慢还,不着急。”邵勋打了个哈哈,又道:“河北战事正烈,天子安坐宫中,就没点方略?” “天子哪有闲心管河北。”王玄苦笑道:“听闻梁芬已离开宛城,此事为真?” “梁公年老,治宛两年,心力交瘁,已然挂印辞官。” “这可如何是好!”王玄哀叹道。 邵勋是外臣,自然不用听天子聒噪。 他们是朝官,与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事。 “正好我要安排一批官位。”邵勋没有理王玄的苦恼,只说道:“府兵官员三十余、宛城幕府僚佐十余。唔,我自兼沔北都督。” “怕是难。”王玄认真地说道。 这次为了让天子下旨,王衍以饥荒威胁,说动百官于太极殿前恳请。 就这样天子还有些不愿意,好在襄城公主指出梁芬会不奉诏,这才让天子勉强同意。 现在么——呵呵,天子发现自己被耍了,那还不天崩地裂? 你想请官?做梦。 邵勋一听,也认真考虑了起来。 如果不理天子,自委将官的话,学生兵出身的官员会接受,府兵的那些杀才可能会接受,也可能不会接受,士族官员一定不会接受。 价值观就这样,你得有个朝廷、有个天子啊。 哪怕你自己开国称制,都比没头没脑封的官强,毕竟这也是一种大义,虽然新朝的大义可能还没被大多数人接受。 而在没有开新朝前,你就只能用旧朝的大义,这就绕不开天子。 司马炽,可比刘协能折腾多了。 要不,换个皇帝? 邵勋心中刚冒起这个念头,又掐灭了,时机还不成熟。 司马炽委实脑子有问题!邵勋越想越不高兴,说道:“粮先不发了。” “这——”王玄大惊失色,道:“明公,使不得啊!百官公卿何辜,他们已经为你力请过了啊。” “事情没办利索,把官身都给了,我再发粮。”邵勋斩钉截铁地说道。 “唉,度支尚书真是做不下去了。”王玄哀叹道。 邵勋哈哈一笑,道:“眉子,做不下去就别做了,来帮我。你想做什么?打下青州后,让你当刺史如何?” 王玄心中一动。 琅琊就在青州旁边,世人多将“青徐”并称,盖两地关系密切也。 当初父亲给处仲安排青州刺史,可不是无的放矢。 他若能当青州刺史,底下佐官都是琅琊王氏的世交、亲戚、故吏,做起来不知道多舒服。 “明公要攻伐青州了?”他问道。 “或先打石勒。”邵勋说道:“但我答应的事情,绝不会变卦,勿忧。” “那要到猴年马月?” “唔。泰山羊氏屡屡请攻青州,我听闻羊家世二千石,在青州认识不少人,若大军杀过去,定能事半功倍。”邵勋说道。 王玄悚然一惊。 “我还是相信王家的。”邵勋看了看他的表情,脸上浮现笑容,道:“些许小事,定能手到擒来。” 王玄沉默片刻,拱了拱手,道:“我明日便回洛阳,找家父商议。” “不急,不急,先喝茶。”邵勋笑眯眯地说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卖官 “队列不齐,一人领一鞭。”三月初七,王玄刚刚出了南阳王府,就停了下来。 远处的空地上,泥土被踩得结结实实,一大群人正以队、幢为单位,进行着操练。 新上任的南阳中尉垣喜站在高台上,如枪般挺立着。 时不时地,他拿马鞭一指,很快就有人下到校场上,将某一队、幢拖出来,人受一鞭后,继续加练。 看得出来,新中尉是个狠人。 几乎没什么话,但眼光很毒,谁偷懒了,谁练得差了,基本都逃不过他的观察,当场就给揪出来了。 王玄甚至有种感觉,他以前就是被这么操练的,于是照猫画虎,现在全盘施加到了这些新人身上。 新人都是田舍夫,看样子也不是自愿来当王国军的。操练的同时,偶尔会有人把目光投向校场外的农田中。 田里有人在干活,大部分都是青壮健妇,偶有一些老人小孩,低头弯腰,反复锄着杂草。 这世道,就没一个容易的,包括他也是。 王玄不再看了,招呼上随从,乘坐马车,往东北方向的宛城而去。 这其实是一条比较重要的驿道了,但道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春风吹起时,只有芦苇丛发出的哗哗声。 偶尔能见到坞堡。 小一点的用新砍伐的大木围成,堡民们甚至连木头上的树皮都没去干净,看着十分粗陋。有那讲究一点的,还在外面糊了一层土,大概是为了防火,但春天到来后,土上竟然长出杂草,随风飘荡,看着十分滑稽。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关西流民所建。 他们非常谨慎,非常不安,只耕作离坞堡很近的部分田地。稍远一点的地基本都弃之不管了,撑死了去割草回来喂养牲畜。 从这一个小细节就可以看出,土客之争的影响还在,从来没有消退过。 大坞堡也能见到。 他们就比较阔气了,而且多半经营了不止一代人,外墙甚至是起窑烧砖后砌成。 内部房屋很多,墙面斑驳,但到处都有修缮的痕迹,坚固程度不用怀疑。 当然也有一些比较新的坞堡,这多半是最近二十多年发迹的土豪,侵吞土地、人口之后,夯土修建外墙、门楼、角楼。 有的坞堡甚至有很明显的扩建痕迹,可见这些土豪们在锐意进取方面,比老的士族强多了,胆子也大,敢打敢拼,关西流民最怕的就是他们了,因为下手贼黑。 经过一条小河时,对岸的杨柳之下,坐满了一群群的人。 老人脸上满是沟壑,愁苦地看着前路。 男男女女在埋锅造饭,忙碌不休。 稚子在满是黄花绿草的野地里追逐着蝴蝶,释放着他们无处不在的精力。 路上每隔几步,便站着一名身穿褐布衣衫的军士。 看他们那模样,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武人,多半是邵勋帐下的屯田军之流,此刻正百无聊赖的站着岗,看守着坐满一地的男女老少。 再远处有一個大庄园。 庄园内驶出了数十辆驴车,车夫们正往下卸粮食,堡丁则警惕地站在一旁,防止这些正在吃饭休息的男女损坏地里的庄稼、陌上的桑林。 有机灵的随从上前打探了一番,回来禀报道:“尚书,此乃发往汝南的关西流民,说是要去西平县。” “西平……”王玄沉吟了一番,暗道邵太白是真的在一步步践行他的计划啊。 谁都知道自耕农好,但这个世道自耕农有活路?村子不要太好抢! 太白在豫西几郡国大力分地,搞出了一堆自耕农,若被人抄掠而至,损失将十分巨大。 但他的野心也是真的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降低对士族的依赖。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傻子,像王玄这种人如何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对此,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也不知道一门心思跟着陈公走,到底是对还是错。 ****** 三月初八过宛城不入,继续赶路。 至瓜里津时,天色渐晚,于是在乡野小店内用饭兼借宿。 “也就宛城左近才能开得酒肆食铺了。”吃罢晚饭,王玄坐在酒肆后面的菜园内,与店家闲聊。 “官人说得没错。”老者抱着一个陶瓮,在园中浇菜,说道:“昨日羊督的大军方才过境。若非有大官出城巡视,老朽这店铺就要遭殃了。” “哦?羊彭祖御下如此不严?”王玄笑问道。 “原来羊督名‘彭祖’?”老者摇了摇头,道:“何止不严,堪称恶劣。去年深秋之际,羊督自洛阳班师,途经乡野,把我家刚编好的几张蒲席都抢走了。可怜我儿天不亮就起身,顶着严霜,趟着冷水,去到河渚上连割好几天蒲叶。儿妇编了月余,方才织得几张,正要去市上售卖呢,却被抢了。” 王玄跟着叹了声气,旋又问道:“就羊彭祖一路大军北上?” 老者停下手里的动作,凝视了下王玄。 王玄不解。 老者遥指篱笆外的一条河,道:“河对岸有关西人,他们也去了,早走一天。” 王玄站起身,遥望对岸。 河边有个妇人正在挖穴,一边挖一边抹眼泪。 两个大概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童跟在身后,笨拙地往穴中撒下豆子。 “他夫君被征发了。”老者叹息道:“虽是关西人,看着也怪可怜的。听闻整整征发了一万人去河北,也不知有几人能回。” “这么多……”王玄有些惊讶。 一万关西兵,定然挑的是精壮,差不多是梁芬建立的宛城世兵的精华了。 一万人北上大战匈奴,在文人笔下是一件非常豪迈提气的事情,值得大书特书。但在看到那个抹眼泪的妇人,以及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帮着娘亲种豆的孩童时,王玄却觉得胸中有什么被堵住了。 良久之后,唯有一声叹息。 该打匈奴吗?该! 但兵凶战危,可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回来啊。 王玄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少见到这类事情了,心不够硬,太过矫情,太过多愁善感。 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甚至想到了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从伯王旷率三万余淮南兵北击匈奴,于长平全军覆没。 这些人,可一个都没能回去啊。 王旷更是生死不知,甚至有传闻他投降匈奴了,隐姓埋名在刘汉当伪官,这让王玄十分愤怒。 战争确实很凶险,也不知道邵太白的心志有多么强韧,一次次领兵出战。遮马堤之战的关键时刻,甚至在惊雷暴雨之下夜渡黄河,置之死地而后生。 合该他有如今的地位、名望。 合该他肆意享受美人啊。 王玄突然间觉得,跟着陈公走是对的,他原本的想法没错,不该动摇。 南阳豪族部曲、关西世兵尽数北上,人数可能不下两万…… 这一次的手笔可真是不小,气势也足够惊人。 王玄又想起了天子。 两相一对比之下,他就觉得今上有些面目可憎了。 是,这个想法有点大不敬,但确实面目可憎啊。 打匈奴帮不上忙,拖后腿倒是一流,能干点人事不? 新安之战,枉死了多少禁军儿郎? 再早一些的富平津,将军全军覆没。 司马氏宗王似乎也很差劲! 大阳之战,曹武全军覆没。 河内之战,王堪惨遭重创。 …… 说起来都有理由,以步拒骑,步兵怎么可能打得过骑兵?失败很正常吧? 但有人就是能在这极度劣势的情况下打。 前有马隆马西平,现有邵勋邵太白,将来一定还有其他人。 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无需狡辩! ****** 三月十四日,一路跋涉之下的王玄,终于看到了洛阳高大的城墙,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天的,尽跑腿了。 无奈家中就他一个适合跑腿的了,总不能让父亲或两位妹妹跑腿吧? 你派个仆役过去,撑死了送封信,多半还见不到陈公的面,事情更是无从谈起。 他都有点想从琅琊再喊点人过来了。 但琅琊王氏办事靠谱的基本都去建邺了,留在老家的那些人能力参差不齐——这是父亲的看法。 王玄觉得既然他们父子打定主意跟着陈公走,那么势必要与建邺的那帮人对上,这个时候就不该再讲同宗情面了,该动手动手,该抢人抢人,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无奈父亲不听,让王玄有点泄气。 从平昌门入内后,王玄发现铜驼街上车马如龙,几乎走不动路。 问话的小机灵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禀道:“有偃师等县的坞堡帅赶着粮车进京,说要给天子献粮。” “什么?”王玄惊讶无比。 “是真的。”仆役回道:“天子给他们授官,坞堡帅献粮。” “这不是卖官么?”王玄喃喃道。 他下了马车,一眼就见到两个粗豪汉子在大笑。 “想当年犯了事,被官府追得躲到嵩山,差点摔死。没想到现在也是官人了,哈哈!” “荡阴之战惨败后,我对这世道就绝望了,逃回家聚拢乡人耕作。今朝得官,觉得天下事尚有可为之处。” “天子英明,野无遗才,大晋中兴有望啊。” “说得好,哈哈!” 王玄听得目瞪口呆。 天子到底何意?疯了么?这不是把朝廷脸面狠狠踩在地上? 洛阳周边凋敝已极,坞堡帅能贡献几粒粮食?不值得,真的不值得这么做啊。 “回家。”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第一百五十八章 置气 昨夜下了一场雨,清晨起来居然还能感受到丝丝寒意。 华林园内某角落,传来了凌乱的翻地声。 司马炽挥舞着钉耙,将长满花草的地翻开。 宫人们在一旁看着,尽皆不语。 司徒刘暾、太尉王衍、尚书令庾珉、卫将军梁芬看了,眼角直跳。 武帝时花费多年从各地移栽而来的名贵花草,在今上的钉耙下已是七零八落。 天子要种菜,解决吃饭问题,为了做出表率,甚至把一处花园夷平了,让人很是无语。 这块地长了多少年花草了,你现在翻耕,有用吗? “园圃荒芜至此,难怪京中乏食。”司马炽一边翻地,一边说道:“若百官公卿都能像朕这样躬耕,自食其力,哪还能被奸臣贼子拿捏?” 说话时气有些喘。 毕竟是个文弱之人,不可能如老农那般汗摔八瓣仍然辛勤耕地。在翻了一会后,司马炽就有些累了,不太想干了,但碍于面子,他咬牙坚持了下去。 “快要暮春了,农时窘迫,朕要种菜栽瓜,届时邀卿等共享。” “有人说这地种不好菜,简直一派胡言。数十种花草同雨露、共日月,都能欣欣向荣。朕栽下瓜苗,亦能结得硕果。” “躬耕种地,还能涤荡尘烦、洁净品性,这正是卿等最需要的。” “天渊池那边会种稻子。秋收之后,朕甚至可以闻着稻香入睡,再不受奸贼胁迫。” 天子自言自语着,气却喘得越来越厉害,渐渐汗如雨下,脸色有些发白。 这活太难干了! 种点菜、栽点瓜都这么困难,都流了这么多汗,要是种粟麦、稻子,那得累成啥样? “这些芝兰有何用?不如种些春韭。朕乃天下之主,文成武就,种地亦——”说着说着,手就有些发抖,汗止不住地往下流。 “陛下。”王衍眼色示意,宫人立刻上前,将天子搀扶住。 天子流的汗已经不是一般的流法了,那是止不住地哗哗往下淌,仿佛只要稍稍一动,汗水就如小溪一般汇流而下。 “陛下且安歇。”梁芬忍不住劝道:“天下之事,无外乎各司其职。农人灌园耕田,武人挥戈奋勇,天子自当高坐明堂,处理国政。” “梁卿可尽到职责本分?”天子放下钉耙,喘着粗气,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汗水冲散了脸上的粉,划出一道道可笑的印子。 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要爆炸了一般。 手脚酸软无力,且不住颤抖。 浑身上下,就剩嘴还硬着了。 梁芬无言以对。 天子怎么说他、骂他,他都沉默不语,因为他确实辜负了圣意,这点没得辩解。 今日天子召几位重臣问对,准备宣布他的雄心壮志,不知道为什么,也把他喊来了。 梁芬无所谓,上朝下朝,当个木头人罢了。 你要骂就骂,不伤我分毫。 如果挨点骂就能让天子消气的话,他一点都不介意。 天子见到梁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顿时有些生气。 被宫人搀扶到坐榻上之后,嘴里犹自说个不停:“枉朕信你忠贞,结果乱臣贼子率军一至,你一矢不发,直接就降了。你说说,你对得起朕的信任吗?” 梁芬叹了口气。 天子见了,更加生气,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感到腹中饥饿。 原来,这两日他吃得不多,方才又干了不少体力活,一下子就顶不住了,饿得有些发慌。 至于为何吃得不多,呃,他亲自下诏的,“减膳一餐”,以为表率,以减少百官、军士的粮米发放,“共度时艰”。 说白了,他不想被邵勋敲诈,正在和他置气呢。 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天子从小锦衣玉食,未经世事,没怎么吃过颠沛流离的苦,没怎么遭过饿的前胸贴后背的难,有些事情想当然,今日便吃到教训了。 这会饿得肚子咕咕叫,眼见着天还未过午,按照他定下的规矩,得等到日落时分才能吃第二顿饭,这可咋整? 他越想越心慌,越心慌越饿,越饿越头晕,到最后只能干咽口水,勉强压住腹中的饥火。 宫人们已经接上了他的工作,继续翻天犁地。 旁边一块已经整饬出来的花圃中,则有人开始移栽菜苗了。 天子盯着那些绿绿的嫩芽,神思有些恍惚起来。 “陛下。”王衍走了过来,轻声说道:“臣闻王者爱人,恤其饥寒之苦。今河南诸县,道馑相望;洛京内外,黎人艰食;公卿百官,虑乏粮禄;中军将士,困于饥疫。” 说到这里,王衍脸上浮现出悲天悯人的神色。 天子司马炽听得烦忧,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 王衍似未所觉,继续说道:“王者之御天下也,当不吝爵禄,无疑臣下,如此则家邦用宁,上下交感——” “够了!”司马炽听不下去,冷笑道:“伱不就是想让朕准了那份名单么?说那么多作甚。” 王衍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道:“陛下未体臣意,且稍安勿躁,让臣娓娓道来。” “百姓黎人也就罢了,百官、将士之粮饷却削无可削。” “削百官则百官弃洛阳而走。此皆国士也,若去得许昌,则许昌声势大增,宛如朝廷。” “中军将士就更不能削了。若乏食,则气力大亏,士气全无。臣闻王弥于弘农诸县屯田练兵,日夜不辍。贼若攻来,谁来退敌?” “陈公果有二心乎?臣不以为然。若有,早径投匈奴去也,刘聪也得待以上宾之礼,亲王唾手可得。” “洛阳每临危难,陈公皆奋扬义勇,提兵血战。此谓霜雪之际,方见松筠之心,陛下何疑耶?名爵官位,授予有功将士,为国家选举长才,此辈亦感念陛下恩德,岂不美哉?” 司马炽饿得脑瓜子嗡嗡的,又听得王衍聒噪,顿时受不住了,怒道:“前边说得还有几分道理,后面却为邵勋张目。王夷甫,汝簪缨世族,却巴巴地贴上一军户奴子,还要脸不?” 王衍颇有点唾面自干的风范,听得天子之语,立刻说道:“陛下既觉得有道理,为何不想办法解决呢?在宫中种瓜栽菜,能济得几人?怕是连昭阳殿的妃嫔都养不活。陛下又日理万机,勤劳案牍。减膳一餐,于龙体何益?长而久之,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朕咽不下这口气。”司马炽怒道。 当听闻邵勋率军列于宛下,梁芬屈服的消息时,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将他劈了個外焦里嫩。 梁芬居然不敢正面与邵勋对敌?他是怕了吧?他一定是怕了吧? 什么保全天下元气,简直是狗屁。 天下元气散尽了才好呢,给邵勋一个烂摊子,让他发愁去。 百姓既不能为我所有,士人既不能为我所用,那么还要士民做什么?死不足惜! 总之他对梁芬很失望,失望透顶,甚至怀疑梁芬已经暗中投靠了邵勋。 今日他就会下旨,褫夺梁芬卫将军之职。居然还有人举他为司空?真是笑话。 若梁芬都能为司空,以后还有谁肯用心做事? 另外,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经动了废后的念头,最终还是有所顾虑,没有付诸实施,但对梁兰璧打骂一通是难免的——她罪有应得,要怪就怪梁芬吧。 反正他咽不下这口气,同时更加惶恐。 他的所谓愤怒、冷笑,都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全感罢了。 “陛下可知,今日已有数人辞官。再往后拖,朝中几无人可用矣。”王衍偷偷观察了下司马炽的表情,又加了把火,说道。 司马炽一怔,辞官? 听王衍的意思,好像朝官马上就要跑光了一样。 不过也不无可能啊,粮食不够吃,还留在此地作甚? 他又烦躁了起来。 邵贼怎么总能抓住他的命门?没了百官拥戴,天子还算得了天子吗? “禁军将士散逃者亦不计其数。”王衍继续说道:“若有人逃往匈奴,具陈京中乏粮之事,陛下觉得匈奴大军会不会杀过来?又有没有勤王之师?” 司马炽下意识一颤。 他不得不承认,王衍说得有几分道理。 匈奴不来攻洛阳,纯粹是因为有两万多禁军将士存在,据城而守的话,未易攻取。 可如果守城将士吃不饱饭,士气低落,天天有人逃亡的话,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来? 可能性是存在的,且还不小。 这个时候邵勋会来救他吗?按理来说会的,但这种事能赌么? 他发现自己似乎没太多反抗的能力。 洛阳继续挨饿,到最后公卿、百官、将士怨恨的可是自己啊。 “哼,些许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司马炽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让他的威风大打折扣,也让他有些尴尬。 “陛下圣明。”王衍作揖道。 司马炽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行至昭阳殿时,见得皇后提了个食盒,脸上混合着心疼、爱怜以及——害怕。 司马炽的火一下子就起来了。 梁家父女可真会装! 一个在外头骗朕,一个在里面骗朕,好,好得很啊。 “啪!”狠狠一道耳光甩了下去,将梁皇后打得摔跌在地。 “贱人!”司马炽怒斥一声,直接离去。 梁氏不能再用了,得再挑一些新人委以重任。 回到殿中后,他仔细想了想,或许还可以从方伯那里征辟人手。 最近有人向他举荐了镇东大将军祭酒祖逖,言其胸有韬略,有大将之材。 司马炽想了想,中护军现在空出来了,或可一试。 只是,怎么把旨意传出去呢? 文武百官为了吃饭,纵然心中对邵勋也不太满意,但却不会站在自己这边了。 忠臣确实有,靠他们传递消息也可行,但旨意必然过不了台阁。 他现在能传出去的,只能是没有中书门下批驳的所谓“密旨”,人家奉不奉诏可就难说了,毕竟即便入京了,没有吏部核准,祖逖也当不了中护军啊。 唉!天子急得团团转,邵勋得了宛城,等于在大晋的脖子上又加了一道绳索,他离死也更近一步了。 至于什么“禅让”,他不敢赌,也不相信,更不甘心。 实在不行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逃出京城。 但又觉得不太可能,真是难办。 殿中响起了长长的叹息。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举荐 风有些大,衣袂飘风之际,老马已驶入小径之中。 行了半晌之后,一座满是青苔、杂草的庭院出现在面前。 柴门之前,斧斫灌木之声不断响起。 王衍下了马,随手扔掉缰绳,向前走去。 老马也不走远,就在旁边一棵大树下吃草。 “师轩倒是自在。”王衍背着手,行走在蒿草间,举目四望。 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院落,不大。 前任主人多半不是官员,而是乡间富户,还是资财不算很多的富户。 遗弃的时间估计不短了,至少五年以上。 篱笆墙上爬满了瓜蔓,角落里遍生荆棘。 曾经非常规整的菜畦之上,满是荒草。 菜园中一口水井,落满了枯枝败叶。 再看看那房屋,门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家什更是一点没剩下,空空荡荡的,一如空荡无比的河南大地。 梁芬回过头来,笑道:“夷甫不也清闲得很?” “太尉固尊崇无比,却不担实务。今日下了朝会,数日内无事可做,自然清闲了。”王衍走了过去,道:“君为官多年,就算宦囊不丰,也不至于此吧?” 王衍指着荒废已久的屋宅,说道。 说话间,一只雉鸡自院中扑飞而起,消失在天际边。 “此乃故人之宅。”梁芬扔了斧子,说道:“昔年来京求官,不得,便在此闲居。王弥自洛阳败走后,他便南下建邺了。临走之前,将宅子赠予我,老夫当时未收,现在却跑来闲居,实在惭愧。” “京中梁宅不好么?”王衍问道。 梁芬伸手一指前方,说道:“老夫昨日便来了。早上起身时,花木落满晨露,林间薄雾缭绕。及至午时,金乌高悬,远山含黛,又有白云出岫,猿啸鸟啼。夕阳斜照时分,我行于豆田之中,与农人相谈甚欢。夜中坐下河畔柳下,以星汉佐酒,酣醉而归。夷甫,你说这日子自在么?” 王衍起了几分神往。 片刻之后,摇头失笑,道:“我利欲熏心,不如师轩洒脱。”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梁芬在青翠的草丛中漫步行走,说道:“若无夷甫在朝中操持,我亦无法安居。说到底,我做了逃兵,而夷甫你还在为这个天下裱糊。” “就没想过再谋一职?”王衍问道。 梁芬摇了摇头,苦笑道:“吾女十年来第一次写信哭诉。我若再为谁做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王衍理解。 刘汉这几年非正常死了三个皇后。 先是刘渊的单皇后,作为庶母的她被刘聪宠幸,惭愧自杀。 接着是刘聪的张皇后。刘聪想立刘娥为皇后,张太后不许,于是就立了太后侄女张氏为皇后。太后一死,张皇后很快就死了。 刘聪遂立刘娥为皇后,但正月里有陨石坠落于平阳以北。陈元达认为“女宠太盛,亡国之征”,十余日后刘皇后死。 大晋朝好一些,不像刘汉这么离谱。 但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不信你去问问羊献容,看她怎么回答你。 梁芬若担心女儿安危,不愿出仕也可以理解。 “夷甫今日来此,想必不是为了来陪我说话的吧。”二人漫步间,已经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农田前。 农田中栽种了许多苜蓿,有农人奋力收割、晾晒,然后拿去喂养牲畜。 更有那省事的,直接驱赶着牛羊马驴到苜蓿田内,任其嚼吃。 吃一段时间,就将其赶走,免得吃多了胀气。 一切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罢了,你既不愿出仕,老夫还有何话?”王衍摇头笑道。 “陈公让你来的?” “陈公在南阳调和土客百姓,听闻师轩伱已是白身,有些歉疚,想让你领冀州刺史一职。” “冀州?”梁芬一怔,问道:“陈公已确定要攻河北了?时机成熟了吗?” 王衍正在斟酌语句,却见远处出现了滚滚烟尘,定睛一看,顿时抚掌而笑,道:“师轩请看,那边是什么?” 梁芬看了许久后,方道:“似乎有人赶着牲畜而来。” “然也。”王衍时不时来金谷园居住,对这些太熟悉了,只听他说道:“河阳、枋头有捉生军,常夜间突袭,擒捉生口。有时候也会出动大股骑军,快进快出,声东击西,俘虏人丁、牲畜而回。” “伤亡不小吧?” “应是有伤亡的。”王衍点了点头,道:“但缴获也不少。金谷园外,已有马三千余匹、牛七千余头、羊五万余只,都是自今春以来的缴获。” 梁芬暗自算了算。 昔年翻阅档籍,得知雁门关外的草原之上,一口人大致对应十五头大小牲畜。 这十五头牲畜中,大牲畜(马、牛、驼)和小牲畜(羊)也有大致对应关系。 如果是较为干旱的草原,则一头大牲畜对应十只羊。 如果是水草丰美之地,则大牲畜比例较高,一般有四五只羊,就有一头大牲畜。 说白了,看草原质量。 河阳北城骑兵轮番出击,这么零敲碎打下来,应该是消灭了一個男女老少总计四千余口人的部落——丁壮可能跑了许多,但老弱妇孺和牛羊车帐难跑。 战果还是非常巨大的。 即便在这个过程中损失了一些骑兵,只要换得够本,就没问题。 他不知道河内有多少胡人部落,但这么打下去,他们是很难受的。 春天草料匮乏,战马掉膘严重,除非喂粮食,或者挤压其他牲畜的草料,不然战马很难持久作战。 牧草返青之后,更是一堆事情,即便成年男丁也要忙碌不休,哪有时间打仗?除非刘汉朝廷调拨粮草而来,帮牧民解决实际困难,不然大小头人对春天出征有很强烈的抵触心理。 又或者,南下能抢到很多粮食、财物,这才有那么一点可能说动牧人丢下农活,汹涌南下。 但河阳北城是一座纯粹的军城,能抢到屁的东西! 相反,在军城内养精蓄锐的晋军骑兵不用忙农活,无需放牧,战马也有粮食喂养,反复出击烧杀抢掠就对了。 正所谓久守必失,防是防不住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击,往哪个方向出击,有多少人出击。 集结大群骑兵严阵以待?那家里的活计怎么办? 牧草刚刚返青,肯定不够战马吃的。而且,都上阵打仗了,不得给马儿上点“硬菜”?不吃粮食,力气不足,骑不了多久就要停下来放牧,甚至打着打着,马儿口吐白沫,跑不动了——便如司马炽那般。 在春天交战,对匈奴非常不利。 即便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缴获,也把匈奴人折腾得够呛。 一年之计在于春,对农民、牧人都是适用的。 河内胡人的损失,远远不止账面上那点,对他们生计的破坏才是重点。 河阳、枋头筑城,真的是神来之笔,攻守之势为之逆转。 至少,洛阳现在安全了很多,这是实话。除了新安那个口子之外,匈奴人很难直接深入洛阳腹地了。 双方的“国土”其实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局势就是一点一点改变了,内在的东西才是重点。 “夷甫,太白想让我出仕做些什么?”梁芬突然问道。 “师轩,你……”王衍大笑起来。 梁芬自失一笑,道:“人生短短数十春秋,虽古圣贤,无能免者,我亦近归途矣。君子守其道而知其终,全其义而归其正。我一世晋臣,自不会再出仕。” 王衍若有所悟。 果然,梁芬接着说道:“傅世弘(傅宣)昔为朝臣,后随我入宛,今赋闲在家,为人忠孝,聪明天纵。其弟世道(傅畅),沉毅多谋,谙识朝仪。此二人皆大才也,吾实不忍其归于田园,埋没于荒草之间。陈公若乏人,可辟其入幕,定有所效。” “北地傅氏,名臣之后也。”王衍微微点头,又问道:“此二人胆略如何?” “陈公需要他们做什么?” “可敢前往安定、北地,招抚群胡?” 梁芬沉吟片刻,问道:“富贵须得拿命来拼。陈公怎么个招抚法?” “陈公闻诸胡东迁,动辄数万人,便起了招抚心思。若愿来河南,可给地。立下战功后,封妻荫子自不在话下。”王衍说道。 “也罢。”梁芬叹道:“我可书信一封,遣二人携往安定。” 梁氏乃安定大族,傅氏郡望北地,两郡地接胡境,境内外部族众多。 像梁氏、傅氏这种边地豪族,不可能跟胡人没有任何联系,让他们去招诱,成功率会更大一些。 说难听点,在当地胡人部落酋豪眼里,洛阳天子的分量可能都没梁氏、傅氏大。 这就是人脉、关系、影响力。 梁芬不愿给邵勋当官,但却愿意举荐亲信,如果好好利用,作用非常大。 恰好最近关中战局又有转机。 刘粲攻至长安附近,屡战屡胜,但后方的冯翊却被人偷袭了,还死了一员大将。气急败坏之下,率军撤退,战线又被推到了东面,拉锯非常激烈。正好趁着这个有利时机,带兵潜回老家招人,就像刘琨派人回中山募兵一样。 如果成功,那么不但二傅立下大功,邵勋也会记得梁芬的人情。 “陈公招诱诸胡来河南,难道想大举北伐?”梁芬又问道。 “十之八九。”王衍说道:“你没看到南阳都出动了二万人马北上么?而今豫兖各地,已在转运资粮。下个月可能就要集结各地兵马了,陈公盯石勒盯得很紧。” 梁芬听后,神色间有些振奋。 局势真的在一点点好转。 匈奴好比一名全身掼甲的骑士,直朝中原冲来,气势汹汹,莫可抵敌。但随着陈公一连串的手段,敌骑的速度越来越慢,向前冲的势头越来越小。 他虽然打定主意做一个旁观者,但内心之中依然很高兴。 “平阳会不会派兵来援?”梁芬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王衍苦笑道:“静观其变吧,全忠快回来了。” 梁芬看向南方。 老夫把宛城送给了你,就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逐豺狼而天下破晓,安生灵以四海升平,此为老夫生平之志…… 第一百六十章 稳定与返回 “杀!杀!杀!”连吼三声后,人数几乎翻了一倍的南阳王国军结束了这一期的短训,各回各家忙生活。 人数翻倍了,开支几乎没增加,或者说以前本来就没多少开支。 他们自己种地养活自己,还要贡献一部分粮帛给王府。 武器是永饶冶提供的,其实很简陋,铠甲不存在的,有少许皮甲就不错了,大部分人无甲。 弓也很少,寥寥三百余张,其中甚至还有部分是由猎弓冲抵的。会射箭的人少,从头培养花费大,只能以后再说了。 王府唯一的开支,就是集训期间的饭食供给了。 就募兵而言,常年在营。不训练时一天两顿,训练或出征时一天三顿。这些农民平时在家务农,自然不用供应饭食,但集结起来训练了,一天三顿干饭还是免不了的。 这会练了一个月,五千人耗去一万五千斛粮食,这个开支真的不大,完全可以接受。 最关键的是,练好了可以守御国境,弹压流民,这是最重要的。 大军解散之后,留下来的只有千人。 他们属于轮番上直,还得继续值守一个月,直到四月底换人为止。 大军环立之下,邵勋正在教训几個坞堡主。 “不过是些许草料,就争得不可开交,还闹出了人命,成何体统?”邵勋拿着马鞭,看着两个互相瞪视对方的中年汉子,说道。 “回禀明公,此乃我从关西带来的牧草种子,撒于荒地之上,历时两年,今岁长得颇为茁壮,便遣人放牧,谁成想此人直接杀人,抢夺牛羊。” “一派胡言。你的人躲在树上,先射死我一人。” “你抢东西还有道理?” “那是我家的地,只不过撂荒罢了。” …… 邵勋有些后悔,不该心血来潮管这档子破事的,不是管不了,而是影响心情。 他招来了蔡承,吩咐道:“将二人领至国丞处,划分清楚各自堡界。” 说完,又看向二人,道:“擅自动手,杀伤人命,一人罚五十户人丁,可服?” 二人面现难色,但很快反应了过来,齐声道:“服了。” “三日之内,点齐人丁,送来此地。”邵勋摆了摆手,回了王府之内。 亲兵们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杨勤带了二百骑前往淯阳,接乐氏回家。她来到涅阳之后,大军就会启程,返回许昌——事实上,义从军已经先一步出发,前往枋头了。 邵勋在案几上铺开地图,默默看着。 旁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女儿正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见被发现了,惊愕地无以复加,仿佛奇怪自己这么轻的动作怎么还是暴露了。 邵勋手一伸,将女儿抱入怀中,继续看着地图。 “阿爷,你要走了吗?” “嗯。” “去哪里?” “嗯。” “什么时候回来?” “嗯。” “嘶——”胡子传来剧痛,邵勋无奈地低下头,亲了女儿一口,说道:“阿爷要去打一个叫大胡的人。” “是长得很大的胡人吗?” “也算是吧,听闻他身材魁梧,应该挺高大的。” “比刘熊还大吗?” “刘熊?” “就是那个马夫啊。” “哦,刘灵啊。那不至于,金刚奴这厮天赋异禀,谁知道他吃什么长大的,那么壮。” 女儿在他怀里扭了扭,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邵勋的目光在枋头和黄池之间来回逡巡,默默计算距离。 要聚集多少船只? 船只在哪碇泊过夜? 怎么防止过夜时被人偷袭? 会不会有水浅无法行船之处? 今年降雨量如何?几月份水位最高?几月份水位最低? 黄池附近可有适宜扎营之处? 当地豪族的态度如何? 太多问题了,他反复思考,反复权衡。 女儿轻轻跳到了案几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跳入邵勋怀里。 邵勋稳稳抱住,目光又投注到邺城上面。 刺奸督来报,石勒调拨了许多军粮至易水,供应北伐大军消耗,因此邺城粮价快速上涨。魏郡太守桃豹无奈之下,向众坞堡征粮,运入邺城,平抑粮价。 毫无疑问,此举有些得罪地方豪族了,这中间有没有机会呢? 庾琛招抚河北豪族,只说当地大族态度模棱两口,就是墙头草,不可轻信。 好消息是,也有少数人是真心投靠了过来,并且送了质子到庾琛身边,态度没得说。 女儿又站起身,跳到了案几上。 她的一只脚踩在了地图一角,还下意识碾了碾,咯咯直笑。 邵勋无奈将她抱回,道:“若让诸将见得,为父威严尽丧矣。” 对这个常年不在身边的女儿,他有很多歉疚,对她非常纵容。反倒是刘氏经常规正、惩罚女儿,让她哭哭啼啼的,来找邵勋哭诉告状。 呃,他发现女儿刚才踩的地方是邺城…… 这是预兆么?不对,我怎么也如此迷信童子谶了? “别乱动,阿爷在忙正事呢。”邵勋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轻声说道。 小女不答,直接攀着他的手臂,四肢并用,爬上了他的肩头。 邵勋排除干扰,继续看着地图。 “啪嗒。”女儿从他肩头往下翻时,不小心摔在了地上。本来没什么,见到邵勋扭头看时,嘴扁了扁,哇哇大哭起来。 “哈哈。”邵勋被逗乐了,转身抱起,柔声安慰几句后,让她盘腿坐在自己身旁,别再捣乱。 他的手指继续在地图上比划着。 黑矟军、许昌世兵已经北上,他们的任务是押运一批粮草前往枋头,然后就地屯驻。 襄城丁壮也返回了,他们将就地解散。 梁、鲁阳、阳翟、阳城、叶、新城、陆浑七县凑五千丁壮,前往枋头听令,这是辅兵。 洛南诸县有些年没打仗了,总是不征发,人不习战,早晚养废了,连当辅兵的资格都没有,这次便征发一批。 宁平城、考城、颍阳三地出五千屯田军,这也是辅兵。 再加上南阳调来的二万兵,这次的军力非常庞大了,粗粗一算,五六万人还是有的。 洛南丁壮月底就会征集起来,向濮阳进发。 屯田军四月出发。 届时可能还会征调一批外系兵马,如陈留乞活军、荥阳坞堡民、豫兖豪族兵马等等,规模更加庞大。 怎么打?怎么调配兵力?要不要分兵,如何分兵?都是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 想着想着,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仔细权衡利弊。 刘氏端着茶点来到书房门口,见得这一幕,神色有些恍惚。 片刻之后,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乱世之中,一家人如此和和美美,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情。 她调整了下心绪,嘴角含笑,将茶点置于另一张案几下,道:“看了许久,还能看出花来不成,先休息一会。” 小女儿欢呼一声。虽然常被母亲打得哇哇哭,但她还是扑入了娘亲的怀抱中,蹭了蹭脸后,一蹦一跳地来到案几前,抓起一块切好的髓饼,刚想往嘴里塞,眼珠转了转,又蹬蹬跑到邵勋身旁,手一递,说道:“阿爷,给你吃。” 刘氏捂嘴偷笑。 女儿可比她厉害多了,小小年纪就知道拍马屁,把一个杀伐果断的武夫哄得团团转。 邵勋很受用地接过髓饼,吃了一口,女儿给的就是香,没说的。 “阿娘你也吃。”小女儿又拿起一块髓饼,递给刘氏。 刘氏轻轻接过。 女儿又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邵勋身旁,然后绕到两人身后,从中间挤了进来。 她向左扭头,看看父亲,又向右扭头,看看母亲,一脸满足。 邵勋有所触动。 原本还想让刘氏在南阳多坚持坚持呢,现在想想,能早点接回府中,就早点接回去吧。 这个女儿古灵精怪的,回去后还不把爷爷奶奶哄得七荤八素。 “南阳事了,该回去了。”吃完髓饼后,邵勋说道:“在这也快一个月了,王府诸僚已磨合完毕,诸般事务处理得不错。” “王国军在籍军士五千众,有垣喜带着,问题不大。三月练完,四五月忙农活,六月再练半个月。或许成不了什么劲旅,但护卫王国却够了。” “秋收之后,今冬休耕,养护地力。来年春种粟,秋收后续种小麦。” “关西流民身体孱弱者,暂留王国内休养生息。实在走不动了的,给他们分些荒地,令其自食其力。身体强健者,分批发往汝南。” “王国内这么多百姓士人,选举之事不要忘了,提拔起来的都是自己人,用起来放心。” “这些事都有专人打理。你作为南阳太妃,也不可完全置身事外。有时候批注一番,让王府僚佐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伱在花奴身边时日不短,当见过她是怎么做的。” 说完,邵勋拉着刘氏的手,看着她。 “嗯,我听你的。”刘氏轻声说道。 只要你能保护我,给我一个家,让我在乱世中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我又怎会不听你的? 不过,她也有奢望,那就是能带着女儿,进入邵府,不想不明不白地继续做外室。 邵勋似乎清楚她的想法,微微颔首。 结过婚的妇人就是容易认清现实。 一开始,她还惊骇欲绝,还扇过他的耳光。 现在么,月落西窗之时,她双手擎在窗台上,已经知道把雪臀向后凑了。 久旷的妇人,润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把他吸榨得干干净净。 “你再替我写封信。”邵勋又道。 “什么信?”刘氏有些愕然。 她现在的生活中,除了“丈夫”就是女儿了,偶尔给裴氏写信,几乎不和外人来往。 “你不是出身平原刘氏么?”邵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家中既有亲族,不妨为我写几封信,将来拿下平原,我就带你回家省亲。” 刘氏有些恍惚。 家,谁不思念? 但父母早逝,家中就几个兄弟姐妹,自南阳王死后,也渐渐断了联系。 亲情寡淡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邵勋让她写信,她也不会拒绝就是了。更何况,她确实想回家看看,如果可能的话。 “好。”刘氏点了点头,道:“稍待,我这就去写。” 平原刘氏与宛城刘氏一样,都是汉室宗亲之后。 平原刘氏乃前汉淮南厉王刘长次子、济北贞王刘勃(刘邦之孙)之后,数百年传承,俨然平原大族。 宛城刘氏乃汉景帝子、长沙定王刘发之后,在宛城本地混得不太行,家势比平原刘氏差远了。 其他的如中山刘氏、沛国刘氏等,同样是汉室宗亲演变而来的世家大族。 打河北,他很需要这些大族帮忙,或者说反水。 这既是军事战,同时也是政治战,两者本就不可分割。 寒食节过后,邵勋率军离开了涅阳,北上返回许昌。 二月来,四月走,两个月的时间,迅速拿下宛城,稳定了后方局势,可谓快如闪电。 若非时机不合适,他还想在这继续留一段时间,进一步巩固他的统治。 但河北战局更加要紧,却没法强留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军议 “恭送明公。”宛城之外,以幕府军司乐凯为首,数十僚佐齐齐行礼。 朝廷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与给河南坞堡帅授官拖拖拉拉相比,由尚书令庾珉亲自督办的给“有功将吏”授官的行动非常迅速,一日内即核准完毕,开始走流程,前几日便已发下官服、告身、印信。 话说天子从坞堡帅们那里还是搞到了一些粮食的。 总计十余人被授予了并州、冀州的县下佐官,获得了六十万斛粮食——目前已到货十万斛,这个数目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坞堡帅们其实不太在意能不能实际当官,他们也不会去并州、冀州。事实上,能有个官身就可以了,这是政治地位,无关其他。 但宛城幕府的僚佐们是能够实际管理南阳诸郡国的。 这是一个综合了南阳、顺阳、新野三地士族高门子弟的班子,在地方上影响力很大,至少可随意操控这三個郡国。 至于义阳、随国二地,则影响没那么深入。 已划归梁州的魏兴等郡,更是不可能管辖,当地已实际自治,或者倾向于梁州刺史。 能不能借着朝廷名义实际控制下来,那就要看乐凯等人的本事了。 邵勋临离开之前,去了一趟小长安,见到土城已初具规模后,放下了心。 他已调张硕(张大牛)为银枪中营督军,率六幢兵驻守此地整训——银枪督军已成为朝廷正式官职,乃第六品,员额不限。 从官职来看,朝廷是真的摆烂了。 十余年前官印把得贼严,轻易不肯发放。邵勋殿中擒拿司马乂,也只得司马越授意东海举孝廉,得了个八品中尉司马,已是厚赏。 现在么,搞得跟批发一样。 前阵子,朝廷甚至发明了个闻所未闻的职务:副刺史。 让人雷得外焦里嫩。 这也从侧面反应了大晋朝的现状:江河日下。 一般只有快灭亡的朝廷,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 一切巡视结束之后,邵勋自宛城出发,沿着宛叶走廊古道,于四月十八日返回了许昌。 比预计多花了几天时间,因为乐岚姬怀孕了,呕吐不止,中途停下来休息了几次。 有些土地是真肥沃,就是农夫懒得好好耕耘。 若无这次省亲,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岚姬幸福地说,她一定是在少女时代住过的老宅里怀上的。 邵勋深以为然,因为他撞得太狠了,在里面爆炸了好多回。 成都王妃,为邵家子嗣的壮大再立新功。 四月下旬,邵勋来到许昌宫视察桑园、菜园,同时召集幕府僚佐开会。 平东将军幕府长史裴康、左司马陈有根、右司马羊忱、从事中郎毛邦、柳安之…… 龙骧将军幕府大部分高级幕僚与平东将军府重合,但也渐渐有了新人,如:从事中郎郗鉴、郑隆、督护杨会、记室督楼休、主簿京禅等。 郑隆是学生兵出身,历任金门坞主、云中坞主、密县长,是继毛邦、王辉之后第三个进入幕府的学生官员。 杨会是宜阳杨公坞坞主,出身弘农杨氏(自称)。 楼休出身雍丘(陈留国)楼氏,与将军楼权、楼褒同宗,这是一个在后汉年间还算可以,国朝逐渐没落的家族。 京禅是司隶校尉庾琛介绍来的,盛赞其文采出众、心思缜密,出身顿丘京氏——一个挣扎在末流的河北小士族。 他能当主簿,完全是看在庾琛的面子上。京禅对此一清二楚,他是陈公的人,同时也是庾家的人。 这个幕府结构就比较健康嘛! 邵勋看了很满意,世家大族、小士族、地方豪强以及他的门生凑在一起,共同出力,不比司马越等人的名士幕府好? 有些名士,是真的不爱干活。 司马颖幕府的名士杨准,“不以官事为意,逍遥终岁”,颍以其名士,“惜而不责”。 司马越幕府也有很多这类人。 他们不干活,却名气很大,权力也大,愿意干活的人或被他们影响,或为其挤兑,总之把幕府风气搞坏了,弄出很多傻逼操作。 官场风气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邵勋一直努力维持着。 他现在招进来很多颇有上进心、志在重塑门第的寒素、豪强“卷王”,让那些准备躺平的世家子很难受,被迫跟着卷,官场风气大为改观。 嗯,他刚提出粮草军资问题,参军庾亮、毛邦二人就起身汇报了。 “永饶冶调拨了一批工匠、器械北上至冶铁城。酒店现已积存箭矢五万三千余支、长枪两万根、步槊七千二百根、甲三千九百副、铠三百……” 汇报完后,邵勋点头赞许。 元规没去混日子,还是干了事的,没给老子整个大的。 “工匠、学徒、力役可还有短缺?”他问道。 “一直缺。” “打完这仗给你补。”邵勋说道。 酒店冶铁城现在已经有六千多人了,包括枋头之战送来的俘虏。 六千人里,绝大部分是矿工,剩下的是各色工匠和学徒。 这个军工基地还有进一步扩产的潜力。 位于宛城南部的永饶冶是治下第二大军工基地,规模略小于酒店冶,但产量高于酒店,因其存在多年,运转成熟故。 洛阳算是第三大军工基地了,但产出主要供应禁军。而且在王弥夺占弘农后,他们失去了一个很大的原材料开采、冶炼基地(新安),产能骤降,目前仅靠巩县产出的少量铁料维持生产。 荥阳本来也有一个冶铁中心,但八王之乱前期就废弃了,因为其原材料除少量由本地开采外,绝大部分需要从并州启运。并州战乱不休,后来又被匈奴夺取,荥阳工匠四散,多被坞堡帅、庄园主们所获。 河内温县的冶铁工坊同理,工匠要么被坞堡帅所获,要么被匈奴掠走。 其实,河南产铁的地方不少。 除上述地点外,鲁阳、梁县、阳城、方城、郎陵、宜阳等地或多或少都有铁矿产出。 这些在后世都是毫无开采价值的矿,要么储量少,要么品位低,但在古代却日复一日地被开采、冶炼,还是有价值的——有些储量很低的铁矿甚至完全被采空了。 其他州也差不多,很多郡县都有小铁矿,支持地方冶炼事业——这些矿要么在军阀手里,要么被地方豪族控制。 就邵勋这个幕府而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主要指望汝南西平、南阳宛城两大采矿、冶炼区了,这是很重要的根基。 “明公,考城幕府已准备粟豆四十万斛、干草二十万束,正往荥阳、濮阳启运,最迟五月中可运抵邸阁,六月初可输送至枋头南城。”庾亮结束后,毛邦起身说道:“豫州调拨了六十万斛粮豆、干草二十万束,尚未启运。本月应还能再收五万束干草,五月复收十万束。” “人吃马嚼起来,这点粮也就够用四五个月,不太够。一旦顿兵坚城之下,谁敢说要多久?”邵勋说道:“洛南诸县、广成泽再筹二十万斛粮、十万束干草。” “明公,洛南诸县陆路转运,损耗甚大。”毛邦提醒道。 “尽量筹措。”邵勋不让步,说道:“计日输至濮阳。” 他当然清楚,粮食这种大宗货物,运输起来非常困难,路途损耗很大。 即便交通发达的21世纪,全国各地仍然兴建了很多粮库,存放周边区域收获的粮食。 而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一个地区的粮食,如果没有水运的话,很难运到其他地方,除非你做好十车粮只能到达一半甚至二三车的心理准备。 自汉以来,朝廷收的税,往往只存在于首都的账目上,实物则在各地的仓库。究其原因,就是转运困难。 邵勋打河北,最好别指望用上南阳等地的粮食。成本最低的办法,还是就近筹集,所以毛邦提醒他洛南诸县收集而来的粮草,需得陆路转运至许昌,然后船运向北,再卸货陆运,然后再装船——到了黄河那边,还得换船。 又或者陆路转运至洛阳,然后通过伊水进入黄河,再顺流而下至枋头。 总之成本比在豫州、兖州征集要大。 但他还是要求当地尽量筹措,陆路运输距离不算很长,成本还可以接受。为了军需更充足一点,支付这些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裴长史,转运军资粮草所需人丁,需豫、兖、司三州官吏互商,你来安排。”邵勋又看向幕府长史裴康,说道。 “遵命。”裴康应道。 这是一项苦差事,同时也是极大的权力。 哪个郡出多少人、多少船只、多少车马,都很讲究。 就郡县官员来说,他们肯定希望自己辖区内少发役、少出东西。 但你出得少了,别人出得就多,指定是一堆扯皮事。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也是发挥他影响力的良机。运作得好了,能收获一大堆自己人,他深谙此道。 曹馥死了,整个豫兖司三州数十郡国,都担在老夫一人肩上啊。 “各地屯田军、世兵,勿要懈怠,谨防发役时出现民变。”邵勋又看向刘善,道:“此事交由营军统筹。” “诺。”刘善起身应道。 “接下来是军情事宜,刺奸督……” 邵勋一个个点名,一条条过,将战前的所有准备事项敲定完毕。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战争尚未开始,但有心人已经能够看出一些端倪了。 新郑通往管城的驿道上,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难行,拉着车马的役徒们无不唾骂。 “唏律律——”老马无力地跪倒在地,口吐白沫。 车厢倾斜了一下,在一名役徒恐惧的目光下,轰然侧翻,将其压倒在地。 一个接一个粮袋落下,将役徒压得口吐鲜血,双目无神。 有粮袋破了口,黄澄澄的麦子洒了出来,堆在他脸上,很快将他掩埋在了泥泞之中。 人们大呼小叫冲了过来,先将马车扶正,然后把役徒扒了出来。 役徒已经只剩下抽搐了,嘴里满是混合了血沫的麦粒,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 天空乌云密布,沉肃无比,仿佛在无声地祭奠这位枉死的役徒。 战争尚未爆发,却已经有了伤亡。 有人将挽马背上的皮套解了下来,尝试了几次,都没法让老马再度站起。 “没救哩。”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叹道,也不知道在为挽马叹气,还是在为年轻的役徒惋惜,可能都有吧。 其他人默然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一位庄客头子走了过来。 “还愣着做什么?”他大吼道:“大雨泥泞,本就耽搁了行程,今晚准备火把,连夜前行。”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将粮袋搬起,堆入车厢之内。 后面牵来了一头骡子。 老者将皮套给骡子套上,继续赶车。 旁边路过一队军士。 粗粗望去,大概有数百人的样子,都是年轻的面孔。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匹骡子,骡背上负着食水、器械,慢吞吞地走在泥水中。 他们身上的戎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全是污渍泥水,但没人在意,只闷着头赶路。 老者收回目光,慢悠悠地驾驶着骡车。 庄客头子特意调拨两名年轻力壮的役徒给他,准备随时援应。 “哗啦!”没走多久,轮子又陷入了深深的车辙之中,怎么都走不出来。 老者下了车辕,拿马鞭指了指。 役徒立刻从车上取下木柴,垫在车轮下面。 旁边驰过一队骑卒,溅起大蓬泥水。 老者暗骂一声:“陈公给你们马,就是让你们不打仗的时候骑的?若被刺奸都督的人逮着了,少不得一顿鞭子。” 木柴垫好后,老者又上了马车,三人一起配合,奋力前行。 老者不停挥舞着马鞭,骡蹄打滑了好几次,让他心中直犯嘀咕:若车架坏了,可就彻底走不了了。 好在运气不错,又一次尝试后,沉重的马车终于走出了车辙印,摇摇晃晃继续前行。 老者擦了把汗,暗叹一声:征战苦的都是老百姓啊。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长龙般的车队一望无际,直接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再加把劲,再加把劲就好了! 把这些粮食送到河浦边,装上船之后,就不关他们事了。 回家之后,还有一堆活计要忙。 洛阳那边送来了一批羊,卖得极为便宜,他刚刚买了一头。 就是瘦骨嶙峋的,他一看就知道是长途跋涉赶过来的外地羊。再一问,果然是从一個叫“金谷园”的地方送来的。 他不放心毛手毛脚的孙子能照顾好羊,想着早点回去看看,别给养死了。 另外,连日大雨,房顶有点漏,得找个时间修一下。 唉,官人们行行好,别再发役了好不好? ****** 圃田泽内,随着钟声响起,又一批船只驶离河浦,前往大河。 郭诵看着船舱内密密麻麻的器械,非常羡慕。 舅舅李矩当上荥阳令后,坞堡就交给他来管了。 他不太喜欢管庶务,但对操练部曲非常积极,其中最让他头疼的便是刀枪弓箭的损耗了。 这些东西可并不便宜! 官家的器械或许便宜不少,但极少流到外边。像他们这类坞堡帅,要么自己打制,要么找人买,总之都不容易。 譬如箭矢,听闻银枪军每名士卒的箭囊中都有三十支箭,且各种箭的功能还不同。 有直射破甲的,有斜射城头的,还有专门用来抛射的…… 这是何等的豪奢! 诚然,箭矢并不算贵,但箭与箭也是不同的啊。 他们坞堡制作的箭,工匠用端子就是整不太直,导致箭支的质量不太好。 后来请了一位从开封郑氏家里逃出来的工匠,手把手教导如何加热箭杆、如何用端子矫正,才算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 除了矫正之外,听闻官冶制作的箭杆还要切削、打磨、上漆、缠蚕丝线等等,非常繁琐,质量不是他们可比的。 这也让他看清楚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坞堡与真正的世家大族间底蕴的差距。 “打仗打的就是钱啊!”郭诵摇了摇头,看向大泽中的沙洲。 陈公要打仗,他们坞堡出了一百丁,奉裴府君之命,来到圃田泽放牧。 郡里送来了三万头羊,从金谷园一路赶过来,数百里的路程几乎跑得“油尽灯枯”。 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小东西的生命是真的顽强。在沙洲上啃了旬日鲜嫩多汁的牧草后,身体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慢慢养出点膘来了。 郭诵趟着水,来到了一个百余步见方的小沙洲上,仔细看着。 一岁之中,牛马驴得两番,羊得四倍。 只要草料足够,这玩意生得是真的快。 一般而言,年初一只羊,只要运气不坏,年尾很可能就变成四只。 不过眼前这三万头羊却不是拿来繁衍的,养好膘后,会进一步向东送到文石津一带。 那边正在造浮桥,最终这三万只羊大概都会变成前线军士的腹中之物吧。 都要上阵厮杀了,为了激励士气,自然要吃顿好的,他可以理解。 沙洲上搭着几间茅草屋。 郭诵知道,这是牧羊人临时歇脚的地方。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沙洲上会有很多堡民过来放牧,但这会全被官府征用了——草,也是一种宝贵的资源。 这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打一场仗的消耗有多么巨大,对百姓又会造成多么巨大的不便。 早年在平阳的时候,他一度认为,只要练好武艺、军阵,打仗不就是那么回事? 跟舅舅来到河南后,自己操持一摊子事,他才明白那会有多么天真。 没有人帮你打理后勤,你的仗就打不下去。 他家的坞堡只出了一百丁壮,整个河南不知道多少坞堡、庄园被动员了起来,不知道多少官员、士人、豪强如他这般,奔走于各地,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箭、一只只羊送往前线。 陈公快速统合了河南,坞堡、庄园团结在他身边,终于有了如今这个局面。 相反,如果这些人不支持他,他的后勤瞬间崩溃,什么仗都打不起来。别说吃羊了,人相食都大有可能。 治军抚民,真的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靠打打杀杀是不成的。 ****** 枋头南城外,人喊马嘶,一片嘈杂。 淇水河面上架起了几座临时木桥,大批军士快速通过,来到了淇水西岸。 羊聃登上高台,粗粗一看,顿时破口大骂。 这边是打了多久的仗啊,树林都被砍光了。简单的伐木设栅,此时看来却难如登天。 没奈何之下,他只能让军士们挖掘壕沟、修建土墙,聊作防护。 命令下达之后,军士们领取了器械,立刻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河岸边的泥地比较松软,挖起来非常方便,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了出去。 羊聃四处巡视着,非常满意。 他们到淇水西岸布防,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保护枋头南城。 河浦之上,船只停得到处都是,人、马、货物随处可见,乱成一团。 这个时候,若匈奴人潜渡淇水,杀奔过来,极有可能让那些没来得及进城的夫子役徒们炸营,好不容易运来的军资粮草也会被付之一炬。 因此,他们渡河西进,前出布防,保护好南城的侧翼,免得为人所趁。 远处的旷野中,三三两两的匈奴游骑静静窥视着。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任何人,毕竟这是六七万大军,不是六七百! 话说这次场面可真够大的,豫、兖、司、荆诸州数十郡国被动员了起来,竭尽全力输送粮草军资,存放于枋头南北二城之中。 甚至于,仓城都不够用了,不得不临时搭建遮雨棚、土房、木屋存放军资。 他手下这三千先锋,大概是最早一批抵达枋头的兵马。 唔,或许不算,因为城东还有四千宛城世兵,由原频阳令梁肃统率,同样前出布防,扎营于白沟南岸。 那帮关西人! 羊聃哂笑一声,在亲兵的护卫下,返回了营地。 大河之上,涛声依旧,百舸争流。 操着各种口音的军士、役徒在此汇聚。 每一艘船靠岸,都在为即将爆发的战争积蓄能量。 他们运来了许昌的甲胄,载来了西平的长枪,送来了洛阳的强弩…… 陈留的粟、颍川的麦、陈郡的豆子在此汇聚。 广成泽的战马、龙陂牧场的骡子、金谷园的牛羊次第发来。 押运的官吏们声嘶力竭,几乎喊哑了嗓子。 带队的军官们破口大骂,狠抽笨手笨脚的辅兵。 文吏们笔走龙蛇,登记交割物资写得都快手抽筋了。 这就是战争。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兵发(为盟主o熠熠生辉o加更) 时已五月,出征命令遍传河南大地。 梁县李家防某村内,府兵部曲王五拿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在井边磨着。 大刀很长,刀背很厚,整体较为沉重。 按王五的家底,是置办不起这种用料很考究的兵器的,事实上这是他的主家分到的战利品,然后送给了他。 当然,也就这一件兵器了,其他是没有的。 老父亲给他做了个木盾,不大不小,刚好能遮护胸口,多少有点防护作用,增加战场上的生存几率。 王五磨着磨着,抬手擦了把汗,又往磨刀石上洒了点水,继续吭哧吭哧磨着。 外间的大路上已经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本县征集了一千丁壮,人人哭丧着脸。这两天一直从门外的路上经过,不知道前往何处集结。 “王五,该走了!”刀磨完的时候,李四牵着马儿从外面路过,大声喊道。 王五抬头看了一眼,道:“奔丧去啊,那么急?” 李四也不着恼,哈哈一笑,道:“我不去,我是来给你送马的。” 他知道王五要跟着家主出征,心情不太好,所以也不介意。 临行之前,他还把马喂得饱饱的,尽量不给王五添麻烦。 王五放下刀,又看了眼四周。 好美的宅园啊! 房子是他和父亲亲自挑选土坯,一块块垒成的。 数年风雨剥蚀之下,总体还算坚固。 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手抚着粗糙的外墙。 向阳的墙面上,野蜂嗡嗡叫着,在洞里进进出出,忙活着自己的小家。 墙角之下,几株凤仙花随风摇曳,绽放着艳丽的花蕊。 他绕着土房走了一圈,屋后的竹林里,静谧幽远。 几株遗漏的竹笋已经节节拔高,长出了竹子的雏形,就像他日渐长大的孩子一样。 每年秋冬,他都会陪父亲砍伐竹子,准备材料,来年春夏之际制作竹器,补贴家用,今年是做不了这事了。 他又来到土房的右侧。 接近干涸的河沟之中,满是杂草。小儿在岸边放羊,时不时跳入沟中,在水草中捕捉到一两条手指长短的小鱼,然后大呼小叫。 王五静静地看了一会,嘴角溢出笑意。 河沟东侧种了十余株桑树。 这是去年春天移栽的,一年多了,早就长得比人还高。 今年已经摘了一次桑叶,化作春蚕的果腹之物,再变成人身上的衣裳。 王五身上穿着麻布衣服,绢帛显然不是给他们穿的,妇人日夜织布,眼睛都花了,成果也得拿去集市上换钱——买牛的钱还差一点,这次班师回来,若有赏赐,差不多就够了吧? 他踩着枯枝败叶,穿过大路,来到田埂上。 父亲扛着锄头,从远处走了过来。 “今岁禾苗不秀,愁死人了。”父亲满头白发,嗟叹不已。 “能凑合着过就行了。”王五说道。 “也是。”父亲吐出一口气。 两人都没有提及出征的事情,仿佛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一样。 一老一小并排站在田埂上,望向远方。 天高云淡,大雁北飞。 良田万顷,一望无际。 这就是他的家。 他的孩子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哇——”院子里传来了响亮的啼哭声。 王五转身望去。 妻子匆匆忙忙地出了柴房,抱起啼哭的婴儿,撩起衣摆,喂起了奶。 王五低下了头。 “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喊。 王五抬头望去,家主和张三、李四站在大路上,朝他招手。 李四将盔甲、重剑、长枪、步弓、短刀、箭壶等器械捆扎完毕,置于马背之上。 张三扛来了一大袋粮食,朝他家院中走去。放下之后,又一溜小跑,去到主家大院,取来了一些肉脯、干酪、咸菹,又放到了王五院中。 “哎!”王五应了一声,刚走两步,扭头看了眼父亲。 父亲正深深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叹道:“家里还有你弟妹,去吧。越怕死,死得越快。” 王五点了点头,回到院中,取了木盾、大刀。 妻子刚喂完孩子,见到夫君回来,忙把孩子放下,擦了下眼泪后,匆匆来到厨间。 一张竹子做成的小几上,摆满了野菜稀粥。 她看都没看这些,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块胡饼,仔仔细细包上,然后又把主家送来的肉脯塞了进去,递到王五手中。 “照顾好家里。”王五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 门口的大路上,又开始了过兵。 这次不是外地人,而是李家防本乡本土的人马。 二百府兵各带一名部曲,牵着乘马,带着驮马或驴骡,迤逦而行。 一开始气氛是有些沉闷的,离愁别绪堵在心上,分外难受。 但走出去几里地后,气氛慢慢松动了起来。 府兵们大声谈笑着,仿佛不把去战场上卖命当回事一般,言语间全是自己如何痛快斩杀贼人的英姿,虽然每次出征之后,都有一些府兵回不来。 从天空往下看去,虽只有少少数百人,却自有一股气势。 而在更远处的石桥防、永兴防、颍桥防、禹山防、公主防…… 一队队军士汇集而来,马蹄阵阵,刀枪森严。 他们一路向东,渡过颍水,穿过襄城,步入颍川,再往陈留、濮阳方向进发。 ****** 五月的陈郡,细雨连绵。 银枪右营六千军士陆陆续续汇集至阳夏,并进行了最后一次操练。 操练结束后,督军金正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排着整齐的队列,来到河浦之上。 盔甲一副副解下,送入船舱之中。 长枪一根根取下,捆好之后,塞入船内。 每个人都在给步弓下弦,弓梢插在腰间,弓弦缚于箭囊之上。 又一阵出鞘入鞘声传出,环首刀被仔细检视了一番,若有损坏,还有最后一次更换的机会。 已经有几艘船提前出发了。 船舱中装满了箭矢,一捆又一捆,要么是陈郡本地打制的,要么是从世家豪强手中征集的。 木棓、钩镰枪、长柄斧、瓦罐、釜、马勺、铁镐、铁锹、绳索、火烛、磨刀石、伤药等零零碎碎的东西,装满了一船又一船。 银枪右营的作战、军需物资,全部通过船只运输,以减轻行军负担。 偏厢车、辎重车队从陆上行走,还可额外载运一部分粮豆。 六千军士也是沿着睢阳渠北上,抵达浚仪后,与船队分开,折向东北,轻身前往濮阳文石津,再渡过黄河,抵达枋头南城。 袁冲抵达校场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出征的场面。 六千人齐声大吼一声“杀”,然后便气势汹汹地上了路。 职业募兵,吃粮卖命,刮风下雨、大雪漫天亦能行军厮杀。他们不用担心家里的生计,广成泽的恤田现在每年给万余人提供抚恤,年领二十四斛粮,省着点吃,再少少耕作一些田地,差不多也能勉强糊口了。 再者,打了这么多年仗,家里多多少少都有点积蓄,即便战死,家人不至于活不下去。 可一旦立下战功,赏赐便来了,家人可大鱼大肉,吃個痛快。 军中传闻,陈公打算让朝廷开勋官,那么他们是不是也能跟着沾光? 跟着陈公就对了,杀他个人头滚滚! 袁冲将劳军的羊酒送来了校场。 金正斜睨了他一眼,道:“袁公来晚了,我等即刻便走。下次若要送,心诚一点,早两天来不就是了?” 袁冲闻言并不生气,只笑道:“是老夫做得不对。” 金正也不理他,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咚咚咚……”鼓声响起。 数千军士排着整齐的长龙,从袁冲身旁一列列走过。 他轻捋胡须,静静看着。 数年苦练、一年血战,银枪右营也算有点模样了。 这些兵才是陈公最宝贵的财富啊。 左右二营万余精兵,正面对敌之时,是野战无敌的存在。 陈公此番调动那么多兵马,完全可号称十余万甚至二十万,但真正能打的,其实也就是这一两万人罢了。 鼓声响了许久才停息下来。 袁冲远远望去,最后一队银枪军只剩下了微小的背影。 走了,都走了啊。 河南大地的精兵强将,都往河北汇集了。 ****** 大黄狗冲出篱门,穿过桑树环绕的小径,窜到了稻田边,然后昂起头,对着大路狂吠。 大路之上,车马如龙。 大路两侧的草甸子中,传来了轻微的震颤。 大黄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它走没多久,黑色的闪电呼啸而来,大群骑士如潮水般铺满大地,将初夏的乡村染上了一丝狰狞之色。 头戴圆帽的梁国、陈留乞活军乌桓骑士策马奔驰,意气风发。 马蹄踏过草地,将野花碾落成泥,将草茎挑起高飞。 斜对面的小溪之上,水花四溅,马蹄阵阵。 弓马娴熟的豪强子弟挎刀持弓,豪迈无比。 汇合乌桓骑士后,千余骑扛着大旗,士气高昂。 草丛中露出了一只狗头,龇着牙,静静看着远去的骑兵。 大旗迎风招展,呼啦啦作响。 战马奋勇扬蹄,争先恐后,声如闷雷。 角声自天边传来,骑士俄而四散,俄而汇集,如水银泻地般,渐渐笼罩了整片天地。 大黄狗龇牙龇得更厉害了,刚想冲出去畅快地吠叫一番,南边又传来了更密集的马蹄声,吓得它脚底一滑,连滚带爬跑回了村落。 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南方的原野之上,无数马儿被牧人驱赶,向前空跑。 牧人夹杂在马群中,不断掌控着马群前进的方向。 马蹄阵阵,过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大黄狗不再夹着尾巴了。 它慢悠悠地回了家,见到主人便摇头晃脑,亲热无比。 当个太平犬,不比乱世马要好? 主人没有理他,而是径自出了院子,站在门前,看着远去的马群。 他的儿子也在出征的骑士之中。 作为高阳(陈留雍丘县)郦氏的部曲,应召出征,为主家和自己的富贵拼杀,他没什么可多说的。 富贵,可是要拿命来换的。 你敢不敢把脑袋别在腰间,豁出去换? 他老了,但他儿子还年轻,说不定就能换一个官身回来。 郦家的先祖,若不敢豁出去搏一把,又如何能让子孙享受富贵,以至于到现在都是雍丘豪强?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非常清楚。 大黄狗看看主人,又看看北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唯有渐渐阴沉下来的天,以及随时可能落下的闪电。 第一百六十四章 方面大将 黄池,又称黄泽,位于内黄县西,白沟水以北。 在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北上,与晋定公、鲁哀公等会于黄池,史称“黄池会盟”。 黄池的成因众说纷纭,最大可能还是古黄河改道,然后在黄池这个低洼之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初时很大,后来慢慢变小,最终于明正统年间干涸。 黄池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点,盖因此处可停泊大量船只。 船和水系,对以步兵为主的河南大军来说就是生命线。 五月初五,对内黄县的百姓来说是一個糟心的日子。 因为大胡北伐幽州,消耗巨大,因此在河北各地征发粮草,导致粮价节节攀升。 在调拨大量骑兵后,粮草征发愈盛,让各地粮储快速见底,内黄县有些家底薄的百姓甚至开始采桑葚、野菜、草根度日,苦不堪言。 而随着晋军在枋头的大量集结,明眼人都看得出又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于是乎,庄园、坞堡开始屯粮惜售,让粮价再攀新的高峰。 粮价腾贵,这对自种自收的农民而言可能没什么,他们不会买粮。但对居住在城市里,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靠买粮度日的人而言,可就非常难受了,饥荒在所难免。 “古人云五月乃‘恶月’,诚不欺我。”黄池之畔,黄统一边割着艾草,一边叹气。 黄统之子黄涛直起身,向北张望。 碧波万顷的湖面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若在往常,日子再难,湖面上也会有人在这一天划船竞渡,非常热闹,可惜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确实是“恶月”。 “阿爷,我想去湖面上迎伍君。”黄涛放下镰刀,摸了摸手掌心里的水泡,说道。 “你哪是想迎伍君,你是想玩耍吧?”黄统戳穿了儿子的烂借口,又补充道:“再者,竞渡之俗源于楚大夫屈原。其人投汨罗死,百姓哀之,故竞渡以救之。” “但曹娥庙里写的是‘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明明俗源伍子胥嘛,关屈原何事?”黄涛辩道。 “信不信我揍你?”黄统怒道:“我家世乃楚人,与吴人不共戴天。为父教导的,你都忘了吗?”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孙吴都灭了……”黄涛撇了撇嘴,见父亲真要来扇他了,顿时讨饶:“阿爷,别打。咱家世代单传,打死我你就绝后了啊。” 黄统生生止住了他蒲扇般的大巴掌,将艾草往地上一扔,道:“收拾好了带回家。” 说罢,来到湖畔洗刷马匹。 不一会儿,黄涛将艾草捆扎好,置于马背之上。 父子二人牵着马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阿爷,你说当年去肥乡买马的时候遇到过邵勋?”黄涛问道。 “其实没见过,兵荒马乱的,哪敢往前凑。那是我喝多了和别人吹牛呢。”黄统脸一红,说道:“那时候汲桑还没死,苟晞、邵勋两路进兵夹击。大战结束后,我去战场看了看,什么都没捡着,连死马都被吃了。” “邵勋打仗是不是很厉害?”黄涛又问道。 “我哪知道?”黄统摇头:“按说应该不差了。野马冈之战,石勒等人聚众数万,为其摧破。但有些年了,大胡现在也不可小视,谁知道呢。” “昨日高二叔说,若邵勋打来,他就降了,阿爷伱当时和他吵了,为何?”黄涛又问道。 “咱们这个坞堡,有并州人,有冀州人,有司州本地人,来源复杂。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有些话不能乱说。” “阿爷你也欲降?” “什么降不降的,说得那么难听。邵勋来了,咱们闭门自守,奉上一点钱粮,如此而已。” “不会送质子吧?我可不想去。” “不会送你去的。”黄统叹了口气,心情不是很好。 昨天与其他几位坞堡首领议事,有人提及汉末曹操攻袁谭兄弟旧事,都担心邵勋打到内黄来。 议事议到最后,屁都没议出来,相反搞得人心惶惶。 他今早起身时还在想这事,越想越烦躁。 天杀的石勒与邵勋,你们赶紧分出个胜负啊。这样不上不下的,你让我投谁? 尤其是邵勋,你别坑人,真的。 到内黄转一圈,骗一堆人投靠过去,然后拍拍屁股走了,你让河北群豪情何以堪? 战乱之际,这些事情最让人头痛。 决定不是轻易能下的,一旦做出,就赌上了坞堡上下千余户人的前程。 二人很快回了坞堡。 堡丁在门外守着,全副武装,如临大敌,见到黄家父子二人,立刻行礼,将其放了进去。 母亲家门口迎着,见到父子二人时便数落:“人家都差遣堡户去割艾草,就你们非要逞能自己去。” “这样心才诚嘛。”黄统哈哈一笑。 黄涛扬了扬手里的艾草,道:“阿娘,以此草扎人,可吓退邵勋十万大军。” 母亲被气笑了,道:“就会耍嘴皮子。” “邵兵来了!”院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嗯?黄统、黄涛对视一眼,立刻奔了出去,登上角楼观看,却见坞堡之外,十余骑兵自西向东而来,沿着白沟疾驰。 至坞堡近前后,他们下了马。 几个人指指点点,一人写写画画。 黄统一看装束,果然不是石勒帐下的羯人骑兵,而是正儿八经的晋骑。 “坏事了,邵勋果然要打内黄。”黄统喃喃道。 “他就知道学曹孟德,没点自己的章法么?”黄涛跺脚道:“直接去打邺城啊。” 直接打邺城很简单,自枋头北上,一路沿着大驿道,攻占朝歌、荡阴、安阳,再向北就到邺城了。但看现在的情况,邵勋很明显打算沿着白沟水向东北方向挺进,入黄池。 毫无疑问,内黄是他的首要目标。 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邵勋真的要攻来了,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黄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道。 ****** 与黄池一带寥寥无几的晋军游骑相比,淇水以西通往朝歌县的驿道上,已经出现了以千为计数单位的大队骑兵。 他们一人携带两三匹马,持七日食水,动作快捷,在野地里纵横驰骋。 五月初五这一天,他们甚至引诱了一支百余人的杂胡骑兵,将其围而歼之。 初六夜,宿于共县东北某座坞堡内。 几乎与此同时,枋头北城外步兵云集,大治车辆,北上的意图十分明显。 魏郡太守桃豹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同时下令紧闭城门,点计仓储物资。 很遗憾,真的没多少。 北伐王浚消耗甚大,邺城大部分资粮都北输了。而今岁禾苗不秀,让人十分忧虑,担心下半年会不会发生饥荒。 为此,邺城相当一部分军民已转往安平就食,因为养不活。 没奈何之下,他只能飞报幽州,请大胡定夺,同时遣支屈六率骑军一部,南下筹粮,就近监视。 五月初十,朝歌县内涌进了大股骑兵。稍稍补给一番后,他们呼啸南下,直趋枋头北城之外,第一时间登上高处,瞭望敌情。 他的目光先落在淇水之畔。 淇水自北向南,蜿蜒流淌。 西岸被人为挖出了一条条壕沟,筑起了一道道土墙。支屈六心中暗骂,真是吃饱饭没事干,就知道挖沟修墙,让他的骑兵都没法冲起来。 淇水东岸与枋头北城之间,倒是留有了一段间隙,貌似可以让骑兵直进直出,但可供回旋的余地太小,若遇到晋军那种猛冲猛打的骑兵,颇为麻烦。 再者,这么短的距离,他们的步兵也可能加入战斗,人为设置拒马,或者拉来辎重车,让骑兵的回旋余地进一步缩小。 在狭小的空间内与敌军步骑进行战斗,智者所不为也。 再看枋头北城之外,好家伙! 万余步兵正在出城,于旷野之中列阵。 他的目光从呈品字形的三个方阵上面一一划过。 前排盔甲鲜明,旌旗招展,长枪林立。 后排士气高昂,站立许久未曾有太多喧哗之声,阵型算得上整齐,虽不是第一流的步军,但也不是三两下就能击垮的。 “咚咚咚……”城头响起了激昂的鼓声。 万余步兵齐刷刷前进,五十步方止。 “杀!”上万人齐声大吼,声震原野。 “唏律律!”不知道谁的马儿受了惊吓,当场嘶鸣起来。 支屈六心中一惊,对其怒目而视。 鼓声再起。 “杀!”上万大军再次前进五十步,然后对齐,在旷野中持械肃立。 这次连支屈六都感到充盈于旷野之中的杀气了。 枋头北城南门洞开,千余骑兵鱼贯出城,从东侧绕过城隍,来到北边的旷野中。 他们小步快跑着,并没有提速,但那股强烈的压迫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杀!杀!杀!”正面的步兵大阵再进。 骑兵开始加速。 不远处的白沟水上,樯橹如林,无数运兵站在甲板上,以刀背击盾,声浪由远及近,此起彼伏:“杀!” 城头的鼓手扒了上衣,赤膊击鼓。 鼓声隆隆,催人奋进。 全场万余步骑都激动了起来。 步军前排放平了长枪,弩手拉着骡车上前,卸下强弩。 步弓手分往两侧,作将战状。 骑兵开始迂回包抄。 “撤!”支屈六啐了一口,下了高处,带着三千骑一溜烟撤走了。 “噹噹!”钲声响起。 除骑兵还在追击外,步军已经停止了前进。 鼓手将木槌扔在脚边,哈哈大笑。 “万胜!”步军大阵看着敌骑离去的背影,齐声高呼。 “万胜!”城内外同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大河之上,正在转运物资的船工们听了,若有所思。 河浦之内,正在卸货的役徒们看了,气力复生。 长途跋涉而来的关西兵、南阳兵、黑矟军、屯田军、运兵们更是激动大喊,原本存于心底的些许惧意也不翼而飞。 大伙抱团前进,不要害怕,和他拼,和他杀,敌人也会害怕,也会撤退。 参军李重来到了女墙边。 气势如虹的吼声随处可闻。 淇水畔、大河边、城池内、旷野中,蒸腾而起,似乎要席卷河北大地。 “邺城那边怎么说?”他问道。 “石勒主力尚未回来。” “今日杀猪宰羊,大酺全军,明日兵发朝歌。” “遵命。” 李重转身离去,默默下了城头。 所过之处,军校们尽皆行礼。 他是幕府参军、元从老人、陈公亲自委任的方面大将,在濮阳统军数年,熟悉大河两岸的一草一木,经验十分丰富。 这一次,是检验他含金量的关键一战。 跨过去了,便能跻身青史留名的大将。 跨不过去,万事皆休。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朝歌 大晋永嘉八年(314)五月十二日,南风劲起,阴云密布。 蒿草仿佛通了人性,在风中摇曳不定,像极了人们害怕的样子。 小鸟在地上快乐地吃着虫子,俄而跃上已倾颓半边的围墙,向南看了一眼。 荒草丛中出现了无数根马腿。 马腿不疾不徐,缓缓前行。 向上望去,马儿打着响鼻,偶尔发出嘶鸣。 骑士挎着角弓,一手勒缰,一手拿着干酪、肉脯之类,塞进嘴里嚼吃。 再向后望去,骑士一排接一排,一直延伸到远方。 挎弓骑士两侧的撂荒农田中,各有一队骑士陡然加速,向前冲去。 他们一手挽缰,一手竖持着粗大的马槊、长戟,慢慢消失在了烟尘中。 骑射手们眼都没眨一下,只是把正在吃的食物收起,抬头看向前方,继续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 一排又一排的骑士路过之后,则是一辆又一辆的辎重车。 车上满载粮食、器械,少许辅兵伴车而走,遇到难行的路段便帮着推一把。 骑军很快过去了。 “咚咚咚……”旷野之中突然响起了沉闷的鼓声。 驿道那一头是段上坡路,远远望去,却见数名甲士出现在眼帘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甲士两侧各出现了辆偏厢车。 骡马喘着粗气,奋力拖曳。 偏厢车内坐着几名军士,神色轻松,相互间窃窃私语,谈笑风生。 他们之中,有人是步弓手,有人是刀盾手,还有人脚边放着黑漆漆的步槊。 甲士、车辆的组合过去数十排后,一辆满载鼓吹手的大车出现了。 鼓手肉袒上身,奋力击鼓。 角手坐在车厢内,怀抱牛角,摇摇晃晃。 鸟儿受鼓声所惊,冲天而起,顿时窥得了全貌。 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驿道纵贯南北。 大道两侧是长满了荒草的农田,荆棘丛生的废弃村落点缀其间。 玉带似的河流之上,船只逆流而上,吃水很深。 纤夫们齐声喊着号子,将船只拖曳而上。 船甲板上,席地而坐的士兵很多。他们用充满好奇的目光看着河北大地,点评着这里的山山水水。 河流东岸,还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步军在前行。 偏厢车、辎重车遮护一侧,大队骑兵在旷野中奔驰着,为他们遮护更外围的区域。 鼓声稍止。 上坡处出现了一骑。 此人年近四旬,骑着匹雄骏的白马,时不时手搭凉棚,向前方望去。 南风习习,白马骑士身后的披风轻舞飞扬。 数十名骑士紧随其后出现。 他们高举旌旗,排着整齐的队列紧紧跟着白马骑士。 后面又是大队兵士、偏厢车…… 舟、车、步、骑,两三万人马的行军场面,竟也如此震撼。 远离大道的旷野之中,有星星点点的坞堡矗立着。 此时无一不将正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撤回,如临大敌。 他们就像河北大地上的旁观者,见证着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司马颖、司马越、司马模、司马腾、王浚、鲜卑、公师藩、汲桑、苟晞、石超、石勒……太多人在这里杀来杀去了。 如今又来了一个河南人,他的大军正往朝歌进发,气势如虹。 ****** 朝歌县以东的淇水西岸,一个粗粗的营寨已经搭建起来,宿营都是其次的,把船上的货物一点点卸下来更为重要。 一直忙到五月十六日,足够出征大军消耗两个月之久的物资才全部卸完,装入临时搭建的木屋仓库之中。 这几日,义从军五千骑兵在外围大战连场,血战不休,甚至就连副督阴奇都中流矢坠马,身负重伤。 毋庸置疑,他们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没有这些成规模的骑兵,光靠步兵的话,危险系数大增,卸货速度会更加缓慢。 甚至于,在行军的时候,前路就已经出现大量沟壑、土墙甚至泥泞地,严重阻碍大军的前军速度——不派骑兵开路,你就要忍受日行不足十里的龟速,这对于抢时间的李重来说显然是无法接受的。 五月十七日,全军又吃了顿好的,然后汹涌向西。 骑军再次出动。 朝歌城东,无数骑兵出现在旷野之中。 领头一人神乎其技,在马背上起身,双手上摇,引得众人欢呼声不断。 片刻之后,他大手一挥。 “呜——”动天震地的角声响起,仿佛从地底放出了无数恶鬼一般。 队列之中,不断有斜举马槊、大戟的骑士冲出,排着松散的队形,紧随其后小步快跑。 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喊声不断。 “杀!”领头的骑将仍在高举手臂,鼓舞士气。 “杀!”骑士们高举手中的马槊、长戟应和。 对面射来了轻飘飘的箭矢。 阵中有马儿被射中,奋起扬蹄,痛呼不已。 无数袍泽从他前后左右掠过,士气高昂。 远处的骑兵军阵中又冲出来一批人。 他们向两翼兜去,速度极快。一边冲,一边从箭壶中抽出箭矢。 朝歌城头,县令等人战战兢兢,不住张望着。 野地里一片烟尘,双方的骑兵已经接战。 先期相遇之人枪对枪,刀对刀,错马而过之时,空马无助地四处乱跑。 也有人一回合没能杀死对手,缠斗在一起,双方的马速无限接近于停滞,然后用着在步兵眼里极为可笑、笨拙的技艺在马背上厮杀着。 有骑兵被射中了马,坠落于地,起身之后,捡起散落的兵器,冲进战作一团的敌我骑兵丛中,奋力刺杀。 惨叫一声不绝于耳,尸体坠落如雨,场面极为血腥。 兜至两侧的轻骑也捉对厮杀了起来。 他们没有什么明确的阵型,没有很明显的近战,箭矢在空中飞来飞去,嘶鸣之痛、惨叫之哀响彻大地。 城头众人看得面如土色。 大胡派来的骑兵,从数量上来说居然还不如晋军,征战数年以来头一回见。 或手持骑枪,或一手圆盾,一手铁剑的羯骑已经被冲散了。 晋军骑兵大呼酣战,迅猛而上,长枪大槊刺击不停,很快把这种散乱杀成了溃退。 “这……”朝歌守军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他们都是来自附近坞堡的丁壮,总共三千余人,杂乱无比,士气也就那样。 若大胡的骑兵战而胜之也就罢了,可这一照面,还没抵抗多久呢,居然就呈大败之势,你让他们这些守城步卒怎么看? 这個时候,便有那心思灵动之辈偷眼瞧其他人。 他们之中,有没有人去见过庾琛?是不是暗地里投效过去了?是不是打算拿我的脑袋请功? 没人知道,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都是本乡本土的人,谁能骗谁啊?私下里做过的事情,真当我不知道? 互相怀疑之间,城外的骑军厮杀已接近尾声。 支屈六连朝歌城都不敢进,带着残兵败将一路溃逃,消失在旷野之中。 晋军骑兵追出去好远,方才收兵而回。 未几,一箭射上城头,箭杆上还绑着一封信。 ****** 五月十八日,没了敌骑的骚扰,晋军步兵推进迅速,一日便抵达朝歌以东,扎下营盘。 十九日一大早,连营之中便鼓声隆隆,无数步军在城东旷野中列阵。 羊聃部南阳兵七千、梁肃部关西兵八千、黑矟军三千,除留守营垒、打制攻城器械之人外,主力尽出。 小两万人列阵,视觉冲击力非常惊人。 城头上的守军脸色凝重,心思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是他们不敢打,而是上头形不成统一意见,这让他们无所适从。 晋军骑兵绕城奔驰一圈,不一会儿又向北疾行,直奔淇水而去。 这是往荡阴方向而去? 这么勇?敢离开黄河,深入内地这么远? 万一大胡主力回援,他们怎么办?届时可就不是支屈六帐下这大猫小猫两三只了啊。 没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反倒是在城东列阵的晋军开始不断叫骂,邀他们出城野战。 他们甚至挑了百来个大嗓门之辈,操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反复叫阵。 “敢不敢出战?” “扭捏得跟妇人一样,打什么仗?” “莫不是细皮嫩肉、弱不禁风之辈,早点洗干净屁股吧!” “大爷就喜欢白屁股,男女都喜欢,哈哈!” “若不降,破城之后,尔等妻女就归我了。” 诸如此类。 守军听得又气愤,又害怕。 有人下意识扭头看向城内,至今还没一个说话管用的人上来。 军官们也弹压不住军士,事实上他们也很烦躁,打又不打,降又不降,是何道理? 突然之间,城内传出了猛烈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 众人先是一惊,然后又迅速看向周围。 许多人下意识移动着脚步。城头守军渐渐形成了几个集团,互相戒备着。 城内的杀声越来越激烈,惨叫声响彻每一寸角落。 很显然,坞堡主们意见不一,已经互相火并了。 杀声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 辰时初刻,朝歌南门突然洞开,先是一群人狼狈逃出,向野外窜去,接着便是千余人追袭而出,大砍大杀。 晋军游骑见到之后,立刻回去报讯。 片刻之后,羊聃亲率两千精兵行至南门,将其夺占而下。 后续人马次第开来。至此,朝歌的归属已无任何悬念。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风险与机会 朝歌城内,血腥的杀戮刚刚结束。 羊聃带着两千人,沿着街道墙列而进,驱反水坞堡民为先锋,将残存的数百敌兵杀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误伤了少量降兵。 坞堡帅们脸色苍白地看着羊聃。 还有人跪在一具尸体旁,伏地痛哭。 那是他的儿子,提前归正之后,带着部曲被忠于大胡的坞堡民围攻,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羊聃带着数百南阳乐家的甲士,将其连同围攻的敌兵尽数斩杀,无分敌我。 就连他儿子,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被羊聃斩下了头颅。 理论上来说,这是误伤。 李重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河北降人,就拿羊聃出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因此,这个哑巴亏算是吃定了。 羊聃舔了舔嘴,有点想把此人也斩了,以绝后患。 但周围人太多了,却不方便动手,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南阳世家私兵们迅速控制了城内各个要点,将投降的河北人向外驱赶,令其去拜见李重。 羊聃则走进了县衙之中,看着满地的尸体,面无表情。 河北人火并,自相残杀,关他何事?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财物都被抢光了,虽然县衙里也没太多值钱的东西。 城中存粮更是稀少无比。方才遣人粗粗清点了一番,大概有了五六千斛粟、两千余斛麦,另有不到两千斛杂粮,非常可怜。 这么点粮食,也就够三千守军坚持一個月的。 寥寥三四百户百姓家中可能还有些存粮,但那又能坚持几日?若真打出真火,守军不愿或不能降了,到最后只能把他们家的粮食搜刮一空,人也下锅煮了,汉末以来这种事并不鲜见。 巡视完县衙之后,羊聃又登上城头。 他从南阳带来的两千豪族甲士分兵把守四门,这是最重要的地方。 方才又进来四千南阳兵,则分守城头。 最后四千人屯于城东旧营寨,与朝歌呈掎角之势。 都督李重已经和他说了,朝歌县的防务由他负责。这是承接枋头南城的前出据点,非常重要,万不能有失,故安排了一万人守御。 另外,这其实也是一种奖赏。 先破城者,待遇自然不一样,虽然这个先入是捡来的。 淇水东岸仍有辎重车队往朝歌而来。 这是必要的。 不趁着石勒主力尚未回返,支屈六骑兵又被击退的有利时机抢运资粮,你准备什么时候运? 如果李重打算继续率军北上,渡过淇水,攻打荡阴,那么朝歌县就是其后勤支点——荡阴,顾名思义,位于荡水南岸。 老实说,他觉得李重北上不是什么好事。但人家是都督,奉陈公军令,还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听闻陈公要给这一路增兵…… 那么,都这样了,打就打吧,死了拉倒。 旷野之中响起了苍凉的角声。 骑兵大队再度北行,往淇水方向前进——淇水发源于山中,在汲郡境内先自西向东,再拐弯向南。 “真是够拼命的!”羊聃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感慨道。 ****** 五月二十三日,考城幕府之内,将佐们进进出出,不断将各类消息汇总而来。 邵勋坐在躺椅之上,目光在墙上的地图中逡巡着。 躺椅摇摇晃晃,他的身体也跟着摇晃起来,意态非常闲适。 战争可以说开打了,因为左路都督李重已经率部北上。 十九日克朝歌。 二十日,先锋骑兵进至淇水,抢占石桥。 二十一日夜,大军在淇水南北两岸扎下营寨。 自枋头南、北二城北上,到汲郡朝歌县间的距离大概是三十多里的样子。 自朝歌东北行,大概八十余里至魏郡荡阴县,中间需要渡过淇水。 自荡阴北渡荡水,约四十里抵达安阳县。 安阳北渡洹水,再行四十里可至邺城。 全程一百九十多里,不到二百里的样子。 二百里的路程,除第一段三十多里外,剩下的一百六十里无法利用河流,只能陆路转运物资,且中间需要横渡三条东西向的河流,攻克荡阴、安阳两座拦在驿道上的城池。 对邵勋来说,风险慢慢开始放大。 对石勒来说,机会渐渐开始出现。 邺城传回来的消息断断续续,最近一段时间完全停止了,邵勋也不知道石勒到哪里了。 或许,他在一边筹粮,一边南下,并不急于立刻回到邺城。 呵,小心思挺歹毒的。 邵勋闭上眼睛,脑海里勾勒出了另一条进军路线。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托盘、碗盏的声音。 “昔年曹孟德为了打袁谭兄弟,专门修了枋头,疏通水路,自白沟东北行。”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邵勋没睁开眼睛,继续听着。 “在河北,即便人心再不稳固,石勒补给起来还是比你方便的。北上这一路,若不小心,恐有全军覆没之忧。” “你已修建枋头南城,疏通淇水故渎,船队可自河上进至枋头。若顺着白沟水而下,收取黎阳、顿丘等郡县不更稳妥么?” “曹孟德顺白沟至内黄后,折向西北,逆洹水而上,军粮直抵安阳,复北上包围邺城。” 邵勋嘴角微微翘起,叹道:“读书就是好啊,博古通今。这年头,有些军将不识字,不读书,还不如花奴你。” 曹操怎么攻打邺城的? 其实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直接冲到邺城之下,然后将其包围。 事实上,他面临着和邵勋一样的困境,如何顺利、安全且低成本地把资粮运到邺城城下。 况且邵勋面临的处境比曹孟德更恶劣,因为石勒的骑兵非常多,比袁谭、袁尚兄弟难对付——不是实力、人心,主要是兵种问题。 直接从枋头运粮北上,确实极其冒险。 但如果学曹操,用船只走个三角形,把粮食经水路运至安阳,再陆路转运,不过就四十里的路程,却安全太多了。 自汉以来的太多战争,都是围绕粮道在打啊。 “我要走了。”邵勋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目光始终留在地图上。 地图上只是城池、山川罢了,但作为最高统帅,几乎没日没夜都在策划战事的他,却在城池、山川旁边“看”到了部队的番号、兵力以及方位。 但再往上到河北中部地区时,却一片空白了。 刺奸都督不是万能的,庾琛也只招抚了一部分人,他并不清楚石勒到哪了,是如何布置的,又准备怎么打。 所以,自古以来的兵书战策上,都非常强调“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敌之可胜”这一条,原因就是你没有天眼,不可能知道敌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先把自己搞得滴水不漏、四平八稳、无懈可击,然后再抓敌人的错误,一举击败之。 当然,说起来都很容易,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不仅考验统帅的水平,也考验底下方面大将的能力,甚至中层军官的主观能动性、战场阅读能力、随机应变的本事都能左右最终战局。 战争,不是实力强、能打就一定会赢的,它存在不确定性。 “这么急?银枪精兵还没到枋头吧?”裴妃走了过来,替他按摩头部。 “虽然首战告捷,但也没那么稳当。”邵勋说道:“义从军副督阴奇伤重不治,我已将其部撤了回来。就这么点骑兵,既要开路抢时间,又要遮护车阵,又要为船队提供保护,甚至还要追击溃敌,都不够用的。石勒若想击败我,只能在骑兵上做文章,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你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去吧。”裴妃说道:“考城这边有三千人,足够守城了。在大河沿河布防的唐剑、刘洽、满衡三部,要不要北上?” “这些农兵,战力一般,还是留在河南吧。”邵勋沉吟了片刻,说道:“再者,我也担心东面会出事,甚至是南面。” “粮草够吗?” “今岁好些地方报禾苗不秀,秋收时可能会歉收。眼下还是省着点用好。” “伱有数就好。”裴妃为他理了理衣袍,道:“不要冒险。你现在败个一两场,已经不会伤筋动骨了。” 邵勋微微点头。 败和败也是有区别的。 如果败掉的是杂牌部队,那无伤大雅,阴暗点说,都不一定是坏事。 如果败掉的是嫡系部队,那他可就变成刘秀了,甚至想做刘秀而不得,毕竟他的身份可远远比不过人家。 “我走之后,兖州镇之以静。即便有胡骑南下袭扰,但闭门自守,勿要轻举妄动。谁敢来你这里请调兵马,一概不许。”邵勋最后又叮嘱道。 “好。”裴妃点了点头,抬眼望向窗外。 烈日正午,兵戈肃杀。 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全身心处在其中的人,所需要考虑的东西,却比她要多上太多,其间的烦忧可想而知。 诗文只道谈笑间破敌,故意隐去其间的步步惊心,以及细致到繁琐的准备,让人以为战争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谓谬矣。 “刘聪会不会……”裴妃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邵勋许久没有回答。 可能这个问题,对他也很困扰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静观其变 西北方的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狂风骤起之后,大地上弥漫着水汽的味道。曾经无精打采的竹木花草,开始了兴奋的随风摇摆,仿佛在欢呼甘霖一样。 园圃之中,童子刚抱起陶罐,准备给果蔬浇水,又欣喜地跑了回去,用浓重的关西口音说道:“雨落矣。” 老人坐在地上,慢慢编制着席子,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里是平阳,大汉都城所在之郡,同时也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自永嘉六年(312)被中山王刘曜掳来,他们便一直生活在这里,为天子种植果蔬、放牧牛羊、打制器具。 去年击败拓跋鲜卑后,朝廷又驱赶了一部分人至西河、太原二郡国的山中,开垦荒地,放牧牲畜。 长安男女八万余口人,基本都分散在以平阳为首的四郡之地内,极大充实了大汉的户口,同时也让市面上的商品日益丰富——长安百姓,手工业者自然很多。 今岁河内王攻关中,却没有掳来太多人,前后不过万余口罢了,多送到了西河、太原交界的汾水故地,耕作农田、缫丝织布的同时,修筑城塞、整饬驿道,过得比较苦。 “都不容易啊。”老者叹息一声,继续低头织席。 又一阵狂风吹起,未关紧的门窗被吹得哐当哐当作响。 有妇人匆匆跑去,将其紧闭。 很快,倾盆大雨便落了下来。 从地面上望去,乌云几乎笼罩了整片天地,将平阳、河东、西河、冯翊、上郡、弘农、上党等地尽皆笼罩了进去。 关中的大部分地区及河内、河南二郡也沾了点光,但辽阔的河北、河南大地却未被甘霖惠及,让人不由得想要问候这个贼老天,你咋那么喜欢开玩笑呢? 不过,老天也有理由。 关中、并州干旱多少年了,还不许人家爽一回啊?风水轮流转,今年到关中。 “天子回来了。”有人穿着蓑衣,匆匆进了园圃,低声道。 有人漠不关心,继续做着手头的事。 有人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有人则招呼他过来,低声询问情况。 长安八万口,当然有很多士人豪强。有能力的、有名望的,早就被赦免做官,为大汉打理地方,劝课农桑去了。 但官位毕竟有限,此刻仍然有许多人在各处官家园圃内做着粗使活计,这些人一般有较强的交谈欲望,对外界的情况比较关注。 “抓着鱼了?”有人笑嘻嘻地问道。 “网着了,整整两大车,天子让陈元达分赐给随驾官员、将士。” 抓着鱼却不吃,而是送给别人,这种癖好普通百姓不能理解,但不愁吃穿的士人却太能理解了。 “这才去了一天,怎么就回来了,莫不是因为这场雨?” “不像。以往电闪雷鸣,天子依然蹲在河边看人捕鱼,这次应该是有事了。” “关中战事吧?”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点头,这是最容易猜到的。 前阵子河内王攻至长安左近,但后路被偷袭,冯翊闹得鸡飞狗跳,大河东岸一度为之示警——是的,他们这个园圃不是位于汾水流域,而是在黄河东岸的皮氏县境内,天子刘聪这一次也不是在汾水观鱼,而是带着大队人马至黄河捕鱼。 或许,也不全是为了捕鱼吧。 黄河渡口附近,达官贵人云集,天子亲自接见河西诸部酋豪、冯翊氐羌首领,然后调发其兵,就近指挥,将混乱的局势堪堪稳住。 目前,听闻偷袭冯翊的关中兵马已经败退。 消息传来时,众人无不扼腕叹息。 激愤之时,有人甚至哀叹,刘聪为何不待在平阳? 在平阳的时候,但喝酒、服散、玩女人,时间长了,再强健的身体也废了。 像如今这般,四处跑来跑去,接见官员、抚慰军民、督促屯田、部署作战,倒他妈像个正经天子了。 当然,也就心里发发牢骚罢了。 邵勋在河南崛起,声望日隆,你怎么就能指望刘聪放心大胆地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呢?可能吗? “关中还能撑多久?”有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问道。 “如果豫州、凉州那两位愿意发兵的话,还有救。如果不愿,很难。” “豫州不太可能了,够不着。西平郡公还有那么几分可能。” “算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别想东想西了。匈奴是主力攻关中,不是偏师,我看撑不过今年。” 雨越下越大,渐渐汇成溪流。 众人心事重重,干活的劲头都小了许多。 片刻之后,几位官员巡视而来,一群人才打起精神,继续卖力地干起活。 ****** 刘聪站在高楼下,看着充斥天地间的豪雨。 “这般大雨,马都跑不起来,拓跋猗卢还费個什么劲!”刘聪双手用力地拍着窗框,烦躁地说道。 一众官员、宗室站在屋内。 今年年初,刘聪改革朝政。 先置十六将军典禁兵,各管二千人,计三万二千步骑,由诸皇子分领。 再置左右司隶,各领二十余万户百姓,每万户设一内史。 又置单于左右辅,各主十万落——这次把匈奴也囊括进去了。 从这里可一窥匈奴户口,在没有吃下关中西半部分的情况下,刘汉直辖晋人近五十万户、二三百万口——这显然没有包括石勒、曹嶷直辖的户口,因为加上的话远远不止,但王弥控制的户口有没有算进去,委实难知,刘汉朝廷的户口数据显然不会通报外人。 胡人的数量二十万落。 落即帐篷,是一种传统的计量单位,少则一两人,多则十几、二十人,按平均五六口人算,已不下百万,其中匈奴约占一半,杂胡加起来占一半。 二十万控弦之士,显然并不完全是吹嘘,虽然他们完全支持不了二十万骑兵的作战。 其后还有一系列官员任免、调动,其中最重要的是以刘粲为丞相、领大将军、录尚书事,进封晋王——他现在已不是河内王,而是一字王了,完全是当继承人在培养。 刘乂,大概率没机会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要不要从关中抽调兵马?”见众人不说话,刘聪追问道。 大司空朱纪上前一步,说道:“陛下,或可抽调部分人马回援。大雨停歇之后,刘琨、拓跋猗卢必有动静,还需备之。” “抽多少人?”刘聪问道。 “抽禁兵六千即可,关中氐羌之众,亦可征发万人。河西诸部,陛下看着办吧。” “何人为帅?” “中山王可也。” 刘聪点了点头,道:“便以中山王为帅,让幽州乌桓一同出兵,夹击拓跋。” 幽州乌桓是新近投靠来的,名义上属单于左辅管辖的那十万落中一部,但也仅仅只是名义上罢了,他们听不听话,谁都不敢保证。 “每次打关中都不尽兴,总有人自后袭击。”刘聪紧握拳头,面色很不好看,只听他说道:“上次是刘琨、拓跋,这次还是他俩,真是欺人太甚。” 国策转变之后,大汉的攻略重点已在关中,但后方总是不太平。 拓跋鲜卑,忒也可恨,动不动来骚扰他,牵制住大批兵力,让关中晋军诸帅获得喘息之机。 听刘聪这么说,众人也是无奈。 先帝初建国时,远近未附,只得五万骑,彼时拓跋鲜卑就大举来袭,让先帝吃了几次败仗。后勉强站稳脚跟,将拓跋鲜卑击退。 大汉建国十年了,刘琨、拓跋猗卢仍在背后袭扰。 虽然他们至今还没有能力对大汉产生生死存亡的威胁,但总是个麻烦事,不得不认真对待。 “听闻邵勋大举北上,已克朝歌,兵锋直指邺城,众卿怎么看?”刘聪又问道。 “陛下。”大司徒马景出列道:“国中多事,或可令安西、镇远二位将军多加戒备,自守其境即可。石勒北伐王浚,大胜而归,锐气尚足,或可静观其变。” “陛下,臣亦以为当静观其变。”太保任顗说道。 “臣附议。”太傅王育说道。 “臣附议。” …… 看到众臣意见一致,刘聪突然笑了。 石勒若见到朝廷重臣们是这种态度,怕不是气得要吐血。 但“静观其变”确实是现今最好的选择。 河内、安平是朝廷在大河以北的重要据点,只要邵勋没主攻这两处,那么还是先观望吧,毕竟关中战事方炽,太原那边很可能又要打起来了,实在腾不出手来。 待到平定关中后,朝廷才能把重心再度投回东边。 至少,也得先击退刘琨、拓跋猗卢即将发起的攻势再说。不然的话,真的很难有余力做其他事。 说是二十万控弦之士,但控弦之士也得吃饭啊。 能不征发就不征发,毕竟这是要花钱的。 拿朝廷的钱粮来为石勒打仗,貌似战局还没到这个地步。 再者,刘聪心中也有气。 这两年,石勒、曹嶷二人贡赋渐疏,递解至平阳的财货大为减少,得让他们吃个教训,不然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呢。 “先这般处置吧。”刘聪挥了挥手,说道:“雨停后回平阳。永明(刘曜)赴任前,让他觐见一次。”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进军神速(上) “哗啦!”一艘船只被推入了白沟之中,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枋头南城之外的空地上,工匠们日夜打造船只,堆放在岸边。 船只的木材并未经过长时间的阴干,因此新制的船只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形、漏水乃至腐坏。但只要能临时用用就够了,不是吗? 疏浚后的淇水故渎之内,纤夫们将一艘艘船拉到南城河浦,卸完货后,部分船只南返,部分船只留下,准备调到白沟方向使用。 许昌世兵站在岸边,与船工运兵通力协作,将一艘艘偏厢车、辎重车卸到岸上,粗粗检查一番后,整队向东,抵达白沟南岸的临时驻地。 杨宝跟随最后一支船队抵达河浦。 甫一下船,他就听到了一阵“哗哗”声。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随从们都惊讶地看向不远处。杨宝霍然转身,却见河堤之上走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队列齐整,士气高昂,身披铁铠,左弓右刀,手里还举着高高的长枪。 河堤上不断有人走下,跟在后面。 一开始比较散乱,渐渐聚集成一团团。 稍稍对齐之后,这一团团的人又慢慢组合起来,变成更大的一团,队列也更加整齐。 仿佛溪流汇成大河,又好像细土堆成高山。 他们默不作声,很快从杨宝等人身边经过。 枪头闪烁着耀眼的寒光。 甲叶上满是锐器划痕。 “哗哗”的碰撞声充斥耳膜,杨宝甚至闻到了几丝血腥味。 他们默不作声,神色漠然,仿佛不是去搏命厮杀,而是完成件很简单的事情一样。 “沙沙”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杨宝感到嘴角有些苦咸的味道,抬手一擦,发现是额头的汗滴顺着脸庞流下。 看到随从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刚想说两句活跃上气氛,却听到一阵苍凉的角声。 车辆辚辚而行,带起大股烟尘。 烟尘之中,大纛高高竖起。 欢呼声刚刚起头,就被人伸手压下了,显示了此人极强的掌控力。 数百骑自烟尘中走出,领头一人身披金甲,一手挽缰,一手抚剑。 所至之处,人人都行注目礼。 “陈公!”杨宝低语。 “陈公出征了?”有人问道。 “出征了。”杨宝轻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陈公,还是身为陈公亲兵一员的杨勤、他的儿子。 他不再说话,径直入了枋头南城,前往度支衙门设于此地的分院。 比起他上一次抵达,枋头南城外整洁了许多。看样子,此地已经渡过了物资、人员最混乱的阶段。 该送的资粮都送过来了,该集结的人马都集结了,各自委派任务完毕,剩下的就是静等大战结果。 说实话,他是有些紧张的。 易地而处,如果他在邵勋的位置上,觉得当个河南军阀就满足了,没有更多的想法,虽然他也知道困守河南不打出去的话死路一条,但他就是不想冒险,能混一天是一天。 “怪不得他能有这么大的局面。”杨宝摇了摇头,准备去找留守的幕府文吏,交割物资。 ****** 六月了,田野中的瓜豆已经成熟。 桑叶长得极为茂盛,却无人采摘。 有几个胆大的农人正在田间采摘果蔬,见得大军过路之时,战战兢兢,但并未远离。 白沟水北岸并没有几个兵,偶有些许游骑路过,也匆匆忙忙,并未注意到他们。 白沟水河面上,一艘接一艘的船只顺流而下。 有人抬头望向西面,那里黑云密布,张牙舞爪,活似一头凶兽。 船只从凶兽口中吐出,一艘艘、一队队,从不停息,无有止境。 农人下意识伏低了身子,住口不言,仿佛怕过路大军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一样。 白沟水南岸,旌旗蔽日,烟尘漫天。 车马、兵将如长龙一般,从东到西,充塞于天地之间。 不亲眼看到,你很难相信世上竟然这么多人! 是的,这几位农人一辈子加起来也就认识数百人罢了,但对面来了多少? 黑压压的一大片,茫无际涯,数都数不清。 “堡主养的羊都没这么多吧?”有人喃喃说道。 “堡主最多养了千把只羊。” “放出去白花花一大片,我以为有几万只。” 几個人都笑了。 说话之人有点脸红,一千只、一万只在他看来都一样多,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谁的兵?”突然有人问道。 “大胡的人吧?” “不像。如果是大胡的兵,肯定是羯骑,他们不会这么和善。” “确实没看到羯人。” 羯人还是很好分辨的,虬髯、高鼻、深目,长相就和他们不一样。 最关键的是,他们比较野蛮、凶残,杀人如麻,下手非常黑,便是大胡也没法很好地约束之。 “走吧,可能是来打大胡的河南人。”有人害怕了,看了眼西边,黑云似乎更沉了。 “走。”几人没有异议,收拾好农具、果蔬,消失在了田垄间。 他们走后没多久,一队游骑冲到近前。 领头军官伸手指了指,数十骑奔出,朝各个方向深入搜检、巡视。 其他人就地驻马,休息一会。 马儿低下头,啃食着田里的草料、菜蔬。 对岸响起了鼓声。 刚整队完毕的一批人再度前进,步伐整齐。 进入敌占区了,银枪军的老兵们恢复了戒备态势,弓上弦、刀出鞘、长枪在手、盔甲穿上身,在偏厢车内侧行走着。 累了之后就坐到车上休息,另一批休息完毕的人下车,继续保持警戒。 每天太阳还在半空中呢,全军就停下来扎营屯驻,非常谨慎,为此不惜牺牲行军速度。 前方传来了一阵箭矢破空声。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纷纷上马。 片刻之后,杂乱的马蹄声响起,数名匈奴游骑狂奔而来,背上还插着箭矢。 正在休息的晋军游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冲了上去,前后夹击,将敌方游骑斩落马下。 菜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就连旁边的农田也被敌我双方数十骑给踩得体无完肤。 这就是战争,没有任何怜悯可言。 说句难听的,如果此刻遇到石勒大军,双方就地展开,列阵厮杀,远近的农田、菜畦都会被密密麻麻的军士站满,阻碍行动的桑林也会被砍伐一空。 这不是应不应该的事情。 即便是军纪天下第一好的军队,主将又非常爱护百姓,请问在这种情况他要不要让部队从行军状态展开,排列军阵? 驿道就那么宽,一排兵布阵,马上就站到农田里去了。 大军前进后退之时,方圆数里乃至十余里的庄稼可就全毁了。 河对岸又响起了击鼓进军之声。 “走吧,到下一个地头休整。”领头之人一挥手,策马而去。 “诺。”其余人紧跟在后面,穿过菜地,本土原野,绕过坞堡,跨过河流,跟着大军一路前行。 ****** 六月初六夜,大军屯于宿胥口附近。 所谓宿胥口,即古黄河决口处(位于今浚县西南),位于枋头以东二十里、黎阳西南五十里。 禹河(大禹治水时代的黄河,今黄河下游河段)本由此北流,周定王五年始东流。 曹操筑枋头,引淇水东流,疏浚白沟,这个白沟其实就是古黄河河道。 六月初七,大军沿着白沟向东北进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担任先锋的两千骑已抵达黎阳城外。 一千义从军骑兵就地散开,绕城一周。 已扩充到千人的骡子军将士纷纷下了乘骡,又从另一头骡子背上取下甲仗,两两互相穿戴起来。 原银枪军第八幢幢主、现骡子军督军蒋恪站在城外,看着这座破败不堪的城池。 诸王混战以来,黎阳数易其手。 最惨烈的一次是匈奴灭晋大将军刘景攻黎阳,破城之后,将县城及周边百姓、流民三万人沉河。 这个地方,已经从一座河防重镇,变成了残破废墟。 “呜——”角声骤然响起。 义从军副督乔洪吓了一跳,扭头望去,却见骡子军千名士卒已在城下列阵。 当先百人身着皮甲,身轻如燕,瞄准城墙上的缺口,飞爪一扔,便攀援而上。 飞爪,即前段是抓钩,后面系着绳索的攀援器械。自古以来便列于军中,至唐时非常流行,宋以后少见。 唐末之时,滑州内讧,兵无战心。时逢大雪漫天,严寒无比,朱珍不准士兵休息,雪夜奔袭,一日直趋城下,攀援而上,执义成节度使安师儒。 这并不是什么特种兵武器,与长梯、云梯车一样,算是攻城的诸般手段之一。 骡子军将士攀援之时,城头探出几个脑袋,看到他们利用城墙豁口攀援,大声惊呼。 骡子军后续人马上前,抽出长垛箭,披甲步射。 他们的准头远远不如银枪军,但胜在人多,数百人齐射之下,城头探出脑袋的敌军纷纷惨叫。 先登的百人大吼一声,登上城头,双方展开了激战。 片刻之后,又是百人顺着绳索攀援而上。 杀声渐渐往城内转移。 “吱嘎——”破破烂烂、镶嵌着几块“补丁”的黎阳西门洞开,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骡子军一拥而入,沿着街道向内冲杀。 骑兵跃跃欲试,在确定安全之后,小步快跑,也跟着冲进了城内。 城内数百丁壮抵敌不住,大部投降,剩下的夺门而出,消失在旷野中。 黎阳,一日易手。 “遣人进占渡口,搜罗船只回南岸报讯。”获得破城首功的蒋恪意气风发,下令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进军神速(下) 邵勋的大队人马压根就没进黎阳城,因为不在进军路线上。 先锋将此城拿下,也是担心侧翼会有威胁,故试探一番。结果这一试探,就直接试探进了城内。 黎阳就没有正规军士,这座城池好像被桃豹放弃了一般,空空荡荡,粮食都没有几粒。残存的百姓更是战战兢兢,害怕沉河的命运再度降临到他们头上。 河对岸修建起了临时浮桥。 邵勋正式下令:刘洽率军五千,北渡黄河,进驻黎阳。 黎阳城南临大河,是一个可以直接接受河南岸补给的河防重镇。因此,刘洽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那就是重修黎阳城,以为据点——从今往后,白马津附近的鹿鸣故城不用守了,驻地移到河北岸的黎阳。 六月初九,大军离开黎阳县北境,朝内黄方向进发。 行军间隙,邵勋在一座庄园内接见了远近使者。 西阁祭酒胡毋辅之、右司马羊忱、从事中郎柳安之、郗鉴、司隶校尉庾琛等人随军,静静站在其身后。 过了黎阳,离内黄就不远了,而且东面就是顿丘,位置十分关键,也非常微妙。 李寿站在最里边,和庾琛眼神一触,又瞬间移开,默默想着心事。 邵勋注意到了李寿。 此人穿着麻布粗服,让他有些怀疑河北坞堡帅的经济状况。但考虑到上次千里奔袭苟晞,他的坞堡提供了相当粮草,并没有穷到那种份上,那么此人可能是故意的。 同时也可以侧面看出,今年的河北确实有点困难。 “诸君能来,便是心向朝廷,有尽忠之节,此诚可嘉也。”邵勋说道:“今举二十万众而来,便没打算那么简单撤兵。诸位可有教我之处?一个個来说。” 邵勋看向李寿,示意他先来。 李寿是坞堡帅,也是士人,出身顿丘李氏。 只见他踌躇了一会,道:“明公有匡国之谋、扫虏之略,故事播于三台,名声留于汲魏。义师大至,我等欢喜还来不及,今愿奉上资粮,襄赞军需。” “顿丘有兵几何?”邵勋问道。 “数千之众而已。” “有你们的人吗?” “大部皆是。” “可能反正归义?” 李寿顿了一会,没有立即回答。 “放心,此番我不与石勒决出个胜负,不会走的。”邵勋斩钉截铁地说道:“尔等无需多虑。”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眼李寿身旁那位叫尹芳的坞堡帅。 此人祖上乃茌平人,三代以前迁居顿丘繁阳,算是当地豪强。 “明公,石勒率大军北伐,汲、魏、顿丘等地其实没什么兵,全靠咱们每家每户出点人帮着守御城池,有的县城甚至一兵一卒都没有,明公取之不难。”尹芳说道:“若非实在没有办法,谁愿降胡?但我等上有老下有小,更有依附而来的诸郡县百姓,一举一动,干系重大,明公若不能——” 邵勋摆了摆手,喊道:“顺龄。” “明公。”蔡承应道。 “河北豪杰忧我南撤,不敢北顾。我欲北上邺城,可敢随我一行?” “我为亲将,虽赴汤蹈火,亦随明公一行,便是死也死在明公身前。”蔡承沉稳地应道。 “金刚奴。你年少那会,常抚胸长叹,言天下尚未大乱,无有出头之机。今机会来了,敢不敢去邺城?”邵勋看向刘灵,问道。 “有何不敢?”刘灵眉毛一挑,道:“天下人千千万,却无几人识得我刘灵。明公,我若擒杀石勒,大名可能哄传天下?” 邵勋大笑道:“还差一点,若能擒得刘聪,方能天下闻名。” “那就先擒石勒,再杀刘聪。”刘灵大声道。 说完,挑衅似的看了眼河北坞堡帅们。 “王雀儿。” “末将在。” “你随我南征北战多年,可有怕过的时候?”邵勋问道。 “银枪之下无英雄。”王雀儿回道:“胡马再强,亦非银枪儿郎对手。” “金正。” “末将在。” “身上有几道伤疤了?” 金正也不言语,解开衣甲数了数,道:“还没十道。” 说完,指了指靠近胸口的那处伤疤,哂道:“匈奴人学艺不精,再偏一点就能杀得我了。” “你是我爱将,焉能使匈奴贼子赚得杀将之名?”邵勋笑了笑,问道:“今举众攻邺城,敢不敢登城勇战?” 金正头一昂,大声道:“星霜十年,征战无数,杀的人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了。今粮草充足,杀穿河北又有何难?” “郝昌。” “末将在。” “昔年你在邺府为将,可曾想过重回河北?” “流离之际,艰难之时,若非明公收留,我等皆死多时。”郝昌感慨万千,道:“今老矣,不忧去日苦多,唯叹壮志未酬。明公若令我守邺城,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邵勋拍了拍他肩膀,又看向众坞堡帅,道:“早闻燕赵之地,人多忠朴,俗尚义勇。今秉汉节而来,欲复中国旧土,君等若赢粮影从,提戈奋勇,异日论功行赏,亦可光耀门楣。” 李寿等人欲言又止。 “可畅所欲言,无需避讳。”邵勋看了他一眼,说道。 李寿定了定神,道:“我等在河北,对王师望眼欲穿。惜数年来,只闻衣冠南渡,遂自神伤,未免慨叹,不得已而降胡。明公——” “彼辈有衣冠南渡,我却有北风之思。”邵勋说道。 李寿一听,沉声道:“明公既有此志,我若扭扭捏捏,活似妇人一般,倒不像话了,今愿从明公。便是明日斧钺加身,亦不悔也。”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 李寿扭头看向他们,大声道:“陈公大兴义兵,计日讨除贼寇,尔等何虑?往日做过甚事,有脸说出来吗?再不归正自效,悔之无及!” “明公宽宏仁德,不计前嫌。仆愿举兵追随,涤荡瑕痕,将来幽壤之下,见得列祖列宗,亦有话说。”李寿话音刚落,便有人站了出来,大声回道。 “父兄之教,背离甚远。也曾猥从匈奴,侵暴州郡,今日思之,自弃何多!愿至明公帐下自效赎罪。”又有人说道。 “愿从明公。” …… 话说到这份上,一行人纷纷表态。 邵勋大喜,道:“素闻邺中鹿尾甚美,今番北上,便欲逐鹿邺中,于三台置酒设宴,聊为品评。本还有所疑虑,今得诸君相助,大事济矣。” 说完,领着众人出了庄园,指着白沟南岸正在行军的赳赳武夫,道:“二十万大军下内黄,得之易如反掌。顿丘等地,静候君等佳音了。” “谨遵明公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 送走河北土豪们之后,邵勋又回了庄园,与幕僚们商议战局。 “李重屯兵淇水石桥两岸,扎营筑城,尔等以为如何?”邵勋问道。 “此为老成持重之方略。”众人有些谦让,到最后还是庾琛先开口:“屯兵石桥,南北二城夹河而立,可储军资,可屯大军,无有抄掠之忧,亦有进取之资,此算不得错。” 李重已经在朝歌以北的淇水两岸扎营十多天了,一直没有再度北上。 他甚至筑起了城,还是南北二城,夹河而立,北为屯兵之所,南为仓城。 有人认为这是步步为营,老成持重。 有人认为这是畏敌如虎,逡巡不进。 还有人认为李重屡次请求增兵,实乃不堪大任,大军交到他手上,有倾覆之忧。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李都督的方略没有问题。”龙骧将军幕府从事中郎郗鉴难得开口道:“大军北上半月有余,其实并未遇到匈奴大军。若就此不管不顾,孤军深入,明公反倒要小心了,非将其召回不可。今朝歌之粮可经淇水输至石桥,一俟仓城筑完,便可囤积粮草器械,以为进取。如此,石勒之兵抄掠无能,士气低落,我军粮馈无忧,意气昂扬。此消彼长之下,再兴兵北上,则把握大增。” “再者,明公既委以重任,便当信之。”郗鉴继续说道:“流言蜚语,实乃不通军事、嫉贤妒能之辈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郗鉴起身对邵勋行了一礼,道:“李重帐下羊聃、梁肃二将,军中非议者甚多,或以其凶暴,或以其出身,指斥之间,难免传闻于外。二将听闻,宁不惴惴?仆请明公安其心。” “道徽真有柱国之才。”邵勋赞道。 郗鉴又揖一礼,坐了回去。 “彦国,你替我跑一趟,赐李重三将金帛若干。另晓谕三人,只要能将石勒大军吸引过来,无论战不战皆有功。”邵勋吩咐道。 “诺。”胡毋辅之应下了。 “西路事了,今只剩东路了。”邵勋看向众人,道:“传令下去,勿要理会沿途袭扰之敌军,直奔内黄,计日攻克。” 第一百七十章 “民”心所向 六月十一,一支队伍出了顿丘南门,行走在乡间小路上。 许是上天显灵,终于飘下了几丝细雨,让干枯的禾苗得到了些许生命之源。 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出现了一个陂池。 池不大,也就堪堪能灌溉二百余顷农田罢了,但却是顿丘东南一个标志性地点。 池边系着一艘船,内有数名船工,恭恭敬敬迎接着太守。 贾留看了一眼周围,脸色阴沉了下来。 “早早下了命令,为何不见诸军大至?”他怒问道。 六月十一,诸坞堡计选派三千壮士至窄桥陂,他要观诸军操练、骑射,招待一众坞堡主,然后带着人马回顿丘,增强守备。 这事本来五月底就要做了,但坞堡帅们一直拖拖拉拉。好不容易说定了,邵贼大军又近在眼前,今日再不集结人马,可就晚了,因为谁也说不准邵贼会不会远离白沟,攻打顿丘。 “府君,我瞧着有些不对。”仆役贾大上前说道。 “哪里不对了?”贾留心中一凛,问道。 仆役都来自聊城贾氏,与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堪信任。 “那十余船工眼神闪烁,且不上岸恭迎,其间必有问题。”贾大低声说道。 贾留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说道:“你去擒一人过来讯问。” “诺。”贾大应下后,点了几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朝游船走去。 按照计划,今日府君要在这艘游船上招待坞堡帅,观阅诸军。但现在坞堡帅们都没来,而且船工也非常可疑,确实该审一审。 而就在他们朝岸边行去时,船工们却慌了,立刻斩断绳索,撑船远离了湖岸。 “果然有诈!”贾大暴怒,下令护卫们往船上射箭。 箭矢飞了过去,舱中传来一两声惨叫。随着船只逐渐远去,声音渐渐消失于无形。 “府君。”贾大飞奔了回来,脸色难看。 贾留的脸色则有些惶急:“坏事了,这些贼子都降了晋人。” 贾大也想到了,与护卫们面面相觑。 贾留神色变幻了会,一跺脚,翻身上了马,道:“回城。” 贾大等人轰然应命,簇拥着贾留朝顿丘奔去。 城池很快遥遥在望。 贾留心中焦急,不住擦着汗,待行至城外一箭之地时,却心中一凉:顿丘诸门紧闭,城头的“汉”字大旗已经被撤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见到城外有人过来时,有几人探出头来,朝贾留指指点点。 完了!才离开这么一会,城池就被别人控制了。 贾留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只见他安抚住不安的马儿,大喊道:“城中何人主事?见我回来,为何不开门?” 他很小心地没有说出“反”这个字眼,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可能心底还存有那么一丝侥幸吧。 但城头之人很快击碎了他的侥幸:几個吊篮被放了下来,篮中坐着人,甫一下到地上,就朝贾留奔来。 “夫君。” “父亲。” 原来是他的妻子。 城头上有声音传来:“府君在顿丘两年,劝课农桑,抚恤孤寡,未有劣迹,可自去也。妻子已奉还,回聊城吧,我等便不送了。” “李寿,可是你?”贾留气得大骂:“糊涂啊糊涂!晋主暗弱,朝政腐坏。苟非世族,莫付权柄。这么多年还没看明白吗?石安东并无门户之见,寒素豪强,或以文章传世,或以才德著称,只要被他看中,便可入仕为官,跟着晋主和世家大族有什么用?人家看得上你吗?” 李寿听闻,哈哈大笑,道:“石勒提拔的是你,不是我,夫复何言?” 贾大走了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贾留恍然大悟,暗叹一时心软,没把这李氏满门诛除。 李寿从侄女李氏乃许昌幕府参军庾亮之妾,难怪他要反。 按说这事并不奇怪。一个大家族的成员分仕各方,太常见了,但到了关键时刻,就是靠不住啊! 李寿定然与庾琛、庾亮父子勾连甚深,这是毫无疑问的。 “贾府君速去,莫要停留。”李寿又在城上喊道:“异日王师东伐清河,若举族而降,亦不失富贵。何去何从,君宜细思之,言尽于此。” 说完,李寿行了一礼,道:“此揖代顿丘百姓而行。府君初来之时,疮痍生于道途,今则大有改观,此为府君之德。后会——或有期。” 声音远远传来,人却已经不见了。 贾留惆怅地收回目光,默然不语。 贾大牵着马,护卫着他的妻子,朝聊城方向行去。 乱世之中,无有对错,只有成败罢了。 ****** 顿丘这边和平易帜,但别的地方可就不一定这么“温柔”。 就在贾留被关在城外的同一天,繁阳县城之内,大群兵士呐喊着冲向县衙,杀声震天。 出身东武阳谢氏的县令谢广手持一杆大戟,带着百十兵将奋勇厮杀。 箭矢在身边飞来飞去,鲜血在面前不断挥洒。 能战之兵越来越少,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他身上都新添了几处伤。 今日要死在此处了!谢广心中已有明悟,悲愤得无以复加。 狗屁晋廷,比刘汉还不如。 河南人、幽州人,比匈奴还坏。 妈的,拼了! 就在此时,墙头射来大蓬箭矢。 谢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杀啊!”更多的人冲进了县衙,将守兵尽皆杀散。 当先数十人冲进了后院,见得仆役,直接一刀。 觑得妇人,直接扒了衣裳,当场弄了起来。 坞堡民们瞧了,哈哈大笑。 谢广之妻抱着婴孩,哭泣求饶。 有人冲了过来,将婴儿一把夺过,扔进了井里。 谢妻直接吓呆了,然后被人拖进了房内,哭喊之声响个不停。 尹芳顶盔掼甲,大踏步进了后院,对军士们的行为笑骂了几句,并未阻止。 打仗,不就这样么?少见多怪。 “看看哪有资粮,都给老子收好。”尹芳左右瞧了瞧,捡起地上一套妇人的衣物,质地还不错,便让人收了起来。 “诺。”有坞堡民往兜里揣了几十文钱,眉开眼笑地说道。 他们是不可能吃上皇粮的,杀完谢广一家,光复繁阳,就要回家接着种地当老百姓,不抢点东西或者快活快活,实在对不住自己。 “谢广首级割下来了吗?”尹芳又问道。 侄子尹图回道:“已遣人收起,送往陈公军中。” “唉,以往跟着匈奴作了太多恶,有此首级,总算长出一口气。”尹芳叹道。 他从一具赤裸女尸走过,熟视无睹。 在他看来,杀人满门、奸淫掳掠,当然不算恶了,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太多太多了,多到已让人习以为常,史官都没兴趣写。 投匈奴才算恶,因为这是大是大非。眼下只要归正朝廷,积极自效,任谁都要赞一声好,史官也会不吝溢美之词,为你说话。 千百年后,谁知道你干过什么事?如果能趁势而起,混个高官,说不定后世还有一堆人对伱顶礼膜拜。 走出县衙后,大街上还有人在抢掠,不过却不是他们家,而是别的坞堡帅。 他懒得多看,等了一会后,闹哄哄的一群人拉着财货,直接回了坞堡。 坞堡外停着数十辆车,载着三千斛粮食,正准备启运,送往白沟。 尹芳仔细检查了一番,确保没有红腐朽烂的粮米后,大手一挥,让人拉走了。 烧杀抢掠一番的堡丁各回各家,又变成了忠厚老实的农人,侍弄庄稼、照顾家人、孝敬父母。只在偶尔闲谈之时,才会透露跟着堡主外出的“丰功伟绩”,引得旁人一阵羡慕嫉妒,恨不得当时在场的是自己。 善与恶,本来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经常同时存在一个人身上。 世间没有刻板印象,不是非黑即白,大部分是灰色罢了。 这就是乱世。 六月十五,内黄城外,大军云集,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降!降!降!”银枪军士卒以矛杆击地,齐声大吼。 义从军骑卒绕城三周,时不时射上一箭,让城头鸡飞狗跳。 在他们身后,辅兵丁壮们环车为阵,一阵接着一阵,齐声大呼—— “仁恕为本,只诛元恶。” “胁从之人,一概不问。” “若不出降,复罪如初。” “破城之后,寸草不留。” “降!降!降!”有节奏的矛杆击地声再度响起,上万人齐声怒吼,直冲云霄。 城头之人看了,面如土色,汗流浃背。 片刻之后,只听“吱嘎”一声,县令裸袒上身,自缚而出。 见到远处的大纛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待罪之人,请明公发落。” “哦!”银枪军士卒高举长枪,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大纛之下,金甲大将策马而出,所过之处,欢呼声上了一个新台阶。 数日之内,顿丘、繁阳、卫、东武阳、魏等地多有士人豪强归附,或驱逐刘汉伪官,或直接杀官归义。 一时间,石勒在大河北岸的统治土崩瓦解,形势一片大好。 说白了,就是民心所向。 这个“民”,当然指的是士族、豪强了,和普通老百姓没关系,他们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点点靠近 感觉好像是被银枪捅了一样,老天爷终于舍得下雨了,且一下就是好几天,让整个大河两岸为之通透,虽然有些晚了。 黄池就在内黄县西,离着并不远。从城头望去,碧波万顷,荡漾无比。 湖中隐现些许沙洲,似乎在告诉人们这个湖泊并不全是深水区,浅滩非常多,行船时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这便是刘粲曾经打猎过的地方?”邵勋看着湖畔茂密的水草,问道。 “回明公,刘粲驻兵魏县时,曾来此行猎三日。”坞堡主黄统毕恭毕敬地回道。 其子黄涛站在后面,时不时偷瞄邵勋一眼,似乎想看清这个威震北地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高平之战那会,我一直猜测刘粲位于何处。若早知他在黄池,直接就杀过来了,高平都不会去。”邵勋笑道。 因为不知道刘粲在哪里,所以去高平搞了靳准。这厮现在在匈奴那边好像没什么动静了,应该已被排除出权力高层。 关键时刻一次惨败,在竞争者众多的情况下,影响极其深远。靳准再想上位,只能靠奇招了。 今日邵勋同样来到黄池射猎,受邀者多为附近的坞堡帅、庄园主们。 猎了半日,所获不是很多,有些人甚至空手而回。 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他们真的不会射猎。 乱世之中的坞堡帅、庄园主们,有的是聚集流民,自成坞堡,这些人一般有点勇力。 但还有很多是靠世世代代的家生子奴仆、部曲庄客自保,说白了,这些人靠的是社会传统、惯性以及价值观所形成的“规矩”来控制众人,他们可就不一定弓马娴熟了,即便这会正处于乱世。 对于前者,邵勋给予绢帛赏赐。 对于后者,尽量拉着他们多说会话,毕竟他们家中应该还是有弓马娴熟的子侄辈的。 庾琛跟在他后边。 与邵勋相比,他说的话更多,毕竟曾镇守汲郡多年,在汲、魏、河内、顿丘四郡有相当的影响力。眼前不少人,他甚至见过不止一次,以前坚守汲郡,也有赖于这些人提供粮草、器械乃至兵员,关系自不一般。 出任司隶校尉后,他主抓招抚工作,也是从这些人身上打开缺口。不然的话,你以为大军一至,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语,人家纳头便拜么?没那么简单的。 一切都有前提的。在这件事上,庾琛有大功,邵勋很清楚,也很承他的情。同时也感慨,身边有能用的帮手,到底有多么重要。 一直以来都是他带别人飞,其实他也很想被别人带着飞啊。 “咚咚咚……”黄池湖面上响起了密集的鼓角之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望了过去。 一艘艘船只停泊在深水处,船工们忙忙碌碌,仔细检查着各类物资。 内黄并不是终点,甚至只是河北大战的一個起点。 待枋头南北二城积存的资粮一点点运过来后,邵勋就将以此为后勤转运节点,向西进入洹水,直趋安阳。 他不信到了那里,石勒还不出现。 ****** 淇水两岸的城池已经粗具规模了。 城池的名字也很俗,就叫石桥北城、石桥南城,南距朝歌县三四十里,北离荡阴县四十多里。 城池接近完工时,李重将羊聃部万人调了过来,屯于北城内外。 梁肃部万人屯于南城内外。 至于朝歌,则交由新近赶过来的五千洛南丁壮戍守,这也是邵勋交给他的唯一一支援军。 仔细盘算了下,他指挥的这支西路军计有黑矟军三千、南阳兵万人、关西兵万人、洛南丁壮五千、义从军两千,共三万步骑。 真正有点战斗力的其实就黑矟军、义从军这两支部队。 羊聃部有两千人比较耐战,主要是南阳豪族的精锐部曲,有铁铠,器械比较精良,平日里训练很勤,其他人不过尔尔。 关西兵其实就是宛城世兵,真正能打也就一千多人罢了。 所以一直以来,李重采取的都是步步为营的策略,先稳固粮道,积存物资,每到一个关键节点,严格按照战前部署筑城,确保有可供大军两月以上所需的物资,然后再图北上,寻找敌军厮杀。 正因为此,羊聃私下里给李重取了个绰号“杖翁”,讽刺他像老头一样胆小如鼠、行动迟缓。 今天是六月十六日,不知道“杖翁”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着,居然让北城守军遣一部北上,充作先锋,往荡阴方向前进。 羊聃直接点了那两千精锐部曲,带上两千庄客,以及配属给他的五百骑兵,携战车北上,当天就走了二十余里,在一处名叫“长沙沟”的地方扎营——此处离荡阴也就二十里出头的样子了。 傍晚时分,四千先锋环车为营,在野地里夜宿。 羊聃爬上了一棵树,瞭望四周。 吃完饭的时候,在外围窥伺的匈奴骑兵稍稍有些多,让他略微收起了点骄狂之意,担心遇到匈奴大队人马,产生巨大的伤亡。 他先看向南边,那是他们的来路,一片平静。 然后又看向西边,还是一片平静。 北边和东边有烟尘升起,还不少,北边稍多,东边稍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是大股骑兵闹出的动静,起码在五千骑以上,这让他有些担心—— 果然! 北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义从军幢主庾维快马奔回,大声道:“荡阴方向驰来敌骑,众不下三千。” “才三千骑,你们就打不过了?”羊聃跳下树,不怀好意地问道。 尼玛!庾维差点破口大骂,考虑到他现在配属羊聃指挥,生生忍住了,只冷哼一声,带着骑兵进到了车阵之内。 羊聃冷笑一声,开始给部将分派命令。 辅兵们喊着号子,把强弩搬到辎重车上,然后装箭矢。 近战步兵开始披甲、执盾、捉刀。 弓手们聚集在一起,分成数部,准备轮番上阵。 烟尘慢慢接近,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火把、火盆被引燃,照亮了小半个营地——没有火光不行,指挥不便,火光太强了也不行,容易成为靶子。 羊聃披上了两层重甲,在亲兵大盾的护卫下,遥遥看向远处,心中满是兴奋。 ****** 支屈六、夔安二人远远下了马,观察晋军营地。 “邵贼的骑兵是越来越多了。”夔安一边看,一边感叹道:“不过数千先锋而已,居然也配了几百骑。” “这些骑兵战力一般,不如以前的能打。”支屈六说这话时底气略微有点不足,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以前的那是洛阳禁军。”夔安笑了笑,说道:“不过经历了几轮大战,老底子差不多死光了,现在的人也不太行了。” 支屈六暗暗点头。 没有谁一直能打,没有谁一直强盛。 自晋国诸王混战以来,他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个世道比的就是谁能扛。 段部鲜卑早早参加混战,前后死了万把人,后来在长安被邵勋斩了五千,再被慕容鲜卑、宇文鲜卑追杀,最近又与拓跋鲜卑以及他们大战,可谓衰弱到了极点。 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在与王浚闹翻之后,屈服于大胡了。 目前看来,拓跋鲜卑也是个自己找死的货。 与王浚打,与段部鲜卑打,更是与平阳朝廷连年混战,支屈六都不知道他们死了多少人了,猜测绝对不可能少于一万,甚至更多。 这可是部落里最善战的一万精壮,就这么慢慢消耗掉了,至于后续能不能补充上来,还很难说。 如果没有邵勋插手的话,支屈六觉得大胡是有可能后来居上,把这些鲜卑全部逐出中原,乃至让他们成为附庸的——不需要别的,就学邵勋的手段,年年和你打,春夏打,秋冬也打,看谁先受不了。 “呜——”牛角声响起,带有草原特有的苍凉感。 数百骑冲了出去,围着车阵开始转圈,时不时偷冷子放出一箭。 黑夜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让他们不用成为步兵活生生的移动靶子。 转着转着,有人大起胆子,开始靠得更近,飞快射出一箭后,立即拨转马首,向远方奔去。 车阵内响起了弩机巨大的“嗡嗡”声。 粗大的弩矢带着死亡的尖啸,破空而出。大部分落空了,但仍有少数射中人马,造成了很大的动静。 步弓射出的箭矢也飞了出来,散射在茫茫夜空之下。 双方不断有人倒下,发出瘆人的惨叫。 “这股晋人不如银枪军。”夔安静静看了许久,有些高兴地说道。 支屈六心中一动,问道:“要不要把他们留下?” “大胡还在筹粮呢,步军大队尚未回返邺城。”夔安摇了摇头,旋又说道:“不过,桃豹手里倒有不少人马,或可请来。” 支屈六一听,立刻说道:“桃豹那人,我素知之。他自诩智将,不会同意的。” “那没办法了。”夔安让人击钲退兵,随口说道:“我等皆要奉其号令,如之奈何。” 支屈六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远处驰来数骑,被亲兵拦下后,方知是邺城的信使。 “怎么说?”夔安问道。 “桃府君有令,尔等即刻东行内黄,袭扰晋军,务必迟滞其进军速度,不得有误。”信使说完,将一封命令书递交到夔安手上。 “东边发生了什么?”夔安低声问道。 信使犹豫了一下,亦低声说道:“邵贼聚舟师于黄池之上,大会郡县豪族,响应者甚众。” 夔安了然。 邵贼主力既已至黄池,荡阴就已经没有坚守的必要了,安阳才是下一个重点。 如果安阳不保,那么趁早准备邺城保卫战吧,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邵贼不和你玩花活,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过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意图的想法。 对这样的人,要么硬碰硬,要么想想其他办法。 双方进行主力决战,这是邵贼想要的。 事实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逼迫大胡和他决战。 夔安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觉得形势不是很好,该怎么消解邵贼的决战意图呢?而且得快! 晋人的西路军先锋已经快摸到荡阴了,东路军则在黄池集结。 每过一日,他们都在接近邺城。 夔安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以拖待变 鼓声一阵一阵,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头,把魂儿都要敲飞出去。 六月二十日,在进行了多日的物资囤积后,晋军自内黄西进。 无数船只驶出黄池,进入白沟,在北边折而向西,从县城北二百余步外逆流而上,进入洹水。 屯田校尉郝昌最终没能得到随军的机会,他率颍阳、鲁阳屯田军五千人留守内黄,不让敌人轻易夺去这个重要的战略节点。 邵勋自领银枪左右二营全部、义从军一部、骡子军全部、府兵一部计一万八千余战兵,外加许昌世兵五千、府兵部曲三千、考城、宁平城等地屯田军五千、河南豪族部曲庄客三千、河北坞堡丁壮三千,总兵力三万七千余,号称十五万,浩浩荡荡,直奔安阳而去。 支屈六率两千余骑抵达内黄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 纤夫们穿着一身短打粗服,赤脚立于河滩之上,号子响起之时,肌肉虬结的大腿猛然发力,纤索绷得笔直,将一艘艘沉重的船只向前拖曳。 遇到浅滩之时,他们甚至格外小心,分派人手到北岸,两面拖拽,确保船只安然通过。 黄池、白沟、洹水之间,樯橹如林,人声鼎沸,仿佛整个河南的船只都集中到了这里一样。 看到有匈奴轻骑靠近,船上立刻响起了铃铛。 船工、运兵们一起协力,将弩车推到了船舷边,奋力装矢、上弦。 岸边有己方骑兵出动了,直朝匈奴人冲去。 步兵也加快脚步,遮护住纤夫,不让他们受到影响,导致船只来不及碇泊进而失控撞在一起。 箭矢如飞蝗般密集。 匈奴骑兵甫一靠近,又拨转马首,抱头鼠窜了回去。 白天不行,纯粹送死,晚上再来试试。 支屈六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场面,只轻轻叹了口气,就带人溜走了。 他就像一個赌徒。明明已经在同样的牌局下输过一次了,却偏不信邪,总想着再打一把,说不定就能反败为胜了。 但这是物质世界,战争是唯物的,敌人并非一触即溃之辈,你又何苦上前撩拨呢?除了丢下的十余具尸体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 敌骑撤走之后,义从军追出去数里便不再追了,又回到了河岸边,继续护卫船队、步兵前进。 想要教训敌人,办法多得是。 匈奴骑兵,轻快灵活,想追上是很难的。但只要一点点靠近安阳、靠近邺城,总有一日,这些四处流窜、反复袭扰他们的匈奴骑兵,会乖乖地跑回来,哪也不去了,舍弃掉他们的机动优势,与你正面决战。 你没有主动去抓他们,但他们却被迫跑到你面前,用自己不擅长的方式与你战斗,这就是战争的奇妙之处。 “哗啦!”船艏劈开水波,奋力前行。 纤夫的号声响彻洹水两岸。 车队向前蠕动着,没有一丝喧哗,如同捕猎前夕安静潜行的猛兽。 兵甲闪耀着夺目的银光,似乎渴望着血肉献祭。 这支庞大的队伍,直奔安阳而去,无可阻挡。 ****** 一队骑兵下了马。 一部分人牵着马儿去放牧,另一部分人则从驮马背上取下各种工具,吭哧吭哧干了起来。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让人炫目。 烈日炙烤的地面上,三千匈奴骑兵挥舞着锹镐,挑着粪箕,将挖出来的土担走,倾倒于洹水之中。 没过多久,有坞堡帅带着两千余丁壮,赶着大车抵达河岸。 他犹豫再三,询问是否将这些车厢推入河中。 夔安直接抽了他一鞭子,道:“速速动手,勿得迟疑。” 坞堡帅怏怏不乐,指挥着堡丁们将一辆接一辆车厢推入河内,再往上面填沙袋。 这一招,夔安还是跟邵勋学的。 当初围攻洛阳的时候,邵勋就往河中填辎重车、沙袋,临时堆出了一条可涉水而过的通道,让他的兵成功过河,并在对岸站稳了脚跟。 现在这招仍然有用。 即便阻断不了河流,让某些河段淤塞总是好的。 邵勋固然可以遣人疏浚、清理,但这会耗费不少时间,让他的进军速度慢下来。 桃豹给的命令是迟滞,夔安、支屈六分头行动,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就这样干了一个时辰,河面上一片浑浊。 夔安沿河巡视,比较满意。 堵塞河流容易,疏浚难。就这一下,能恶心邵勋许久,给大胡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堡丁们已经停止了工作,纷纷撤到不远处的树下。 一是烈日下干了这么久,真的干不动了;二也是因为河水四溢,两岸一片泥泞,没法再干了。 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片刻之后,斥候狂奔而回。 夔安听取汇报后,立刻下令所有人上马。 他亲自带着两千五百人,角弓上弦,前出迎了上去。另外数百人则驱赶着换乘马匹,向后退去。 坞堡帅惊慌失措,牵着挽马,招呼堡丁,一哄而散。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唯洹水哗哗流淌着,溢出河岸,淹没驿道、草甸,制造了大片的黄泥塘。 双方骑兵已在旷野中展开了激斗。 箭矢纷飞、刀剑相交,杀人与被杀,已经成了河北大地的主旋律。 战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各自勒兵,远远相望。 晋军骑兵少,只有五百先锋,但器械精良,善于厮杀。 匈奴人多,足足是他们五倍,可迂回包抄,以多打少,发挥兵力优势。 双方战了一会,死伤相当,都有些不想打了。 于是乎,在对望一下后,默契后退,消失在了旷野中。 半个时辰后,东边的马蹄声再度响起。 一千骡子军来到了河岸边。 督军蒋恪看着被破坏的河道,叹了口气。 一千人下了骡子,分出一半人手警戒,另一半则试图清理河道。 敌人也就这点本事了。 若左近的坞堡帅愿意就地提供粮草,事情其实没那么复杂。但长乐县只有寥寥数人暗通款曲,还不肯明面投效过来,真是取死有道。 这边在清理河道,那边的夔安则带人撤回了长乐县。 县中有些骚动。不过在他们撤回后,慢慢安静了下来。 夔安登上城头,向东眺望。 洹水静静流淌着,蜿蜒消失在东边的尽头。 那里什么都看不见,但夔安就仿佛听到了不绝于耳的进兵鼓声、船只劈开河面的哗哗声、步军前进的沙沙声以及弩机发射时巨大的嗡嗡声。 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问题了,看样子今晚得抓几个妇人过来泄泄火。 但他内心其实很清楚,只不过一直不愿面对罢了:诸般小手段,只能阻得敌兵一时,他们终究还是会来的,不可阻挡。 “传令下去,邵贼动向,一个时辰一报。谁敢懈怠,定斩不饶。”夔安一拍城墙,吩咐道。 亲兵领命下去传令了。 夔安仍然不肯下楼,继续站在那里,像块望夫石一样看着东方的天际。 ****** 六月二十三日,细雨过后的邺城,格外清新、干净。 石勒在诸将簇拥之下,回到了这座久违的城市。 他耐着性子与官员、士人们寒暄一番,然后便回了府邸,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舒坦。”石勒没有丝毫形象地倚靠在坐榻之上,脸上难掩风尘之色。 亲兵搬来了饭食,幕僚们一人拿了个蒲团,席地而坐,开始吃饭。 石勒吃得很快,片刻后将碗一丢,喝茶漱了漱口。 “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啊。”漱完口后,他叹了口气,说道。 第一件事是兴办学校,以晋人为师,遴选将佐子弟前去学校,培养打理地方的人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事事依赖士族,不停地与他们讨价还价。 第二件事是修订九品官人法,让地方州郡选举贤良,并侧重寒素、豪强等出身较低之人,同样是削弱大士族的影响力。 第三件事重新统计诸郡户口。现在的户口统计简直是笑话,远远小于实际人口,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后汉年间就很普遍了。张宾认为哪怕只能多清查出几十万人,比原来都是进步的,他深以为然。 统计户口是颁定租赋的前提,如果能实行,那么就不用与士族一直虚与委蛇了。 第四件事删减律令。 这一条石勒深有体会。法令严苛,又十分繁冗,老百姓一不小心就触犯了,代价往往难以承受。他觉得应该删去一些不合理、不人道、太过繁复、过于严苛的律令,让百姓松一口气,这样也能变相安定社会,利于统治。 四件事外,其实还有劝课农桑。 这件事他一直在做,但只做了一半,即给跟随他起家的那七万余步兵分田、分房,令其自种自收,闲时操练打仗。 至于这些人之外,他就管不了了,暂时也没那个精力去管,而是委任给士族豪强统治。 为此,他下令子侄辈及将校与河北、并州士族结亲,彼此加深关系。 公允地说,再给石勒几年时间,让他把这五件事一件件开展,并深入推行下去,他还真就在河北站稳脚跟了,“河北盟主”唾手可得,就像“河南盟主”邵勋一样。 这年头做事,脱不出这几条。 无数人帮忙总结出来的经验,伱想另辟蹊径,往往弄巧成拙。 政策必须贴合三样东西:一、生产力水平;二、时代传统和价值观;三、外部和内部环境。 离开这三样瞎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石勒想做的五件事,其实都是靠谱的,这或许也是他能成功的因素之一。 但他没有这个时间了,因为有人不想给他机会。 那个人十分凶残,对在历史上证明过自己的人盯得很紧,必欲杀之而后快。 这就是命,没有办法。 “邵勋到哪了?”感慨的一瞬间,石勒曾经露出过些许软弱,但现在又坐直了身子,将不合时宜的情绪排除在外,沉声问道。 “最快后天就能抵达长乐县。”张敬放下碗筷,抢先说道。 “长乐县如何?”石勒问道。 “挡不住。”张敬老实回答:“或许只能在安阳想想办法了。桃豹派了数千人南下,守御此城。” “数千人?” “桃豹不是很想守安阳,他想在邺城与邵勋大战。”张敬看了石勒一眼,说道。 石勒若有所思,但现在不是管这些狗屁倒灶事情的时候,只见他思考了一会,道:“这也不算错。” “五月底,邵勋甫至枋头。” “六月上旬便顺白沟而下,随后克内黄。船只蜂拥驶入黄池,不断囤积粮械。” “今又兵发长乐,若克之,则向西直趋安阳而来。” “其西路军步步为营,克朝歌,夺石桥,过长沙沟,北上逼近荡阴。” “这两路眼见着要会师了啊,诸位可有良策?” 张宾也吃完了,漱完口后,直接说道:“大王,该再派一批人去平阳了。” 石勒一听,道:“马景、朱纪之辈,但收钱,不干事,实在可恨。” 张宾仍看着他。 石勒醒悟过来,立刻笑道:“孟孙勿恼,这就派人去平阳。” “安平那边……”张宾又道。 “梁镇远不敢耍滑头,若让邵勋夺了邺城,他就难了。他的兵会来的,勿忧。”石勒说道。 张宾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今只有一策,节级抵抗,以拖待变。” “孟孙不妨细说。” “荡阴守不住了,可以弃,但安阳不能弃。”张宾说道:“安阳北距邺城不过四十里,可谓近在咫尺。城北有安阳桥、韩陵山、野马冈、草桥等利于屯兵之所,可遣步军前出,当道设寨,节级抗击,拖的时日越久越好。” “邺城则修缮城防、广蓄资粮、征发兵士,以利固守。” “另选调骑军和精锐步卒,遣骁将领之,该怎么做,大王比我更清楚。” 石勒听完,沉吟片刻,问道:“若邵勋不肯走,一步步攻过来呢?” “以拖待变。”张宾又重复了一遍。 石勒默然。 张宾这是认为,单靠自己已经无法抵御邵勋了,必须有朝廷帮助才行。 这个方略并不是万无一失的。 拖能拖多久,这是个问题。 拖下去后果是什么,也是个问题。 拖到最后,究竟有没有人来救,还是个问题。 问题太多了,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即便要与邵勋决战,那也是先拖一拖更好,准备更充分。 至于因此导致河北士人离心,那都是小事了。 打不赢这一仗,万事皆休。 打赢这一仗,墙头草们还会回过头来支持他,痛打落水狗。 “中山王那边如何了?”他问道。 “与拓跋打了几仗,互有胜负。”张宾没有提刘琨,因为他就没几个兵,且多为新卒,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能坐看拓跋鲜卑与平阳朝廷大战,虽然这场战争是他蛊惑起来的。 石勒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其他人也不插话,耐心等着。 “嘭!”石勒一拍案几,道:“既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传令,送世子兴至平阳。他娘亲若敢聒噪,老子休了她。” 说完,他又看向张宾、张敬等人,道:“此战还有些难解之处,我等一起参详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袭扰与前进 石勒定下了计策,开始行动。 晋军这边依然按照原定计划,不急不躁。 自数日前遇到一次匈奴骑兵的袭扰后,羊聃没有在意,继续率军北进,直扑荡阴而去,并催促后续人马迅速跟上。 二十四日,在持续数天的骚扰后,羊聃所部遭到夜袭,一个车阵炸营,南阳士族的庄客们乱跑乱叫,为匈奴人所趁,四百余人被斩首。 好在羊聃亲自率军反击,身被二创,驰马冲锋三次,终将匈奴人逐退。 这一次,他算是吃到教训了。 即便环车为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顶住的。 或者一时顶得住,连续几天被骚扰得神经兮兮后,就骤然崩溃了。 他老老实实在长沙沟以北停了下来,不再逞强,而是伐木设栅,等待后续援兵。 匈奴派出大量游骑袭击出外樵采的羊部兵士,让他们没有柴禾生火,吃不上热饭。没奈何之下,羊聃只能把一个幢的骑兵派出去,专门护送樵采军士。 再看看帐下军兵们疲累欲死,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他终于明白,现在不是他不想北进,而是北进不了,必须得好好休整一下了。 这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银枪军,羊聃也不得不承认,那帮久经沙场的百战精兵确实不一样,敌兵反复袭扰之下,该吃喝吃喝,该睡觉睡觉,一点不耽误事。 差距太大了! 二十五日,李重率军进至长沙沟以北,开始取土细筛,夯土筑城。 胡毋辅之又从内黄过来了,仔细梳理了李重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后,不由得大为惊叹:这人像是個木头一样,严格执行命令,一丝不苟到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一般。 郗鉴则看得非常仔细,甚至拉着几位军官问东问西。若不是看在他是幕府从事中郎的份上,那些人都不爱搭理他。 那么多事情要做,谁陪你在这闲扯啊?耽误了事情,上头要“赏”鞭子,你帮我去领? 郗鉴对他们敷衍的态度恍若未见,只是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各种行军布阵的知识。 老实说,以他现在的水平,去指挥一支几万人的军队,结果估计不太妙。 没有接触过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没有相关领域的专业知识,没有指挥大军厮杀的经验,那不是送人头是什么? 他现在统领大兵团的能力,真不如李重,经验方面就差远了。 “贼军来了!”瞭望哨楼上传来吼声,很快,示警钟声响了起来。 正在远处挑土的辅兵们发一声喊,狼狈奔逃了回来。 匈奴骑兵飞快追了上来,骑弓连连,轻松收割着他们的性命。 辅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在付出百十人伤亡的代价后,剩下的人惊魂未定地躲进了壕沟后面。 大将梁肃指挥着步兵进入壕墙之后,拈弓搭箭。 匈奴人远远勒住马匹,不再靠近。 营门洞开,五百骑兵冲了出去,与匈奴人在旷野中厮杀。 郗鉴、胡毋辅之二人出神地看着外间的战斗,片刻之后收回了目光。 双方各自损失了部分人马,然后脱离接触,结束了战斗。 这便是西路军的日常。 晋军在原地筑城,匈奴人在不远处窥探,伺机袭扰。 你总有疏忽的时候,总有遮护不到的地方,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杀伤你的人,消耗你的士气,试图让你崩溃。 胡毋辅之觉得这有点可怕,因为每天都在死人。 郗鉴却觉得匈奴人过于小打小闹了,投入的兵力不够,尤其是没有调集步兵过来,让袭扰效果大打折扣。 靠这种手段,没法让西路军阵脚动摇,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招数。 ****** 长长的车队离开了石桥北城。 年久失修的道路高低不平,崎岖难行。及至日头西斜,他们才走了十几里路,让带队军官不由得着急上火。 沉闷的马蹄声在东边响起,车队众人一惊。 担任押运任务的宛城世兵立刻开始了行动。 军官一边骂斥候没用,不知道死哪去了,一边拿鞭子抽打军士,让他们把辎重车首尾相接,环车为阵。 另有人取下树枝制作的简易鹿角,往车阵外围摆放。 没有随行护卫的骑兵,他们还没这么奢侈,敌骑攻来,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眼下只有一条路,战! 是的,只有战。撤回石桥北城已不可能,十几里路呢,人家会放伱走? 向前冲破阻截,抵达长沙沟还更靠谱一些,毕竟只有十里左右。 就这么思考的一瞬间,敌骑已至百余步外。 他们先绕着辎重车队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薄弱点。 从天空俯瞰下去,长长的车队分解成了三个呈品字形排布的小车阵,互为犄角。 车阵外围是冲天而起的尘雾,匈奴骑兵在雾中若隐若现,呼喝连连。 这是他们惯用的战术。 也不知道是谁发起的命令,顷刻之间,双方射起了箭矢。 运粮的辎重车队可没强弩这种奢侈玩意,三千人的队伍中只有不到三百张弓,而匈奴骑兵则有足足四五千人。 他们轮番靠近,射了就走。 车阵内的发箭还击。 一时间箭如雨下。匈奴那边人仰马翻,车阵内也惨叫连连。 射了一会后,车阵内的步弓手人数太少,已落于下风,伤亡也远远超过匈奴骑射手,渐渐力不能支。 带队的匈奴军官大喜,将另一支休息完毕的队伍派了上来。 他们马速不快,但贴得极近,转圈的时候不断拈弓搭箭。箭矢密密麻麻,将车阵内的步兵都射得惨叫之声不断。 盾手极力遮护,但又怎么可能遮护完全呢? 伤亡不断产生,他们似乎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 突然之间,最前方的一个车阵崩溃了。 由关西坞堡民组成的军士大喊大叫,冲出了车阵,四散而逃。但他们很快被匈奴人追上,一一射倒在地。 一部分匈奴骑兵下马,高举着马刀、铁剑,冲进了已完全崩溃的前阵之中,大砍打杀。 还有人开始往辎重车上浇油,然后点火。 冲天烟雾升腾而起。 拉扯的挽马、驴骡骚动不已,四处乱跑乱撞,场面一片混乱。 匈奴主力士气大震,继续盯着剩下的两个车阵,转圈射箭,不断收割着人命。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又响起了马蹄声。 “呜——”角声一响,正在不远处休息的匈奴骑兵翻身上马,前出戒备。 围绕着车阵转圈射箭的匈奴人则缓缓收拢。 新来的骑兵露出了真容。 他们高举“乔”字大旗,原来是沿长沙沟和石桥来回巡逻的义从军骑兵。 匈奴阵中响起了钲声,数千人缓缓收拢,列于一处高坡之上。 对峙片刻后,倏然远去,消失在了旷野中。 乔洪策马而来,收拢了一些残兵败将。 步兵也赶紧打开车阵,出去灭火。 一场袭扰粮道的战斗,就这么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了。 乔洪巡视完战场后,不由地暗骂:还不到三十里的路程,这些关西坞堡民们就顶不住了,与银枪军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另外,弓手也太少了。 银枪军全员会射箭,关西坞堡民最多十分之一会射箭,可能还不到。你这么弱,人家就敢顶着你的步弓冲上来,纵骑围射。 说到底,实力问题。 “今日不要走了,就地扎营。”乔洪马鞭一指,直接命令起了这些人,说道:“我已遣人至长沙沟求援,明日我护送尔等北上。” 带队军官灰头土脸,讷讷无言。 北地的战斗烈度,真不是王如、杜弢之辈可比的,他是真服了。 十余年前,他曾跟随张方东进洛阳,遇到过充作雇佣兵的鲜卑、乌桓、匈奴人。 那时候的匈奴人,打仗可没现在这么有章法。 原来每个人都在进步,就他原地踏步了。 轻声叹了口气后,他带着亲兵抚慰伤员去了。 待至长沙沟,看看能不能要点偏厢车过来。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那是战车,造价不菲,不是给他们这些运粮队准备的。 再者,看到过方才顶不住压力,全军崩溃的场面后,他也怀疑即便有了偏厢车,他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能守住车阵。 一切终究看人啊,他们还需要历练。 ****** 六月二十八日,石勒巡视完城防修缮工地后,回到了府中。 幕僚们紧随其后,行走之间,犹在讨论战局。 来到书房后,石勒坐于上首,伸手接过仆人送来的军报。 呃,他不识字,于是又递给张宾。 张宾看完后,解释了一番:“二十五日,刘将军于石桥北突袭晋人粮队,杀千余人,烧粮数百车。” “二十六日夜,王将军潜渡淇水,于朝歌北突袭晋人,杀三百余人,未能烧毁粮车。” “今日,孔将军于长沙沟北突袭晋人粮队,杀百余人,因贼军骑队出动,遂撤走。” 石勒听完,有些欣喜,也有些不满意。 袭扰粮道,本来就是骑兵最重要的功能之一。 但这几回,伤亡固然很小,却杀得不下一千五百晋兵,可谓大胜,但没有完全截断他们向前方输送粮草的行为,让他有些不满意。 三十里一筑城,让粮道人为缩短了。 一些战力不强的运粮队有可能被一击即溃,但有些人并不是一触即溃,只要能挺个一两天,就能冲进城内,获得喘息之机。 甚至于,坚守几个时辰,得到增援,进而逃出生天。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不满意的,因为战果不该只有这么点。 但大概也就这样了。 王阳、刘征、孔豚等人其实非常卖力了,奈何邵贼为了对付他的袭扰战术,宁愿大费周章筑城,也要死死守住粮道,确实不好啃。 想到这里,他又扫了眼房内众人,突然一笑,道:“打得不错!袭扰久了,总会有效果。刁长史,你再遣人分至各坞堡,跟他们说清楚了。很多人能当上坞堡主,还是靠我的委任。战事正烈,让他们休要生二心。” “诺。”刁膺立刻应道。 “骑军连番得胜,步军也该有战果了,催一催冀保。” “梁镇远那里,也得催一催。什么时候了,还按兵不动。” “广平、赵、巨鹿、常山等郡,加紧输送粮草而来。” 石勒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颇有些举重若轻的感觉。 幕僚们见了,心慢慢定了下来。 “对了,邵勋到哪了?”石勒又问道。 张宾抽出一份公函,道:“大王巡城时,长乐有军报传回。邵勋攻城三日,拔之。最迟明日便会往安阳进发。” 又近了!那个人又近了! 石勒深吸一口气,道:“传令,冀保即刻停止南进,退守安阳。” “遵命。”张宾默默记下,没有给出更多的建议。 石勒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失望。 随即又苦笑,这还能建议什么?一旦让邵勋扑至安阳,骑兵好跑,冀保的步军却跑不了,完全被邵勋、李重南北夹击,关门打狗了。 本来还在窃窃私语的幕僚们这会都不说话了。 屋内的气氛稍稍有些凝重。 什么袭扰、断粮、伏击,固然不错,战果也说得过去,但问题是,邵勋仍在一步步靠近邺城啊。 你不能把他挡住,每过一天,主动权就丢失一分,可辗转腾挪的余地就更小一点。 不信?冀保的步军为何被紧急召回?不就是担心被拦在安阳、荡阴之间,陷入重重包围么? 有人甚至开始怀疑,如此这般的袭扰到底有没有用。 邵勋皮糙肉厚,你拿石子远远扔他几下,甚至绊他几个跟头,能让他停下前进的步伐吗? 待他一步步走到身前,给你来上一拳,可顶得住? 石勒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但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看向张宾。 “大王,梁镇远应该会于近日发兵。”张宾拱了拱手,说道。 “唔,不错。”石勒笑道:“所谓唇亡齿寒,他若发兵,则局势大为改观。” 冀州刺史、镇远大将军梁伏疵其实已经发兵了,不过他去了乐陵。 邵勋渡河北伐之后,冀州大地风起云涌,杀官造反的不在少数。 安阳人邵续在乐陵起兵,得众人响应,据厌次而反,梁伏疵就是去镇压邵续的。 与邵续一样的人还不少,是个麻烦事,须得着即剿灭。 他能不能南下,委实难说。 不过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了,眼下还是要鼓舞士气,以拖待变。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徂安阳 长乐县西有一座新起的浮屠,名曰“雨花寺”。 即便是战乱年间,雨花寺依然香火甚旺,供奉不断。 已经是七月初一,长乐县被晋军攻占后的第三天,局势稍稍稳定之后,立刻有人赶着车马,迫不及待地来到雨花寺,求得心灵慰藉。 虽然法师们总说“众生平等”,但依着供奉数额不同,总有人更平等。 这不,几位“榜一大哥”被请到了后院清幽之地,并奉上茶汤点心,招待备至。 慈眉善目的慧照法师先讲了一会佛性、佛理,见到众人都心不在焉后,微微一笑,起身离去,将空间留于众人。 雨花寺附近有不少寺田,大部分是地方豪族捐献给寺庙的,多为撂荒已久的农田,他们也耕不过来,索性送掉做人情。 一开始,全寺法师们还要亲自下地干活。随着战乱程度的加深,时不时会有一些流民出现,寺庙将其收拢之后,安置在寺田内耕作,为寺庙提供粮帛。 而大部分人都会给寺庙三分薄面,不会过于侵扰,久而久之,这倒成了处远近闻名的安稳所在,前来投效的流民越来越多。 法师们现在算是摆脱了亲自种地的苦日子,每日诵经礼佛,不知道多自在。 但今天有些不妙。 一队军士驻扎进了寺庙附近的庄园内,逼迫他们提供粮草。 法师们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赤裸裸的大兵,无奈之下交出了五千斛粟,并任其采摘庄园内的果蔬。 这会他们还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找了处旷野,列起了队列,喊杀之声震得雨花寺内吵闹不休,礼佛都礼不下去了。 慧照法师登上宝塔,远远看了一眼。 “金”字大旗高高飘扬,数千人分成数部,端着长枪,一排接一排快步上前,对着草人练习刺杀。 看他们那股狠劲,仿佛真把草人当成杀父仇人对待了。 另有一人手持步弓,小步快跑,一边走一边拈弓搭箭,然后“嗖”地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数十步外的草人。 整个过程没有停步,乃行进间施射,这让慧照法师深吸一口气,惊讶不已。 他见过坞堡部曲们操练的模样。 他们也有弓手,但往往站成一排射箭,并不移动。 而且就这种原地静射,往往还射不准,更别说行进间不停步施射了…… “怪不得,怪不得啊。”慧照法师连连暗叹。 长乐县并非无兵,但三天就被拿下了,其中两天在打制攻城器械。听奉命输粮至城下的坞堡帅提及,晋兵遣弓手千余,进至城下,齐齐施射,城头守军便被射得站不住脚。 晋人又募勇士数百登城,一举袭破之。 他原本不信。城头射箭,居高临下,大占便宜,怎么可能射不过你?但现在看来,还真有几分可能。 守军没那么多弓手,技艺又不精,最终败下阵来,完全有可能。 远处的驿道上响起了鼓声。 慧照放眼望去,却见无数兵士沿着洹水两岸向西行军。 大车居于外,人走于内侧,中间是河道,不少船只逆流而上,紧紧跟随。 这不是第一批西行的人马了。 事实上昨日就有一批人上路了,是为先锋。慧照不是武人,没法很好地计数,但他估摸着三五千人还是有的。 几万大军出发,当然不可能一股脑蜂拥上路。 有人先走,有人晚走,有人到下一个目的地了,有人还没出发,这都很正常。 慧照看了两天,觉得对军争杀伐之事有些了解了,学到了很多。 呃,罪过,罪过! 道人岂能对兵戈之事如此上心,真是罪过——和尚、道士皆是“道人”,皆可自称“贫道”,并无“贫僧”之类的称呼。 慧照一边自省,一边下了宝塔,片刻之后,回到了自己的禅房内。 静静坐了一会后,他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只能愧对澄师了。” “澄师”即佛图澄,乃天竺大德,不远万里来到中土传道,弘扬大法。 自汉末创立道统以来,至今天下已有数百家浮屠,并从微末下民之间走进了王公贵族之家,势头非常良好。 譬如,洛阳的愍怀太子浮屠就是天家专属。 能走到这一步,真的非常不容易,但有人觉得还不够。 佛图澄能言善辩,佛法精深,又胸有大志,想要佛刹开遍整个中土。但去了洛阳数年,四处求人,最终都没能建起一座属于他的寺庙。 听闻他曾经去许昌拜访邵勋,但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 又去求见梁皇后,还是无果。 无奈之下,渡河北上,到河北来发展。 慧照有幸招待过他半個月,对他的佛法修为非常佩服,悉心求教,尊称他为“澄师”。 澄师现在去了邺城,听闻得到贵人襄助,建起了一座佛寺。 在慧照看来,澄师应该已经达到自己目的了。从今往后,悉心礼佛,弘扬大法,以他的才智,必能将道统深深地扎根于河北大地之上。 但他似乎还不满足…… 对此,慧照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是玩火啊,玩火者必自焚,他不敢参与。 不过,内心之中对澄师还是有那么几分敬意的。 谁支持佛法,谁支持他的道统,澄师就为谁服务,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仔细说来,这和士人破釜沉舟,把家底都押到某个人身上,寄希望于他一统天下没太多区别,都是赌罢了。 院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有人走了进来,在慧照耳边说了几句。 慧照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随后,他闭上眼睛,默默坐了许久。 长乐县的豪族已经决定彻底抛弃石勒了。 仗还没有打完,局势尚未明朗,这几个人都决定投靠邵勋,可谓果决。 不知道过了多久,慧照猛然睁开了眼睛,长吁一口气。 他也做出了决定。 今日就带着大小僧众,前往晋军营中,为兵士巡诊,并奉上药材若干。 大争之世,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澄师太操切了,可能要失败。为了道统不绝,他得做点什么。 ****** 安阳城外,无数人拖家带口,仓皇出逃。 毫无疑问,这是会影响士气的。 但出逃的这些人,多为坞堡帅、庄园主宗亲家人,一个都不好动。毕竟,负责守御安阳的冀保冀将军刚收了他们不少粮食。 钱粮收了,人质自然要放掉了。 但也就这些人能走了,其他人一个都不许跑。 男人上城头守御,女人浣衣做饭,各有分派。 南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利。 敌军在长沙沟筑城,如今虽然尚未完工,但也勉强可用了。 前天(七月初一)传来消息,敌先锋数千人北上,进至荡阴城外。 荡阴无兵,县令狼狈出逃,临时征集的数百丁壮一哄而散,让人轻易进占了这座城池。 那个叫羊聃的敌将气势汹汹,得荡阴之后,甚至立刻就要北来安阳。 好在昨日赵鹿率军袭破了一支晋人运粮队,杀其护卫骑兵三百、步卒千余,烧粮数百车,稍稍遏制了其嚣张气焰。 不然的话,估计他们今天晚上就能见到羊某人了——自荡阴北渡河,至安阳只有四十里。 金乌西垂,最后一缕阳光洒在了西面城墙之上,血红血红的。 冀保登上城头,猛然望见了一队北撤的骑军。 这应该是最后一支自荡水北撤的部队了。 整体士气还算高昂,人人马鞍之下都挂着晋兵人头,显然是打了胜仗的。 但赢赢赢,每天都赢,赢到最后,却始终无法让羊聃那厮断炊,始终无法阻止他们北上。 在长沙沟筑城之后,他们下一步就是安阳。 这是现成的城池,可囤积大批物资,并以此为基,直捣邺城。 东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名斥候直奔城下,将马匹交给羊马墙内的守军之后,乘坐吊篮上了城头。 “督军,邵贼先锋已至十五里外。”斥候禀报道。 “来了多少人?”冀保问道。 “千人上下。” “知道了。”冀保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休息。 千人,只是先锋的先锋。但无论如何,邵贼自东而西,离安阳已是不远。要不了几天,大队人马可进薄安阳,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竟然比李重来得还快! 冀保心头沉甸甸的。下了城头后,他召来幕僚,又问了一遍城中粮草的状况。 今年用兵频繁,粮秣不济。筹集到现在,安阳城内不过月余粮草罢了。就这么一点储粮,还是他想办法弄来的,大胡是一点没给,因为他要在邺城尽可能蓄积更多的粮草,以利坚守。 换句话说,安阳这边自求多福吧,他照应不了太多。 仆人端上来了茶饭,冀保却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一点后,他又思考了许久,最后唤来亲将,道:“城北安阳桥增兵一千,务必给我守住。” 亲将离去之后,冀保拿出了佩剑,随手擦拭着。 当天后半夜,城外马蹄声阵阵,从未断绝。冀保起身查看,却看不真切。 天明之后,他登上城头,却见城东已经聚集了三千余步骑。 有人牵着马,在远处对着城头指指点点。 有人骑在马背上,四处徘徊,观瞭地势。 到了中午,又有三千余人赶来。 他们第一件事就是伐木设栅,建立营地。 冀保没有派人出战,只是静静看着。 七月初五,洹水河面上出现了大量船只。 上万步骑在河南北两岸行军着,一时之间,车辚辚,马萧萧,场面极为浩大。 当天下午,城外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冀保再度登上城头,却见“邵”字大旗高高飘扬,矗立在高台之上。 无数兵士如水银泻地般,分至安阳四周。 城北四里外安阳桥那一块,已经燃起了冲天大火。 千余名身披重铠,手执长剑的武士,横身越过壕墙,将守桥的一千五百兵士杀了个人仰马翻。 敌骑也出动了。 他们似乎并不是经制之兵,而是士族部曲,但打起顺风仗来神勇无比。追着守桥溃兵连连刺砍,箭如雨下,顷刻间就把这一千五百人给杀了个七零八落。 冀保如坠冰窟。 不过短短半日罢了,安阳桥就在晋兵的火攻之下,彻底失守。 退路断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极限施压 朔风烈烈,战鼓激越。 安阳城矗立在大地上,历经风雨剥蚀。 这座城市太古老了,最早可追溯至殷纣都城。 至国朝,司马越伐邺,惨败于荡阴,有一小股先锋部队曾至安阳。但可笑的是,作为先锋的他们,居然没遇到司马颖的大军,也不知道什么风骚走位。 国朝以后,安阳这座城市从未离开过历史舞台,石遵、苻坚、慕容垂、李密等都在此留下过足迹。 地处要冲、水陆枢纽,这座城市注定为战争而生。 大晋永嘉八年(314)七月初十,在打制了几天器械后,三万多大军分驻北、南、东三面,唯留西侧一个空档。 邵勋驻于城东的洹水之畔,在劝降无果之后,下令发起强攻。 第一通战鼓擂响之后,所有人席地而坐,默默吃着食水。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有人浑身颤抖,吃着吃着就开始了呕吐。 有人不停地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有人垂首不语,目光呆滞。 有人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还有人贪婪地看着碧草蓝天,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第二通战鼓擂响。 军官走了过来,宣布赏格。 没有用。 没有人是傻子,第一波冲城的,有几个能活下来? 充当督战队的银枪军士卒披甲执刃,缓缓来到了他们身后。 任有再多的不情愿,这会也得起身了。 若被督战队杀了,不但自己死得毫无价值,还要连累家人。 一千坞堡丁壮陆陆续续起身,粗粗排成了一个方阵。 往好的方面想吧,至少安阳屡经战乱,护城河早就没了,这能让他们减少很大的伤亡,顺利冲到羊马墙前面。 第三通战鼓擂响。 云梯车缓缓向前。 辅兵举着大盾在外面推,银枪军士卒藏在车中,从内部往前推。 巨大的车身摇摇晃晃,往安阳城墙而去。 云梯车中间,夹杂了几辆发烟车,这是用来制造烟雾的。今日吹着东南风,正合使用。 行女墙也被推到了前面,弓手立于其上,拈弓搭箭。 所有这些器械,足足花了五天工夫。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坞堡丁壮们举着木盾甚至门板,缓步向前,其他人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慢慢跟上。 “咚咚咚……”鼓声的节奏陡然加快。 坞堡丁壮们也加快了速度,越过攻城器械,呐喊着小步快跑。 鼓点更加密集了。 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城头也飘落下了第一支箭矢。 “呜——”角声一响。 “杀!”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朝城东的羊马墙攻去。 箭矢从天而降,间或夹杂着强弩射击,在冲锋人群中制造着恐怖的杀伤。 羊马墙后也射来了箭矢。 第一排的盾手早就七零八落,将后方的无甲轻步兵暴露了出来。坞堡丁壮们成片倒下,没有丝毫悬念。 “杀!”终究还是人多,经历了惨重伤亡的坞堡丁壮们冲到了羊马墙前,与守御在此地的敌兵激战起来。 云梯车慢慢停了下来。 银枪军的弓手们从车腹内部走了出来,拈弓搭箭,一部分人朝城头射去,一部分人朝羊马墙后的敌军射箭。 战场上浓烟滚滚,双方弓手都有些看不太清了,唯余惨烈的搏杀声和惨叫声。 ****** 第二阵的一千屯田兵、五百河南豪强部曲、五百府兵部曲沉默上前,席地而坐。 邵勋下了马,在亲兵的簇拥下,于阵前巡视。 “没打过仗?”邵勋看见了一豆芽菜身板的少年,不由得停下脚步,问道。 “回…回陈公,长兄娶…娶了新妇,有了…孩儿,不能出征。”豆芽菜拄着矛杆起身,显然很害怕,上下牙齿不停地碰撞着,说话也结结巴巴:“我…我被嫂子赶出家了。” 说完,矛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豆芽菜的脸也更白了。 “回去吧。”邵勋将长矛捡起,塞到豆芽菜手中,说道:“从今往后,你专司樵采,不用打仗了。” 豆芽菜眼中闪过一阵惊喜,很快又黯了下去,他低着头,拄着长矛,沉默不语,但身体已经不再颤抖了。 邵勋诧异地看着他。 打多了仗、见惯了惨事的人,心都比较硬。 其实他并不介意豆芽菜去送死。 救得了他一個,救不了和他同样处境的十个、一百个乃至更多的人。 他们不可怜吗? 他们不无助吗? 他们不想活着吗? 世道就是如此,他已经在极力改变了,但这个改变的过程却注定要填入大量的生命。 “还不走?”邵勋耐着性子,催了一句。 豆芽菜倔强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想搏富贵?”邵勋问道。 “是。” 邵勋笑了。 蔡承看了豆芽菜一眼,面无表情。 刘灵有些嘲讽,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瘦不拉几的,他一拳就能打飞出去,居然也想搏富贵。 妈的,我到现在还没搏到啊! “勇气可嘉。”邵勋意味不明地感慨了声,道:“何名?” “赵豹。” “富贵要拿命来拼的。”邵勋说道:“你既有此志,我便不强求了。这一番冲城,你若不死,可来当我的亲兵。” 说完,看了下蔡承。 蔡承躬身应命。 邵勋继续往前走。 “如此沉稳,不是第一次上阵了吧?”他看着一人,问道。 此人年约四旬,但两鬓已经斑白,额头满是皱纹。 在世道的毒打下,他已经加速衰老了。 “第二次了。”中年人起身回道。 “在想什么?”邵勋问道。 “好看哩。”中年人似是有些迟钝,说话颠三倒四,逻辑思维能力不行。 但其实很多底层百姓都这样,他并不是孤例。 “何物好看?” “上次打遮马堤,我得了一匹绢帛赏赐,回去凑了些钱,买了头小牛犊子,长得是真好看。” “这次还有赏赐。”邵勋笑道:“不怕死么?” “孙子都有哩,过一天算一天。”中年人叹道:“逃难路上,什么惨事没见过。”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 “怕了?”他看着第三个人,问道。 这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看着比较壮实,但脸色苍白。 “怕…怕……” “怕什么?” “怕新妇改嫁。”年轻人憋出了一句。 周围有吃吃的笑声传出,反倒冲淡了一点愁云。 邵勋也笑了,问道:“可有子嗣?” “有一个。” “顺龄,记下他名字、乡籍。”邵勋吩咐完,又看向年轻人,道:“你若战死,我保证你儿子不会改姓,日后仍能享受香火祭祀。” “谢陈公!”此人眼睛一亮,大声道。 巡视完一圈后,首阵已经溃了下来,残兵从两侧绕过,到后方收容整顿。 鼓声再度响起。 所有人都沉默起身。 第一个人上前半步,捡起大盾。 第二人弯下腰,捡起长矛。 第三人…… 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把各自的感情、欲望、思想藏入心底,机械般地拿起武器。 一声令下。 队伍伴随着鼓声,冲了出去。 时代的大潮,裹挟着所有人向前冲,无论他跃跃欲试,还是身不由己。 他的希望企盼,他的爱恨情仇,他的绝望呐喊,注定只会埋葬于时代的血泪之中。 在这个世道中,他们没有选择,一丁点的自由选择都没有。 只有杀人或被杀,直到站在皑皑白骨之上,俯视芸芸众生之时,才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丝痕迹。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第二阵已经接近了羊马墙。 冲锋过程中,中年人被箭矢射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后,遗憾地倒了下去。 年轻人顺着第一阵砸坏的豁口冲入墙后,挺矛直刺,毙杀一人。 城头落下一块石头,正中他脑壳。 赵豹手中的长矛绵软无力,直接被当面之敌夹于腋下。此人怒目圆睁,另一手挥舞着砍刀,当头劈来。 赵豹仿佛吓傻了,躲都不躲,只是徒劳地往回抽矛。 身后风声响起,一杆长矛刺出,正中对面敌人的咽喉。 “当啷”一声,砍刀无力掉落在地。 敌人捂着咽喉,尸体轰然倒地,把赵豹压在身下。 赵豹试图起身,但觉前后左右都是厮杀声,不断有人倒地。 身上的重量又增加了。 他涨红着脸,不知道是脱力还是怎么着,始终无法起身。 他放弃了,无助地躺在尸体堆里,双眼望天,喘着粗气。 ****** 邵勋登上了高台,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羊马墙后的敌军已被全歼,墙体全部被拆毁。 第二阵冲城的两千人甚至在银枪军弓手的帮助下,顺着云梯车冲上了城头,不过很快被赶了下来。 城南、城北几乎同时发起了佯攻,牵制守军注意力。 安阳攻防战,在第一天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邵勋不可能在这围困敌人一个月,等他们粮食消耗殆尽。 夜长梦多,他必须尽快北上,抵达邺城。 初十攻了一整天,两次摸上城头。敌军将外围守兵尽数撤了回去,大概还剩四千余人的样子,这些都是石勒分给冀保的兵马,戍守安阳桥以及在城东激战的都是这些人。 城内另有豪族部曲、坞堡民三千余,在城南、城北与晋军厮杀,烈度不是很大。 十一日继续猛攻,未果。当天夜里自城西夜袭,差点得手。 十二、十三日再攻两天,双方死伤惨重。 十四日,李重部前军万人抵达。 当援军在南方的旷野中列阵,齐声呼喊之时,守军面如土色。 晋人有援军,粮草充足。 他们没有援军,粮草不足。 石勒本部兵马因着分地、分房之事,固然对他感恩戴德,战意较足,但其他人可没享受到这些美事,若平时也就罢了,这会晋军攻城如此猛烈,己方伤亡如此之大,还没有足够的粮草,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 邵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极限施压之下,或有转机。 十五日,在激战一整天之后,安阳城南的部曲军因口粮减少之事,喧哗不已。 冀保大惊失色,立刻挤出兵力前去镇压。 第一百七十六章 城陷与选择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出,却不是对着城外的晋军,而是与他们一起战斗的石军。 “反了,妈的!杀光他们。”一重甲武士冲进了石兵丛中,厚背砍刀左右劈砍,将石兵砍得抱头鼠窜。 几名僮仆拿着大盾、长枪,紧紧跟在他身边,左遮右挡,横敲竖刺,颇有章法。 虽只有六七人,却把对面的石兵打得节节败退。 很显然,这种小组战斗配合是他们经常习练的,用起来得心应手,威力惊人。 “杀贼!”重甲武士身后,狭窄的街道上,数百人直往上涌,群情汹汹。 之前杀的“贼”是晋贼,现在杀的“贼”是汉贼,意义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但他们懒得区分。 以前常有人说兵为将有是军阀化的重要标志,但在坞堡庄园遍地的时代,这简直司空见惯。 不但兵有人身依附关系,他们全家都有人身依附关系,甚至还依附了好几代人。 在他们眼里,没有天子、没有朝廷,也没什么刺史、都督,就只有家主。家主让打谁,那就打谁,不假思索,没有任何犹豫。 因此,在哗变之时,说动手就动手,一下子就冲到了大街上,对石兵发起了突然袭击。 但奇葩的是,他们也没打算投降晋军,甚至都没人派去开城门,而是一股脑地与石兵缠斗。 当冀保带着千余人赶至南门时,己方兵士已经全面败退,闹哄哄地往后面涌去。 “射!”狭窄的街道上飞来了密集的箭矢,正在溃逃的石兵纷纷扑倒在地,惨呼不已。 “冀保,你不得好死!” “连自己人都杀,真该死啊。” “姐夫,我是小六啊,别射了。” 冀保不为所动,继续下令射箭。 顷刻之间,溃逃而来的数百石兵已被屠戮一空。 长枪兵、刀盾手越众而出,与叛乱的坞堡兵杀作一团。 鲜血汩汩流淌,很快填满了青石板上的凹坑、车辙印,然后汇集成溪流。 大街两侧的民房间,老弱妇孺们瑟瑟发抖,把家中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堆到了门窗后,然后用力抵住,不让溃兵冲进来,或者遭到杀红了眼的武人的劫掠。 城内的动静瞒不过外头。 两千余许昌世兵刚刚休整完毕,正准备发起入夜后第一波攻势呢,却久久等不到进兵的鼓声。 就在这个时候,千余名银枪军甲士推着云梯车,扛着长梯,迅速越过他们,来到了城墙根下。 城头只有少许留守兵士,看到他们之后,大呼小叫,反复示警。但一时半会间哪有人来增援,全他妈互相厮杀去了。 有人将头探出女墙,与一个爬到长梯顶部,手持钢刀之人撞上了。 厮杀立刻展开,惨叫声划破夜空。 “轰!”一架云梯车来到了城下。 飞梯被快速推出,前端的抓钩牢牢勾住城墙。 一个接一個银枪军武士钻出云梯车,脚踏飞梯,冲上了城头。 南城墙上寥寥数十守兵稍稍抵挡了一阵,很快就哭爹喊娘地溃了下去。 银枪军追到马道口时,结阵向外,接应更多的人登上城头。 只一会,涌上南城墙的武士便不下三百。 “杀贼!”银枪军武士排成一排,大盾居于前,长枪位于后,还有人站在城墙高处,拈弓搭箭,对着城内施射。 刚刚摆脱混战,正处于懵逼状态的敌军被这么一搞,不可避免地崩溃了。 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四处乱窜,大喊大叫,完全丧失了理智。 冀保挥舞着佩刀,在人群中大声吼叫,呼吁所有人向他靠拢。 没有人听。 人一旦丧失了理智,恐惧情绪会无限放大,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而且你会诡异地发现,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拦都拦不住,非得让他发泄完了之后,才有可能冷静下来。 这就是炸营,古来大将最担心的事情。 冀保的亲兵也被冲乱了。 他们歪七扭八,根本站不住脚,只能死死护着主将,夺路而逃。 “吱嘎——”城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 又是千余银枪军打头,两千余许昌世兵紧随其后,从南门杀了进去。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墙列而进。 所过之处,“噗噗”声响个不停,如同无情的杀戮机器。 敌兵乱跑乱撞上来,直接排枪伺候。 敌兵向后溃逃,他们也不着急,恒定步速追上后,长枪捅刺。 没过多久,城东也响起了喊杀声。 由屯田军和府兵部曲组成的先登队伍攻上城头,将敌兵一步步杀散,然后打开了城门。 银枪军、屯田军蜂拥而入,东西对进,两面夹击。 安阳,已无任何翻盘的可能了。 ****** 城北其实也展开了激战,但不是位于城头,而是安阳桥一带。 一支敌骑兵部队匆忙赶至。 他们并不是前来增援安阳的,隔着洹水,也很难进到城里面。他们的到来,更多是心理层面上的救援,即让守军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增强一点守御到底的决心。 另外,寻找水浅处涉渡,利用骑兵的机动力,在晋军外围反复袭扰,让他们没法放心大胆地全力攻城,也是他们的作用之一。 但好像来得有些晚,前后十天工夫,安阳就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人颇为惊讶。 夜色之中,指挥官观察了好一会,又侧耳聆听了安阳城内外的动静后,沉默许久。 戌时,他下定了决心,毅然命令骑兵下马,挑选了五百人,朝屯驻在安阳桥北的五百晋兵发起了攻击。 数百骑紧随其后,准备发起正面冲锋。 战不久时,安阳桥北便杀声震天。 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长柄斧的身影一闪而现,重重劈斩而下。 战马痛苦的嘶鸣声刺破夜空。 骑士摔落地面之后,被长刀狠狠一划,顿时肠开肚破。 他痛苦地惨叫着,将滑落地面后沾染了血迹、灰尘的肠子往肚里塞,塞着塞着就不动了。 钩镰枪自地面伸出,飞驰的马儿被限制住了腿,骑士被惯性甩飞了出去。 他的骑术很好,动作很灵巧,飞出去前就调整好了姿态,落地后一个前滚,卸去了冲力。 地面有杆不知道谁遗弃的长枪,他立刻捡了起来,跨步执枪,观察周围。 “呼!”长剑带着呼啸的破空声,重重斩落。 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嘭!”头颅直接飞了出去。 身体一时未倒,仍保持着跨步持枪的动作,但空空如也的脖颈上却像安了个喷泉一样,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地面后,溅起无数尘埃。 第一批冲过来的五百敌兵已经被斩杀得差不多了。 来自洛南诸县的府兵们惊喜地发现,敌骑居然下马和他们打! 还有这种好事? 还有这种傻子? 于是乎,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他们冲出了壕墙,与敌军面对面,展开了男人间的搏杀,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以五人为一个战斗小组,长枪、步弓、长柄斧、钩镰枪、刀盾齐备,向尚骑在马背上的敌人发起了主动进攻。 夜色之下,杀声如雷。 火光之中,鲜血淋漓。 当先下马步战的敌兵被砍瓜切菜一般撂倒,大队府兵结阵而上,如同一个移动的长枪丛林。 “杀!”近三千人齐声怒吼,战意昂扬。 敌骑先前已被砍翻了一部分人,剩下的有些胆寒,纷纷拨转马首,到远处整理队形。 “杀!”府兵加快了脚步。 长枪丛林一点点向北,发起了毅然决然的冲锋。 敌骑又往后退。 长枪丛林再往前移动。 敌骑再退。 夜幕之下,步骑对战的奇景出现了。 三千步兵一往无前。 两千余敌骑忙不迭地向后退,一时间马儿嘶鸣不已,军官气急败坏。 “哗啦啦”的声音传来。 敌军指挥官寻声望去,远处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洹水河面上发出了巨大的水花声,偶尔还有战马的嘶鸣声。 “撤!”他心中一凛,不情不愿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临走之前,他最后回望了眼安阳城。 城头的喊杀已渐渐进入尾声,城内则传来了比方才更加猛烈的厮杀动静。 他明白,安阳已进入到了巷战,这是最后时刻了。 他带来的这三千骑,没法突破晋人的外围阻截,没法给守军传递坚守的信号,更没法冲进城去,与他们一同战斗。 安阳一丢,邺城将直面敌锋。 战、留、走,三个选择摆在大胡面前。何去何从,该尽快做出决定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军议与分化 七月十六日,诸军花了一整天时间大索全城,清理残敌。 邵勋没有急着进去,他在城外大营内,与幕僚们计划起了下一阶段的战事。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邺城算是国朝的第三个首都了,城市规模较大,设施齐全,是河北第一大城,也是整个天下屈指可数的雄城。 呃,不要看到雄城就害怕,事实上大城真不一定好守。 就一个问题,你见唐军守过长安吗?没有。 没有人是傻子,不要把那些久经战阵的大将当做不知兵,不守长安是有原因的,这個城压根就没法守。 几十公里周长的城墙,一米站一人就要四万兵,事实上这个密度压根不够,得翻倍再翻倍——根本不现实。 只有五米多高的城墙,城防设施匮乏,还非常薄,很容易被破坏,连很多县城的城墙都比它强。 城内人口又多,吃饭消耗是天文数字,稍微一围困,马上就人相食。 哪个大聪明要守长安? 此时的洛阳、邺城远不如隋唐时的长安、洛阳那么大,甚至不如南北朝时的邺城、洛阳大——北魏那会,将此时洛阳外围那些住宅区全划了进去,修建外郭城,城池面积暴增几倍。 但洛阳、邺城再小,没个几万人马,真的不好守。 邵勋很怀疑石勒现在能召集到多少人。 “梁习等人,用冀州民力,取上党山林之材,制度壮丽见于文昌、听政等殿,金虎、铜雀之台,鸣鹤、楸梓之宫……”会议上,胡毋辅之摇头晃脑,讲起了曹魏年间修建邺城的旧事。 “邺城所固者,乃三台也,便如洛阳之金墉城。” “邺西又有苑林,城墙矮薄,拔之不难。” 邵勋在一旁静静听着,连连点头。 他去过一次邺城,对此有点印象,邺城本身其实不难攻,甚至可以攻取其中一部分,但西半部分的三台就比较坚固了,如金墉城一般,甚难攻取。 他印象中,原时空洛阳、邺城最后失守的都是金墉城、三台。 有这两地,完全可以长期坚守,反复拉锯,如果有粮食的话。 “邺有三台之固,西接太行,山水环绕,又当大道,诚为天下之腰脊,河北之襟喉。明公若得之,可如曹孟德那般迁徙于此。”说着说着,胡毋辅之的思维就发散了,开始离题。 邵勋听了眉头一皱。 其他将佐纷纷侧目,看着胡毋辅之。 他们根基在河南,去邺城是万般不愿的,胡毋彦国你到底在讲什么?你受了谁的指使? 胡毋辅之似未发觉,继续说道:“前番石勒南下何其之迟!可见其筹措军粮之困难。仆以为,邺城并无太多守军,亦无多少钱粮,明公可大胆北上,一战歼灭之。” “哦?”邵勋有些感兴趣了,问道:“你觉得石勒会与我决战?” “石勒若不战而逃,可就只能老老实实给刘聪当官了。对他来说,还不如打一下呢。不战而逃,声势大衰,只能托庇于刘聪;战败后再逃,还是依附于刘聪。既然无论怎样都要被刘聪拿捏,还不如打一下。一旦胜了,局面全盘皆活。” “彦国这次看得很精准。”邵勋赞许道:“我亦料石勒必与我大战,就是不知道是守城战还是野战了,抑或派遣精骑,深入我后方袭扰。” 邺城到枋头只有一百九十余里。 一人三马,要不了两天。 一人双马,也就三天。 人一天消耗三斤粮食,马消耗九到十斤——如果不够,可短暂放牧一会。 也就是说,携带六十斤干粮,石勒的骑兵可以在野外活动两到三天,且基本不用放牧。 如果能放牧的话,粮食消耗速度减缓,活动时间更长。 这是骑兵的优势:短距离的爆发力。 邵勋思考了一下,石勒有两种可能应对的方式。 其一就是步军守城,骑兵利用爆发力在野外袭扰他的粮道,其实还是之前的那招。 其二是全军拉出来,在邺城城下与他进行主力会战。 这两种可能都存在,且都是邵勋乐于看到的。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其实是石勒弃守邺城,跑了! 那样的话,就像匈奴第一次打关中那样,降者如云,没打干净,要打第二遍。 毕竟,石勒的兵降了你,真的能信任吗?真的不会叛乱吗? 除非他有残忍暴虐之心,干脆把石勒的降兵一股脑儿坑杀算了,管他五万人还是十万人,通通杀光。 先不谈他不愿意这么做,就说这样做的后果,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从此以后,敌军人人死战不降,代价太大了。 “明公,我觉得石勒可能会坚守邺城。他手头应有几万人马,邺城虽大,有个三四万人够了。实在不行,可退守三台,此易守难攻之地,以拖待变之下,或有转机。”王雀儿在一旁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司隶校尉庾琛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后,说道:“明公,要做好和石勒决战的准备。” “为何这么说?”邵勋问道。 “石勒倚城而战,则兵士心定,心定则士气旺盛,此其一也。” “其二,若能一战而胜,则我步军退却多有难处,或损失极大。石勒纵骑追击,斩获万人很难么?如此,则河北大定。明公败回河南后,或有人发难,局势混乱,又会给石勒机会。” “其三,若避战而走,石勒必然依附于刘聪。他的部队就一定能保住么?我看未必。届时刘聪下诏,调勒兵入关中,石勒听还是不听?” 说到这里,庾琛顿了顿,然后看向众人,直接说出了结论:“对石勒而言,大军惨败于邺城,为明公所杀,或者被刘聪吞并,委实区别不大,反正他都见不到了。石勒其实只有一条路,倚城而战,击败明公。” 老丈人真是靠谱!邵勋心中暗赞。 他也倾向于石勒会与他战于邺下,但理由和庾琛不同。 都是争霸天下的人,不打一下就跑,趁早回家种地去吧! 反正易地而处,邵勋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无他,不想被武人轻视。 说穿了,就是威望。 乱世野心家,对威望这种事情还是比较在乎的。 有威望,你甚至可以让手下饿一两天肚子打仗,没有威望,伱让人吃饱喝足了,人家还是桀骜不驯,阳奉阴违。 开国皇帝眼一瞪,就能让杀人如麻的大将战战兢兢。 太平年景的皇帝,却要靠各种阴谋权术来限制大将。 开国皇帝,嬉笑怒骂,性格鲜明,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承平皇帝,阴气森森,编织阴谋,美其名曰“帝王心术”,说白了就是威望不足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 邵勋在军中有崇高的威望,站到哪里,人人敬服。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威望。 他不相信石勒不在乎威望。 “金正,你有何话说?”邵勋又看向爱徒,问道。 “明公,石勒若还是男人,就该决一死战。”金正大声说道:“若他敢避战,我呸,没卵子的货,不足为虑。届时直攻邺城便是,定将石勒妻妾献予邵师。” “怎么说话呢?”邵勋绷不住了,笑骂了一句。 金正恍然大悟,看了庾琛一眼,讪讪而笑。 “道徽,你一言不发,可是在思虑什么?”邵勋看向郗鉴,温言道。 “明公,仆以为石勒必然出战,他拖不起。”郗鉴说道。 “嗯。”邵勋点了点头,问道:“为何这么说?” “已是七月中了。”郗鉴说道:“待至八月,田间粟麦金黄,遍地是粮草,石勒若困守孤城,明公大可遣人收割粮食,以充军需。如此,便是围到大雪纷飞,亦无军馈不足之忧。” 邵勋闻言大笑。 这不就是刘裕伐南燕的翻版么? 在进军的路上,他的粮道不是没有损失,只不过鲜卑骑兵始终无法将之彻底断绝罢了,没能让刘裕的大军饿肚子——粮道屡被袭扰,有损失,但一直有粮食运到前线。 待到八月进入山东,野地里全是成熟的粮食,随意收割,已经不存在粮道制约了。 这个时候,南燕灭亡就已经开始了倒计时。鲜卑骑兵在广固城下,被迫对刘裕的大军发起了绝望的冲锋,结果自然十分惨淡。 何其相似,何其相似也! “常粲,你怎么说?”邵勋最后看向龙骧将军幕府督护常粲,问道。 “羯骑不过尔尔。安阳桥之战,府兵以步攻骑,贼骑连连退却。”常粲说道:“我听明公的。” “好!”邵勋一拍案几,起身走了两步,扫视众人一圈后,道:“三日后,北上攻邺。” “诺。”诸将佐齐声应道。 邵勋顿了一下,说道:“彦国,且为我书信一封,致于邺城上下。” 胡毋辅之摊开了笔墨纸砚,看着邵勋。 “就几条。”邵勋说道:“其一,先帝以来,河北屡乱,朝廷累发猛士,大挫贼锋。肥乡之役,斩河北之枭豺,野马冈之战,靖邺城之妖氛。” “其二,石勒本汲桑之余孽,残害士庶,污染忠良,罪由己招,孽非天作。天地至仁,尚有严霜,法在必诛,情难原宥。” 胡毋辅之写到这里时,稍稍顿了一下,随后再度笔走龙蛇。 他明白了陈公对石勒的态度:必诛。 “其三。”邵勋继续说道:“为石勒裹挟之将士,如有知义悔过,解甲藏弓,还乡复业者,一概不问。石勒给予之闲田,仍令其耕种,不得追索。” “其四,大国黎民、中夏百姓,岂能久事羯胡?若能执贼渠魁首来降,给予官身。已有官身,拔二品任用。” “其五,有士人迫于凶威,顾全家族,不得已出任郡县伪官,若能深耻前非,改过自新,举城来降,我可上疏朝廷,正授职官,仍留旧任。” 胡毋辅之笔走龙蛇,一边写,一边思索。 很明显,这几条都是为了分化瓦解石勒集团。 石勒给士兵分了田宅,陈公仍然承认,只要你解甲归田,还乡复业,不再为石勒卖命即可。 如果有人杀石勒集团将佐,执其首级来降,则升官发财。 石勒委任的郡县官员,现在就可以投降了,陈公会为你们争取,把“伪官”变成“正授”,利益不损分毫,只不过换个效忠对象罢了。 简而言之,石勒罪止一身,胁从不问。 大胡是必死的,陈公一定要杀,你们还有活命的机会,切勿自误。 胡毋辅之记录完后,略一沉思,便开始了润色誊稿,然后交给邵勋审阅。 邵勋看完之后,吩咐道:“遣人多多抄录,散于要道、村乡、城邑之处,咸令知悉。其余人,整备兵马,做好出战准备。此战,有我无敌,不胜不归。” 第一百七十八章 邺 小吏拿着一份檄文,匆匆进了桃府。 桃豹刚从三台军议回来,见得小吏递过来的檄文,道:“念给我听。” 小吏张望了一下四周。 桃豹会意,带他来到了卧房,道:“现在可以念了。” “晋承上天之眷佑,荷两世之宏图……”小吏拿起檄文,一字一句念了起来。 “没听懂。”桃豹眨了眨眼睛,说道。 小吏一怔,然后仔细解释了一番,桃豹这才明白。 他其实是认得一些字的,但不多,对于文章典故就不用谈了,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檄文上的字,他至少认识三分之一,但连起来就不明白了,所以只能靠别人解释给他听。 “怎么得来的?”桃豹看向小吏,问道。 小吏被他盯得不甚自在,连忙说道:“出外樵采的军士所得,夹在衣内,带入了城中,我偶然得之。” 桃豹文化水平低,但人不傻,知道小吏这么说很有问题。但大胡来河北才多久?人心未附,就是这个样子,三心二意的人太多。 小吏未必想反,可能只是他心中有些隐约的念头罢了。 人心是最难测的啊,就如他自己这般,难道真愿意为大胡死战到底吗?他不敢直面这个问题。 “城内可有人抄阅?”桃豹又问道。 “或有。” 桃豹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又静静地坐了一会,思考前程。 大胡对他是有恩的。 他们这个军政集团,文官以晋人为主,武将则以十八骑为主,有乌桓人(王阳)、天竺人(夔安、郭黑略)、月氏人(支雄、支屈六)、屠各匈奴人(刘膺、刘宝、郭敖)、羌渠匈奴人(张曀仆、张越)、南匈奴贵族后裔(赵鹿、呼延莫)、晋人(刘征)…… 剩下的包括他在内,都是羯人。 都说大胡无门户、种类之见。确实,他平日里的言行确实没这方面的偏见,但真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你觉得呢? 此番北伐幽州,王浚地盘上有“匈奴”部落。此部落万余落、七八万口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羯人,积极响应大胡,部落里的其他人,如真匈奴、乌桓、鲜卑等,可就没甚动静了,不是很积极。 他能当上魏郡太守,其实跨过了好几個比他更有资格的人,大胡是怎么考量的,谁知道呢? 总之他私心里对大胡是充满感激的,但…… 他又拿起檄文看了看,最终长叹一声,把檄文烧了。 天色渐晚,起身来到膳房后,直接坐了下来吃饭。 一边吃,还一边想着事情。 今日军议,争吵不休,最终还是大胡乾坤独断,做出了与邵勋大战的决定。 原因其实不复杂,城内没太多粮食,虽多番筹措,也不过堪堪够三月所需罢了。 万一邵勋围困你三个月呢? 你怎么敢保证他不这么做? 届时在城外挖起壕沟,筑起土墙,想突围都很困难。 一旦做出死守的决定,那就真的生死操于人手了。 邵勋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就算砸锅卖铁,再去钻几个女人的裤裆,把她们舔舒服了,他也一定会筹来钱粮,与大胡耗到底。 没有人敢困守邺城,桃豹也不赞成。 那么主动出击,与邵勋战于安阳、邺城之间,可行吗? 这个策略有一半人同意,一半人不同意,因为有人想到了野马冈之战。 最得众人赞同的是倚城而战,即依托城池,在城外与晋军野战。 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旦失败,还可以退回城内,不至于全军覆没。 方略就这么定下了,其实没有任何悬念,因为邵贼就没给你什么选择。 吃完饭后,妻子张氏走了过来,脸上犹犹豫豫,似要讲些什么,又不敢说。 “吞吞吐吐作甚?”桃豹厌烦地看了她一眼,斥道。 “夫君,要不要把儿女们先送出城去?”张氏提议道。 “嗯?”桃豹一惊,道:“大将军已有明令,未得上命,任何人不许出城,怎么走?” “可以贿买军士的。”张氏小声说道:“不少人已把家眷送走了。” 桃豹吃了一惊。 大胡回来后,守御诸门的兵士就换了他的人,多为分散于魏、赵、阳平、巨鹿、常山等郡的军士,被大胡征召过来后,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城防,毕竟他们人多,不下三万众。 而说起邺城的总兵力,其实并不多,总计步骑五万上下。 理论上来说,大胡分田的步军不下七万人,另有大量得到了草场、耕地的部落兵,凑个十万步骑不成问题。但关键时刻,能拉出来的只有一半罢了。 靠这五万人,与总数七万余的晋军作战,如果单是守城的话,简直稳如泰山。问题是他们没法守城,只能出战,这就没办法了。 这会惊闻不少人把家眷送走了,而他却不知道,还得通过妻子才能了解内情,这让他很不舒服,觉得被孤立了。 “送什么送?”桃豹心里不爽,呛了妻子一句,随后来到书房,让府中文吏给他讲史。 小妾送来了干果点心。正要离去,却被桃豹叫住了。 “你姐妹二人今日去哪了?”他问道。 “去了澄师浮屠。”小妾答道。 桃豹看了她们一眼,微微点头。 姐妹二人是邺城本地人,因战争之故,家里穷困无比,与阿翁相依为命。 桃豹第一次入邺城时,就看中了姐妹俩的姿色,将其收入府中,纳为妾室。 妻子张氏是乌桓酋帅之女,并无姿色,娶她不过是为了前途罢了,这两个小妾才是他的最爱,几年间为他诞下了三个儿女。 “晋师薄城,你们怕不怕?”桃豹问道。 “跟着郎君便不怕。” “万一败了呢?” “与郎君一起赴死罢了,只是可惜了小儿女。”说到这里,小妾拿手背擦了擦眼泪。 作为胜利者,会如何处置失败者的家人? 一股脑儿屠戮了是其一。 这年头可不兴祸不及家人这种说法,不但要杀家人,宗族里也得给伱屠个一族、两族、三族的。 将男丁杀死,妻女没入官中是其二。 说白了,成年男人杀光,女人当奴隶。有更变态的,还会把男童骟了,当做宦者使用。 反正是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的,尤其是女人。能像吴王孙皓的后妃那般,被武帝司马炎收入后宫享用,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更大可能是成为女奴,干各种杂活,还要被管事之人日夜凌辱。 所以,乱世中的女人,一旦沦为失败者,还不如死了。但如果没勇气死,就要做好各种心理准备。 桃豹听到小妾这么说,默默无语。 ****** 三台之外,邺城之内,此时已人心惶惶。 普通老百姓甚至中下级官吏、将校,他们的信息渠道有限,偏偏又有着自己的小狡猾,更喜欢打探消(谣)息(言)。 他们不知道前线打得怎么样了,只知道邵勋一步步向邺城推进。 五月还在枋头呢,六月就到了黄池。 现在七月中,檄文已被人抄录进了邺城,你说战局如何? 大胡天天说他怎么怎么赢,众人一开始还信,现在则持怀疑态度。 就比如今日,有骑军自南边回来,说在淇水附近突袭晋军粮队,斩洛南丁壮首级八百余。这事其实是真的,但已经没人相信了。 你老是打这种胜仗,为什么晋军还能攻破安阳,直插邺城?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解释一下? 普通人没有战术胜利、战略胜利这种概念,他们只知道打赢了仗、占了便宜,敌人就该退兵啊,但战局发展显然和他们看到的不一样。 人心惶惶,人自相疑,说的就是这种事情。 石勒带兵巡城之时,看到谣言满天飞,百姓犹疑不定的场景,没有丝毫犹豫,当场下令捕杀散播谣言者,悬首于城头各处,以儆效尤。 张宾跟在他身后,话愈发少了,有时甚至长达一两个时辰不发一言。 将校们也心事重重,愁眉苦脸。 石勒见了,跟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战局带来了沉甸甸的压力。 不是说几句俏皮话就能活跃气氛,也不是讲些豪言壮语就能提振士气的。 好在这些心腹将官与他绑定甚深,交情更起于微末之时,自不一般。大家愁归愁,还不至于直接降敌。 能摆脱这种困境的最好办法,其实就是胜利。 即正面击败邵勋,哪怕只是小规模战斗中取得胜利,也能极大扭转众人的心气。 “邵勋举众而来,却不知先锋为谁。”石勒说道:“我意拣选骁锐之士,挫其兵锋,堕其士气,尔等意下如何?” 正在沉思的孔豚闻言,立刻说道:“大王准备怎么打?” “走,去那边计议一下。”石勒指了指城墙拐角处,说道。 众人随行而去。 石勒直接席地而坐,众人有样学样,坐了下来。 石勒沉吟了一会,道:“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当勠力同心,共度时艰。我已遣人点计家财,决定出钱帛若干,招募壮士,给邵勋来个先声夺人。” “第一战,至关重要。邵勋可以输,我输不起。故邀尔等计议,查漏补缺。” “战场设于此处,我欲……” 第一百七十九章 草桥 一面大旗出现在旷野中。 旗尖之上,挑着枚干瘪的人头。 大旗之后,沙沙的脚步声连绵不断。 逯明登上一处高地,伏于草丛之内。 前方是一条小河,乃漳水支流,向东流淌。 河上有桥,曰“草桥”,并不是真的用草做的桥,本意是“草市之桥”,事实上这座桥是石头做的,非常坚固。 河对岸已经出现了晋军先锋的身影。 他们胆大无比,骄横桀骜。 即便斥候都已被捕杀或驱逐,他们仍然敢向前方挺进,不怕被埋伏。 或许,充当先锋的人已经不怎么在乎被埋伏了吧。 敌军先锋已经穿戴齐了甲具,弓上弦、刀出鞘,及至桥前,全军三千余人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们挑选了百余猛士,直朝草桥冲去。 战斗立刻爆发开来。 逯明耐着性子看了会。守桥的己方兵士只有千把人,多老弱病残,交手没多久,直接就被那百人突入阵内。 刀盾手纷纷倒地,长枪手慌忙回撤,步弓手无所适从…… 所以,没有丝毫意外,这千把人崩溃了。 晋军开始了追杀,草桥另一头的后续兵马也在大踏步跟上。 “就是这时候!”逯明下了高地,来到下面的一面小树林中,翻身上马,道:“出击!” 正在等待的骑兵纷纷上马,紧随其后。 斜坡之下的草地上,溃兵四处乱跑,忙不择路。 骑兵从树林各处冲出,如溪流汇成江海,渐渐收束成一线。 逯明一边冲,一边挥舞着马刀,鼓舞士气。 “杀!”千余骑大声应和,震动了整片旷野。 马蹄踏地,匈奴骑兵维持着匀速前进的态势。 军士们或抽出箭矢,拈弓搭箭。 或一手挽缰,一手持矛。 或左手圆盾,右手铁剑。 还有人扛着厚背砍刀或木棓。 人人肃然,个个勇武。 再一次鼓舞士气时,逯明扭头看了一眼,非常满意。 这就是大胡重金招募的壮士。花费是大,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表现是值得这笔钱的。 骑兵带起一溜烟尘,拐了个弯之后,出现在草桥西北方。 逯明回首最后一次鼓舞士气。 所有人都高举刀枪,齐声应和。 逯明哈哈大笑,一提马速,冲向前方。冲锋之前,他下意识看了眼,结果惊了一下—— 刀盾手一手执牌,一手握刀,斜举于额前上方,以利于劈砍。 大地上烟尘四起,不过区区一排刀盾手,齐步前进时,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刀盾手之后是数排步槊手,斜举着黑色长槊,跨步前进,气势汹汹。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会遇到骑兵,因为他们摆出的是扫荡残敌的长排横队,此时远远见到骑兵,大惊失色。 仓促之间,他们也没有乱。 令旗挥舞之下,几乎刻到骨子里的“一字横队变五排纵队”即兴施展。 敌方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 黑矟军仍在紧张地变阵。 后方有弓手上前,远远迎着骑兵射箭。 少许游骑也集结了起来,向敌人发起了仓促的反冲击。 箭矢破空而去,敌方骑兵不断落马。冲锋过程中,他们的队形再一次收束,呈尖锥形状,试图凭借着勇猛和速度,一举冲垮这支晋军。 黑矟军的变阵已到后期,最前面两排已经整理完毕。 刀盾手将盾牌置于身前,蹲在地上。 步槊手上前半步,长槊遥对敌骑。 弓手穿过他们的间隙,来到盾手身后,拈弓搭箭。射完两箭之后,也不看结果,扭头就走,将战场让给别人。 敌骑又有不少人落马。他们咬着牙,怒气勃发,速度愈发快了。 两翼的弓手已经撤回,一部分人重新拾起步槊,斜举向外。 射术较好的人仍然握着步弓,等待命令。 敌骑已近在眼前。 “唏律律——”马儿人立而起,高高举着前蹄,侧身避让锋利的槊刃。 “杀!”刀盾手挥舞着环首刀,劈斩马腿。 步槊手挺槊直刺,将在马背上竭力稳固身形的骑兵刺落马下。 也有骑兵强行驱使着马儿,“轰隆”一声撞进了步兵人丛之中。 盾手被撞飞了出去,口吐鲜血。 步槊手也稳不住身形,摔跌在地。 马儿痛苦地倒了下来,压倒一片人。 后续骑兵顺着缺口冲了进来,长枪、大刀挥舞不停。 黑矟军稍稍有些混乱,但并未崩溃。 一部分人从地上爬起,另一部分人则持槊上前,不断刺击左右腋下空当巨大的骑兵。 双方一时间竟然战作了一团:黑矟军骤然遭袭,有些混乱,匈奴骑兵却也没能成功冲散他们,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草桥那边擂响了战鼓,数百黑矟军步兵快步过桥,来到了河北岸进行增援,但他们距离厮杀处还有一小段距离。 一部分匈奴骑兵绕至两侧,骑弓连连,与两翼的步弓手展开了激战。 一方威力强,一方人数多,双方不断有人厮杀,鲜血、惨呼充斥着左右两翼。 骑射手很快兜向远处,将位置让了出来。 过桥的黑矟军步兵加快了速度,已经有弓手冲到最前面,准备施展常年习练的“行进中拈弓搭箭射草人”战术。 匈奴近战骑兵上来了。 他们冲到骑射手让出的场地上,手持长枪大戟,冲锋中挑开只有薄薄一两层的黑矟军步槊,撞进了步兵队列之中。 步弓手们抱头鼠窜,纷纷避让。 匈奴骑兵大喜,正要加把劲,从侧翼冲垮中间最厚实的步兵军阵时,侧后方飞来了密集的箭矢。 增援的步弓手们完全顾不得暴露在无遮无挡的战场上。他们一边快步前进,一边从腰间抽出箭矢,行进中不断发箭,在近距离上给匈奴近战骑兵来了一次箭雨洗礼。 人垂死的惨叫声、战马痛苦的嘶鸣声不断响起。 鲜血飚洒得到处都是,战场上尸横遍野,一片狼藉。 左右两翼被冲垮的步兵慢慢回过了神来。 也没什么阵型了,混乱之中更是难以指挥,所有人拿着随手捡到的武器,朝离他最近的骑兵招呼。 步骑再度混战在一起,各自伤亡都十分惨烈。 匈奴骑射手再度冲了过来。 增援的黑矟军步兵直接冲到了混战的场地中,也不要阵型了,与匈奴骑兵进行人马混杂的乱战。 骑射手们兜了一圈,有些犹豫,似是不知道该不该连自己人带敌人一起射死。 就这么一犹豫,机会已经没了,因为草桥上又来了第三批援军。 领头之人呼哨一声,带着骑射手们远离了战场,到别处去寻找机会。 而此时的正面战场,厮杀刚刚过了最惨烈的阶段。 失了速度的匈奴骑兵坐在马背之上,笨拙地刺着长枪,却战果寥寥。反倒是他们,因为目标太大,不断被打下马来,刀劈斧斫之下,很快死于非命。 逯明的战马刚刚被一杆步槊刺中,马儿发狂般地乱冲乱撞,激起一片惊呼,制造了大片混乱。 逯明迅速从地上起身,抽出佩刀,迎上了两名步槊手。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勉强抵挡了两下之后,他抽冷子干掉了一名步槊手,然后且战且退,试图回去取马再战。 前方冲来一人,挺槊直刺,又快又准,直奔面门。 逯明挥刀格挡,架住此人的槊杆。 不料侧面又刺来一槊,逯明下意识侧面闪避,却见对面槊刃微微垂低,直接扎进了他的大腿之中。 剧痛瞬间传来,逯明脚底一個踉跄,刚抬起头,却见之前那人又挺槊刺来,扎进了他的腋下。 仿佛浑身力气都消散了一般,逯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呼!”一柄长柯斧袭来,几乎将他的脑袋击碎。 逯明的亲兵抢救不及,悲鸣地冲了上来,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与晋军绞杀在一起。 但此时的正面战斗其实已近尾声。 从空中俯瞰而下,草桥北岸的黑矟中军数百步卒已渐渐恢复了阵型,开始向外推,不断把失了速度的匈奴骑兵斩落马下。 匈奴人也不是傻子,这般定在原地战斗实在太吃亏,于是纷纷拨转马首,向后退去。 左右两翼的混战还在继续,但匈奴人已经不往上增派援兵了,残存的人亦拨转马首,试图溃围而出。 骑射手们兜至正面,射了一轮箭,让正在前进的黑矟军步卒攻势为之一滞,有些倒霉鬼直接就躺下了。 草桥南岸的侯飞虎看了大怒。 追击之时骤遭突袭,阵势尚未摆开,却让这群匈奴骑兵占了便宜。 战斗至今,他们的伤亡竟然比敌人还要稍大一些,更有一些小阵直接被冲乱了,实在难以容忍。 亏他还曾经幻想黑矟军可与银枪军一较高下呢,现在看来,还得苦练。 南风拂过大地,战斗渐渐平息。 双方默契地脱离了接触,远远看着对方,惊魂未定。 一方骤然突袭,主将身先士卒,带队冲锋,不但没冲散对方,还折了大将。 一方成军两年有余,苦练不辍,装备精良,却付出了更大的伤亡。 停战后的双方士卒都喘着粗气,默默回味着方才那场血肉横飞的大战。 草桥南岸响起了鼓声。 “进攻!”侯飞虎冲了过来,下令反击。 “杀!”黑矟军将士整理完队形后,持弓、槊挺进。 匈奴人沉默了一会,消失在了远处。 当天(七月二十三)午后,作为先锋的黑矟军抵达邺城之南,挖掘壕沟、安放鹿角、环车为营。 三台为之震动。 第一百八十章 兵临城下 七月二十四日是一个大热天,石勒依然顶盔掼甲,带着一众将佐,登上了城头。 自草桥到邺城,不过四五里。此时,这段短短的路程之上,已经铺满了旌旗、战鼓、车马和军士。 身覆铁甲的步卒高举长枪,不紧不慢,迈着坚实而又齐整的步伐,列队前行。 大旗一面连着一面,在南风中猎猎飞舞。 战车上整齐排列着战鼓,隆隆之声令邺城屋瓦为之震颤。 上百名角手鼓起腮帮子,整齐吹响角声时,便是十余里外的村庄亦清晰可闻。 骑士不紧不慢,护卫着金甲红袍大将上前。 在他的前后左右,无数步卒提戈奋勇,在指定地点列定后,持械肃立,静静看着河北第一名城。 石勒身边的将佐看着看着,尽皆失色。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宾猛然抬起头来,俯瞰着城下壮丽的军阵。 邵勋麾下的银枪老兵,苦练多年,技艺娴熟,经验丰富。即便是单个人,放在乡间,等闲遇到三五个庄客,也能轻松击杀。 自诩武勇的游侠儿和他们对上,会发现经年苦练的武艺在这些老兵面前大多失去了效用,他们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一杆长枪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下,能把你打得手忙脚乱。即便最后能赢,也要大费周章,甚至受点伤。 而这样的人,他带过来了一万多。 城外排出了一個有点奇怪的军阵。 左右前方各三千人,是一个方阵。 中间凹了下去,空出了一大片,而在这片空地后方,又是一个三千人的重步兵方阵。 这种布阵法很怪,但稍稍一想就能明白:吸引骑兵顺着空当冲进去。 他们就是有这样的自信,能把直冲而来的骑兵围死,一一砍杀。 不驭此强兵,不配为天下之主! 张宾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明悟。 而就在此时,却见数百骑士簇拥着一人来到了阵前。 “万胜!”在军官的引领下,每至一处,军士们都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金甲大将走得很慢,他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这股山呼海啸,又似乎在默默品味男儿臻至巅峰时的志得意满。 城头上的石勒绷着脸,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他痛恨这个骑着白马的男人,因为他穷兵黩武,悍然调动七万大军,攻伐河北。 他又羡慕这个金灿灿的男人,因为他的胜利唾手可得,他即将驱使无数虎狼之士,猛攻邺城,堂而皇之地攫取他的战利品。 曾经意气昂扬的河北诸将非常沉默。 有人咬牙切齿。 有人脸色苍白。 有人焦急不安。 有人一脸决然。 只有桃豹脸上浮现出了与石勒一样的复杂表情。 城外金甲大将拨转马首,正对着漫山遍野的军士,高举右手。 欢呼声慢慢平息了下来。 “十余年来,国计日艰,王政日紊。”他策马向右徜徉着,路过银枪左营的大阵。 自督军王雀儿以下,诸将校尽皆单膝跪倒于地。 “诸王混战之时,公卿士民不得安寝,流离失所,继而毙踣于道,僵卧于途,深可悯伤。”邵勋大声说道:“我来了,太极殿前,不再有悖乱之徒,铜驼街上,不复见横死之人。” 战旗呼啦啦作响。 拜伏于地的将校们尽皆俯首,静静聆听,同时隐有自豪之意升起,他们也与有荣焉。 白马继续向前,这次到了屯田军阵前。 “旱蝗交加之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流民遍地,易子而食。士庶黔黎,悉遭涂炭。”声音继续传来:“我来了,尔等先有田宅,继有妻子。腊八之日,合家共享赤豆粥。往昔之艰难,已随风而逝。” 屯田军将校的头俯得更低了。 前排军士们听了,面现感激,神情振奋,些许疲累和害怕,似乎一样随风而逝了。 白马骑士又来到关西兵阵前。 “自汉以来,匈奴便受册封,得以徙居河北、并州、关右。承汉、魏、晋三朝之恩荣,不思报效,而毁忠废信,弃德崇奸。掠我人民,戮我百姓,抢我粮畜,毁我田宅。关右之灾,实肇始于匈奴。”停顿了一会后,邵勋继续道:“我来了,有朝一日,必将带领尔等杀回关中,恢复旧山河。” 传令兵齐声重复之后,关西兵受到感染,这次没有人起头,所有人自发喊道:“陈公万胜!” “陈公万胜!”其他方阵的兵士陆续应和,甚至就连后阵的辎重营将士们亦跺脚大喊,脸色涨红。 金甲骑士又回到了正前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只见他策马奔上一个高坡,停了下来。 高坡是人为堆砌起来的,作为发号施令的场所。 幕府僚佐们站在上面,见得陈公前来,纷纷行礼。 邵勋立马于最高处,马鞭遥指邺城,道:“永嘉以来,闾邑成墟,耕织屡废,遂有衣冠南渡,自弃中华。大河以南,易子而食,大河之北,腥膻遍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道:“余愿不多矣,只愿青冢路边,罕有射雕之骑;雁门关北,更无遗镞之忧。山河共永,夷夏俱安。做不到这点,不配为王!” 众人心中大震。 兵临邺城之时,陈公终于吐露了心事,公开了他的壮志宏图。 从此以后,有些事不再遮遮掩掩,不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就是要这么做,就是要达成目的。 跟着他的人,可能荣华富贵,可能家破人亡。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走下去,你跟不跟? 白马又冲下了高坡,一袭红袍在风中猎猎飞舞。 “下邺城!”白马骑士抽出了佩刀,遥指城墙。 “下邺城!”银枪军将士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齐声大喊。 “下邺城!”屯田军儿郎高举刀枪,大声应和。 “下邺城!”义从军的战马长鸣而起,安抚下来后,又用马蹄刨着地面,似乎下一刻就要冲锋。 “下邺城!”白马骑士奔向中军本阵,所过之处,如同劈开海浪一般,军士们纷纷避往两侧,随后又合拢起来,目送他们的统帅离开。 “下邺城!”迎面而来的杀气扑上城墙,仿佛有无形的力量一般,让墙头众人下意识想退步。 石勒的脸色一片铁青。 他用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却见诸将仿佛着了魔一般,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位红袍大将。 男人也是会喜欢男人的。 豪迈、勇武、壮志、慷慨、仁慈、睿智等品德,如果汇聚到一个男人身上,会吸引大量的男人追随其左右,建功立业,改换天地。 弱不禁风的娘炮滚远点! 耍弄阴谋诡计的小人死一边去! 畏首畏尾的怯懦之辈麻利爬走! 立尸场上的武人不欣赏你们这些垃圾!就你那副衰样,也想驱使我们卖命?你配吗? 石勒下了城头,一言不发。 诸将你看我我看伱,也紧跟着离开了。 片刻之后,城头只剩下了桃豹、张宾二人。 他们对视了一眼。 桃豹很快移开了视线,张宾则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后,拱了拱手,离开了。 桃豹叹了口气,静静立在城头,神思不属。 草桥之战,逯明当场战死。 听闻冀保也没能自安阳逃出,死于乱军之中。 开战以来,大丧师徒,连折大将,汲、魏、顿丘、乐陵等郡大部沦陷,杀官归晋者不计其数,局势惨淡已极。 到了今日,邵勋带着他的百战雄师兵临邺下,耀武扬威。 守军士气低落,将佐人心动摇。 草桥之战是精心策划的,本来可以消灭晋军先锋三千余人,振作一番低迷的士气。但一番惨烈的搏杀之后,勇将逯明折戟沉沙,数百壮士血洒疆场,反倒让士气更加低落了。 战局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很惶恐,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深深叹了口气后,他又看向城下。 邺城南门突然被打开了,大群骑兵鱼贯出城,稍稍列阵之后,兵分两路,左右包抄,绕着晋军大阵侧翼,开始了进攻。 很明显,这是打算趁晋军方至,立足未稳,先冲一波,挽回一点士气。 桃豹看了一会之后,便不想再看了。 以前他还有点期待,现在只觉得这是白送人头。 人家这么有章法的步兵大阵,会怕你骑兵绕后攻击?那边有辎重车营,你冲不起来。 大阵外围随便扔点树枝做的简易鹿角,你也过不去啊,只能远远射箭,而这恰恰是步兵的强项——或许是大部分步兵的缺陷,但却是邵兵的强项。 桃豹也下了城头,往家中走去。 城墙拐角,到处是席地而坐的军士。 他们倚靠在城墙上,两眼望天,表情麻木。 再远处,则有军士押着一批新拉的壮丁,不知往何处去。 家家户户屋门紧闭,仿佛大难临头一般。 见得越多,桃豹心里越沉重。 行至半途之时,有信使前来传令,让桃豹至铜雀台议事。 桃豹遂往三台而去,同时默默猜测议的什么事。 大概是派谁出城与邵贼大战吧。 其实这个时候,派谁都不好使,只有大胡亲自上阵鼓舞士气了。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越往后拖越没用。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我意已决 “邺平原千里,运漕四通。”铜雀台上,石勒突然间有些感慨。 他看向了邺西的林苑。 曾经有人对他说,都邺之后,可在苑中修宫殿,炎炎夏日之时,避暑纳凉,观漳水盛景。 他深以为然,但时机尚未成熟,又不愿过分耗费民力,便作罢了。 当然也有人说,邺非久居之地。盖因自西门豹治邺起,便是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连带着河北沃野千里,人繁户殷。汉光武用之成事,袁本初赖以抗曹,实乃一等富甲之地,容易让人流连富贵豪奢之中,渐渐丧失进取之气。 国富主奢,暴成速败,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啊。 但这些,可能都与他无关了! 有些东西,看一眼少一眼。 不知不觉间,石勒也认清了现实,拿得起放得下嘛。 当然,认清现实是一回事,但不代表他甘心,更不代表他能随心所欲。便是大占上风的邵勋,他也不可能随心所欲。 有些仗,该打的还是得打。 “孟孙,并州那边打得怎么样了?”石勒看完风景之后,收拾了下心情,面色沉稳地问道。 “双方于晋阳城下、蓝谷、冠爵津大战三场,鲜卑并未讨得便宜,已有退意。”张宾回道。 石勒“唔”了一声,笑道:“看看,我一问孟孙,就有好消息传来。” “大王,还有何好消息,不妨一并说来。”张敬凑趣道。 “哈哈。”石勒拿手遥点了点张敬,然后倒背在身后,气定神闲地踱了两步,道:“平阳已有消息传回,天子册封吾儿为上党世子……” 说到这里,他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一瞬间,仿佛精气神都汇聚了过来。 “这岂不是说天子以上党为大王封国?”张敬迟疑道。 石勒转过身来,含笑点了点头。 诸将佐一听,神色间有些振奋。 张宾低眉垂眼,没什么表示。 这事情其实月初就定下了,只不过大胡秘而不宣罢了。 他是大汉的平晋王,在以前就是个空头爵位,什么都没有。现在不一样了,以上党郡为封国,这是标标准准的裂土封王。 当然,上党郡基本上早就是大胡的势力范围了。当地晋人已然不多,羯人、乌桓都是大胡的人,将此地封给大胡,不过是承认既成事实罢了。 但你要说一点作用没有,那也不对。 这是一个态度,表明朝廷是信任大胡的,而且非常倚重,乃国之股肱。 这个并不难想到。 张宾能想到,其他人也能领会。 大胡在此时抛出这個消息,其实就是为了安定人心罢了:不要慌,朝廷会来救我们的。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从心照不宣地追随大胡,建立一个独立势力为目标,慢慢变成了依附平阳,维持生存为首要目标了。 这是什么?这是心气的破灭。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邺城上下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这让张宾觉得,他们这个军政集团的上限其实已经被锁死,再无前途可言了——除非出现大变。 君者,非良臣难以济其理。 臣者,非明君难以显其才。 君臣相得,就如那阴阳调和,今古同体,自承法度。 大胡帐下诸将佐,原本看来能力颇佳,今观之皆中人之才罢了,非是那能辅佐一代君王,破天开地之良臣。 他已有悔意。 君择臣,臣亦择君。乱世之中,谁是真主,果然没个准信,还是学艺不精啊。 但愿意以河北为根基的,却没几个人。 前有司马颖,但他葬送了自己的大好优势。 后有公师藩、汲桑、石超、司马模、司马腾等辈,旋起旋灭。在此期间,他一直冷眼旁观,没有轻举妄动,最后押宝石勒…… 奈何,奈何,终究是学艺不精,眼光差了。胸中的格局也不够大,太过执着于河北一隅,没有放眼九州,认真观察天下英雄。 桃豹站在诸将中间,偷偷观察张宾。 军议其实没什么好议的。军心士气如此低落,能有什么好办法? 大胡提及平阳朝廷会有援兵,桃豹只信了一半。 退一万步讲,即便这是真的,来得及吗? 与拓跋鲜卑在晋阳打了快两个月了,即便人家现在就走,你要不要补给物资、休整兵员?邺城却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除非大胡愿意冒着被围困的风险,坚守到粮尽那一刻,但从如今的状况来看,大胡不愿意走这条路。 他虽是流寇出身,但还是有格局的,不愿意死得如此窝囊。 方才听了半晌,他已经明白了:大胡决定与邵勋决一死战。 对此,他没什么好说的。 打就打了,反正能打的部队都在大胡手里。作为魏郡太守,他不过就五六千人罢了,半是郡兵,半是临时征集的丁壮,在这种级别的大战中,委实派不上用场。 他现在更忧心的是前途。 爱妾说的话,声犹在耳。 牙牙学语的稚子,每天都对着他笑。他觉得自己不如早年跟着大胡时心硬了,有了妻儿,有了富贵之后,愈发豁不出去。 一想到大战失败,家破人亡的场景,他就难受得吃不下饭。 方才他又走神了,想起万一城破,他那年幼的孩儿被人斩杀之时,就汗流浃背,下意识看向张宾。 张宾沉默得很,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他把自己的心事藏得很好,但桃豹就是有一种直觉,此人已不想为大胡出谋划策了。 “老东西,就是靠不住啊!”桃豹心里暗暗吐槽。 耳边传来了“刷”的一声。 桃豹一惊,抬眼望去,却见大胡抽出了腰间佩剑,扫视众人一圈后,说道:“天助者,先得自助。若屡战屡败,便是朝廷援军来了,亦不会将我等放在眼里。我意已决,出城与邵贼大战。尔等休要多言,但听令行事即可。” 众人犹豫了一下,纷纷道:“遵命。” 石勒又看了眼众人,不再多言,自回府中去了。 他的家眷已被接到了三台,住在玉井旁边的殿室内。回到家中时,妻刘氏、妾程氏上前行礼。 “听闻夫君要出城与邵勋决战?”刘氏问道。 石勒点了点头,并不奇怪妻子为何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作为上党羯部酋帅之女,刘氏固然“有美色”,但她并不以色侍人,而是经常协助石勒处理军政大事,出谋划策,发挥着关键作用。 石勒这个人,年轻时混得很惨,老婆都没有。被人贩卖为奴之后,更谈不上娶妻。也就投靠刘渊那会,才慢慢稳定下来,娶妻也是那会娶的,至今不过数年罢了。 到现在他只有两个儿子,世子石兴乃刘氏所出,今年六岁。 次子石弘,今年刚刚出生,其母乃晋人程遐之妹程氏,是石勒在河北稳定后纳的小妾。 子嗣比邵勋还少,现在又被邵勋盯着打,别说有多惨了。 刘氏出身上党羯部,与勒种类相同,为人有胆略,擅弓马骑射,不是闺阁里娇滴滴的美人。 理论上而言,石勒能起家,刘氏他们家是原始股东,出了大力的,至少那黑压压一大片羯人骑兵中就有很多出自刘氏。 草原风俗,男人出征在外,妇人守家,这刘氏也不是省油的灯。 石勒很多事固然与将佐们商议,但回到家里之后,还会与刘氏再过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 历史上攻灭前赵,刘氏就积极出谋划策,格局甚大,野心勃勃——“刘氏有胆略,勒每与之参决军事,佐勒建功业,有吕后之风,而不妒忌更过之。” 留守后方之时,刘氏也很合格——“张裨反于襄城,刘氏拔剑斩之,勒赖以济。” 甚至在石勒死后,她仍然不服输——“石虎专权,刘氏谋征兵讨之,事泄,为石虎所杀。” 这个女人不简单。 此时见石勒点头,虽然忧虑,刘氏仍然点头,道:“府中尚有些珍宝财货,夫君可径拿出估直,赏赐军士,激励其勇战。” “夫人真是贤内助。”石勒叹道。 到了这份上,很多将佐都善财难舍,他多番暗示,都不肯出钱赏赐军士,竟还不如女人果决! 感慨完,见得夫人仍然扎的草原风格的辫子,下意识伸手一捞,再抚上面庞。 刘氏避了开去,劝诫道:“夫君,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怎可作小儿女态?男儿本应持剑横行天下,大业功成之际,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 石勒竟被她训得哑口无言。 刘氏又道:“草原上的狼王一旦露出疲态,很快就会被人取代。早闻邵勋耽于女色,我本看不起这种人。但他现在提兵屯于邺下,耀武扬威。山呼海啸之声,即便深处后宫,亦听得一清二楚。此乃大丈夫所为,夫君若想反败为胜,自当摒弃杂念,提戈奋勇,全力一搏,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说完,直接挥手让程氏等人退下。 石勒沉默片刻,笑道:“夫人说得是。” 刘氏又坐到石勒对面,关切地问道:“于城下邀战,利弊参半。若战事不利,恐为人所趁,争夺城门,夫君可有通盘方略?” “王阳负责城防,他老成持重,我已关照过了。”石勒说道。 “决战怎么打?”刘氏又问道。 “靠步军是不成了。”也只有在家人面前,石勒才会说实话:“只能寄希望于骑军卖力。” 刘氏点了点头,道:“我会提点他们的。” 石勒心下大定,道:“有夫人相助,胜算又多了几分。” 对妻族势力,他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用起来顺手,他们也比较卖力,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恨的是势力太大,威胁到他的核心地位,所以这几年他一直暗地里打压,军权始终掌握在最早跟随他的“十八骑”之手。 无奈起家时啥也没有,靠扯刘汉虎皮,巧舌如簧说动乌桓人入伙,得了官职,再以此拉拢其他部落。娶妻之后,得刘氏大力赞助,终于有了一支核心兵马,但南征北战这么些年,刘氏的那些人虽多遭打压,未能爬上太高的位置,但中层将校之中却一大片他们的人。 他本想花时间慢慢整顿、清理的,无奈邵勋打上门,却不宜轻动了。 到了这时候,居然还得妻子出面打招呼,让他有些不自在。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邵勋那厮也是靠女人起家的,大家彼此彼此。 接下来两日,石勒拿出了财货,遍赏军士,众军士气稍振。 二十六日,他下令收集百姓牲畜,又宰了一批老弱马驴,大飨全军。 做完这一切之后,二十七日,他点了三万步军、精骑万人,出城于旷野之中列阵。 正在打制攻城器械的晋军也不含糊。 一大早就鼓声隆隆,银枪军、义从军、府兵、南阳兵悉数出阵,步骑三万余人,与邺城兵马遥遥相对,排列阵势。 大战就在今日。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雕 金雕划过长空,锐利的双眼静静注视着前方的旷野。 “杀!”一股声浪直冲云霄,让金雕也感到了些许不安。 在它纤毫毕现的目光中,无数人类正以矛杆击地,齐声大吼。 吼完之后,长枪齐刷刷前举。 枪尾顿于地,枪头斜指前方。 一排排刀盾兵自两翼前出,立于最前方。 大盾同样顿于地面,刀斜举于额前,做劈砍状。 骑兵引起的烟尘渐渐弥漫于城下。 最前方的百余骑,人马俱披铁铠,看起来凶猛无比。 数百骑紧随其后,人披重铠,马不披。 接着是千余骑,亦手持长枪大戟,呼喝连连。 再后面看不清,多为轻骑兵。 总体看来,这三四千骑组成了一把锥子,直朝那些正在大声喊杀的步兵冲去。 骑兵之后的烟尘里,隐现步兵身影。 慢慢地,步兵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壮观。 齐刷刷的方阵呈排山倒海之势,自高耸的城墙之下前出,呐喊着压了上去。 而在步兵两翼,似乎还有更多的骑兵在上马,准备发起致命一击。 金雕不安地鸣叫了一声,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人。 他穿着一袭红袍,袍下隐隐闪现金光。 立于高台之上的他手一挥,很快便有人挥舞着旗帜,开始传令。 “呜——”苍凉的角声响起,似乎在呼唤远古的杀神。 位于南侧的大阵之中,听到角声的军士大部放下了长枪,从腰间取出步弓,拈弓搭箭。 “呜——”角声二度响起。 “嗡——”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前面几排的枪兵、盾手头顶飞过,落入了正在冲锋的骑兵之中。 金雕似乎也被这个场景迷住了。 它在空中盘旋滑翔,饶有兴致地看着人类之间的杀戮。 密集的箭矢如飞蝗一般落下。 具装甲骑、重骑兵挥舞手中的骑枪、大戟,拨开箭矢。 后面的轻骑兵有样学样,竭尽全力抵挡着这一轮远程攻击。 烟尘之中不断有人落马,后续骑兵越过他们,继续猛冲。 地面上似乎有强劲的弩矢飞过。 它们位于步兵方阵两侧的间隙内,一台又一台,直直发射,让烟尘中的骑兵遭受了更大的苦难。 落马的人更多了。 金雕有些不明白,这似乎与它以往见到的战争不一样。 为什么不让步兵先冲,动摇对方阵脚,然后再投入轻重骑兵,一锤定音? 没人能回答,它也只是个扁毛畜生,想不了这么深奥的问题。 骑兵还在冲锋。 步兵们在射了两箭之后,已将步弓还回腰间,重新拾起长枪。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接近。 雕鸣在天空响起,步骑兵已经撞做一团。 气势雄浑的具装甲骑撞飞了第一排的刀盾兵,冲进了整齐排列的长枪丛林之中。 长枪手们跌跌撞撞,站不住脚。 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并且身先士卒,挥舞着沉重的长柯斧,朝马背上的甲骑砸去。 数名步卒手持钩镰枪,奋力勾住四条马腿,令其不得驱驰。 但马速很快,冲击力又十分惊人,一开始竟然失手了,只勾住了马儿的后腿。 其实已经够了。 铁马轰然倒地,压倒了数名步兵。 没有人害怕,没有人逃窜,倒地的甲骑起不了身,只能绝望地看着木棓、长柄斧砸在身上,口吐鲜血。 更有人舍弃长枪,摸出匕首,顺着甲骑身上的缝隙,捅进去轻轻一划,将其了账。 第二名、第三名具装甲骑接踵而至,撞断了长枪,冲飞了步卒。 军官已经倒在地上,胸口塌陷,进气少出气多。士兵们无人指挥,但没有乱,他们脸上满是狰狞的战意,杀声从未断绝过,钩镰枪、长柄斧、长枪、环首刀从未停止过招呼敌人。 很快,第二、第三名具装甲骑栽落马下,被轻易斩杀。 接着是第四名、第五名…… 从天空俯瞰下去,直面骑兵冲锋的大阵只在一开始稍稍凹陷了下去,有些混乱,随后便慢慢向外延伸,在斩杀了二十余名具装甲骑后,他们几乎已把阵线拉平了。 阵前满是人马尸体,不仅有具装甲骑,还有数量更多的轻重骑兵——当然,步兵的尸体也不少。 这些显然形成了阻碍,让后续的骑兵冲锋变得不再可能。 骑兵在阵前徘徊,犹豫不定。 “嗡——”新一波箭矢飞至,再度制造了大量杀伤。 骑兵忍受不了伤亡,纷纷拨转马首,狼狈退去。 整齐的脚步声自后响起。 步兵大阵两侧的间隙内,一队队刀盾手、长枪手列队上前,补齐了战损缺口。 阵复如初! 高台上的金甲大将又有动作了。 他抽出佩刀,向前一指,不知道说了什么。 传令兵奔下高台,策马离去。 旗手挥舞旗帜。 片刻之后,数十台鼓依次擂响。 刚刚挡住骑兵冲击的步兵大阵,齐齐大吼一声,然后端着长枪,向前进发。 金雕稍稍降低了高度,聚精会神观看,只有大概有前后左右四个大阵在向前移动。 他们步伐齐整,不疾不徐,却有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前进过程中,角声响起。 步兵大阵停滞了一会。 后排无数人放下手里的长枪,掣出步弓,向前发动了一轮齐射。 密集的箭矢破空而至,落在未能及时撤走的骑兵之中,制造了惨烈的杀伤。 射完之后,鼓声再起。 步兵们拾起脚边的长枪,继续前进。 大阵两侧的间隙内冲出了不少人。 他们几乎没有阵型,迈着极为嚣张的步伐,有人举盾,有人捉刀,有人持枪,有人掣弓,有人高举长剑,甚至还有人拿着弩。 他们似乎有无穷的力气,身披铁铠之时,依然健步如飞,嘶吼着向前冲锋。 有骑兵倒在地上呻吟着,他们随手一刀,将其了账。 有骑兵落马,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着,他们追上去,揪住其发髻,横刀一抹,绽放出了灿烂的血花。 他们离敌人的步兵大阵越来越近了,近到对面射来了大蓬箭矢。 大盾像长了白毛一般,蔚为壮观。 有人被射中倒地,惨呼不已。 有人身上插满了箭矢,仍然咬牙前冲,抵近之时,操弩直射。 更有数十人勇猛地冲到了对面的步兵大阵之前,诸般兵器齐下,奋勇厮杀。 对面的步兵为其威势所慑,一时间出手慢了,竟然让十余名手持长剑的人近了身。 重剑大开大合,横劈竖斩。 对面的长矛手无法施展,只能下意识后撤,这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好在后排的长枪迅疾刺来。 锋利的枪头顺着甲叶缝隙钻了进去,直捅胸腹,或者戳赐在其大腿、手臂、面门之上,将其刺翻在地。 双方纠缠了好一会,对面的步兵才依靠人多势众,将这一股攻势抵挡了下来。 残存的亡命徒纷纷退却,从两翼向后方退去。 但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一番纠缠之下,敌军的阵型稍稍有些混乱,没之前那么严整了,而且还阻碍了他们各兵种的配合——弓手们在之前纷纷后撤,躲避他们的凶猛攻势。 “嗡——”对面的银枪步兵大阵内又射来了密集的箭矢,如雨点般砸落在北边的步兵方阵内。 一时间,惨呼倒地者不计其数,人人脸色发白,很多人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似有畏惧。 双方的大阵仍在接近,甚至可以说过分接近了。 南方的步兵大阵收起了步弓,人人大喊一声“杀”,加快了脚步。 北方的步兵大阵已经有些歪斜,前后脱节,脚步不一。 他们的骑兵被迫上马,开始加速,直朝南兵大阵而来。 南面的骑兵也出动了。 他们的人数不多,大概就三千余人的样子,但人人奋勇,個个争先,几乎把此仗当成最后一仗在打,不要命地冲了上去,疯狂拦截。 银枪步兵四个大阵仍在向前移动,似乎速度更快了。 在他们左右两翼,有烟尘升起。 一些铁铠壮士在部曲的帮助下上马,直往前冲。冲了二百余步之后,纷纷下马,大部分人手持弩机,自敌骑侧翼发起了攻击。 敌骑之中,一身材壮硕、高鼻深目的大汉令旗一指,分出了一部分骑兵,朝他们冲去。 铁铠壮士瞬间被冲散了。 但他们没有溃逃,而是三五人背靠背,手持长槊、步弓、刀盾,与敌骑缠斗在一起。 正中央的银枪步兵已经与敌接触。 虽在高空,金雕仿佛也听到了人类互相残杀之时,那用尽全身力气呼出的呐喊。 丛枪刺来,丛枪刺去。 即便有盾牌、铠甲勉力遮挡,但在这一瞬间,双方仍然有无数人倒了下去,死于非命。 密集的长枪戳刺持续了一会之后,阵线渐渐向北移动。 倚城而战的一方似乎吃不住劲了,阵型被戳刺得内凹了下去,站着的人一排排倒下,急剧减少。 对面更加癫狂了,杀声已经传到了半空之中。 那是自信的呐喊。 那是残忍的杀戮。 那是对敌人无情的嘲讽。 银枪步兵无可阻挡,一步步推进,将敌人挤作一团。 他们的长枪沉稳有力,急速抖动一下,就将对面的长枪给砸落在地。 他们的长枪又快又准,即便身披铠甲,在他们眼中也全是破绽,脚背、大腿、腋下、咽喉、面门,可以刺的地方太多了。 他们似乎无需思考,也无需军官下命令,配合妙到毫巅,推进浑然天成,杀戮水到渠成。 倚城而战的一方虽奋力鼓起余勇,但在残酷的面对面生死搏杀之中,勇气一分分消耗,鲜血一滴滴流尽。 没过多久,他们的大阵就像掉落在地上的土坯,碎得体无完肤。 敌方那个身材壮硕的统帅好像急眼了。 他带着一股骑兵杀出重围,绕道银枪步兵侧翼,发起了毅然决然的冲锋。 银枪步兵分出一部分人,匆忙变阵,却已不太来得及,被对方一下子冲乱了。 但与之前那波骑兵冲锋一样,银枪步兵乱而不溃,被敌骑从侧翼深入大阵十余步后,他们奋起反击。 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将失去速度的骑兵挨个捅落马下。 对面的胡人统帅奋战良久,身上也挨了一枪,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之下,勉力冲出了包围。 这个时候,迎面一团弩矢飞来。 胡人统帅的战马被射中,痛苦倒地。此人跌跌撞撞爬起,数名亲随奔了过来,将马匹让予他,然后奋起前冲,淹没在了追过来的府兵之中。 有府兵部曲走了狗屎运,大刀朝一名在地上滚爬的将校砍去。连续几下之后,将其头颅斩了下来,拎在手中,畅快地大笑着。 正面的银枪步兵仍在前冲,将已呈溃散之势的敌方步兵赶到了护城河边。 “哗啦啦——”如同下馄饨一般,护城河几乎被溃兵给塞满了。 哭喊之声自河里传出,如同九幽地狱中传出的鬼哭一般,颇为瘆人。 顷刻之间,护城河几乎被活人死人给填满了,后续的溃兵踩着他们身体,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朝各个城门涌去。 银枪步兵奋勇追击,追过护城河,追过羊马墙,追到了城门口。 城头落下了大片箭矢、落石、金汁,无分敌我,乱打一气。 城门口的死尸堆积如山,火油、火把从城头落下,顿时火光熊熊,焦臭之味布满整个战场,风怎么吹都吹不干净。 城门洞内射出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往回涌的溃兵成片倒下,死伤枕籍,几乎充塞了整个瓮城。 “轰隆!”在溃兵们绝望的目光中,城门被慢慢关上了。 溃兵们失魂落魄的挤在城门口。 银枪步兵的追了过来,长枪连刺。 他们成片倒下,几乎没有任何反抗。或许,方才的惨败已经抽去了他们所有的精气神,这会已经麻木了,对加诸肉身之上的锋刃都毫不在意了。 城头又射来大片箭矢,还夹杂着强劲的弩矢。 银枪步兵被扫倒了一大片。吃了亏之后,追杀得上头的他们终于冷静了下来,飞快后退,到远处结阵。 双方的骑兵已经脱离了接触。 步兵主力的会战已然结束,胜负已分,他们再打下去,也改变不了任何战局。 拼下去没意义了。 一场声势浩大的会战,双方总计出动了七八万步骑,在连番厮杀之后,缓缓落下了帷幕。 风儿扫过大地。 寂静下来的战场之上,尸横遍野。 无主的马儿茫然地走来走去。 见到躺在地上的主人之后,不停舔舐着,但主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伤兵的呻吟随处可闻,微弱无力,充满痛苦。 每有人从旁经过,他们都用乞求的眼神看过去,请他给一个痛快。 城门口火光缭绕。 浓烟之中,时不时传来“哔啵”爆响,那是尸体的肚子被烧爆了以后发出的声音。 金雕高亢地鸣叫了一声,振翅高飞,飞过战场,飞过城头,在空中盘旋一番之后,落在了玉井旁边的大树上。 刘氏匆忙走了出来,伸出右手。 金雕扑腾着翅膀,落在刘氏手臂上的皮套上。 “万胜!”城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刘氏一愣。 “陈公万胜!” “陈公万胜万万胜!” “哗啦——”屋顶一块瓦片松动,掉落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胜利的高呼清晰可闻。 大局已定。 刘氏脸色苍白,茫然不知所措。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决断难做 石勒兜了一圈,自北门回城,点检一下兵数,不过步骑数千人罢了。 他没有时间耽搁,直接在大街上纵马奔驰,至南城墙下后,下了马,直奔城头。 他的心情有些惶急,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腿脚也有些酸软,太阳穴突突直跳,大口喘着粗气。守城军士见了,目瞪口呆,纷纷避让开来。 “如何?”石勒上了城,第一时间找到王阳,问道。 王阳面色凝重,没有多说,只指着城外,说道:“大王一看便知。” 石勒放眼望去,却见苍茫大地之上,人马尸体相枕,密密麻麻。 无数俘虏排成长龙,垂头丧气地向南走去。 他粗粗数了数,不下五千人。 三万步卒出城厮杀,被杀多少还不知道,眼前这五千俘虏是扎扎实实的,着实惨不可言。 邵勋其实没有什么花哨的布阵。 他站在高台之上,也没有任何出彩的指挥。只是时机到了,下达一道命令,大军执行,然后获胜,如此而已。 完全可以说,他那个位置随便换个有点经验的将领,一样会如此指挥,一样会获得胜利。 一万二千重步兵,排成前后左右四个小方阵,组成一個大阵,先抵住骑兵冲锋,然后层层推进,步兵接战,一举摧垮己方三万步兵,将他们像赶羊一样赶进护城河,赶过羊马墙,赶到城门口…… 但他也明白,这只是自己不服气的心理在作怪。 真正的战场,哪来那么多来来回回? 九成以上的出营阵列野战,半个时辰内就分出胜负,结束战斗了。 况且他们这么一支士气低落的部队,不一触即溃已经对得起他了。 对邵勋而言,这就是一场轻松至极的战斗,远远不如遮马堤之战的强度。 现在的关键是—— “回来了多少人?”石勒拉住王阳,小声问道。 四万大军呢,即便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也七八个方阵,他不信后面先跑的人回不来。 “从城南诸门退回来的,不过万余人。骑军先回,差不多三千骑吧,剩下的多是步卒。”王阳说道:“后面我下令放箭关闭城门了,贼军追得太急,不敢再放人进来了。” 说到这里,王阳有些惭愧。 “你做得很对。”石勒说道:“若非当机立断,可能就让贼军驱赶溃兵突进来了。” 随即叹了口气。 城北有大片烟尘,那是跟随他出战的骑军,败退之时直接走了,不告而别。 他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带回来两千骑、步卒三千,城南又败退回来万余人。 城内尚有未出战的骑军五千,步卒五六千——这是魏郡太守桃豹的兵,战斗力不行,所以此番压根没让他们出战。 安阳以南、以东地区,还有数千骑在野外活动,一时半会派不上用场了。 现在真正能用的,其实就一万七八千步卒、一万骑卒,且士气低落,器械不全,很难了。 当然,理论上来说不止这么点兵,因为之前他还下令征发了一批邺城丁壮,发给器械,这也是股力量。但他们能不能打,只有天知道。 “大王……”王阳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说。”石勒挥了挥手,目光仍落在城外。 那五千俘虏被晋军驱赶着向东,似乎开始修筑营寨了。 王阳见石勒注意到晋军的动静了,于是鼓起勇气说道:“大王还打算守邺城么?” 石勒没有回答,只看着王阳,道:“继续说。” “我观邵勋打算围攻邺城了。”王阳指着外面,说道:“其兵本只屯于草桥之北、邺城以南,现已分兵城东,开始修筑营寨。城北那边似乎也派了人。如果让他挖起壕沟,筑起城墙,大王觉得该怎么办?” 自邵勋大军抵达邺城的那一刻起,主动权就已经完全操于他手了。 他完全可以在邺城四周大挖壕沟,掘堑三重,引水灌之。 挖沟挖出来的土就地夯实为墙,然后在三重壕沟外安营扎寨,筑起高台,布好弓弩,到时候怎么突围? 这也是石勒为什么不愿意死守邺城的原因。 就三个月粮草,被人这么一搞,三个月后大军饿着肚子,难道吃人? 好,就算能吃人,但士气一定更低落了,届时被人一突而入,大面积倒戈是必然之事。 甚至都不一定等到三个月,就会有人投降了。 今日出城野战,大败而回,局面没有任何改观,还恶化了,这一把算是搏输了。 而邵勋的意图应该没有改变,他开始付诸实施了:掘壕筑墙,围困邺城。 围困的同时,肯定还会有进攻,一方面是牵制守军,让城外得以顺利掘壕,另一方面则是趁着守军士气低落,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这不—— “咚咚咚……”鼓声响起,之前未出战的晋军辅兵已排着整齐的队列,慢慢靠过来了,这是要攻城! “大王,邵勋兵临邺下,左近坞堡庄园定然降之,出粮出丁。掘壕筑墙要不了多久的,若再犹豫下去,一旦让邵贼把邺城团团围住,可就走不了啊。”见石勒不说话,王阳有些着急。 石勒张了张嘴,始终没说出什么。 邺城说白了,就是一座土石木料构筑的城池罢了,本身造得过大,需要太多兵力防守,周围又无任何险要地势,所谓易攻难守。 从军事角度来说,价值不大。 但从政治角度而言,它又意味着太多。 河北第一名城、运漕枢纽之地、曹魏霸府…… 这一桩桩加在上面,让邺城变得举足轻重。 他在这里几年了。 劝课农桑、分地分宅、拉拢豪族、训练兵士,他的次子也出生在这里。 他手下很多将校与邺城豪族联姻。 他甚至打算在这里开办学校,让每个将佐都挑选子侄,送进去读书。 这么多计划,这么多牵绊,岂能说走就走? 一走,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威望一朝散尽。 一走,他便成为无根之萍,依附他的部落都不一定会再买他账——难道邵勋不能招诱部大、酋帅们吗? 石勒不敢这么小看他。 他总觉得邵勋手段很厉害,说不定就和诸胡首领打成一片,让那些人为他效力。 邺城一丢,他都不知道有几个人还愿意跟随他。 十八骑应该没问题,但底下的兵将呢? 纵有大批人跟随,邵勋不会追击吗? 八月金秋,丰收之季,粟麦遍野,鬼知道他能打到哪里。 这个人,可是把靳准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真的狠,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始终维持一天的路程,让匈奴人心惶惶,不断有人掉队,都不用他杀,自己就散了。 士气,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不仅仅有军事上的士气,还有政治上的士气。 军事士气没了,军兵离散。 政治士气没了,就像自城北逃走的那几个部大一样,不告而别。 难,难,难,左右为难! 他已经四十一岁了,再出奔流浪,若无外敌还好,但北有王浚、南有邵勋,他几乎没有了自立的可能,也没这个时间了。 平阳天子一纸敕命,就能把他调来调去,即便有老兄弟愿意跟着他走,最终也会被消磨在一场又一场没有意义的战斗上,最终为刘家天子的权势添砖加瓦。 “大王,不能再犹豫了啊。”王阳唉声叹气,道:“邵勋从一开始就打着围困的主意。他七万人马,如何攻五万兵戍守之大城?他现在已经不掩饰了,一旦——” 石勒止住了他后面的话,问道:“如果退守三台,你觉得还有没有转机?” 他没有提外城。经此大败,外城多半守不住了。 不信? 晋军辅兵已经来到了城下。 城头守军在军官的命令下,拈弓搭箭射去——但也仅仅是射箭罢了,真谈不上箭如雨下。 他们的本领很差,本来就没多少人会射箭。 逃回来的人士气低落,还不断向周围人散播着恐慌,而且他们在逃跑途中扔掉了大部分武器,这会别说弓了,一人一杆长矛还是勉强补足的。 石勒觉得,若非他和王阳站在城头,这些惊弓之鸟可能已经跑了。 为今之计,只有罢遣掉这些士气低落的羸兵,挑选精卒退入相对坚固的三台,或许能坚守更长时间。 “大王,若退往三台,邵勋都不用在城外掘壕了,直接进驻邺内,于三台外挖沟筑墙,几天工夫就弄完了。”王阳摇了摇头。 石勒“唔”了一声,仿佛没注意到城上城下越来越猛烈的杀声,只看着远方,凝眉沉思。 王阳也不催他,只默默等待。 在他看来,大胡进了邺城几年后,没以前那么干脆了。 当年在公师藩手下,败了就跑,跑了后就躲起来。风声过后再重新出山,召集人马起事,你能奈我何? 但从流寇变成坐寇后,有了坛坛罐罐,有了所谓的“大志”,想法就多了,也不纯粹了。 “先守城吧。”石勒拍了拍王阳的肩膀,道:“城头你来指挥,我去整顿溃兵。” 王阳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遵命。” 就在此时,有亲兵上来报讯:威远将军刘达在城东劝降,言其被俘后,陈公亲手为其解绑,赐以酒食、锦袍,关怀备至。他受陈公感召,深耻前非,前来劝降。陈公只罪大胡一人,余皆不问,执贼渠首级来降,立受升赏。 石勒、王阳对视一眼,尽皆无语。 刘达是羯部骑将、石勒之妻刘氏从弟,官拜威远将军,比普遍是四品将军的十八骑低一级,但也不可小视,因为他真的有跟脚,有自己的部落,就像晋人士族有部曲庄客一样。 邵勋你还要脸不?玩这一招! 同时,石勒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刘达都能降,还有谁是可靠的? 刘裕灭南燕之战 其实,这场战争和本书主角伐邺城之战颇为相似,但也有差别。 先说刘裕伐南燕之战。 时间: 东晋义熙五年(409)4月开始。 目标: 南燕都城广固(今青州市西北)。 前序: 5月,刘裕率军乘船至下邳,因沂水较浅,他从南方带来的舰船又太大,于是下船行军,陆路进至琅琊。 所过之处,三十里筑一城,囤积物资,以防鲜卑抄掠粮道。 6月,刘裕抵达大岘山。 进军南燕都城广固,有三条路。 一条是越大岘山,过莒县、临朐,直插广固,距离较近。 一条是向东迂回,沿着今天山东西南部,绕一个圈,再自东向西,距离较远。 一条是向西,走莱芜谷道,距离并不远,但在三条路中最难走。 刘裕选择的是第一条路线。 但大岘山在整个北方算不得什么大山,可在山东,却有“齐南天险”之称,且附近多为丘陵山区,绵延数十里,最好走的驿道上筑有关城,曰“大岘关”。 这个时候,南燕朝廷起了争执。 一方恃勇轻敌,以皇帝慕容超为首,他们有具装甲骑、有重骑兵,有轻骑兵,还有大量步兵,又是本土作战,有补给优势,觉得该与刘裕厮杀。 一方以征虏将军公孙五楼为首,他认为应该据守大岘关,凭坚城消耗刘裕锐气,然后派骑兵深入敌后,抄掠刘裕粮道。 争执到最后,慕容超的意见占了上风。 他的理由是:一、在大岘山作战,完全无法发挥他们的骑兵优势,反而是刘裕的步兵如鱼得水; 二、大岘关不一定守得住,这毕竟不是什么雄关险隘; 三、刘裕完全可以绕路,不走大岘山。 四、主守派还要求坚壁清野,铲除地里尚未成熟的青苗,下一年还活不活? 于是,最后定下了计议,弃守大岘山,将刘裕放进山北,在空旷的平原上,用骑兵玩死他——“不如纵使入岘,以精骑蹂之,何忧不克?” 同月,刘裕主力通过大岘山,一路向北,进至临朐以南。 燕将公孙五楼等人率步、骑五万进屯临朐。 燕主慕容超自率步、骑四万继之。 刘裕此时的兵力构成:一、精锐步兵约三万人,应该是比较能打的,经验丰富,技艺出众,耐远征苦战;二、普通杂兵七万人;三、轻骑兵几千,应该不超过一万,故总兵力不超过十一万,其中十万人是步兵。 第一战:巨蔑水(弥河)之战。 公孙五楼vs孟龙符。 前者是南燕征虏将军,兵力“数千骑”。 后者是刘裕先锋,兵力不详,但应是一支步骑混合的部队,孟统骑兵,沈田子兄弟带步兵,可能是他们家的江东部曲老底子,战斗力较强。 双方大战,公孙五楼败。 孟龙符率骑兵追击,因为马跑得太快,与大部队脱节,结果单骑冲入燕军阵中,力竭战死。 部将刘钟率军赶至,拼死夺回孟龙符尸体。 公孙五楼一看有便宜占啊,于是又卷土重来。 晋军失了大将,欲退。 参军沈田子振臂大呼道:“今退必死,力战乃生。” 遂与兄弟沈林子与燕军大战,燕军为之破胆。 这一战主要是骑战,南燕败,东晋胜,但折了先锋将领。于是公孙五楼又率骑兵冲了回来,被沈田子兄弟击退。 战斗结束。 公孙五楼率败军退回临朐,刘裕主力继续前进—— “裕以车四千乘为左右翼,方轨徐行,部伍齐整,车悉张幔,御者执矟,又以轻骑兵为游军,警戒前行。” 简单说,就是步兵居中,战车位于两侧,轻骑兵在外围警戒游弋。 就这样一路推到临朐城南数里之处。 第二战:临朐之战。 这是一次攻防战。 刘裕处于行军状态,遇到敌军后,立刻环车为营,布置军阵。 总体而言,刘裕在车营内部防守,南燕主动进攻。 “段晖率鲜卑铁骑万余,前后交至。” 注意,南燕这次出动了重骑兵,一部分正面冲,一部分绕后冲。 这是一次很傻的骑兵进攻车营坚固阵地的战斗。 鲜卑骑兵冲锋过程中就被箭雨射杀大半,来到车阵前,晋军藏于车幔后举槊刺之,燕军积尸盈野。 就这样,刘裕防守,南燕骑兵傻傻地进攻,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头。 慕容超在临朐城头见了,大怒,下令继续围攻,而且是车轮战,轮番上。为此,他亲自带兵前来,倾巢而出,步骑九万人围攻。 刘裕听闻慕容超把所有兵都带来了,于是派檀韶绕路偷袭临朐。 韶率建威将军向弥、参军胡藩驰往,当天就拿下了空虚的临朐,取南燕军辎重。 慕容超听闻临朐被攻克,大惊,“引众走”。 不光“引众走”,他还跑得最快,单骑出奔段晖部。 段晖就是最早攻刘裕车营的那一部分“铁骑”,这会应该是轮换下来休整的。 见到慕容超来了后,以为前方大败,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刘裕见到临朐城头燕旗落下,知道已经得手,于是亲自擂鼓,催兵奋击,大胜,“斩段晖等大将十余人,其余斩获千计”。 这是一次经典的防守反击,先用车阵收割南燕人头,消耗其兵力、锐气,然后派奇兵偷袭敌人守御空虚的后方,动摇其战意,迫使其撤退,然后赶在屁股后面追击,战果应该是追杀了几千人,不大。 慕容超看起来是個大傻逼…… 把所有兵力带到前方去围攻刘裕的车营,还他妈派重骑兵冲。 临朐留守兵力寡弱,被刘裕袭取——“向弥贯甲先登,燕兵莫不披靡,日落陷城,斩其牙旗”,从中午(日向昃)计议派奇兵偷袭开始,到绕路赶至临朐城下,然后日落前攻破,也就小半天的工夫,这是此战转折点。 这一战的结果是慕容超一路转进回了都城广固。 九万南燕军应该没有全军覆没,撤回去几万人不难,但什么士气就很难说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应该没有回广固,或者说没有全部回去,士气太低落了。 第三战:广固之战。 临朐之战结束后第二天,刘裕军就抵达了广固,但这会来的应该是先锋。 主力抵达后,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攻克了广固外城,包围内城。 内城较小,容易坚守。 刘裕采取围困战术,“于是设长围守之,围高三丈,外穿三重堑”,同时派人收割野外成熟的粮食,通知南方不用再转运粮草了,另打制攻城器械,反复进攻,几个月后将内城攻克。 至此,南燕灭亡,前后大半年而已。 总结: 南燕实力确实不强,但好歹能拉出来九万步骑进行野战,且有“铁骑万余”,轻骑兵则更多,又是本土作战,补给方便。 刘裕10-11万军队,核心是三万精锐步兵,统率几千轻骑兵外加有一定野战能力的杂兵,深入敌境,破城灭国。 南燕战略应对错误。 舍不得“铲除青苗”,做不到坚壁清野。 还把刘裕放到了大岘关内,以为空旷的平原上骑兵占据绝对优势,可以轻松取胜,结果闹到派重骑兵冲击车阵这种笑话,失败在所难免。 其实,从头到尾慕容超的表现都非常急躁。 刘裕也不是非走大岘关不可,慕容超力主把他放进来,确实是错误,但不是致命错误。 两军在弥河第一次交战,公孙五楼“数千骑”败退,尤其是骑兵正面厮杀被打败,对他们的震撼应该比较大。 鲜卑骑兵居然打不过江东骑兵,那么预想中的优势还存在吗? 这时候就有点急了。 在临朐以南发现进军中的刘裕主力后,派铁骑“前后交至”,然后还让他们向车阵步兵冲锋,就是急躁的表现不一。 发现冲不动后,又督促前军车轮战围攻,这还不够,慕容超亲自带五万人出临朐,加入围攻行列,更是急躁中的急躁。 于是战机出现了,临朐空虚,被刘裕派人袭取,辎重尽失,被迫撤退。 慕容超这时候表现极其不合格,作为皇帝、统帅,撤退时“单骑出奔”,引发人心动荡。 这一战结束,南燕基本就剩苟延残喘了。 慕容超逃回广固后,兵力不足,士气低落,难以守御外城——广固是曹嶷营建的——于是很快被攻克,退守内城苟了几个月,还是没了。 最后说说本书邵勋和石勒之战。 其实步兵进攻骑兵优势的一方,核心要点是一样的:保障后勤通畅。 刘裕三十里筑一城,囤积资粮,就是为了后勤。 这个消耗是十分巨大的,而且也很关键,可以说保不住后勤线,一切成空。 主角比刘裕更方便,因为有白沟水系运粮,让骑兵难以抄掠,安全许多。 但也不是没有空子可钻,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有时候会有短距离的陆上运输,这个可以攻击。 船队中途停靠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但就算你抓住这些机会,你还是做不到完全截断这条粮道——注意,是“完全截断”。 一般而言,大军出动,会随军携带至少一个月所需的粮草,有的甚至囤积足够三个月的粮草后,才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所以,不是你截断粮道后,人家就立即断炊的,但会引得他们军心动荡,并且试图重新打通粮道。 很显然,石勒没法截断白沟水,那就注定他只能在粮道上制造麻烦,不能产生致命威胁。 刘裕在获得南燕地里成熟的粮食后,已经不需要粮道了,他甚至派人通知南方停止转运,“就食齐土”。 主角时空马上八月,粟麦成熟,随意收割,也不存在粮道制约了。 另外,历史上今年河北粮食匮乏,襄国一升粮值银一两。 这两年也没有什么灾害,应该就是打仗打多了,消耗大,导致不事生产的城市粮价畸形上涨。 所以石勒没什么余粮。 他利速战,不利久持。 在主角攻克长乐后,石勒返回了邺城,于是派冀保在安阳阻击一下,给他时间征发更多的士兵,筹集更多的钱粮。 于是最终战场定在邺城。 这里额外说一句,很多人不考虑后勤就算了,属于老生常谈,毕竟起点大部分写历史战争的作者也不考虑后勤,但连士气也不考虑就很奇怪了。 夫战,勇气也。 没有士气,大头兵们告诉你什么叫一触即溃。 临朐之战,南燕是进攻方,辎重一丢,慕容超士气清零,单骑出奔,然后将士士气清零,招致大败。 其实刘裕攻克广固后,南燕大军并未遭受毁灭性打击,铁骑仍然众多,但为什么城池一个接一个陷落?人心、士气啊。 真以为士兵、军官是没有思想的机器人啊? 谁那么贱,非要为你死战?你对我有多少恩义?我们来算算,恩义足够,死战也不是不可以,恩义不够,滚一边去。 连战连败,还能打得有来有回,荡气回肠,那是扯淡。 纯粹是小说作者为了提升戏剧性而乱写。 伱以为是敢“一镇抗天下”的晚唐牙兵啊? 我在推演中,邺城之战石勒大军就是垂死挣扎,野战一鼓而破的货色,有啥戏剧性?有啥跌宕起伏? 是不是还要学高粱河车神赵光义,在攻晋阳的时候,大纛向前,以至于箭矢落在他脚下? 有一说一,大纛前出是赵光义的高光时刻,极大提振了士气。 邺城的结局和广固没有太大区别。 石勒若退守三台,还能撑几个月,但这和等死无异,他下得了这个决心吗? 他和慕容超不同。 慕容超是皇帝,只能死守。 石勒还有退路,只是一时不甘心罢了,但形势会教他做人,该舍弃还是得舍弃。 攻敌之必救,越让敌人靠近你的“必救”,就越容易沉不住气。一旦沉不住气,就容易有骚操作。 石勒完了。 当然,这只是现在的看法。 我是现时推演,明天写什么,我一会抽烟时推演下,现在还不知道,只有个大概方向。 就这么多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脆弱 佛图澄从睡梦中惊醒。 外头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鼓声,城头隐隐有杀声传来,有的地段还非常激烈,似乎守军始终没能把进攻一方推下城头。 佛图澄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暗暗嗟叹。 可惜来邺城太晚了,没能取得石勒的信任。 若他信重自己,这会就会告诉他,经历了白天的大败,这会是不可能守住这么宏大的城池的,至少外城守不住,只能退往宫殿群(三台)坚守。 今晚的战斗,很明显是晋军在试探哪段城墙防御薄弱。 一旦让他们试探出来,马上就会投入精兵,一举突破,攻入城内。 他自天竺而来,一路上的经历很丰富,听了很多事情,也见了很多事情,对这些战争小伎俩再清楚不过了。 老和尚不是不知兵的人。 奈何,奈何! 佛图澄来到桌案前,搬了张小绳床坐下,翻开经书,口中默诵,算是为交战的两军兵士祈福了。 世道艰难,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佛刹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闹哄哄地涌进了一批人,间或夹杂着小孩的哭喊声。 佛图澄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继续念经。 收容老弱妇孺入内避乱,是他特意叮嘱的,无论何时,都要常开方便之门。 一般而言,那些当兵的还不至于在佛刹内放肆,这里算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涌进来的人一波接一波,就连窗台下都坐满了人。 有人哭,有人叫,还有人在闲聊。 “大头出城投降了。”有人说道。 “哪个大头?” “原先往王将军府上送木炭的大头,还能是谁?” “他怎么当兵了?” “被征丁了啊。”说话者叹道:“就连这佛刹之内,都有年轻力壮的僧众被征发了,拿着锡杖上阵,下午我亲眼见到的。” “能……能打吗?” “被人打了,栽落城头,生死不知,显然佛法不够精深。” 佛图澄不念经了。 世人愚昧,没见过他的诸般手段。如果能在那位陈公邵勋面前说上话就好了,一次,只要一次!他就能通过表演小把戏让他信服。 这是天竺带来的密技,邵勋一定看不穿。 唉,说真的,他也不喜欢玩弄这些东西。无奈在晋国弘法太难了,必须出奇制胜。 外间两人还在说话。 “现在出城投降,能保不死吗?” “当然可以。今晚跑了百十个人总是有的。如果明日城未破,晚上会跑掉更多人。” “怎么跑?” “花点钱,从城头缒下。” “没人管么?” “王阳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桃豹的人是完全不管。” “都到这份上了,还守个屁啊。” 大门外又涌进了一批人。 交谈的声音停止了,充塞耳边的只有哭泣声。 坐困愁城,所有人都很惶恐啊。 佛图澄再度起身,沉吟不语。 以小见大,邺城的军心士气完全垮了。 士兵们有家人,有亲朋,他们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自魏、汲、顿丘、乐陵四郡豪族纷纷投邵之后,这场战争就不用打了。 钱靠豪族筹集。 粮靠豪族筹集。 军情靠豪族汇报。 出外袭扰时歇脚地靠豪族提供。 有的人甚至连兵马都靠豪族贡献。 形势至此,人心思变,你指望他们卖命,纯粹是想多了。 就算是邵勋统治的河南,如果豪族跟他翻脸,投靠石勒,他也会很狼狈。 或许,来河北是一個错误,得想办法见见那个人。 怎么能和他见上面呢? 难道要立点功劳?最近石勒和他的家眷也不来他的浮屠了,有点麻烦。 ****** 虽已是深夜,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 寅时,一队军士闹哄哄地从西城头撤了下来,远远见到石勒的身形后,又猛然转身,闹哄哄地冲上了城头,与登城的屯田军大战。 屯田军有点懵。 他们选了三百人,趁夜袭城,本来很顺利,守军战意不强,稍稍僵持了片刻就溃了。但他们刚溃到城下,好像见了鬼一样,又返身冲了上来,大呼酣战。 屯田军猝不及防,被赶下了城头。 石勒脸色铁青。 方才那股溃兵可不是什么豪门僮仆,又或者临时征发来的丁壮,而是正儿八经的部队。当年在常山拉丁入伍,算是他最老的部队之一,每个人都分了田宅,位于安阳县诸乡。 这让石勒格外愤怒,意欲严惩。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能怪他们吗?好像也不能。 他们的家人还在安阳呢,生死不知,你让他们怎么办? 怪冀保没守住安阳,军败身死?似乎更不能。 安阳位于洹水以南四里,邵勋的船队直插城北,截断洹水以南所有大军的退路,当地豪族受此影响,立场相当可疑。如此险恶的局势,也就冀保敢迎难而上,挑这个必死的重担了。 他战败是正常的,最后死于内讧,也十分惨烈。 什么人都怪不了,那就只能怪——邵贼了! 正长吁短叹间,王阳满头大汗走了过来,身上甲叶子铿锵作响。 “如何?”石勒问道。 “门关上了。”王阳长舒一口气。 方才有人偷开城门,王阳得报后,吓了个半死。 匆忙通知石勒后,又率亲兵赶来堵截,结果发现开城门的是一股骑军,来自上党乌桓部落。倒不是投敌,而是纯粹跑路,不干了——步兵能城头缒个绳子逃跑,骑兵就只能开城门了。 也正是他们的这种行为,吸引了晋军的注意力,于是离得最近的一股屯田军紧急出发,扛着梯子冲了上来。 王阳在城门口与晋军激战,好不容易杀散他们后,亲兵已损失了三分之一。来不及伤感,又听闻晋军登城了,于是匆匆赶来救援,好在虚惊一场,守军溃散后,见到大胡赶来,于是又上城力战,将晋军击退。 远处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石勒、王阳抬眼望去,却见太守桃豹带着千余兵匆匆赶了过来。 “大王——”桃豹才刚行了一礼,就被打断了。 石勒手执刀鞘,直接砸在桃豹脸上,道:“张家那帮人跑了。” 桃豹一惊,没有躲避,任石勒发泄怒气。 “张家”显然指的是上党乌桓张氏。 但上党乌桓部落姓张的太多了,到底是哪一家?又或者是哪几家? “今晚你就守在这里,勿要懈怠。”石勒冷冷瞪了桃豹一眼,走了。 王阳上前,拍了拍桃豹的肩膀,叹道:“别怪大胡,他只是气急败坏了而已。明早就会后悔,找你道歉的。” 说完,也走了。 桃豹默默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已有血迹。 他又转身看向带来的兵士。 兵士们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当没看见。 桃豹惨笑了一下。 好歹他也是一方大员、老资格的大将,就这么被大胡当众打骂,还打出了血,以后怎么统兵?他不要面子的吗? 大胡还当他们是十八骑那会呢…… 现在的十八骑,哪个不是身居高位,妻妾成群,仆役如云?哪个身边不是一堆人跟着他们吃饭? 以前他可以忍受大胡打骂、扇耳光甚至绑起来,现在不行。 桃豹深吸一口气,开始巡视城防。 ****** 三台之内,一堆人坐在院子里,窃窃私语。 刘氏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道:“伏都还说了什么?” “伏都”是羯语名字,威远将军刘达的胡名就叫伏都,刘不过是他们家祖上为自己弄的姓氏罢了。 “野那,你怎么想的?”其中一五旬老者说道。 刘氏眯着眼睛看向老者,问道:“曷柱,你是不是已经出过城了?” “我没出过,我儿贺度出城了,又回来了。”老者也不隐瞒,大大咧咧地说道:“伏都在邵勋那边很好。晋人给他治伤,赐了酒食和漂亮的衣物,还说只要立了功,就给他官做。” 今晚的邺城城墙,仿如高速公路一般,人员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十分滑稽。 “晋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刘氏仰着脸,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只听她说道:“伱们背弃匐勒,能得到什么好处?邵勋得了邺城,将来再攻上党,怕是要把你们全部杀光。” “或许吧,但邵勋至今还没骗过人,听说信誉很好。”老者说道:“现在不降,我们都要死,等不到邵勋攻打上党的那一天了。” 刘氏失望地看着这帮子亲戚。 大败之际,不是降就是走,就没一个愿意留下来与邺城共存亡的。 “野那,你也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老者又道:“大胡都守不住邺城了,早晚要走,你又为何指望我们留在这里为他卖命呢?” “邵勋在城外修墙挖壕沟,即便是深夜也未停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们是骑兵,难道要让我们下马守城?有这么荒谬的事吗?” “我们留在这里也没用。在城市里,骑兵还不如步兵好使,还不如回上党,或者干脆投降邵勋。记住,野那,没有我们,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女人,若我们不帮你,大胡转眼就会去睡程遐的妹妹,再也不会看你一眼,他是个很无情的人。” 说完这些话,老者缓缓起身,退后了两步,说道:“话就说到这里,把你的手从腰间离开吧,女人不该佩剑。” 其他人也看向刘氏,脸上隐有不满之色。 都是一家人,难道向着石勒,要帮着那个注定失败的男人对亲戚动手? 刘氏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昂着头看向众人,说道:“我会守在这里,等来朝廷的援军。” 傍晚的时候,夫君说了,如果集结诸将的亲兵、僮仆,退守三台,应该可以坚守很长时间,还是有希望等来朝廷援军的。 “你自己守吧,没有人会来帮你收尸的。”老者摇了摇头,招呼一声,带着众人走了。 当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后,刘氏只觉身体一软,仿佛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般。 她跪坐在地上,遥望远处。 城外灯火通明,无数人挥舞着锹壕,挖掘壕沟,夯实泥土,建造城墙。 那就是一个牢笼,意图困住所有人的牢笼。 有些人顶不住压力,于是在牢笼合围前,可耻地逃跑了。 满城军士,没有几个人愿意为大胡拼到最后一刻。 白天有三千骑不告而别,根本就没进城,那是匈奴,可以说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一个时辰前又逃走了两千乌桓,这个时候再说他们不是自己人,就有点自欺欺人了,因为他们来自上党。 到了这会,自家亲戚、上党羯部也不想干了。更可怕的是,他们在逃走之外,还认真思考另一个可能:投降邵勋。 这是刘达被俘后带来的直接恶果。 至于步军,他们的态度和骑军不会有太大差别,甚至更差,因为他们的土地、宅园、家人都在河北,投降的可能性更大。 邺城内还有不少士族、豪强。 他们的府邸富丽堂皇,他们的奴仆成群结队,只要稍微武装一下,就是一个动乱之源。 之所以现在没动,大概还在观望,还在等待时机吧。 这个时机可能很偶然。 兴许是一顿饭的分配不公。 兴许是有人骂了句脏话。 兴许是有人被打了。 兴许是有人赌钱赌输了。 甚至纯粹是今晚的月色不够美丽,让我心情不好,所以我决定背叛大胡…… 是的,现在的邺城就是这么脆弱,这么诡异。 “整天吃黑豆,屎都拉不出了,不如反了,陈公那里可吃粟米饭。”寂静的夜色中,突然有人大声叫喊。 有人给出的安阳之战方略 实在忍不住了,先发个单章。 有人在章评区发了好几条,书评区又发了两条。 核心论点是:安阳之战,不该这么操作,你削弱大胡了。 我们来看看他的方略:石勒亲自带兵守安阳,而且是“数万精锐”、“坚壁自守”、“不主攻就拖”、“派骑兵抄截粮道”、“守不住了再退守邺城”。 来来来,我们看看地形。 安阳位于洹水以南四里,河上有安阳桥,过桥到邺城四十里。 大兄弟,你这是要大胡死啊!!! 我们来捋一捋。 石勒6月23日返回邺城,那只是他回来了,部队并没有全部回来。 好!我给石勒传送门,就算他主力部队回来了,然后把五万步骑全部带去安阳,而且我再给邵勋降智,他不去主动掏邺城,就在安阳和石勒打。 再给石勒开个挂,就花了几天时间,坚守的粮食、兵员、辎重筹集完毕,抵达安阳。 6月27日,邵勋攻克长乐,离安阳只有一步之遥。 假设此时石勒已到安阳,坚壁不出。 邵勋笑死了,主力大军沿着洹水逆流而上,直插洹水北岸,堵住安阳桥,断石勒大军后路。 我笑石勒无谋,张宾少智,怎么会有如此智障操作。 我水陆大军弓弩齐发,在河上射得你过不了河,老老实实待在南岸吧,我分兵数千,直插邺城,汝妻子吾养之。 好,我再再给石勒开个挂,邺城凭空变出几万兵马,邵勋不敢打,那么—— 南岸安阳这一大坨人还是稳的,五万头猪尽入吾彀中。 邵勋这一路,在军事上叫“迂回穿插”,大哥你到底有没有数啊? 这一战术直到20世纪甚至21世纪还有效。 解放战争中我军就喜欢迂回穿插,朝鲜战争中也是。 刘裕伐南燕之战,迂回偷袭临朐,慕容超立刻跑路。 你知不知道这個战术动作意味着什么? 穿插到后方,威胁敌军后路,士气动摇啊。 还抄截粮道,人家沿洹水而来,派蛙人凿穿船底吗? 李重那一路倒是可以抄截,石勒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从未停止过。但人家三十里一城,囤积物资,石勒得手了好几次,烧了不少粮,但没能让李重大军断粮。 本卷第173章: 张宾汇报邵勋进占长乐,这就是一种提醒。 石勒当场下令:“传令,冀保即刻停止南进,退守安阳。” 这道命令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石勒发现光靠骑兵无法彻底截断李重的粮道,于是派冀保带了五千本部兵马,沿途收拢坞堡丁壮炮灰,打算攻打李重沿途修筑的小土城,不把这些土城搞掉,你就无法真正断绝李重的粮道。 但收到邵勋的动静后,立刻下令冀保退兵,返回安阳固守。 但当时没有让骑兵撤,同一章说得很清楚“一旦让邵勋扑至安阳,骑兵好跑,冀保的步军却跑不了,完全被邵勋、李重南北夹击,关门打狗了。” 我发现伱对大胡是真的狠,要让他被断绝后路的情况下,南北夹击,关门打狗。 本卷第174章,邵勋水陆部队抵达安阳,第一件事就是派府兵精锐攻打安阳桥。 冀保都知道往安阳桥增兵,你居然让大胡在安阳龟缩,坚壁不战,逆天!! 安阳桥之战是夜间打响的,战斗过程中,洹水以北还来了一支骑兵部队,这就是大胡不放心安阳后路,给冀保遮护,不过被击退了。 你看看,大胡、冀保、张宾都盯着洹水、安阳桥,邵勋第一件事也是截断安阳与邺城的联系,你倒好,给大胡出馊主意。 佩服,佩服! 我记得你在章评说张宾“言过其实”,书评区又说同样的话。 大哥,张宾提醒大胡邵勋已占长乐,马上可以直扑安阳后方,将大胡派到安阳、荡阴一带袭扰李重粮道的部队全部堵截在洹水以南,他比你知兵啊。 别扯淡了行不。 上本书就是你。 本书又是,还振振有词,发好多帖子,反复说。 实在忍不了这么离谱的战术,抽根烟压压惊,继续摸鱼码字,稍晚些更新。 第一百八十五章 走,随我东山再起 仿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了整个夜晚。 城西金明门附近响起了嘈杂的呼喊声,群情激奋,且愈演愈烈。 有人自城外入内,大声高呼:“陈公只罪大胡一人,胁从不问。若抵抗到底,则死无葬身之地。” “我家爷娘刚从安阳过来,陈公派人用马车载来的,说家里很好。但再打下去,地就要被收了。”另一个从城外入内的人高喊道。 军士们听了,尽皆失色。 这话太有冲击力了。 投降的话,“胁从不问”。 抵抗到底,“复罪如初”。 一正一反,让人没有退路。 真的,即便心中顾念大胡给分地的恩情,这时候也不想打了。人都是自私的,现在有个机会,放下武器,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地和房子还是你的,你接受不接受? 留在城内必死啊,谁看不出来这点? 待城外的壕沟、土墙筑起来,谁冲得出去?而且不是一道,人家挖了三重,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自己死了不要紧,就当把这条命还给大胡了,但家人怎么办?地和房子没了,家人重新成为流民,或者庄园里的奴婢,谁愿意? 事已至此,真的没戏了。 之前其实已经有人隐约想到这些了,故士气低落,心无战意,只不过大家都在你看我我看你,处于一种微妙的情绪中,没有起来领头的。 现在从晋军营中“进修”的人回来了,振臂高呼,挑破了这层窗户纸,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家也不会对大胡动手,拉不下这個脸,那就——开城门好了。 “进修”之人点了几个膀大腰圆之辈,招呼他们一起上前,转动绞盘,先把城外的吊桥放下。 只听“轰隆”一声,沉重的吊桥落在地上,横跨护城河两岸。 又是十余人上前,齐声喊着号子,奋力打开城门。 其他人就站在一旁看着,既不帮忙,也不阻止。 这可能就是城内大部分军士的心态。 心里念着大胡的好,不愿对他动手,但也顾念着自己的小家,不愿在邺城送死。于是乎,到最后就变成了“中立”之人,坐看人群中少数利欲熏心之辈跳出来。 不主动造反,不拒绝造反,也不会阻止造反,俺们就是这样的人,复杂的人。 “府君,有人开金明门。”桃豹正在城头巡防,听得亲兵汇报后,先够着头看了两眼,然后便沉默不语。 “府君……”亲兵又提醒了一下。 “此乃王阳之计,赚邵兵入城,伏以弓弩手,尽杀之。”桃豹解释道。 “府君,王游击并没有派弓弩手啊。房屋高处,看不到一个人影。正面也未设拒马、街垒,更无严阵以待的军士,这——” “闭嘴,你比我还知兵?”桃豹斥了一句,道:“传令所有人上城,勿要轻举妄动。” “诺。”亲兵若有所悟,不再多言了。 “再派五百人,前往我府中。” “遵命。” 桃豹挥了挥手,让亲兵离开,然后又找来一名亲信,让他带着官印为信物,缒城而下,前往晋军营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城楼上,吹着夜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吊桥放下的巨大动静瞒不了任何人。 正在外围连夜“施工”的南阳兵见了,虽然惊讶,但立刻做出了反应。 辅兵带着工具后撤。 正在警戒的战兵立刻上前。 营垒内和衣而眠的一部分战兵也被喊了起来,排着整齐的队列出营。 羊聃披完甲后,喊来一名叫乐鉴的小督,令其统千人,分驻营内各处。 “未得命令,擅自喧哗者,鞭二十。乱跑乱撞者,无论敌我,即刻射杀。”临行之前,羊聃下令道。 “遵命。”乐鉴大声应道,并立刻分派人手。 大部分人还在睡觉。 被吵醒了的人,懵懵懂懂,可能还有些气,一旦让他们大声喧哗甚至乱走乱跑,有可能引起营啸,尤其是羊聃这种平日里对待士兵比较苛刻的人,很多人满肚子气,早就对他不满了,难免有人借机生事,引发混乱。 所以,黑夜之中,未得命令乱跑乱撞的,一律默认为敌人,弓弩射杀,不能有丝毫犹豫。简而言之,要把动乱掐灭在萌芽状态。 安顿好营内后,羊聃带着一千六七百人,皆南阳豪族精锐部曲,披铁铠、备三仗,浩浩荡荡冲向金明门。 金明门已经大开,门口甚至有人张手高呼,表示愿降。 羊聃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是不是诈降呢? 诈降骗你进城,然后伏杀,既可以获得一场胜利,提振士气,同时也可以让守军没有退路,被迫一条道走到黑——诈降杀人这种事太下作了,很难忍,而且下次真降时对面不会相信。 但羊聃还是想搏一搏,万一是真的呢? 他手下这些人,基本都是南阳豪族凑出来的精兵,甲具齐全、器械精良、训练不辍,其中超过一半是乐氏贡献的。 以前他们缺战斗经验,此番跟着他北上,打了不少仗,死了不少人,但剩下的人迅速成熟,从一开始十成本事发挥不出三成,到现在可以发挥出六七成了,进步非常明显。 羊聃觉得,凭借这一千六百多甲士,即便是诈降,我他妈也给伱弄成真降。 大不了死了,又有何惧?这么多猛士为我陪葬,值了。 千余人很快越过吊桥,冲到金明门前。 “将军。”有降兵凑了过来,满脸谄媚。 “滚。”羊聃踹了他一脚,提着重剑当先而入,竟然身先士卒。 几名盾手加快脚步,赶到了他身旁,严密遮护着。 羊聃性情暴虐,但给赏也很痛快。 自己玩腻的女人,有时候就赏给他们玩了,非常慷慨。 北上大战之际,经常身先士卒,勇猛无匹。 所以,暴虐归暴虐,他还是笼络了相当一批人的。 这些人和他一样,狠厉、暴虐、凶残,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对主将来说,这是一把锋利的刀,伤人也伤己,不是谁都能驾驭的。 大军很快突破了瓮城,进入到了大街上。 羊聃心中大定。 有的诈降伏杀,从城门洞就开始了。他没遇到突袭,已成功一半,剩下另一半么—— 来到大街上后,道路两侧跪了一地人,器械扔在脚边,尽皆高呼“愿降”。 羊聃又抬头看了看,街道两侧的屋顶也没有弓弩手,顿时大笑。 “大胡在哪?”羊聃随手拎起一人,问道。 “在……在中阳楼。” 羊聃将他掷于地上,立刻分派部署。 第一步是命令投降军士不得携带武器,列队出城,向己方投降。 第二步是派人通知后续兵马赶快过来增援,最重要的是报予陈公知晓。 按理说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接下来他就该布置防线,死守住金明门,不让人夺回去。 但羊聃是什么人?泼天的功劳在手,你让我等待?去你妈的! 他把人一分为二,八百人守金明门,接应后续人马,剩下八百余人由他亲自带着,直奔中阳楼——邺城南侧正中城门中阳门的城楼。 整齐的脚步声在大街上响起。 八百多人身披铠甲,手执利刃,如同杀神一般冲向城内。 每个人都喘着粗气,脸色涨得通红——若能擒杀石勒,这该是多大的功劳?不敢想象! 城中很快热闹了起来。 ****** 石勒刚刚自中阳楼下来,就听到了城中的喧哗。 “发生了何事?”他问道。 说这句话时,脸色沉稳。更准确地说,可能是麻木了。 他以为又是哪支部队不告而别,趁夜逃跑了。 他固然很愤怒,但也无力管束。 跟在身边的这些人都各有心思,别说那些管不到的兵将了。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或许,真的该走了。 人心不在,再怎么挣扎也是枉然。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些残存的威望,把能带的人都带走,找到一个喘息之地后,再慢慢收拾人心。 至于能带走多少人,说实话他也没底。 上万人?可能性不大。而且这么大动静,一出城就被邀击了,根本走不掉。 几千人?如果是骑兵的话,还有些可能,但悲哀的是,现在诸部骑兵是最不可靠的。 他们各有头人、部大,本来就是以恩义、联姻结之,以利诱之,但到了这会,他给不了什么利,反倒要让他们送死陪葬,现在还没走的人,说实话已经对得起他了。 就这么默默想着,他竟然有些气沮,眼中满是浓重的悲哀。 “大王,不好了,邵兵已自金明门而入,其势汹汹,好似有数千人。”前方奔来一信使,跌跌撞撞下马后,颤抖着说道。 石勒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相反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他发现自己很平静,平静得过分了。 可能,他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了吧? 能打的部队,要么被晋军俘斩,要么在野外溃散了,逃回城内的只是少数,且人心惶惶,武器多有缺少。 临时征集的丁壮,又能有几分战力?又能有几分忠心? 早晚的事情罢了。 只是他一直看不开,下不了决心。现在不用犹豫了,晋军帮他做出了决定。 “大王!”左右急忙上前,神色焦躁。 杀声越来越近了,喧哗声也越来越大。 有人已经牵来了马,还有人打开了中阳门。 若要弃城而走的话,向北肯定来不及了,有可能会与入城的晋军撞上。 恰好他们在中阳门内,从这里出城非常方便。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还要不要挽救一下危局?当然,即便挽救了,也只是多活几日罢了。 粮食的问题很紧迫,但人心问题更麻烦。 贼军自金明门而入,肯定有人开门了,不然哪那么快就杀过来,还一点消息没有? 桃豹?还是豪门僮仆作乱?抑或是其他什么人? 总之,即便这次成功应对了,还会有下一次,而且不会太远。 “走!”石勒想了想,城内似乎没什么值得他挂念的。 妻妾?这恰恰是最不重要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况且他的长子已在平阳,这个儿子可比他母亲重要多了,女人只会影响我的大志。 军队?已经人心尽散了,估计带不走。 部属? “遣人知会下……”石勒一口气报了许多人名,各自分派人手,让他们去通知。 张宾、王阳、桃豹、程瑕等人悉数在内,三台那边亦派了两人,能通知到就通知,通知不到就算了。本还打算密令三台守军杀了妻妾,免得她们受辱,想想还是算了,因为传讯亲兵不一定能到达,他在城南,三台在西北,太远了。 随后,看也不看身后,翻身上马后,又拽过两匹空马的缰绳,道:“走,去襄国。” 邺城以北的赵、巨鹿、常山、中山等郡国内,还有大量分了地的兵士。 去了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把他们征发起来,等待朝廷的援军。 思虑间,石勒已窜出中阳门,消失在夜色之中,一点不拖泥带水,十分干脆。 随从们紧紧护卫在身侧,陆陆续续出奔。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抓捕与人选 邺城已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 没过太久,邺城七门洞开,无数人蜂拥向外,连夜出逃,闻讯赶来的晋军堵都堵不住,只能放箭让他们冷静一下。 城外亦有大批兵马在调动,试图拦截溃逃的敌军。 石勒派出了二十多名亲兵去通知众人。 混乱的街道阻碍了他们的行动。 铜驼街——邺城正中直通中阳门的大街,与洛阳同名——上到处是乱跑乱撞的军士。 大部分人扔掉器械就回家了,本来就是邺人,临时拉来的壮丁而已,不散何待? 桃豹手下的郡兵也按兵不动。 骑兵更是早就陆陆续续跑掉了大半,剩下的人被堵在城里,急得破口大骂,却不知道该骂谁,因为他们现在是懵逼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诚然,谁都知道外城早晚会破。 真正能打的就一万多步卒,靠他们驱使临时征集的万余丁壮,只够勉强把城墙站住,但却没有足够的预备队——除非让骑兵下马帮助守城——城防非常脆弱。 但怎么着,三五天还是能守住的吧? 这才一天不到,外城直接就没了,让人诧异,明明方才还有人看见大胡整顿完溃兵,带人去巡城了呢。 一定是那些开门溃逃的乌桓人坏的事! 部大们一边大骂,一边暗恼怎么没早下决心,跟着乌桓人一起跑。浑然没考虑到,正是他们这帮杂胡的跑路,进一步瓦解了军心。 发泄完后,他们也不含糊,立刻自驻地出发,加入逃跑的行列。 因为骑兵的特殊性,需要相对广阔的地域,因此部分驻扎在邺宫之内,部分驻扎在铜爵园内。 邺宫有园林,有文昌、听政、断政等殿,铜爵园更是一大片园林草地,地方还是比较大的。 诸胡骑兵自邺宫延秋门而出后,复入铜爵园,然后向北,出厩门向北狂奔。 但这条路并不好走。 铜爵园在邺城西北部,可以说一进金明门,左手边就是铜爵园了,因此这里聚集了大量的晋军,总数不下两千,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前面进城的已经向前冲,往城中央的大农寺等核心地带去了,后面的则左右分兵,一个向南进入诸里坊,一个向北进入铜爵园,反复搜索,击溃任何乱跑乱撞的守军,控制各个要点。 所以,从这里出逃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这里的晋军数量非常多,无奈对骑兵来说,这里就是他们最好的出逃路线。原因无他,足够宽阔。 刘曷柱、刘贺度父子率军路过三台时,犹豫了下。 所谓三台,即冰井、铜雀、金虎三台,自北向南排列在西段城墙上。 建安十五年(210)冬,铜雀台最先建成,以城墙为基,高十丈,有屋一百二十间。曹操曾在此宴请蔡文姬,听她演唱“胡笳十八拍”。 建安十八年(213),在铜雀台以南建金虎台,高八丈,有屋一百三十间。 建安十九年(214),在铜雀台以北建冰井台,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五间。 台中有冰井,又称冰室、玉井,深十五丈,可储存冰块、食品、盐等物资,以备不虞。 三台之间两两相距六十步,中间有阁道式桥相连。 也就是说,三台之所以险固,历史上屡屡成为最后的坚守之地,最大的原因还是其本身地势较高——曹操在邺西治水,挖出的土全用来堆高三台了,三台的存在,也让邺城西段城墙变得不规则。 要想上三台,得先下马,然后走好长一段爬坡路…… 刘氏父子很快放弃了,因为晋兵已经靠了过来。最后看了眼三台后,他们呼啸离去,消失在铜爵园中。 在他们走后没多久,晋军已开始向三台进发,爬坡仰攻。 这個时候,石勒派遣的两名传令兵才匆匆抵达。 一人踉踉跄跄,身上还流着血,另一人没受伤,但也失掉武器,二人远远看了眼三台,叹了口气,跑了。 铜爵园内的晋兵越来越多,他们很快封闭了厩门,然后向东穿过整个园林,抵达邺宫西墙外,撞开墙上的小门后,蜂拥入内,边搜索边前进,最后与从城东迎春门进入的银枪军在邺宫的“五门三朝”区域会师。 路上不断遇到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的溃兵,基本都是喊一嗓子就降了。 唯有少数人还在负隅顽抗—— 王阳率千余人据守邺宫内的丞相府。 相国府(魏国相国)内亦有数百兵不肯降。 御史大夫府(魏国御史大夫)内有五百来人。 北城墙齐斗楼上有将领聚众近千,与入城晋军反复厮杀。 当然,三台守军还未降。 城东北片的贵族居住区(戚里)内也有零零散散的抵抗,但都不成气候了。 入城兵马闻讯赶往这些地点,将其团团围困。 这么一看,真正愿意为石勒厮杀的,其实就这四五千人,其中骨干分子可能还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多为临时裹挟进去的。 这大概也是最初石勒做好最坏打算,放弃外城,退守三台时的核心人马——诸将亲兵、僮仆,他最后的余烬。 ****** 天光熹微之时,邵勋登上了城外的高台,俯瞰战场。 距离昨天的大战其实才过去一天而已。 战场上的尸体都还未全部清理干净,邺城外城就已经基本被占领了,如今只余少数区域还在抵抗。 其中三台大概是最难攻打的。 三十多米高,守兵居高临下,防御起来非常方便,于是只能围而不打。 这个时候,好消息一个个传来。 “白藏库、乘黄厩内捕得伪中垒将军支雄。”亲将蔡承轻声禀报道。 白藏库,在西南城墙下,有屋一百七十四间,最开始是存放钱粮的地方。石勒据邺城后,变成了武库——其实已没什么东西了。 乘黄厩是一处巨大的马厩,用于存放军马,附近还有军营,曹魏时驻有虎贲、羽林、五营戍卒,此处营房可供一万多步骑居住。 “石勒幕府记室参军徐光逾墙走,堕入城外东市,为军士捕得。”蔡承继续汇报。 东城墙南段外有东市,承平年间,商铺环列,四方商贾云集,每天早中晚三市贸易,非常繁荣。 东市外有一道围墙,很薄、低矮,不具备军事防御功能,仅把东市圈了起来,更大作用是便于收税。 “文昌殿前槐树上捕得伪宁朔将军程遐。” 邺宫文昌殿是曹氏父子举行朝会、宴享、大典的场所。 每至正会(夏正日)曹操便在文昌殿依照汉仪,以夜漏未尽七刻鸣钟受贺,文臣武将们执贽入庭,升殿唱赞,然后奏乐、宴餐,殿内外百华灯彻夜如昼。 殿前栽了很多槐树,每年春夏之交,槐香袭人,曹丕经常爬上树,采摘槐花给兄弟吃。 “石勒幕府参军郭敖窜于铜爵园,为军士发觉,捕斗之中,伏诛于长鸣沟内。” 曹操在邺城以西十里修彰渠堰,引水自铜雀、金虎二台之间的城墙下入邺城,因经常有水石碰撞激越之声,故名“长鸣沟”。 长鸣沟在城内分为南北两支,夹道东流后于长春门(邺宫东门)附近汇流,东出石窦堰下,注入护城河。 “军士按图索骥,至长寿里张宾府上,捉得其人,现看管在家。又于思忠里内捕得伪魏郡太守桃豹。豹自言早有降意,且散去府上兵士,束手就擒。军士并未为难他,只看管在家而已。” 邺城采取里坊制,与洛阳大不相同,和隋唐时的长安、洛阳颇为相似。 长寿里、思忠里都是邺城“高档住宅区”,多达官贵人。 张宾看样子是在家中休息时被堵门的。 桃豹确实提前派人接洽了,但金明门献门之事和他无关。 守门军士数百人,要么是石勒帐下普通军士,要么是临时征发的豪门僮仆,都不是桃豹的魏郡兵。 但他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功劳,所以没有为难他。 “符节堂内……” 蔡承汇报了许久才一一说完。 邵勋点了点头,道:“我事先说过,只罪大胡一人,余皆不问,有功者留任原职,说话算数。捕获的伪官先放其归家,但需有兵士看守。待我入城后一一会面。” 话放出去了,而且是出乎意料的宽宏——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真的非常慷慨了,很少见到。 他说话算数,当然不会自毁诺言,破坏政治信誉——信誉越好,坚持的时间越长,将来效果越佳。 但怎么说呢,现阶段也不会撤去对这些人的监管。万一人家跑了呢,你抓还是不抓? 他打算花些时间,一一接见,看看能不能让其为自己效力。 这些人在河北还是有点能量的,能帮着他快速稳定局面,进一步瓦解石勒集团的残余势力。 “负隅顽抗者,不在此限。”邵勋又补充了句。 “遵命。”蔡承应道。 “顺龄,你觉得魏郡太守一职,该授予何人?羊彭祖能胜任否?”邵勋突然问道。 羊聃率先入城,是头功,当然要赏。 考虑到魏郡的特殊地位,需要一个比较能打的人留守,因此他有点想让羊聃来当太守。 不指望他能治理好魏郡,但军事上要过硬。 至于魏郡的政务,他会让司隶校尉庾琛实际负责。 “羊彭祖骁勇善战,或可胜任。”蔡承回道。 “你想不想当这个太守?”邵勋看了他一眼,问道。 蔡承心中砰砰直跳。 早闻陈公的亲军督是升官捷径,果然名不虚传。 他当然想当魏郡太守,而且扭扭捏捏也不是他的性格。武人嘛,想要就直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因此,他立刻回道:“愿为明公镇守邺城。” 邵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显然还想权衡一番。 魏郡太守其实是邺城镇将,蔡承理解得很不错。 邵勋不可能长久待在这里,肯定要委任一个大将留守邺城。这个人还必须得他信任,因为邺城的地位实在太高了。 另外,总揽河北军务之人也得有。 这是方面帅才,非将才,需要战略方面的能力,不能仅仅局限于战术层面。 难啊。 一方大帅,统兵数万,非亲信之人不能任之——说难听点,能力可以排在第二位,忠心必须足够。 他现在的局面已经很大了,但很多事情还是亲历亲为。 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时候你可以这么干,现在肯定不行的。 他无法想象,河北有事的时候,诸将派人奏报到许昌,然后他在许昌发布命令微操,诸将再执行——黄花菜都凉了! 很多名字在他脑海中蹦出来,很快又被枪毙掉。 到最后,他居然想到了梁老登! 这人确实很合适,但——他是我什么人啊,这么照顾他? 人才匮乏啊,宗亲兄弟里没有成器的,他们就没有这个格局,从小也没经受过这方面的锻炼。 实在不行的话,让老丈人撑一撑,或者让卢志过来,做好统战,再给他们配点合格的军事将领。 只能这么办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丞相府 七月最后一天,在大索全城三日,反复搜检之后,邵勋在将佐们的簇拥之下进了城。 文官们还好,武将却很不高兴。 三天前的大战,阵斩勒兵步骑七千余,俘五千余人,逃回城中的大概有一万七千余人,剩下的基本都溃散了。 石勒逃回邺城之后,整顿败兵,只有一万七八千步卒可用,另有邺人丁壮万余、骑兵万人。 当晚,骑兵逃走了两三波,走了近七千人,邺内人心惶惶。 从白天到晚上,晋军攻城不断,数次突破,登上城头。虽然都被推了回去,但攻城能上城头,本身就意味着这座城池很危险了,况且当时出动的还是辅兵之流。 诸将围在邵勋身边计议时,个个兴高采烈,拍着胸脯请战,说第二天拣选精锐,定能在日落前攻克邺城。 但局势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当晚就有人出城,或降或走,除了少许石勒部军士外,绝大部分是新征发的豪门僮仆。 下半夜金明门就被人打开了,让随征而来的大将们非常失望,除了羊聃羊彭祖。 但或许还有机会,不是吗?战争的主要部分已经过去,但并未完全结束。 石勒在邺城以北诸郡还有三万多步兵。 骑兵数量不多,但还是有的,况且此番邺城大战,石勒招来了两万骑左右,前后死伤绝对不会超过三千,主力犹在,只是他们可能不会再听石勒的话了。 陈公不会给石勒重新征召兵马的机会。 待军资、器械囤积完毕后,很快就会出动兵马北上,至于这个“很快”是多快,可能是——明天? 日上三竿之时,邵勋一行人抵达了邺宫附近。 他是自中阳门入内的。 邺有七门,南侧有三门,中阳门居中,西边是凤阳门,东边是广阳门。 北侧有两门,西边是厩门,东边是广德门。 东侧有一门,曰“迎春门”,也叫长春门、建春门。 西侧有一门,曰“金明门”,也叫白门。 迎春门、金明门东西相对,两门之间的大街是邺城的东西轴线,将城分为南北两個部分。 南半部分除少量官署、仓库、军营之外,大部分是里坊——住宅区、商业区、手工业区。 邵勋入中阳门后,行走的大街(铜驼街)两侧便是密密麻麻的里坊。 里坊有墙,墙上有门,墙内包围着若干建筑,居住着若干百姓。 整个邺城,大概有三十多个里坊,官员、百姓多居于此。 其实在北城区东北角还有个里坊,俗称“戚里”,即王公贵族居住的地方,富丽堂皇,非常豪华,但已毁于战火,只剩断壁残垣,不好住人,故石勒帐下将佐们都没去那里住。 马车辚辚而前,亲兵举着大盾左右遮护。 前后左右,甲士如云,旌旗蔽日。 坊墙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多为银枪军士卒。 坊墙内部的街道上,也有少许屯田军兵士警戒。 这排场、这安保规格,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和天子也差不了太多了。甚至于,天子出行前进行的“清街”,很多时候都没这么夸张。 马车很快走到了铜驼街的尽头。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与金明门内大街(或迎春门/建春门/长春门内大街)交汇。 马车很快停下了。 邵勋今天没着甲,穿了件浅蓝色的袍服,负手立于大街之上,仔细看着这座被他征服的北方名城。 “参见明公。”哗啦啦一阵甲叶子作响,以李重、羊聃、王雀儿、金正四人为首,数十员将校齐齐见礼。 他们在前,幕府文吏们在后,他站在邺城的正中央,此情此景,真想——赋诗一首啊。 但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只点了点头,然后举步向前。 将校们纷纷退往两边,然后跟在他身后。 蔡承领着亲兵快走几步,抢在前面进了司马门。 所谓司马门,即邺宫南侧的正门之一,门前有赤阙楼台,乃曹操所建。 入门之前,邵勋抬头看了看,宫墙历经战火,损坏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倾颓了,只用木栅栏堵住。 司马门应该也是后来修的,因为看起来比较新。 举步入内之后,便是所谓的邺宫内朝了,即曹操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司马门后有左右相对的院落,左边有丞相府、御史大夫府、少府卿寺,右边有奉常寺、大农寺。 房屋倾颓,屡经战火,惨不忍睹。 石勒据邺数年,遣人重修了其中部分建筑,用作官署,但并未全部修缮起来。 邵勋向左拐入了丞相府。 “君便是张孟孙?”邵勋看着立于窗下的一中年人,问道。 此人身量颇高,相貌清癯,典型的中年士人长相。 但眼睛很大,看人时颇有几分幽深的感觉。 呵,心思深重之辈! “赵郡张宾见过陈公。”张宾躬身一礼。 邵勋还了一礼,举目四望。 他所在的位置叫听事阁,乃曹操办公的主要场所。 丞相府大体是一个四方形,东西南北墙上皆有门,其中东西二门为常用之门。 府邸分为前后三进。 第一进是护卫、小吏居住、办公的地方。 第二进就是听事阁了,其左边有殿室,乃曹操接受百官朝见的场所,右边是客馆。 第三进是后院,亦曰“相舍”,是曹操和家眷们日常起居的地方。 丞相府刚刚经历过大战,杀伪游击将军王阳以下千余人。昨天清理过一番,邵勋便打算临时住进来了,因为这是邺宫内不多的较为完好的建筑群。 “坐下吧。”邵勋让人撤去屋内的案几、坐榻,换上桌子、胡床,然后又让人取水煮茶。 诸将已得到命令散去。 僚佐有数人跟了进来:西阁祭酒胡毋辅之、右司马羊忱、从事中郎柳安之、郗鉴,外加司隶校尉庾琛。 他们也好奇地打量着石勒帐下最重要的谋士。 赵郡中丘人,父张瑶为中山太守。 先帝在位时,将太原王司马弘改封为中丘王,以中丘县为中丘国,张宾作为赵郡地头蛇、官二代,于是到中丘王手下当帐下督。 这是武职,他不喜欢,也不擅长。一次生病之后,更是直接被免官了,随后便长时间在家闲居,直到石勒的出现。 这样一个人,大晋朝太多了。家世不上不下,谈不上什么小士族,毕竟连续两代人当官,但也谈不上大士族,因为张宾毕竟被免官了,他们家族想再往上走,难度已经陡然增加。 他投奔石勒,应该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这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 “孟孙在大胡帐下,名为长史,实领相国之重任。”邵勋指了指听事阁,笑道:“这便是你日常理政之所吧?足见大胡之信重。” 张宾目光瞧着桌面,并不说话。 蔡承端来了茶水,邵勋招呼幕僚们以及张宾一同享用。 一时间茶水氤氲,啜饮之声不绝。 将茶碗放下后,邵勋又看向张宾,说道:“河北之事,孟孙可有教我?” 张宾也放下了茶碗,同时心中邵勋的形象更丰富了一些:这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他不喜欢和你玩务虚的那一套,喜欢直来直去。 公允地说,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玩弄权术的官僚,身上武人色彩非常浓,直接、明了,连客套都不想做,但又很真实。 考虑到他的出身,那么可以理解了。 但似乎又有不同。有的底层出身的人,骤登高位之后,喜欢附庸风雅,僵硬地学习士人的处事方式,往往弄巧成拙,惹人发笑。 邵勋发迹之后,依然我行我素,没做太多改变,可以在人群中一眼就分辨出来,因为他和周围的士人格格不入,太不同了。 这是个眼光卓绝、心志坚韧、目的明确、直来直去的武人! 一瞬间,张宾已经想了很多。 “陈公若想平定河北,唯有一策。”张宾说道。 “说来听听。” “将幕府徙至邺城,以此为基,大力经营,方有几分成算。” “哦?你是说我守不住河北?” “太行八陉,多位于河北。晋阳刘琨暗弱,势难挡匈奴。若刘聪自并州而下,携高屋建瓴之姿,其势破竹。而河北地旷平远,无险可守,必然防不胜防。陈公居河南,或令河北士人失望,难以收拾人心。纵一时依附,久而久之,必然会有人投匈奴。” 邵勋沉吟不语。 张宾这是从战略高度来说的。 河北是平原,地势还比并州低。而太行八陉基本都掌握在匈奴手里,比如壶关。 想要自河北仰攻并州,困难颇多,且容易被人下山突入后方,抄截后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河北为根基,以邺城为枢纽,下大力气经营,将诸郡搞得铁桶一般,人心归附,然后才有可能在与匈奴势力的拉锯中获胜,进而反攻入表里山河的并州。 简而言之,没有并州为藩屏的河北势力,都非常脆弱,柔软的腹部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下,需要下大力气经营,但你都不来河北,这能有多少经营效果?怕不是事倍功半。 但邵勋偏偏还没法久居河北,至少现在不能。 无关其他,根基问题。 将士们来自河南,大部分官员是河南出身,他还与河南士族联姻,关系密切,怎么可能来河北?那样会让原本亲密的属下、盟友们离心,自招祸患。 他也在观察张宾。 通过方才那番话,他确信张宾这个人还是有点地域观念的,他的首要投效对象是河北的诸侯。实在不行的话,才会考虑其他人。 当然,这年头绝大多数士人都有畛域之分,别说河南河北了,就河南内部都能依郡国不同分成几派。 张宾是这个时代顶尖的聪明人,但他没有脱离时代,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风气、价值观的影响。 “孟孙可愿入我之幕?”邵勋问道。 张宾摇了摇头。 邵勋也不勉强,哈哈一笑,道:“不知不觉已是正午,先吃饭。”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挺会玩啊(为盟主农村痴汉加更) 午后,邵勋入相舍小睡了一会。 可惜,床榻是新的,不是曹魏时的老古董。而且床上也缺少了点东西…… “此城中可有……”被蔡承唤醒时,邵勋问道。 蔡承秒懂,出征三个月了,陈公想放松放松。 “仆这便去领几个罪官家眷过来。”蔡承说道。 “罢了。庸脂俗粉,看不上。”邵勋起身穿衣服,道:“石勒的姬妾,赏赐有功将士。降官中若有人立下大功,亦可分赏。” 蔡承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后,突然说道:“石勒之妻刘氏在冰井台上,若擒之,便送来明公房内。” “刘氏什么来头?”邵勋问道。 “羯人酋帅之女。” 邵勋一听,兴趣灭了一半,道:“赏给有功之臣吧。” 蔡承又应了一声,随后又道:“听闻刘氏经常为石勒出谋划策,俨然内相,掌握着石勒许多机密,明公或可好好审一审。” 邵勋还是没什么兴趣,很快穿好了衣服,随口问道:“就这些?” “刘氏性子很烈,怕是不容易屈服。”蔡承又道。 邵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唔”了一声。 蔡承前面说的,对他而言都是狗屁,只能让他有兴趣,但没那么多兴趣。 但“性子烈”、“不肯屈服”却一下子挠中了他的痒处,让他的兴趣陡然提升。 “若能擒得刘氏,先不要赏出去。”邵勋吩咐道。 “遵命。”蔡承心下暗喜,应道。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小门之后,直入听事阁。 张宾还坐在里面,拿着一本书在看,见到邵勋来了后,起身行礼。 “孟孙坐下吧。”邵勋也坐了下来,开始审阅公函。 不一会儿,庾琛领着一些人走了过来。 “罪将(官)桃豹(支雄/程遐/徐光……)拜见陈公。”呼啦啦一大圈十几个人,齐齐跪倒在地。 “都起来吧。”邵勋双手虚扶。 众人在亲兵的引领下,在不远处跪坐而下。 “城破之时,桃将军也是有功的。”邵勋看向桃豹,笑眯眯地问道:“今可愿续立新功?” “愿。”桃豹又一拜,大声道。 邵勋畅快地笑了。 与张宾不同,桃豹十分干脆,直接表示我降了,而且还想进步。 “今有一事,若能成,则仍可任太守。”邵勋说道。 “请明公发令,纵赴汤蹈火,亦不敢辞。”桃豹抬起头,面容坚毅。 邵勋的眼光余光在张宾身上一扫,见他已经放下了书,便收回了目光,对桃豹说道:“你帐下郡兵尚有五千众,今发还器械,仍由你统领,入铜爵园,攻三台。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强攻也好,劝降也罢,尽快克复。” 邺城内就这么一個敌人的据点了,若不拿下,实在难看。 屯田军已攻数日,没什么进展。 为免伤亡,不如让降兵来干这活,自己人打自己人,很好。 桃豹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遵命。” “支将军亦领一千降兵,协力攻取。程参军可督办粮草。”邵勋又点了支雄、程遐二人的名字。 “遵命。”二人应下了,也不知道心里面愿意还是不愿意。 但邵勋懒得管他们怎么想的,事情做下了,还想回头? 桃豹、支雄、程遐三人带兵攻打三台,人人有份,打的还是石勒老婆,无论刘氏是死是活,后面都还有节目,三人是别想脱身了——即便大胡不介意,他们也要考虑其他人的看法。 有些事啊,走出第一步之后,就注定无法回头了。 “刘将军。”邵勋又看向威远将军刘达,说道:“数日前俘虏了千余骑,你去劝一劝他们,若能为我效力,你便当个义从军副督,如何?” “谢陈公栽培。”刘达大喜。 被俘虏的骑军大概有一千五百余人,半数是羯人,剩下的多为各种杂胡。 按照事先许下的诺言,断然不能加害他们的,但邵勋又不舍得放走。 骑兵这种玩意,不是有马就行的,还得有人。 而且,骑术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练得很精的,得长期训练。而这种训练,意味着马匹的损耗,就像神枪手要用子弹来喂一样。 这就是成本。 有现成的,当然用现成的了,虽然他们没有一手练出来的忠心。但仔细权衡,成本还是低太多了,而且水平也足够。 匈奴有各种传统节日,比如小孩小时候骑羊比赛,大人秋冬捕猎比赛等等,这些社会传统都在潜移默化中提到了两点:骑术和箭术。 这两样恰恰是无法在几年内练精的,招一帮白丁,训练成本太大了。 银枪军就喜欢用新人,从头习练箭术,邵勋太清楚其间花费有多大了。 有银枪军、黑矟军就够了,其他部队还是用现成的比较好。 “整顿之余,你可抽空劝一劝令姐。”邵勋又道:“余愿‘夷夏俱安’,只要伱们不闹事、听话,为我效力,便可保无事。从征立功者,亦可做官,可明白?” “明白。”刘达连声说道。 张宾抬起眼皮,看了邵勋一眼。 这会,他对此人的印象又丰富了一点:理智、清醒,还有点权谋。 而且,他的这种权谋风格不一样。 一切都摆在台面上,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你听不听? 不听,估计没好果子吃,别说将来了,现在都没有。 听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难以挣扎,再不情不愿,也得为他效力。 偏偏他待人并不苛刻,相反赏罚分明,你听他的,很可能会有富贵。 张宾又在心中加了一条:擅以煌煌大势压人,胸襟开阔,无门户之见。 “上党那边……”邵勋食指轻敲桌面,道:“可遣人暗中联系。此事十分紧要,得用心去做。有什么条件,可以开出来听听。” 这话是对刘达说的,他自无不可,虽然不知道是真心还是迫于形势。 “让你办事,岂能无赏?”邵勋转头看向蔡承,吩咐道:“戚里那边清理一下。听闻夏侯妙才的都护将军府还算完整,可征发降人整修,完工后赐给刘将军。唔,有了新家,岂能无家什?再遣人去一趟广成泽,找——找襄城公主商借点器物,一并赏给刘将军了。” “诺。”蔡承应下了。 刘达一听,心里有几分感动。 他家在吉阳里,不大,装饰也很一般,毕竟他们这帮人占据邺城还没几年,家底不丰,没有洛阳那帮老牌贵族的底蕴。 至于襄城公主,即便是他也知道这号人物。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十倍于其他公主的嫁妆,生活奢靡、考究,就连王敦这种世家子都被震住了,以至于闹了笑话。 她府中的东西,能差吗? 寸功未立,就给官、给宅子、给用度,这般胸襟气度,刘达服了,比石勒那个抠门的家伙强多了。 “明公如此大恩,粉身碎骨,亦难报也。”刘达挤出了几滴眼泪,泣道。 “什么粉身碎骨?这等不吉利的话,以后少说。”邵勋摆了摆手,道:“我还要和君等共享富贵呢。异日大业功成,以今日之事佐酒,岂不美哉?” 刘达擦了擦眼泪,道:“愿为明公效死。” 邵勋哈哈一笑,道:“速去整顿部伍。若不成,便不找你喝酒了。” 刘达连忙起身离去,浑身充满干劲——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张宾又看了眼邵勋。 刘达运气不错,成了千金买马骨中的那个马骨。 而且,他是上党羯人酋帅之子,其父尚在,与刘野那之父兄各领一部羯众——老帅死后,部落一分为三,分予三兄弟统领。 张宾是聪明人,一眼便看出了邵勋的深远用意。同时叹了口气,陈公不会来河北了。 他明显是想自河南伐并州,从太行陉、白陉这两个方向攻打上党。 上党太重要了,堪称并州南部门户。 山势连绵,唯两个孔道可深入内部。 这条道又不好走,艰险之处,甚至很难容方轨,守御起来太容易了。 如果修缮下关城,完善守具,那么从河南强攻上党,更是难上加难,不知道要填多少人命进去,又要耗费多少钱粮。 这是在与石勒、刘聪争夺上党诸胡了。 想到这里,张宾忍不住又看了眼邵勋。 真的不能给这个人机会,他太善于捕捉这些良机了。 找到缝就往里钻,越钻越深,花样还挺多,挺会玩,最后让你翻白眼。 大胡这一次,输掉的何止是邺城的军队啊。 刘聪若还在慢吞吞地集结人马,鬼知道河北会变成什么样。 邵勋和刘达说完话后,又和另外几人一一交谈,抚慰一番后,令其离去。 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后,邵勋又唤住蔡承,问道:“田徽之侄还在府上吗?” “在陈县。”蔡承回道。 田徽之侄田贵在公府当舍人,这是田徽死前就招入府中的,随手为之罢了。 田徽这个人,对邵勋来说是老熟人了。 当初抢劫许昌武库,身为许昌都督、范阳王司马虓主簿的田徽就直接跑路了。 此人一直跟着司马虓在河北镇压叛乱。司马虓死后,就没了消息。 再次听到,他居然成了乞活帅,后来被石勒攻杀,部众投降。 “让卢夫人写封信,交由田贵带着,前来河北。”邵勋吩咐道:“另召乞活帅陈午、陈川、王平来邺城,即便本人来不了,也要派亲信子侄过来。右卫将军李恽,也请他派人前来。” 这几个人都是乞活帅出身,被司马越召来河南的。 历史上他们失败后,就有人潜回广宗,继续当乞活帅,可见在当地有相当的人脉,关系网还是在的。 下一步,他要统战广宗的乞活军了。 这股力量一定要用好,对于稳定河北至关重要。 “此事,届时麻烦庾公随我一起,多加赞画。”邵勋又看向庾琛,说道。 “好。”庾琛沉稳地应下了。 女婿交过底了,河北由他来管,劝课农桑、拉拢士人、整顿降兵、任免官员这类大小事务,尽付于他。 张宾扭头看向窗外。 曹孟德曾经理政的丞相府,似乎又来了一位与他志趣相投,且同样雄才大略之人。 大胡怕是在河北站不住脚。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口才 已经是八月初十,三台被围攻差不多半个月了。 桃豹攻得有点火大,旬日下来,已死伤千余人,却始终摸不上去。 这地形太坑人了。 三台以城墙为基,本身是城墙的一部分,一半楼体在城内,一半在城外。 按理来说,从城内攻取是相对容易的,因为入口在城内,但问题在于,上台只有一条盘旋坂道——坂,山坡道也,其实就是盘旋山道。 坂道并不宽,很容易防守,且在走第一段坂道的时候,上方的坂道还可以站人,居高临下射箭,非常麻烦。 说白了,三台有点像宜阳一泉坞那种修筑在高山上的坞堡,还是三座坞堡通过悬空桥梁连接在了一起。 历史上晋末,刘演就率数千人据守三台,让石勒放弃了攻打。 台上有水源,唯一的弱点可能就是粮食了,但冰井台中有个巨大的冰室,直通地下数丈(总深十五丈),不说粮食了,肉都存了一些。 难搞。 当然,打肯定是能打下来的,谁架得住反复消磨、长期围困啊?像石堡城那样地势险要的坚城,唐军不也通过战死几万人的代价攻下来了么? 问题就在于这个,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如果不愿强攻,那就长期围困,三台总共就三千多守军,没能力冲出来,只不过这样一搞,面上就有点不好看了。 桃豹把重点放在北面的冰井台。 据情报,台上总共一千五百余守军,除五百余人是城破后临时溃散进去的外,其余一千人都是大胡挑选的羯、汉勇士,用来保护家眷的。 攻了旬日后,死伤过千,他感觉也就杀伤了百余守军,十分坑人。若非每天都有晋军在铜爵园内阵列操练,他都不想打了。 当然,他也就是想想罢了。 作为老于兵事的大将,他很清楚,时间一长,冰井台内的箭矢会越来越少,届时双方的伤亡数字就不会那么悬殊了。 时间长了,缺医少药的冰井台上,能挺过去的伤兵越来越少,死伤会越来越大。 时间长了,守军会越来越疲惫,战斗力越来越低下。 总之,就是耗。 守军外无援军——看起来是这样——更逃不出去,随着粮食、箭矢、人员一天天减少,总有撑不住的那一天。 鼓声隆隆,令旗一挥,支雄面有难色地看了眼桃豹,然后带着数百兵又攻了上去。 桃豹的人在外面席地而坐,舔舐伤口。 这個时候,铜爵园内来了一支队伍。 为首之人穿着崭新的官服,下马之后,不紧不慢地来到冰井台外。 桃豹一看,这不是义从军副督刘达刘伏都么? 这小子最近春风得意,俨然成了降人里混得最好的一个,让桃豹有些嫉妒。 不过,今天他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好看啊。 他身后还跟着两人,赫然是刘曷柱、刘贺度父子,被石勒迁徙到巨鹿郡大陆泽一带耕牧的羯人部落首领,也是刘达的伯父和从兄。 他们怎么来了? 顾不得心中疑惑,桃豹上前见礼。 三刘草草回了个礼,面面相觑之后,刘曷柱叹了口气,道:“伏都,我陪你上去走一趟吧。” 刘达点了点头。 “二位将军不是走了么……”桃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是范阳人,乌桓部落出身,算是当地一个小豪强,故识得一些字,但与刘氏父子其实不是一路人,平日里的关系也很一般,不怎么亲近。 “广宗的乞活军降了,大陆泽一带的乞活军也降了。伏都派人过来劝降,我想了想,陈公已在北伐,大胡败得这么惨,如何守襄国?秋收又在即,陈公都不用长途转运粮草了,打到哪里,就地收割便是。我等便是帮大胡,也截不了陈公的粮道啊,干脆降了了事,省得被陈公和乞活军夹击。” “乞活军真降了?”桃豹有些吃惊,问道。 “乞活军本就和大胡有仇,不降何待?”刘曷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眼下怕是已起兵西进,围攻襄国去了。不知道大胡这会手头有多少兵了,我看很危险啊。” “你们不参战?”桃豹问道。 刘曷柱有些尴尬,含糊道:“陈公体谅,并未强要我等出兵。” 桃豹了然。 刘氏父子的部落被迁到了巨鹿郡南部的大陆泽附近,从大胡的构想来说,这是帮他稳定冀州中部地区的核心部队。 但邺城一败,刘氏父子已经破胆。在指望不上大胡的情况下,附近的乞活军又蠢蠢欲动,周围还不断传来杀官归晋的风声,你说他们慌不慌? 一不留神,上党故地都回不去了啊,会被四面八方围攻至死的。 他们其实没有选择,不如早降,扯个陈公的虎皮,就有了和乞活军一样的地位,即附庸势力,可以暂时获得喘息之机。 至于今后会不会一直忠于陈公,那就不好说了。 事实上,桃豹连自己的未来都不清楚,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这年头,又有谁是真正忠心不二的呢?太少太少了。 “陈公有没有派兵北伐?”桃豹又问道。 城里的情况他一直关注着,没什么动静。但城外还驻扎着部分晋军,这却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听闻派了一位名叫侯飞虎的大将,领步骑万余人北上。”刘曷柱说道。 “大胡又要弃城而逃了。”桃豹叹道。 乞活军全民皆兵,如果大发丁壮,几万人还是有的,自东向西进攻,声势浩大。 陈公再派人自南向北,可谓两面夹击,大胡敢不敢死守襄国? 桃豹觉得不太敢,他手头可能只有几千人。 但也说不准啊—— “梁伏疵何在?”桃豹又问道。 “在厌次,听闻征召了万余丁壮,驱使他们攻城。邵续父子亲自登城督战,至今未破。”刘曷柱说道:“梁伏疵可能要撤兵了,主要还是邺城战局急转直下。” “他会怎么做?” “多半是先回安平,等待刘聪诏命吧。” 桃豹点了点头。 陈公虽然攻下了邺城,但说到底还是在河北南部。 河北中部还有刘汉的残余势力,比如石勒,比如梁伏疵。 而在匈奴残余势力的北边,还有幽州王浚,还有被迫退入内地的段部鲜卑。 形势非常复杂,理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陈公能在河北待多久?如果主力部队一撤,他们这些降人怎么办?再叛投刘聪?靠谱吗? 桃豹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 陈公打败了石勒,精兵强将又要撤走,匈奴若来,他们怎么抵挡? 想到这里,他的心气陡然下降,对攻三台也没那么积极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支雄派过去的数百人马乱哄哄地溃退了下来,折损了二百来人,士气异常低落。 “莫慌。陈公又在城内征集了两千丁壮,付于你手,好好整顿一番,还能打下去。”桃豹对支雄苦笑道。 支雄没说什么,脸色有点苍白。 桃豹一看,原来他肩膀中了一箭,都穿透甲叶了,也是够倒霉的。 那边刘曷柱、刘达伯侄俩已经上前呼喊了。 桃豹勉力打起精神,点了数百兵,打算一有不对,立刻上前把两人抢回来。 不过刘氏伯侄在交涉一番后,竟然被放了进去,上了冰井台。 桃豹下意识上前几步,遥遥看着。 正在治伤的支雄也好奇地站了起来,手搭凉棚,遥望高台之上。 ****** “嗖!”一箭飞来,刘达的兜盔应声落地。 “阿姐,莫要痛下杀手!”刘达急忙喊道。 坂道后转出一身材高挑的妇人,面目含煞,手里还提着把步弓。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番刘达,冷笑道:“升官了?” “降职了。”刘达尴尬道:“我原本是威远将军,现在只是义从军副督。” “来做什么?”刘氏问道。 “来救阿姐啊。”刘达壮着胆子靠近几步,谄笑道。 刘氏也不怕他,右手抚在剑柄上。 她不止一次杀过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若只有这些话,可以滚回去了。这次我不杀你,下次再来,可就不会留手了。”刘氏冷声说道。 “阿姐,何必如此!”刘达心中大定,干脆走到了刘氏身边,指着那些正被抬回去的伤兵,说道:“冰井台缺医少药,若受了伤就只能苦捱。命好的能恢复如初,命不好的可就要死了。若全军而降,便可免去一场杀伤,受了伤的儿郎还能治伤,岂不美哉?” 刘氏也不废话,直接拔剑砍了过去。 刘达汗毛直竖,一个纵跃,避开了这一剑。 刘氏冷冷看着他。 刘达有些气急败坏,骂道:“好个狠心的妇人,至亲也能下手。石勒给伱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妈的,不劝了,我这就走。回头让桃豹猛冲猛打,哪怕八个、十个人换你一个,总有一天能把冰井台上的人换光。” 刘曷柱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叹了口气,道:“野那,你这辈子想要什么?” 刘氏被这句话问得有些愣怔。 这辈子要什么?她好像曾经幻想过。 她不要普通女人喜欢的胭脂、华服,她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掌握权势、操控大局的快感。 为此,她积极帮夫君出谋划策,梳理内政。 为此,她积极帮夫君拉来兵马,多加抚慰。 为此,她曾私下里对夫君说,刘聪必然不会让刘乂接掌帝位,届时刘汉或有大动荡,如果在此之前稳固河北局势,以此为基,或有一番作为。 她的野心很大,而这些也恰恰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野那,石勒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刘曷柱说道:“我今天站在这里,你大概也有数了吧?乞活军皆反,要找石勒报仇,陈公又派出十万精兵北上,攻伐襄国,石勒若不想死,还得跑。” “什么?”刘氏心中一震,这些日子勉力提起的精神有瞬间散去的趋势。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人。 她恰恰是太懂了。 乞活军与邺城之间可谓仇深似海。夫君一旦势衰,他们不跳出来报仇就怪了。 最关键的是,大伯刘曷柱也反了,偌大的河北,已无任何可靠之人。 襄国多半是守不住了,除非夫君抱着必死的决心,亲上城楼督战,将自己先置于死地,然后寄希望于外人。 但他和刘聪之间有这份信任么? 刘曷柱上前几步,看向刘氏身后的兵将,大喝道:“莫突,你本我家牧子,侥幸选上大胡亲兵,就不认我了么?” 莫突被刘曷柱气势所慑,竟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家人还在大陆泽,都不管了么?”刘曷柱步步紧逼道:“桃豹死了那么多人,再打下去,恼羞成怒,告到陈公那里,我也保不住你家人。” 莫突脸色一白,手无力地从腰间垂下。 “乙莫干,当年你养马养得太瘦,大胡欲杀你,是谁为你求的情?”刘曷柱又看向一名军校,质问道:“还说必定回报我家的恩情,呵呵,说得好听。我现在让你放下器械,带人下山投降,你愿意吗?” “我……”乙莫干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曷柱又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让他们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别傻了。”刘曷柱口气一缓,叹道:“你们自己想想,冰井台西墙外,就有晋军兵营。台下又有桃豹、支雄、程遐的大军,你们是插翅难飞,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别指望刘聪的大军来援了,不可能的。纵然来了,你们可能也不在了。” “大胡能征发邺城丁壮,陈公就不能吗?征发一万人,分成十队,日夜围攻,拼着打光了也在所不惜,你们怎么办?他没死一个自己人,还去了隐患,你们抵抗得再激烈,又有什么用?可能还给他帮忙了。桃豹的兵打光了,陈公让他去哪就去哪,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真把陈公惹急了,他就征发诸部落兵来攻三台。说实话,命令下到大陆泽后,我现在也不敢违抗,只能老实带兵来打。到时候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些可能还是你们的亲族、好友,下得去手吗?” “别打了。只要投降,我保你们无事。陈公是宽宏大量之人,他同意了,桃豹、支雄、程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说完这些,刘曷柱就站在那里,看着众人。 刘达则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想到,大伯的口才有那么好,他不是守军,都快被说服了…… “当啷!”有人扔掉了器械。 刘氏、刘曷柱、刘达三人齐齐望向他。 他脸一白,急忙捡起武器,道:“久战疲惫,没拿稳。” “当啷!当啷!”接二连三有人扔掉了器械。 “我是真没拿稳。”那人急道。 没人再关心他了,因为已经有上百人弃械,打算投降了。 冰井台上还有超过千名军士,你看我我看你。 一阵风吹来,好像吹掉了名为士气的东西。 第一百九十章 投名状 徐光苦着脸进了铜爵园,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猛烈的“杀”声,不由得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驻兵铜爵园内的银枪军正在列阵操练。 他舒了口气。 最近听到了太多的杀声,实在是怕了。尤其是那晚,他急得翻墙而走,不小心摔进了东市,一瘸一拐之中,被几把刀架在脖子上,差点就被宰了。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记忆犹新。 “桃府君。”徐光上前行礼。 “徐参军。”两人按照旧日官职各自见礼。 “金虎、铜雀二台如何了?”徐光先问了句。 “还在劝降。”桃豹说道:“金虎台守军不足千,已有降意。早上遣人下台,请医者治伤,明公答应了。铜雀台还没答应,但也没伤害使者。” 金虎台上现有百余伤兵,其中不少人伤势严重,不便搬动行走。守将听闻冰井台已降,无奈之下表示愿降,但请求陈公先派医者上台,救治伤兵,有些人快撑不住了。 本来也就是试探一下,没指望对面真的答应。可谁成想,邵勋一口允诺了,立刻派人上到金虎台上,医治伤兵。 守将心悦诚服,遣人把武器送下山,又亲自下到铜爵园内为质。 铜雀台上同样有一千兵,他们拒绝投降,但也没加害使者。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其实很明了了。 冰井、金虎二台降,三台去其二,铜雀台其实也不太好守了,不知道那帮人在想些什么。真这般念着大胡的好,当初在城外就该勠力死战。 有些人啊,堂堂之阵时一触即溃,躲在城墙后面时又勇猛无比,真不知道说他们什么好。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有些人不想活,随他去了。”徐光叹息一声。 “参军来此,便是为了打探军情?”桃豹指了指徐光身后的军士、文吏、车马,问道。 “非也。”徐光正色道:“陈公欣闻克复冰井台,遣我来接走大胡家眷。守台兵士,尽数开往城外,交由刘贺度统领。” “刘贺度?独领一军?”桃豹一怔。 刘贺度是刘曷柱之子,其父是大陆泽酋帅。真要论功劳,那也是刘曷柱这个老狐狸功劳更大。不过他也理解,父子一体嘛,不给刘曷柱升官,那就给他儿子升官,统领一部降兵。 等等—— “三台降兵独自编练成军?”桃豹问道。 “是。”徐光说道:“陈公亲赐军号‘忠义’。我已是忠义军长史……” 桃豹感觉自己的脸都要嫉妒得变形了。 徐光都混上“正官”了,他还是“伪官”,这如何能让人好受? “将军勿忧。”徐光靠近一步,低声道:“只要做完下面这件事,陈公不会忘记将军的功劳的。” 桃豹长舒一口气,脸上有了些笑容。 徐光心中暗哂。 桃豹自诩“智将”,其实也就是武人的“智慧”罢了,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真智慧能有多少? “何事?”桃豹追问道:“我一定办到!” “桃、支、程三位将军若能将平晋王妃、上党国夫人刘氏献予陈公,自然前程无忧。”徐光说道。 桃豹一愣。 “金虎台的人下来了——”支雄从远处走了过来,嚷嚷到一半,果断住嘴,显然听到了徐光的那句话。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跟石勒很久了,与王阳、夔安、桃豹、冀保等人一样,是石勒早期的“八骑”之一——“十八骑”是一个统称,其实又可依资历不同分出早期“八骑”,论资排辈嘛,什么时候都有。 大胡失败,他被晋军搜捕,当时没勇气自裁,“浑浑噩噩”降了。 降了之后,发现自己对大胡的忠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于是非常羞愧。 但羞愧之后,邵勋给他派活,他还是接了。 接了之后,更加羞愧…… 羞愧到现在,居然要把以前的主母献给陈公,这这这——底线又一次被击穿了吗? 或许,他根本没有底线吧。 最初跟随大胡起事,干的主要是劫道的活计,也仅仅是为了钱财。 原来,自己真的是一個烂人。 桃豹的脸色相对平静一些。看得出来,他的心理建设比支雄早,也更充分,听到徐光的话后,只问了一句:“这是陈公下的命令吗?” “陈公没有下令。”徐光正色道:“我听闻陈公欲将桃、支二位帐下兵卒编为一军,只是这领兵将领却不知道为谁了。有些事要主动一点……” 桃豹仰首望天。 片刻之后,似乎是豁出去了,只见他找来亲兵,问道:“石勒家眷何在?” “在园中歇息。”亲兵回道。 桃豹点了点头,然后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我闻上党夫人有国色,当献予陈公享用,请他们上车吧。” 亲兵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还是应下了。 “支将军……”徐光又看向支雄。 “我——”支雄张了张嘴。 “支将军,有些事,过了今日可就没机会了啊。”徐光语重心长地说道:“听闻你在城中有宅邸,富丽堂皇,往日也得罪了不少人。若一介白身,可保得住这些?” “我——”支雄嗫嚅了下,然后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与桃将军一起献上刘夫人。” 徐光笑了,道:“其实何必呢?攻三台便已经与石勒撕破脸了,剩下的都是顺手为之罢了。” 说完,他便与二人站在一起,静静等待。 未几,收到消息的程遐奔了过来,先看看桃、支二人,又看看徐光,悄悄拉住他,低语一番。 徐光的脸色有些为难,时不时摇头。 程遐满脸恳求之色,连连作揖。 不一会儿,刘氏等人被军士押了过来。 为免有人心向石勒,纵放其家眷,押送之人都是桃豹当太守时的亲信。不过看样子,刘氏虽然满脸怒容,似乎也没有求死的想法,程氏抱着婴孩站在身后,满脸恐惧,看样子比刘氏不经事多了。 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往邺宫而去。 ****** 邺宫丞相府之内,邵勋坐于上首,正在听取庾琛等人的汇报。 “秋收以来,割野地‘无主之粮’三十万斛,皆已存于白藏库内。”庾琛说道:“有此粮草,可支三万兵三月所需。汲、魏、顿丘三郡又有豪族献粮三十万斛,尚未启运。” “豪族所献之粮,存于安阳即可。”邵勋说道:“再遣人北上至广平诸县,收粮而回。” “好。”庾琛应下了。 “河北之事,你打算怎么做?”邵勋问道。 “请明公留一营精兵助守。”庾琛说道。 邵勋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他在河北打,其他地方并不太平,事情并不少。 因他上半年拿下了宛城,建邺那边受了刺激,司马睿拿出密诏,“承制”以祖逖为徐州都督,率军北上下邳。 江南豪族没有明着反对,毕竟司马睿连密旨都拿出来了,但不明着反对,不代表不会拖后腿。 扯皮到最后,司马睿居然只给祖逖凑到了几千兵马,委实寒碜。 六月底的时候,祖逖乘船北上至淮阴,拉拢豪强,收取资粮,同时建熔炉,冶炼兵器,暂时还没进一步动向。 荆州方向,因为宛城不再参与平叛,朝廷命王敦率部加入平叛序列。 陶侃、周访率军,水陆并进,数败杜弢,战果斐然。 但当地还有杜曾、王冲等人先后加入叛乱,并未完全平息。 王敦似乎也没把心思放在平叛上,他更多地还是拉拢、任用私人,扩大势力。 收到这些消息时,邵勋没有管,只是给宛城幕府军司乐凯下令,着其征发丁壮,加强戒备。 豫州南部的几个郡也接到了命令,征发兵士,谨守疆界,以防不测。 整体采取的是守势,避免被人突然袭击,攻入空虚的腹地。 至于徐州方向,听闻东海内史糜晃与祖逖有了点小摩擦,还败了一场,担心他把本钱全部输光,于是令其以守为主,勿要轻举妄动。 现在已经在军事上打败了石勒,进入到政治战阶段了,邵勋有点想撤回一部分人马,加强南边的防御,但庾琛要求他留下“一营精兵”…… 说实话,现在邵勋手头就两个半营精兵,即银枪左营、右营,外加黑矟军算半个。 三大主力给你一个? 他起身走到了地图前,看了许久,道:“黑矟军北上以来,厮杀良久,尚有两千九百兵。我把这支部队留给你吧,但不会驻邺城,而是屯于安阳。” 说完,他又道:“我已令银枪中营抽调两幢兵北上,这会应已至陈留。这两幢兵虽没打过仗,但操练良久,并非一触即溃之辈。黑矟军本有六幢兵(三千六百人),今编为七幢,些许缺额,在安阳招募无家室拖累之精壮百人补足。” 庾琛松了口气,道:“有黑矟军镇安阳,便好办多了。” 这新老混杂的四千二百战兵,就是邵勋答应他的“一营精兵”。 他从来没奢望邵勋会把银枪军留在河北,现阶段不太可能。 安阳是十分重要的节点,承前启后,又沟通白沟水系,有黑矟军镇守,邺城顶在前方也有底气。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邺城没有可靠的留守部队。 “蔡承可为魏郡太守。”邵勋又道:“他不会处理政务,但编练邺城军士而已。南阳、关西兵会再留一段时间。邺城杂七杂八的降兵加起来不下一万五千,你若不放心,可自河南想想办法。” 庾琛苦笑,拱了拱手。 这个女婿又耍赖皮了,让河南士族拿出老底子来帮他守邺城。 各家当然有部分视若珍宝的精锐部曲,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器械也尽量补足——当年邵勋可是在颍川被人黑吃黑过的,还不是铠甲惹的祸? 更是想方设法延请禁军将校帮忙训练,熟悉金鼓旗号及各种战术、军阵,以提高战斗力。 这些人死一个都很心痛,谁肯轻易拿出来。 但怎么说呢,陈公都走到这份上了,你们要赶紧加注啊,还等什么呢? 真等陈公娶了郭圣通,不要阴丽华的时候,哭都来不及! 所以庾琛只是苦笑,但没有拒绝。 当然,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呃,还有一事—— 怎么会让蔡承当太守?为何不是羊聃? 庾琛有些疑惑。 这个时候,却见蔡承在外探头探脑,悄悄给邵勋打眼色。 第一百九十一章 军镇(上) 马车进入司马门后便停下了。 过了一会,蔡承走了过来,挥了挥手,又对杨勤、刘灵二人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过了显阳门。 刘氏把手探向车帘。 程氏虽抱着孩子,亦慌忙阻止,哀求道:“夫人,外面人多,别让他们看到。” 刘氏抿着嘴,一把掀开车帘。 果然,外面有很多军士在站岗。 这里已经被清理出了一些废墟,还有俘虏模样的人拉着各种建筑材料进进出出——看材料的模样,多半也是从废墟里倒腾出来的,正所谓拆东墙补西墙,废物利用。 显阳门内原有许多办公机构,西侧自南向北分别是谒者台、符节台、御史台,东侧则分布着丞相诸曹。 西侧还是一片断壁残垣,但东侧的丞相诸曹却早在石勒时代就清理重建了一部分,因为他们也需要办公场所。如今这些俘虏在清理另外一部分废墟,似乎要将丞相诸曹衙署完全恢复起来。 刘氏先是有些不解,进而若有所悟。 前方传来一阵口令声。 刘氏抬眼望去,却是宣明门前有军士在值守。 这些人身披铁铠,拄着长枪,腰间悬着步弓、箭囊和环首刀,有人背上还背着小圆盾。 宣明门早就毁于战火,此时只剩一个轮廓。值守军士列于两侧,长枪向前交叉着,阻止马车继续前进。 刘灵笑嘻嘻地上前交涉了一番,马车才得以继续前行。 程氏低下了头,似乎不想让外人看见她的脸。 刘氏则昂着头,即便身陷囹圄,似乎也不愿意低头。不过她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值守军士们,纪律森严、一丝不苟、器械精良,同时还隐隐有股桀骜不驯的气息。 她突然间就很喜欢这样的兵,原因别人可能猜不到:她竟然从这些兵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味道。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长辈去山间游猎,见到的很多部落勇士就这个样子。 桀骜不驯,野性粗犷,像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随时会反噬伤人。 父亲那时候还在世,悄悄告诉她,这样的兵好勇斗狠、凶悍难制,就像从山林里捕回来的野兽一般,看到人就龇牙咧嘴。 她天真地问:“这样的野兽除了剥皮吃肉外,不能为人所用,还不如家养的狗呢。” 父亲哈哈大笑,然后感慨地说道:“确实是这样,但如果有人能给这些野兽系上项圈,让它们听到鞭子的声音就害怕,下意识服从,不敢对人龇牙咧嘴,那就比狗有用多了。” 眼前这些兵,有那么几分部落勇士的味道了,看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但又比那些勇士更驯服,更听话,不会轻易对人露出獠牙。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每个大将都有自己的治军风格。 有人喜欢用鞭子、军棍把士兵打得畏畏缩缩,没有自己的思想,下意识就服从命令。 这样带出来的其实也是不错的部队,至少令行禁止,军纪森严。 大胡就是这样做的。效果如何另说,但确实一直在朝这個方向努力。 邵勋似乎喜欢在这个基础上再“养一养”,养出士兵的凶性,不知道他如何驾驭的。 有纪律,又凶悍敢战。 这样的部队在他手里固然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尖刀,无往不利,但却不适合交给儿子统带,因为他未必驾驭得住。 不知不觉间,刘氏用她专业的目光看了许多,也想了许多。 其实她很欣赏这样的军队,但她不会承认的。 马车经过宣明门时,看着一排排交叉的长枪依次松开,刘氏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要是这些军队为她所用…… 她很快掐灭了这个想法。给大胡时间,他也能练出这样的军队。 过宣明门后,前方有升贤署、内医属等衙门,但都破败不堪,荒草连天。 军士们清理了一片区域出来,然后用废弃的材料搭了部分临时军营供自己居住。 军营旁边有操练的场所。 军士们拿着去了枪头的长枪,两两互相对练着。 他们有时候一板一眼,动作很慢,但真正进攻起来的时候,却又快如闪电,瞬间结束刺杀——不是自己“死”,就是敌人“亡”。 旁边有一大群人席地而坐,或者嬉笑出声,或者破口大骂,或者指指点点。 胜得多的人,则领到了布帛赏赐,虽只有少少几尺,却令他们喜笑颜开,高举在头顶,得意洋洋。 不出意外,引起了别人的起哄或叫骂,很快有人上前挑战…… 程氏也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识看过去。待看到有人回望过来时,又像受惊的小兽般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紧张不已。 刘氏则有些明悟:大胡之前也感慨过,待钱粮充裕之后,要扩编“募兵”,让他们当兵吃粮,不用再为生计所累,心无旁骛地操练。 这就是邵勋的募兵吧?果然很闲,闲到有时间互相对练以发泄过剩的精力。寻常的士兵,大部分时间务农,纵有闲暇,练不了多久就肚子饿得咕咕叫,如何有那么多时间锤炼技艺?军阵会得也比较少,上了战场,就只会排最简单的阵势,需要变阵之时,手忙脚乱,错漏百出。 说白了,练得少。 马车还在往前,很快过了升贤门,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同样是一片断壁残垣。虽然时过境迁,但依然看得出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 毫无疑问,这是汲桑派人烧的。 这个人自卑又敏感,还很自大。 对邺宫这种象征着权势的地方痛恨无比,先把里面的财宝抢掠一空,然后放一把火烧掉。 而他自己,却贪婪地坐在财宝之上,即便大夏天还穿着名贵皮裘不肯脱下。 大胡以前就跟着这样的人,难怪打不过邵勋…… 猛然间,刘氏有些自责地摇了摇头。 大胡白手起家,可比邵勋豪迈多了。 “人来了吗?”刘灵走到了一处有些破败的建筑前,问道。 “来了,在里边。”守门军校答道。 “下车,随我入内。”刘灵招了招手,说道。 刘氏心中一颤,再怎么刚强,终究是个女人,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但她一咬牙,昂首下了马车,还瞟了刘灵一眼。 刘灵视若无睹。 嗯,当年在王弥手下厮混时,他也听过上党夫人的这号人,只不过一直没见过罢了。 当时他还对王桑开玩笑,说石勒娶了刘氏,实力大增,早晚火并你兄长。 现在看来,真是走眼了,搞不好王弥活得比石勒长。 刘氏下车之后,程氏也要跟着下车,却被刘灵拦住了。 程氏吓了一个哆嗦,泪眼汪汪地看着刘氏。 刘氏摇了摇头,向西进入了纳言闼。 升贤门内西侧有纳言闼,东侧则有听政闼、尚书台——现在都是废墟。 纳言闼经过简单的修缮,勉强能用。 周围的杂草也被清理了,残存的绿树环绕着台阁,增添了几分意趣。 刘氏一进门就看到了几个老熟人。 忠义军督军刘贺度、长史徐光——该军以三台降兵为主,又补充了些许邺城丁壮,现有四千人,基本都是步卒。 新成立的效节军督军桃豹、长史程遐、司马支雄——该军以原魏郡兵为主,补充了部分邺城丁壮,现有步卒五千。 另外还有一个陌生人,坐在刘贺度、徐光二人身旁,听他们交谈,似乎是邵勋派来的河南籍官员,担任忠义军司马。 刘曷柱也在。 看到这个大伯,刘氏就怒目相视。 冰井台上,他三言两语说动军士弃械投降,令坚固的三台半月即破,让刘氏恨得牙痒痒。 “侄女快坐,陈公一会就来。”刘曷柱笑呵呵地招呼道。 刘氏看了下,屋内多是奇奇怪怪的绳椅、胡床,只有一张坐榻,摆在上首位置。 她有些迟疑,但也就这张坐榻上没人了,于是最终还是坐了上去。 “蔡府君镇邺城,我等以后便是他帐下将官了。”在座几人窃窃私语。 “蔡府君乃陈公亲军督出身,深受信重,我等跟着他,想必亦有生发之机。” “没法回头了。大胡若破邺城,第一件事就是杀我等全家,绝无可能宽宥。” “大胡还能来邺城么?” “来了就和他拼了。” 刘氏鄙夷地看了几人一眼。 他们在大胡手下为将的时候,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现在投效新主了,又迫不及待地表忠心,都是小人! 刘曷柱坐在刘氏下首,见得她面上表情,想了想后,觉得该提醒一番。 只见他把头凑了过去,低声道:“野那,你不是那等蠢妇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河北局势,扑朔迷离。陈公能不能在河北站住脚,大胡会不会杀回来,谁都不好说。或许你心中还存着点念想,但我要问你一句,大胡若回来了,你该如何自处?” 刘氏身形一僵,愣怔无语。 这是她一直回避的问题。此时被刘曷柱挑明,心底翻腾不休,难受得无以复加。 同时也更加痛恨一些人了,尤其是刘曷柱、桃豹、支雄这些无耻之徒。 刘曷柱轻笑一声,道:“野那,你恨我可以理解,但这是不对的。” 刘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无耻。” “伱以后会理解的。”刘曷柱笑了笑,道:“我们是至亲,都是你的帮手啊。” 刘氏仍然冷冷地看着他。 刘曷柱问道:“一路行来,陈公的银枪精兵如何?” 刘氏不答。 “你不知道罢了。”刘曷柱自顾自说道:“摆着车阵前进时,是真的冲不动啊。真的,什么办法都试过了,甚至派骑兵披甲纵跃冲锋,都没用。有这样的兵,天下大可取得。大胡若率军而来,还是要被这些人野战击破。”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正在交谈的众人纷纷坐直了身子。 刘曷柱再度压低声音,凑到刘氏近前,神秘地说道:“陈公只有两个儿子,都不大。” 说完,坐了回去,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邵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蔡承、庾琛、张宾以及几个新面孔。 亲兵们一拥而入,在阁内四处站定。 邵勋手抚刀柄,扫视一圈。 “参见陈公。”所有人齐齐起身。 有那么一两个似乎过于紧张,起立过快,把屁股下的绳床都弄翻了。 刘氏没有起身,略略昂起头,将来人尽收眼底。 此人身材高大,体格壮硕,脸上有风沙打磨的痕迹。 左手自然下垂,落于弓梢旁,右手随意地抚在刀柄上。 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有神,被他扫视到的人,都下意识俯首。 “都坐吧。”他这话是对跟他过来的几人说的。 庾琛趁机介绍了一番,原来新来的几人是洛阳禁军左卫前驱营司马黄彪、捉生军督军高翊、乞活帅陈午、公府舍人田贵以及兖州幕府的两位将领何伦、刘洽。 亲兵搬来了几张胡床,众人纷纷落座。 庾琛坐到了刘曷柱对面,张宾沉默了一会,坐到了庾琛身侧的绳椅上。 邵勋看都没看刘氏一眼,就直接坐到了她身边。 大长腿,不错。 臀肉也挺有弹性,常年锻炼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身上的肉坚实。 “今日召诸君前来,为的是河北防务。”邵勋好似没有分心,直接说道:“我意于汲、魏、顿丘三郡置军镇。镇有镇城、镇民、镇军、镇将,以御贼寇。” 说这话时,他看的是乞活帅陈午以及大陆泽酋帅刘曷柱。 很显然,军镇主要是为他们这种附庸势力设立的。 张宾眉头一皱。很显然,他没有提前知道这个消息。 不过也很正常,他没有职务在身,陈公又没说放他离开,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边,有些事避着他也很正常。 只是——军镇? 难道是要收编那些不服管教的乞活军乃至胡人部落? 陈公早晚要离开河北。他一走,乞活军、胡人部落没准又投靠到匈奴那一边了,所以给他们个正式身份? 果然,邵勋紧接着说道:“近日有广平酋帅数人来投,各有部众数百、千余落不等,遂有此议。” 说罢,他拍了拍手,让庾琛给众人解释一番何为军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军镇(下) 所谓军镇,其实是一种管军又管民的机构,一般设于边地。 战争频繁时期,无论是边地还是内陆要冲,如果驻军的话,一般会给守将平时难以得到的权力:军政一把抓。 军政一把抓的好处是可以减少扯皮内耗,以更快的速度响应战争,毕竟战场局势千变万化,一旦反应迟缓,轻则错失战机,重则军破身死。 坏处也很明显,军镇会被经营成独立王国。 原本的匈奴五部,其实就是超大号军镇。五部各有驻地,各有官长,且是世袭。 和平时在平原种地,于山上放牧,战争时出兵打仗——不一定有工资。 后汉朝廷正规军力很少。因此,比起前汉,他们更多地倚赖附庸胡人部落打仗,经常无偿征发或出钱雇佣,南匈奴是雇佣次数最多的,其次是乌桓。 邵勋设立军镇的目的则更深一层,他想把乞活军及投奔而来的胡人部落纳入体制。 乞活军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自司马腾带他们来冀州后,就快速扎根,吸纳并、幽、冀三州流民百姓乃至部落逃人,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集合体。 他们现在基本和并州关系不大了,而是冀州本地势力,比较抱团,相对排外。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对这些人编户齐民,但现在做不到,可能会逼反他们,那么就给他们一个附庸势力的名分:军镇。 胡人部落同理。 自后汉迁匈奴入境以来,从来没进行过彻底的编户齐民,最多清查过户口,了解一下他们有多少人丁。 所谓编户齐民,是要在当地设立各级官府,让普通牧人听从官府的命令,而不是部落头人的命令,这是最核心的部分。 真正编户齐民了,那就是官府可以直接调用的力量。 李唐攻灭高句丽后,迁移了大量百姓至淮南定居,编户齐民,后来慢慢都融入了唐人之中,再没造过反。 他们在西北抓捕、收编吐蕃杂胡,然后流放至吴越,基本是同样的手段,效果也很好。 但迁徙到淮西、南阳的突厥人就不行了,没有进行编户齐民,他们仍然是部落头人体制,甚至连生活方式都不改,放牧、打猎,偶尔种点地也是“游耕”,而不是“定耕”。 这种就是刺头了,时间久了,当地汉人也浸染胡风,骑马打猎、劫道杀人、造反割据如家常便饭,最后诞生了鼎鼎大名的“蔡贼”——平时种地,闲时抢劫,最远的从南阳跑去江西、湖南抢劫,抢完再回家种地。 军镇算是“半”编户齐民,因为完全的编户齐民不现实,很可能让他们转投匈奴,变成敌人进攻自己的力量。 现在要做的是统战,即尽可能团结更多的人,抵御匈奴进攻。 冀州的杂胡部落、乞活军等组织,投过来一支,匈奴就少一分力量,一进一出,差别其实很大的。 军镇长官允许世袭或内部推举,朝廷只审核,给予委任状。 军镇官民立下功劳的,可离开军镇,升迁至其他地方做官。 别看这一条平平无奇,其实已经是朝廷在与部落头人、乞活帅们争夺影响力了,因为中下层有了另一条路:立功受赏,升迁走人,而不再是生死富贵皆由头人一言而决。 这就是体制的力量。 当然,军镇长官世袭也保障了头人的利益,甚至可以说通过官方背书,稳固了其家族利益,毕竟部落里下克上造反的也不是没有。 草原部落最大的问题是继承人交接搞不好,经常腥风血雨,死伤惨重。 现在么,没有朝廷委任状的,他就不是真正的头人,地位不稳,甚至可以举兵讨伐,且是联合其他部落/军镇一起讨伐。 部落头人不是傻子,比起整個部落的利益,家族利益也很重要啊——部落都不是我家的了,我还操什么心,造什么反? 所以,军镇体制对他们、对朝廷都有好处,所谓一拍即合。 庾琛介绍完后,众人都陷入了思虑之中。 刘曷柱与刘达对视一眼,皆看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镇将世袭,管军又管民,这是保障他们刘家利益的。 当然,朝廷帮你家稳固地位,让你家世袭镇将、世代富贵了,也要承担义务,那就是为朝廷打仗。 这已经不是出钱雇佣,打完收工那种简单的关系了,更复杂,且隐隐多了几层束缚。 依附或者说臣服特征更加明显,因为镇将以下文武将佐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他们固然由镇将自署,但级别较高的也需要朝廷批准,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个流程,做做样子,但——万一朝廷有想法呢? 刘氏感觉邵勋离她离得很近,两人的身体几乎紧紧靠在一起,但她已经无暇理会这种事情了。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邵勋,这人是什么脑子,怎么想到这招的? 有点像驯服野兽,一点点把他们关进笼子里,偏偏笼子里还有肉,野兽心甘情愿进去。 她又想起了石勒。 大胡对这些头人,只有两种手段:联姻或赏赐。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把他们纳入体制,只不过还未建国,又根基未稳,难以实施罢了。 她曾经也想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都不如邵勋做起来这么系统,这么正规,这么有条理。 一时间,她想了很多。 刘曷柱与儿子低声交谈完毕后,看向陈公。 野那似乎看了陈公很久了啊,呵呵,他就知道,对这种野心勃勃的女人而言,一个个人武艺出众、军事上屡战屡胜、政治上手腕成熟的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刘野那不爱石勒,不爱邵勋,她只爱权力。 “今日并非正议,尔等也不必现在急着表态,可回去召集大小头人,商议一番。”邵勋的声音响起。 “遵命。” “自去准备军议吧,我稍后便至。”邵勋挥了挥手,又道:“刘氏众人留下。” 众人起身行礼,前往隔壁大厅,准备开会。那边还有数十幕府僚佐,以及赶过来的诸县士人、坞堡帅们,已经等候多时。 见他们都离去后,邵勋瞟了眼刘氏,似笑非笑地说道:“刘闰中的胃口不小啊,想世袭上党太守,匈奴都没给他这个权力。” 刘氏呼吸一窒。 刘闰中是她的兄长,居于上党,统领部众。 刘曷柱、刘贺度父子原来也居于上党,现迁徙到了大陆泽。 刘波、刘达父子同样居于上党。 刘氏之父刘整与刘曷柱、刘波是三兄弟,刘曷柱最年长,刘整次之,刘波最小。 刘整已死,刘闰中接手了部落,有众四千余落。 刘曷柱有众五千落。 刘波有众三千落。 这三兄弟算是原上党羯众里面力量最强大的一支了,极限征丁,可出一万多骑。 石勒鼎盛时期能召集到超过三万骑,除招诱的杂胡之外,上党羯人响应他的不下万人,其中刘家三部是主力。 刘曷柱方才对刘氏说他们是至亲,是她的帮手,这不是虚言。 在邺城这么久,他也算弄清楚了,邵勋最多时有六千骑,在河阳、枋头等地消磨许久,此番又屡次激战,现在也就四千出头的骑兵了。 他们刘氏可出一万多骑,还可以影响其他的羯人、乌桓部落,十五岁以上男子尽数拉出来,给他们配上武器、战马,出个两万骑兵不成问题。 给谁扛活不是扛啊?何必那么死心眼。 如果邵勋对胡人有很强烈的偏见,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就罢了,只能和他拼。但问题是,现在看来他没有偏见,或者说没有太多的偏见,只要听话、服从命令、不闹事,为他打仗,他一视同仁。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邵勋势头那么好,又那么缺骑兵,这才是他们的机会啊! 刘汉的声势固然也很大,但人家不缺骑兵啊。 投向哪一方好处更大,不言而喻。 “罢了,我就允他上党太守之职。”邵勋的声音又传来。 刘氏有些意外。 刘曷柱也有些惊讶。 邵勋则暗哂,又不是我的地盘,许出去又如何?现在和人家斤斤计较,人家不投了,岂不是因小失大? 这帮胡人,素无信义,黑眼珠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谁给的价码高就跟谁。 大晋朝廷原来的政策有很大的问题,从来没正眼看待过他们,也不屑于拉拢,征发人家打仗了经常不给工资,还抓他们的人丁当奴隶,搞得匈奴、羯人、乌桓满腹怨气。 局势变成今天这样,和他们长期以来的不作为、胡搞乱搞脱不开关系。 邵勋是把他们当平等的势力对待,着意拉拢,给好处,给官做,在晋人高官里面有这个姿态的并不多。 世袭上党太守,小事一桩,先答应了再说。 “明公真是慷慨……”刘曷柱有些嫉妒侄子的好运。 “刘君无需慨叹,只要有功,便该赏。陆泽乃上镇,镇将第四品。好生经营,须不比太守差了。”邵勋说道。 刘曷柱起身一礼,道:“异日明公有召,定不敢推辞。” “自有你出力之处,快了。”邵勋含笑点头。 侯飞虎率军北上,轻松攻克邯郸,武安、曲梁等地豪族纷纷来投。 越往北走,其声势越大,这会总兵力已超过一万五千。 进军路上,甚至还截留了几支石勒的部队。 他们原本在家秋收,接到命令后,紧急前往邯郸、襄国等地集结,半路上被侯飞虎拦截,干脆降了,被裹挟着北上,直朝襄国而去。 乞活军自东向西,出动了两万人,已克复巨鹿,先锋离襄国已经不远。 据拷讯俘虏得知,石勒至今不过才征召了数千兵马,等到大军围城之时,手头最多万人,战斗力还参差不齐。 襄国真能站得住脚吗? 围攻石勒,邵勋甚至没派主力部队,因为不值得。 他真正严阵以待的,还是匈奴随时可能扑过来的大队人马。 想到这里,他也有点惆怅,什么时候能离开河北?别打着打着,大战一场接一场,走不掉了啊。 “走吧,先去军议。”邵勋说道。 刘曷柱等人行礼告退。 邵勋搂过刘氏,发现原本软绵绵的腰肢陡然僵硬了起来。 啧啧,这强劲的腰臀力量,极品啊。 他拿手抚着刘氏的脸,轻声问道:“你伯父、从兄弟都降我了,你兄长也在向我开条件,你准备怎么办?” 刘氏眼神一瞬间有些迷茫,很快又清明了起来。她伸手拍掉了邵勋的手,琥珀色的眼睛瞪视着他,怒意极盛。 “还真是野性十足的小猫呢。”邵勋松开搂着她腰的手,哈哈一笑,道:“野那,伱想要什么?谁能帮你实现?” 说完,也不强迫她,笑眯眯地走了,临出门前,扭头看了她一眼,道:“有空给刘闰中写封信。今年来投、明年来投,或者三五年后来投,那可太不一样了。” 他现在只有四千余骑,如果你带几千骑兵来投,可得上宾之礼。 但如果他有了一两万骑,你再带几千骑来投,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刘闰中如果是聪明人,应当看得出来。 他手头的那点骑兵,在匈奴人那里根本要不上价。 做买卖嘛,可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 第一百九十三章 九华台(为盟主嘉拉迪雅加更) 天渊池畔,正在钓鱼的司马炽听闻卢志、王衍来了,立刻扔下钓竿,躲了起来。 片刻之后,王、卢二人来到了湖心亭上。 王衍看了看地上的木桶,里面一条鱼都没有。 再看看钓竿,已被拖到湖中心,左右摆动。 可惜了!天子走后,鱼儿却上钩了,没这运道啊。 殿中将军苗愿走了过来,附耳说了几句,王衍点了点头,然后与卢志一起,进了九华台。 “子道,听闻太白大发俘众,整修邺宫,此何意也?”攀登楼梯之时,王衍问道。 卢志的脸色有些阴翳,道:“一时半会走不开吧。” 王衍不语。 他也认为这个可能很大。打完石勒,若直接撤兵,匈奴一来,不是白打了么? 卢志不高兴,他也不太高兴。 青州曹嶷与豫兖东边的几个郡国互相抄掠,最近甚至派兵北渡黄河,围攻乐陵国——此为石氏封国,因最后一代乐陵郡公被杀,国除。 太白若有暇,不如攻打青州,将其拿下,以实河南之地。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公曾许诺让眉子当青州刺史,还算不算数? 打河北,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收得了手的,今年还能回来么?若回不来,唉!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木梯,慢慢向上。 天子在上头听着动静,又匆匆跑掉,找地方躲避二人。 王衍抬头看了一眼,又对卢志说道:“太白在河北连战连胜,我看还有隐忧。” 卢志诧异道:“可是匈奴?” “不仅仅是匈奴。”王衍说道:“招降纳叛过速,人心浮动,若有大败,之前吃进去的都得吐出来,还得损失大军。” 王衍不懂军事,但他懂人心啊。 根据昨天收到的消息,邵勋在漳水之畔大会河北群豪,一起打猎、饮宴,看起来声势极大,但这些依附过来的人可没太多忠心。 带着他们打仗,只会拖后腿,还不如不带。 想想看吧,邵勋带着银枪军阵列于野,正要厮杀,仆从军如刘曷柱父子、诸乞活帅、河北坞堡帅、杂胡酋长、流民武装首领等等,大喊一声“我军败了”,然后撒丫子跑路,会是什么结果? 别以为他们做不出来这种事。 他们现在投了邵勋,那只是因为石勒败了,迫于形势依附罢了,谈不上什么忠心。 如果邵勋在河北被匈奴击败,他们绝对会叛离。甚至于,这会还有可能被匈奴收买。 邵勋在收买他们,匈奴就不会吗? 人心难测啊。 “夷甫觉得陈公操之过急了?”卢志问道。 王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只道:“或许太白也清楚此中奥妙,但形势如此,不得不为之。毕竟鲜卑已经退兵了啊,匈奴腾出了手来,大军指日东进。此时不招降纳叛,将来这些都是匈奴的助力。” 卢志脸上的阴翳渐渐散去,变得担忧起来。 他固然对陈公不让他回河北总揽全局有些不满,甚至是委屈,但涉及到胜败大事的时候,他还是能撇开私人情感,认真思考的。 诚如王衍所说,招降纳叛得有点狠了。 石勒一败,冀州无人,权力陷入真空,他很好地填补了这个空当。但问题在于,石勒镇邺时都没来得及收拾完这些地方势力,你一個新来的,即便通过军事战争打赢了石勒,就能让人家心服口服? 不,乱世中人没这么天真的。 他们投降是权宜之计,还在观望之中,一有不对就会叛离。 陈公在河南经营了多少年? 十余年前就崭露头角,获得了名声。 几次洛阳大战表现出众,得到更多人看好。 随后拳打脚踢,吞并了司马越残余势力,击破了抢地盘的苟晞,以河南守护者的身份大战匈奴,声誉日隆。 本身更与颍川士族联姻,娶了庾文君为妻。 弟弟娶曹氏为妇,侄子娶宜阳杜家女,妹妹嫁到阳夏袁家。 这一桩桩下来,前后耗费十年之功,才稳住了河南局势,且至今仍有大量半独立的附庸势力存在,如考城幕府、荥阳裴纯/李矩、陈留乞活军、南阳乐氏、谯国夏侯氏、沛国刘氏、济北荀氏以及深度控制泰山、鲁二郡国的羊家…… 河南都这么麻烦了,河北要花费多少工夫? 卢志都有点想主动请缨去河北了。 二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九华台内只有踩着阶梯向上的声音。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顶层,结束了交谈。 天子躲无可躲,只能凭风而立,掩饰心情。 稍顷,直接背着二人说道:“镇将之职,闻所未闻,祖宗法度,岂可擅改?” 王、卢二人对视了一眼,最后由王衍出面说话。 “陛下,臣闻济巨川大河者,必先造舟楫。建高楼大厦者,必先选栋梁。”王衍说道:“镇安夷夏,必资以豪杰。刘曷柱等将向慕华风,故弃暗投明、改过自新,优礼待之,则河北黎元安集,师旅和宁。假以时日,弃暗投明之辈愈众,匈奴之势愈衰,则中兴有望矣。” 天子冷笑一声,道:“中兴和朕有何干系?邵勋都住进丞相府了,难不成要朕擢升他为丞相,封王裂土,再领冀州牧?” 这些职务、爵位都是曹操领过的。司马炽这么说,其实有讽刺的意味。 曹操居邺城时,因为“录尚书事”非常不方便,因此干脆重新恢复了前汉时的丞相,总揽大权。 他还兼领了冀州牧,就近于邺宫处理冀州军政大事。 当是时也,邺宫丞相府才是天下权力中枢,霸府实至名归。 邵勋难道不是当代活曹操? “陛下,今岁洛阳乏粮,士民百姓不得饱腹,怨言遍地。”卢志上前说道:“八月以来,匈奴突入,百姓不得收割,待至岁末,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能有多大事?”司马炽嗤了一声。 “禁军将卒无粮散去,铜驼街上群盗蜂起,便是宫城亦不得安。”卢志说道。 天子猛然转过身来,对卢志怒目而视,道:“卢子道,安敢为此?” 卢志可不是王衍,他不会惯着天子,直接挑明了:“陛下或可拭目以待。” 王衍沉默不语。 显然,他与卢志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互相打配合的,核心诉求就是让天子用印,批准了邵勋提交上来的一系列奏疏。 比如镇将的设置。 比如官员的任免。 比如战功封赏等等。 在国朝,郡公已是外姓功臣的顶点。收复邺城之后,朝中有幸进之徒上表,请加邵勋为“侍中、车骑将军、录尚书事、都督司豫兖冀徐五州诸军事”,又以梁、陈二郡为梁国,封“梁公”。 此表一上,直接让司马炽破防了。 他知道自己如今没什么权力了,无力改变什么,于是就躲、拖。 整天不是在林苑里赏花,就是在天渊池钓鱼,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让群臣好一顿找。 今天王衍、卢志按照苗愿提供的消息,在九华台把天子堵住了,逼他用印——其实大印并不在天子手里,他不可能兜里揣那么多东西四处跑路,这些玩意有专人保管的,但样子总要做的吧? 呃,被堵住已经很没面子了,此刻又被威胁,司马炽顿时悲从中来,道:“邵勋亦是晋臣,奈何要覆晋!” 王衍无语,司马氏还是魏臣呢…… “陛下!”卢志上前催促道。 司马炽收拾心情,转过身去,看着郁郁葱葱的苑林,道:“镇将、授官之事,卿等看着办。晋爵之事不可,国朝向无此例。” 都是“公”,但一个是郡公,一个是国公,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邵勋现在是“陈郡公”,若按那些“小人”的意思,破例给他不止一个郡的封土,变成“梁国公”,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国公都到手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封异姓王? 异姓王到手了,再下一步是什么? 司马炽本能地拒绝这件事,因为他总觉得,现在就给国公,那意味着他离被废又近了一步。 “陛下圣明。”王衍、卢志二人一听,齐声说道。 封爵那都是虚名,他们也不建议陈公现在就当国公。如果实在不满足,干脆变通一下,把陈郡合并进梁郡,当梁郡公好了,反正陈郡也是从梁国分割出来的。 “陛下,臣自请为使,往邺城宣诏。”王衍又道。 司马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忧郁地看向台下,眼珠子偶尔转来转去,似在苦思良策。 王衍似有所觉,没说什么,行礼告退。 不得不承认,每个天子的性格不一样。 有人遇到这种事,早就认命了,安心当个傀儡,吃吃喝喝玩女人。 有人就不肯认命,无论处境多么险恶,都要折腾一番,不给别人面子,也不给自己面子。 这种天子,就让权臣很尴尬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心 王衍出发离京的排场还是相当大的。 禁军右卫殿中司马郑东率一千步卒、幽州突骑督段良率四百骑随行护送,加上随员、仆役,人数近两千,自东阳门出京,打算经濮阳渡河,北上前往邺城。 离京之时,关注的人非常多。 梁芬甚至还亲自跑到东阳门送行,两个老登各自赋诗一首,尽兴告别。 梁芬眼尖,甚至看到王衍的两个女儿也在车队里。 不过他懒得管这档子事了。 回到洛阳城中后,他四处闲逛了逛。 虽然刚刚遭到了匈奴骑兵的剽掠,洛阳又损失了部分人丁和钱粮,但百(士)姓(人)们依然津津乐道着河北的胜利。 以前只听闻邺城打洛阳,这次有洛阳人攻下了邺城,堪称十年来最振奋人心的消息。 不容易啊!天下局势,或许要生生转向了呢。 回到城中府邸的时候,老妻正抹着眼泪哭泣。 梁芬叹了口气,又是女儿的事情。 在这件事上,他其实还是很自责的。 梁芬与妻子恩爱无比,早年曾有过几个姬妾,后来都遣散走了,独与妻子举案齐眉。 两人只有三個子嗣,长子原在外地当官,死于诸王混战,白发人送黑发人,惨剧一场。 次子本在兖州当县令,世道乱了之后,干脆辞官不做了,在家侍奉父母,但他身体不太好,看着让人揪心。 另外就是小女儿了,嫁予豫章王为正妃。 这本不是坏事,奈何豫章王成了皇太弟。梁芬当时就觉得不妙了,奈何这种事是司马越主导的,他无力更改,更何况豫章王本人态度积极,上赶着要当这个储君,只能徒唤奈何了。 事到如今,梁芬别无所求,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 天下大势,他尝试过,管不了,撑死了只能保得一地平安,多救活一些饥民百姓,让这个天下多留存些元气罢了。 年少时弓马娴熟,纵骑射猎,又遍读经史子集,与人辩论时滔滔不绝,自有一番抱负。 现在想想,那多像是一场梦啊。 轻声安慰一番,又说了几句孙儿的趣事之后,梁芬终于让妻子平静了下来。 两人拉着手,看着对方,就像多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午后,他是梁氏俊彦,她是皇甫氏的才女,隔着一丛花遥遥相望。 年纪大了,那会的柔情蜜意,渐渐变成了相濡以沫的关怀。 仆人在门外等了一会后,才进来通报:傅宣来了。 梁芬整了整衣袍,到客厅接待。 “梁公。”傅宣躬身行礼。 “世弘这便要走了?”梁芬请他坐下,问道。 傅宣是龙骧将军幕府西阁祭酒,奉命与傅畅一起潜回安定、北地,招募群胡。 行至长安附近时,因为战乱,前路断绝。 等待许久之后,战乱依旧,两兄弟遂计议了一番,最终决定傅畅继续前行,傅宣则返回许昌,免得二人都折在关中。 “是。”傅宣答道:“陈公知我回返,遣我去汝南任大农,接引、安置关西流民。” “也不错了。”梁芬说道:“自南阳一路回来,外间情形如何?” “陈公使人飞骑报捷,南阳诸郡本有些骚动,慢慢都平息了下来。”傅宣说道。 梁芬轻轻点头。 土客之争,始终无法彻底解决,只能缓解。 陈公征发了上万关西丁壮去河北,秋收时也不得归,有些骚动是正常的。 “襄城、洛南诸县皆喜气洋洋。”傅宣说道:“有乡野无知之徒,言陈公要封王了。” 梁芬笑了。 没有灭国之功,陈公怕是也不好意思领受王爵,虽然石勒的地盘已经不算小了,先秦时期包括了赵、魏各一部分,但他确实没有称帝。 “亦有那才学浅薄之辈,言陈公要领受丞相之职,坐镇邺城,裂土为国。”傅宣又道。 梁芬这次没有笑。 “京中也有不少人这么说。”他叹道。 世人总喜欢从故纸堆里找相似的事情来套现在。 更何况,曹孟德之事离现在不过百年,为人津津乐道是正常的。 但正常之中也有不寻常之处—— 这种事是能公开谈论的吗? 这可不是你今天嗑散了吗,昨天辩论结果如何之类的事情,而是改朝换代! 这种极其敏感的大事都有人公开交谈,丝毫不避讳,可见朝廷威望已下降到何种程度。 老实说,放几年前真没几个人这么搞。 同时也从侧面说明,这个世道变化太快了,人们的观念每隔几个月、一年就受到一次冲击,然后对以前无法接受的事情习以为常。 大晋威望日衰,陈公声望日隆。 克复邺城之后,如果能稳稳占住,那么他的声望将上一个新台阶。 梁芬自认为是大晋忠臣,但他现在对改朝换代也没有以前那么排斥了。 至少邵勋这个人能打胜仗对吧? 多少年了!曹武、王堪、王旷、宋抽等人在对阵匈奴时接连不断惨败,始终无法克制住匈奴骑兵,让洛阳陷入危局。 邵勋救了很多次洛阳,在公卿士人中积攒了很多好感。 他们是天下声音最大的一股人,如果他们为邵勋歌功颂德,那么改朝换代的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邵勋的声望,真的是他一刀一枪挣来的,和王夷甫完全是两回事。 “去汝南之官后,尽心做事吧。”梁芬收拾心情,说道:“豫州诸郡国是陈公的根基。其他地方可能叛离他,豫西诸郡不太可能。他将来提拔任用官员,也一定会着重看看有没有豫西任职的履历。汝南大农,很多人求都求不来呢。” “是。”傅宣应道。 去汝南当官,那是真的深刻打上陈公烙印了。 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他的人。 说难听点,如果陈公失败,被人清算的话,傅宣也会受到影响,甚至遭受灾祸。 所以,他只能尽心做事,以关西士人的身份,安抚好迁徙至汝南各地定居的关西流民,并让他们扎下根来,自食其力,渐渐能提供赋税人丁,成为陈公可以直接调用的力量。 而他的这种念头,说明了一点:他对陈公主导改朝换代并不排斥。 “台臣不知道攀上了谁的关系,入朝为官了,问他也不肯说。”梁芬又叹道:“他功利心太重了。” “台臣——也不是纯臣吧?”傅宣小心翼翼地组织了下语言,问道。 “他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梁芬摇了摇头,道:“他想利用天子,谋个一官半职,多半是太守之类。但这个时候搅和进去,非常不明智,唉。” 傅宣默默点头。 他对阎鼎的印象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厌恶。 他要找死,只能由他去了。 “宫中情形如何?”傅宣问道。 “还能怎样?”梁芬不知该哭还是笑,只听他说道:“天子笼络了一帮幸进之辈,却一事无成。王衍、庾珉等人可能还会给几分颜面,卢志却咄咄逼人。天子受了气,就只能——” 说到这里,叹息一声。 傅宣明白了,也跟着叹息。 “世道那边能招募到人手吗?”梁芬又问道。 “不好说。”傅宣有些担忧地说道:“关中太乱了。即便是不打仗的地方也很乱,看见外人过去,满是恶意。若招诱成功,群胡带着一家老小穿郡过县,十分招摇,沿途也不易筹措粮草,太难了。我当年认识的几个好友,而今大多不知去向,想通过他们帮忙都很难。” “老夫帮你们一把吧。”梁芬沉默片刻,说道:“但正如你所说,故人在不在也不好说。” “多谢梁公。”傅宣郑重一礼。 他知道,梁公纯粹是看在他们傅氏兄弟的份上帮忙的,也是送他们一份大礼,以便在陈公面前有拿得出手的功绩。 陈公太渴望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了。谁若带着数千骑投奔过去,只要不死,将来的富贵难以言说。 谢完梁芬之后,傅宣忍不住说道:“明公赋闲在家,浪费了这一身才学,委实可惜。” 梁芬瞟了他一眼,道:“一世晋臣,当有始有终。” “可现在还是大晋天下啊。”傅宣说道:“明公只要不入幕,州郡之职有何不可?” 梁芬不答。 他不知道大晋天下还能维持多久。 想当初,克复邺城的捷报传回京城后,那可真是一片欢腾。很多人奔走相告,说匈奴要亡,他们终于不用受祸害了。 以此观之,邵勋的名望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程度。 可能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将来呢? 洛阳城,就快要不是司马家的了。 “早些回去吧。”梁芬起身道:“邵勋怕是一时半会回不了河南了,后方之事,多用点心。这个天下,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别出岔子。” “仆谨记明公教诲。”傅宣行礼道。 或许,梁芬方才说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北方士人的态度。 从齐万年之乱开始,十八年了! 大家已受够了战乱之苦,迫切希望重回太平盛世。 邵勋势头非常好,有极大可能消灭匈奴,一统北方,很多人都不希望他出问题,再受第二遍苦。 这大概就是人心向背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招降” 枣嵩刚刚抵达安平境内,就遭遇了一场战斗。 还好,作战对象不是他们,而是匈奴与匈奴? 避让进一家相熟的坞堡后,枣嵩登上角楼,仔细瞭望。 “台产,别看了,乌桓、鲜卑对阵匈奴,狗咬狗罢了。”坞堡帅崔星走了过来,说道。 “鲜卑?哪来的鲜卑?”枣嵩有些惊讶。 乌桓就罢了,那是到处都有,他们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但鲜卑的话,据他所知主要分布在北方草原上,内地有一些,但多居于河西(刘汉附庸)、幽州,为什么会跑到安平? “你自幽州来,不知道?”崔星讶道。 幽州胡人众多,而且种类庞杂。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同,在段部鲜卑大举退出辽西以前,鲜卑人可能是幽州胡人中数量最多的一支,但并没有占到半数,甚至不到胡人总数的三分之一。 幽州境内还有数量庞大的乌桓、匈奴。 这两大族群下面还有羯人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胡小部落——对这些杂胡酋长而言,可能自己都弄不太清楚族属,毕竟他们没有写史的习惯。 当然,晋朝官方其实也不太清楚,或者懒得分辨清楚。 在官方档案中,“种类”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词语。 说白了,就是以黄种人、白种人来区分,简单粗暴——嗯,确实非常简单,而且很大略,比如黄种人氏族加入某个白种人部落,会被认为是白种人,反之亦然。 对大晋朝的官员们来说,是嗑散不舒服了,还是玩银趴不爽了?何必去做调查呢?有时候甚至只是听到一些不太靠谱的传闻,就直接记录下来了,根本不去求证。 杂胡嘛,突出就是一个混乱庞杂。 “这是幽州南下的部落?我怎不知?”枣嵩惊道。 崔星无奈地看了下老友,叹道:“我知王浚之败矣。” 理论上来说,幽州诸胡都归王浚管,但事实上他管不了。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不打招呼。 乌桓女婿苏恕延都投靠匈奴,抄掠幽州了,王浚能有什么办法? 段部鲜卑也和他闹翻了,占据幽州的土地,自成一体,割据一方,王浚能有什么办法——呃,还真有,他重金贿赂原本的敌人、拓跋鲜卑来打段部鲜卑。 也就是说,王浚已经无法统御诸胡了,他失去了幽州庞大的胡人武装力量。 那么,汉人呢? 别急,王都督也和他们闹翻了。 去年幽州爆发了严重的洪水,很多地方受灾,农田被毁,百姓衣食无着。 幽州士民请求赈济,王浚不许。 他手头有一两百万斛粟,都放在粮库里,准备养兵,就是不赈灾。 于是乎,幽州胡汉百姓尽皆离心。 在不当人这方面,王浚是专业的,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统治岌岌可危。死忠还是有的,但不多,稍微遇到点强大的外力,就会被一脚踹翻。 “知古,说什么话呢?”枣嵩有些不高兴。 他是王浚女婿。曾在司马颖幕府任职,颖败,投奔王浚,被委以重任。 此番南下冀州,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任务说出来有点匪夷所思,甚至让人发笑:王浚听闻石勒惨败,于是遣人南下招降冀州官民,枣嵩就是其中一支。 另外,他还有一個特殊的任务,即前往邺城,面见邵勋。 招降冀州官民的任务不是很顺利,每个人都打哈哈,不肯明确表态。 枣嵩知道,这是在观望,不肯轻易下注。 郡县之中,可没多少兵,自保能力堪忧。一旦投靠了一方,再遭到另一方攻击,不一定能等到救援,届时可就身死族灭了,谁敢轻易下注? 枣嵩失望之下,便决定先南下邺城。 路线也很牛逼,直接走匈奴冀州刺史的治所安平,再经广平前往魏郡——其实没那么危险,如今天下各个政权,对基层的控制力度很弱,只要找到落脚点,根本不是问题,对他们而言,最危险的反而是乡野中多如牛毛的贼寇。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枣嵩运气不太好,甫一抵达安平,就遇到了大规模的战争。 “台产,你虽是王幽州之婿,也得为自己考虑啊。”崔星指了指远处正在交战的双方,道:“你道与匈奴对打的是谁?” “不是乌桓、鲜卑么?”枣嵩下意识说道。 “是,也不是。”崔星说道:“交战一方乃匈奴冀州刺史、镇远大将军梁伏疵帐下之兵,另一方为鲁口镇将苏丘。” “苏丘?没听过。”枣嵩摇了摇头。 “你啊……”崔星苦笑,不知道该怎么说。 “听闻苏丘乃苏恕延远亲,裹挟了一部分乌桓、鲜卑、羯人南下,有众两千余落、万五千余口人,被陈公任命为鲁口镇将。”崔星解释道:“此番他奉命南下,袭扰匈奴留守之人,已经打了好几天了。” 枣嵩恍然大悟。 乌桓人本无姓氏,汉化之后,很多人就取汉姓、汉名。像苏恕延、苏仆延之类其实是名,并非姓,但很多乌桓人干脆就因陋就简,以苏为姓,这个苏丘就是了。 鲁口在博陵国境内,饶阳西南数十里,地当虏渠口,故又名“虏口”。 司马宣王征公孙渊,曾在此筑城屯粮,以充分利用漕运。 河北战乱已久,鲁口这种水陆要冲战事尤为激烈,远近百姓逃散一空,故安置自幽州投奔过来的胡人,令其居于鲁口城,在附近耕牧。 拿了地,有了身份,自然要出力。 于是,苏丘便以鲁口镇将的身份,拣选两千骑,南下奔袭安平的匈奴人,双方在安平北部反复交手,各有死伤。 在崔星看来,这是真的狗咬狗了。 他不喜欢幽州胡人,因为王浚无力约束,那些人经常南下劫掠。 他同样不喜欢安平的匈奴人,因为征粮派役甚繁,负担很重。 而且梁伏疵手下那些以匈奴为首的诸胡部落军纪也很差,经常烧杀抢掠,偏偏梁伏疵还不怎么在意。 你去告状了,他懒得管。 告的次数多了,勉强做做样子,抓几个抢掠过甚的杂胡斩首,让你不要再来烦他了。 “知古,何为镇将?我自问熟习朝廷典章,从未听过镇将之职。”枣嵩问道。 他其实有点理解“镇将”的意思,因为朝廷有“某某将(将军号)镇某某(地名)”这种职务,难道这是简称? “我也不知。”提到此事,崔星也有点茫然,只能说道:“今只听闻陆泽镇将刘曷柱、鲁口镇将苏丘、上白镇将薄盛,似乎镇将又有不同。鲁口乃‘下镇’,陆泽、上白乃‘上镇’,却不知有没有‘中镇’。” “薄盛?曾为东海王召去洛京的乞活帅?”枣嵩一皱眉,暗呼不妙。 当年洛阳情势危急,司马越急召河北乞活帅率军入卫,其中就有薄盛。 后来司马越被逼离京出镇,带走了很多兵马,相当一部分是乞活军丁壮。 司马越死后,乞活帅们各奔东西。 李恽仍留在洛阳,任右卫将军。 陈午在陈留。 王平等人去了梁国,后被南下袭扰的靳准、石勒两度打击,元气大伤,部众四散,听闻已被邵勋吞并,编户齐民,于梁国诸县垦荒。 薄盛辗转之下,回了河北。田徽死后,薄盛率胡汉百姓五千户降于石勒。 河北是真的复杂! 薄盛是乌桓人,他手下那五千户也多为乌桓部落民,其实与幽州乌桓渊源颇深,也是他招降的对象之一,居然被邵勋抢先了! “薄盛现在在做什么?”枣嵩急问道。 “这我哪知道?”崔星无奈道:“可能在追击石勒吧。” “石勒又败了?” “嗯,襄国城破,勒北奔于赵。其部将自常山、中山征召军士南下,与其汇合,可能又要大战了吧。” 枣嵩一听,有些唏嘘。 石勒威风之时,打得王幽州不敢出战。这才过去一年,谁能想到石勒的势头急转直下,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严格来说,邵勋救了王幽州两次了。 枋头筑城是一次。 北伐邺城是一次。 但王幽州却要和邵勋争抢河北,枣嵩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但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事情还是要做的。 没办法,他是王浚女婿,很难投靠他人,虽然他们家也算是颍川士族。 二人说话间,远处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双方并没有打出真火,都有保存实力之举。 其实很正常,部众就是自己的本钱,本钱打光了,还不任人揉捏? 军阀嘛,老正常了,没人是傻子愣头青。 双方各自散去之后,坞堡内一阵锣响,上千步骑直冲而出。 正在打扫战场的少数匈奴人先是一愣,继而破口大骂,转身上马离去。 河北风云变幻,坞堡帅、庄园主们都敢对匈奴“不敬”了…… 他妈的,真的太现实了! 冲出去的坞堡丁壮先派游骑警戒,然后兴高采烈地打扫起了双方遗留在战场上的东西。 伤马、死马、武器、甲胄、鞍具甚至死人穿的衣服,一切都有用。 枣嵩怔怔看完,叹道:“河北真的不一样了。” “嗯。”崔星点了点头,道:“平原刘氏杀匈奴官将,举郡归附,邵勋表刘氏族人为太守。安阳邵续,也被表为乐陵太守。又有李寿为顿丘太守,清河也有人归正,梁伏疵回师时奔袭镇压,但他一走,清河估计还要反,局势真的不一样了。” “刘聪有没有派兵过来?”枣嵩问道。 “不知道。”崔星摇头:“听闻并州那边有大军出动了,也不知真假……” 第一百九十六章 堵截(上) 丞相府相舍一角,堆放着两个竹筐,筐中放着大大小小许多官印。 其实都是在邺城打制的,让少府做好再送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镇将、太守、县令等等,大大小小的官职太多了。 一筐又一筐的官印送出去,由邵勋亲手交到别人手上,收获一堆廉价的感谢——是的,就是廉价,因为他们随时可以扔掉大晋朝的官印,再度接受刘汉的官印。 乱世嘛,不寒碜。 只能说,河北士民还对大晋朝有点怀念,不是很愿意在匈奴手下做官。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更愿意做晋人,没选择的话就算了,也不强求,毕竟晋廷也不是啥好玩意。 明天还会有一批官员前来拜见。 邵勋一边喝茶,一边把玩着官印,静静思索河北的未来。 刘氏站在案几后,轻轻磨着墨。 她本来不愿意干这活的,但邵勋“威胁”她,如果不磨墨,就睡她。 刘氏沉默片刻,很快屈服了。 邵勋则心中暗笑。 他现在不会碰这个女人的,至少要等确认她身体里没遗腹子以后才会上手。 再者,强行上手实在太无趣了,他要这个女人主动送上门。 “王者伟力,在于集众。”邵勋放下官印,看着墙上的地图,说道:“来者发赏,见者给官,野那,你觉得如何?” 刘氏不说话,只侧身继续磨墨。 对邵勋来说,这個角度让他感到很放松。 接待一堆又一堆河北官员、酋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谈论着不切实际的未来,时间长了,连他都感觉烦躁。 所以,不如静下心喝喝茶,欣赏一下美色,放松下紧绷的神经。 或许,这就是“接着奏乐接着舞”的真义吧。 女人头戴毡帽,彩色绸缎贴边。 帽顶的扣绊之上,一左一右垂下了两条彩带,绿色的。 这种帽子,一直到20世纪都很流行,和蒙古人的便帽大同小异。 一时间,邵勋都有点弄不清楚这种风格到底是中亚那边的还是北方草原上的了,可能是互相学习形成的吧。 从侧面望去,帽子下面最显眼的便是尖挺的鼻梁了。 嘴唇像花瓣一样,紧紧抿着。 脖子比较修长,下方是典型的胡人圆领大袖衣。 这种上衣很长,一般垂到膝盖附近。普通一点的用毛布,酋帅之家的用绸缎。 袖子比较肥大,这一点和晋人服饰有点像,但上衣整体比较紧身,这可能和人家的生产生活习惯有关。 山峰收束得很好,骄傲挺立着。 许是感觉到了目光,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山峰跃动的节奏陡然紊乱了起来。 山峰边缘是黑粗的发辫。 草原之上,有人髡发,有人辫发,一度是区分胡人种属的重要标志。 辫梢扎着几个彩结做装饰品,看着还不错。 有些胡人——无论男女——还喜欢在辫子上绑珠子、玉石,以夸耀身份、财富。 大袖衣下摆向后圆润地翘起。 从侧后方看去,下摆中间微微内凹,虽只能瞥得一角,亦可让人想象那深邃迷人的臀缝。 邵勋的目光在此留连了一会,女人又侧过了一点身子,不给看。 上衣下方是袍裤,较为宽松,甚至可以说肥大。 对胡人贵族而言,宽松袍裤是主流,但不方便,因此经常用彩色锦带扎住裤管,故也被称为缚裤。 到国朝这会,相对细窄、贴身的袍裤渐渐流行了起来,因为确实方便。 大腿饱满、丰腻,根部紧紧并在一起。 小腿圆润而修长,配上长靿靴(长筒皮靴),竟然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感觉。 许是被看的时间长了,女人抬眼看了下邵勋。 目光很平静,夹杂了一点愤怒,或许还有几丝鄙夷。 有的女人姿色很不错,但非常厌恶以色娱人,她们总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很有眼光,唯一的遗憾是女儿身,没法施展抱负。 嫁人之后,为丈夫的大业出谋划策,并推着男人往前走,野心勃勃,一副奋斗逼的模样。 殊不知,男人不会为你的奋斗精神感动,只会为你的姿色悸动。 属实努力错了方向。 “石勒在襄国聚众近万,见得我未亲征,便与侯飞虎大战。你知道他怎么败的吗?”邵勋又问道。 刘氏懒得说话,继续磨那仿佛永远也磨不完的墨。 “黑矟军阵列野战,乌桓骑兵绕至侧翼、后方围射,他匆忙召集起来的人就顶不住了,这属于没有自知之明。”邵勋说道:“他又奔往赵郡去了,但赵郡未必有什么兵。侯飞虎、乞活军尾随追击,石勒根本来不及做什么。最后的结局是,每至一地,尚未站稳脚跟,追兵又至,只能继续败退。跑到最后,身边能跑得只剩几个人。” “其实,石勒面对的这个场面又算得了什么?”邵勋看着刘氏,说道:“自起兵以来,我每次都是在骑兵丛中横行。匈奴、乌桓、羯人铺天盖地,箭矢密密麻麻,早就习惯了。可他们没有一次得逞,每次都被我击得粉碎。” “我的兵也早就习惯了与大队骑兵交手,被包围又怎么样?匈奴在我周围跑来跑去,没有底气直冲上来,仿佛为我送行一般。羯人诸部在偏厢车前尸积如山,纵马跃入车阵中时,直接被步槊给捅穿肚子。到了最后,他们都不敢和我正面交手,只知道袭扰粮道。” “乌桓人用骑射击溃了石勒匆忙召集的步兵,值得骄傲吗?在我看来不值一提。” “乌桓人也知道这点。所以昨天薄盛战战兢兢,乞求我原谅,因为他以前为司马越做事,害怕我翻旧账。” “刘曷柱父子的羯骑能力还凑合,但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造次。因为他们引以为豪的骑射、近战都奈何不了我,我却可以去掏他在大陆泽的老巢,所以他恭恭敬敬来降。” 刘氏闻言,也不磨墨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许久都没有动作。 她的脑子有些乱。 前些日子,她在一旁听着邵勋收买各路河北英豪,抛出镇将这个方略,就觉得此人颇有手腕,能想人所不能想,让她隐隐有些惊叹,也有些泄气。 此番听得战场上的事情,更加泄气。 当你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人家眼里不值一提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曾经引以为傲的丈夫,觉得他是天下之雄,结果被打得狼狈而逃。 曾经引以为傲的娘家势力,结果在银枪军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就连她引以为傲的姿色—— “明公。”杨勤在门外轻声唤道。 邵勋起身,经过刘氏身边时,轻抚着她的脸。 刘氏愣了一下,片刻之后轻轻打落了邵勋的手。 邵勋轻笑一声,出门去了。 那一声笑,让刘氏觉得分外刺耳。 ****** 大队亲兵簇拥着邵勋来到了迎春门外的校场上。 亲兵已扩充到近九百人。 一般而言,五百余老亲兵护卫内院,四百多新人在外侧护卫。 新来的人都是在河北招募的,基本都是各路士族、坞堡帅、酋长、官员子弟。 所有人都知道,陈公的亲兵督是升官捷径,因此愿意把习练武艺的子弟送来,以求未来获得机会。 对邵勋而言,这也是一种统战。 伱都把亲信子侄辈送过来了,那么将来背叛我的时候,是不是要多想想? 诚然,这些人肯定子侄众多,死一个不至于怎么样。但多少也是成本吧?毕竟是亲人呢,哪怕背叛的时候被迫多考虑一天半天,都是好的。 “明公。”义从督满昱、忠义督刘贺度、效节督桃豹等人纷纷上前行礼。 “诸般用度,都准备好了么?”邵勋问道。 “准备好了。”满昱代表众人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一群自阳平、广平等地赶来的坞堡帅、庄园主们,道:“王师北伐匈奴,尔等当转输军馈,勿得懈怠。” “遵命。”众人低下头,齐声应道。 刚刚秋收,粮仓里的积储还是很多的。大军出征,自然要各家提供粮草了。 义从军尚有五千五百余骑,此番出动了三千五百,包括刘达的一千五百羯骑。 忠义、效节二军九千步骑,全数出动。 羊聃率五千南阳兵。 高翊统率之捉生军千骑。 外加临时征发的魏郡丁壮辅兵,总计三万余人,往安平郡方向进发。 说实话,这个实力其实不弱了,光骑兵数量就接近五千,即便对上匈奴大队骑军,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此为南路,以羊聃为统帅。 襄国方向,陆泽(大陆泽西北三里)镇将刘曷柱、上白镇将薄盛,以及新近投靠过来的坞堡主张豺、流民帅游纶,率骑兵六千、步军四万,自西向东,攻安平。 此为西路,以薄盛为统帅。 乐陵、平原二郡征发丁壮万余人,入渤海、清河,攻安平。 此为东路,以邵续为统帅。 鲁口镇将苏丘率三千骑南下。 此为北路,以其为帅。 大军四面合围,以期消灭河北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匈奴武力。 说实话,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些大多都是“二五仔”部队,并不十分可靠。 所谓“几万大军”,其实就是“几万丁壮”,只不过是有一定战争经验的农牧民罢了。 很显然,他们打不了硬仗,但顺风仗还是可以搞一搞的。 反正败了也不心疼,若能彻底消灭伪冀州刺史梁伏疵,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邵勋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像驱使各路降兵攻城略地的苻坚苻天王了。 用降兵一时爽,一直用降兵一直爽。 至于他的主力部队,银枪军左右二营、三千洛南府兵,则开始在邺城、安阳一带布防。 安阳、枋头之间的陆上仓城,陆陆续续开始退守,收拢兵力,进行重点防守。 侯飞虎遣散大部分乌合之众,只留万余人返回襄国,囤积粮草物资,又分兵一部,进驻武安。 出现在白陉、滏口陉出口附近的匈奴游骑越来越多,这是大举出兵的征兆。 由此观之,匈奴是兵分两路,一路进入汲郡,一路直插邺城、邯郸之间。 不管他们何时来,做好准备总是对的。 不过,今天张宾难得说了句话:不如直入滏口陉,主动出击,将匈奴人堵在壶关内…… 第一百九十七章 堵截(下) 九月初五,邵勋攀登铜雀台,遥望西边的河流、农田、森林、坞堡和山峰。 坂道两侧,花木夹道而立。 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好奇地看着走过来的一行人。 山道上方飘来了粳稻香味,在晨风中久久不散。 台上药园之中,满是沾满露水的葵菜,新鲜可人,晶莹欲滴。 药园之后,殿室接天连地,足足百余间。 殿前绿树成荫,井边爬满花藤。 一丝不苟的军士持械肃立,默默看着上来的这些人。 “有此意趣,便是天子也羡慕啊。”王衍赞叹道。 “太尉果是志趣高雅之人。”邵勋笑道。 “不如太白远甚。”王衍摇头失笑,道:“老夫忙碌半生,不能使闾里生烟火,不能令仓廪有宿储,更不能尊王攘夷,致天下太平。” “城邑之间,房屋倾颓,秋虫长鸣。” “乡野之中,宅园空虚,狐鼠出没。” “百姓家徒四壁,劳役频繁。有人从少年意气挣扎到华发渐生,都无法安享太平。” “便是高门士族,亦过得战战兢兢。” “三月三,几家妇人敢踏青游艺?” “快到重阳佳节了,又有几个人敢登山高歌?” “贼寇来袭之时,子弟领部曲出战,难免阵前而亡。” 说完,王衍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说道:“大家都烦了。” 邵勋看了他一眼,感觉话里有话。 王衍身边还跟着几位随从,都是台阁中低级官员,其中包括给事中乐肇、原著作郎、现尚书郎庾冰。 他们都在仔细打量铜雀台,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意味。 郑东、段良二将走在最后面。 前者是邵勋老部下了,现在在李恽手下为将,担任殿中司马。 后者一直掌管着幽州突骑督,眼睁睁看着这支功勋部队从千余人变成了不足四百之数。 他曾经私下里找过邵勋,说幽州突骑督可以扩编,人员就来自该部将校子弟,但缺乏高头大马。马甲以及合适的重型骑战武器也缺,但不是不可以解决,最大的症结是合适的战马。 邵勋给他们送了数百匹骑乘用马,维持关系。但高大、神骏、负重能力强、冲刺速度快的战马却没有,因为他也很缺,偶有一点,都配给军官了。有时候需要军官带头冲杀,没有好马是不行的。 昨天段良又找到邵勋,遗憾地说不少幽州突骑督的子弟自谋生路了。 邵勋立刻说他来养。 段良说正好,他已经把人聚集起来了,再晚几天,人家就真的回家种地了。 邵勋这才知道被这厮骗了…… 不过也不是坏事,具装甲骑总要组建的,让幽州突骑督的子弟去当轻骑兵太浪费了。 同时他也有点感慨。从这会开始到北朝中期,都喜欢玩骑兵,“以骑蹙步”。 用骑兵当督战队,当主力,驱使步兵炮灰打仗。 有点资源,也优先砸在骑兵身上。骑兵铠甲越来越厚,马都快驮不动了,也不舍得给步兵添点甲,更不舍得花费钱粮训练、维持优秀的步兵。 可能因为都是胡人政权吧…… “明公。”庾琛、胡毋辅之、郗鉴、张宾等人齐齐行礼。 “都坐,喝粥。”邵勋大手一挥,吩咐道。 亲兵们搬来桌子,添上碗筷,然后给众人盛粥。 广成稻,吃过的都说好。 羊献容遣人送至洛阳,度支校尉杨宝“非常重视”,专门拨了一艘船,运输稻米至安阳,再陆路送至邺城。 邵勋却拿来请客了。 当然,他还是比较感动的,昨天一天都没理刘氏,专心公务。 羊献容就比他大两岁而已,现在养尊处优,过得还算舒心,应该能陪伴他很长时间。 后宫里的阿姨们退役后,就得有中生代补上来啊。 众人就在殿前的广场上坐下,吹着轻柔的晨风,就着远近的美景,慢条斯理地吃着粥。 王衍胃口不大,吃完后,从随从手里接过丝绢,擦了擦嘴。 亲兵又端上茶水,王衍拿起漱了漱口。 随后,他便起身,站在栏杆前,看着烟波浩渺的漳渠堰。 “太尉似有心事?”邵勋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老夫心事可太多了,能对人言者却没几件。 王衍叹了口气,道:“昨日听太白方略,似有问题。” “哪个方略?”邵勋问道。 王衍指着铜雀台外的辽阔原野,说道:“河北千里沃野,人繁畜殷。胡晋交处之地,心思叵测之人数不胜数。” “老夫不懂军争之事,唯对人心知之一二。太白有没有想过,一旦让匈奴大举入寇,会有什么后果?” “还请太尉教我。”邵勋作揖道。 “镇将、坞堡帅、流民军、乞活军心思活络,不肯力拼,甚至勒兵停驻,首鼠两端。非得看到你与匈奴之间分出胜负,才肯卖力。”王衍说道。 “甚至于,一旦大举突入河北,很多人直接就降了,为匈奴提供粮草、兵员,这并非不可能之事。” “河北刚刚秋收完毕,士民之家固然不富庶,但粮食还是有的。撂荒农田这么多,割干草也很简单。若真让匈奴大举入寇,可不一定筹集不到粮草。” “君在河南之时,当见过首鼠两端之辈。你的兵来了,人家给点粮草。匈奴兵来了,人家也会给。破财消灾罢了,大不了后面自己省着吃,饿点肚子,先把眼前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河北民心、军心未附,每個人都在观望。拿了你的官印又怎样?哪家没几个官印?你收匈奴官印,收上来几个?交到你手上的,都是真的吗?” “更别说,还有太多人既未收你官印,也没明着背叛匈奴,若即若离,立场模糊,根本不明确表态,免得将来没有退路。” “这便是人性,不可不察。” 说到最后,王衍转过身来,看着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伱只要败了,前一刻能如日中天,下一刻就能土崩瓦解,河北便算是白打了。” “那就只有击败匈奴一条路了。”邵勋笑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太白,你长于军略,对征伐之事颇为自信。这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好事。在老夫看来,只要打了,就会有胜和败两种可能。” “太尉是说……” “那就不要打,不要赌。”王衍说道:“至少不要在河北打,别让那些三心二意之辈看到匈奴重新入主的可能。” “张孟孙其实没错,只不过他心思未附,不肯跟你说透罢了。把匈奴堵在并州,别让他们来河北。一来,你或许有信心击败他们,但真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会有人反戈一击,败坏大局。人心隔肚皮,不要赌别人心里怎么想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邵勋疑惑道。 “嗯?”王衍一愣,随后点了点头,道:“是这个理。” 邵勋倒背着手,认真考虑了起来。 有点飘了。 住进丞相府后,确实有点飘了。 那么多二五仔过来歌功颂德,说着不要钱的好话,马屁拍得山响。 石勒被打得站不住脚,狼狈而逃,梁伏疵见势不妙,龟缩安平。 石勒的漂亮老婆还落在他手里,随时可以调戏。 王浚又倒行逆施,瞎几把搞。 河北局势不是小好,是大好! 不知不觉间,飘了啊。 他有信心放匈奴进来,择一战场,一举击破之,就像击破石勒一样,让他们大败亏输。 但这只是军事问题,没有考虑政治上的连带反应。 王衍不会考虑军事问题,只从人心角度入手,给出的是另一个结论。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诚不欺我。 当然,把匈奴放进来,然后厮杀,也不一定就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只要能打赢,一切都不是问题。相反,战后还可以借机清理一些二五仔,让河北更稳定。 但正如王衍所说,只要打了,就会有胜和败两种结果。 胜算高,就一定能打赢吗? 高墌之战,唐军兵多、粮多,薛举都快断粮了,兵力也少。刘文静、殷开山认为胜算很大,出营决战,被薛举大败,李世民带过来的这批兵马损失十之六七。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匈奴人吃了这么多亏,不会吸取教训,不会进步? 王衍认为不应该去赌。 他不懂军事,认为打仗就是赌胜负,非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赌。 邵勋沉吟不语。 这个决定,必须由他来做,别人只能提供参考意见。 “你若实在难决,不如堵滏口陉。”王衍建议道:“滏口离邯郸、邺城太近了,还可勾连石勒、梁伏疵,一旦让其连成一片,冀州必有反复。白陉那边倒是可以放一放,汲、魏二郡,心向匈奴的人较少,筹措粮草不易,离石勒、梁伏疵也远,可徐徐图之。” “太尉熟读经典,可否为我详解滏口?”邵勋突然说道。 王衍心中喜悦,知道太白听进了他的话,遂道:“《淮南子》云‘釜出景。’” “高诱注‘景山在邯郸西南,釜水所出,南泽入漳,其原浪沸涌,正势如釜中汤,故曰釜,今谓之釜口。’” “左思《魏都赋》云‘南瞻淇澳,则绿竹纯茂;北临漳滏,则冬夏异沼。’” “景山又名滏山、鼓山。山上有石鼓之形,俗言时自鸣。刘邵《赵都赋》曰‘神钲发声’,世人谓神鼓鸣则天下有兵革之事。” “故欲堵截滏口,鼓山、滏水是关键。老夫不懂兵事,具体如何布防,还得你来亲自布置。” 邵勋回忆起了地图。 滏水、鼓山、滏口、武安、邯郸…… 一系列的山川城池浮现于脑海之中,凭借着对行军征战超乎寻常的熟稔,顷刻间就已经有了方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布防 绵绵细雨之中,数千人来到了鼓山之下。 侯飞虎第一时间登上山峰,俯瞰大地。 你别说,这座山还挺大。 自南向北,大概有数十里的样子,东西宽可能有十里。 行走于草木之间时,雉鸡冲天而起。偶尔见着少许鹿兔,看到人就跑。 山间有季节性的小涧,此时秋雨连绵,潺潺流响,听起来赏心悦目。 偶尔见到几个小池塘,看起来是死水。 侯飞虎蹲下去仔细看了看,下过雨后有些浑浊,蚊虫非常多,好像能饮用,又好像不能。 不过没关系,这些小水塘就当做保底的水源了。实在没水的时候,就从这里取水,烧开了喝。 他又仔细看了看山间的草木。 木头是安营扎寨必备的材料。 枯枝朽木是则是做饭必备。 草料可以喂役畜甚至战马——万一被人围困许久,粮食不足,草料就很宝贵了,不至于让战马没得吃。 看完这些之后,已是夕阳西下,一行人在山上就地宿营,第二天继续勘察。 这次他看到了几个地势相对平缓的山间盆地,大小不一。 他让人仔细记下,又对比了水源所在的位置,最终在纸上圈了几下,确定营垒的位置。 骑兵驻在哪里,步兵驻扎在哪里,他都仔细区分了,甚至在两处营地附近仔细走了一圈,看看视线有无遮挡,旗号能否看清。 所有问题都过了一遍之后,他才最终放下心来。 战争就是这样。 既有肉袒冲锋、大呼酣战的勇烈一面,也有不厌其烦、仔细权衡的繁琐一面。 侯飞虎打仗的本事,一半是在学校里学的,一半则是带兵后慢慢领悟的。 领悟的过程让他“欲仙欲死”。 是的,跟在邵师身边学习时,有些军争知识掌握得半懂不懂,可以说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但打的仗越多,他就越能理解当初死记硬背的内容。 融会贯通、恍然大悟的那一刻,真的比玩女人还爽。 他爱上了这种感觉。 当年死记硬背的知识,现在看来是一个宝库,当他彻底消化的那一天,或许能在天下诸将里有一席之地了吧? 他知道,自己其实没什么特点。 没有王雀儿方正、持重,没有金三勇猛、敢战,他私下里被人称为“田舍夫”型将领。 每到一地,仔仔细细查探地形、水源、草木,恨不得挖地三尺,仔细研究,有时候甚至过于仔细了,让人看得很不爽利。 但他并不是保守型的将领,一旦确定了某些事情,就会围绕战役目的反复做文章,哪怕冒点险也在所不惜。 花费几天功夫后,他对鼓山、滏水已经有所了解了。 黑矟军四千余步卒驻扎哪里,跟随而来的四百多河南豪族骑兵驻扎哪里,如何联络,从哪条路线出击,作战结束后如何接应、怎么撤退,他都已经有了预案。 一切搞定之后,鼓山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伐木声。 军资粮草被一车车运来,囤积在营垒内。 在最后一天的时候,他直接把诸坞堡的驭手、力役以及辎重车都留了下来,派遣他们砍伐树枝,制作简易鹿角。 鼓山之上,热火朝天,战争的氛围扑面而来。 ****** 涉县城外,一個营寨已经打下地基。 午后,梁肃出了县城,开始巡营。 按照计划,城外营垒之内将驻扎两千宛城世兵,外加千名征召起来的石勒降兵——石勒在邺城、安阳等地分田宅的兵士。 县城之内,则还有三千宛城世兵、千名石勒降兵。 城内外总计七千众,基本都是步卒,互为掎角之势,拱卫着涉县这个枢纽之地。 巡视完营地之后,梁肃策马向西。 一路行经,但见山道险峻、乔木蔚然,顿时大吸一口凉气。 还好,还好啊! 他们本来接到的命令是屯于武安县,但前天突然接到陈公军令:向西抢占涉县。 涉县是广平属县,理论上来说属于河北。 但这种双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地方,有什么属不属的? 刘琨占过这里,拓跋鲜卑来过,石勒曾在此驻兵,匈奴更是经常路过,你说它属谁? 遣人打探之后,得知自石勒撤兵,这里就是三不管地带,于是两日行军百余里,连辎重车队都甩下了,终于在今天早上拿下了几乎没什么人的县城。 涉县名源自前汉,因人们往来徒步过清漳水,故得名。 这里着实是一个交通要道、十字路口…… 西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 远远见得梁肃后,骑士翻身下马,禀报道:“将军,壶关已有贼兵据守。我等趁夜靠近,但见关城上戒备森严,旌旗罗列。又登高望远,见得西边驿道上车马不绝,步骑浩荡。匈奴似在集结大军。” “看清楚了?”梁肃问道。 “看清楚了。”骑士抬起头,用充满确定的语气回答。 “难怪,难怪!”梁肃喃喃自语。 匈奴与刘琨、拓跋的战事是七月底结束的,现在九月初了,他们还没发动进攻,让梁肃觉得有点奇怪。 现在看来,这是从西边调集了大量步兵过来啊,难怪这么慢。 壶关位于涉县西南三十五里,自古以来便是雄关险隘,也叫壶口关。 哀公四年,齐国伐晋取八邑,其中有个叫盂口的地方,就是壶口。 壶关位于太行山中一个山谷的谷口,故名壶口关(今黎城县东北)。 壶口关东北三十五里是广平郡涉县(今县)。 壶口关西南五六十里是上党郡治潞县(今潞城区东北),位于浊漳水西岸。 过潞县,沿着驿道往西南走,翻过一片山之后,就进入今天的长治盆地了,乃上党核心区域之一。 总计百余里的山路,中间还有潞县所在的小盆地,离上党郡的核心区域可谓近在咫尺,但难的就是这段山路…… 妈的,打就是了,怕个毛! 梁肃一咬牙,道:“走!” 一行数十骑直奔涉县而回,开始整军备战。 匈奴人连步兵都拉过来了,很明显是要大干一场。 涉县周围相对平坦,没有地形优势,不是雄关险隘,所恃者不过一座土城罢了。但只要这座土城挺立在清漳水岸边,就能威胁你的粮道。 兵法云,道途遇城,须下之或围之。 只要陈公不放弃他们,只要外面还有援军,他就有信心坚守下去。 回到城中之后,梁肃连连派出信使,汇报军情的同时,催发粮草。 ****** 消息很快传回了邺城,邵勋第一时间召集幕僚们开会,王衍、庾冰、乐肇三人旁听。 “涉县孤悬于外,恐有失。”从事中郎郗鉴第一时间说道:“梁肃乃关西逃奔而来之降人,得梁芬照拂,于宛城为将。他何德何能,统御七千大军?况且其中还有石勒降兵,明公谬矣。” 庾琛轻皱着眉头。 用梁肃是他建议的,有什么问题? 关西兵与匈奴非亲非故,还有仇,战意还是有的,他觉得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邵勋站在墙边,手指自涉县一划,分出两路。 涉县虽然没有地利,未设关城,但却是各条驿道的交汇点,或者说总道口。 自此县往东南行一百六十里,有滏口泉,此为滏口之右(滏口下脚)。 沿途是河流(清漳水河谷),水草丰美,出来后可至安阳、邺城之间。 但这条路并不是正经驿道,因为清漳水劈开的峡谷地势问题,很难走大军,行人、商旅倒是不受限。 自涉县东北行百余里,可至武安,武安又东可至邯郸。 战国时期,秦军“军武安西”,“武安屋瓦尽振”,以逼邯郸。 这一条才是滏口陉的主干道。 “明公,涉县固然紧要,然贼军若出滏口,必然遭鼓山、武安守军夹击,如此前轻后重,以羸兵居前耗敌锐气,精兵居后拊其侧背,明公自领骁锐当大道会之,则破之必矣。”庾琛走到地图前,指着上面的山川、道路、城池,说道。 邵勋沉默不语。 “明公,太行八陉,匈奴一定会走滏口陉吗?会不会有诈?”羊忱问道。 “若走井陉,离拓跋鲜卑太近了吧?” “还是可能冒险走一走的,刘琨无力出击,拓跋已回盛乐,仓促集结兵马,没那么快的。” “白陉那边呢?出来就是汲郡,转道北上的话,可是桩麻烦事。” “与其担心白陉,不如想想匈奴会不会自浊漳水河谷南下,潜兵偷袭。” “这条路不好走的,撑死了来少许骑军,快进快出,不足为虑。” “你是觉得不足为虑,但坞堡帅愚昧无知,看到匈奴兵,不辨多少,就会心慌意乱,以为明公大败。” “南边还有条峡谷吧?昔年曹孟德征高干,便走此路,有《苦寒行》诗曰……” “别念了,那条路更难走,已多年无人行经。” “大佬”们不说话,中低级幕僚窃窃私语,讨论得非常热烈。 “明公,形势如此明了,该堵就堵。涉县那边,或可派府兵一行,仆不才,愿往涉县一行。”郗鉴主动请缨道。 邵勋转身看向张宾,问道:“孟孙,为何不发一言?” 张宾拱了拱手,道:“明公已知取胜之机,仆何复多言?” “哦?”邵勋笑了,问道:“此机何在?”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宾一副“谜语人”做派。 邵勋笑而不语。 又到我擅长的环节了,只是代价有点大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督战 进入九月中旬之后,聚集在滏口陉的敌军是越来越多了。 九月十二,一部羌兵抵至城下,对营寨发起了攻击。 这是双方第一战,同时也意味着匈奴终于露出了獠牙,他们不会坐视晋人攻取整个河北。 消息传过来时,邵勋已率银枪左营抵达大陆泽西北的陆泽镇,正在总督对安平的围剿。 仗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各路人马步步为营,势头良好。 他们是真的“步步为营”,不催的话进军速度就很慢。不是他们稳重,而是磨磨蹭蹭,不想拼光自己的实力。 尤其是步军大队,老是找各种借口放慢脚步,指望着别人先拼,他再上去捡便宜。 一会说秋雨连绵,道路难行。 一会说匈奴骑兵多,我要做好防护。 一会又说军中粮草不足三月所需,最好等后面送上来后再出发。 总之就是找各种理由,听起来还都挺正当的。 三番五次严令之下,诸部总算愿意派出大半骑兵,先于步军出发,袭扰匈奴老弱妇孺。 梁伏疵不是孤身来河北的,事实上他有“两万骑”。 当然,所谓“两万骑”不是说他养了两万骑兵,这也太夸张了,草原上没这规矩。 这其实是指他带过来的部众里可以征发两万以上的成年男子,这才是草原上算兵的规矩。 前汉时匈奴号称三十万控弦之士,其实说的就是有三十万成年男子罢了,对应总人口大概在一百万左右。 梁伏疵带来安平的部众有六万余人,以匈奴为主,占到一半以上,其余是各种杂胡,分布在安平、清河、渤海三地且耕且牧。 战争爆发至今日,清河的匈奴人已尽皆撤回安平。 渤海匈奴人击破了东路军一部,令乐陵、平原两地的晋军畏惧,加之曹嶷抄掠乐陵,邵续已有撤兵之意,这一路算是废了,顿兵于渤海境内。 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功劳,至少让清河、渤海两地的部分官员起兵归正,剪除了匈奴的外部羽翼。 从北面南下的鲁口镇将苏丘耍滑头,不肯与匈奴硬拼,只挑匈奴人的牧地、村庄袭击,抢掠牛羊、人丁,压根不打硬仗。 甚至于,匈奴大队来了,他就避战,吃准了匈奴人遭四面围攻,不可能与他硬拼到底。 实在不行的话,我撤回鲁口城,不打了,你还能追来不成? 真正在和匈奴力战的其实是报仇心切的乞活军。 他们与石勒有仇,不希望看到他再回来,连带着打梁伏疵也很尽力。 薄盛亲率数千骑,与匈奴连番大战,死伤惨重。 羊聃那一路也很卖力。 他跑得最快,已攻破南宫县,不过前军吃了一次败仗,在野地里被匈奴围了三千余人,全军覆没。 好在他这一路骑兵也很多,不下五千。调整战术后,又稳定住了局面。 “超过十万大军,骑军不下一万四千,围攻梁伏疵两万骑,打到现在就这个结果……”烟波浩渺的大陆泽畔,邵勋看着前来觐见的刘曷柱、刘贺度父子,说道:“我若不来,你们是不是就打算散了?” “岂敢,岂敢。”刘曷柱叫屈道:“明公,张豺率军败于漳水,死伤数千,人心惶惶。若非我率精骑奔袭了漳水东岸的匈奴牧地,俘其老弱妇孺,匈奴不会退兵,张豺还要死更多人。” 邵勋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梁伏疵纸面上可以出动两万骑,其实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了。理论上来说,完全可以玩死这些河北土豪。 问题在于,他也有坛坛罐罐。 六万余杂胡分布在各地,他们又不搞坞堡,还是半牧半耕,需要大量土地,住得很分散。如果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老弱妇孺是没有足够的辗转腾挪空间的,很容易被人袭击、俘虏。 你把丁壮都召集去安平,那么家里人怎么办? 把所有人口都聚集到安平城下,那场面更混乱,也不可能。 所以,匈奴人利用骑兵优势,搞了几次战术胜利,击败东路军,震慑了北路军,但南路、西路步步为营,不断挺进,还派出骑兵俘虏匈奴老弱、牛羊,匈奴人自己也乱了。 这就是一场烂仗,双方在烂泥地里打滚,一会你赢一会我赢的烂仗,有那么几分菜鸡互啄的意味。 打到现在,四路兵马其实损失不小了,也开始耍滑头,不想打了。 有人甚至与梁伏疵暗地里勾连,搞静坐战争。 这就是邵勋来到此地督战的原因。 刘曷柱见邵勋去安抚被俘虏的匈奴人了,便悄悄走到刘氏身旁,低声问道:“野那,陈公有没有……有没有……” 刘氏正在挤牛奶,闻言看了眼刘曷柱,懒得说话。 刘曷柱却暗呼有戏。 以往提起这事都要被骂,这次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副鄙夷、嫌弃的样子,却没开口骂人,这是进步啊。 他眼珠转了转,说道:“野那,你觉得梁伏疵会不会败?” “邵贼若不来督战,这仗就打不下去了。”刘氏挤完一桶奶,说道。 “但他来了啊,还带了兵马。”刘曷柱说道:“我俘虏了数千人丁、牛羊十万,本来抢够了,不想打了,可一看陈公过来了,便硬着头皮继续打。我们骑军在前边冲,袭扰匈奴牧地,步军跟在后面占地,一步步收紧绞索。梁伏疵若没勇气舍弃老弱妇孺,带着精壮冲到外面,他就真的完了。” 刘氏闻言有些愣怔。 草原部落,一旦被人知道了牧地,被对方的骑兵冲过来,离灭亡就不远了。 前汉时有個叫“捣巢”的战术,就是率精骑奔袭老弱妇孺放牧的地方。 据邵贼说,这就叫“攻敌之必救”,让你的骑兵没法四处乱跑,只能正面交战。 梁伏疵若跑,率大股骑兵迂回,那么匈奴骑兵的家人、牛羊、帐篷等等一切财产,可就变成晋军的了。 所以梁伏疵没法这么搞。 他现在就是一边收拢人丁、牛羊,一边后退,然后利用四路大军配合不一,或者某路人马冒进的良机,吃掉一部分,削弱他们的士气,苦苦寻找获胜的战机。 他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战果。 但安平就那么大,已经有很多放牧营地被抄掠了,损失了大量人口、牛羊、财富,他也很难。 所以说,这就是一场烂仗。 但烂着烂着,晋军却有可能凭借体量的优势,一步步收紧梁伏疵脖子上的绞索。 而且,邵勋来了…… 这人现在已经不打军事仗了,整天打政治仗。 这会他就去抚慰俘虏了,给他们发还财物,甚至给予少量赏赐,然后让这些老弱妇孺把自己的子侄、父兄喊回来。 这是致命一击。 刘氏不看好梁伏疵还能挺下去。到了最后,怕不是变成匈奴人打匈奴人…… “野那,梁伏疵完了。河北就剩石勒了,旦夕被灭。”刘曷柱说道:“陈公一旦收取河北,则大势已成,可与平阳天子分庭抗礼。这是天下权势最显赫的几个人之一,石勒不值一提啊。” “嘭!”刘氏将一桶牛奶砸向刘曷柱。 刘曷柱慌忙躲避,但还是被牛奶浇了个满头满脸。 “伱!”他想破口大骂,想了想又忍住了。 刘氏则看向北方,那是赵郡、中山的方向。 夫君应该在那边厉兵秣马吧?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期望大胡率军杀回来,把她救走。 但到了现在,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眼中的光渐渐消失后,心灵的堤防就出现了裂缝。 身边所有人都在劝她,拉她下水。 陈公与她朝夕相处,处理政务、整训部伍、抚慰降人,一切井井有条。 他办公时专注、自信、睿智的模样,让刘氏下意识有些烦躁。 她不知道这股烦躁从何而来,更不敢去深究这股烦躁产生的根源。 她在逃避,她在竭尽全力抵抗,但这抵抗的力度就像左支右绌的梁伏疵一样,败亡可期。 “野那。”刘曷柱见侄女在发呆,悄悄走了过来,低声道:“去上党的人回来了,你兄长坐地起价,我都没敢对陈公说。” 刘氏将木桶拾起,继续挤奶。 “你道刘闰中说了什么?”刘曷柱问道。 刘氏没反应。 “他已经不满足于上党太守了。”刘曷柱讥讽道:“他太高看自己了。他说就你一个妹妹,于是要陈公娶你为妻,立你们的孩子为世子,继承邵家的权势,甚至整个天下。” “蠢货。”刘氏终于说了句话。 说话时,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不争气地跳快了几拍。 邵——邵勋有希望问鼎天下吗? “我也觉得是。在上党当土皇帝当久了,真以为别人非他不可呢。”刘曷柱说道:“不过,他提到刘曜已经到了上党,统率氐羌汉匈之众数万,气势汹汹。若他能帮忙,局势肯定不一样。” 刘氏平复了心情,没再说话。 “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陈公说。”刘曷柱叹道。 不远处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二人抬眼望去,却见一袭红袍快如闪电,马背上之人拈弓搭箭,嗖嗖连射。 所过之处,六个草人被射倒五个。 飞马射草人,六中五,已经神乎其技。 这等骑术、箭术,即便是驰马射飞鸟,大概也能射中一半,难怪众人欢呼。 “陈公若在草原上,大概也是一代雄主。”刘曷柱叹道。 ****** 夜幕笼罩大地,篝火燃了起来。 身着明光铠的亲兵站得满地都是,目光四处逡巡,戒备不懈。 六千银枪军在外围屯驻,团团围护着中心的营地。 湖水轻轻拍打着岸堤,发出哗哗的声响。 营地正中心,十几个匈奴少女刚刚献舞完毕,又惹得众人喝彩不断。 附近大概聚集着上万匈奴及各部杂胡,大半是俘虏,还有少量迫于形势,主动来投的。 邵勋将他们召集起来,主要是为了统战,瓦解梁伏疵部的军心,尽快夺取安平,稳定局势。 献舞完毕后,匈奴人抬来了半爿(pán)牛,置于地上。 两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上前,一人捉刀,从牛身上割了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此谓“心口菜”,切成块,放入瓷盘内。 另一人拿起一个高脚碗,往里面倒着乳白色的液体。 忙完后,两位十三四岁的少女上前端起,行到邵勋身前后,跪伏于地,高举过顶。 左边一人官话不错,脆生生地说道:“天降霜之时,天底下最强大的单于决定出兵,与诸部帅会猎,割鲜而食,各问所见,各问所长。” 另一人说道:“九月霜雪降,集津,装为一碗。单于目注于碗,一饮而尽,当有天下。” 邵勋盘腿而坐于毡毯上,看着血淋淋的“心口菜”,沉默了。 匈奴人都看着他。 就连刘氏都好奇地看了过去。 邵勋从托盘上取下割肉刀,挑了一块“心口菜”,放入嘴中,慢慢嚼吃着,面带微笑。 他的动作很快,吃完一块又吃一块,就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的时候,端起了碗。 这是一个高脚碗,中原烧制,但中原不多见。 碗足大概有十厘米左右,碗口很大,也很深,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马奶酒。 他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似的,双手端起,咕咚咕咚喝着。 酒微微有些洒,混合着血水落在袍服上。 片刻之后,他一饮而尽,将高脚碗放入餐盘中。 正想拿丝绢擦嘴,顿了顿,直接拿衣袖擦拭。 两位少女将空空如也的托盘展示给众人看。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涌起。 邵勋站起身来,压下胃中翻腾之后,大笑不已。 刘曷柱摇头叹息,能做到这份上的晋人高官有几个? 他们只会蔑称他们为“胡”,百般羞辱,即便已经依仗胡人打仗很多年了。 若胡人有你们的甲胄、武器,有钱粮供奉,可专心致志锤炼技艺、操练战术,早把你们打趴下了。 自前汉以来,就仗着器械、甲胄欺负人。 那时候“胡人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一汉当五胡。 到了后汉,“颇得汉之工巧”,已经只能一汉当三胡了。 及至这会呢?战场处于僵局之时,已经需要胡人重骑兵来一锤定音决胜负了。 汉人运气好啊,出了个邵太白。 不然偌大的北方,不知归谁人所有。 太白勇武、豪迈,胸襟广阔,胡汉一视同仁,刘曷柱真心佩服。 他是真的有可能一统北地,其他人不行。 刘氏看着被众胡顶礼膜拜的邵勋,突然间有些害怕,慌不择路地走了。 “余愿唯夷夏俱安而已,汉、羯、羌、氐、匈奴、乌桓、鲜卑……皆吾赤子。举众来投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有人高呼道。 邵勋满意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高举右手,大声道:“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声浪渐渐大了起来。 “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 “酒来!” 少女又献上马奶酒。 邵勋可能已经醉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欢呼声几乎刺破夜空。 十余少女上前,围着他跳起舞来。 刘氏跌坐在草地上,远远看着篝火下的盛景。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定定看了许久。 玉佩上雕刻了个“石”字,她紧紧握在手中,仿佛在汲取力量。 这人—— 在拉拢晋人士族时文绉绉的,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与武人待在一起时,驰射打猎,嘘寒问暖。 与众胡拉关系时,又尽显豪迈,且十分尊重对方的习俗,给足了面子。 这样一个人,难道真是神人降世? 这个神人真的太符合她想象中豪迈英雄的模样了。 梁伏疵怎么抵挡? 大……石勒怎么抵挡? 九月十三日,在邵勋的都督下,诸部重整旗鼓,对梁伏疵部展开了更猛烈的攻势。 从这一天起,陆陆续续有匈奴人开小差跑过来投靠,全家团圆。 也是在这时候,涉县及周边的战斗开始进入白热化阶段。 河北的局势,至少到这一刻为止,依然混沌不清,一切皆有可能。 第二百章 蜕变 阳光洒落林间,清晨的露珠尚未消失,松鼠便钻了出来,在枝头闻闻嗅嗅,准备开始忙碌的一天。 秋天了,别看这会食物充足,可若储存不够过冬所需,日子就没法过了。 松鼠勤奋地在林间跃来跃去,忙碌不休。蓦地,它顿了一会,静静看了一会远方后,忽然就撒丫子跑路,奔进了树洞内。 大地在震颤,骑兵在行军。 远处的地平线上,烟尘次第升起。 一股又一股的骑兵出现在天际边,快速向前进军。 这是一股庞大的浪潮,铺天盖地,充塞于荒野、农田、树林、河谷之间。 “别傻了,最多两千骑。”黑矟军队主彭陵看了眼队里来的新兵,嗤笑道。 新兵来自银枪中营,其实算不得纯生瓜蛋子,至少训练了两年,各项基础技能还是不错的,就是缺乏战斗经验。 “才两千骑?”新兵愣了。 他以为至少来了上万骑,因为后面的烟尘中还有无穷无尽的骑兵身影。 “听动静就知道了,傻子!”彭陵身侧的队副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最开始上战场的时候,谁不是这样呢? 他曾经看过一次匈奴骑兵冲锋,吓得两股战战,最后老兵告诉他就一千骑而已。 那时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千骑兵冲起来竟然有如此威势,让人心慌意乱,下意识就想逃跑。 可惜那个老兵已经战死在草桥。 当日那场大战,贼将逯明突袭冲阵,双方杀得尸横遍野,老兵胸口被撞凹陷了下去,当场就没了声息。 这就是战场。 今日还欢声笑语的袍泽,说没就没。来不及感伤,马上又会投入下一场战斗。一场场下来,最后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儿。 队副现在也是老兵了。 自河阳到黎阳,自枋头到襄国,见仗数十次,手底下亡魂十余。 他现在有义务安抚新人,教导新人,让他们能把训练场上学到的东西完完整整发挥出来,与敌人拼杀到底。 或许,这就叫传承吧。 只要黑矟军没有成建制覆灭,只要刚来的新人能成长起来,将来即便他死在某个角落,成长起来的新人也会像他这样,指着猖狂而来的敌骑兵集团,轻蔑地说道:“不过数千骑罢了!” 新兵见到老兵居然还在谈笑风生,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握着槊杆的手没有那么用力了,口中也有唾沫了,腿也不抖了。虽然仍旧比较紧张,但这会的他已经可以勉强跟在老兵身后,按旗号金鼓进退。 其实这就可以了。 能进退,就能挥舞手里的步槊,就能在战场出自己的一份力,不需要打得多好,也不需要你第一次上战场就有斩获,能完完整整走完这一遭就行了。 多走这么几次,斩获自然而然就来了。 阵战杀过人之后,你就会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多来这么几次之后,一個杀伐武夫、一个战场老兵就诞生了,你会渐渐适应,渐渐如鱼得水,渐渐漠视生命,渐渐嗜血,渐渐变态…… “咚咚咚……”鼓声在山坡后响起。 新兵刚要跃起,被彭陵拉住了。 “听清楚哪里的鼓声。”他严肃地说了一句:“如果不清楚,看旗号。现在是青旗,不是我们出动。” 新兵扭过头去,果然见到了枯枝败叶之中,一面青色的旗帜高高升旗。 埋伏在山坳中的四幢兵两千余人一跃而起,顺着山坡,呐喊着冲杀而下。 新兵服气了。 难怪有些老兵一直在看旗号,战前也一直追问作战部署。他却浑浑噩噩,傻不愣登,连随大流都做不到。 过于恐惧不好。 过于亢奋也不好。 得像老人们一样,把这场战斗当做训练一样打,才是一支劲旅该做的事情。 “咚咚咚……”鼓声又起。 这次在背后响起,新兵吓了一跳。 “冲!”队副推了他一下,当先而出。 六百人顺着缓坡直冲而下。 距离不长,数十步而已,很快就冲到了下面。 “整队!整队!”幢主高声大喊道。 背插认旗的队主们也大声呼喝,招呼本队军士靠拢过来,恢复下坡时变得散乱的队形。 新兵下坡时撞了处灌木丛,裤子被钩破了,露出了半个大腚,当时一慌神,就失去了袍泽们的身影。 这会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一只在空中猎猎飞舞的“仙鹤”,立刻靠拢了过去。 队主彭陵背上的认旗就绘着仙鹤,很好认。 “前进!”幢主大声下令。 不用任何人吩咐,整队时刀盾手就已经到了前面。 箭术出众的人也往前挤。 “步槊手,愣什么呢,上前!”彭陵踹了新兵一脚。 新兵恍然大悟,手持粗长的步槊,顶到了刀盾手后面。 激越的鼓声始终未停。 沙沙的脚步声充塞耳间。 新兵端着步槊,看着前方已经人仰马翻的战场,听着身边老兵们不住的提醒,心越来越定。 他有种奇异的感觉。 前面喘着粗气的刀盾手,右边“贼眉鼠眼”的步弓手,左边扛着木棓的“大力士”,以及身后斜举钩镰枪的河阳乡党,都是他的手足兄弟。 身处这样一个集体当中,与兄弟们一起拼杀,有何惧哉? 只要黑矟军还在,以后的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向新人讲述兄弟们的光辉往事。 “杀!”幢主高举长剑,大喝道。 “杀!”前方烟尘弥漫,新兵压根看不清敌人在哪,反正跟着上就是了,干他娘的! “嗖!”步弓手射出一箭。 烟尘中似乎传来声惨叫。 “手还是那么稳!”队主彭陵赞叹了一声,然后快走几步,冲进了烟尘内。 新兵跟着上前,他已经看到了隐隐绰绰的人影,那是敌人的骑兵。 他知道,贼骑中招了!因为昨夜他们挖了陷马坑。 这帮贼子竟然比他还傻不愣登,被那些河南豪族轻骑一引诱,直接就冲了过来,然后陷入了混乱。 “干他!”一匹战马嘶鸣着冲了过来,钩镰枪手从身后冲出,眼疾手快,勾住了马腿。 另外一侧,似乎还有另一名钩镰枪手勾住了马腿。 “大力士”怒吼一声,擎着上粗下细的木棓,携万钧之势砸了上去。 敌骑肉眼可见地胸口凹陷了下去,口鼻溢血,摔落地面。 新兵被人仰马翻的场景刺激了,直接冲了出去。 一名贼骑拿着马刀,胡乱劈砍在刀盾手的大盾上。 新兵快走两步,挺槊直刺。 艹,刺空了! 他一急,挥舞步槊,将敌骑横着扫落马下。 一名刀盾手上前,环首刀精准地斫在敌人脖颈之间,鲜血泉涌而出。 新兵笑了。 老子手里的是步槊,可不是长枪,砸你一两个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他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挺着长槊,照着又一名敌骑刺去。 有走散的刀盾手、步弓手向他靠拢了过来,片刻之后,一名手持长柯斧的壮汉也靠了过来。 他们都是老兵,知道编成几人小组更有威力,战场存活率也更高。 新兵找到了被人需要的感觉,也找到了融入集体的感觉,这样就对了,太对了! 黑漆漆的步槊在烟尘中或刺或砸,数息间已打落两骑。 长柯斧壮汉也十分了得,偶尔遇到身披铁铠的敌骑,就靠他来破甲了。 步弓手始终躲在人群中,箭势又快又准,箭箭咬肉。 步槊手新兵杀得性起,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过往两年中刻苦习练的技艺全都回来了,此刻一招一式都招呼给了敌人。 打到最后,他也不知道冲到哪里了,反正只要看到还坐在马背上的人,追上去捅就是了,直到钲声在山坡上响起。 “鸣金而退,走!”长柯斧壮汉扯了他一把,向后退去。 左前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新兵一惊。 “自己人,掩护撤退的。”壮汉扭头说了一句,继续向前跑。 新兵放心了,片刻之后已跑回了出击阵地。 背插认旗的军官一一上前,招呼自己的兵靠拢过去。 新兵的太阳穴嘭嘭直跳,竟然还没从方才的混战中缓过神来。 队副走了过来,看着他脸上被汗水冲刷出的泥灰印子,哈哈大笑,道:“方才打得不错。就是冲得太猛了,在后面喊你都听不见。” 新兵想笑,却发现浑身都已经脱力。披甲厮杀,太累了。 队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悠着点。你那个样子,消耗气力太快,不对。” 新兵赧然。 原来,他才刚刚入门,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虽然方才是场混战,但也不要轻易和袍泽走散。 太过兴奋,力气消耗就快,容易力竭,以后要学会合理分配体力。 “贼人退了吗?”片刻之后,他问道。 队副看向彭陵。 彭陵手搭凉棚,看向远方。 “贼骑已经败退,豪族轻骑在追击。”他说道:“这股贼人,应该是从涉县城下溜过来的。”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鼓山,离涉县百余里。 山下就是平坦的驿道,昨晚挖了很多陷马坑,引诱敌骑冲突过来,陷入混乱。 正中央四幢兵首先冲下山厮杀,他们这一幢其实是迂回左侧包抄的了,打的是敌人侧翼。 此刻烟尘渐渐散去,战场上人、马尸体交错,三四百骑总是有的。 “吃些食水,不要多,半个饼就行了。”彭陵看完后,吩咐道。 新兵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胡饼,找了个草地坐下来。 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远处半山腰上的一群人。 “侯”字大旗高高飘扬,旗下立着多员将校,正对着战场指指点点。 新兵收回了羡慕的目光。 方才一场大战,他杀到力竭,也不知道杀的什么名堂。 不知道身处战场何方。 不知道打的是敌人哪一部。 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又往哪里走。 反正尊奉号令,杀就是了! 但他还是很羡慕半山腰上的那群人,他们将全局尽收眼底,指挥各部出击、包抄、撤退…… 那是真的带劲! 第二百零一章 三地 涉县早就开战了。 攻城战第一阶段当然是拔除城外营垒了。不然的话,你攻城的时候人家突然杀出,从背后出击,杀散你的兵士,烧毁你的攻城器械,你还怎么打? 守城最忌守一个光秃秃的城池。 对匈奴有利的一点就是,涉县城外地势相对平坦。如果有座小山,守军分出一部分兵力于山上立寨,与县城互为犄角,那才真的恶心。 营垒攻防战一开始就上了强度。 河内王在关中打得不错,再进长安,整个关中东半部分已在大汉手中。剩下的就是招抚了,就像邵勋在河北做的那样:来者给官。 因此,冯翊、上郡的氐羌之众三户出一丁,征调了万余人。 四部鲜卑征发了四千骑。 河西(河套)诸部收到单于台调令,出动了万余步骑。 连带着关中、并州坞堡丁壮万余人,总共三四万兵马。 中山王曜自领禁兵步骑八千人,此为中军主力。 四万多兵马一至上党,当地胡晋官民叫苦不迭。 积存得像小山一样的草料仓快速消耗,山头一天天变矮,这会都征发胡汉百姓出去割草了。 粮仓悉数打开,秋收后刚存进去没几天的粮食又被调了出来。 甚至于,太原、河内那边还有粮草、牛羊翻山越岭输送过来,不计损耗。 这一仗是真的拼了,而且必须速战速决,尽可能减少消耗。 战至今日,已经攻营数日,双方战死者甚众。 营垒外围障碍全部一扫而空,开始了最后的攻坚阶段。 激烈的厮杀声中,刘曜登上了高台,俯瞰整个战场。 营垒东墙外,进攻的氐羌之众已经爬上了营墙,与守军捉对厮杀。 墙上有多处破损,那都是进攻时留下的痕迹。守军拿木料、土石堵住,与朝这些缺口涌来的敌军疯狂争夺。 须臾之间,不知道多少人殒命当场。 有些人,再也无法打理家中的田地了。 有些人,再也没法回去面见亲人了。 有些人,或许即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战争,就是这样一件破坏性巨大的活动,但又不得不打,盖因自古以来,战争就比和平多。 涉县南门突然洞开,一群人冲杀了出来。 匈奴这边早有准备,骑兵快马奔至,直冲而去。 对面射来了密集的弩矢,骑兵人仰马翻。但他们的行动还是起到了作用,从城内杀出的两千守军停下了脚步,再也没法前进。 后续步军跟了上去,朝这伙人逼近。 但他们不敢大意,因为前天已经吃过亏了。 出城厮杀的别看只有两千人,但其中一半人身披铁铠,有弩、剑、枪、弓等各种杂七杂八的武器,技艺还不错。 领头的叫郗鉴,乃邵勋龙骧将军幕府从事中郎,比较勇猛,也敢打敢拼。第一次出城厮杀,就跟在溃退下去的羌人身后猛冲猛打,杀伤甚众。 这一次刘曜做好了准备,也只能堪堪阻止住他们前进的步伐罢了。 对面的“郗”字将旗在秋风中飞舞许久,眼见无法突破,于是结成了更严密的阵势,缓缓后撤。 城头也及时洒下了大蓬箭雨,阻断了匈奴骑兵追击的步伐,让他们安然退回了县城。 但这么一搞,正在攻营的氐羌步兵受到惊吓,也闹哄哄地溃了下去。 营垒内的晋军没有追击,死伤太惨重了,已无力追杀。 “遣人招诱石勒降兵。”刘曜下了高台,吩咐道。 信使领命而去。 “东边如何了?”刘曜又问道。 “折了三百余骑。” “在哪折的?”刘曜一边问,一边让人拿来地图,仔细看着。 鼓山! 听到这個名字后,他大约摸清楚了。 晋军在涉县派了上万人,粮草军资不知道囤积了多少,但两三个月应该是有的。 这些人牢牢钉在浊漳水东岸,威胁东征大军的后路。 他固然可以绕过此城不打,但也需要留下大军监视,人还不能少,因为守军是有出城野战的能力的。 真这样搞的话,大军势必要分兵,威力大减,没法对邵贼造成足够的威胁。 或许,选滏口陉为进攻方向真的是一个错误。 这里固然离邺城最近,但也是邵贼重兵布防的区域。 涉县已经明确了,有大股兵马。 百余里的鼓山上也有兵,下山便可截断驿道。 那么,鼓山南缘的滏水一带,以及北侧的武安、洺水一带呢? “呼延莫到哪了?”刘曜找来幕僚,问道。 “一直在清漳水河谷放牧。” “问他放够了没,如果够了,就给我前出,奔滏口泉而去。” “遵命。” “令狐泥那降人呢?” “在武乡就食。” “让他带着本部兵马去井陉,联络石勒。” “遵命。” “其余偏裨将校,轮番攻城。” 命令传达下去后,新一波攻势展开。 这次是各地坞堡帅丁壮,在刘汉禁军步骑的监督下,朝涉县城外的营垒进发。 几乎与此同时,羯人诸部也被征发三千余骑,携带五日食水,往鼓山一线前进。 争分夺秒的战斗再度展开。 ****** 扶柳城下,人马相逐,惨烈无比。 新近被任命为赵郡(尚在石勒手里)太守的游纶部数千步军被匈奴骑兵绕侧翼冲击,陷入了混乱之中。 正面的步军两千余人压了过来,游部大哗,纷纷向后退去。 眼见着要崩溃,乞活军乌桓轻骑冲了上去,与匈奴人绞杀在一起。 战至僵局,又一队匈奴轻骑自侧后方袭来,将梁伏疵部匈奴轻骑杀得大乱。 巨鹿太守张豺率步骑四千余人投入反攻,与正面的匈奴步军迎头撞在一起。 一场步骑混战又开始了。 战至夕阳西下,匈奴骑兵仓皇溃去,两千多步骑被前后夹击,几乎没留下什么活口,尽数屠戮一空。 扶柳县上下见得如此惨烈的场面,立刻开城投降。 大军没有在此停留,汹涌东进,攻至安平城下。 九月二十日,安平城西、城南、城东皆有大军扎营,围攻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刺史梁伏疵登城瞭望,忧心忡忡。 石勒允诺他派兵来援,但一直没动静。 有信使自常山、巨鹿而来,要求他收缩兵力,坚守待援。 对此,梁伏疵只能苦笑。 他已经尽可能收缩了,如今城内满满当当都是诸部农牧民,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牛羊马匹充塞各个角落,臭气熏天。甚至就连他的官衙都被隔出了两个马厩,存放了百余匹战马。 当然,大部分牲畜都被宰杀了,因为安平城根本放不下,也没那么多草料喂养,干脆充作军需好了。 为此,梁伏疵担上了自己的名誉,许诺击退邵兵后用粮食、绢帛补偿牧民们的损失,这才堪堪压下了不满。 城内几乎没什么闲人,所有男丁都是兵,要么驻守城头,要么去城外扎营,都要打仗。 让人悲伤的是,这些守城、守营兵士里面充斥着大量会骑战的牧民。 他们本可以当骑兵,纵横四野,现在居然被逼到了下马守城的地步。 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但战局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能够让骑兵迂回的空间是越来越少了,邵贼也招诱了大量胡晋骑兵为他作战,每出击一次,都有不少人死伤。现在只有战力最强的那部分人可以出城厮杀,梁伏疵就派了长子、侄子各领三千骑在安平、巨鹿、博陵交界处活动,寻找战机。 其余人,都留下来守城吧,已经没有办法了。 ****** 邵勋仍旧驻留在大陆泽北,终日接见各部酋帅。 九月二十一日,一批批的头人来到他的营垒内,纳头便拜。 文吏在一旁仔细询问,记录下氏族名、部落丁口、牛羊数量以及在何处耕牧。 “你部族源何处?”邵勋在毡毯上席地而坐,问道。 几名匈奴贵族少女跪在他身旁,垂首不语。 刘氏坐在案几后,无事可做,心里还感到有些憋屈。 这张案几是邵勋让人摆在那里的,刘氏没事时就跪坐在那里。 邵勋则在后面的毡毯上看书、审阅公文。 抬起头,便可以看到那两瓣肥美丰满的臀。 因为姿势问题,臀绷得紧紧的,圆滚迷人,臀缝也十分明显。 偶尔,邵勋还会吩咐刘氏在前面另一张案几上拿东西,她不得不够着身子取物,这时候臀就要高高拱起…… 他故意的! 刘氏心里又是羞愤,又有点别样的说不清的感觉,只能压下这些心思,默默听着来往之人的话语,转移注意力。 “回明公,仆自奢延水而来。”头人恭敬回道。 “鲜卑?”邵勋好奇地问道。 “是。” “几时来的河北?” “随梁伏疵之官而来。” “有几年了。”邵勋点了点头,道:“河西诸部如何划分的?” 头人仔细想了想,说道:“其实主要以氏族为主,相聚于野为落,离散不定。” 他这意思是当地的文明比匈奴还要落后,氏族特征非常明显,部落已经出现了,但架构并不稳定,时不时有氏族加入或退出。 氏族以宗亲血缘为纽带,部落并不是。 “日子可还过得下去?”邵勋又问道。 “还行。河西地无农桑,事畜马、牛、羊、橐驼。” “牧草荣枯如何?” “祭天之后,会好个几年。” “活祭?” “是,杀奴婢为祭。” “可有关中商徒去做买卖?” “很多。” “买些什么?” “多为活畜、兽角、兽筋、兽皮、毡毯。” “没人买蜂蜜吗?”邵勋奇道:“麝脐、红花、苁蓉、柴胡、蜜、蜡、翎羽、狐皮、貂皮等,乃尔地盛产,没人买吗?” 刘氏抬起头来,眼角余光瞟了眼邵勋,神色有些复杂。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明公真乃天人下凡。”头人一脸惊异,叹道:“此多为氐羌部落所售。” 邵勋点了点头。 河西是个民族大熔炉。 鲜卑、匈奴、氐、羌等等,或许还有汉——多半早已胡化。 这些部族中,氐羌部落是有相当农耕经济的,不全是畜牧。 他们一般占据了河西南、东、西侧的边缘地带,这里降水相对丰富,河流也多一些,利于农耕。 一直到北宋,士大夫甚至称党项人的地盘为“氐羌旧壤”,并不是没有原因。当然,党项人其实也是羌人一支,因不堪忍受吐蕃奴役而逃奔入唐境,请求庇护。 氐羌与党项,不过一个先来,一个后到罢了,其实都是那一批人。 “迁来河北之后,感觉如何?” “河北水草丰美,比河西强太多了。孩儿们都能吃饱饭,活下来的也更多,而今遍地孩童,我部户口都涨了不少。” 这就是黄鼠狼掉进了鸡窝里,爽翻了。 优良的土地,不管拿来种地还是放牧,它都是优良的土地。 乌克兰黑土地在哥萨克手里是牧场,在波兰庄园主手里就是耕地,全看你怎么用了。 河西鲜卑来到河北,都不用祭天了,牧草每年都长得丰盛无比,极大改善了生活条件,几年时间下来,人口都增加了。 “可曾学着种地?” “试着学了,但不是每家人都会,也种得不好。”头人答道。 “下去吧。”邵勋挥了挥手,说道:“明日派二百人过来,我有用处。” “是。”头人迟疑了一下,应道。 亲兵搬来了十匹绢,赏给了头人。 头人千恩万谢,磕头离去。 邵勋站起身,看着帐篷外秋日的湖泊,良久不语。 刘氏偷偷抬起头,打量着他。 “野那。”邵勋突然说道。 刘氏一惊,低下头去。 邵勋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仔细欣赏。 漂亮的女人就是一件艺术品,还是有灵魂的艺术品,是男人闲暇之余最好的心情调剂品。 看着这样一个女人陷入自我挣扎,对他而言也是种乐趣。 不是所有女人都值得他花费心思讨好的。 这么多人之中,如果让他选一个兵败之际带着一起逃亡的女人的话,他只会选裴妃,这是起于微末之时的情感,无关其他。 “河北诸胡,我本想杀光了事,哪怕二十万、三十万,全杀了又如何?”邵勋说道。 刘氏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邵勋。 “但我改主意了,因为伱。”邵勋摸着她的脸,说道:“你让他们活了下来,你让我改了主意。” 刘氏看着邵勋,一时间忘了打掉他的手。 她隐隐知道这是假话,邵勋在骗她,但不争气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愿意听他这么说。 “给你哥哥写封信吧。他之前开的条件,我就当没听过,不怪他。”邵勋说道:“这一次,让他想好了再给我开条件。” “你……你想他怎么做?”刘氏低下头,别开了脸,轻声问道。 邵勋收回手,得意地轻笑一声。 刘氏脸一下子红透了。 她猛然抬起头,道:“你找刘曷柱不就是了?” 声音微微有些不稳,昭示了主人心情的剧烈波动。 心里委屈了。 邵勋不再逗她,只说道:“你大伯要为我打石勒,没空。你亲手写一封信,问问你兄长——敢不敢造匈奴的反?敢不敢搏那泼天的富贵?” “什么——富贵?”刘氏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先写信。”邵勋嘱咐了一句,直接离开了营帐,来到外间。 秋高马肥,旌旗林立,好一个大争之世! 他与刘曜,都在争分夺秒。 第二百零二章 人心与对症下药(上) 针对安平城——或者说信都县——的进攻是围三阙一。 这种战术,自古以来就为人所运用,早就烂大街了,但它就是有用。 人总有侥幸心理,总觉得自己能逃出生天,并非处于理智状态,这就是此类战术有用的关键。 从九月二十五日开始,围攻战正式进入攻坚阶段,各部轮番上阵,朝安平郡城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势。 邵勋则带着庾琛、张宾等幕僚,前移到了南宫县,商议对策。 就连王衍都没回洛阳,留了下来参加会议。 “昨夜有几个坞堡帅带人跑了,虽已遣人追回,但这是个不好的苗头,诸位怎么看?”城外的某处庄园内,众人坐在竹林边,边喝茶边议事,邵勋提起了话头。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不想继续卖命了,走了,不告而别。 人已经追回,带队离开的军官被处死,总计两千人丁被安排为第一波攻城的炮灰,以示惩戒。 但正如邵勋所说,这个苗头很不好。 “太白,此乃人心未附之故。”王衍有些忧虑地说道。 老登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他不会在具体的军事战术上发言,他不懂。甚至一些战略问题他也不是很懂,也不会自曝其短,他只挑自己擅长的部分给出建议。 “人心未附”,这是一句废话,但也无比正确。 河北各路首领们为你打仗,图什么?可从这方面具体分析。 王衍说了这话,作为统战河北的具体实施者,庾琛不得不发话了,只听他说道:“明公,数月以来,仆接见了百余位士人、酋帅、将官、豪强,所求各不相同。” “有人家势渐颓,想重振家门。” “有人门第寒微,想借势崛起。” “有人不喜欢胡人,故归晋效力。” “有人出于仇恨,或没了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还有人迫于无奈,故出丁出粮。” 庾琛一口气说了五类人,基本囊括了河北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马。 “哪一种最多?”邵勋问道。 “迫于无奈者最多。”庾琛说道。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 邵勋击败石勒,王浚看起来又不像能成事的样子,于是很多人迫于无奈随大流,出丁出粮支持邵勋发动战争。 问题在于,他们愿意支持到什么程度? 本就是迫于无奈,意思意思得了,你还来真的啊?河北今年本来就困难,你还集结这么多人马与匈奴干,死的人算谁的?消耗的钱粮算谁的? 当这种人丁、钱粮的消耗,超过他们对邵勋的恐惧时,事情就会起变化。 人都是有极限的,你不能无休止要求人家做这做那,毕竟匈奴人都没这么过分。 若压榨比匈奴还狠,我们为什么投你?转投匈奴不行吗? 以上是大略上的,具体到某個人时,情况又有不同。 有的人家底厚,忍受的阈值高,有的人家底薄,阈值低。 有的人性格胆小怕事,忍不住了也会再忍一会,有的人性子暴烈,快忍不住了。 有的人家国情怀、华夷之辩多一些,更能忍一些,有的人则无所谓,就不太能忍了。 如此不一而足,千人千面,属实正常。 庾琛很快就把这些讲了一遍,且对应到了每个人。 邵勋听完,赞许道:“庾校尉有心了,帮了我大忙。” “分内之事罢了。”庾琛谦虚道。 为了女婿的大业,焉能不尽心尽力? 庾家在河南的地位本来就那样,但现在已经凌驾于老牌家族荀氏之上了,家势蒸蒸日上,有点朝河南第一家族发展的趋势了。 他来到河北后,手里也攒了一大把人情,收了一大堆好处,对许多人有提拔、知遇之恩。这些都是家族的根基,将来能发挥大作用的。 他不仅仅是在帮陈公,也是在为庾家忙活。 庾、邵两家,本就利益一致,何分彼此呢? “孟孙……”邵勋又看向张宾,有些不高兴。 这人怎么是算盘珠子,一拨一动,不拨不动呢? “明公不要嫌麻烦。”张宾拱了拱手,道:“一一召见,对症下药。” “此为持重之见。”邵勋缓缓颔首,然后说道:“那就挨个召见。” 说完,看向王衍,说道:“还请太尉一同帮忙。” 王衍沉吟了会,展颜笑道:“好。” 庾琛只看着茶碗,没说什么。 陈公也是借重王衍的声望,来说服河北士人,让他们多忍一忍罢了。 说穿了,还是实力不足以吞并整个河北。 带过来的六七万大军,分兵把守四处之后,带至邺城与石勒大战的不过四万余。 打完仗后,调整布防,现在屯于邺城的只有两万人。 凭这点兵,肯定是吞不下河北的,连攻破安平城都不够,他只能依赖河北各路首领。 这是典型的以小凌大,他能看得出来,别人也看得出来。 对河北人,还是得以拉拢为主,不能过于压榨。 但打仗又不可避免要压榨,其间的度可不好把握。 一不留神,这些人复投匈奴,在刘曜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局势颇为不利,邺城都不一定守得住。 毕竟,你粮食从何而来?之前是河南转运,现在是河北豪族提供。 兵员从何而来?围攻安平的大部分都是河北豪族士兵。 治理地方人才从何而来?还是河北豪族子弟,他们是地头蛇,有兵有钱有粮,办事效率高。 把人得罪光了,政治上完全失败,如果没有匈奴插手便罢了,还可以武力恐吓,但现在有匈奴在旁边盯着,恐吓也恐吓不起来。 正是墙头草们最风光、最容易坐地起价的时候啊。 ****** 计议结束之后,众人也不多话,立刻行动了起来。 恰好平原刘氏的刘泌来访,邵勋便先召见了此人。 值此之际,平原刘氏最出名的应当是四年前过世的刘寔了。 刘寔出身“寒苦”。 当然,这话听听就行了。虽然并非出身刘氏主支,但刘寔之父刘广好歹也是县令,刘寔稍稍成年,郡察孝廉、州举秀才。 也就是说,郡、州二级都推荐刘寔当官,双料推荐! 伱若说这里面没有平原刘氏发挥宗族影响力为刘寔活动,那是不可能的。 刘寔拒绝了家乡的双料推荐,不出仕。 但没关系,不要这两条路子,还有别的方法。 刘寔很快就进洛阳当官了,出任河南丞,也就是河南郡主官河南尹的副手。 首都“市长”的副手,这是一般人能当的?别搞笑了。 刘寔步步高升之后,又开始反哺宗族。尤其是他当了许多年官,其中比较出名的是司马昭的参军、杜预的军司、愍怀太子之师、侍中、冀州都督、司空、太傅、太尉等等,开府仪同三司更是手拿把攥。 除此之外,还历任少府、太常、国子祭酒、散骑常侍、大司农、太子太保等职位,几乎把官做了个遍,本人又是以九十一岁高龄辞世,威力就更巨大了。 平原刘氏在他或明或暗的帮助下,做大做强,是平原郡当之无愧的豪门,与另一大家族平原华氏联姻,共同把持着这个冀州最南端的郡国。 刘寔和他弟弟刘智一脉的后人都南渡建邺了,现在刘氏的势头有所衰减,但在平原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 刘泌就是南阳王妃刘氏的兄长,被邵勋授予高唐县令之职——老实说,平原刘氏宗祠老宅就在高唐县,让外人当县令也玩不转。 刘泌的族叔刘俭,则被任命为平原内史。 乱世一到,有些世家大族破败了,有些则快速崛起,境遇各不相同。 刘氏还是很清楚自家的地位怎么来的,但怎么说呢,多多少少有些自衿,毕竟他们家族在平原国真的树大根深。 “早闻敦正闻名乡里,才彰人望,今日一见,果是不凡。”邵勋笑道。 “明公过誉了。”刘泌躬身行礼。 邵勋回礼,然后邀他坐下。 刘泌的来意,他猜到了一点,其实就是先被匈奴击败,然后又被曹嶷抄掠,于是退兵回乡自保了。 可能回去后觉得不妥,于是派出刘泌过来说说好话,免得被迁怒。 “前番犬子去了趟南阳,看望他姑姑。”见场中无其他闲杂人等,刘泌轻声说道:“王女娇憨可爱,还想要骑马……” 提到这个女儿,一贯不当人的邵贼脸上也露出了温情的笑容。 有点想念吾女了,好想抱着她去摘桑葚,陪她骑马玩,然后看着她睡着啊。 他有点明白刘泌的意思了,一上来先打亲情牌,怎么说呢,有点冒失了。 换个喜欢装逼的人,可能就要“勃然作色”了。 他没那么无聊,也不掩饰了,直接问道:“小禾怎么样了?” “怀有身孕,诸事不太方便。我让犬子留在那边帮她了。”刘泌说道。 邵勋微微颔首。 “敦正可知刘曜已围攻涉县多日?”他问道。 “略有耳闻。” “昨夜有军报传来,涉县城外营垒已经告破,匈奴得以全力攻城。”邵勋说道:“而今我还在围攻安平,诸部人心不齐,迟疑不进,难啊。” 刘泌皱了皱眉,试探道:“可有什么要我做的?” 邵勋看了他一眼,暗道你把兵带回来就行了,扯那么多干啥? “平原刘氏须得为表率。”他说道。 “明公可是缺粮了?”刘泌自顾自说道:“此事不难——” 邵勋伸手止住了刘泌下面的话,说道:“你我本一家人,何分彼此?匈奴若来,真能让你家继续当平原内史吗?” 刘泌无语。 石勒、刘聪又不知道我妹妹和你之间的那点事。不过——也难说啊,南阳国那么多人都见过陈公夜宿王府,难免传到河北。 想到这里,刘泌又有些紧张了。 邵勋见得他脸上的表情,暗哂一个刘寔就用光了刘氏积攒多年的才气,现在当家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河北那么多郡国,我难道还能一一管过来?”试探出刘泌的水平后,邵勋也不客气了,直接说道:“到时候还不是要靠自己人来帮我看着河北?做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成何体统?敦正,你说说,我不用自己人,难道用外人不成?” 刘泌被说得面红耳赤。 确实,正如陈公所说,他现在不可能一一控制河北诸郡国,撑死了挑几个重点经营一下罢了,比如司隶校尉庾琛管辖下的魏郡、汲郡等。 其他郡国,不还得委任出去? “明公……”刘泌拱手作揖,道:“我这就回去劝劝族叔。” “听闻华氏与你家联姻,关系密切,同为平原大族,为何不见出兵出粮?”邵勋又道:“阳平太守尚阙,想要维持家业,不用点心能行吗?官位是天上掉下来的?” “别说了,明公,我知错矣。”刘泌苦笑道。 邵勋看他那熊样,也被气笑了,道:“坐下来喝茶吧。” 刘泌坐了下来。 “有人向我举荐故华侍中从弟畅。”邵勋又道:“他避乱于广成泽,名望颇高,我亦有所耳闻,欲以之为阳平太守,奈何与华氏无亲无故,踌躇难决。” 平原华氏这个家族比较神奇。 华轶曾为江州刺史,但他不尊奉都督江南数州军事的司马睿的号令,被王敦、甘卓、周访等人攻杀。 这事就让人很感慨。 华轶非常尊奉洛阳朝廷,供奉不绝,而不愿意听司马睿的命令,于是他死了。 要知道,华轶曾是司马越的幕僚,与司马睿身边的很多人都是同僚,关系不一般,他若倒向司马睿,绝对能在建邺幕府里混个高位。 但他没这么做,原因很多,其中不可回避的就是南北之争。 司马睿先动寿春周馥,再攻江州华轶,杀的都是北方朝廷任命的吴地官员,背后谁支持的?不用多说,江东大族罢了。 在这两件事上,双方其实是有共同利益的。 平原华氏至今都没人南渡,裴康推荐华畅、华恒二人出仕,邵勋觉得可以考虑下,奈何华氏自己不主动,不积极送钱粮兵士。今天碰到刘泌,旧事重提,让他回去给华氏递话。 把这两家重新拉起来,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表率作用还是很大的,能带动一批士族继续给他邵某人卖命:不准跑,给老子上! 打发走刘泌后,二十六日,乐陵太守邵续之子邵乂来访。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乐陵、渤海二郡的地头蛇。 其中有个人让他有点印象:石熙,石超之弟。 另有一位姓高的渤海人,听闻是当地土豪,擅弓马骑射。 邵勋继续在老地方接见二人,这次带了庾琛、王衍、胡毋辅之等人一起。 与此同时,他收到两个消息:一、匈奴“数百骑”出现在滏口泉一带;二、奉刘曜之命,石虎率羯骑南下汲郡,四处抄掠,刘闰中、刘波等人充当先锋,刘曜显然不太信任刘家人,刻意消耗他们了。 第二百零三章 人心与对症下药(下) 会见邵乂的地方在南宫城西的一处荒野中。 陆陆续续赶来的数百名诸胡骑兵正在操练。 这些人都是各部凑起来的。 我五十、你一百、他二百,凑了两千多,目前来了五百,开始整编操练。 北伐以来,骑兵数量先是快速下降,然后又陡然提升。 这两千多人他是准备编入义从军的,如此一来,该部总兵力将超过七千,实力大增。 不过,人数增加了,战斗力却下降了,军心也比较混乱,还需要时间整顿。 邵乂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些骑兵正在操练分进合击的战术。 隆隆马蹄声中,邵乂躬身上前行礼。 “嗣祖近日可好?”邵勋拉着邵乂的手,让他坐下,笑问道。 邵乂见陈公如此熟络的模样,心中有数了,立刻回道:“家父回乡后,与济北侯联手,迫使曹嶷退兵。” “曹嶷回去作甚了?” “大概是整顿地方,深固根本。” “曹嶷倒有几分眼光。”邵勋意味不明地说道。 “曹嶷本是天师道余孽,横行青州,靠的也是天师道众。这些年他非常礼遇士人,拉拢了好些人,权势日渐稳固。” “他不是逼走了部分士人吗?”邵勋问道。 “不能为他所用,始终与他对着干的,曹嶷也会下辣手。” 恩威并施! 邵勋不由得高看了眼曹嶷。 这人虽然没什么大志,只想割据青州当土霸王,但手腕还是有的。 而且,他在地方上可不是没有基本盘,“天师道余孽”就是他身份的注解。 其实挺有意思的。 曹嶷为邵勋提供了另一个崛起的可能,即宗教。 宗教这玩意可以弱化出身、门第方面的劣势,让底层更容易崛起。这年头信仰天师道的士人很多,主要在兖州东部、青州、徐州、冀州一带,其中青州是天师道发展最好的地方,通过宗教信仰,可以拉拢一部分士人为其效力。 简单来说,天师道重塑了一套社会评价体系,门第的占比下降了,对底层野心家更友好。 “待稳固河北局势,早晚会对曹嶷动手的。”邵勋看了眼王衍,说道。 王衍轻捋胡须,说道:“太白,可不能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让曹嶷降顺,还是得动刀兵。” 朝廷一开始根本不愿招降曹嶷,认为如果造反都能受招安,岂不是鼓励更多人造反?这两年渐渐挺不住了,开始接触曹嶷,但曹嶷拒绝降顺。 晋廷能给的,匈奴都给了,而且条件更宽松,他又是造反起家的,从个人情感角度来说,对晋廷肯定有恨意,在两方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为何要降? 现在河北大战连天,曹嶷也有些坐不住了。 但无论怎样,他的首要诉求还是保持割据自立的地位,当青州土霸王。 他的一切举动,都是为这个终极诉求服务的。 为此,他现在也不是不能考虑晋廷的招安了,但具体投降哪一方,可就有说道了。 邵勋如果指望曹嶷归顺后往青州安插官员、驻扎军队以及索要太多的钱粮,那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对这种人还是要打,别指望温水煮青蛙慢慢收编。 “现在不是动曹嶷的时候。”邵勋说道:“听闻君还带来几位渤海俊彦?” “是。皆为渤海高氏子弟,曾一同起兵对抗匈奴。” “可速召来。”邵勋说道。 邵乂立刻让随从召高氏子弟入见。 趁着这個间隙,他简略地介绍了下渤海高氏的情况。 王浚仗夷建威,纵横河北时,妻舅崔毖借着他的权势,获得了平州刺史、东夷校尉之职。 清河崔氏在河北人望很高,于是征辟了一批河北士人、豪强前往平州。 其中,渤海高瞻与其叔父高隐先率数千家部曲庄客依附王浚避乱,后来发现王浚实在不像样,于是依附清河崔氏的崔毖,迁往辽东。 倒不是说崔毖有啥不得了的本事,事实上他确实比王浚好,但能力一般。 最关键的是,崔毖是崔琰曾孙,冀州士人之首,子孙世为冀州冠族——崔家在冀州的名望,就像王家在青徐的名望一样,天然具有吸引力。 安平韩氏的韩恒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投奔辽东崔毖。 除这两家之外,冀州大大小小的士族举家奔往辽西、辽东的太多了,他们还利用名望、关系网,为崔毖招揽辽西流民——河北战乱不休,很多人避地辽西、辽东,因为那边相对太平。 名望、门第这种东西,在如今的社会风气、价值观之下,是真的可以当饭吃。 崔毖何德何能?但在辽西避难的流民一听清河崔氏的声望,纷纷来投。 冀州大大小小的士族、豪强,只要一征辟,马上屁颠颠地跑过去效力。 像高瞻这种人,甚至带着渤海数千家部曲庄客投奔。 当然也有不鸟崔毖的。 比如,崔毖就曾招皇甫岌为长史,岌拒绝,与兄弟族人皇甫真等俱投慕容廆。 对皇甫岌这类关西流徙士人而言,就能很客观地看待崔毖了。 在安定豪门皇甫氏眼中,清河崔氏名望固然高,但不足以遮蔽他们的眼睛,也没有太多亲朋故旧,去了很难受,不如投慕容鲜卑。 邵勋听邵乂讲完这些辽东旧事,有点无语。 他若出身清河崔氏、琅琊王氏、河东裴氏这类高门,哪怕只是个家里比较贫穷的偏远旁支子弟,也要容易太多了。 凭借家族名望,马上就有渤海土豪高氏带几千家部曲来投靠。 有这样的本钱,何须舔富婆呢?我不要自尊的吗? 我意已决,以后不舔女人了,让女人来舔我。 遐想间,人已经过来了。 “渤海高绛拜见陈公。”一年约三十的汉子躬身作揖道。 “起来吧,坐下说话。”邵勋抬了抬手,说道。 高绛起身,长身肃立,不卑不亢。 邵勋为他介绍了下身边的幕僚。 当听到王衍之名时,高绛神色激动,长揖到底,道:“王公乃天下名士,得睹真容,实乃三生有幸。” 邵勋再度无语。 果然是距离产生美,他天天看王夷甫,就觉得这是个信口雌黄的老登,可在外人眼里,王衍是真的出名啊,而且似乎——破圈了? 王老登已不仅仅是青徐士人领袖,在整个北方都很吃得开,朋友遍天下,名气传遍各个角落。 看来以后要对老登尊敬一点了。 后面又介绍了张宾。 高绛也多看了几眼,道:“久仰了。” 张宾拱了拱手,没多说。 他的家世要比渤海高氏、封氏之流强一些。 门第是由本郡中正三年一评。 有的家族上一代还有人当官呢,这一代就没了。 有的家族这一代有人当官,下一代却眼见着无望。 这种家门,挣扎于末流寒素与土豪之间,一不留神就阶级下滑了。 中丘张氏连续两代人当官,被赵郡中正评定为第八品门第,属于寒门,还是比渤海高氏、封氏强的。 但他在河北出名,主要还是因为石勒,谁不知道张宾张孟孙是大胡的狗头军师啊? 介绍完了之后,邵勋直接问道:“君来见我,想必对河北大局有教?” 高绛偷瞄了一下邵乂,见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便道:“仆愿为明公鞍前马后,光耀门楣。” “前番为何退兵?” “为匈奴所败,实乃溃退耳。”高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可能重整旗鼓?” 高绛犹豫了一下,又见得邵乂提醒,咬牙道:“愿为明公效死。” 其实,真不是他看不清形势,而是高氏的家底已被高隐、高瞻叔侄二人掏空了大半。 他们带走了数千户、二万余口人去辽西,留在老家的能有多少? 高家留守族人若想押宝邵勋,真的要倾家荡产了,甚至这还不够,还得联络些姻亲、故旧、好友,一同出兵。 成,则大获其利。 败,则家族消亡,至少渤海这一支算是完蛋了。 如何抉择,真的很难,因为你不是在为自己一个人做决定。 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无数依附于你的家庭的生死荣辱。 高绛方才说“光耀门楣”,其实就是他的条件。 他想要得官,想要完成家族的士族化进程。 “好。”听高绛这么一说,邵勋一拍案几,道:“君是爽利人,我也是爽利人。渤海太守崔俛办事不利,可免官回家。你若能率五千人至安平围攻匈奴,事成之后,渤海太守给你又如何?” “谢明公栽培!”高绛闻言,直接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然后起身,肃立一旁,神情坚毅无比,显然豁出去了。 邵勋和王衍、庾琛对视了下。 昨天见的刘泌是河北的世家大族,其姻亲平原华氏也很了不得。 这些河北老钱的态度很明显:继续维持以前的地位。 渤海高氏这种则有上进心多了,他们还没完成士族化的进程,迫切需要进步,豁得出去,敢于一把梭哈,冲劲很足。 对刘氏,邵勋只能依靠南阳王妃这个纽带,说好话,戴高帽,把他们看作“自己人”,半忽悠半拉拢。 对高氏,那就是拿胡萝卜来引诱了,赤裸裸的利益交换,非常直接。 高绛退下后,邵勋又召见了石熙。 对这类人,他只有一招:遣人至许昌、洛阳,把乐夫人、卢侍中请过来。 本来不想让卢志掺和河北之事的,但匈奴大举入寇之后,河北人心再度混乱,非得把老卢请过来不行了。 至于邵乂—— 晚间在南宫县衙设宴,席上邵乂得到授意,称呼邵勋为“叔父”。 邵勋应了一声。 当然,这不是联宗。 联宗需要重新编纂族谱,这里显然没有这回事。 邵勋、邵乂之间以叔侄相称,只是一种表示亲近的方式罢了。 邵勋想让邵续、邵乂父子帮他稳着乐陵,且派遣一部分兵马前往安平攻城,做出表率,稳定人心。而高氏与邵续父子也有点交情,这就更好了。 邵续父子则想攀上邵勋,获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双方各取所需,却有“亲情”做润滑剂,这种方式比单纯利益交换更稳固一些。 其实说穿了,都是统战,手段、方式不同罢了。 现在,他需要看到效果了。 第二百零四章 四处活动的老登们 九月下旬最后几天,通往安平的各条驿道上,人喊马嘶,挤成一片。 王衍自南宫往清河访(游)友(说),一路上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若有匈奴骑兵杀过来,不知道能捡多少人头。”刘灵指着在路边歇脚的老老少少,说道:“一看就没上过几次阵,听见马蹄声,自己就慌了。” 亲兵们听了,尽皆哂笑。 这些人的价值,除了种地外,就只有辗转于沟壑之间了。 不过安平城的外围屏障都已经被清扫,现在各色攻城器械开至城下,开始了蚁附攻城,这些战力羸弱之人就成累赘了。 攻城战是惨烈的,即便这些时日反复拉拢,依然有人承受不住,率部开溜。 这些人都被记下了,主使者被斩杀,后面还要追究其家族的责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濮阳、东平二郡国府兵们的部曲可以配齐了,甚至能多安置一部分府兵。 对安平的攻势,采取的攻城、攻心两种手段,贼军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或许十月就能见分晓了吧。 行至白沟水之时,夜宿于一庄园内。 得知身负天下之望的王夷甫前来,这个居住在东武城西境的崔姓庄园主十分热情,先让全家老小出来拜见,然后亲自置办了一桌精美的宴席,招待王衍及其随从。 王衍推却不过,好一番应酬之后,被安排了一座清幽的宅院过夜。 居住的地方说是庄园,其实更像坞堡。 地方小,围墙厚且高,巡夜之人很多,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宅院的后墙也是坞堡的北侧外墙,王衍登上二层阁楼,望着远处明灭不定的灯火。 “秋收已毕,为何还有丁壮在外劳作?”他奇道。 陪他前来的庄园典计凑过来看了看,回道:“王公,族里催得紧,三日内要交上五千束干草,故挑灯夜割。” “可是因为安平之战?” “正是。” “凄风劲吹之夜,寒露深重之时,苦也。”王衍感叹了声。 作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妻子谈钱都觉得俗的天下名士,王衍这些年可被邵勋折腾坏了。经常被拉着去到这跑到那,着实见了不少基层民生景象,感慨是越来越多。 “今年战事不断,庄上可能过得下去?”王衍转过身来,问道。 “过是能过下去。”典计说道:“就是要饿死一些人。” “为何?” 典计嗫嚅着不敢说。 “此间并无外人,但讲无妨。”王衍说道。 “今岁稍稍有些歉收,本就只能勉强过活。”典计说道:“战事一来,庄上先被匈奴要走了一批粮,仓储见底。月初陈公又遣人征粮,最后一点存粮也给出去了,就这还不够,只能从庄客手里征粮凑足数。他们本就吃不饱,如此一来,饿死人是难免的。” “可有徭役、兵役?” “怎能没有呢?”典计苦笑道:“我儿就被征发了一次,往南宫县送粮。去时百余人,回来少了十几个。” “死了?” “有累死的,但多是逃了。” “逃?” “趁夜偷粮逃走。” “不管吗?”王衍问道。 典计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如果匈奴再来,向你们征粮,怎么办?”王衍又问道。 “怕是只能拼了,给不起。”典计麻木地说道:“给了粮要饿死,不给粮要被打,那就打好了,还未必死。” 王衍沉默不语。 看了看典计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叹了口气,道:“辛苦尔等了,早些歇息吧。” 典计行礼告退。 “王公,方才吃的晚膳,有酒有肉,仆以为这個庄子很富呢,没想到家底早空了啊。”刘灵站在门口,惊讶地说道。 “你听到的、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王衍说道。 见刘灵一愣一愣的,又笑道:“但这个庄子确实不富。河北战乱已久,再多的家底也能给打空了。” “河北打得多了,河南的日子不就好过了么?”刘灵说道。 “是啊……”王衍含糊回了一句。 不知不觉间,战场已经转移到了河北。 无论河北打成什么样,全忠都已经成功一半了。 诚然,在河北打仗,河南也要出兵以及一部分钱粮,但最重要的是河南不再沦为战场,这是最关键的。 能做到这一点,邵全忠在河南的地位就愈发稳固了。 十月初一晨,在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后,王衍看着前来送行的庄园主的子侄们,随口点评了几句。 庄园上下激动无比,当场派了百名部曲随行护送,并把王衍前路上歇脚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刘灵看得目瞪口呆。 他跟陈公出行,还经常吃闭门羹呢。 庄园紧闭大门,如临大敌,搞得他们是来劫掠的一样。 王夷甫到哪都能被人盛情款待,这份人望委实厉害。 如果他背地里说陈公的坏话,那还真是挺麻烦的…… ****** 在王衍往清河一行的时候,庾琛、张宾等人则抵达了汲郡林虑县。 林虑的局势比较混沌。 离此最近的一支晋军,当属驻扎在安阳的李重部了,一共两千洛南府兵、两千府兵部曲。 林虑豪族有点墙头草的趋势,一边向晋军输诚,一边与在汲县整训部伍的石虎暗通款曲。 护送庾琛而来的有数千步骑,都是邵勋从安平那边调拨给庾琛的。刚刚进城没多久,斥候就狂奔而回,通报军情。 随后便城门紧闭,丁壮们拿着简陋的武器,战战兢兢地上城。 庾琛冷眼旁观,暗道今天如果不来,林虑上下搞不好就降了。 “老夫镇汲郡数年,一朝沦于匈奴之手,再回来,却已物是人非。”他暗暗叹了口气,低声感慨道。 “林虑杀官反正,便已是庾公遗泽。”张宾说道。 “承你吉言。”庾琛苦笑道。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当年守到最后,他的政令已不出郡城,没法号令全郡了。再加上撤退的时候带走了很多心向大晋之人,在汲郡根基就更差了。 好在回来得还不晚,还有时间挽回。 大军北伐之后,林虑县杀官反正,汲、共、获嘉、修武四县亦有人响应,但河内刘雅反应迅速,只派了两千余骑兵过来转了一圈,这种骚动便平息了。 石勒战败之后,郡城、共县都有人反正,双方杀作一团。 石勒部将孔豚、赵鹿等人闻邺城已失,立刻放弃对安阳的袭扰,南下奔汲,剿灭叛乱,并盘踞于此。 所以,现在的汲郡是割裂的。 朝歌、林虑在邵勋手中,另外四县则由孔豚、赵鹿控制。 他们本有五千余骑,在邵勋收编诸多部落之后,陆陆续续溜了两千多人,现在只剩不到三千了,皆上党乌桓、羯人、匈奴等部落兵——简单来说,家在邵勋控制区的都跑了。 石勒在常山远程微操,指示孔豚、赵鹿二人归石虎指挥。 石虎目前也抵达了汲郡,正在与刘曜扯皮。 他想找地方渡河南下,趁着河南空虚,抄掠兖豫,刘曜则要求他前往枋头、朝歌一带,找机会破坏邵勋的船队。 双方就僵在这里了。 庾琛自然不知道石虎的谋算,他登上城头之后,看到的是一支人数仅在五百上下的骑兵部队,从南面来的,应该是石虎部了。 城北也有数百人,应该是从滏口泉方向过来的,他们是刘曜部将呼延莫的人马——呼延莫,石勒“十八骑”之一,早年被刘渊征用,一直未归建,他现在其实算是平阳朝廷的人了,毕竟姓呼延。 庾琛看了一会后,便找县令了解情况。 “乡间豪帅多在观望。”县令说道。 “滏口泉这一支,并不常出现,来个一两天,很快又消失了。最多时出现过千骑。” “他们应很难筹措到粮草,故无法久持。据林虑山中樵夫所言,他们在漳水河谷牧马。涉县那边有驮马运送粮肉过来,聊为补给。但山道艰险,补给不畅,故这一路兵马很少,待不了几天就得退回去。” “若李都督自内黄遣一军而来,或能将其逐走。” “涉县那边,听闻打得尸山血海,匈奴人四处抓丁填沟壑。林虑这边也有人过来了,但老夫并未听闻有哪家豪帅纳粮出丁的,都在观望哪!” …… 县令说了很多,庾琛默默听完,抚慰一番,令其督促城防去了。 “如何?”庾琛看向张宾,问道。 “庾公遗泽还在。”张宾重复了一遍,随后补充道:“今可遣使至各乡,晓以大义,威逼利诱,绝不能让匈奴人获得补给。若筹集不到粮草,贼骑不足为虑。” “李都督或可自内黄前移。”张宾又道:“内黄固然关键,不容有失,但魏、顿丘、阳平等郡皆已为王土,可以向前挪一挪了。枋头、朝歌二城皆可,如此一来,乡野豪帅听闻王师大举而来,则心神稍定,不会轻易投向匈奴了。” “不过,这些都只是小伎俩。关键之局,还在安平。若早日克复,则举众向西可也。刘曜闻之,再不甘心,也只能引退。” 庾琛暗暗点头,旋又问道:“上党那边有没有可能……” “难。”张宾摇了摇头,说道:“庾公莫要小觑敌人。刘曷柱父子投了陈公,刘曜难道不会警醒?刘闰中、刘波二部精壮被石虎带来了汲郡,老弱便留在上党为质,刘曜定然遣人严加看管。当时不反,这会来了汲郡,就没有造反的可能了。” “羯人贪鄙,不足与谋。”庾琛感叹道。 张宾抬头看向西边巍峨的群山,久久无语。 他也感觉有些可惜。 最近两个多月,他一直在观察邵勋的所作所为,整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比石勒强,但也正因为如此,注定他不会像石勒那样倚重自己。 所以,为将来计,他也需要与人抱团取暖。 真的可惜了。 城南的敌骑转了一圈后,见无机可趁,便离去了。 庾琛听得汇报后,松了一口气。 只要南线不崩溃,不出现大面积投敌的情况,他的任务就算成功了。 这里始终不是主战场,安平和涉县才是。 王衍这会应该已经到清河了,有他游说,崔氏或许会结束观望,出兵支持陈公。 羊忱也北上博陵、河间了,拜访崔氏等大族,顺便督促鲁口镇将苏丘不要耍滑头。 再加上前些时日陈公亲自接见的一些人,这仗还能维持下去。 河北这块肥肉,已经叼在嘴里,哪怕一时咽不下去,也绝不可能再吐出去。 “查探一下敌情。”庾琛找来了护送他的从事中郎柳安之,吩咐道:“明日经安阳前往荡阴。把这边的情况,飞报陈公。” 第二百零五章 控制力 邵勋收到各方消息后,不为所动。 什么令狐泥部数千人与石勒汇合,什么呼延莫骚扰安阳、邺城之间,什么石虎往朝歌、林虑一带挺进,什么黄河南岸出现小股匈奴斥候等等,根本无法让他把注意力转移。 你要做一件事,敌人定然是反复阻止,百般干扰的。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将敌人最在乎、最关心的东西打碎,反客为主,获得主动权。 十月初十,他率银枪军及辅兵(屯田军)万人抵达信都,亲临一线督战。 登上高台之时,他看到了远近之处浩浩荡荡的营地。 自东向西,连绵七八里之遥,层层叠叠,遥无际涯。 营垒与营垒之间,挖有防火壕沟。 每一排营垒前后,还筑有土墙,只留多个壕门供进出。 每七八个或十来个营垒划为一片区域,统归一大将指挥、调度。 外围还有游骑活动,防止被人突然摸到身后——其实,他们更大的作用是抓捕逃兵。 城南二里许,数百人闹哄哄地溃了下来。 角声“呜呜”响起,利箭破空而至,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扫倒在地。 溃兵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他们不敢反抗,因为反抗了就是死,且还会连累家人。 所以他们只能跪地求饶,乞求上官发发善心,放他们回去。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队轻骑自壕门后冲出,在原野上慢慢加速。 溃兵们一阵骚动,纷纷起身。 轻骑很快迫近,毫无悬念地洒下了一片箭雨。 溃兵们哭爹喊娘,一哄而散。 骑兵追在后面,用角弓、刀枪驱赶,将最后残存的三百余溃兵聚集到一处,然后在外围兜着圈子。 溃兵看看骑兵,看看后面严整的营垒,再扭头看看安平郡城。 有人捶胸顿足:“我儿尚幼,让我回家吧。” 有人不停地抹着眼泪:“我才十五岁,不想死啊。” 有人麻木地喃喃自语:“这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被人驱使来驱使去。” 还有人失魂落魄,沉默不语,显然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骑兵又射出了一蓬箭雨。 后方鼓声响起,整整两千人出营,那是新来的平原刘氏的庄客。他们接到了攻城的命令,且奉命诛杀前进路上的溃兵。 前队赴死,后队斩前队,自古以来的老伎俩了。 一部分溃兵转过身,浑浑噩噩地向前冲。 另一部分人悲愤地大喊着,然后发泄似地冲了上去。 更多的则是随大流,哪怕是去送死,但一想到几百人一起,似乎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 云梯车已经被烧毁。 路上还躺着十余辆散架的砲车。 一座高大的行女墙倾覆在地,底下还压着几個筋断骨折的兵士。 更多的则是没有声息的尸体,死状千奇百怪。 有死于箭矢的,新旧不一。很显然,有的死于多日前,未及掩埋,有的则死于今日。 有死于刀枪剑戟的,这个就比较旧了,因为最近几天,敌军已经丧失了出城冲杀的能力。 有死于沸水的。任你如何骁勇,披着几层重甲,被人兜头一缸沸水浇下,很难幸存下来。 有死于烈火的。城墙根下尤其多,层层叠叠,几乎融在了一起。 还有死于金汁、落石…… 守城的汉兵、杂胡几乎拿出了所有手段,用尽全力守城。一开始可能还三心二意,但守着守着,随着攻方的伤亡加剧,那是真的不敢降了,害怕被屠城。 但仗打到今日,他们也油尽灯枯了。 各色守具用了个七七八八,城墙多有破损,却没有足够的修补材料,于是只能拆毁房屋,粗粗修补。 敢打敢拼的士兵伤亡惨重,剩下的人心中恐惧,已经陆陆续续有人逃跑。 从九月中下旬外围亭障攻防战开始,已经过去大半月了,双方杀得尸横遍野,没有人不恐惧,没有人不害怕。 最让人绝望的是,外围援军始终无法杀过来,远远地就被晋军步骑击退,无奈再度退回博陵,背靠石勒,互为援应。 攻方还不断有援兵赶过来。 第一批伤亡惨重的人已经退下,第二批生力军补上,始终维持着相对旺盛的士气,用人命将他们的抵抗意志一点点消磨掉。 终于,在十月初十这一天,他们顶不住了…… 三百余溃兵流着眼泪,抱着必死的信念,扛起散落在地面上的简陋长梯,搭到城墙之上。 城头时不时有箭矢落下,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似乎没以前密集了。 溃兵们似无所觉,在刘氏庄客阵列的挤压下,他们没有犹豫的空间,顺着长梯攀登而上。 没有沸水、没有金汁、没有落石,甚至连箭矢都少了,只有城头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离城头还有两三步的时候,抵抗才迟迟出现。 有人用叉子将长梯推离城头,令其侧斜、倾倒。 “嘭!”一根长梯倒了下去,十余溃兵摔落地面,半天没能起来。 城下有刘氏部曲赶到,箭矢射向城头,将几个探出身子的守兵射死。 “杀!”第一个登城的溃兵看到迎面而来的长矛、大斧,知无幸理,绝望之下抓住刺入身体的矛杆,用力一扯。 敌兵跌跌撞撞,与他一起栽落城下。 第二个登城的直接被大斧削去了半个脑袋。 第三个登城的挥舞着短刀,临死前击伤一人。 第四个登城的…… 三百多溃兵几乎只一瞬间就消耗殆尽。 刘氏庄客一边清理路上的阻碍物,一边推着云梯车,很快抵达城下。 “啪嗒!”抓钩牢牢固定住墙头。 守兵拿斧子疯狂地劈砍,城下的弓手不要命地往上射箭,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刘氏庄客顺着梯子,疯狂地往上冲。 从城头向下望去,密密麻麻地全是攒动的人头。 他们面目狰狞,大吼大叫,既是恐吓敌人,也是给自己壮胆。 从城楼上往下看,城墙根下一溜十几辆云梯车,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味,带着浓烈的杀气,无数兵士从车腹内涌出,顺着飞梯向前冲。 好大的场面! 当你在河北乡间行走的时候,往往走许久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不是皑皑白骨,就是倾颓坍塌的村落。 但在此刻的安平郡城之下,却又聚集着如此密集的人群…… 河北大地,疮痍遍野。十年混战幸存下来的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淘汰,或许只有更幸运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吧。 “东城破了!”城内响起了一阵呼喊。 正在城头奋战的守军听了,心慌意乱。 第一波刘氏庄客被大量杀伤后,趁着守军厮杀良久,气力衰竭的良机,第二波刘氏精锐部曲攻了上来,恰好又遇到东城被攻破的消息,士气大振。 南城的守军渐渐支持不住了。 “杀!”最后一个存活的溃兵抱着敌人,滚落马道之下。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刘氏部曲庄客冲了上来,将守军一点点赶下了城头。 城内一片混乱。 北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无数步骑仓皇奔出,向北逃窜。 他们的逃跑,让本就混乱的军心进一步趋于瓦解。 城内几乎失去了成建制的抵抗,到处都是各自为战的人群,而他们的拼杀,其实也是为了带着家人逃命罢了。 “城下矣。”跟在邵勋身边的幕僚们纷纷恭贺。 “羊彭祖又立新功。”邵勋收回目光,说道:“须得以大郡、富郡酬之。” 方才率先攻上城头的是羊聃带来的南阳兵,真的非常勇猛。 这批人北上以来,多历战事,提升非常之快,战斗力有目共睹。 以两千豪族精锐部曲为基干,辅以数千丁壮,本来有点一盘散沙的,打了几个月仗,死伤淘汰了一批老弱,留存下来的都是好兵。 他已经决定,羊聃就留在河北做官。 清河太守调往其他地方,清河郡给羊聃。以后,安安心心在河北过日子吧。 有信使忽然而至,翻身下马之后,大声禀报道:“明公,贼人大举出逃,义从军已遣兵追击。羊、张、游、薄四位将军另请惩处贼人,以儆效尤。” 话说得很含糊,其实就是请求允许烧杀抢掠。 邵勋沉默了会。 这个时候,就考验你对部队的掌控力了。 如果攻城的是银枪军、黑矟军,邵勋一句话就能将其驳回。 但这会请求屠城的是羊聃、张豺、游纶、薄盛等人,分别代表南阳兵、坞堡主、流民帅和乞活军,他们并不是邵勋的直属部队,威信未立,人心未附。 你固然可以强行压下,他们权衡利弊之下,可能会勉强接受,但心中的不满、愤恨是难以避免的,毕竟攻城死伤了那么多人,不该痛快发泄一下吗? 刘秀的部队军纪那么差,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四处造孽,简直不像王师,未尝没有这个原因——他就没有什么嫡系部队! “将士们亲冒矢石,不顾生死,终于破城,我亦为之激赏。”邵勋说道:“然多造杀孽,于心何忍。河北本就元气大伤,安平胡汉百姓尚有数万,杀之有伤天和。点计一下城中户口,我愿解私囊赎之,一人给布一匹。” “先登有功之士,幕府加倍给赏。” “久战疲惫之旅,以缴获之牛羊,节级加赐。” “战功卓著之将校,报上名来,我亲自审阅,为其请官。” “告诉羊彭祖,清河太守是他的了。” 吩咐完后,邵勋一挥手,让信使去传令。 第二百零六章 善后与二羊(为盟主宇文明广加更) 安平郡城向北通往博陵的驿道上,乱哄哄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诸部兵马大举追击,斩获甚众。 鲁口镇将苏丘一改之前的畏首畏尾,突然就变得积极了起来,带上全部本钱三千余骑,四处出击,追杀溃敌,很是俘虏了一些人,然后抓回自己的镇城,扩充实力。 其余各部也差不多。 既然不允许屠城,他们也就淡了那份心思,专心收取敌军辎重,俘虏人丁,增加日后割据的本钱。 十二日,刘汉冀州刺史梁伏疵在博陵境内被苏丘擒获,捆送至安平。 被堵在城内的胡汉男女尚有三万余人,收缴器械之后,被统一押解到了城外,住进了一处军营内,严加看管起来。 大败之际,人心惶惶,谣言满天飞。 降人们瑟瑟发抖,哀戚不已。 负责看守他们的乞活军将士哈哈大笑,非常解气。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般下场,跪在地上哭泣哀求,让胜利者放他们一马。 石勒放过他们了,让他们仍然在广宗一带耕牧,为他效力。 大伙感恩戴德,庆幸不已。 随后的枋头之战,乞活军也是卖了力气的,强攻晋军营垒,死伤不轻。 陈公伐石勒,也有一部分乞活军在广平与晋军交战,大势已去之后方才投降。 至于后来归降陈公,与石勒、梁伏疵交战,那不怪他们,大势如此,天意难违啊——如果陈公在河北惨败,一蹶不振,他们也会再度反叛,对陈公反戈一击,谁赢谁就是“天意”,他们就帮谁。 “别号丧了,你们运气好,死不了。”守营门的军士居高临下,拿长枪点着在营内席地而坐的降人,说道:“陈公出钱买了你们的命,多新鲜啊,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听说。” “罢了,当年梁伏疵、石勒也没杀我们,一报还一报,以后不欠你们的了。”旁边一人说道:“都老实点,别给老子机会。若闹起事来,你们这一营三千人全给杀光了,陈公也无话可说。” “放饭了,放饭了……”远处传来了喊声。 守兵过去交涉了一下,这才打开营门,让装满了饭食的车马进去。 降人有些骚动,不过很快止住了。 守兵站在墙头,居高临下拿着步弓。 营内也有部分甲士维持秩序。 他们早就吃饱了饭,在营中逡巡着,看见骚动之人就捕杀。 遇到漂亮的女人,有时候就拖进营房享用一番,许久之后,才把蹂躏得不成人形、衣衫破碎的女人放出来。 降人敢怒不敢言。 古来征战本就如此,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对待敌人的。 再者,乱世之中,见过比这还惨的事太多了,奸淫妇人简直不值一提。 饭一份份发了下去,降人默默吃着。 肯定是吃不饱的,这是规矩,胜利者不会给他们留下反抗的力气。 吃完之后,还要分批出营,挖坑掩埋尸体,恢复纵横交错的壕沟,进一步消耗他们的体力。 到了最后,即便想反也反不起来。而且在干活的过程中,不出意外的话还会累死、打死不少人,进一步消磨他们反抗的意志,把敢于鼓噪的刺头及早挑出来,全部处死。 如此一来,剩下的都是相对老实之辈,反抗的心思没了,人也麻木了,任凭摆布。届时再养个几天,喂几顿饱饭,送他们上路。 目的地是河南,肯定不会再把他们留在河北了,免得与匈奴勾连,再生事端。 而他们走后,饱受战争蹂躏的安平郡将会变得空虚无比,邵勋已决定将其拿在手中,并发布了战后的第一道命令:委任侍中卢志之子、北军中候丞卢谌为安平太守。 ****** 十月十三日,平东幕府右司马羊忱自博陵返回,面见邵勋述职之后,便来到了羊聃帐中。 从辈分上来讲,羊曼、羊聃、羊献容是一辈,羊忱比他们高一辈。 面对长辈,羊聃再暴虐,也得老实一点。不然的话,宗族有的是办法治他。 “彭祖,陈公一言九鼎,说出来的事就不会变卦,当了清河太守之后,性子收敛一点。这不是治军,而是抚民,可懂?”羊忱看着帐中左右环列的各色兵器,眉头一皱,训斥道。 羊聃行完礼后,张了张嘴,无奈道:“族里若不放心,派些人过来好了,我专门练兵就是。” 陈公任命他为清河太守,可谓重酬,因为这是一个富得流油的大郡,人人争抢。 但问题在于,南阳兵战后就会返乡,不归他管了。 他在南阳积累那么多年,笼络了那么多亡命徒,现在却要散去大半,让他很不高兴。 到清河上任之后,少不得还得问族里借些人,加上他劝说之后愿意留下来的数十心腹,从头开始编练一支兵马。 “此事老夫自然致书族中,不消你多说。”羊忱说道:“今日来此,只是提醒你一下,羊家已经树大招风,伱老实点,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泰山羊氏本就十分显赫,下定决心资助陈公之后,家势愈盛。 羊冏之为豫州刺史、羊忱为平东将军幕府右司马、羊鉴为汝阴太守、羊曼为顺阳太守、羊亮为鲁国内史、羊篇为泰山太守,羊氏姻亲夏侯氏又控制着谯国,沛国刘氏也与他们亲近,现在羊聃又当上了河北大郡清河的太守。 羊家的势力已经足以让人忌惮了。 之前羊氏本想嫁一嫡女予陈公为平妻,奈何陈公不愿意正妻受委屈,拒绝了。 另外,羊献容也不知道怎么发了疯,坚决不许羊氏女到陈公府上,简直不可理喻——多一個羊氏女,你就多一份力量啊。 这事黄了之后,羊家也消停了,但并未放弃。 他们把目光瞄准了下一代,即想办法让陈公世子娶羊氏女为妻。 世子变成太子之后,羊氏就是太子妃。 太子变成天子之后,那就是羊皇后了。 当然,在这件事上,他们也面临着激烈的竞争。 庾家很难连续两代人为后,那么与庾氏交好的颍川士族呢?会不会出一个荀皇后、陈皇后、殷皇后?难说。 总之,羊家阶段性的扩张到顶了,下面是培植党羽,徐徐消化,尽量避免惹人注意。 “叔父,大争之世,还这么畏首畏尾,实在不像话啊。”羊聃大大咧咧地说道:“昔年族里有人到司马腾府上为官,腾败后,一番苦心付诸流水。现在又有了插手冀州、并州的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你不懂。”羊忱摇了摇头,说道:“陈公这人不简单。说是一言九鼎,但老夫觉得他没几句真话。他对士族又拉又打,百般提防。” 对一个群体,你又要重用他们,又要打压他们,看起来是十分矛盾的事情。 但世间之事,本来就没有绝对,很多时候就是矛盾的,这个就需要手腕了。 陈公对世家大族的态度是什么?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啊,蜜里调油,好得很。 陈公又贪恋世家女的美色和才气,每每收入府中,以至于他的子女身上都流着世家大族的血脉,但事实上呢? 当他大举启用豫兖二州寒门、豪强,当他为武人请官,当他不断扩大门生规模,当他甚至招抚任用胡人为官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向世家大族割肉了。 这是又一个曹孟德! 而且比曹孟德更进一步,因为他提拔了更多的武人进入官场,甚至让他们在某些郡县成了气候。 世上没有傻子,世家大族也在琢磨邵勋。 特别是河南渐渐成为后方之后,外部危机缓解,当初能够妥协的地方,有些士族不太愿意妥协了。 不过,近来有传闻,陈公要在邺城建霸府。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人将信将疑。这样一搞,河南士族又老实了一点,他们担心陈公真的跑去邺城,那样河北人可就笑死了。 “我在清河要做什么?”羊聃问道。 “练兵、屯粮即可。”羊忱说道:“需要用你的时候,带兵上阵。不需要用你的时候,老实着点。” “那也太无趣了点。”羊聃哂道。 羊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就按叔父说的办。”羊聃无奈道。 羊忱哼了一声,道:“破安平之后,陈公定会移师西向,你不要主动请缨。” 羊聃闷声应了下是。 涉县仍在坚守。 匈奴大队过不来,只能遣一部骑军,自涉县东行,携带数日食水,活动范围有限。 他们现在挖掘壕沟,把涉县围起来了,看样子没什么办法,也舍不得继续死伤人命。 接下来其实没什么大仗打了,去不去都无所谓。 今年就这样了。 古代屠城 屠,破城多所诛杀也,故称屠。 但也有学者指出,在早期历史记载中,屠有攻克的意思,大概是攻城过程中杀伤甚多,但没有全体屠杀。 这一点有争议,暂且不论。 但史书中有些“屠”还是好分辨的,联系上下文就知道了,比如“泗水为之不流”等等。 古代屠城的原因,一般有以下几种。 一、立威震慑。 简单来说,就是对抵抗比较激烈的地方,或者投降比较晚的地方屠城,起到震慑作用,促使更多人尽快投降。 那么问题来了,“抵抗激烈”、“投降太晚”有没有标准呢? 答案是没有。 有人立下了标准,如曹操,“围而后降者不赦。” 那么,曹操执行了吗? 不一定。 有执行的,如邺城之战。 曹操从二月打到八月,围攻了半年,“屠之”。 这里是真屠,不是攻克的意思。 “初,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 “公前屠邺城,海内震骇,各惧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众。” 袁氏妇人、子女都被“侵略”了,可想而知邺城百姓状况。 这一仗打得是比较艰苦的,伤亡很大,半年时间呢。 也有不执行的。 “术退保封丘,遂围之,未合,术走襄邑,追到太寿,决渠水灌城。” “二年春,袭定陶。济阴太守吴资保南城,未拔。会吕布至,又击破之……布夜走,太祖复攻,拔定陶,分兵平诸县。” “表将邓济据湖阳。攻拔之,生擒济,湖阳降。攻舞阴,下之。” “太原商曜等以大陵叛,遣夏侯渊、徐晃围破之。” 等等。 曹操屠城不少,但也不是每座城不降,攻下来后都屠杀。 那样纯属有病。 人家不会因为你屠城后就害怕,提前投降,因为曹操屠了那么多城后,据城而守的还是一大堆,有的还让他攻不止一次,时间很长,伤亡很大。 屠城确实有立威震慑作用,但不用高看其效果。 二、报复发泄。 这又分几种情况,要么是死了己方重要人物,要么是对方反复无常,要么是进攻方伤亡太大。 那么,是不是这三种情况都会屠城呢? 答案是不一定。 曹操的爹死了,“初平四年,曹操击谦,破彭城傅阳。谦退保郯,操攻之不能克,乃还。过拔取虑、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 这就是典型的报复发泄。 “二月,攻东昌,坚拒数日。大军四面登梯克之,遂屠戮,纵军掳掠,焚其房舍而去。”——常遇春屠东昌,这是伤亡过大报复发泄。 那么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呢?也不一样,看人的。 刘秀攻洛阳之战,朱鲔杀了他哥,照样收降。 李世民攻白岩城之战,对方一度请降,后来反悔,李世民被耍了,暴怒之下说“得城当悉以人、物赏战士”。 话放出去了,后来破城,李世民又不忍,下令禁止烧杀抢掠。 后果是什么?“三军大噪”,将领们上前请他收回成命。这是哗变的趋势。 李世民下马谢曰:“将军言是也。然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 最后李世民用自己的威望安抚,出私库的钱赎人,平息了下去。 李世民一生,只有夏县一次记录。 “夏县民吕崇茂聚众自称魏王,以应武周。” “上于是悉发关中兵以益世民所统,使击武周。” “高祖令太宗益兵进讨,屯於柏壁,相持者久之。又命孝基及陕州总管于筠、工部尚书独孤怀恩、内史侍郎唐俭进取夏县。” 简单来说,这是与刘武周的战争,李世民是统帅,他在柏壁与敌主力相持。 夏县有个吕崇茂的聚众作乱,自称魏王,响应刘武周,李世民帐下的三位将领去攻夏县,屠城。 李世民是统帅,背锅没毛病。 虽然很多人为他辩解—— 《唐高祖实录》—— “帝(李渊)曰:‘平薛举之初,不杀奴贼,致生叛乱,若不尽诛,必为后患。’诏胜兵者悉斩之。” 《唐高祖实录》说李渊下令。 《新唐书》:五月壬午,秦王世民屠夏县,这里直接说李世民屠城。 但他是统帅,锅是逃不掉的。 三、激励士气。很简单,让士兵们抢劫,玩女人。 朱元璋攻太平,“上谓诸军曰:‘前有州曰太平,子女玉帛,无所不有。若破此一州,从其所取。” 朱元璋用子女财货激励士气。 当然他忽悠了士兵,后面没让屠城,而是让城中富商百姓出钱发赏。 四、粮草不足。没有足够的粮食养俘虏,干脆杀了了事。 这个太多了。 战争年代,有时候都吃“肉脯”了,哪来余粮? 破城之后,城里的粮食就是进攻方的军粮,怎么能养俘虏呢? “至六年春,城中食尽,乃攻之,遂屠舒。”——这是刘秀的部队。 五、兵力不足。打完这座城,还有别的战斗任务,兵力不足,担心降而复叛,于是屠城。 最有名的大概是长平之战了。 这其实是两方面综合起来的原因。秦军既无粮,也对俘虏不放心,于是屠杀了事。 最后总结。 古代打仗,闻风而降是少数,大部分必然要抵抗的,必然要进攻方付出伤亡的。 只要抵抗了,让进攻方付出代价了,就要屠城,这是什么残暴行为? 连曹操都不这么做。 刘秀也不是每座抵抗的城都屠。 李世民起兵以来,攻破了那么多城池,也就屠了夏县一次。 刘备一次都没屠。 照有些人的说法,是不是这样就让人心里没负担,可以放心抵抗了?事实证明并不是。 屠城之中,大部分其实是为了财物、女人。 军纪差的部队,没有什么攻城伤亡也会屠,甚至吃了败仗,不相干的人也要屠。 “初,诸将破城,暴横多杀人,城中人民夫妇不相保。” “上为之恻然,即召诸将谓曰:“比诸军自滁来,多虏人妻女,使民夫妇离散,军无纪律,何以安众?凡军中所得妇女,当悉还之。”” 以上这两段是朱元璋攻太平时的记录。 那一阵并没有什么伤亡大的攻城战,但士兵们就是爱杀人抢劫强奸,朱元璋都很无奈—— “将欲发兵取京口,上不亲行。恐帅首纵诸军焚掠太甚,犹豫未决。” 还没出兵呢,伤亡大小都不知道,老朱就担心将士们“焚掠太甚”。 钱财女人是士兵们最看重的,自古以来都是,什么报复杀人,那都是过程,不是结果。 老曹屠了那么多,后面还是一一攻城。 到最后,程昱都为老曹的规矩做阐述了,说“必降之贼”哪怕抵抗了,也可以不杀。 刘备入川,可是一路打过去的,他没屠城。 说到本书,卧槽,安平前后抵抗不到一个月,这就叫伤亡大了。 那你让围攻半年、一年乃至更久的怎么办?那是什么伤亡? 攻城一個月,我感觉连中位数时间都没到,有些人是不是对古代攻城时间没有概念?对伤亡也没有概念? 刘裕围攻广固内城大半年,也只杀首恶,胁从不问。 看到坚守抵抗,动不动就要屠城震慑人家?怎么一个个比古人还残暴? 第二百零七章 机会给到你了 安平郡城拿下之后,邵勋在此停留了数日,稳定局势。 征召来的各部兵马遣散了一批。 尤其是那些战力羸弱的坞堡民之流,尽数遣散。 他们也不想打了。 人这种生物,有时候很奇怪。设定的目标完成之后,精神就会为之松懈,仿佛那口气散掉了,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非得调整一番才行。 城中缴获的牛羊,估价之后作为赏赐发放了大半。 这是加赏,并非正常赏赐。 事实上,自汉以来,乃至整个南北朝,征发私人部曲打仗,并不一定有钱财赏赐。 酬功的主要途径是官位。 至于出战的部曲丁壮要不要酬功,那是坞堡主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和朝廷无关。 所以,这也是之前很多人请求屠戮安平的重要原因,他们本人得了官,还想从安平城内掠夺钱财、女子,满足自家的部曲庄客。 说白了,想赖掉自己的成本。 赏出去的牛羊主要用来支付邵勋许诺的几类人:“先登勇士”、“久战疲惫之旅”。 事实上他额外多发出去了不少。 不到三万匈奴杂胡,正常来说该有大小牲畜五十万头左右。但安平不正常,最终点计下来,也就二十多万头罢了,一部分放在城外羊马墙内,围城前就被缴获了,一部分得自城外牧地,一部分在城内缴获。 围城期间吃掉了一批,剩下的发完赏,只剩几万头瘦羊、小牛犊子了。 马匹缴获不多,但邵勋收编了那么多部落,不是很缺马了。 得来的两万余匹马,一部分给军官们充作赏赐,剩下的拨给义从军,让该部七千众的马匹数量达到了两万左右。 最神骏的百余匹公马和五千匹母马,统一送至广成泽牧场繁衍。 至于答应给将士们赎人的布匹,能当场兑现的只有几千匹。 军队自有法度,抢劫所得,幕府一分、军队一分、个人一分,这几千匹绢麻,算是征战以来邵勋的个人“分红”,属下们的“进献”。 还有两万余匹的缺口,他只能书信一封,让庾文君从自家各個庄园调拨了一万五千匹白麻布。 现在还缺一万余匹…… “太尉。”王衍自清河回来后,就被邵勋拉住了。 “太白何事?”王衍隐隐听说了某些事,见到邵勋找他,自衿地站在路旁,轻捋胡须。 唉,以前觉得老妻连地上的粪都捡,实在丢人。现在发现,家里钱多也是好事啊! 但他低估了邵勋的无耻。 “我与惠风两情相悦……”这句话就直接让他破防了。 王衍急,很急,特别急,但这也太赤裸裸了,太快了。 邵全忠你不该求我吗? 求到最后,老夫勉强答应惠风——不是,她多半不愿意——答应景风嫁给你为平妻,然后赶紧生孩子。 若生下男孩,老夫也不一定要求你立他为世子。来日方长,现在就提太暴露野心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但你能不能委婉一点? “全忠!”王衍脸一落,有些不高兴。 “我不字——罢了,太尉你爱怎么叫怎么叫。”邵勋说道:“我那还有许多惠风写给我的信呢,你可不能拆毁这桩姻缘啊。” “放屁!”王衍心中暗骂。 同时也有些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惠风那么矜持懂事的人,怎么一副白给的样子?邵全忠是不是在诓我? 内部倒戈一击,最最让人手忙脚乱。 “这……”见王衍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邵勋叹道:“河北大局已定,我坐拥豫、兖、司、冀、荆五州数十郡国,大业将成,班底也定下来了,以后就是徐徐图之。让羊家出兵攻青州,我自领兵下徐州,如此而已,慢慢磨。” 王衍暗吐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 他曾经反思过,为什么总是在邵勋面前吃瘪,说不过他。 后来觉得很复杂,但邵贼不要脸绝对是其中重要原因。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手握大势,说话吓死人,还不要脸,把自己搞得方寸大乱,口才无从施展,最终于拉扯之中落败。 方才就很典型。 真的太无耻了!纵然惠风真给伱写信了,那种儿女私情之事真的适合讲出来吗? 和韩寿偷香有的一拼,气死老夫了。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王衍很快开始了盘算。 呵呵,还让羊家出兵攻青州。若是其他人,老夫还真担心你太阿倒持,不晓得轻重。但你邵全忠么,哈哈,面善心黑,谁不知道啊! “羊氏世二千石。自汉以来,家势少有如此鼎盛者。”王衍看了邵勋一眼,道:“若由羊氏出兵,举泰山、鲁、谯、沛四郡国之力,必能将青州经营得铁桶一般,为太白你分忧。” 邵勋笑了笑,没说话,看着王衍。 王衍也看着邵勋。 “太尉,听闻琅琊王氏多俊彦,可以从建邺喊几个回来嘛。打下青州之后,我也需要人为我打理济南、齐、城阳等郡国嘛。”邵勋说道。 王衍有些烦躁。 他不明白自己这一辈子混了个什么名堂。 到了现在,要啥没啥。 茂弘在江东,长袖善舞,深得琅琊王信任。为了拉拢吴地士人,他甚至学了当地方言,说起来又不标准,让吴人暗地里耻笑。 这不丢脸吗?没办法啊。 但凡能直起腰杆来做人,谁愿意这样? 但就这份家业,都不一定保得住。万一邵勋一统北地,肯定要南下的,届时胜负如何,真的不好说。 至于他在洛阳操持的局面,唉,别提了。 如果新朝鼎立,他王衍能混个什么职位?真的不敢保证。 官位是有限的,有实权的高官之位更是非常有限。 如果不能在新朝占个好位置,琅琊王氏的家业怎么保?真以为羊氏、庾氏等辈不会向王家动手啊?他们是什么好人吗?渐渐败落下去是必然的。 所以他急,很急,急得不行。 纵然邵勋这么无耻,为了王氏宗族,他也真没什么好办法。 邵勋向他要钱,其实是给他机会。 他要的不仅仅是钱,还有琅琊王氏在青徐士人中的影响力。明着点说,他想让王氏在东面限制羊氏。 机会给到你了,要不要? 当然,老王也很清楚,邵勋这厮确实对他两个女儿有企图,尤其是惠风。 他以前很排斥这种事。 这几年一直在后悔,后悔到现在,已经打算学邵勋不要脸了。 女儿到了邵府,对王家也是有利的。 很多事情,摊开来说可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容易让关系破裂。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居中递话,一旦谈不拢,大家面上还能凑合,不至于当场撕破脸。 这种起传话作用的,可以是共同的好友,也可以是女人。 相对而言,女人说的话可以不当真嘛,“妇人之见”、“误会了”!而且女人更容易起到居中斡旋的作用,让人更能接受,甚至是迷惑男人。 最重要的是,万一侥天之幸,惠风或景风生下的孩儿…… 唔,这样一想,老王觉得还是惠风更合适。她很聪明,有手腕,知进退,未必不能笑到最后。 “唉!多事之秋,每个人都在出力。”王衍叹道:“王氏富贵足矣、盛矣,本不愿再招惹是非。但太白你为了国事日夜操劳,餐风露宿,老夫又有何面目袖手旁观!王家诸子,太白看上谁了,老夫来想办法,这个面子总是有的。” 邵勋大喜,脱口而出道:“得夷甫相助,大事济矣。” “没大没小。”王衍暗骂了句。 “绢布之事……”邵勋又道。 “须得从洛阳、广成泽、许昌、陈县四地调运。”王衍说道。 邵勋看着他,笑笑不说话。 老登可以啊,他跑到哪里,王家产业就经营到哪里。 丈母娘是真的有经商天赋,金银器买卖做得飞起,葱蒜生意也不嫌小,听说最近又做牛车生意了,就因为当年王衍卖了辆牛车…… “安平这边都料理完了?”谈完了“大事”,王衍关心起了“小事”。 “人人都有所求。”邵勋说道:“先登勇士得了两倍赏赐,伤亡较大的部伍得了加赏,军官有进身之阶,羊彭祖又当了清河太守,谁还会闹?银枪、义从儿郎在此,不要命的尽管来闹。” 王衍点了点头。 又打又拉、分化瓦解的手段,用得如此纯熟,全忠是有几分本事的。 现在只要把最后的欠账还了,事情就过去了。 “接下来可是要移师涉县?”他问道。 “自然是要去的,但不会全部都去,拣选精锐,出动个三四万人足矣。”邵勋说道:“刘曜不过四五万兵马,涉县有九千守军,累死他都拿不下来。” 当然,九千人是过去式了。 城外营寨的三千人已经完蛋,城内原有三千宛城世兵、一千石勒降兵、一千洛南府兵外加一千部曲,总计六千人。 刘曜攻城外营垒时至少死伤几千人,再攻涉县的话,如果没有突发事件,他把带过来的步兵拼掉一半以上才有可能。 他若真这么做,刘聪绝对饶不了他。 而且,上党那个地形,也很难再增兵了。 一个是摆不开,人去多了纯粹是干吃饭。 另外一个原因是补给,上党如何能跟河北比? 唐代有个藩镇名“昭义军”,辖泽、潞、邢、洺、磁五州,大致就是如今的山西长治、晋城外加河北的邢台、邯郸。 这个藩镇养了很多军队,治所在潞州(长治),节度使没事时就带着军队向东过滏口陉,就食河北。原因是从河北运粮到潞州损耗太大,而泽潞二州的钱粮又不够养这么多军队,于是只能发挥主观能动性——运粮艰难,那我带军队去河北吃饭不就是了? 刘曜带着五万步骑抵达上党,已是多方筹措粮草,甚至征发了许多牛羊,再多后勤压力就很大了。 而在涉县、鼓山、武安三地打了一个月,双方多次交手,刘曜所部死伤人数估计上万了,他还能怎么打? 滏口陉、白陉、井陉三路出兵,滏口是主力,这不能算错,因为离邺城最近。但拿不下涉县、鼓山、武安这个三角地带,就是他们的错了。 现在,该终结这个错误了。 刘曜不主动结束,邵勋会帮他结束。 “能逮住刘曜主力吗?”王衍问道。 “难。”邵勋说道:“刘曜在涉县外挖沟筑墙,不是为了破城,而是为了逃跑方便。” “怎么说?”王衍一怔。 “刘曜很清楚,他没有长期围困的本钱。安平之战很快就会结束,届时大军西向,他不与我决战,就要退到壶口关后面。”邵勋说道:“而无论是撤退还是决战,把涉县守军围起来都不会错。” 当然,刘曜更大可能还是撤退。 在涉县城下与邵勋决战,那他妈什么脑子啊?壕沟、土墙又不是铜墙铁壁,早晚会被守军突破,届时表里夹攻,全军大败是大有可能之事。 王衍默默点了点头。 “何时攻石勒?”他又问道。 “先把刘曜逐退了再说吧,万一涉县真的被攻破了呢。”邵勋笑道:“再者,我也快没粮了啊。” “河南还在加紧转运粮草,万一大河上冻,可就运不了了。” “河北今岁歉收,榨无可榨,再打下去可能真的要造反了。” 王衍嗯了一声。他不会打仗,但汉末以来,双方无粮各自引退的场面可太多了,今年的收获已经足够巨大,没必要再冒险了。 “你会不会久居邺城?”王衍最后问了一句。 邵勋笑而不语,没有回答。 第二百零八章 客人 十月十七日,安平形势大体已经安定了下来。 梁伏疵的残余兵马再度南下,击破了乞活军的乌桓骑兵,一度离信都只有不到百里,待看到严阵以待的晋军步骑时,最终无奈撤退。 撤走之后,甚至还有近千人开小差,南下投靠邵勋,与家人团聚。 剩下的五千人遭苏丘拦截,被迫退往河间国,依附太守刘征。 为了给石勒掺沙子,令狐泥被刘汉朝廷任命为彰武太守,呼延莫被任命为高阳太守,各自带兵驻守当地。 博陵、赵郡则处于双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地带。 真正说起来,石勒能完全控制的就只有常山、中山二郡了,其他地方要么有地盘陷于晋军,要么暗流涌动,无法发挥全部力量。 当天,邵勋率部离开安平,返回邺城。 战斗基本结束,但并未完全结束,因为赵郡太守游纶急着回去与石勒争地盘。 鲁口镇将苏丘也在博陵抄掠胡汉人口,侵占耕地、草场,扩充自己的实力。 博陵崔氏正在商谈归正事宜。 博陵国是王浚的封地,崔氏想要博陵相(内史)之职,但又涉及到军镇辖区,比较复杂。 邵勋委派了从事中郎柳安之率数千屯田军坐镇安平,与崔氏交涉,并负责接应他们。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启程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竟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让人颇有些感慨。 来时暮春,走时初冬,一晃半年匆匆而过,时间如流水啊。 邵勋坐在宽敞的大马车上,时不时召见一两个幕僚、将校谈话,一直忙到午饭后,才稍稍闲了下来。 刘氏的神色有些怔忡。 邵勋与将佐们谈的事情,她都听到了,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心绪很乱。 兄长、叔父等人自以为得计,坐地起价,贪婪无比,结果错失良机,让陈公非常生气。 就她在一旁听到的而言,“久居污俗,蠢笨如猪”是陈公对兄长等人的评语。 “平定上党,投彼遐荒”是陈公愤怒之下给出的处置意见。 这让她很是难过,很是愤懑,隐隐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 她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那么爽利了。 尚未出嫁的时候,除了跟晋人学习文章之外,她还骑马射箭。 嫁给石勒之后,帮他稳定后方,关键时刻敢拔剑杀人。 但被邵勋虏获之后,更多的时候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天性都被压制住了。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提不起气,甚至有些害怕乃至…… 但在石勒身边的时候,她说话处事就很自然了。石勒不对的地方,她直接指出来,很多时候不留情面,石勒也不怎么生气。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了许久,最后得出一個可怕的结论:石勒借助她家势力成事,因此对她很客气、很尊重,时时注意她的想法,关心她的心情,言语间经常赞叹她家的兵马如何雄壮、战士如何勇猛、家业经营得多么好。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听到这些话当然会很高兴,连带着更愿意帮助夫君,一同为大业努力。 石勒娶她是看重她家的势力,她嫁给石勒是为了更高的地位、更大的荣耀,双方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生活中相敬如宾,可谓天作之合。 但邵勋就不一样了。 他对她很不客气,对她家的势力看得上,但又不太看得上,言语间多有鄙薄,比如今天说的那些话。 但他又似乎很欣赏她的容貌、身段,处理一段时间的公务后,休息时就一边喝茶,一边从侧后方欣赏她的身姿,偶尔对她动手动脚,目光中全是对她姿容的惊叹。 这让她很不高兴,但时间长了,心底里又慢慢滋生出了些许窃喜。 这种窃喜藏得很深,但确确实实存在着,且不断生根发芽,在两个月的时间内已经茁壮成长了不少。 她也是女人,并不总是理智的,也喜欢男人赞叹她的容貌,意识到她除了家势外,本身的条件也很不错…… “野那,你觉得我该如何攻取上党?”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邵勋拿着地图,问道。 刘氏醒过神来,随口说道:“先全取河北再想这些吧。” “此乃真知灼见。”邵勋赞叹道:“你若为帅,定是一把好手,非那纸上谈兵之辈。” 刘氏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那么,如何攻灭石勒,全取河北呢?”邵勋凝神看着地图,手指划来划去,状似无意地问道。 刘氏转过头来,看着邵勋,神色间有些羞恼。 邵勋头都没抬,但眼角余光飞快捕获了她的神情,暗道有进步啊! 以前如果这么问,迎接他的多半是冷笑、鄙夷、愤怒以及一副宁死不屈、怎么都不会搭理你的模样。 现在仅仅是羞恼,有意思。 “啊!差点忘了。”邵勋把画着直插石勒驻地的地图塞到刘氏手里,匆匆下了马车。 刘氏傻愣愣地接过。 地图放在腿上,拿反了,但她懒得调整。 一根粗黑的箭头从上而下,直插石勒驻地常山。 刘氏眼神有些恍惚,心情有些乱。 石勒还能活吗?她不知道。 脚步声渐渐靠近。 刘氏回过神来,发现那根粗大的箭头有些狰狞,似乎不仅插向常山,还…… 她下意识并拢大腿,将地图扔在车厢地板上,俏脸通红。 车帘被掀开,冷风灌了进来,刘氏感觉脸上有点发烧。 邵勋手里拿着一件洁白的狐裘,甫一坐下就披到刘氏身上,道:“这么冷的天,可别冻坏了。” 刘氏一颤。 邵勋挨着她坐下,又拿起另一份地图,看着上党的山山水水,心无旁骛地研究了起来。 “对上党,还是要徐徐图之。”刘氏突然说道:“我兄长虽然贪鄙,但会伏低做小,刘聪、刘曜不至于拿他怎么样,将来还有机会。” “妙!”邵勋伸手搂住她的腰,笑道:“上党不比其他地方,你兄长若能立下大功,我又何吝官爵?将来刘氏定然成为一显赫门第,子孙后代安享富贵。” “别这样……”刘氏轻轻挣脱了邵勋的搂抱,扭头看向窗外。 车外是洁白的雪花,车内是红透了的耳朵,相映成趣。 刘氏手下意识捏着柔软的狐裘,眼神迷茫。 ****** 风雪之中,邺城已近在眼前。 车队自迎春门入内之后,横穿整条大街,然后拐入铜爵园,停于冰井台前。 冒雪登台之后,远远见得卢志在廊下行礼。 “子道。”邵勋高兴地走上前去。 “明公。”卢志步入雪中,面现喜色。 儿子当了安平太守,他的气顺了大半。 陈公又亲自把他请来,气完全顺了。 河北之局,还是离不开他卢志。无论是安抚河北大族,还是联络晋阳刘琨,他的作用都不是其他人能替代的。 陈公能想明白这点,再好不过了。 “郎君。”乐岚姬在婢女的搀扶下,倚门相望。 邵勋连忙走过去,搀扶住岚姬,自责道:“让你带着身子奔波,是我的不对。将来吾儿降生,定要骂我哩。” “谁说是男孩了?”乐氏抿嘴一笑。 “郎君。”毌丘氏、殷氏齐齐上前行礼。 “你们也来了?”邵勋有些惊讶。 “夫人遣我等来服侍郎君。”毌丘氏低着头,说道。 邵勋明白了。 岚姬怀有身孕,不便服侍。 庾文君也不便前来邺城,于是把两个媵妾派了过来,至于为何是毌丘氏、殷氏,而不是荀氏、小庾,其中定有说道,但他懒得琢磨了。 “外面风大,伱等先回房歇息,我与子道还有正事要谈。”说完,邵勋便与卢志进了一间偏殿,商谈河北之事。 刘氏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遵从邵勋的话,进到了宽敞的寝殿。 乐岚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只略略寒暄几句,便与毌丘氏、殷氏坐在一起,聊着对邺城的新奇感受。 前邺城女主人刘野那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听着她们说话。 “璇珠,听闻你兄长要来邺城置产了?东市那有一块地很不错,可建商铺。”乐氏说道。 “兄长还在许昌,不过已遣人过来了。去岁做买卖赚了不少,兄长说邺乃河北名城,当及早布局。”毌丘氏说道。 她家在江南,不过已有一部分人北迁了,包括她的兄长毌丘禄。 作为媵妾之家,毌丘氏建立起了一条来往于江东、陈郡、许昌之间的商路,贩卖各色货物,去年赚了万余贯钱、两万多匹绢。 所得三分,毌丘家一分、陈公一分、平东幕府一分。 “琪娘,你家兄长这次立功了啊,抓了几个匈奴小校。”乐氏又道:“他现在调驻枋头,没想来邺城置宅吗?晚了就不好下手了。” 殷氏脸红红的,嗫嚅道:“已经遣人到戚里了,打算购一块地,清理完废墟后,新建一宅子。” 殷氏兄长殷熙自带部曲投军,任捉生军副督,原驻河阳北城,现在调到了枋头。 陈公打下邺城之后,河南风传他要在邺城建霸府。 大家肯定是反对的,但反对之余,也不妨有些人私下里抢先动手,在邺城圈地购宅置办产业。反正半个城区都是废墟,地价几乎白送,便宜得很,抢先入手的话,不但花钱少,地段也随便挑。 邵勋妻妾的家人是最积极的。 他们利益捆绑更加紧密,更容易跟着他走。 河南士族确实有共识,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一致,但在其他地方,并非铁板一块。 这就好比明朝的文官,在某些事情上意见出奇地一致,好像一个人、一个思想一样,但在其他方面,由于地域、师生乃至其他各种恩怨,同样有分歧,有斗争。 这才是一个群体真实的面貌,共识是存在的,分歧也是存在的,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 刘氏在一旁默默听着、看着。 这是她和石勒的寝殿。 屋里的床榻、书案、茶几、衣柜等等,都是她亲手挑选、布置的,花费了很多心思。 但她这个前女主人,此刻只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像个客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邵勋的姬妾们理所当然地把这些霸占。 尤其是那张床榻,她和石勒成婚后就一直睡在上面,但现在要被这些女人睡了,心中着实有些酸涩——哪怕是她和邵勋一起睡在这张榻上,都不会让她这么难受。 想到这里,心中悚然一惊。 新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有婢女匆匆而来,说“有客至”,请乐氏至正殿一行。 乐岚姬嗯了一声,慢慢起身,在婢女的搀扶下,朝门外走去。 她知道,郎君又要她帮忙了。 不过她愿意。 当郎君带着她回到南阳,看着她在杏花林中笑,又和她在少女时代的闺阁前依偎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愿意了。 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心甘情愿为他招抚成都王府旧人。 第二百零九章 旧人 “子道!” “长史!” 冰井台正殿之内,来访的客人们纷纷高呼。 卢志难掩心中得意,一一与众人打招呼。 在成都王府旧人之中,他的资历太老了。 元康九年(299),二十一岁的司马颖为平北将军,寻为镇北大将军,出镇邺城开府。 彼时卢志就为左长史,右长史为郑球,二人一同管理颖府,卢志为主,郑球为辅。 刁协先为司马,后被王堪取代。结果王堪也没当多久,离职后变成了左司马程牧、右司马和演。 也就是说,在长达三年的时间内,卢志是事实上的颖府第一幕僚。最接近他地位的司马,人员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能长久干下去,自然没法威胁他的地位。 三年之间,卢志已经在颖府安插了大量私人,笼络了一批党羽,地位相当稳固了。 邵勋不在场,但来客名单他是一一过目的,且明天会集体召见他们,今日是卢志的专场。 “季阳,犬子在安平,你可要出来帮他。”卢志招呼众人坐下,然后看向一人,说道。 “我本醉心文学,不愿搭理庶务。”被点到名的人叹道:“也罢,既是子道所求,安敢不从?” 卢志哈哈大笑,开心得很。 此人名叫张亢,安平人。 张家是安平士族。 太康年间,张收任益州刺史,擅画画,名气很大。 张收有三子。 长子张载,字孟阳,博学多闻,先在朝为官,后避乱回乡里,现还在世,只不过深居简出,不怎么见客了。 次子张协,字景阳,精于诗赋,曾在司马颖幕府任从事中郎,与卢志交好,现已去世。 三子张亢,字季阳,文学出众,又解音乐伎术,并未出仕。 张氏三兄弟在文学上的造诣非常深,后世被称为“三张”。 卢志让张亢出仕,不是真看中他什么能力,而是让张家出头,帮陈公做事。 邵勋抵达安平的时候,张家也派人来了,但只送了一点钱粮,态度很敷衍。 这会卢志“点将”,张亢一口应允,态度积极多了。 你别管老卢身上有多少毛病,但他这拉帮结派的能力,真的很牛逼,用在这个当口,也非常合适。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张亢会出任一个闲职,挂個名当招牌用,毕竟他本人不太想当官。 安平张氏的后辈子弟,会酌情录用一些,出任低级地方官员,慢慢往上爬。 同样曾为卢志同僚的程牧(颖府左司马)是跟着卢志一起从河南过来的,他是广平世家子,将出任广平太守。 “石熙,你这个兔崽子,还敢来见老夫!”卢志又点了一人,这次就没那么客气了,语气很严厉。 “世叔,我错了。”石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子道……”郝昌上前扶起石熙,劝道。 卢志气呼呼地看着石熙,道:“当初屡次召你而来,你却躲在乡里不应,现在知道害怕了?” “子道……”又有人劝解道。 卢志慢慢收敛怒容,道:“回去收拾部曲兵马,别藏私,然后去南皮,任都尉。” “是,侄听世叔的。”石熙连忙起身。 他是石超的弟弟。 石超败亡后,逃回乡里,一直闭门练兵,不掺和其他事。 河北石氏共分两支,一支籍贯渤海南皮,石熙就是了;还有一支籍贯乐陵厌次,乃乐陵郡公后人。 两家关系很近,毕竟分家没多少年。 另外,邵续曾在司马颖幕府任参军,与石超关系密切。他能在乐陵站稳脚跟,与厌次石氏不无关系——国除了,但宗族并未完全消亡,石氏在当地还是个不容小觑的家族。 说白了,原本在河北地面上活跃的各路势力,都和司马颖幕府脱不开关系。 就连刘汉都一样。 刘渊、刘聪、乔智明、王彰这些平阳头面人物,哪个没在司马颖幕府干过?有的还干过很多年。 甚至就连石勒以及他的前老大汲桑,都曾是公师藩的手下,而后者是司马颖的帐下督。 “步二!”卢志又看向一人,转怒为喜,道:“这么多年,一直窝在家里作甚,出来做事。” “步二”大名叫步泰,阳平士族。 其父步熊,阳平发干人,曾为司马颖丞相幕府掾,擅长卜筮数术,门徒甚盛。恰好卢志也喜欢这些,一来二去,关系不错。 赵王伦曾经征辟步熊,熊当众对人说司马伦死期不远,不愿去。 伦怒,遣兵包围其府邸,步熊让门生穿着他的衣服往南跑,全部被抓,他自己向北溜,成功逃脱。 司马颖征辟步熊,步熊应了,出任丞相掾。 颖败,步熊成功逃脱,从邺城溜回了老家。 司马腾镇邺,又征辟步熊,步熊不应,这次没能逃掉,被杀。 这就是个神棍世家,在阳平名气很大,门徒很多,势力不小。 卢志就喜欢用旧人、私人,于是让步泰出仕。 步泰本来没响应邵勋的号令,这次卢志出马,便不再推辞,道:“谨遵长史之命。” 卢志又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 如果邵勋在这,一定会惊讶河北还有这么多的家族没出来投奔他——事实上,在这个年代,并不是所有家族都为人熟知的,历史上南渡之后,还有家族不为人知,需得王导出面介绍。 一一交代完,卢志又说了会十年前的旧事,众皆唏嘘,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成都王镇邺之时,当真是他们河北士人最风光的时候啊,差点就问鼎天下了。 就在这时,乐岚姬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到了正殿。 “王妃?” “太弟妃!” 有人脱口而出。 更多的人则不知该怎么称呼,又是激动,又是尴尬地站在那里——太弟妃小腹高高隆起,已是有孕在身,你让大家怎么说嘛。 “再无成都王妃、太弟妃,妾是陈公府上乐夫人。”乐岚姬看了一眼众人,缓缓说道:“今日见得故人,知道诸君都在,妾亦欣喜不已。” 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大殿里,乐岚姬发现自己没有太多感慨。 邺城的某些记忆,竟然有点模糊了。 相反,被邵勋抱在怀中,轻怜蜜爱的记忆却愈发深刻。 每每夜中辗转反侧,她就喜欢回忆金门坞的那一晚。 她趴在窗台上看着玉带似的河流。 潮涨潮落,渐渐映入了脑海深处,再也难以忘怀。 又或者,她与邵勋一起泛舟湖上,看着满天星河,躺在船舱内,十指紧扣。 这样的人生,挺好。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开始就嫁给他。 乐岚姬收拾心情,轻抚小腹,又说道:“昨日往事,皆不可追。诸君还是要向前看。陈公用人不拘一格,君等无虑也。若有疑难,自可寻卢子道。实在难解之事的话,妾也会帮着转圜。” 众人一听,纷纷行礼,神色轻松不少。 卢志深得陈公信任,找他当然可以。 但太弟妃的作用也不可轻忽,更不可缺少。 男人和女人的作用,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只有卢志在陈公身边,并不完全保险,但太弟妃也在,就好太多了。 尤其是—— 有些人又看向乐岚姬隆起的小腹,若有所思。 陈公长子是太弟妃所出,若这次再生个儿子,那可真不得了了,怕是许昌那位也要坐不住。 再加上传闻陈公要在邺城建霸府,那就更有搞头了。 当年继承袁本初大位的是谁来着…… ****** “子道此番可帮了我大忙了啊。”当日晚间,邵勋亲自设宴招待卢志。 陪同他的还有从孙卢晏,曾任司马颖大将军府掾。 卢志听了,心下很是受用。 没有我,陈公还得在河北虚耗数年时光。 “明公但逐刘曜可也,河北交给老夫便是。”卢志当仁不让地说道。 路上的时候,他得知邵勋又从河南征发了三万人,分批抵达河北,替换出征已久的南阳兵、关西兵、洛南丁壮、屯田军。 如今这些人已经抵达了,粮草军资也在囤积之中,大概要不了几天,陈公就要再度西征了。 将匈奴势力逐走乃至击败,河北就彻底安稳下来。 今天他还见了枣嵩,曾经的大将军府记室督,了解了下幽州的内情。 在他看来,王浚自高自大,四面树敌,离败亡已是不远。 派枣嵩南下招抚冀州势力,更是属于看不清自己的狂妄之举。 对这种人,他有的是办法。 想到这里,他放下酒碗,略带微醺地说道:“明公打退匈奴后,但安坐邺城,老夫遣人回范阳一趟,早晚让伱进幽州。” 卢晏悄悄扯了扯从祖的袍摆。 邵勋却哈哈大笑,道:“有子道,何事不可成?” “幽冀在手,先不用急着动平州。”卢志说道:“先把幽州群胡拿下,然后驱使数万骑,与匈奴大战。” 邵勋点了点头。 这其实是历史上石勒的路线。 幽州看着比冀州小,户口、财富也大大不如,但当地胡人太多了,极大充实了石勒的骑兵兵源。 在刘聪死后,石勒的实力已不弱于拥有并州、雍州的匈奴。 但拿幽州也是有隐患的,可能会让他陷入无休止的战争中,与乌桓、拓跋鲜卑、段部鲜卑甚至慕容鲜卑大打出手。 还是得谨慎一点。 留着“骷髅王”一般的王浚在幽州,不见得是坏事。 首要目标还是刘汉。卢子道今天真是喝多了,有点得意忘形,乱出主意。 邵勋暗笑一声,复劝卢志饮酒。 外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未几,亲兵来报:“刘曜致书于明公。” 第二百十章 檄文 书信很快呈了上来。 邵勋取出信件,打开看了一下,笑道:“此乃刘曜应刘聪之命,给我下套。” 说完,递给卢志。 卢志好奇地接过,一开始还没什么,待看到刘聪、邵勋一人“帝于西方”,一人“帝于东方”,二帝并立时,眉头挑了挑。 “此信何来?”他问道。 “刘曜遣游骑于涉县、武安、安阳、林虑等地,箭射入城内,拾者众多。”邵勋说道。 “那岂不是人尽皆知?”卢志失声叫道。 “自然人尽皆知了。”邵勋说道。 这么多地方,射了得有几百封,不可能全部拦截住,消息肯定会传出去的。 信中说得很清楚,双方可于涉县“会盟”,各自罢兵,东西二帝并立。 信中还提及,闻石勒妻子失陷,刘聪以宗女妻之,邵勋若能罢兵息戈,刘聪将把妹妹嫁给他,双方永结盟好。 这当然是扯淡的。 匈奴不可能让他舒舒服服拿稳河北,必然会反复骚扰,让河北局势动荡下去,人心得不到稳固,无法调用其力量。 什么东西二帝并立,不过是增加他的政治道德负担,给他添点乱子罢了。 洛阳天子得知后,可能会惊慌失措。 天下士人闻知,别管他有没有投靠过来,心里总是会有微妙的变化。 他的敌人或潜在竞争者们,也会拿此做文章,增加自己伟光正的形象,为将来下一步的动作打好基础。 无聊! “明公,此事还需慎重对待。若有人抄录至洛阳,必堕其奸计。”卢志说道。 “天子会怎样?”邵勋站起身,挥手让信使离去,然后问道。 卢志默默想了下,说道:“天子必会惊慌失措,会怎样老夫也说不准。实在不行,让本月上番的殿中将军吓唬一番?” 邵勋突然笑了。 满朝文武之中,卢志大概是对天子最不客气的几个人之一了。动不动吓唬,动不动恶言相向,史官记入实录之中,千百年后却不知道后人会怎么看,不过他似乎也不怎么在乎就是了。 “天子爱怎样,就怎样吧。”邵勋无奈道:“我不去招惹他便是。” 卢志闻言,立刻问道:“明公可是要建霸府?” 邵勋试探道:“我若建霸府,可行?” 卢志皱眉思索,邵勋耐心等着。 等了许久之后,卢志摇了摇头,道:“我亦不知。” 邵勋无语。 不过他也知道卢志说的是事实。谁都知道他邵某人击败石勒,夺取邺城,河北十一郡国相继来附,功莫大焉。但这个功劳,能够支持他建立霸府吗?谁都不知道。 “实在不行,试探一下好了。”卢志出了个主意。 “怎么個试探法?” “明公可传檄天下,夸耀武功,历数文治。然后再找几个人起头吹捧,引得众人注意。到了适当时候,可让王夷甫出面……”卢志仔细说了一番。 这是他擅长的,包装人设嘛。 “檄文?” “正好应着此事,回应刘聪、刘曜,同时让天下人看看。”卢志思索道。 邵勋背着手,在屋里走着,静静思考。 卢志二人对视一眼,酒意顿消,神色也有些激动了起来。 数月前攻邺城,陈公当众提及“山河共永,夷夏俱安”,便已让天下有识之士了解了他的志向。此番若借着回应匈奴的机会,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影响力,那真是极好的,也是一次非常难得的试探众人反应的机会。 “也罢。”邵勋顿住了脚步,道:“子道可能为我写一份檄文?” “可。”卢志直接应下了。 邵勋拍了拍手,自有亲兵上来问询,片刻之后,他们搬来了案几和笔墨纸砚。 “吾闻奉天地之大统者,必上应天心;荷祖宗之眷佑者,必下顺人情。” “刘聪本为颖府掾属,履职期间,伪布诚恳;去任之后,背恩作乱。” “长平之战,杀我栋梁;大阳之役,戮我征人。” “黎民百姓,久陷凶残;军中老幼,愁叹无归。” “殿陛之间,杀兄篡位;宫闱之内,淫烝其母。” “此谓行亏天性,义绝人伦!” 说到这里,邵勋顿了一下,等待卢志写完。 卢晏在一旁傻傻地看着,陈公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专门揭人伤疤,够狠! 刘聪杀兄长刘和,确实是犯上作乱。 又纳其嫡母单皇后,最后逼得人家自尽。 这都是他难以启齿的丑行,此时揭发出来,还不让刘聪跳脚? 卢志很快写完了,然后思索如何润色、完善,形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那边邵勋又开始说了:“石勒生为羯奴,起于绿林,豺狼心性,奸谋自生。” “举大兵寇掠河南,恣残忍于乡村;纵军士祸乱河北,逞凶暴于城邑。” “失妻未及于三月,别成婚媾,弃母动逾于千里,不奉晨昏。” “此谓不忠不孝,丧心病狂!” 卢志趁着酒意,落笔不停,不但把邵勋的话都写下来了,还扩展了不少。 卢晏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石勒之妻不是被你抓了么?怎么还说人家要娶刘氏宗女之事? 石勒母亲在上党,未及搬运过去,确实无法在跟前尽孝。 陈公嘴巴挺毒的,先说石勒早年当马贼的事情,然后提及他抄掠河南,烧毁桑林、果园之事,后面应该说的是羯人在河北城邑之内劫掠,石勒不能全禁之事。 “刘曜……”邵勋继续“开骂”。 卢志祖孙二人聚精会神,一个写,一个听。 “……北伐以来,旗鼓相望,城邑连下。” “洹水之畔,表里夹攻,凶徒就执于城池。” “邺城之下,摧枯拉朽,豺狼奔逃于草莽。” “俄尔旗指安平,坚壁洞开,三军勇战,妖氛尽散。” “原野陈师,必加于有罪。奉义讨逆,岂止于锋刃?” “吾昼以度心,夜以省己,知虽频摧匈奴,烽燧犹存;纵稍静河洛,车书未混。” 说完这些,邵勋停顿了很长时间。 卢志二人先是不解,进而想到了什么,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前秦道消,失鹿难追。后汉政散,瞻乌靡止。” “伐逆兴邦,立名传世,岂能半途而废?今举河南大兵五十万,誓靖涉县之妖氛,灭汲郡之枭豺。” “不建非凡之功,安受超擢之赏?以此檄文,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就这么多吧,烦请子道为我润色、补充。”邵勋拱了拱手,说道。 卢志起身回礼,笑道:“明公真要这么写?” “写吧。”邵勋说道:“事已至此,能奈我何?前番伐邺之事,天子尚未给赏,此番逐退刘曜,当有个说法。” “好。”卢志也不啰嗦,坐下之后,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顷刻间已写完一篇檄文,交由邵勋审阅。 邵勋接过,仔细看了三遍,道:“可。” 就这么定下了。 如果说上次在邺城外是宣扬心中志向的话,此番这篇檄文就更进一步了。 尤其是最后一段,让人遐想连篇。 诚然,整篇檄文依然是站在臣子的角度来写的,目的是“伐逆兴邦”、“立名传世”、“建非凡之功”、“受超擢之赏”。 但用了秦末、汉末的典故,意味就不太一样了,懂的自然懂。 特别是曹孟德之事才过去不到百年,人们尤其敏感,对这些事情特别关注——嗯,接受度也更高,毕竟大晋朝不过五十年而已,真有那么多人心吗? 此番只是一次试探罢了,属于温水煮青蛙中的一环。 邵勋会视众人的反应,而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忙完檄文的事情后,他又与卢志谈了谈河北的防务安排。 此时的邺城三台之外,大军已经开始换防。 经历了战火的南阳兵、屯田军、洛南丁壮开始南下返乡,顺便把安平赎买的三万多胡汉民众押往汝南。 邵勋已经让庾文君挑选干练之人,以她的嫁妆为基础,调换一部分土地,建立一个超大型的庄园,尽量把这三万多人安置下来。 从今往后,这些人就是他的庄客部曲了,老实在汝南且耕且牧,收收心,以后还有转为民户的机会。 关西兵暂时还无法返乡,因为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还在与敌交战,得等逐退刘曜之后才能走。 顶替他们的一共三万人,除部分是来自濮阳、东平、高平三郡国的府兵及其部曲外,其余大部分都是豫兖二州的坞堡丁壮。 邵勋想与卢志谈的就是这点。 从现在开始及至明年、后年,会有数万河南军士轮番镇守河北,但不是所有地方都驻军。 目前已占领的河北十一郡国,邵勋会重点经营汲、魏、顿丘、广平、安平五郡,尤其是魏郡和广平,石勒曾大量分地,基础非常好,适合当做基本盘经营。 汲、顿丘、安平三郡,屡经战乱,地方上无主之地甚多,将来有余力了,也可以作为第二批基本盘。 驻军主要是在这些地方。 其余郡国,既然委任出去了,你们自己想办法。 在这件事上,卢志、庾琛二人要通力合作,确保诸郡、镇兵马编练完毕,有一定的自卫能力。 明年若与匈奴大战,邵勋也要看到他们的兵马。 当然,他也做好了有人不听话的心理准备,打就是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十月二十五日,义从军先锋四千余骑自邺城出发,往武安、鼓山方向而去。 邵勋则开始整顿新来的步军,以及陆续赶来的河北群豪兵马,两日后出征,兵发涉县。 第二百十一章 以后不要打电话给我了 铜雀台上,王衍仔细看了一遍檄文,面色沉凝。 遮羞布被扯开了,事情就要起变化了。 现在臣子们见到天子,言必称“中兴”,天天研究“中兴”之术,要求天子施行“中兴”之策。 但陈公说了,现在是秦末、汉末,那还中兴个鬼。 而且,这份檄文用典颇多,明显是给掌握话语权的士人看的。士人们看了,自然会讨论,讨论了就会给出自己的意见。 意见不是随便给的,因为这隐隐有站队的意思。 “麻烦事一堆啊。”王衍叹道。 他有预感,讨论到最后,须得他出场,引导走向。 “阿爷,陈公此举——”王惠风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稍稍早了。” 王衍点了点头,随后又一怔,下意识问道:“惠风,你——为何如此担忧?” 王惠风低头看着檄文,道:“陈公素有大志,奋发十年,方有今日之局面。若他败了,河南、河北再度混战是必然之事。” “就这些?”王衍追问道。 “嗯。”王惠风轻声应道。 王衍觉得不对劲。 他刚才问“就这些”,正常来说女儿应该不解、惊讶,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她只是“嗯”了一声,这里面很有问题,说明女儿似乎把某些事情当做前提默认了。 心念电转之下,王衍决定再试探一番,只听他说道:“老夫若下场表态,王家可就没有退路了,声誉也会受损。若不能从邵全忠那里获得足够的好处,可就亏大了。” 王惠风又“嗯”了一声。 “惠风——”王衍看着女儿,问道:“陈公前日说欲来我这里坐坐,‘择彼芝兰’,你……” “父亲。”王惠风冷静地说道:“陈公之意,甚是明了。阿姐终日念叨着陈公,想必心有所属,陈公亦属意阿姐,若阿爷不在意名分,可劝陈公纳姐入府。” 王衍张口结舌。在女儿面前,口才竟然毫无用处。 “你……”王衍踌躇了下,问道:“听闻你与陈公多有书信往来?” “嗯。”王惠风点头承认,道:“多有关生民之事,另还有各地传闻消息,我整理后发给陈公。阿姐入府之后,我自会断了书信往来避嫌,阿爷放心。” 王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道:“也罢,你知道就好。陈公之前和我说,与你两情相悦,看来是诓我。” 王惠风认真地说道:“这是我的错,让陈公误会了,今后不会再让阿爷烦忧。” 王衍轻叹一声,道:“早点歇息吧。” 临走之前,看了看案几上的纸张,问道:“还在给陈公写信?” “徐州传来的消息,庞杂无比,错乱甚多,尚未整理完毕。”王惠风说道:“阿爷放心,这是最后一封了。” 王衍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么出色的女儿,多年来不肯再嫁。全忠也是有点本事的,竟然让惠风产生了些许好感,可惜被他自己作没了。 狗东西,竟然觊觎我两个女儿,想一锅端! 也罢,看狗东西那过分的样子,惠风过去也是当妾,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留在家里。 再者,眼下她心思活络,没以前那么死心眼了,或许还有再嫁之机。 老夫的女儿,到哪里不是当正妻,还能委屈给人做小不成? 王衍离去之后,王惠风轻轻拂去了心头的杂念,专心致志写信。 铜雀台很高,外面冷风呼呼地吹着。 写着写着,王惠风就放下了笔,静静聆听寒风的呜咽。 她打开一个小木盒,从中取出一封信,仔细读着。 陈公来信告诉她,决定出钱赎买安平数万百姓的性命时,她失神很久,然后挥笔写了好几封信给他。 陈公又回信,她再回信…… 那时候,她的心头微微泛起涟漪。以苍生为重者,方为真英雄、大丈夫。 为了河南百姓的生计,她能毫不犹豫地献出王家的私藏农书。 为了河北百姓的性命,他能压下一切反对意见,打开私囊,赎买人命。 他们的看法如此相近,他们的灵魂高度契合,他们的心意彼此相通…… 只是,此番重读旧信,激赏之余,还有那淡淡的惆怅,怎么都挥之不去。 王惠风觉得浑身无力,伏倒在案上。 和姐姐王景风不一样,她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不会动不动哭闹不休,她只是伏在案上,大大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浑身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般。 良久之后,若无若无的叹息声响起。 王惠风收拾好心情,先将邵勋的回信抚平,放回信封,装入木盒。 “啪嗒。”木盒锁好后,王惠风愣愣地看了许久。 片刻之后,她不再犹豫,起身将木盒放入了柜子深处,然后来到案几之前,整理来自徐州的消息。 ****** 铜爵园之内,大军云集。 银枪左营六千士卒征战半年之久,还维持了相当的士气,虽然他们很想回乡与家人团聚。 但职业募兵嘛,提头卖命,吃的就是这碗饭,没什么话可说的。 君不见后世蔡贼当兵,还远赴黔中。只要有人招募,出钱出粮,按时发饷,士兵们没那么多情绪。 但没有工资的征兵就不一样了,所以邵勋从河南征发了三万人前来替换。 真搞成那种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回家之后屋宇倾颓、遍生荆棘,煮了饭都不知道和谁一起吃的场面,那也太惨了。 侯飞虎已被委任为前军都督,自领涉县、鼓山、武安、安阳各路守军,以及新派过去的义从军一部,总计约两万步骑,与刘曜大战。 邵勋自督后续兵马,计步骑六万余众,以刘伏都为先锋,于十月二十八日出发。 用罢早饭之后,刘伏都部一千五百骑率先出城。 两個时辰后,渤海高氏、平原刘氏的六千兵出发。 吃过午饭后,义从军一部、河南坞堡丁壮万余步骑亦自西明门出城,消失在风雪中。 申时,轮到邵勋带着亲军、银枪左营及上万河南坞堡民出发了。 临行之际,他来到铜雀台上,与王衍、卢志、庾琛等人告别。 “伱准备怎么办?”一一寒暄过后,众人散去,王衍拉住了邵勋,问道。 “什么怎么准备?”邵勋不解,老登到底问的哪方面啊? “此战若胜,老夫打算上疏朝廷,请以陈、梁、南顿、新蔡、汝南、颍川、襄城、荥阳、陈留、济阳十郡为梁国,汝为梁公,如何?”王衍低声说道。 很显然,这不是一郡之公了。十郡之地为国,这就是公国,国主曰‘梁公’。 “太尉,你怎么一下子……”邵勋有点惊讶。 这不是你的风格啊,一下子比庾琛、卢志等人还急切,你方寸乱了啊。 “收复邺城,得十余郡,这个功劳够了。”王衍说道:“若天下分崩离析,这已经相当于灭了一国。” 邵勋看了看王衍,笑了。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确实灭了一国。至少,历史上自称“赵王”的石勒是起不来了。 “先等等,观望下风色。”邵勋说道:“太尉你消息灵通,探得士人看法之后,让惠风整理成文,发给我便是。” 王衍闻言,沉默许久,道:“惠风不会再给你写信了。” “什么?”邵勋疑惑地看了下王衍,又扭头看了下殿室。 王景风那傻妞站在二楼露台上,悄悄向他挥手。 邵勋挤了点笑容,点头示意。 昨天私会,又搂搂抱抱摸摸,不能太无情。 只是——罢了,王惠风之事,回来再处理。 你不写信,我写! 垃圾邮件塞满你邮箱,看你扛得住不? “太尉可以先回洛阳了。”打定主意后,邵勋注意力重回正事,说道:“你不用出面,找几个人办几场宴会,探听下风向。” “这些事还用你教我?”王衍心中不太爽利,硬邦邦地说道。 他狗腿子众多,随便点几个中层官员,让他们故意引导话题即可。 另外,还可以找几个他看重的后辈子弟,办几场清谈会。 这都是探听士人风向的良机。 他不会一开始就下场的,就连上疏裂土封公之事,都不会由他挑头,愿意冲锋陷阵的人多着哪。 什么事情都是一步步来的。 比如他一开始绝不会提“录尚书事”。 仅仅只是裂土封公,阻力固然大,但并非不可能成功,毕竟这十个郡和朝廷已经没啥关系了啊,都是陈公牢牢控制在手里的。 但“录尚书事”就侵犯到朝官及士族高门的利益了,还得观望一番再说。 “唉,老夫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最后,王衍无奈地看了眼邵勋,说道:“‘失鹿难追’、‘瞻乌糜止’这种事能随便说的吗?你是在赌啊,赌所有人都熟视无睹,赌一切风平浪静,赌没有人阻止你。” “若真出了事,不是还有太尉你嘛。”邵勋笑道。 “我凭什么帮你?”王衍悻悻道。 “哈哈。”邵勋一笑,走了。 铜雀台外,风雪漫天。 大军从早到晚,过个不停。 一直到第二天午后,最后一支兵马才走干净。 第二百十二章 注解 充作先锋的义从军四千骑走得很快。 二十七日,该部抵达武安,获得补给之后,继续前进。 二十九日中午,进入滏口陉山区,离涉县仅一步之遥。 这个时候,黑矟军也离开鼓山大营,借着骑兵打开的前路,不再以车阵龟速进兵,而是轻兵疾进。 这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这是十分冒险的行为。 当天晚上,在得知涉县敌军已经没多少人的时候,他们才放弃了冒进,就地屯驻,等待辎重部队赶上来。 二十九日夜,当隆隆的马蹄声响彻涉县城南的时候,整个战场完全活了起来。 事实上接手防务的郗鉴没有下令开城,而是自己带着数名随从,自城头缒下,与援军汇合。 “城中还有几人?”义从军副督乔洪问道。 “不足四千。”郗鉴说这话时也有些感慨。 五十个日日夜夜,血与火的炼狱。 城外的三千人已经覆灭了,毕竟没有城墙遮护,再加上石勒降兵杀到最后扛不住了,大部溃散,少部分反戈一击,这三千人死得可惜。 城内也战死了两千人。 城墙多有破损,以至于拆民房修补。 箭矢、刀枪、铠甲、守具等等,打到最后,已经是凑合着使用了。甚至要趁夜出城收取箭矢、武器,竭尽全力补充。 按照正常情况,他们还能打一個月。咬咬牙,恐吓一下百姓,征发壮丁健妇上城,或可坚持两个月,再长就够呛了。 经历此战,郗鉴也感慨万千。 没有谁天生会打仗。高平之战前,他已在关注邵勋,学习他的军事战术。高平之战时,带领兖州豪族兵马大战匈奴。 此番又坚守涉县五十日,体验了一把守城战。 后面再找机会学学攻城战,或者去管管后勤,就更加全面了。 “可能再战?”乔洪指了指城西的清漳水,问道。 涉县城下已经没什么匈奴兵了。在他们大举出动的那一刻,武安、鼓山一带的匈奴骑兵就且战且退,接着涉县城下的匈奴人也撤得一干二净。 但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到了清漳水西岸扎营,并毁去了河面上的桥梁,收走了所有船只。 大营就扎在水浅易涉的对岸,阻河而拒。 应该说,刘曜是有水平的。 即便要与邵勋大战,也得找个利于厮杀的战场,双方隔河对峙,互相攻杀是最好的方式。 “还能挤出一两千人渡河杀贼。”郗鉴说道。 “罢了,这么点人不够的。”乔洪一笑。 此番北伐,连战连胜,只折了一员大将,即义从军副督阴奇。 与骑军相比,步军却舒服多了,中下级军官或有不少战死的,但高级别的将领都活着呢。 “给我找几个向导。”乔洪说道:“明日我找地方过河,摸一摸匈奴人的虚实,别就只剩一个空营了,还让我等如临大敌。” “好。”郗鉴拱了拱手,转身回了涉县。 即便已经证实来的是援军,今晚也不会开城门,这是规矩。 郗鉴不会破坏这个规矩,乔洪也不会强迫他们违规。 四千骑利用城外的壕沟、土墙搭起了简易帐篷。 城头不断有人缒下,送来了许多御寒之物。 这一晚十分安静,无论敌我。 ****** 清漳水西岸,北风呼啸,漫天飞雪。 刘曜巡完营地后,肃立雪中,静默无语。 邵勋的檄文,他已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老实说,内心没什么波动,但他不确定天子刘聪会怎么想。 总之,这一次他输了。 战场上没有输,但其他地方输得太多了,他甚至不敢想回平阳后会受到什么惩罚。 朝中有些奸佞,总说他有野心。 对此,刘曜也很无奈。一开始还百般自辨,担心天子对他有看法,后来算是想明白了,懒得辩解,结果似乎没什么差别。 人不是天生就有野心,要看时势的。 你问问石勒现在还有野心吗?他不敢有,他有不起。 他刘曜现在也没什么野心,没机会啊,哪来的野心? 自去年开始,关中战事就由河内王主持了。 河内王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但天子就是无条件支持,理由也很简单:国策。 关中东半部分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京兆、冯翊二郡在手,镇抚半年有余。 河内王勒兵长安,踌躇满志。若非河北出了变故,这会已经大举进攻北地、扶风等郡了。 这样一种情况,他能有什么野心? 再说了,他也不想看到刘氏基业因为内斗而衰败下去。这是先帝临死前对他的要求,他答应了。除非刘氏后人实在搞得不像样,倒行逆施,或者被呼延氏、靳氏之类的贵族篡位了,不然他懒得搞那些破事,没意思。 他只想维持住大汉的基业,这是他权力、富贵的源泉。 现在这个源泉受到了巨大的威胁。邵勋日渐崛起,从一开始在他的地盘上打仗,左支右绌,慢慢地把战场北移到了黄河北岸,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 今年在河北爆发的一系列战事,如安阳、邺城、安平、涉县等等,邵勋在河北豪族的支持下,愈战愈勇,终获全胜。 刘曜不敢想象,如果让邵勋安安心心消化了河北,将来会是怎样一个局面。 平阳上下的有识之士都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捐弃前嫌,断然出兵增援石勒,但却在滏口陉碰了个头破血流,让人扼腕不已。 刘曜已经决定,即便今年不成功,明年也要启奏陛下,继续对河北发动战争,支持石勒收复失地,限制邵勋的发展。 他相信满朝文武会支持他的,除了河内王粲。 河内王醉心于长安之主的头衔,一再要求单于台调拨一部分胡汉部落、百姓至长安,作为他的基本盘经营。 天子同意了,但又没完全同意——今年冬天,会有匈奴五部万余落及六夷万余落西进,屯于京兆,作为河内王的直属人马,再多却也没有了。 刘曜对此很不满意。 说白了,还是路线之争。河内王和他都没错,只不过各自的重心不一样罢了。 “唏律律……”渐渐被风雪覆盖的驿道上,车马如龙。 一部分不便搬运的辎重开始提前运走了。 伤员甚至走得更早。 久战疲惫的四部鲜卑、路途遥远的河西诸部也走了。 现在留在清漳水大营这边的,不过两万步骑罢了。 承认攻不下涉县,承认这场增援失败了,不是什么灾难。 不过四万多人罢了,其中步兵不超过三万,而涉县守军高达九千之众。如果敌军守御坚决,差不多要把这三万步兵拼掉二万以上才有可能攻破,运气差一点的话,全部拼光也不一定能拿下。 他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在得知安平告破,在伤亡近万之后,他果断下达了停战的命令。 现在没走,唯有一个原因—— 刘曜登上了高坡,他想会一会那个人。 ****** 邵勋在十一月初七才抵达涉县城下。 风雪更大了,山中尤其寒冷。披着铁衣之时,仿佛骨头缝里都是凛冽的寒风。 皑皑雪原之上,匈奴只剩最后一座大营了。 灰黑色的匈奴骑兵戴着毡帽,身着皮裘,左一团右一团的,在寒风中低着头、眯着眼,注视着清漳水东岸刚刚竖起的“邵”字大旗。 亲军、银枪军、义从军、黑矟军、忠义军、效节军等等,数万人马陈于雪原之上。 刘曜不避严寒,再度登上了数日前曾经驻马过的高坡,瞭望敌情。 茫茫雪原之上,出现了百余骑兵。 他们快速驰骋着,溅起千堆雪。 骑兵后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行军纵队。 整整四列人马,仿佛无视直让人脖子里钻的雪花一样,扛着长枪,哈着热气,往清漳水而来。 雪已经积得很厚了。 皮靴踩进去后,往往要用力拔出,十分费力。 领头的军官骑在高头大马上,时不时停下来招呼一番。 幢主、督伯、队主、什长们也纷纷鼓劲,整支队伍冒着严寒,维持着高昂的士气,奋勇前进。 左右两翼又有骑兵前出。 一队队、一幢幢,一手勒缰,一手持槊。 马儿喷着响鼻,甩着脑袋,迈着优雅高挑的步伐,一点点向前进。 更猛烈的寒风骤然吹来,山间回荡着凄厉的嚎叫。 原上的雪屑被吹起,飘飘荡荡,直迷人眼。 匈奴骑兵胯下的马儿不安地鸣叫起来,骑士们立刻进行安抚。 对面的骑兵同样人喊马嘶,踟蹰不前。 四列纵队几乎被风吹散了,长枪东倒西歪,不复阵势。 “杀!”凄迷的风雪之中,猛然爆发出了热烈的呼喊。 四列纵队渐渐对齐,长枪也从肩膀上取下,前排放平,后排斜举,似乎要与这风雪战斗一般,迈着整齐的步伐,一往无前。 他们越来越近了。 深雪之中,步伐看起来有些可笑、笨拙,但手中的长枪森寒无比,脸上的杀意显露无疑。行走之间,四列纵队慢慢变成了横队,没有人取用步弓,所有人都拿着长枪,朝着匈奴骑兵驻马的地方,气势汹汹的压来。 “呼呼”的寒风一阵阵吹来,人马骚动不已。 对面的银枪步兵手挽着手,夹着长枪,顶着弥漫于大地之间的风雪,一步步接近。 刘曜眼皮子直跳。 匈奴骑兵一边安抚马匹,一边向后退却。 涉县城外,黑矟步兵大阵前的“侯”字将旗下,数千官兵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桃豹、支雄对望了一眼,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惊骇。 刘曷柱、刘贺度父子已经牵马步行了,偶尔抬头看向那几千名手挽手前进的银枪步兵,重重地叹了口气。 渤海高氏、平原刘氏、华氏、乐陵石氏等豪族兵马尽皆失色,他们的人都快被冻崩溃了。 “杀!杀!杀!”数千步兵大喊三声,陡然加快脚步,冲了起来。 风雪之中,身影依稀,阵势难辨,但气势是十足的,让人心中升起一股莫能抵御的感觉。 战场之上,比拼的就是勇气。我敢冒着风雪向你冲锋,你敢不敢应战? 刘曜拨转马首,沉默地下了高坡。 他微微有些遗憾,终究连见到那个人的资格都没有啊。 刘曜的大纛离去之后,匈奴骑兵陆陆续续拨转马首,向西退去。 风雪之中,双方都像在表演慢动作一般,滑稽可笑。 但银枪军依然在前进。 他们越过茫茫雪原,跨过冰封的河流,冲进了匈奴人的营寨…… 残存不多的匈奴步军很快被驱杀一空。 冻得瓷实无比匈奴帅旗被斩落而下,为永嘉八年的这场战争做了完美的注解。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批发 众所周知,今岁河南、河北禾苗不秀,这是大范围的天灾,无人可以幸免,天子也不例外。 他在宫城中开辟的农田、菜畦,无一不惨淡收场。 可能是大司农忽悠了他,给的种子不行。 也可能是他的种植技术不行,一开始就没种好。 更大的可能是宫人们压根不关心,没有好好打理。 总之今年没收获什么,虽然即便如此,他也不会饿着。 但他丢了面子,更觉得所有人都在敷衍他,嘲笑他,对他阳奉阴违,甚至故意整他。 于是他很生气,生气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中书侍郎阎鼎坐在一旁,默默无语。 谁都知道,天子真正生气的原因并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陈公在邺城发的檄文才是真正的重击。 檄文已经传到洛阳,被许多人传抄谈论着。天子当然有自己的渠道,很快就得知了此事。 阎鼎不知道当时天子是什么表情,因为那会他正自荆州返回洛阳。 据事后了解,天子暴怒,在太极殿朝会上怒斥邵勋。 当是时也,确实有一些忠臣附和天子,指出邵勋乃军户奴子出身,得任平东大将军,出镇外藩,实乃天恩浩荡。不思报效便已是狼心狗肺了,结果还出言跋扈,野心昭然若揭,可谓丧心病狂。 但愿意这么说的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唯沉默而已。 到了今日,有“幸进小人”提出,陈公收复邺城,乃多年未有振奋人心之举,宜彰其功。 嗯,今日朝会阎鼎在场,但他谨慎地没有发表意见,只默默观察天子、朝臣们的态度。 天子下意识就想回绝。随后可能觉得这样做不合情理,于是勉强按捺住性子,施展了“再议”大法,打算拖到没人再提此事。 当然,天子不傻,知道今天这事没那么简单。人家很可能还有别的手段,光靠拖是不行的,还是得想其他办法。 “阎卿可见到王处仲?”就在殿内气氛有些沉重的时候,天子开口了。 “见到了。”阎鼎精神一振,知道机会来了,立刻回道。 “唔……”司马炽点了点头,然后又没话了。 阎鼎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发现天子脸上多有迟疑、纠结之色。 九华台上的风有些大,寒气透过窗棂缝隙,轻轻吹起了案几上的黄纸。 司马炽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前秦道消,失鹿难追”八个字映入眼帘。 “呵……呵呵……”司马炽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阎鼎只觉心中一股恶寒,天子不会疯了吧? 突然间有些后悔。我只不过想从天子这里弄个进身之阶罢了,可别官位没到手,天子先做出什么失措之举,届时他没事,自己可保不齐要被清算啊。 “阎卿,你也觉得大晋要完了吗?”司马炽红着眼睛看向他,问道。 “陛下何出此言?”阎鼎摇了摇头,道:“西州尚有忠贞朝廷之士为陛下死战。荆州亦有心念皇恩之辈为陛下平乱。就连晋阳、徐州,还有闻鸡起舞之人向着大晋啊。” 司马炽脸色稍缓,终于没之前那般吓人了。 他听得出好歹。 阎鼎的话有些夸张,但也不是完全胡说。 至少,长安以西确实还有许多忠于朝廷的猛士,不肯屈服匈奴,对朝廷恭敬无比。 祖逖、刘琨二人,看样子也是纯臣。 甚至就连辽东的慕容鲜卑,都对他顺服有加,心里念着大晋的威名。 至于荆州嘛—— “王敦真的与王衍不是一路人?”他问道。 “绝对不是。”阎鼎肯定地说道:“别说王敦了,王导也与王衍有些嫌隙。” “为何这么说?”司马炽追问道。 阎鼎犹豫了一下,道:“有个捕风捉影的传闻。” “哦?”司马炽有了点兴趣,道:“说来听听。” “襄城公主有個女儿……”阎鼎吞吞吐吐道。 “什么?”司马炽有些震惊。 皇姐乃王敦之妻,他们不是一直没有子女么?怎么突然冒出个女儿? 想到这里,司马炽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他冷笑一声,看着阎鼎,道:“阎卿,你是说朕的姐姐偷人?” 皇姐有时候住广成泽,有时候住洛阳,经常入宫看望他,宽慰他,给了他家人的亲情,让他十分感动。 就在前阵子,他刚刚下旨,把广成泽的宿羽宫赐给了皇姐,供皇姐居住。 阎鼎这厮,居然编排起姐姐了! “陛下……”阎鼎有些后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臣只是一个偶然之机,得知襄城公主有个女儿,生父是邵勋。公主把这个女儿藏得很严实,王夷甫都未必知道。” 见到司马炽的脸色愈发难看时,阎鼎明智地闭嘴了,道:“只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臣有罪。” 司马炽冷冷看了他许久,方道:“就因为此事,你觉得王敦与邵勋势同水火?” “还有宋祎之事。”阎鼎又道。 “可是金谷园之宋祎?”司马炽先是一愣,继而很感兴趣地问道。 “正是。”阎鼎回道:“昔年邵勋夜宿王氏别院。襄城公主让宋祎服侍,令王敦大为光火,后来王衍做主,把宋祎送给了邵勋,梁子就此结下。” 司马炽一听,有些恼火:“宋祎何等才情,却委身粗鄙武夫,真是——”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就连他当豫章王的时候,都听过宋祎的名气,时常想要见得一面。 王敦遣散了府中数十姬妾,独留宋祎一人,足见喜爱程度。 京中达官贵人,哪个不想得到宋祎——哦,还有荆氏。 容貌是一回事,才艺是另一回事。 可惜,可惜了! 想到此处,司马炽对邵勋更是厌恶。 若能诛杀此獠,定要将宋祎纳入宫中。届时他做乐章,宋祎来演奏,如此方能不负美人的才情,邵勋懂个屁! “陛下。”阎鼎察言观色,又道:“臣在襄阳,与王处仲交谈数日。他听闻宫中情状,数度落泪,激愤之时,于席间拔剑自舞,言誓要诛杀奸佞,以正朝纲。” “哦?”司马炽有些感动,道:“阎卿可与朕详述当日情形。” “当日之宴,王处仲、周伯仁、荀景猷、陶士衡、周士达皆在……”阎鼎遂仔细叙述当日宴会的过程。 司马炽听完,眼眶渐渐红了。 天下到底还是有忠臣的! 邵勋如此欺辱君上,到底有人看不过去! 大晋还是中兴有望的! 不知不觉间,他想了很多,一会流下了几滴眼泪,一会又翘起嘴角,充满笑意。 “陛下……”阎鼎轻声呼唤。 坏了!不会被卢志等人恐吓许久,神智有些不清楚了吧? 司马炽回过了神来,轻轻擦拭了下眼角后,叹道:“王敦王处仲,实乃忠臣良将,合该重用。” 阎鼎心下暗喜,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呢。 “阎卿,现在朝中有些人喧噪不休,为邵勋造势,想要朕厚赏他。”司马炽说道:“但你看看,他这份檄文上说的都是什么不臣之语?朕若屈从,才是助长其野心……” “陛下。”阎鼎躬身一礼,道:“臣有一计,或可解此危厄。” 司马炽眼睛里放出光,忙道:“卿速速道来。” “邵勋此人,无非就是想效曹孟德故事,揽军政大权罢了。”阎鼎说道:“既如此,陛下不妨分权。” “何谓‘分权’?”司马炽问道。 “臣以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阎鼎顿了顿,咬牙道:“陛下不妨下密旨——” “以琅琊王睿为丞相、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 “以南阳王保为相国。” “以祖逖为徐州牧,都督徐、青二州诸军事。” “以刘琨为并州牧,都督并、冀二州诸军事。” “以王浚为幽州牧,都督幽、平二州诸军事。” “以王敦为荆州牧,都督荆、湘二州诸军事。” “至于邵勋,既有人为其请车骑将军之职,许出去好了,一介虚名罢了。” 司马炽听得目瞪口呆。人人有官,他才不乱? 怎么有点儿戏的感觉?这么多代表朝廷脸面的职位,就这么像西市卖菜一样给出去了? 见司马炽在犹豫,阎鼎又道:“陛下若是想走台阁发旨,恐不易也。不过,未必不能尝试一番。陛下可将诸项任免写于同一份旨意之中,发往台阁。私下里可再写几份密旨,遣人发往各处。” 司马炽久久不语。 第二章 朝议 “上古及中代,或置州牧,或置刺史,置监御史,皆总纲纪而不赋政……”太极殿上,尚书郎庾冰搬出了武帝时期的《省州牧诏》,当众宣读。 其声清朗,其情愤懑,读起来抑扬顿挫,颇具气势。 司马炽如同木偶一样坐在上首。 其实他也不是很赞成一下子给出去那么多州牧,因为这好像是从他身上割肉一般,有些不情愿,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的不满。 司马越先后出任豫州牧、兖州牧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跳出来阻止? 那时候不知道州牧意味着什么吗?为什么不当着司马越的面宣读《省州牧诏》? 面对权臣唯唯诺诺,面对天子群起而攻,司马炽即便早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依然觉得十分恶心。 “……此为祸乱天下之举,必误陛下中兴之谋,臣请停旨。”庾冰已经说到最后。 话音落下之后,有数人上前附议,请天子收回成命。 “陛下。”给事中乐肇出列道:“海内外握兵者众矣。寻常之时,便已滥用节钺、矫借天威,无割据之名,而有自立之实。刺史、都督分立,或曰无用,盖刺史弱而都督强也。然名不副实,终有区别。陛下若授州牧之职,则名实副于一身,只会令忠谨之臣扼腕,狼子野心之辈窃喜,固非中兴之术也。” “陛下,枭豺纵横之时,名器轻授,恐令宗庙震惊。” “何人妄奏,出此短谋?” “奸邪之辈,轻弄邦典,敢不敢站出来?” “陛下若行此策,老臣实无颜于九幽之下面见先帝也。” 朝臣们还是晓得厉害的。 司马越当豫州牧、兖州牧就算了,毕竟大家搞不过他,而且他真的会在洛阳杀人。可你给数千里之外的方伯授州牧之职,大伙就要反对了,毕竟一旦成功实施,还有朝臣们什么事? 再者,还有一笔账没跟你算呢。琅琊王动不动“承制”,这是怎么回事?陛下要不要解释一下? 司马炽一直没说话,只扫视着群臣。 阎鼎的心微微揪了一下,陛下你可别出卖我啊。 其他几个“忠臣”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狐疑,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啊? 王衍咳嗽了一下,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陛下。”王衍起身,行了一礼,说道:“州牧之事,不合邦典,可先放一放。议功之事,可是不能再拖了。” “太尉但讲无妨。”司马炽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衍也不和他客气,直说道:“陈公邵勋受恩两朝,奋发十年。败王弥、破匈奴、收河阳、下邺城,又数救洛京,以致今日。其功大矣、广矣,几无人可比。琅琊王有定江南、输漕粮之功,然授其丞相之职,是否妥当?” 说完这个,王衍又历数了下诸王开府时的名义。 其中最显赫的是—— 赵王司马伦:相国; 齐王司马冏:大司马、辅政大臣、加九锡; 成都王司马颖:大将军、丞相、皇太弟; 东海王司马越:太傅、录尚书事。 这四位都是实际插手台阁事务的,权倾朝野,非其他人可比。 “琅琊王远在数千里之外,如何以丞相之职统领万方?此其一也。” “祖逖寸功未立,刘琨困守孤城,王浚矜骄浅薄,缘何能得州牧之职,而陈公又一无所有?赏彼而抑此,难以令人信服。此其二也。” “洛阳危急之时,谁能来救驾?陈公鏖兵接战十年,屡有胜绩,贼寇丧胆,匈奴畏惧,若不厚赏,则令天下非议,再无一兵一卒勤王之师。此其三也。” “望陛下明鉴。” 司马炽沉默了一会,道:“邵勋妄言逐鹿之秋,此为大不敬之语,不该重罚?” 王衍拱了拱手,道:“治蹊田者,岂能夺牛?” 司马炽别过脸去,不想多说。 “陛下,邵全忠一世输忠,立有大功,不赏恐令人寒心。” “陛下宁不惧勤王之师作壁上观耶?” “欲令天下方伯信服,必先奖掖陈公。” “到底谁在诋毁陈公?误陛下中兴大业,实在可恨!” “些许妄语,定非陈公本意。奸邪朋党,犬吠竞发,实则嫉贤妒能。” 朝臣们纷纷出列恳请,就连被天子笼络的文官武将也低下头,不在这个时候出言阻止。 王衍粗粗扫视了一番,大概明白谁支持,谁反对了。 司马炽被群臣弄得有些火大,扭过头来看着众人,一时间气急攻心,脸色涨红。 “陛下,臣请进陈公车骑将军之职。”尚书郎庾冰大声道。 “请进陈公为车骑将军。”乐肇上前附议。 “请进陈公为车骑将军。”陆陆续续有人附和道。 司马炽只觉摇摇欲坠。 他感觉事情走向有越来越坏的味道。 州牧抛出来,群臣反对声音这么大,委实出乎他的预料。 是,他也不太赞成广设州牧,但伱们反对得这么激烈,是不是过了?是不是都投到邵勋那边去了? 他隐隐觉得,进邵勋为车骑将军可能只是第一步。 后面还有什么?他不敢想。 相国?不行! 大将军?更不行! 梁公?不可能! 录尚书事乃至丞相?绝无可能! “散朝!”他冷哼一声,起身离去。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衍轻拈胡须,看着众臣。 被他扫视到的人,或欣喜,或谄媚,或不安,或恐惧…… 还得再多试探几番,那样各自的态度就都清楚了。 王衍轻笑一声,出殿而去。 ****** 午后,一辆囚车抵达洛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梁伏疵半蹲于内,胡茬之上全是冰晶。 行至东阳门内御街之后,听得耳畔全是嘈杂之声,梁伏疵猛然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到洛阳了! 他有些悲愤。 全家财产被夺,男丁被杀,妻女则被分赐给了所谓的有功将士…… 两军交兵,各为其主,败就败了,有这個下场本没什么好说的。可一想到临死前还要为邵贼增添一波声望,他就觉得很憋屈。 邵贼!奸贼!狗贼! “邵贼要篡位啦!”梁伏疵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啊啊”几声,嘴里塞着抹布,什么都说不出来。 押送的兵丁拿刀鞘打了他一下,斥道:“老实点!再叫唤把你舌头拔了。” 梁伏疵怒视他一眼,消停了点。 兵丁冷笑一声。 这个伪官,明知道自己要死,躲不了那一刀,结果居然怕被拔舌头,哈哈! “安平大胜,俘伪冀州刺史梁伏疵以下将官三十一员……”前头还有嗓门大的骑士在大声呼喊。 御街上的官民一听,纷纷涌了过来,议论纷纷。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来来回回,就陈公能打胜仗。” “俘了一个又一个贼官槛送洛京,厉害啊。” “这些年斩了几个人了?王桑?张越?王彰?还有这个梁伏疵?” “我也数不清了,反正很多。” “若能把王弥捉了斩首就更好了。” “王弥的头颅,也只是暂寄其项上罢了,陈公随时可取。” “陈公如此功绩,不该当大将军吗?” “大将军?那不是成都王当过的吗?陈公并非宗室,如何能当?” “成都王?呵呵。成都王妃何在?” 吵吵嚷嚷的声音充塞整条大街,说话之间,人人面有喜色,个个与有荣焉。 刚刚乘车出门的梁芬听了,久久不语,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声望是怎么来的?就是这般一次次建立起来的啊。 从第一次俘获敌方重要人物起,陈公就没有私下将其诛杀,而是遣人押往洛阳,交由朝廷斩首。 槛送入京之时,一般而言是走御街,这里居住的是士人、富商、官员、宗室及其奴仆。 斩刑之地位于东市,人来人往,观刑的多是下层百姓。 一进一出,竟是让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陈公的不断胜利,对陈公的景仰之情也日渐增多。 声望想不起来都难啊! 你听听,外面都有人希望陈公当“大将军”了,朝内还在为“车骑将军”争执许久。 梁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皇帝是他的女婿,他本应该愤怒的。但看到国势一天比一天好的时候,他又由衷地感到高兴。 这种撕裂感让他万分迷惑、难受,进而无所适从。 或许,秉持这种心态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吧。 叹息完后,他放下了车帘。 马车隆隆而行,一路向东,抵达了九曲渎边的一座庄园内。 第三章 私人聚会 正所谓“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饮宴是此时士人社交的主要手段之一。 别说饮酒浪费粮食,士人们可不管。 昔年曹操发禁酒令,孔融还来个《难曹公表制禁酒书》表示反对。 诗酒唱和本就是生活中一大乐趣,阿瞒你别扫兴啊。 梁芬抵达的时候,众人已经醉至七八分。 被仆役引进院子后,他发现傅畅傅世道正在呕吐。 见得梁芬后,他脸一白,匆匆擦了擦嘴,洗了把脸,苦笑道:“诸君实在热情,不免多饮了几杯。” 梁芬也不进去,就在廊下与傅畅攀谈了起来。 “带回来多少人?”梁芬问道。 “没多少。”傅畅叹了口气,道:“三四千帐罢了。” “帐?” “北地那边现在习惯以帐篷计口。”傅畅说道:“家中有牧子奴仆者,往往十几个奴隶挤一个帐篷。没有奴隶的,少的也就二三口人一帐。此番大概募集了不到两万口人,男女老幼皆有。” “少了点。”梁芬评价道。 “不少了。”傅畅无奈道:“北地局势混乱。刘粲遣人招抚,当地坞堡主、部落酋帅多有降顺的,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他们对我傅家的态度。” “没见长辈吗?”梁芬问道。 “见了,他们让我快走,像赶瘟神一样。”傅畅苦笑道:“我说明来意,家中便介绍了七八個相熟的酋帅,他们与匈奴有仇,也不想和匈奴搅在一起,于是便跟我走了。路上遇到匈奴大队追击,又损失了一些人……” 傅畅仔细说了一番关中之行,最后结论只有一个:关中完了。 很多地方豪族投靠匈奴了。 没投靠的,也不太愿意给他提供帮助,即便他拿出了北地傅氏的名头,以及陈公给的官印。 到了最后,只有一些交情比较深的人提供了补给,且给了忠告,和家中长辈一样:快走。或许,他们已经投靠匈奴,或者即将投靠匈奴,又碍于以往的交情,左右为难,只能让他离开了。 “关中不还有几路豪帅在抵抗么?”梁芬皱了皱眉,问道。 “没多少了。”傅畅说道:“冯翊、京兆已经被匈奴牢牢控制,刘粲正在谋划对北地郡的战事,扶风、始平二郡,他也遣人招抚了,一些人已经接受了匈奴的官职。” 所谓“招抚”,并不仅仅只有给官这一个办法。 自古以来,人们想出了很多加强双方联系的招数,包括但不限于联姻、送质子、交投名状、给官位等等,以及非常重要的个人恩义——嘘寒问暖、意气相投、救命之恩、雪中送炭等等。 当然,这些手段需要时间。 石勒就缺乏这个时间,所以败得很惨。但若再给石勒几年时间,情况就不一样了。 河北豪族并不一定非要当晋人不可,不是每个人都讲民族大义的。 当利益联系足够密切,好处足够大的时候,当匈奴的官和当晋朝的官,又有什么区别呢?甚至于,有时候匈奴给得少,晋人给得多,这个豪强本身还是晋人,他都有可能跟匈奴一条道走到黑。 人不是机器,不是什么都按利益来算账的。他们有感情,有喜怒哀乐,有不同的性格,自然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一切全看“镇抚”之人的手段了——所以人才团队很重要,一个交游广阔、人脉遍地且高水平的地方官员,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顷刻之间就能帮你稳定一个地方。 “不意区区三年时光,关中就如沧海桑田一般。”梁芬感慨道。 “梁公,其实你该出仕做官的。”傅畅劝道:“隐居在家,消息都不灵通了。” 人走茶凉是官场铁律。 梁芬现在无官一身轻,好像可以悠游林泉,不问世事了。但这样一来,世事也不问你了啊…… 梁芬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闲居之余,偶尔也会参加士人聚会,这是获得外间消息的重要渠道。 没有人能真的做到完全隐居。 庾衮这种著名处士,不也有子侄辈在当官么?谁能真的活在真空中啊…… “此事休要再提。”梁芬摇了摇头,神情落寞。 傅畅正要再劝,却见几位关西后辈士人走了过来,便止住了话。 来者有安定席氏的、有陇西李氏的、有敦煌索氏的、有京兆韦氏的…… 梁芬一一点头示意,勉励几句——都是长期来往的乡党了,换句话形容就是“自己人”。 寒暄完毕后,便随着众人入席饮宴。 “危急之时,必有英主奋勇,廓清宇内,一扫妖氛。”出身安定的皇甫昌端着酒杯,大声说道:“陈公开府许昌,地括数州,乃国家巨镇,安民而保族,皆赖之焉。今声望日隆,威名愈著,将来必贵不可言,我等西州士人,得早作打算啊。” 皇甫昌是宛县令。 因正月里天子要举办大朝会,诸郡国皆须遣使入觐,奉上礼物。皇甫昌便带着祥瑞(一对白兔)进京,住在了洛阳——他本不需要亲自来的,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提前过来,顺便会会老友。 “河北怎样了?石勒还活着吗?”皇甫昌说完,有人问道。 “刘曜已退兵,石勒还活着。”有人回道。 “石勒还能战?” “邺城、襄国两败之后,军兵所残无几,料不难剪除。” “听闻刘聪谕陈公,愿东西二帝并立,可行乎?” “陈公不是回了么?逐鹿之秋,要除恶务尽。什么东西二帝,谁会那么傻答应啊?” “陈公的檄文我看了,气魄很大。” “怎么说的?陈公答应称帝了?” “陈公没答应,但又说了很多,懂的自然懂。现在还下不定决心的,可以趁早回家种地了。” “陈公必不会当曹操。他比曹孟德年轻,有些事可能活着就要做。” “现在没人会当曹操了,也当不下去。说句大不敬的话,今日不同往日了,人心也不一样了。汉末之时,人心淳朴,两汉又有数百年基业,威压如山。现在什么情形?” “也是,人心不古喽。” 梁芬默默吃着酒菜,心下有些惊讶。 虽说是私人聚会,来的都是关系不错的乡党,但众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啊,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吗? 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这个世道了,是因为脱离了官场,不再能敏锐地洞悉天下局势吗? 同时也有些认同这些人说的话,后生可畏啊! 两汉数百年,是继秦以后第一个大一统王朝,人们对它有崇敬,有留恋,也有畏惧。 但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心易变,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也不一样了。 你把一个秦朝人放到现在,必然格格不入,茫然无措。 你把一个现在的人放到汉代,他也会很不适应。 人还是那些人,但为人处世终究不一样,社会风气也不一样。 陈公其实说得没错。 后汉政散之后,瞻乌糜止,一切都没有定下来过。 曹魏四十六年、国朝到现在四十九年,算是正统王朝吗? 梁芬不知道。 相比曹魏,国朝其实更惨,因为后汉以来的弊病从未被认真清理过,开国之时就不存在轻装上阵的事情,而是负重前行,走到现在,终于支持不住,快要倒下了。 大晋朝,撑不住了啊。 那么,陈公如果建立新朝,是不是也会和曹魏、司马晋一样,承接后汉以来的弊病呢? 如果是这样,国祚安能长久? 梁芬又抬头看向那些自以为“低声”讨论天下局势的后进士人们。 他们脸上挂着对未来的憧憬,觉得似乎只要改朝换代就一切安好,然后接着跑马、奏乐、嗑散、喝酒,继续享受醉生梦死的“盛世”。 梁芬叹了口气。 有时候想得太多,真的非常残忍。 不过他对新朝也是有点期许的,因为他发现陈公在做不一样的事情。 至少,他在河南有襄城、陈、南顿、新蔡四个没太多士族豪强势力的郡国,梁国、汝南、东平、高平、濮阳稍次之。 他是个明白人,是汉末以来第一个真正愿意着手消除弊病的人。 曹孟德或许也尝试过,但天不假年,未能成功。 至于司马晋,或许曾经想过,但最终放任自流。就好比嗑散的士人,明知道这样不太对,可就是没办法。从小见惯了别人嗑散,自己也嗑散,在这样一个环境内,终究无法挣扎。 生于不义,死于耻辱。 “唉!”梁芬意兴阑珊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皇纲失坠久矣,生灵涂炭亦有年矣。”有人喝多了酒,大叫道:“十余年来,田宅、庄客逾少,日子越来越难过,谁能收拾旧山河,谁就可称帝。” “慎言,慎言啊。” “瞧伱那样,哈哈。司马氏都可代魏,其他人不行么?” “其实,我有点担心代晋之后,天下会不一样啊……” “何至于此?陈公素来优容士人,庾夫人不就出身大家么?他府中哪位夫人不是名门贵女?放心,世道不会变的。” “也是,先代了再说。大晋朝,实在让人失望。” “陈公出身军户,宗人浅昧,无有帮手,这天下岂不是比司马氏代魏时还要倚重士人?” 梁芬与傅畅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了。 世道变幻,人心纷乱。但不管未来怎样,眼下的关西士人群体对大晋朝确实失望透顶,非常希望看到改变。饥不择食之下,甚至连胡人政权都能接受,只要它能给大家带来太平,再回到“太康盛世十年梦”中。 他相信其他地方的士人也差不多,尤其是在陈公公开发表檄文之后。 第四章 长史与司马 腊月,平东大将军幕府悄然变成了车骑将军幕府。 人员没变,就是牌子变了。 身为幕府长史的裴康年前出去巡视了一番,突然就病倒了。 好在病得不是很严重,他又不肯放权,只把一部分公务交给了留守的左司马陈有根、从事中郎毛邦、参军庾亮等人分担,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做主。 十一月底,公府左右常侍乐宽、吴前二人募兵而回,请求增拨钱粮器械若干。 裴康审阅完毕后,核准了,交由分管参军负责。 此番募得四千余兵,全部编入银枪中营。 中营本有六幢兵,分出两幢至黑矟军,又各分一幢至左右二营补充战损,眼下补充新兵后,重新编为21-29幢,屯于南阳小长安整训。 处理完这件事,裴康又批准了新一拨的抚恤粮发放事宜。 不知不觉间,现在领抚恤粮的战殁、伤残军士数量已经超过了三万,年开支约八十万斛粮豆,非常浩大。 但这笔费用又不可能削减,咬着牙也要出了。 既想要战场上摧枯拉朽,又不肯出钱粮,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裴康其实对此有些不理解,但他没打算在这件事上与“女婿”过不去。 很多人都奇怪陈公的军队为何那么敢战、勇战,这就是原因了,随他去吧,总比打输了什么都没有要强。 吃过午饭后,裴康又审阅了镇压汝南民变的事情,批示完毕后,终于挺不住了,躺到了榻上。 “裴公,你说你何苦呢?”左司马陈有根坐到了长史衙署内,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有心讥讽几句,看裴康那副衰样,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老东西虽然贪权,但好歹干活,比那些终日悠游、逍遥卒岁的人强多了。 “陈司马,汝南豪族一向不太服陈公,此番赋敛过重,激起民变,是老夫之过。”裴康闭着眼睛,嘴里仍然念叨不休:“庾元规干啥啥不成,但这次反应神速,屯田军即日出动,平灭了吕氏叛乱,可圈可点。不过,唉,还是操之过急了,杀戮过重啊。” “杀就杀呗。”陈有根不以为然道:“这些豪族,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没经历过真正的乱世,总以为自己很厉害。杀得吕氏一家,度田也更方便。” “没那么简单的。”裴康轻声说道:“陈公回来了,还是得安抚。” 汝南这个地方,也就八王之乱时厮杀过一阵,随后流民帅李洪闹了下,造反的王如一部袭扰了下,就没什么大的外来入侵了。 后来的张小二、李麻子之乱,也是关西流民被压迫过甚,加上庾亮操作不当,最终酿成大乱,死伤了不少人。 这次以吕氏为首的士族豪强发动叛乱,则原因复杂。赋税过重只是诱因,根本还是幕府下令在汝南丈量土地,让士族豪强吐出一部分田地给新来的关西流民,属于土客之争的异化版本。 好在很快镇压下去了。 西平、郎陵两地的屯田军紧急出动,将吕氏等数家豪族平灭,土地丈量清楚后分发了下去。 豫西的襄城、汝南、新蔡、南顿、陈五郡国三十一县,现有接近十五万户、超过七十万口人,已经编纂成册,这是陈公可以直接调用的力量,与其他地方依附于坞堡、庄园的户口不是一回事,故不可轻忽。 “安抚、安抚,就知道安抚。”陈有根嘟囔了两句,懒得和裴康掰扯。 事实上,调兵命令是由他下达的。 参与屠灭吕氏等家族的部队,是从堵阳调过去的屯田军,带队的是他的心腹,才不会惯着那些地头蛇呢。 不服就杀,能奈我何?远在邺城的陈公都没怪罪,你纠结个什么劲? “陈司马,光靠打打杀杀不行的。陈公若行遂大志,还是得靠士人支持。”裴康叹了口气,说道:“否则,悠悠之口说起来,可顶得住?” 陈有根一愣。 “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动手,先跟老夫打声招呼。” “我是司马。”陈有根不客气地说道:“长史无需操心军务。再者,豫西诸郡国乃明公根基,不可轻忽。你看我在颍川、陈留乱杀过么?” “汝南乃人文荟萃之地。”裴康提醒道。 “明公需要根基,总要有如臂使指的地盘。”陈有根站起身,道:“裴公既然抱恙,便好好休养。些许事体,我来处理便是。” 说完,行了一礼,转身出了门。 裴康睁开眼睛,看着屋顶。 陈有根、金正、王雀儿、侯飞虎这类人,已经成气候了。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或许因为邵勋是军户出身,这些武人也不再自卑,不再在士人面前唯唯诺诺,慢慢地敢和他们顶嘴、对着干了。 而且这些人还只是明面上的。 扎根地方的府兵更是不声不响,霸占了乡里的话语权。 邺城之战后,陈公收河北胡汉精兵数百人,编为府兵,落籍东平。 如此一来,高平有府兵六千、东平、濮阳各有三千府兵,洛南诸县、颍阴、阳夏、陈县等地零零散散的府兵加起来四千二百人,这便是一万六千余了。 按龙骧将军府的兵册来看,这一万多户府兵平均有二户以上的部曲,加起来超过五万户、二三十万口人,已经是一股相当可观的力量了。 陈公能直接调用的户口数量,不知不觉间已破百万。 他的根基,比建邺的司马睿稳多了。后者同样有南下的中州士族及流民,但应该没有百万之众。 躺在病床上的裴康想了很多。而且像他这种人,历来喜欢拿前朝的事来套,套着套着,又觉得有些不对,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了。 这个天下,不知道会走向何处。 ****** 陈有根离开幕府后,漫无目的地在乡间徘徊着。 亲兵们骑马跟在后面,说说笑笑。 他们都是陈有根四兄弟的亲族乡党,向来比较随意,胆子也比较大。 “那年闹蝗灾的时候,真是铺天盖地,吓死人了。”有人说道:“陈公本来要和匈奴大战的,最后连马的毛都被吃光了,双方各自罢兵。这等奇事,活了一辈子的老人都是闻所未闻。” “蝗灾之前是旱灾,老人们也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旱灾,洛水都断流了。”又有人说道:“旱蝗交替,这是不给人活路啊,难怪陈公要下凡。” “陈公真是太白星精下凡?” “那当然。不然的话,你觉得司马家的王妃们会一個个委身于他么?” “那不是陈公活好么……” “住口!”有什长策马而前,严厉地说道:“编排别人就罢了,连陈公都敢揶揄,不想活了么?” 声音一下子沉寂了。 陈有根似无所觉,只看着野外密密麻麻的桑林,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道:“好,真好。” 亲兵们听了,纷纷望去。 蝗灾之后,桑林毁灭大半。但这几年桑麻渐渐有了起色,百姓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 其实想想就知道,那么多的荒地,人就这么点,都不需要精耕细作,随便种种都饿不死人,家里的牲畜也能有充足的草料喂养——前提是维持住一个相对稳定的世道。 陈公讨来了《种麻子》、《植桑要术》两本书,又把早年在云中三坞实行的堆肥法贡献了出来,慢慢教百姓改良种植之法。 毫无疑问,这种改变是非常缓慢的。 原因是缺乏足够的人来做这事。再者,推广之人似乎也不怎么懂。比如,他们就只知道粪肥堆在一起时,一定要挖河底淤泥覆盖、搅拌。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没人知道,反正听闻陈郡那边如果有人拿干黄土覆盖的话要挨鞭子,于是纷纷自睢阳渠中挖湿润的淤泥——一时间竟然把河道给好好疏浚了一番。 多年下来,即便推广的进度再缓慢,终究是见到一点效果了。 河南桑树成荫,遍栽房前屋后、池塘四周、道路两边。 每到夜间,妇人织布的声音响彻大大小小的村落、坞堡。 有几次,众人连夜赶回许昌,听到机杼之声时还私下里品评,议论哪家的妇人勤劳,哪家的妇人是懒鬼。 男耕女织,多么美妙的生活。 旱蝗交替、易子而食,匈奴抄掠、焚掠乡里的那些年,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仔细算算,其实距离高平之战没过去多少年,但被安定生活包围的他们,却总下意识觉得那很遥远。 战场挪移到河北之后,战争很遥远的“错觉”愈发明显了。 其实,这都是陈公的功劳啊。 陈有根突然停了下来。 颍川终究是世家大族的颍川,庄园一座连着一座。这些年陆续出现了些自耕农聚居的村落,但非常非常少。 他不是很喜欢,甚至可以说厌恶。 “伱们想不想当府兵?”他扭过头去,看向亲兵们,问道。 亲兵们一愣,确定陈司马不是开玩笑后,才有胆大的笑着说道:“叔父若肯放我们走,当然愿意了。” 陈有根一笑,道:“不会把你们绑在身边的。雏鹰长大了,总要展翅高飞。” 亲兵们傻傻看着突然变得文绉绉的陈有根,不知所措。 “浚仪一带的乞活军要去河北了。”陈有根说道:“陈公打算在陈留安置府兵,你们都有机会。” “为何是浚仪?”有人问道。 “陈公打算移治浚仪,兼顾河南、河北。”陈有根说道:“将来若开霸府,估计也是在那里。” 浚仪属陈留国,在许昌东北二百余里,离大河不远,本身又处在漕运线上,四通八达,可充分调用河南的人力、物力。 唯一的不足,就是陈留久经战事,整体有些破败,被乞活军占据的浚仪则更加破败,需得花大力气经营。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好处:白纸好作画。 “如果当了府兵,过上了好日子,要记住一点。”陈有根看向众人,认真地说道:“这日子不是朝廷给你们的,不是琅琊王氏给你们的,不是河东裴氏给你们的,不是泰山羊氏给你们的,也不是——颍川庾氏给你们的,而是陈公给你们的。切记!” 第五章 程府宴 邺城思忠里程遐府上,高朋满座。 除了效节军的桃豹(督军)、支雄(司马)两位同袍外,忠义军的三位主官也来了:刘贺度、徐光以及自洛阳上任的庾琛属僚郑世达。 原本石勒政权的中低级官员,只要留任的,能来的都来了。 或许有人会说你私下里聚集这么多旧官旧将做什么?要作乱吗?不,程遐不慌,因为他原本只打算宴请桃豹、支雄的,但陈公听闻后,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召集些人玩乐,届时他也会到场。 程遐大喜。 什么叫天上掉馅饼,这就是了啊。 他是文人,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简而言之,陈公给了他机会,让他引导石勒旧部的看法,排除不该有的杂念,更好地为陈公效力。 陈公已经到了,喝了几杯后,更衣去了。 程遐唤来一老仆,低声吩咐几句后,继续旁若无人地饮宴。 “开过年来,我等可能要离开邺城,去别的地方了。”出外敬了一圈酒后,程遐坐了回来,看着桃豹、刘贺度等人,低声说道。 “哦?去哪里?”刘贺度不解道。 说实话,他不想离开邺城。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的家也安在了这里。 “听闻是去徐州。”程遐神神秘秘地说道。 “徐州?”桃豹有些惊讶,旋即看向陈公离开的地方,问道:“可是陈公所说?” “算是吧。”程遐含含糊糊地说道。 桃豹等人对视一眼,都变了神色。 程遐心下暗爽,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之处了吧?叫你们当年看不起我。 “去徐州作甚?”支雄问道。 “听闻东海内史糜晃快顶不住了,需要我等前去增援。效节军、忠义军都去。”程遐低声说道:“最晚三月间吧。” 桃豹、刘贺度、支雄等人还没说什么,郑世达却眉头一皱。 他曾经在洛阳负责宫廷侍卫,被“优化”后,苦无门路,一直没官做。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司隶校尉庾琛,这才重新获得机会。 他去过徐州,对那边的几个郡国有所了解。北边的几个郡还好,南边可真是一片沼泽污泥地啊,还河流纵横,湖泊遍地。恨不得一個村子前后有两条河流,家家户户门前有池塘,修林茂竹随处可见,虽是平坦的原野,但真不是骑兵可以逞威风的地方。 甚至于,就连步兵走得都很麻烦,毕竟动不动过河、趟水,任谁都烦。 要想在那边打仗,没有水师是不行的。 尤其是他曾经去过的徐州都督治所下邳,身为漕运重镇,更是四面环水,不亲眼所见你都无法相信。 想到这里,他看了眼懵懵懂懂的桃豹等人,暗叹一口气。 河北步兵、杂胡骑兵,去和江东水师打仗么?陈公这是要你们去和贼人互相消耗啊。 但这些话他没打算说出来,只闷在肚子里。 眼下大家都喝了酒,方才陈公又说了几句提气的话,兴致都很高,没必要扫兴。待明年去了徐州后,再慢慢和众人分说,稳一点好。 忠义军、效节军同气连枝,是他们的立身之本,万不能在徐州丢光了。 “也好。”支雄一拍大腿,道:“去了徐州能立功,说不定还有生发之机。” “总比留在河北打仗好。”桃豹含糊地说了一句。 “别说了,喝酒。”徐光止住了桃豹的话,端起酒樽,劝道。 “喝酒,喝酒。”程遐举杯回敬,然后又扭头看了看整个大厅。 远近官员都来了,其中还有河北世家大族子弟,确实称得上高朋满座了。而大伙能将聚会的地点选在他家,自然是冲着陈公的面子。 程遐分外迷醉这种感觉。 他甚至虚空抓握了一下,仿佛握住了权势富贵。 饮了几杯后,程遐也有些醉意了,他摇摇晃晃起身,告罪一番后,慢慢出了大厅。 院中的冷风一吹,他稍稍清醒了些,左右看了看后,悄然隐没在一片小竹林后。七拐八拐间,进了一间柴房,小心翼翼揭开一个隐秘的入口,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猫着腰,在幽暗的地道中走了一段,又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然后顶开一个盖子,悄悄进了间空置的偏房。 偏房内有个身材丰腴的妇人,见到程遐后,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松了口气。 程遐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妇人止住了。 程遐会意,轻手轻脚靠了过去,把耳朵贴在墙上。 “怎么是你来服侍我?你兄长让伱来的?”这是男声。 “嗯。”这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明公,这是醒酒汤,喝了会舒服些。” “我都已经放你回家了,何必呢?” 轻微的啜泣声响起。 “你兄长那么热衷名利,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清纯的妹妹呢?”男人有些醉意,说道:“怎么?不愿意了?你是我的战利品,一句话可把你再抓回去。刘野那现在还在冰井台呢。石勒就那么好?他被我打得丢妻弃子,好在哪里?” 一阵沉默。 “明公,别。”女声有些惊慌:“求你了。” “看来你还没明白你兄长的心思啊。当初我把你放回家,他是不是很失望?” 挣扎声小了许多,又有一阵啜泣传出。 程妻白了他一眼,程遐有些不自然。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好似有人扑倒在案几上一样,发出“吱嘎”的声音。 窸窸窣窣声音响起,还有愈发粗重的喘息。 “呀!”一声包含着复杂感情的女声骤然响起,响到一半,好像被自己捂住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呜咽。 许久之后,隔壁的动静平息了。 程遐收回了倾听的动作,用眼神询问妻子。 妻子迟疑地点了点头。 程遐坐回了榻上,脖子有些酸,腿也有点麻。 陈公到底是能开硬弓、骑烈马的武人,体力就是好。妹妹被他翻来覆去折腾这么久,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不过终于成功了,不枉他处心积虑。 想当初,得知妹妹被释放回家,还带着拖油瓶的时候,简直晴天霹雳。 一度想弄死石勒的孩子,再把妹妹送回陈公府上,想想又不敢。 好在一切重回正轨,一切都值得了。 休息了一会后,程遐又用眼神示意妻子,然后便从地道离开了。 隔壁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说话声,不一会儿,男人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去了前厅。 程妻又等了一会,确保所有人都离开后,这才打开房门,进了隔壁。 入目所见,小姑子伏在案几之上,一动不动。 程妻叹了口气,拿起一件毯子,将臀遮住了。 她伏到小姑子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回头和夫君说一声,不把你嫁出去,放心。” 程氏满脸潮红,听到嫂嫂的话后,呆滞的双眼才活动了起来,许久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程妻突然有些嫉妒这个小姑子。 柔柔弱弱,胆小娇羞,逆来顺受,一副好欺负的模样。这种女人,固然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但也会让男人生出欺负她的冲动。 小姑子显然被欺负得美了。欺负她的还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该说她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要不要去洗一下?”程妻问道。 程妻着魔地看着小姑子的动作,暗暗咽了口唾沫,心想若是怀上了,陈公会不会认? 这可很难说。 这年头士人聚会,经常拿小妾、婢女招待客人,还换着玩,生下来的孩子真搞不清楚是谁的,可不一定认。 想想就知道,你去朋友家聚会,留宿了。朋友把小妾送过来招待,第二天离开。过几个月后,那个小妾怀孕了,你会认吗?不可能的,因为那个小妾多半招待了不止一个客人,鬼知道怀的是谁的种。 另外一头,程遐、邵勋先后回到了宴中。 饮了一会后,邵勋放下酒杯,道:“方今多事,冀州尚未平定,徐州又生事端。司马睿背信弃义,公然插手徐州事务,是可忍孰不可忍。何人能为我分忧啊?” 此话一出,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程遐第一个起身,道:“仆愿为明公分忧。” 广平太守程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都是广平人,出身程氏这个大族。但程牧小时候就跟着父亲搬去邺城了,没听说过程遐这个人,更没什么交情。 严格来说,他是邺城人。 就像襄城公主的前家令程元谭一样,此君也出身广平程氏,但三代人以前就定居洛阳了,你说他是哪里人?事实上,程元谭有时候都自称洛阳程氏了。 不过程牧跟着卢志去河南当官后,跟程元谭渐渐熟络了起来,重叙家谊。 程遐这个人喜欢钻营,热衷名利,让程牧有些不喜。 但怎么说呢,他到广平当官,还是需要程遐帮忙的,因为后者世居广平,在当地能量很大,就连石勒都要纳其妹为妾,多番笼络——程遐曾劝石勒重点经营邯郸或襄国,放弃邺城,尽量离黄河远一点,或许出于私心,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今日主动请缨去徐州,到底怎么回事?他跟江东那帮人有仇吗? “好!”邵勋重重一拍案几,笑道:“是得让江东鼠辈看看我河北健儿的风采。” 说这话时,又看向其他人。 “仆亦愿为明公分忧。”桃豹等人纷纷起立,说道。 “妙哉。”邵勋赞叹道:“就许尔等之请。忠义、效节二军,在河北补足缺额,九千步骑交由尔等统带。再在邺城、安阳、邯郸等地征发两万步军,一同南下。” 将要征发的两万步军,当然是石勒分过田的降兵了。 以石勒降兵打司马睿,有点像当年曹孟德带着袁氏降兵下荆州,无论打成什么样都不亏啊。 “三万河北健儿,便以郗鉴为帅,桃豹副之,程遐为监军。”邵勋又道:“春播完毕后开往泰山、鲁国集结。” 在席间默默吃酒的张宾闻言,停顿了一下。 泰山、鲁二郡国都是羊氏经营有年的地盘,三万河北大军开过去,意味深长啊。 吃喝拉撒,消耗的是羊家的钱粮。 耀武扬威,震慑的是羊家的野心。 同时也让河北势力,第一次公开亮相——不亮相,如何参与分肥? 陈公这人,可真会抓住机会敲打麾下的各个山头。 河北人打徐州,河南人打冀州,面善心黑,真没有看错。 第六章 枣嵩 一晃就到了新年,邺宫被紧急清理、修缮了一间殿室,作为庆典之所。 是的,邵勋今年没回家过年,他留在了邺城,连带着他倚仗为权力根基的银枪、黑矟、义从三军。 不过在刘曜退兵后,银枪左营撤回了襄城,与家人团聚。 任何时候,手里都要留有足够的预备队,尤其是能打的预备队。 北伐石勒是大事,所以邵勋带上了全部能战精锐。如今刘曜退兵了,他便撤走了银枪左营,给他们休整的时间,毕竟年后可能还会要他们出征。 永嘉九年(315)的新春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悄然到来。 枣嵩一大早就起来了,然后与褚翜一起放爆竹。 你别说,两个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玩得还挺开心,听着竹子在火堆中一声声爆响,不由得哈哈大笑。 放完爆竹后,仆人拉来了牛车。 褚翜回去换了一套袍服,在外头罩上裘衣,道:“台产稍待,我这便入邺宫参拜陈公,午后必回。” “谋远速去,我等你。”枣嵩笑道。 褚翜点了点头,上车离去。 枣嵩则与褚家人一起用早饭。 褚氏是河南郡阳翟县的士族,枣氏则是隔壁颍川郡长社县的士族,离得很近。 褚翜、枣嵩早年便认识,关系很不错,经常一同游玩。 在那会,枣氏的门第应该要比褚氏强不少。褚翜与枣嵩结交,有那么点攀附的意味。但时过境迁,现在则不一样了。 褚翜正因为门第较低的原因,所以早早投靠邵勋,为他打理鲁阳县侯、县公及至现在陈郡公的基本盘,步步高升。 在来邺城前,他已经升到陈国大农的正六品官职,相当于幕府的从事中郎。 因为陈国相崔功年迈,即将退隐,故他极有可能升任国丞甚至国相,地位十分尊崇。 这次来邺城,完全就是升迁之前的最后一次述职,得到陈公认可之后,立刻就能走马上任。 枣嵩现在和他结交,又有点反过来攀附的意味了。 世事变幻之离奇,莫过于此。 吃早饭前,褚家给每个人发了一枚鸡蛋,生吃,谓元日习俗。 没办法,谈玄论道的年代,就喜欢这个调调——元日生吞鸡蛋可以“炼形”。 这個习俗从汉代张仲景时就传下来了,信的人很多,风靡南北。 时人葛洪《炼化篇》中甚至更进一步,开始造药丸服用。 此俗真正消失要当南北朝快结束的时候,北方晚一些,南方则在萧梁时期停止,因为不许食荤。 吃完鸡蛋后,枣嵩看着偷跑出去,捂嘴干呕的褚裒,开玩笑道:“季野,吐出去就炼形不成了。” 褚裒,字季野,褚翜的堂弟,过了年才十三岁。 他来邺城,纯粹是跟着堂兄过来见见世面的,顺便出席一些社交场合,增广人脉。 毕竟十三岁了(虚岁,周岁可能才十一岁多……),不是小孩了,家庭的负担马上就要落到肩上,毕竟陈公十五岁那年都得到裴妃青睐了…… “炼形成与不成又能如何呢?”褚裒擦了擦嘴,说道。 “炼形可内视五脏六腑,形神合一。练到艰深处,可遗世独立,羽化登仙。”枣嵩说道。 “羽化登仙只便得一人,却便不得天下百姓。”褚裒说道。 枣嵩一听,啧啧称奇,道:“这个乱糟糟的世道,登仙不好么?” “世叔不也奔走于俗务么?”褚裒反问道。 “我没有修道的天分,只能混迹于红尘之中了。”枣嵩叹道。 作为士人,一大理想就是不理天下俗务,闭门躲在自家的庄园中,衣食无忧,诸般享用不缺,然后可以修道长生,真正脱离世间苦海。 这也是玄学、修道被很多人追捧的原因,许多名士就靠这个闻名天下。 “我觉得修道是假的。”褚裒毫不掩饰地说道:“诸般飞升传闻,皆不可考,没一个人真正见过。与其那般虚掷时光,不如为天下士民多多奔走。” “哦?为什么说是假的?”枣嵩其实也不太信,笑吟吟地问道。 “你见过吗?”褚裒问道。 “我没见过,但你见过啊。”枣嵩说道。 褚裒一怔,不解其意。 “陈公不就是吗?”枣嵩说道:“陈公少时在东海浪荡,可没学过什么文武艺。相反,为了村姑与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倒是有的。可来到洛阳后,突然开窍了,传闻夜遇金甲神人,我看不假。” 褚裒无言以对。 枣嵩哈哈大笑,畅快无比。 褚裒有些羞恼,说道:“陈公定是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刻苦用功,加上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一学就会,一会就通,以致今日。” “你怎知道?”枣嵩笑问道。 “前几日随从兄至冰井台面见陈公,虽美色当前,依然目不斜视,拿着《春秋》在读,这不是用功?” “兴许陈公刚刚享用完美人呢?”枣嵩翘着腿,随口说道。 “伱!”褚裒被逗弄得不行,不太高兴地说道:“世叔过于轻浮,非成大事之人。陈公内平贼寇,外御匈奴,乃当世响当当的大英雄、真豪杰,岂是你我可以猜度的?” 枣嵩被个半大孩子这么教训,脸上有点挂不住,说道:“英雄豪杰又岂止陈公一人?” “反正王彭祖(王浚)非英雄豪杰。”褚裒嘟囔道。 “为何这么说?”枣嵩更挂不住了,王浚可是他丈人啊。 “幽州洪灾,王彭祖坐视百姓挣扎,不发粮赈济,算什么英雄?”褚裒说道:“你也看到邺城来了不少幽州流民,陈公散军粮赈济,将其收拢,发往濮阳,分田地宅院,此为真英雄。” 这次轮到枣嵩无言以对了。 河北战事结束之后,邺城确实多了不少流民,其中有冀州诸郡国的,也有不少幽州人。 陈公拿出部分军粮赈济流民,将养一阵子后,于腊月间将其整编起来,过黄河冰面,抵达濮阳。 濮阳虽然只有五县,但地域面积真心不小,比一般十个县的郡国还大。且屡经战火,凋敝无比,乡间几乎没什么人。 之前邵勋在濮阳安置了三千府兵,算是为西部的白马、东燕二县增添了一点人气。 这次又收得大量河北流民,统一安置到濮阳五县,以营、队为单位,户给宅园一处、田三十亩,令其好生耕作,充实地方户口。 看得出来,随着河北局势豁然开朗,濮阳这种前线拉锯之地渐渐稳定了下来,慢慢变成后方了,这就是战争红利。 而打成一片白地的濮阳五县,除了府兵及其部曲之外,就只有少量世家庄园、土豪坞堡,有大片撂荒的土地可供分配。将其填充起来后,将来都是幕府可以直接管理的户口。 乱世之中,有人把着钱粮,不肯散给百姓,自己用起来又大手大脚,动辄遴选成百上千的美人供自己淫乐——如苟晞、王浚。 有人想方设法安置流民、清丈田亩、编纂户册,以期将来不用与士族讨价还价,三番五次忍受白眼问人家要钱粮,更决心在富婆面前直起腰板来、嗓门大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慢慢都会显现出结果。 “世叔,我看你也不用为王浚当说客了。”见枣嵩愣在那里,褚裒说道:“他那个样子,早晚落败。不如以地降陈公,可保家族富贵。” “胡扯。”枣嵩不悦道:“陈公、博陵公(王浚)同殿为臣,降什么降?” 褚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他不愿认输,只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陈公有德吗?”枣嵩嗤笑道:“故东海王可是他恩主……” 褚裒张了张嘴,愣住了,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道:“陈公小德有亏,大德无私。” “好了,不和你争了。”枣嵩摆了摆手,心情不是很好。 褚裒拱了拱手,行礼告罪。和长辈争执,确实不应该。 “真有很多幽州百姓南下吗?”枣嵩问道。 “有。冀州流民其实更多。”褚裒说道:“段部鲜卑抄掠范阳、燕、章武、河间、高阳、博陵六郡国,乌桓、拓跋鲜卑亦抄掠上谷、中山等郡,再加上洪灾,南下的流民其实很多。” 枣嵩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出来不知道,出来走了这么一遭,发现博陵公真的有点离谱。他仿佛被人遮住了眼睛一般,偏执地看不到外面的变化,自大自狂,居然还想着招抚河北诸郡,扩大地盘。 其实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离开幽州之前,他其实也颇有信心,想着石勒败了,冀州诸郡国该投靠威名素著的博陵公了吧?可没想到,陈公的名气远在博陵公之上,河北人脑子又没问题,为何投靠博陵公?他连鲜卑、乌桓抄掠都制止不住啊。 至于找邵勋谈判,划定河北“疆界”,更是可笑至极。 人家不来找你麻烦就不错了,还想虎口夺食…… “见一见陈公,我就该回幽州了。”枣嵩面色忧郁地说道。 出来数月,坏消息是一事无成,好消息是其他几个招抚之人也空手而归,甚至还有被石勒捕杀的。 或许,见陈公之前,该先见一见卢志?但他和卢志关系不好,心下有些犹豫。 正纠结间,仆人来报:陈公请枣长史至文昌殿赴宴。 第七章 文昌殿 枣嵩离开褚府后,一路向西。 这一片是戚里,以前王公贵族们居住的区域。经历了超过十年的战乱后,已是一片废墟。从去年开始,生机开始在此绽放。 首先是义从军副督刘达得赐豪宅,位于夏侯渊旧宅之上。 此宅相对完整,陈公征发俘虏将其重修,现已可住人。 不过刘达没敢把家人从上党接过来,可能觉得这样做太冒险了。 当然这没什么关系。他已经在本地得到了一个小妾,那是陈公赏给他的,原本石勒府上的一位家妓——非妓女的意思,事实上舞女、女乐等等都可称“家妓”,不过事实上可能也差不多,都有可能要陪侍客人。 经过刘府时,枣嵩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占地数亩,前后数进,围墙粉饰一新,甚至连门楼都新造了。 不过材料应该是旧的,拆东墙补西墙,从废墟里面挑选堪用的石料、木料,重新修缮——其实,上漆、粉刷以后也看不大出来。 枣嵩继续往前走。 快要离开戚里时,听到燕地口音,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汝等是燕人?”枣嵩看着那群住在废墟之中,瑟瑟发抖的流民男女,问道。 枣嵩看起来就是官人,身边还跟着仆从护卫,流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出一老者上前说话。 “官人,我等来自燕国。”老者说道。 “燕国”是旧称了,现在应该称作燕郡,因为末代燕王已经过世十余年了——燕王司马机(食封二万户)死后无嗣,齐王冏将其子司马几过继袭爵,司马冏败后,国除。 “为何南下当流民?”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枣嵩还是忍不住问道。 “鲜卑屯于国中,四处掳掠,征粮摊派,实在过不下去了啊。”老者叹道。 枣嵩无言以对。 段部鲜卑被慕容、宇文联合打击后,退入幽州境内。其一部甚至屯于蓟城附近,已是幽州核心腹地。 坞堡、庄园固然不惧鲜卑铁骑攻打,但你总要出门吧?总要种地吧?还是要被人家拿捏。 有人忍下来了,任鲜卑盘剥。 有人忍不住,干脆走人——不仅仅是普通百姓,甚至包括庄园主、坞堡帅。 段部鲜卑进入幽州,可不仅仅停留在鸟不拉屎的边境区域,事实上他们一直在迁徙,现在已经屯于燕郡这种核心腹地了。 他们是辽东、辽西的失败者,但进入幽州之后,凶猛无比,甚至击败了王浚请来的拓跋鲜卑,战斗力十分强劲。 王浚无法庇护百姓,那就别怪百姓离他而去——有人南下冀州,有人去辽西、辽东投靠慕容鲜卑。 “你等住在此处作甚?”枣嵩又问道。 “给陈公将佐修缮新宅,赚些果腹之物。”老者说道:“现在来了不少贵人,都在邺城置宅。人离乡贱,咱们为了混口饭吃,再苦再累的活都愿意干,于是这些贵人就请我们干活。” “就这样一直干下去?”枣嵩忍不住问道。 “等陈公招募流民垦荒时就不干了。”老者说道:“年前已经走了一批人了,冀州人多,幽州人少,听闻去河南分地了。” 枣嵩愣了许久。 和褚裒说的差不多,陈公一直在招募流民,迁往河南。十年以来,他一直在干这样的事情,关西、河北、并州乃至河南本地,只要是流民他都要,无论胡晋。 能坚持这么久也是厉害的,更是干大事的模样。 叹了口气后,枣嵩让随从解开包袱,取出了千余钱、数匹绢,让老者给众人分了,随后便离开了。 ****** 文昌殿前的广场上,仆人、军士来往穿梭,忙碌不休。 殿内恭贺、敬酒之声不断,热闹无比,几可与洛阳正旦大朝会相比了。 或许,此时的文昌殿比洛阳的太极殿更接近天下权力中枢的地位吧。 河南、河北抓在手里,天底下其他地方加起来都不一定比得过,毕竟人口、财富多在大河南北,江南、关西、并州、幽燕、蜀地、凉州等等,在河南、河北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你就等在此处,不要走动。”引枣嵩入内的文吏叮嘱了一句,随后便离开了。 枣嵩抬头看了看,好一棵大槐树,竟然没被汲桑烧掉。 他来了兴趣,绕着走了一圈,暗暗猜测这是不是曹丕年少时爬过的那棵。 文昌殿内又响起了一阵奏乐。 “……晋室不德,皇纲失坠,群凶竞起,生灵罹难……”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殿内传出,好像是在做诗赋,又不太像。 枣嵩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见到文昌殿外廊下的低级官吏们也在竖起耳朵听——嗯,廊下赐宴,哪来的规矩?太不体面了吧? 不过顾不得探究了,那个声音顿了顿后,再度响起:“……操训虎旅,粉碎枭巢,文轨混同,胡晋归心……” 此人很快就念完了,引得一阵叫好声。 音乐再度奏起,劝酒之声愈发热烈。 枣嵩听着听着,又情不自禁靠近几步,并横移到了另一棵已经枯萎的槐树下,从大殿正门向内望去。 音乐停下之后,一红袍武人自上首起身,一边大笑,一边说道:“自洛阳起兵以来,十年矣。正如彦国所说,群凶并起,豺狼遍地,腥膻达于洛京,妖氛充塞邺城。” 说到这里,此人顿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唱道:“皇纲中坠,国计多艰。关右河南,幽燕冀并,疮痍既甚,耕织屡空。” 他说得很慢,但饱含感情。众人也有几分醉意,闻得此语,嗟叹之声四起。 “宫垣之内,违拒君命;臣僚之中,包藏祸心。” “罔思宠待,辄瓷凶谋;文武朝臣,仓皇奔窜。” 唱完这段,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方伯将吏,窃弄干戈;流寇胡虏,连攻郡邑。” “天子播迁,洛京蒙尘;方至邺城,宗庙乏飨。” “并州旧土,绵亘遐阔;中夏多难,无力御奸。” “遂纵腥膻,不远京邑;贼锋虽挫,狂谋未息。” 红袍武人一边唱,一边看着众人。 每個被他看着的人,都立刻起身,饮尽杯中之酒。 “胸怀天下,权总戎麾;唯加惕励,冀遂感通。” “郊原暴露,劲旅勇战;刁斗警严,神兵电扫。” “粉碎枭巢,豺狼奔逃;肃靖邪氛,宇内廓清。” “耕农不废,储峙有常;百姓安逸,流亡尽归。” “噫!忧皇天之不吊,悯黎庶之倒悬。弯弓执刃于阵前,横槊飞矢于马上。” “遂有曹魏旧都,河北名城;干戈近息,宫室初完。” “永嘉九年,元日佳节,与君共饮,同享安乐。” 唱完之后,红袍武人哈哈大笑。 众将吏齐齐起身,赞道:“明公大德,光耀士民。” 红袍武人更加高兴了,又接过一杯酒,道:“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将吏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音乐声再起,有舞姬入内,翩翩起舞。 酒酣耳热之际,红袍武人与亲随们点评了几句,各个发出“猥琐”的笑声。 笑闹一番后,有人入内附耳禀报。红袍武人点了点头,告罪一声,从侧门而出。 枣嵩还在回味方才的那一幕。 嗯,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未散尽,脸色有些涨红,胸口砰砰直跳。 良久之后,叹息一声:王幽州如何与陈公相比? 陈公能一条条历数自己的功绩,王幽州有什么? 仗夷建威?焚掠邺城?还是大兴土木,广选美人? 人比人得死啊! “枣长史,请随我来。”文吏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哦,好!”枣嵩点了点头,默默跟随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一处新修缮的偏殿前。 文吏与护卫交涉一番,入内禀报后,便将枣嵩引了进去。 殿内只有寥寥数人,除红袍武人外,还有两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左一右,为其捶腿。 另有一二十出头的成熟妇人,跪坐于前,默默煮着茶水。 “拜见陈公。”枣嵩躬身行礼。 “坐吧。”邵勋有些醉意,伸手一指不远处的胡床,说道。 枣嵩谢了一声,规规矩矩坐下。 “王彭祖遣你来何事啊?”邵勋问道。 “昔年河北丧乱,我家主公屡次出兵,戢平乱局。冀州士民,人人仰慕,个个称颂,颇多挽留之处。”枣嵩说道:“盛情之下,遂兼领冀州刺史,朝廷亦许之。今明公破石勒,败刘曜,收冀州,乃近世少有之显赫功劳,故我家主公愿表陈公为豫州牧,兼大都督,督豫兖徐青四州诸军事。” 邵勋觉得自己醉得厉害了,太阳穴噗噗直跳,听了枣嵩的这番聒噪,心情愈发不爽利,忍不住说道:“王彭祖这么说,他想拿走冀州?” 枣嵩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一口烂牙,胃口却不小!”邵勋冷哼一声。 枣嵩默认后,他更不爽了。 王浚啊王浚,我已经第二次救伱了,你他妈有点数好吧?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这种自大狂,救了有什么意思?直让人恶心。 早知道这般,还不如让石勒搂着王浚的老婆羞辱他呢。 石勒拿下幽州后,曾搂着王浚老婆见王浚,破口大骂,很是爽了一把——浚妻崔氏,乃曹魏名臣崔琰曾孙女,是王浚的第四任妻子,“年齿未暮,尚有姣容”。 不过石勒没保住崔氏,返回襄国的路上,被王浚旧部偷袭,崔氏不知所踪。刚玩没几天,就丢了宝贝人妻,石勒也是气坏了,直接把王浚斩首。 邵勋越想越气,本来还指望和王浚夹击匈奴,全取冀州呢。现在看来,王浚是个没逼数的人,与他合作,他妈的不靠谱! 正要借着酒意训斥一番时,捶腿的殷氏悄悄捏了一下他。 邵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沉默良久之后,道:“君为我带封信回去吧。” 第八章 同化之法(为盟主隐O士加更) 邵勋起身坐到案前,写完信交由枣嵩带走,然后又脱了鞋,在卧榻上盘腿而坐,接过刘氏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殷氏、毌丘氏转到后面,为他捏肩。 邵勋把茶碗置于案上,有如实质的目光在刘氏腰臀上下流连。 刘氏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石勒娶新妇了,乃刘汉宗女。”邵勋说道。 刘氏头低了下去,手用力捏紧成拳,眼圈渐渐红了。 她全心全意支持石勒,说动亲族自带兵马,为他打仗。 石勒出征在外时,她坐镇后方,诛杀过反复小人,去除隐患。 有的时候,甚至不顾风霜雨雪,追上石勒的大军,与他商议大事。 班师之后,柔声细语,为他纾解疲劳,鼓励安慰。 可吃了败仗后,他却自己跑了,还娶了新妇,一门心思依附刘聪。 虽说石勒所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情,舍弃的也都是不必要的东西,但——如果舍弃的是你呢? 刘氏之前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脑袋轰然作响,浑身无力,甚少流泪的她哀伤至极,眼泪扑簌簌往下流。 清醒过来时,发现被邵勋抱在怀中。 有心挣扎,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需要有个依靠。 他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也不说话,就静静抱着他,轻抚她的背安慰着。 在那一刻,她觉得以往的坚持极为可笑,心灵堤防彻底崩溃。 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或许知道,但总还有那么一丝矜持,让她犹犹豫豫。 她猛然抬起了头,欲言又止。 “还等他来赎你吗?”邵勋看着她的表情,微微叹息一声:“便是有人来赎,我亦不愿。夫人姿容俏丽,才情出众,又性情贞烈,刚武果决,虽是女儿身,却胜过许多男儿。得夫人,我欣喜若狂,万般不愿舍弃。” 刘氏低下了头,眼底有那么一丝羞喜。 “罢了,你既还想着他……”邵勋再叹一声,起身穿了鞋,道:“下午无事,你就在此安歇吧。” 说完便要离开。 杨勤在门口轻声询问:“明公何往?” “去铜雀台。” “诺。” 刘氏张了张嘴,又颓然放弃。 她的心很乱。 那日过后,她经常主动为邵勋煮茶,心甘情愿,但他却忽然冷了下来,好像失望了一样。 刘氏有些委屈。 她都没为石勒煮过茶,因为石勒不太喜欢饮茶,但邵勋喜欢。于是她红着脸请教他人,学习如何煮茶,为此还不小心烫了手。 这个——他都看不见吗? 去铜雀台…… 刘氏突然间有些难过,她也不清楚这种情绪哪来的,可能是因为有一天不小心看到了那对风华绝代的姐妹吧。 刘氏一想起那個长得漂亮的姐姐,心中就有些不高兴,但她又觉得这样很无谓。 刘氏脑中乱糟糟的,各种念头乱蹦。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是不是再见一见伯父、从兄、从弟们,和他们说说话,让他们去徐州打仗的时候用心点。 这是为他们好,毕竟荣华富贵要靠拿命来换的。 又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自暴自弃,觉得这辈子没什么意思了。 想着想着,她已经呆在了那里。 ******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邵勋拿着手里的一摞公函,诧异地问道。 王惠风搁下笔,抬起头,看着邵勋,道:“翻阅后汉、曹魏年间典籍得知的。” 邵勋“唔”了一声,又道:“坐那么远干什么?” 王惠风不答,拿起笔继续写东西。 邵勋轻笑一声,起身走到外间。 王惠风抬起头,凝视了他的背影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 片刻之后,邵勋回来了,手里端着茶汤,道:“先歇息会。” 将茶碗置于案上后,他直接坐了下来,道:“大晋朝可没几个了解部落习性的,你有心了。” 王惠风微微有些不安。 她特意坐得离邵勋远一些,可怎么一转眼,他又坐过来了? 不过邵勋好像是谈正事的,只见他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新来的关中诸胡,居于北地,其实不太会种地,平日里放牧多一些。携带之牲畜,所余无几,就把安平剩下的那些牛羊赏给他们吧。至于牧地——” 提到正事,王惠风睁大了眼睛,看着邵勋。 邵勋坦然地看着她,说道:“赵郡如何?” 王惠风又翻出一份地图,看完后,说道:“或可安置于石门塞至柏人之间的泜水两岸。” “泜水?可是商先公邵明‘居砥石’之处?”邵勋问道。 王惠风惊讶地看了眼邵勋,道:“正是。” “惠风选的,又是邵明发迹之所,有缘哪。”邵勋说道。 王惠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汉初,韩信、张耳于泜水钓磐山斩赵王歇、陈余。汉末,张氏三兄弟于泜水南源创立太平道。” 邵勋一听,顿时赞道:“有惠风在,何须谋士?将来若廓清宇内,让百姓安居乐业,少不了惠风伱的一份功劳。” “过完年,妾就要回洛阳了。”王惠风说道:“妾久居邺城,对明公的名声也不好。时间长了,会有人说牝鸡司晨的。” “胡说八道。”邵勋不高兴了,说道:“都是嫉贤妒能之辈罢了,除了服散,也没别的本事了。” 王惠风不争辩,只道:“阿姐会留下来陪你的。这几日你带着她逛铜爵园,她可高兴了,脸上的笑容不似作假。她——其实是个可怜人,容貌出众,心思太浅,一辈子没这么高兴过。你好好待她。” 邵勋哑然,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转移话题道:“汦水长着呢,各氏族、部落如何安置?” 所谓“安置”,不是下达一个命令,人家就自动安置好的。事实上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非常复杂,需要很得力的团队来操办。 你的团队能力强,事情就办得漂亮。 他的团队能力差,事情就会搞砸。 所以,即便穿越者有什么好点子,也需要人去执行。执行得好坏,至关重要,这就是人才的作用,直接关系成败。 就像已经抵达河北,即将安置的关中胡人部落,就有一堆事情要做。 首先,放牧最好在河流附近,水草丰美,所以在确定具体的郡国后,王惠风建议安置在汦水两岸。 其次,汦水长着呢,两岸草场的质量肯定不会一样,有好有差。那么就要具体调查,把草场粗略地划分为上、下两个等级,再分配下去。 第三,这三四千帐不止一个部落,各自放牧时,转场到哪里?路线怎么走?要知道,一块草地的草是有数的,吃得差不多了之后就需要换个地方,让原本的草场“养一养”,给牧草生长的时间。 转场期间,如果有别人过来放牧怎么办?所以需要规定好路线,不然的话,必有纷争。 最后,部落靠自己不能独立生存,他们人太少了,男女老少两万口罢了,必然需要和外界贸易。那么就要规定好贸易场所,不能四处乱跑,不然的话,胡汉习性不同,语言不通,可能会有冲突。 最关键的是,邵勋没打算给这些人一个镇将辖区的建制,而是打算作为直辖百姓管理。 他甚至想在这件事上打造一个样板,作为今后胡汉融合的榜样——既然无法杀光所有胡人,那么就要考虑如何同化了。 “安置之事,明公可让幕府将吏安排。”王惠风说道。 意思很清楚,我是女人,不可能抛头露面去实地调查,只能做做文案工作,具体操作还得你的幕僚们来办。 “唔,我有一策,惠风不妨帮我参详一番,如何?”邵勋突然说道。 王惠风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邵勋看着她认真的脸,有些惭愧,但还是说道:“你见过金谷园的胡人吗?” “捉生军捕获的俘虏?” “正是。”邵勋说道:“我命人教他们种地,不光种粮食,还种牧草。” “有所耳闻。” “咦?”邵勋有些惊讶,他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王惠风还真知道。 王惠风微微有些脸红,说道:“金谷园之法,颇有可观之处……” 简单来说,把放牧和种地都看作农业的生产方式之一。那么,如何把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生产方式融合起来呢? 那当然是像种粟麦一样种牧草啦! 相较强迫胡人像汉人一样种粮食,这种农业生产方式更容易让胡人接受,也更容易让他们理解。 他们的强项在于畜牧,而畜牧需要草料,那就让他们学会种牧草,两者有机结合,是一个非常好的过渡方法。至于今后他们选择种粮食还是继续种牧草养牲畜,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反正邵勋是招募他们来打仗的,能养活自己就行。 河北的地,拿来游牧实在太浪费了,也不便于管理。 种牧草能把胡人相对固定在一个区域内,只要不乱跑,那就容易管理了。 胡人也不是天生喜欢乱跑,那是没办法,“逐水草而居”嘛。但凡有个地方能提供足够数量的水草,傻子才乱跑——都是混口饭吃,真不至于。 王惠风说完之后,邵勋用惊喜的眼神看着她。 这个女人是真的理解了其中的关键。 “惠风你能想出此法,后世之人都要赞你一声。”邵勋叹道。 “这是明公你想出来的法子……”王惠风不解道。 “不,我只是粗粗有这么个念头,并没有你说得这么清楚,你一定要留下来帮我。”邵勋说道:“自汉以来,内迁胡人越来越多,就说现在,每年还有胡人迁入。若你法可成,天下定矣。” 王惠风傻了。 “惠风你一定要帮我,就当为了天下百姓。”邵勋恳切道。 王惠风静静看了他许久,突然“噗嗤”一笑,转过脸去,不理他。 “此事二三月间便可着手了。”邵勋说道:“四月牧草返青,届时便可看出端倪。成不成,在此一举。” 王惠风看他高兴的样子,也有些感动,鬼使神差般地嗯了一声。 邵勋大喜,一把抓住她的手,高兴地说道:“古人云山野多遗贤,故求贤求言。今犹古也,我得人焉!百姓得人焉!” 王惠风下意识想抽回手,但看到邵勋那高兴的样子,心下一软,就那样面含微笑地看着他。 第九章 顿丘 正月将过之时,邵勋终于舍得从王景风怀里离开了,开始例行巡视。 第一站定在顿丘。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就是顿丘,人太少了。 但人少的锅,邵勋也得背一部分,谁让乐谟撤退时带走了大量当地军民呢? 八王之乱有锅,公师藩之乱有锅,汲桑之乱有锅,匈奴入侵有锅,石勒、邵勋拉锯也有锅,这么多锅下来,顿丘就只有那些个最坚挺、最不容易被攻破的坞堡仍存留着一定人口了——他们才能占多少地? 石勒给士兵分地的时候都不爱往顿丘安置人口,实在是地处前线,安置了人丁,将来鬼知道便宜了谁——顿丘对岸的濮阳郡,同样人烟稀少,一个道理。 顿丘太守是李寿,庾亮小妾李氏的伯父。 他其实能力有限,最大的优点是政治立场坚定,这就够了。 “地划出来了吗?”邵勋登上了一個烧砖的土窑顶,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问道。 “划出来了,一共千余顷耕地、数百顷草场和果园。”李寿说道。 “靠近白沟水吗?” “是。地主要集中在繁阳县。” “那就好。”邵勋说道:“魏郡内黄县也会划出千余顷地、数百顷果园、草地,拿来做禄田,差不多够了。” 正如广成泽的禄田给许昌幕府的将吏们提供收入一样,位于顿丘、魏郡交界处的禄田,将为派驻河北的官吏、将佐提供相当一部分收入。 要想打胜仗,恤田必不可少。 要想官府运转顺畅,禄田也是不可或缺的。 这就是种田的意义。 河北禄田目前只有不到两千户庄客在耕种,还不太够。 不,说他们是“百姓”不太准确,事实上他们是“官奴”,来源于抓获的未及时投降的刘汉大大小小的官吏、将校家人及其三族亲戚,定罪时统一贬为奴隶,发往顿丘耕作禄田,为邵勋的将官提供福利。 “那一片都是桃园吧?”邵勋指着土窑附近的某处果园,问道。 “明公好眼力,确是桃园。”李寿说道:“主要是大桃,另有少许襄桃、白桃、侯桃、王母桃,皆为夏桃。” 大桃原产于青海地区,由羌人带来中原,迅速在北方流行,取代了原有的品种。 襄桃、白桃、侯桃都是魏晋以来民间培育的新品种,慢慢开始流行起来了。 王母桃历史悠久,时人多赞誉之,但比较挑地。 以上都是夏桃,即夏天收获。管理禄田的官员会组织人手售卖换钱,如果卖不掉,则晾晒成干,作为福利发下去——如果时间上来得及,也会把鲜桃发下去。 夏桃之外还有秋桃、冬桃。 冬桃不多见,一般在十月(公历十一月)收获。 国朝士人很有意思,看起来有点不务正业,束皙曾有《饼赋》:“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擎器者呧唇,立侍者干咽”——有一说一,这段直接可以拍广告画面。 傅玄又有《桃赋》:“亦有冬桃,冷侔冰霜,和神适意,恣口所尝。” 至于冬桃的味道如何,很遗憾,邵勋居然没尝过。 襄城公主倒是经常吃冬桃,邵勋也见过,但他有点不好意思拿,因为那是唯一一个主动甩了他的女人,居然被分手了。 “可有枣园?”邵勋下了土窑,问道。 “有的,明公这边请。”李寿说道。 一行人很快到了一处枣园内,官奴们见了,纷纷走避。 “这些枣树都是从别处引种来的,有些年头了。”李寿介绍道。 既然“有些年头”了,那么这片果园很显然原来是有主的,但现在没了。倒不是邵勋巧取豪夺,主人家被匈奴刘景沉河了,自然就是无主之地了。 “以信都大枣居多。”李寿说道:“另有青州紫枣、乐氏枣。后者故老相传,乃乐毅破齐时,从燕地带来。河东安邑枣天下闻名,却未种得。不过洛阳西王母枣却少少种了一些。” “我观河北多枣树,何也?”邵勋说道。 “石勒下令多种枣树,每户至少五株。”李寿如实答道。 “为何?” “说是为抗天灾,歉收之时可食。” “不无道理。”邵勋点头赞道。 现在荒地多,多种枣树是合理的。后世现代农业对果树精心呵护,此时多半放任自流,种了是不怎么管的,但也不是一点技术都没有。 邵勋就从裴妃那里弄到了一本名为《插梨》的农书,里面详细讲解了裴氏庄园总结出的梨的嫁接之法,甚至还包括梨的储藏之法,以备冬天食用。 《种麻子》、《植桑要术》是琅琊王氏出品,王惠风偷偷送给邵勋的。 《插梨》则是裴妃遣人抄录后送过来的。 三本都是非常实用的好书,对于农业生产非常关键。 与梨相比,时人好种枣以备荒。 在农田歉收的时候,枣树可能歉收,也可能不歉收,这就对冲了一部分风险,让百姓在主粮不足的情况下依靠果蔬、野菜之类混过去,投入下一年的生产。 另外,枣木其实是战略物资。 枣、桑、榆三种树木,自汉以来,一直到唐代,都是百姓宅园中最常见的三种树木,因为可用于军事用途,这大概是石勒下令每户植枣五株的重要原因。 大胡这个人吧,其实挺有想法的,历史上成功并非没有原因,是个合格的乱世争霸者,只不过失了天时,难以翻身了。 参观完枣园后,邵勋拉住李寿,进入到了今天的重点,只听他问道:“今岁如果动兵,顿丘能提供多少粮草?” 李寿一听,头都大了。 一瞬间,心念电转,想了很多。有心为了陈公的大业,威逼各家拿出最后一点家底,但又担心造成动乱,故犹豫难决。 邵勋看他样子,心中已经明白,顿丘榨不出多少油水了。其他郡国即便能提供一部分粮草,估计也很有限。 去年伐石勒,动员了七万战辅兵,如果算上役徒、船工,则有十余万人,号称三十万一点问题没有。 这还是有河道转运,极大减少了人员数量呢,不然需要动员的人力物力更多。 在歉收的情况下,这种大规模的战争确实不能多搞,消耗太大。 “好了,没有就没有。”邵勋宽慰道:“今年休养生息一年,让百姓喘口气。明年再说。” “好。”李寿连忙应下。 邵勋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暗暗惆怅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些荒地上布满粟麦、牛羊、果树、桑林呢? 今年攻伐河北的匈奴残余势力,看样子还是得老巢河南出血。 去年有很多田地种了冬小麦,五月便可收获,届时粮食压力就小了。如果等不及的话,三四月间便可调运存粮,河南士民苦一苦,撑一撑,或许也能勉强撑到夏粮收获,届时就不用苦了。 当然,有时候可不一定哦,上头看到你骨头缝里还能榨油,那么自然接着苦了。 河南士民不是傻子。当幕府发现你们居然还能提供粮草的时候,原本许下的夏粮收获后不再征粮的承诺,很可能会作废。 因为乱世争霸者总有很强烈的打仗、打仗、再打仗的冲动,恨不得天天打打杀杀,一遂其大志。若非粮草、物资、人力的制约,他们很可能一年到头不带停歇的——我能给你从正月初一打到腊月底! 所以,他们必然会强烈抵制、百般叫苦、各种推托。 因为士族的存在,这种抵制还是有组织的,不像士族消亡时代的原子化农村好摆布。 再加上战场在河北,河南士族就更无法感同身受了。 匈奴打到河南来,他们还能咬牙坚持,卖肝卖肾都要挤出物资供你打仗。 可现在是打河北的残余势力,积极性大大降低。 这就是间接统治的弊病,什么事都要打商量。 说不得,还是得回一趟河南了。政治嘛,无非就是分肥,作为手握武力的军阀,就得连哄带吓,再各种许诺画大饼,骗也要把粮食骗到手。 至于直属的襄城等郡,去年已经征了一批粮,消耗不小,今年还是等夏收后再说吧。自己的地盘嘛,不能站起来蹬,要小心呵护。 邵勋在顿丘巡视了十余日,一直到二月中旬才离开。 十六日,他向西抵达了河防重镇黎阳。 这个时候,从金谷园调拨的第一批庄客数百人亦乘船抵达,在黎阳上岸。 他立刻抽出时间接见,并把在邺城等待召见的关中诸胡酋帅喊了过来。 第十章 黎阳 黎阳的人几乎已经换了一个遍,主要人口其实是新迁来的兖州兵及其家属,总共五千兵、万余口人。 这么点人,占着黎阳这么一块肥沃广阔的地方,其实完全可以搞休耕制了。 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几块地轮着来,种完第一块明年种第二块,种完第二块后年种第三块,第四年再接着种回第一块。 这样做的好处是巨大的,盖因土地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养分,产量更高。 说白了,世界是物质的,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本来光秃秃的一片农田,凭什么一年后就长满了高高的粟麦?怎么变出来的?你变出来这些东西,是不是其他东西就少了? 养分、肥料,永远是农业生产的重中之重。 可着一块地使劲往下耕种,又没有充足的肥料补充,还不给休耕的时间,只会越种越贫瘠,产量渐渐维持不住。 邵勋在黎阳转了一圈,最后在一大片草场间停了下来。 从金谷园调过来的百余户人还带了一批牲畜过来,主要是羊,另有少量牛马,甚至连骆驼都见到了十余只。 “难道加速进入北朝了?”邵勋心中暗道。 历史上北朝胡人政权,在河南、河北、关中养的牲畜那叫一个茫茫多。 《尔朱荣传》里曾记载北方地区“牛羊驼马,色别为群,谷量而已”。 如果说北朝前期还有游牧传统,比如双方争夺城池,你在西门放牧,我在东门放牧的话,到了北魏时期,基本都是固定在一个大致的范围内且牧且耕了。 “哪里人?”邵勋喊来了一位金谷园的农户,问道。 农户有些紧张,硬着头皮答道:“河内温县人。” 原来是司马氏的老乡啊,邵勋笑了笑,问道:“如何去到金谷园的?” “先为惠皇后招募至广成泽种稻。”农户说道。 “后来呢?”邵勋随口问道。 农户看了他一眼,犹豫万分。 “让你说就说,吞吞吐吐作甚。”邵勋不悦道。 “惠皇后说陈公终日练武,需食肉,便让我等改种苜蓿,饲养牲畜。”农户低着头说道。 此言一出,远近皆惊。 邵勋张口结舌,突然间明白什么叫作死了,这还是他逼着人家说的。 同时也有些恼火,羊献容你是故意的吧?更有些愧疚,那個女人有点疯,但对他真的没话说,什么都给你了,处处为你着想。 “家里有几亩地?”他尴尬地转移话题,问道。 “原本三十亩,现有六十亩。” “养马了?” “养了两匹马、一头牛、二十余只羊。” “六十亩地怎么种的?” 谈到他擅长的领域,农户也没那么紧张了,立刻说道:“二十亩种苜蓿养牲畜,二十亩种粟麦自家啖食,还有二十亩休耕。” “休耕地一点不种吗?” “哪能哩。”农户苦笑道:“河阳三城要收马料,干草还不要,只要豆子。这二十亩休耕地会种上豆子,三月便可收。” 豆子生长期短,三个月便可收获,对土地养分消耗少,根瘤菌还有固氮作用,其实是一种非常良好的休耕期农作物。 休耕并不意味着土地荒置,在现代农业中,休耕往往与轮作联系在一起,即原本种主粮的,换成蔬菜、杂粮,过个一两年再种主粮,让土壤有恢复养分的时间。 这种农业生产模式,并不一定就比不休耕可劲种主粮收益低,甚至更高,还能减少病虫害损失,在没有农药的时代非常重要。 当然,这只能在人少地多的时候这么搞,当人口爆炸以后,休耕就不太现实了,无法大面积普及,只能一季季主粮种下去,越种越亏,越亏越种。 甚至直到民国时期,北方的农田已经非常贫瘠了,小麦亩收也就百余斤的样子,但人们没办法,还是只能种,因为人口已增长到四亿,几乎是古代盛世时期的八到十倍,但耕地面积却没有增长八到十倍,亩收比古代也高得有限——北朝、唐宋时期,北方上田亩收高,下田亩收低,平均下来也是一百斤左右的亩收,和民国时没有太大差距。 两千年间,农业亩产其实增长极其有限。毕竟物质、能量是守恒的,在没有化肥的时代,无论伱怎么提高农业技术,边际效应只会越来越低。 “你家一年能收多少粮?”邵勋又问道。 “两年中,收了百四十斛麦子、六十斛豆。”农户答道。 “几口人?” “大口、小口五人。” 邵勋点了点头,这个收入够吃了。 五口之家,一年吃六七十斛粮,可勉强果腹,不会饱。但他们家还养了不少牲畜,有奶吃,这就不至于饿了。 休耕地种完豆子,保不齐再种点果蔬,几个月就能收。 门前屋后再种几株果树,就更不缺了。 这就是地多的好处。 南北朝时期,一丁授田几十亩比比皆是,授田百亩都不鲜见。 这样的人地比例,哪怕粗放种植,一亩地只收大几十斤,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 唐初只有一千多万人,男丁授田百亩。 唐人诗句中,哪怕是村子里的普通庄户,各种节日也有肉吃,有酒喝。说古代人吃不到肉,并不完全准确,至少在人少地多的时候没问题。 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只要没有战争,没有灾害,老百姓不但能吃饱,还能最多耕种三年就能攒下一年的余粮——但眼下不可能没有战争,这个对农业生产影响就大了,最严重能让你家里今年少种一半地,因为缺乏了丁男,老弱妇孺种不动。 “把那几位渠帅喊过来。”邵勋吩咐道。 杨勤、刘灵二人争相而出,又互相看了看,都停下了脚步。 “速去。”邵勋催促道。 两人遂一起去,片刻之后,诸位渠帅被喊了过来。 “拜见陈公。”他们操着别扭的口音,齐声说道。 邵勋看了看他们,随手指了一人,问道:“汝何名?” “沮渠崇。” “匈奴人?” “祖上本安定卢水胡,后迁居北地。” 安定、北地靠在一起,皆雍州属郡。 “以何为业?” “放牧牛羊,也种些地。” “如何耕牧?” “于田畔起屋,东边种地,西边放牧。隔三年再换过来。” 邵勋一听,喜上眉梢。 胡人也懂得轮作休耕,不错,事情好办了。 “我欲在赵郡为尔等授田,如何?”他问道。 “有地就行。” “但这田却需按金谷园之法来耕作,如何?” “遵命。”沮渠崇一口应下了。 其实他已经与金谷园那帮人有过接触了。 不就是轮作嘛,搞得谁不懂似的。 他家的部落在安定、北地生活,早就发现其中奥妙了。 一块地,连续种个几年,一年比一年收成低,俗谓地“瘦”了。 这个时候就将其改成草场放牧,几年后再种,一下子就缓过来了,地又“肥”了。 他们是不懂其中的原因,但会总结经验啊,而且用肥瘦来比喻也非常贴切。 “是个爽利人!”邵勋拍了拍沮渠崇的肩膀,笑道:“我在安平养了几万头牛羊,全赏给你们了。” “谢陈公。”沮渠崇这次是真高兴,立刻高呼。 谢完,他还扭头,用胡语与其他酋帅们说了一遍,所有人都拜倒在地,喜气洋洋。 邵勋也非常高兴。 他不喜欢那些游牧习性过浓、四处乱窜的部落,更喜欢这些半耕半牧,相对固定在一个区域内生活的胡人。 只要你不走,那我就好管了。时间久了,习俗变了,也就慢慢同化了。 而且,他内心之中也不希望中原的农业生产模式过于单一。 畜牧比重过低,可不是什么好事。 北魏的河阳牧场,以汲郡为核心,西延伸至河内,东延伸至顿丘、阳平交界处,当地胡汉杂处。有人种地,有人放牧,有人耕牧并举,遂有“戎马十万匹”,供“洛阳警备”,另牛羊驼等杂畜无算。 这是一个农牧混合王朝,至少在对外武力上不存在短板。而且人家人口也不少,两三千万总是有的,并没有因为大力发展畜牧业而导致人口大幅减少。更别说北魏常年战争,且只有北方半壁江山了。 “看你是个爽利人,我丑话说在前头。”邵勋又道:“拿了我的地,可是要服役打仗的。” 沮渠崇眨巴了下眼睛,问道:“可是和匈奴打?” “自然是了。”邵勋说道:“怕了?” “在北地被匈奴挤得待不下去,一路跑到河北来,已经够丢人了。”沮渠崇说道:“这次不想跑了。如果匈奴打过来,就和他们拼了。” “如果匈奴不打过来呢?”邵勋反问道。 沮渠崇沉默了一会,道:“只要明公有令,打就是了。” 邵勋笑了笑,道:“方才说你爽利,现在又不爽利了。放心,立功自然会受赏,富贵无忧,且可传之子孙后代。” “若真如明公所言,自当从命。”沮渠崇说道。 邵勋瞟了他一眼。 到底是胡人,即便已成丧家之犬了,依然桀骜不驯。 还是得磨一磨性子,慢慢收服。 我连刘氏那头野马都能驯服,不信搞不定你们。 “你最好真这么做。”邵勋说道:“走吧,我带尔等去赵郡看看。” 这次没要沮渠崇翻译,义从军副督乔洪直接选了几个能言会道又擅长各种胡语的,向各位渠帅一一言明了。 渠帅们脸上的表情各异,但都没有当场提出反对。 这就对了嘛。 寄人篱下之辈,哪有那么多挑挑拣拣的。退一万步讲,即便真要发作,也不是这个时候。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黎阳,一路向北,往荡阴方向而去。 临走之前,邵勋喊来了镇守黎阳的前东海中尉刘洽。 刘洽现在已经很坦然了,不再害怕见到邵勋,姿态摆得很低。 “春耕结束后,你率部西进朝歌,屯驻下来。”邵勋命令道:“匈奴若来挑衅,无需理会,谨守城垒即可。” “遵命。”刘洽应道。 “好生做事,我的心胸没那么狭窄。若立功,富贵何忧?都是东海人,我不用你用谁?切记。”叮嘱完后,邵勋策马离去。 刘洽有些动容,愣愣站了许久后,又对着邵勋的背影行了一礼。 简单介绍下休耕轮作制度 首先摘抄一段定义: 休耕,农业术语,不是让土地荒芜,而是让其“休养生息”,用地养地相结合来提升和巩固粮食生产力。 休耕往往伴随着轮作。 轮作,农业术语,指在同一块田地上依次种植不同的作物,以保护土壤的生产力。这种做法可以改善土壤肥力,减少病害,同时也能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和品质。 古代东西方都有类似的休耕—轮作制度。 以中国为例,睡虎地秦简《田律》言“受田”分“垦”与“不垦”。 “不垦”的就是休耕地。 《周礼?大司徒》曰:“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家二百亩;再易之地,家三百亩。” 东汉郑众释曰:“不易之地,岁种之,地美,故家百亩;一易之地,休一岁乃复种,地薄,故家二百亩;再易之地,休二岁乃复种,故家三百亩。” 也就是说,300亩地里面,非常肥沃的100亩每年都种、差一点的一年隔一年种、再差一点的种一年休耕两年。 《氾胜之书》曰:“二岁不起稼,则一岁休之。” 这里已经明确说明,如果连续两年庄稼长势不怎么样,就要休耕一年。 当年也有连续种的。 战国时就有,西汉时更多,可能人口增长后没有那个条件休耕了。 到了东汉,连种愈多,休耕慢慢减少,大概还是因为人口压力。 说完东方,再说西方。 欧洲中世纪时也有古老的休耕—轮作制度,且一直延续到了17、18世纪。 这个时候,资料就很详实了,下面我主要引用欧洲的资料——至于为何不用中国的,因为古书上没有休耕—轮作的技术细节,只提了名词,而且17世纪的中国早就不存在多少休耕—轮作传统了,原因大概还是人口爆炸。 众所周知,在工业革命之前,西方农业主要还是庄园制,和中国魏晋时代有些类似。 他们的轮作—休耕制度很简单,也被称为“三圃制”。 即地大体分成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叫“春播地”,一般种豆子、荞麦等农作物。 第二部分叫“秋播地”,一般种小麦、黑麦之类。 第三部分叫“休耕地”,一般种牧草或经济作物,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种,荒废一年养护地力。 这种制度一年可以收获两次粮食。 到了17、18世纪,因为人口开始大幅度增长,以及航海贸易的盛行,欧洲国家的休耕—轮作制度开始了改进,且带有大量的经济作物特征,主要是牲畜,因为人要吃肉和奶。 以人口最密集、商品经济最发达的低地地区(今荷兰、比利时)为例,一个典型的庄园运作模式是—— 第一年: 春播地a种荞麦。 秋播地b种黑麦。 休耕地c种牧草——低地一般是苜蓿,法国是驴喜豆,西班牙是紫花苜蓿,注意,这都是豆科牧草,有根瘤菌固氮,能从大气中吸收氮元素,固定到农田里,增加养分。 第二年: a种豆子(有根瘤菌)。 b种牧草,庄园主规定第一年种植黑麦留下的茬要翻耕后留在地里,然后在此基础上种牧草或芜菁,主要是喂养牲畜,但有时候也会不收获牧草,选择将其翻耕入泥土中,作为绿肥留在地里。 c种小麦。 从两年的对比来看,第一年c是休耕地,第二年b才是休耕地;第一年b是秋播地,第二年c变成了秋播地…… 第三年: 继续轮耕。 这里额外提一句,为什么欧洲人喜欢换着种农作物呢?因为这样可以减少病虫害。有些害虫往往是针对特定农作物的,换着种能提高产量,减少损失。 另外,谷物无法有效抑制杂草生长,会带来繁重的锄草工作,干脆轮种牧草得了,有些品种的豆科牧草,往往能建立对杂草的优势——这個我不太懂,欢迎有识之士科普。 可能你们也看到了,在主粮之外,欧洲人一定要拿三分之一的土地种牧草饲料,宁可牺牲这部分粮食产量也要这么做。 为什么?其实是为了养大量牲畜。 为什么要养大量牲畜?这个我也搞不懂了,哈哈,可能跟文化、传统有关吧。 当然,养大量牲畜也不是坏事,效率也不低。 牲畜可以积聚肥料,比人能拉多了。 下面我简述一下当时欧洲人养牲畜的套路—— 首先,建一个牲畜栏,把牲畜养在里面,可能会分类别关起来,这个我不太清楚。 其次,牲畜直接在牲畜栏里撒尿、拉屎。人们往粪尿上添加沙土和泥炭(好像也是一种肥料……)以吸收液态粪肥。 第三,定期把这些沙土、泥炭、粪便清理出来,堆熟之后肥田,给种植粮食的地块增加养分。据欧洲人发现,有些经济作物特别喜欢这些肥料,长势良好,比种主粮长得还快。 第四,喂养牲畜的饲料就是休耕地上种植的苜蓿、驴喜豆之类。收割回来喂养,有时候会晾干一部分用作冬季饲料。 冬季饲料肯定是不足的,因此欧洲人有深秋杀牲畜的传统。而杀牲畜,需要大量香料腌制,这也是欧洲大航海时代香料需求激增的主要原因——人们富起来了,吃肉的人多了,西班牙、葡萄牙的腌制火腿销量激增,连带着香料需求大增。 另外,他们有吃奶制品的传统,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养大量牲畜。 有的庄园土地较多,庄园主允许农奴把牲畜直接赶进休耕地里吃草。 大航海时代来临后,庄园主甚至允许农奴种植经济作物,但需要自负盈亏,有些农奴就“冒险”种植更具经济价值的作物,如亚麻(航海绳索需要)、烟草之类。 三圃制之下,三年之内,每一块地只有一年种植对土壤养分消耗非常大的黑麦、小麦之类的主粮。 另外两年之中,有一年是种豆子(根瘤菌固氮),还有一年种豆科牧草(根瘤菌固氮),这其实就是养护地力的手段。 除此之外,大量牲畜粪尿混合着沙土、泥炭被放进田里后,进一步增加了养分,能使种植主粮的那一年获得较好的收成。 综合算下来其实收益不低。 当然,以上介绍的三圃制是改良后的三圃制,发端于17世纪,盛行于18世纪,对欧洲农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农业技术最高的荷兰,种子收获比普遍达到了1:10以上。 这什么意思呢?就是地里播15斤种子,可收获至少150斤粮食,如果是20斤种子,则收获200斤粮食。 有些特别优质的高产地块,曾达到了过1:20的种子收获比,但这不是普遍现象,暂且不谈。 这一时期的欧洲农业,被称为“农业革命”——对应中国明朝后期、清朝中前期。 农业革命极大提高了欧洲的粮食产量,并额外提供了更多的肉、奶、脂肪,欧洲人口开始以远超之前一千年的速度快速增长,并给社会供应了大量脱离农业一线的人员。 这些人员加入了航海、商业、手工业生产,弥补了劳动力缺口。 量变产生质变,工业革命渐渐来了。 可以这么说,没有农业革命,就没有工业革命。 工业革命时代需要大量“非农人口”,没有农业革命这个前置条件,是不可能实现的。 好了,一不小心写多了,就到这吧,下班。 这可是为你们加班写的啊,票,票,票。 第十一章 努力 灵霄山下,嫩芽破土而出,编织了一层细细的绿色地毯。 山涧潺潺,流淌不休。及至山底,汇入小溪之中。 山中林木茂盛,有松柏、榆柳、杨槐之属。似乎感受到了春天的暖意,一棵棵参天大树在微风中舒展身姿,发出愉悦的声响。 这里是赵郡中丘县灵霄山,大贤良师张角创立太平道的地方,同时也是泜水南源。 甫一进山,张宾就多有感怀。 他是中丘人——中丘即今内丘县,隋代因避杨忠讳而改名。 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 年少的时候,他甚至来参观过灵霄山上的张角旧寨。 当时这座寨子被一群土匪占据,他来的时候刚刚被清理掉。没想到过了几十年,寨子又被一群溃兵给占据了。 这次比较和平,陈公带了银枪右营六千甲士、义从军数千骑抵达山下。 溃兵几乎吓尿了,直接投降——我们不过百十个人,要不要派上万步骑来围剿啊,过分了吧? 张宾抚了抚寨前的大槐树,轻声叹了口气。 年少时的昂扬意气,似乎都留在此处了。 “层峦叠嶂,雾气蒸腾。待到夏日,苍翠如染,凉风习习,端地是一处好所在。”邵勋指了指远近的山坡、树林、河谷,感叹道。 “匈奴若来,定驻兵于此。”胡毋辅之拈须说道。 作为祭酒,他大概是幕府中最闲的人了,没有之一。 这本就是个万金油职位,没有具体职掌,可以忙得要死,也可以闲得要命。对胡毋辅之来说,显然是后者。 “彦国为何这么说?”邵勋笑问道。 “此山故垒未塌,水甘土活,有樵采之利。”胡毋辅之说道:“山上还多大木,可树栅列营,又有虎豹鹿兔等野物,可与众酋帅一起射猎,焉能不来驻牧?” “彦国长进许多啊。‘驻牧’一词,很多人还没听过呢。”邵勋赞道。 胡人打仗,确实离不开驻牧。 骑兵众多嘛,战马不可能全拿粮食来喂,必须要放牧,定然要有个驻牧之所。 所以,他们打仗有时候很快,来去如风,风驰电掣。有时候又很慢,驻牧许久,给马儿养膘,给随军牛羊催肥。 动手之前,大军统帅还喜欢与部大、头人们会猎,一边加深感情,一边商讨作战计划。 胡毋辅之这些年是真的见多识广,居然能说出一二三了,不简单。 邵勋也很喜欢这個地方。 古人养马,很喜欢在丘陵地带养。因为马是一种喜欢温凉气候的动物,山间气温低,对马儿来说感觉很舒服。 山间还有很多河谷地,又草木茂盛,给马儿提供了饮水和牧草。 唐代一个非常重要的军马场楼烦监牧城就建在吕梁山中。 丘陵缓坡之上,马儿肆意撒欢,活动量巨大,严格来说比槽枥马(养在马厩里喂粮食的马)健康,骨骼、身体发育也更好。 但这些地方却无法有效利用起来进行农业种植——呃,严格来说也不是不行,有红薯的话就可以利用这些山地了。 不能用来种粮食,但却可以拿来放牧,这就提高土地利用效率了,虽说在山间放羊挺破坏环境的。 “沮渠崇。”邵勋喊道。 “仆在。”穿着一身皮裘的沮渠崇跳了出来,大声道。 “这座山连同山寨,给你了。”邵勋说道。 “谢明公恩赏。”沮渠崇惊喜道。 “你部有多少人丁、牛羊?” “计有男女五千口、马六千二百匹、牛羊三万九千只。” “少了点。”邵勋说道。 “一路仓皇奔窜,遗失了一些,后来抢了一些,又吃了一些,还跑死了一些……” “别说了。”邵勋摇头失笑。 一个部落人口,大概对应十只以上的大小牲畜。 国朝太康八年(287),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来降,总共带来了1.15万口人、2.2万头牛、10.5万只羊——马的数量未知。 大小牲畜是1:4.77。 后世日本人调查锡盟、呼盟牲畜数量时,大小牲畜是1:4.78。 19世纪初,沙俄调查伏尔加河流域卡尔梅克蒙古人(土尔扈特)牛羊比例是1:4.1——伏尔加河草原质量还是要比漠北草原高的。 纯游牧部落,差不多就这个水平了,半耕半牧部落,牲畜保有量可能会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去,因为他们一部分精力放到耕作上了。 “这座山,可够养你的人?”邵勋又问道。 “够了。”沮渠崇说道:“族中故老相传,北边的草原十几亩地才能养一只羊。如果是沙碛荒漠,则要六七十亩地才能养一只羊。灵霄山,大概三五亩地就能养一只羊。如果在山下平地上放牧,则更好。” 胡毋辅之一听惊了。这他娘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如果在河北平原放牧,岂不是几倍乃至十倍于北方草原? 怪不得这些胡人进入中原后,一个个都不想走了,孩子一窝窝生,户口激增,牛马羊驼众多。 汉人没法利用的山地、滩地、丘陵、水泽,对他们而言是优良的放牧场所。 他曾经见到一个河滩,没人种地,原因是每年春天洪水泛滥,哪家种地的也扛不住啊。但洪水退去后,牧草疯长,胡人如获至宝,说在这种河滩地上放牧,养出来的牛味道鲜美,产奶也多。 不跟陈公来河北走一遭,他还真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处处是学问啊。 河南、河北,别看仅隔着一条大河,但大量胡人进入的幽州、冀州,风气却已经不太一样了。 河南到处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麦田、果园、桑林、菜畦。 河北也有这些,但又多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在胡人大举内附南下之前,河北的马匹及其他牲畜就比河南多,而且多很多。 或许,河北与胡人接触更早,交流更多,以至于此,毕竟汉光武帝赖以成名的突骑就是在河北招募的。 邵勋仿佛看出了胡毋辅之的想法,笑道:“彦国,因地制宜最重要。我在河南让人移栽桑苗,两年三熟,粟麦轮种,可没让他们耕牧并举。但在河北,需要做些小小的改动。粟麦轮种、两年三熟是必须的,但多养牲畜也是必须的。因地制宜,切记。” 沮渠崇笑吟吟地看着胡毋辅之,对灵霄山爱不释手,对山下的河滩以及撂荒的农田更是欢喜得紧。 “你方才说凌霄山放牧,三五亩亩地就能养一只羊。”邵勋看向沮渠崇,说道。 “得好一点的地方才行。”沮渠崇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但如果种牧草养羊——” 邵勋想了想,他也不知道苜蓿在河北亩产多少,于是决定保守点:“一二亩地便可养一只羊。” “不划算,还不如种地。”沮渠崇说道。 一只羊养一年,也就出个二三十斤肉,即便一亩地养一只羊,还是不如收百余斤小麦划算,这个账还是会算的。 即便加上羊皮、羊毛等收入,还是比种地差一点。 “那就山下农田种地,随你们了。”邵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山间、河滩、荒地养牲畜。农田怎么种、怎么安排休耕,我派人来教,教到你们会。” “地我给伱们了,但有一条。” “明公请说。”沮渠崇恭恭敬敬地说道。 “各家的地各家种地放牧,不许越界。” “遵命。” “你有这个寨子,其他人也会有土城居住,不许互相攻击、抢夺。” “遵命。” “每三月至中丘、柏人、房子三县入禀各自情况。县里也会派人下来巡视。” “遵命。” “若敢弃地而走,县里一旦报上来,我便遣兵追击。届时贬为官奴,乃尔等咎由自取,可明白?” “明白。” “一年两次操演,由龙骧将军幕府遣人召集,不得违抗。若需出征,自备马匹、器械,听令行事。” “遵命。”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尝试融合、同化胡人部落的努力。 自后汉以来,积攒下来的弊病实在太多了,始终没得到清理。而后汉以来的统治模式,如今看来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需探索新路。 继续按照后汉以来的制度行事,不过又一个西晋罢了,早晚要爆炸,国祚未必比西晋长多少。 昔年曹孟德曾经尝试解决自后汉以来士族坐大的问题,最终功败垂成。 而士族之外,越来越多的胡人问题他压根就没碰,把这个雷传到了西晋手里,最终爆炸。 现在士族这个雷不但没被曹氏、司马氏拆除,还他妈当量更大了,爆炸威力更强了。 胡人这个大雷已经爆了,现在需要人收拾残局。不然的话,还会有二次爆炸,甚至引发威力惊人的弹药殉爆,把整个北方炸得天翻地覆。 这两个大雷之外,还有清谈误国、文恬武嬉、土地兼并之类的雷,这都要排到后边了。 怪不得有人说曹魏、西晋都是“低质量”王朝,这俩都不主动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向后拖,越拖越严重,甚至还产生了新的问题,最后酿成三百年乱世来“债务出清”。 这都什么时代啊…… 想到这里,邵勋有些意兴阑珊。 前人作孽,后人遭殃。 为了减少麻烦,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领。 为了稳定,什么矛盾都往后拖。 为了当皇帝,什么都敢妥协。 在这一刻,战场上的胜利仿佛也没那么值得夸耀了。 “彦国,你尽快拟一份公函,发往龙骧将军幕府。以后这些人都归他们管,尽快划分清楚耕地、草场。官员选用起来,名单呈给我过目。”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遵命。”胡毋辅之应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陈公有些焦躁。 再打几个胜仗,招降纳叛一番,北方不就统一了吗?有什么值得着急的? 曹魏、国朝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不都好好的吗——呃,可能不是太好。 但你到底还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十二章 切香肠 二月底,新来关中诸胡的草场、农地已基本分配完毕。 此事主要由龙骧将军幕府从事中郎郑隆、督护杨会二人操办。 前者是邵勋的学生,后者出身宜阳杨氏——弘农杨氏的分支,其实就是坞堡帅子弟。 每个部落都划分了地盘。 沮渠崇部五千口人所在的区域被重新划为德胜乡。 按照邵勋定下的制度,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四邻为保。这不是说一个乡只有五百户,事实上这是最低标准,沮渠崇这个部落就被整体划分进一個乡。 乡有长,以沮渠崇为乡长,将来如果立了功,可升官进县里,甚至进幕府。 乡长还有佐,员额有二,这两个职位由陈郡公府派两个无品级的舍人充任,协助乡长管理各项事务。 乡以下设了十个里,以六个氏族(相当于血缘宗族)首领为里正,另提拔四名新里正,皆部落里较为出名的勇士。 保长以下由其自推。 另把张角旧垒赐给沮渠崇,作为他的办公场所以及农闲时丁壮们操演、集训的场所。 “郑隆,你觉得这样做如何?”邵勋问道。 “已经够了,再多也不合适,可徐徐图之。”郑隆回道。 “曹孟德就只做到了第一步,任官。”邵勋说道:“其实以他当年的实力,或许可以更进一步,但他没敢这么做。” 匈奴分为五部,各派官员管理,下面就是自治了,完全放任。 但就连这五部校尉,很多时候也是由匈奴人自己兼任。 说白了,这叫羁縻统治。 曹操为什么没有编户齐民?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是遵循传统,毕竟东汉朝廷也是羁縻统治,也可能是图省事,以利用他们全力对付外敌。 曹操选三郡乌桓,以为天下名骑。这些人为他东征西讨,立下了多大的功劳?战斗力应该是十分强劲的,他应有所忌惮。 匈奴同理,甚至比乌桓更难缠。 如果曹操愿意发狠心,拼着内部爆发叛乱,也不是不可以强行做一些事,但他终究没选择这么做。 邵勋足够狠。 他做好了招诱而来的关中群胡再次叛乱的思想准备,不然也不会把银枪、义从二军带在身边了。 我敢屠光你们,你们敢不敢叛乱? 这就是一个谁先眨眼谁输的游戏,他不在乎你们这点骑兵,舍得损失掉,大不了回去舔刘野那,对她好点,哄一哄她,你能奈我何? 要想真正管束起来乃至同化,编户齐民是必走的一步。哪怕基层管理职位仍由他们自己人担任,但要把这个制度建立起来,这是最关键的。 很多人都喜欢质变,不喜欢量变,其实不同等级的量变,产生的影响也是天差地别的。 量变足够了,就会产生质变。 这是一项长期的事业,急躁是要不得的。 “你还有什么建议?”邵勋看着这个学生,问道。 郑隆曾经在宜阳三坞干过,后出任县吏,再为县令,复征入幕府,可谓历练多年——当初的小毛头,现在也奔三了。 “今岁若伐石勒,可调其兵马出征,诸部渠帅立功后升官走人。”郑隆建议道。 邵勋沉吟了一下,道:“稍稍有些急躁,等两三年再说。” “是,学生急躁了。”郑隆说道:“还是得先建立幕府威信,让里正、保长乃至勇士识得幕府,眼里不再只有头人,再徐徐图之。” “伱知道徐徐图之就好。”邵勋欣慰道。 做什么事都想一步到位,那是非常危险的,切香肠、温水煮青蛙才是正理。 邵勋甚至没拿诸镇将动手,而是以新来投靠的关中胡人做试点,就是因为他们心气相对低,相对好摆布,编户齐民没那么大阻力。 况且,他虽然建立了编户齐民的制度,但各级官员还是由胡人担任,反弹相对小一些,因为看起来似乎还是他们自己管自己。 甚至于,就连沮渠崇那种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一定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慢慢来,先让他们适应现行的制度、节奏,时间长了,慢慢就会有变化了。 熬鹰、驯马、驯牛、与女人拉扯,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邵师,将来河北诸镇将——”郑隆刚说一半,沮渠崇已带着两位乡佐、十名里正、数十名保长过来致谢,于是果断闭嘴。 “来了啊。”邵勋转过身来,看着众人,然后拍了拍手。 亲兵们将马车拉了过来,车上全是各色布帛。 自沮渠崇以下,人人看着这些绢帛,眼睛都直了。 这不怪他们。 他们有马骑、有肉吃、有奶喝、有皮裘穿,但真不一定有多少绢帛。对他们而言,这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龙骧将军幕府督护杨会走了过来,先向邵勋行了一礼,然后看向众胡,清了清嗓子,道:“牧草返青以后,尔等须得整备兵马、器械,随军出征。陈公念尔辛苦,特发赏赐。下面,点到名者依次上前领赏。” 沮渠崇一怔。 难道不应该把绢帛先给他,再由他来分配赏赐吗?汉以来及至魏晋,都是这么做的啊。 诸氏族首领(里正)、保长(部落勇士)纷纷把目光投向沮渠崇。 刘灵悄然上前两步,站到邵勋身后。 九百余身着明光铠的亲兵持械肃立,默默看着群胡。 沮渠崇最终没说什么。 杨会暗暗舒了口气,朝一旁的小吏点了点头。 “乡长沮渠崇,赐绢四十匹。”小吏唱道。 “谢明公恩赏。”沮渠崇拜倒于地,大声道。 “乡佐水丘宪,赐绢二十匹。”小吏又唱道。 “谢明公恩赏。”水丘宪应道。 他出身陈留,汉时是士族,这会已沦落为了土豪。陈公提拔他,让他来协助胡帅管理乡民,其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没什么不满的,很干脆就应下了。 “乡佐蔡泽……” “里正铁弗俟,赐绢十匹……” 小吏一一唱完名后,数百匹绢已发放完毕。 “谢明公恩赏。”众人集体拜倒于地,高呼道。 邵勋没有说话,而是倒背着双手,从众人面前一一走过。 他走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一小会,在沮渠崇面前停顿的时间尤其长。 沮渠崇几乎把额头贴到了地上,心中忐忑不安。 诸里正、保长们有人偷瞄沮渠崇,也有人偷瞄邵勋,心中若有所思。 邵勋每走到一人身前,那人就学沮渠崇,把头低到尘埃里。 现在他们有更直观的印象了:和部大沮渠崇比起来,陈公更大。 而且,大伙领到的赏赐也是由陈公发下的,并非部大沮渠崇,甚至不是他去找幕府讨价还价得来的。 “恩出于上”这个道理,无论古今中外,都是通用的。 在他们过往的生活中,并没有陈公的身影。现在有了,而且渗入了他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这只是一个开始,争夺影响力的开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起来吧。”邵勋说道。 众人长舒一口气,纷纷起身。 “牧草返青之际,诸事繁忙,尔等自去吧,用心做事。有功者必赏,有过者必罚,此皆有定规,散了吧。”邵勋又道。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然后作鸟兽散。 刘灵紧跟在邵勋身后,佩服不已。 陈公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靠沉默的力量,让群胡们心思忐忑,战战兢兢。这般深刻的印象,怕是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忘不掉。 张宾也在默默观察。 陈公统御群胡的手段可真多啊。 能和你们一起吃“心口菜”。 能和你们一起打猎。 能和你们一起谈笑饮酒。 但他也有威严的一面,还立下了制度。 制度就像套在牛鼻子上的环,初时很不适应,各种不舒服,甚至发脾气,但适应了以后,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这可比曹魏、国朝对胡人的管治更进一步了。 自后汉以来,胡人基本是“野放”的马,现在要变成槽枥马了。 他很感兴趣,想看看到底效果如何。 张宾还想起了石勒。对此,他只能微微叹息。 人和人,终究是有差距的。 石勒平日里甚至比陈公还忙,生活简朴,不近女色,昂扬上进,百折不挠。 陈公这个人,生活虽然谈不上奢侈,但绝对不简朴,而且喜欢玩弄女人。但比起军略、手段来,却要高出一筹。 当然,两人最大的差距还是眼光。 陈公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历史迷雾,直中本质,这是两人差距最大的地方。 胜负分矣。 …… 从二月底开始,一直到三月下旬,邵勋一直在赵郡转悠。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粗粗把关中降胡安置了下来,并定下了规矩。 接下来,就是繁琐细致的水磨功夫了,他不再亲身参与。 四月初三这一天,他率军返回了邺城,为南下徐州的大军送行。 第十三章 南北布置(上) 天刚蒙蒙亮,桃豹就起来了。 妻子张氏正在厨房里忙活。 仆人搬来了前年酿制的上好春酒五升,揭开盖子后,酒味扑鼻。 张氏瞄了一眼,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干姜一两、胡椒七十枚尽皆捣碎成末。 安石榴五枚,压榨取汁。 一切弄完之后,把末、汁混在一起,搅拌均匀,然后倒入酒瓮中,轻轻摇晃。 片刻之后,她高兴地抱着酒瓮,来到了膳房。 桃豹已坐在案前,大口嚼吃着胡饼。见得酒来了,立刻倒了一碗,饮下。 “舒服!”他满足地赞了声,放下酒碗,继续吃饼。 妻子样貌虽不咋样,但做得一手好酒菜。 像这种胡椒酒,就不是那两位他非常宠爱的小妾能做出来的。 此酒非胡非汉,乃胡汉融合之物,兼具特色,流行于幽州诸郡,中原不多见,草原、西域亦不多见。 这几年冀州慢慢流行此酒,但还达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夫君。”张氏坐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大胡那边……” 桃豹用力拍了一下案几。 张氏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言。 桃豹暗叹,刚才还对这娘们起了几丝好感呢,现在又觉得厌烦了。 不知轻重,什么话都敢往家里带,再这样下去,抄家灭族不远。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明白不?”桃豹看着妻子,冷声道。 张氏脸色惨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早就没退路了,你明白不?自从攻三台那天起,我就已经没退路了。” “大胡说可以既往不咎的……”张氏嗫嚅道。 桃豹冷冷看了妻子一眼,一字一字道:“我不敢信!” 纵然石勒真的不在意他举兵攻打三台,并献刘野那给陈公享用之事,他也不敢相信,更不敢赌。 “人连同信,我已经派人送往蔡府君那里了,陈公很快就会知道,石勒也会知道。”桃豹冷哼一声,说道。 张氏默默低头。 送信的人来自上党,是乌桓张氏的族人,也是她娘家的远亲。奉石勒之命,暗地里联络夫君。 张氏也很无奈。 邺城之战,乌桓张氏提前开溜,大大得罪了石勒。平阳朝廷也对他们百般打压,日子很不好过。石勒给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自然牢牢抓住了。 只不过,夫君不愿背叛陈公。 她其实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娘家的困境也是摆在面前的事实,夹在中间真的很难做。 桃豹又喝了一口酒,默默无语。 这个蠢妇人,既然嫁到他桃家了,却还为娘家利益忙活。 若是小事便罢了,他不会在意。但这种决定举族命运的事情你也敢掺和,不要命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再多说几句。于是放下酒碗,说道:“你可知陈公最近做什么去了?” 张氏摇了摇头。 “安置部落酋帅去了。”桃豹说道:“从关中来的,很杂,我想大部分是匈奴吧。卢水胡、铁弗等匈奴奴部为主,另有氐羌鲜卑之众,一共两万人。” “设镇将了吗?”张氏来了兴趣:“夫君你以后能当个镇将吗?” 桃豹看了妻子一眼,有些讥嘲:“陈公在赵郡,并没有给关中部落设镇将,而是乡里制。他们看起来和府兵一样,都不纳赋役,都要出兵打仗。但府兵是军籍,世世代代当兵,他们是民籍,哪天一不留神就变成百姓了。镇将?莫要玩笑。陈公在河北设的镇将、随意给出去的太守,皆权宜之计,今后都要罢免的。” 张氏听得一愣一愣的。 与汉地妇人不同,胡人女子是要掌家的,方方面面都掌,无论内外事务,都会协助夫君办理,经常给出意见——从石勒之妻刘氏深度参与军政事务就能看得出来,历史上北朝那一堆权力极大的皇后、太后亦可窥得一斑。 所以,张氏对军国事务并不陌生,她一直觉得丈夫应该谋求一個镇将的职位,因为这是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 像太守、将军这些职务,固然也很不错,但上面一句话就能拿走。镇将就不同了,上头想要办你,还得考虑反弹,没那么容易。 但现在一听,竟然完全没戏,她有点失望。 “就没人反对吗?”她忍不住问道。 “新来的关中部落,就数拥众五千的沮渠崇实力最强。陈公带着亲军千人、银枪锐士六千、义从马兵七千,能把沮渠崇的部落全给扬了,怎么反对?”桃豹说道:“他这边一低头,其他酋帅就更不敢反对了。而且,这两万人从关中一路逃过来,本身没什么心气了,暂时也不敢有异动。陈公办事,很会挑人、挑时机,他心里对什么都有数,厉害啊。” 张氏失望难掩。 将来娘家的乌桓部落若投靠过来,是不是也是这般处置? 不,看夫君的意思,陈公完全是看菜下碟的。 势穷来投,可能直接被编户齐民了。 主动来投,或许还能混个世袭镇将。 邵勋真是势利眼! “夫君都这么说了,陈公看来真的雄才大略。”张氏收拾心情,说道。 桃豹懒得理她,喝完一碗酒后,直接起身。 临出门之前,他回头说道:“伱道我死心塌地投陈公,仅仅因为他雄才大略么?” 张氏一怔。 “陈公在赵郡玩的这一手,确实漂亮。我想了想,他将来真有极大可能收拾北方,一统天下。”桃豹说道:“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个原因别人可能不认,但我非常看重。” “什么?”张氏下意识问道。 “陈公年轻。”桃豹笑了笑,出门离去。 张氏讶然,旋即又有些恍然。 ****** 铜雀台之上,数十将佐簇拥着一人,登高望远。 铜雀台西的漳水之畔,鼓声隆隆,数万大军依次出营,向南而去。 “石勒练的兵还不错。”邵勋指着那些排着整齐队列离去的步卒,感慨道。 他不知道石勒在河北、河南拉了多少丁,大浪淘沙之下,就剩这几万步卒了。 今天一次性出动两万人,到徐州去卖命。 胜固足喜,败不足忧,大概就是邵勋的态度,这从他选用的将领就可以看得出来。 郗鉴,水平还不太够,不如李重、王雀儿二人。 桃豹、支雄、刘贺度等人,心思叵测,不一定会卖力。 无所谓了,反正只要他们人到了,不浪,徐州局势就坏不到哪去。 想到这里,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王澄。 是的,自从荆州跑路后,去徐州上任没多久的王澄又跑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祖逖兵马屡经扩充,亦不过万余人,却轻松进入了下邳。 好在刺史荀组还没跑,仍留在彭城,但他的立场十分可疑,严格说起来是中立。 他不承认司马睿“承制”任命的徐州都督祖逖,但对祖逖进攻都督治所下邳并没有任何阻止行为。 邵勋现在是司豫徐冀四州大都督,派兵进入徐州很正当,但荀组认不认也是个问题。 一番扯皮之下,到现在荀组还没松口,徐州局势依然扑朔迷离。 真要分锅的话,王澄这废物难辞其咎,居然没一个地方能干得下去的!王衍为他操碎了心,奈何自己不争气,这就没办法了。 邵勋都懒得和他说话,直接看向郗鉴,道:“道徽,三万大军交到你手上了,可不能轻忽啊。” “明公放心,仆会谨慎行事的。”郗鉴朗声说道。 三万大军的各级军官是齐备的,但“司令部”却空空荡荡。 这几个月,邵勋给他塞了一些人,郗鉴自己又从东平、高平、济阴三地征辟了一部分士人,把指挥机构完善了起来。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一个幕僚团队不是谁都能拉起来的,但郗鉴利用金乡郗氏的影响力,征召了一批相熟的士人。与此同时,他又调来了一批高平之战、涉县之战时的旧部,充实指挥班子。 他渐渐有羽翼了。 其实,每一个方面大将都必须有自己的党羽,不然很难做到如臂使指,战场上要坏事。 李重、王雀儿、金正三人身边,都簇拥着一批这样的人。 但他们积累私人团队的速度远不及郗鉴,因为他们出身低、名望低、号召力低,基本都是在长期的军旅生涯中艰难积攒起来的。 好处是在长达十年的军事生涯中,自家团队的能力经受了长久的考验,上限未必多高,但下限足以保证。 主官离任,私人团队一般也会跟着离任,这样的人在古代有个称呼:“家将”、“家臣”。 家将、家臣跟着主家,升官迅速。可一旦主家败落,他们也会受到牵连,清算起来动辄株连数百家,并不是开玩笑。 当年司马越若没能上位且反被清算,邵勋就得仓皇跑路,否则必死无疑。 “去了徐州,若无法进彭城,不要硬来,可先至东海国找糜子恢。”邵勋吩咐道:“另者,约束军纪。” 说到这里,邵勋的脸色也认真了起来,道:“我是东海人,若桑梓之地被劫掠了,可说不过去。” “遵命。”郗鉴沉声应道。 “尔等亦要谨记。”邵勋又看向桃豹、支雄、程遐、刘贺度等人,说道:“收起你们那套作风,若被我听闻有劫掠东海之事,定斩不饶。” 桃豹等人一听,知道陈公是认真的,顿时菊花一紧,齐声道:“遵命。” 程遐上进心热切,还多嘴了一句:“明公放心,仆为监军,定然严加巡查。” 他从广平招募了两千人,其中五百人是自家部曲,另外千五百人都是乡党,作为监军的直属部队——没有兵,监军算个鸟,一根毛都别想抓到。 程遐如此表忠心,邵勋自然欢喜,赞道:“好生做事,将来都有富贵。” 一番勉励之后,诸将散去,各自领兵出征。 邵勋则开始准备回河南一趟了:要钱。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对石勒布置一番。 第十四章 南北布置(下) 赵郡是双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地方。 就目前而言,太守游纶经过数次战斗,在去年年底攻取了郡城,但北部的元氏、平棘二县仍处于石勒控制之下。 赵郡境内有两条平坦的驿道。 一条是自中丘出发,经柏人、高邑抵达平棘,最终通往博陵、高阳等地。 一条还是自中丘出发,经郡治房子、元氏,前往常山、幽州等地。 游纶在正月里,趁着敌军过年,潜兵偷袭,不料敌军早有防备,正等着他来呢,一番伏击作战,游兵大败,仓皇退回房子,差点连郡城都没保住。 经历这一战,游纶算是老实了。再加上要春播,于是就解散了士兵,让他们回家种地。石勒派驻元氏的支屈六也无力南下,双方各自相安无事,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另一处争夺之地在博陵国。 这里是王浚的封国,但各路人马来来往往,他早就插手不进了。 博陵崔氏投靠了过来,卢志请以前散骑侍郎崔廓为博陵相,邵勋许之。 鲁口镇将苏丘动作迟缓,对于打击匈奴势力并不积极。甚至有人密报,他与匈奴高阳太守呼延莫私下里有勾连,不太可靠,有降而复叛的可能。 除这两地之外,其余地区大体平静。 石勒仍以刘汉安东大将军的身份统领冀州残余势力。 夸大点说,石勒现在控制着常山、中山、高阳、河间、章武、博陵、赵七郡之地。 实际点说,他只实际控制常山、中山二郡。 赵、博陵二郡国是双方争夺之地。 中山东面的高阳太守呼延莫,乃石勒十八骑之一,但早年跟随刘渊打仗,和老兄弟们生疏了,算不得自己人。 高阳东面是河间,太守刘征是石勒的人,因为被隔开了,算不得完全控制,完全看刘征对石勒的忠心了。 河间东面则是章武,太守令狐泥与石勒没太多交情。 也就是说,石勒的嫡系力量主要还是集中在冀州西北部这一片,河间勉强也算是他的核心地盘之一,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他可以用安东大将军的名义指挥各路兵马,但肯定没以前指挥老部下那么得心应手。 “去岁缺粮,以致罢兵。今岁不能再拖了,除恶务尽,本是正道。”邵勋看着卢志,说道:“子道,这事你要帮我。” 卢志沉吟了一会。 这事不是很好办。连石勒都不打仗了,而在忙于春耕,放牧牛羊,积蓄资粮。你要打仗,必然会征发大量丁男,消耗无数钱粮,人和钱谁来出? 不过,他也知道陈公非打石勒不可,这是原则问题,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思来想去之后,拱了拱手,道:“明公打算怎么攻石勒?” “子道怎么想的?”邵勋反问道。 “自南向北,大体有两条驿道。一条是沿太行东麓进兵,直插中山。一条是沿冀州中部向北,远离太行。仆以为,最好不要沿着太行东麓进兵。”卢志说道。 “此乃老成持重之言。”邵勋点头道。 太行山四处漏风,若有匈奴大军东出,极可能截断大军粮道。如果石勒一触即溃就罢了,可若坚持守城,时间长了,必然有失。 除了银枪、黑矟二军外,他不相信任何押运粮草的队伍。更何况,精兵不可能拿去押运粮草,除非你冒着主力部队战败的风险。 那么,最好不要选这一条进兵路线。 “其实——”卢志又道:“不如待夏日涨水之时,继续走白沟水,以此为粮道。船队自清河出发,过渤海,北上攻章武、河间。拿下这两郡后,再西攻高阳、博陵,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胜算较高。” 邵勋看着地图,道:“那么,还是得兵分两路。一路屯于赵郡,徐徐图之,一路顺白沟水而下。” 其实,还是正奇结合的战术。 正兵屯于赵郡,不深入敌境,注重遮护后路,吸引敌军兵马而来。 奇兵沿着白沟水行军,迂回至敌东侧,尝试攻取章武、河间二郡。 随着战局变化,正兵可以变奇兵,奇兵也可以变成正兵,所谓正奇相合也——唐太宗李世民的经典战术。 另外,走白沟水是真的消耗低。 水路运输成本低至陆路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需要征用的人力也比陆路少太多了,可以极大减轻百姓的负担。 河北去年歉收,又打了仗,今年还要打仗,如果继续无节制地征用人力物力,对于统战相当不利,甚至会引发叛乱。 “彦国。”邵勋看向胡毋辅之,道:“给幕府传令,征调屯田军一万、诸郡丁壮二万五千人北上。去岁征发来的屯田军、丁壮,悉数罢遣,归家务农。” “调唐剑部五千人北上赵郡。满衡部东移至鄄城,接替唐部防区。” “以李重为西路军都督,即刻北上,总揽赵郡方向战事。” “以金正为东路军都督,率银枪右营至清河集结。后续调至清河、渤海之兵马,悉归其调遣。” 胡毋辅之一边听,一边拟命令。 拟完后,交给邵勋审阅,检查无误之后,发送出去。 这一次,陈公看样子不打算亲征了,而是着意培养手下大将的能力。 李重、金正二人,一东一西,分进合击,与匈奴大战。 可惜了!王浚这厮不能好好配合,甚至他现在可能还担忧陈公对他的态度。若能通力合作,这仗就太好打了。 “子道,此番布置如何?”邵勋看向卢志,问道。 “何时动兵?” “总要等粮草军资囤积完毕才行。”邵勋说道:“过几日我便回河南筹粮。” “好。”卢志点了点头,道:“老夫在河北筹粮,此番便是豁出老脸去,也要弄到粮食。” “好,你我分头行动。”邵勋点头应允。 “明公——”卢志有些迟疑:“明公不亲自指挥吗?” “什么仗都要自己打,那这个天下不争也罢。”邵勋说道:“现在不锻炼他们,将来攻刘汉的时候,可就没机会锻炼了。” “也是。”卢志能理解。 ****** 定下大的方针之后,邵勋一时无事可做。 不过他也不会闲着,而是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过去几个月内做过的事。 招抚河北各路士族、酋帅。 正旦宴会,统一思想,增强凝聚力。 打造胡人部落安置样板。 探索河北农牧生产模式。 发兵稳定徐州局势。 制定对河北匈奴残余势力的进攻计划。 这么多件大事,就在几个月内确定下来,节奏十分紧张,效率十分之高,这还有人说他划“水”就过分了。 “平子。”邵勋走了殿室,看见恭敬跪坐在那里的王澄,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何不去洛阳,反倒滞留邺城?” “实无颜面对兄长。”王澄连忙起身行礼,尴尬道。 “你啊。”邵勋脸色不是很好看。 进屋脱了鞋,自顾自坐到坐榻上,道:“在荆州逼反杜弢,闯下大祸后就溜了。到了徐州,还跑。祖逖有那么可怕吗?” “非祖逖可怕,实乃兵士们视我如仇雠,再不走就要死了。”王澄苦笑道。 “你做了什么事?” 王澄不语。 邵勋冷哼一声。不用王澄说,他也大概知道。无非是驭下苛刻甚至凶残,激起大面积的不满。 在王澄这种顶级士人眼里,黔首、军士、流民之类可不一定是人,说杀就杀,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当初造反的巴蜀流民投降后,王澄直接食言,无分男女老幼,一应沉河,逼得本为镇压叛乱的朝廷官将的杜弢扯旗造反。 这种人,不知道什么脑回路。 在他面前,王澄温文尔雅,即便内心看不起他,但也会小心翼翼藏起来,不太敢显露于外。可面对比他低的人,就一点不给面子了,打骂是家常便饭,杀人也是常用手段,严酷残暴,到最后众叛亲离。 最绝的是,已经在荆州犯了一次错误了,换到徐州后还不收敛,谁他妈还为伱卖命? “明公。”王景风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坐到了邵勋身边,劝解道:“平子叔叔不善庶务,给他安排個清贵职位就行了。” “还想继续当官?”邵勋有些不可思议。 王澄尬笑一下,用眼神示意侄女。 王景风挽着邵勋的手臂,道:“平子叔叔与济阴卞氏相善,让他去筹钱粮,定有所获。” 邵勋回过味来了,合着这叔侄俩已经商量好了。 王景风这傻大妞,最是好骗不过。 王澄装装可怜,她就心软了。 不过,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王澄是废物,但交游还算广阔,狐朋狗友一堆,让他去济阴筹钱粮,倒也不是不可以。 “明公。”王澄可怜兮兮地说道:“我现在不便回洛阳,正好为明公奔走。济阴卞氏、陈留阮氏皆与我相善,我这便去上门拜访。对了,明公要多少钱粮?” 邵勋看着他,不说话。 王景风轻轻摇晃着他的手,硕大的山峰时不时碰到他的手肘。 邵勋心中暗爽。 最开始的时候,只能搂搂抱抱。 到了后来,抱的时候手可以下滑了。 过年那会,已经可以伸到怀抱里面,随意摆弄。 现在,随时可采摘。 “二十万斛粟麦、十万斛豆、十万束干草。”邵勋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要到了就告诉我,我派人去搬运。若要不到,趁早滚回家抱孩子。”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王澄脸色一白,心中不是很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不想再当什么官了,免得受邵勋的气。 你玩我侄女,玩我嫂子,把我王家的女人玩了个遍,还他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 我忍! “几时动身?”王澄深吸一口气,问道。 “现在就动身。”邵勋说道。 王澄愕然,天都要黑了,你这是要我连夜赶路。 王景风也有些委屈地看着邵勋。 “不愿意?”邵勋不理她,看着王澄,问道。 王澄呆了一会,起身行了个礼,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第十五章 濯足 天色暗下来之后,邵勋让人把桌子搬到了殿前广场上的阴凉处。 吹着晚风,听着虫鸣,吃着晚餐,感觉挺安逸的。 乐岚姬少少吃了一点,便回去照看新出生两个多月的女儿了。 邵勋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城外明灭不定的灯火,惬意无比。 曹操是会享受的。 在城西挖了巨大的人工水库,在湖面上治水师。 所得泥土就拿来筑造三台。三台是邺西制高点,偏偏还修建了宫殿建筑群,人住在上面可登高望远,顿觉心旷神怡,豪气顿生。 感怀了一会后,便回了殿室。 王景风正坐在窗口,聆听着城西的松涛。见到邵勋进来后,先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确定他心情很不错的话,便闷声说了句:“你说过要对我好的。” “啊?什么时候?”邵勋故作不知。 “就上次。”王景风气急。 “上次是哪次?” “上次是……”王景风脸一红。 邵勋笑了笑,走到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肩,道:“我对你还不好?你想吃雉鸡肉,我去北边安置群胡,也不忘给你打两只,对你好不好?” “嘻嘻。”王景风突然一笑,反过身来搂住邵勋的腰。 “你怎么这么傻呢……”这个时候,邵勋也不想做什么,就这么搂着她。 两人一起吹着晚风,静静品味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旖旎。 对邵勋来说,很神奇的是,他完全放松了下来。 在外奔走的时候,即便他知道自己已经打败了石勒,河北无人能对他造成威胁;即便他知道有银枪儿郎护卫在侧,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挑衅;但心底总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默默蛰伏着,时不时影响他一番,让他夜中被惊醒。 阿瞒,伱也是这样焦虑的吧?睡觉都睡不踏实。 但在家的时候,却非常放松。 尤其是与这群可爱的女人们调情、拉扯的时候,让他烦恼顿消,愉悦无比。 王景风这個傻大妞,效果尤其好。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好。”王景风在他胸前轻声说道。 “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什么感觉?”邵勋好奇地问道。 王景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吃吃笑了起来。 “快说。” “好傻!”王景风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邵勋也被她欢乐的情绪感染到了,跟着笑了起来。 一男一女很快分开,各自笑个不停。 “你……你当时……脸色一本正经,好像要上阵杀敌一样,哈哈。”王景风笑得直不起腰,断断续续道:“坐在那里,眼角余光一直乱瞟,一只手偶尔抬起,作手势说话,另一只手垂在下面,随时准备捉刀。笑死我了!来我家的客人,就没你这样的。” “是城南别院那次?”邵勋问道。 “嗯。”王景风笑了好一会,才直起腰来,又道:“当时你的样子,就像一个从地里回来的老农。我和婶婶打趣,说你黑得像阿黑叔叔。” 邵勋摇头失笑。 “你——没生气吧?”王景风眨了眨眼睛,问道。 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 王景风的眼睛在夜色中分外明亮。她或许“傻”,但感觉也很灵敏。 她或许对邵勋有一些好感,但她也背负着家族的巨大压力。 享受着家族带来的好处,享受着家族赠予的锦衣玉食,家族需要你的时候,你需要为家族牺牲,王景风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已经有自己的忧愁了。 以前她或许更在意自己的感受,毕竟她是天之骄女,又长得那么漂亮,从来只有别人哄着她的份,但在这个破碎的世道中,她也必须考虑别人的感受了,比如眼前这位军头。 “没有。”邵勋看着她的眼睛,用确定的语气说道:“昨天从赵郡回来的时候,我还有些烦闷呢,见到你之后,烦恼顿消。有你在身边,我或许能多活十年。” 王景风又高兴了起来,道:“我就说你要对我好嘛。” “是要对你好。” “怎么对我好?” 邵勋扭头看了一眼,有了主意。只见他在王景风的惊呼中一把抱起她,然后放在坐榻上,自顾自替她脱起了鞋袜。 “你……”王景风有些脸红。 “别动。”邵勋轻轻按住她的脚,道:“今日我替你濯足。” 王景风傻在了那里,身体有些僵硬。 邵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是大濯足哦。” 王景风微微颤抖了一下,神色有些慌乱。 邵勋已经脱下了她的鞋袜,将两只玉足放入了木桶之中。 “别乱动。”邵勋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仔细替王景风洗起脚来。 王景风有些感动。这时候的男人,有几个愿意替女人洗脚?同时又很害羞,一双脚被男人翻来覆去地洗着,让她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受。 邵勋洗得非常仔细。 一边洗,一边说道:“阿鱼你为我煮茶,为我做点心,陪我闲聊。我疲倦欲死的时候,你为我揉肩,还为我唱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为你濯足又如何?” 王景风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邵勋认真地洗着,洗完了脚趾、脚背、脚底,还洗脚踝,又揉又捏。 王景风觉得有些痒,下意识想要抽回脚,待看到男人认真的脸庞时,又舍不得了。 再者,脚底的痒,又如何比得了心中泛起的波澜? 她感觉深埋在心底的些许块垒在一点一点溶解、消失。 是的,为了家族利益,她愿意做任何事情,但心底之中,难道真的一丝一毫的委屈都没有吗? 她知道自己是有的,从一开始就有。 但当邵勋愿意为她建果园,愿意带她骑马,愿意哄她开心时,委屈就开始一点一滴地消散了。到了今日,这个河南河北最有权势的男人,却蹲在那里,认真地为她濯足。事到如今,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或许,还有许多欢喜。 洗完脚后,邵勋把水倒掉,又换了一桶新的水进来。 此时个人清洁洗浴,大致可分为洗面、濯足、沐浴三类,且各分大小。 就濯足来说,小濯足两人服侍,换一次水,只洗脚和脚踝。 大濯足四个人服侍,不光洗脚,还洗膝盖、小腿、大腿,更换三次水。 现在洗小腿。 邵勋走到王景风面前,道:“把裙子褪下吧,不然不好洗。” 平日里颇为活泼的王景风久久不语。 邵勋抱了抱她,然后动手解开裙腰,向下褪去。 王景风晕乎乎的,似乎想要阻止,但当裙子褪到一半时,还下意识抬起了身子,让邵勋顺利地把裙子褪下,放在一边。 月光洒在屋内,照着晶莹玉洁的小腿,仿佛一件玉雕。 邵勋把玩了一会,道:“袴也要褪下。” 袴是穿在裙子里面的,直达于股,有独立的左右裤管,过膝。 每条袴管都有裆,但并不缝在一起。 也就是说,与普通劳动人民穿犊鼻裈、军士穿满档裤不一样,相当多的贵族男女还穿着传统的不缝裆的裤子。 邵勋轻轻解开裆间的系带。 王景风下意识并拢双腿,脸上血红一片。 邵勋轻轻去抽袴管,没抽动,于是手伸了过去,一点点往下褪。 触碰之处,滑腻、结实、饱满、匀称。 王景风整个软了下来。 邵勋终于将袴褪下,原本紧闭的双腿微微打开,河谷密林秀丽无比。 他认真洗着小腿、膝盖。 王景风软在坐榻上,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上半身仍然穿着完整。 绿色箭袖衫,直达腰间,非常贴身。 白色抱腹穿于里面,紧紧包裹住凹凸有致的身体。 下半身的敝膝、长裙、袴皆已被褪下,空无一物。 她想捂脸,又浑身酸软提不起劲。 今天这场濯足,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邵勋洗得非常认真,心无旁骛,但王景风就是觉得他眼角的余光在窥探着什么。 有心并拢双腿,但腿被人家拿捏在手里,酸酸麻麻,用不上力。 邵勋洗着洗着,似乎嫌洗不干净,于是将一条修长的玉腿抬起,从小腿往上,一寸一寸往前擦洗。 王景风整个人颤抖了起来。 “我……”她欲言又止。 “乖。”邵勋看了她一眼。 脸色绯红,气息急促,大眼睛水汪汪的,倒映着邵勋的人影。 “洗好小腿、膝盖了。”邵勋轻轻笑了一下,又出门换了一桶水。 接下来是洗大腿。 他还是一副认真细致的模样,由外及内、由表及里、由轻及重、由快及慢…… 当洗到最后一部分时,王景风终于攒出了一点力气,抓着他的手,乞求道:“别。” 邵勋停下了动作,手放在大腿内侧与坐榻之间。 王景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捂住了脸,不敢看他。 邵勋沉默地在木桶中洗了洗手。 “抱我去榻上。”王景风轻声说道。 “嗯。”邵勋点了点头。 先替她褪去上衫,再脱去抱腹,然后一只手伸进腋下,一只手伸进腿弯,将白玉美人用力抱起,向床榻走去。 “你一定要对我好啊……”王景风喃喃道。 “一辈子对你好。”邵勋说道。 王景风搂紧了他。 天空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明月,反复害羞得闭上了眼睛。 第十六章 战争季(上) 清晨,庾琛来到了冰井台。 一番询问之后,得知陈公住在铜雀台,于是又往回走。 下到铜爵园内之后,他停了一下,因为看到了卢志。 “卢长史。”庾琛行礼。 “庾校尉。”卢志回礼。 卢志原本是侍中,现在又兼了车骑将军幕府右长史之职——原平东将军幕府只有一个长史,改组为车骑将军幕府后,置左右长史,裴康为主,卢志为辅。 庾琛还是司隶校尉,朝官,并未在幕府兼职。 现在的大河以北,基本上是由庾琛、卢志两个人主导。 庾琛虽然是邵勋的老丈人,但在河北根基浅薄,只局限于黄河北岸那一小片地方。所以,邵勋把魏、汲、顿丘三郡交给他打理。 卢志本身就是河北人,出身名门,又在司马颖幕府任职多年,根基深厚,妻子乃清河崔氏女,在河北可谓呼风唤雨,因此接手了清河、乐陵、渤海、平原、巨鹿、赵、博陵七郡国的事务。 广平、阳平、安平三郡则由两人会同办理。 庾琛的主要任务其实是收拢流民、安置百姓、清查户口、丈量田亩,说实话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同时也是夯实根基的事情。 汲、魏、顿丘三郡的士族豪强势力已经衰弱到了相当程度。 地处战争前线,反复拉锯,地头蛇们或死或走,损失惨重。石勒控制之后,又清理出了相当一部分农地、草场,划为官田,并在魏郡大量“均田地”,给跟随他多年的军士分地分宅。 石勒败退之后,庾琛接手,利用他在汲郡为官多年的影响力,在石勒原有政策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巩固,甚至清理了部分在战争期间与匈奴勾勾搭搭的士人豪强,罚没其庄客、田地,将这些人变成自耕农,编纂户口。 卢志的任务就截然不同了。 他以招降纳叛为主,不动当地豪族的利益,甚至多有安抚,给官给地位。只要你投靠过来,一切好商量。 这是他擅长的,也是最能发挥他优势的地方。他做得很不错,让浮动的人心慢慢稳定了下来。 从两人分工就可以看出,庾琛是为邵勋经营基本盘,卢志则在为他拉拢附庸势力。 是的,魏、汲、顿丘三郡是被当做核心基本盘来经营了,与河对岸的濮阳以及豫西的洛南诸县、襄城、汝南、新蔡、南顿、陈、梁是一样的性质——当然,性质一样,但稳固程度不一样,毕竟这是河北。 广平、阳平、安平三地则介于基本盘、附庸势力之间。 石勒在广平分过地,自耕农数量颇为可观。 阳平地处南北拉锯处,但拉锯得不够厉害。 安平则是刘汉冀州刺史驻地,来了许多胡人,豪族与胡族并存,形势复杂。 简单来说,这三个郡国的地方豪族元气大伤,但还有相当的力量,形势又比较复杂,故庾、卢二人协同办理,最终目标是削弱豪族势力,将胡人编户齐民,严加管束,慢慢变成基本盘。 多年来,邵勋就是这么一個思路,且持之以恒到现在。 他就是要打造足够多的自耕农,经营强大的基本盘。 他把世家分为三个阶段:魏晋“完全体”世家、南北朝后期的军功世家以及隋唐的官僚世家。 官僚世家是最终目标,不一定能实现,但如果能走到这一步,这辈子值了——完全消灭世家是不可能的。 军功世家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们的土地、部曲数量以及影响力,都远远不如魏晋世家。 说白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是瞄着世家的经济基础去的,即土地和人口。 动不动拉出几千上万兵,吓不吓人啊?地方上到底谁说了算? 庾琛、卢志二人见完礼后,表面上一团和气,往铜雀台而去。 “听闻子道前往渤海筹粮,怎么就回来了?”行走之间,庾琛问道。 “渤海诸族已出粮二十万斛,正往南皮输送。”卢志说道:“平原华氏一家便愿出二十万斛,但阳平太守之职始终未能落实,老夫回邺城,便是为了此事。” “原来如此。”庾琛点头道:“华氏乃名门,陈公又曾许诺过,阳平太守可也。” 卢志心下稍安。 阳平的事情,他没法一言而决,得与庾琛商量着来,他能同意,陈公那里就不会有问题,定然从善如流。 当然,华畅能当阳平太守,根本不是因为钱粮之事,最根本的原因是平原华氏在周边地区的影响力。 有他们的人当官,地方稳定,筹集钱粮速度快,还能给你提供兵员、役徒甚至部分武器装备。换个别人,不说办不成吧,起码会大打折扣,这才是魏晋以来各位统治者们不得不捏着鼻子与世家大族合作的最重要原因。 平原华氏愿出二十万斛粮,远超平均,说白了就是提醒下邵勋,你曾经答应的阳平太守呢?快点落实啊。 面对华氏这种庞然大物,卢志也不敢怠慢,处理完渤海的事情后,便回邺城催促。 两人并排而行,很快来到了铜雀台下,往上攀登。 清晨时分,台间树木郁郁葱葱,鸟雀叽叽喳喳,盘旋不定。 每隔七八步,便有军士持械肃立,目不斜视。 偶尔遇到上下铜雀台的仆役。 有往上输送粮肉、果蔬及日常用度的,也有从台上拉废弃垃圾的。 庾琛眼尖,看到了一件被扯坏的女子抱腹,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不过也就是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只是看着铜雀台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卢志也看到了,更捕捉到了庾琛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嘴角顿时翘了起来。 这个庾子美,往汲、魏、顿丘三地安置了不少河南官员,这是想做什么? 卢志笑了笑,当先而上,很快登上了铜雀台。 “明公在沐浴?”在殿前值守的刘灵的话让庾琛更是忧虑。 王夷甫的女儿! 每每想到这层身份,庾琛就有些烦躁。 其他人就罢了,王夷甫乃天下名士,却让他背上了莫名的压力。 “庾公、卢公且随我到偏殿歇息一会。”刘灵手一伸,语气很不错,但态度也很坚决。 二人点了点头,举步而前。 路过一个器械架时,庾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陈公有早起练武的习惯,今日却中断了。 ****** 沐浴也有大小之分。 小沐浴由五六个人服侍,用汤十二斛——一斛约二十升。 大沐浴由八九个人服侍,用汤十五斛——多了个洗头。 邵勋已经小浴完毕,坐在胡床上。 王景风身上就披了件薄纱,姣好的身躯朦胧可见。 她拿出口脂、面药,要给邵勋妆扮。 “这些就算了。”邵勋连忙推开,无语道。 口脂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冬天防止嘴唇开裂的药膏,一种就是纯粹的化妆品。 此时的士族男子涂口脂妆扮的不计其数,但打死邵勋都不愿碰这种玩意。 面药相当于敷在脸上的粉,在士族男子中非常流行。 曹操养子何晏——孟德纳其母尹氏为妾,收养了这个拖油瓶——面色白皙,魏明帝曾怀疑他脸上涂粉了,在大夏天赐他热汤面吃。何晏一边吃一边擦汗,最后证明没有涂粉。 邵勋也不喜欢这玩意。 他觉得自己是“山炮”、“土狗”,欣赏不了士人男子涂粉涂口红的“阴柔之美”,于是谢绝了。 王景风叹了口气,摸了摸邵勋的脸,道:“再不擦粉,这脸没救了。” “这脸的妙处,昨晚你不是感受过了么?”邵勋调笑道。 王景风直接一屁股坐到他怀里,红着脸嗔道:“要死了。” 邵勋搂紧她,手如蛇一般,在薄纱上游来游去。 王景风三十多岁了,但这身材管理做得相当不错,昨晚骗了他许多精兵。 当然,这傻女人最让他满意的就是心性。 昨晚甚至向他交底了,说了早年嫁给鲁郡公贾谧的事情。 贾谧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两人结婚时间短,未有子嗣。 邵勋很满意,女人愿意向你交底,这是想好好和你过日子,同时也很喜欢伱。 这是被征服的标志啊,他有些自得地想道。 王景风被摸得气喘吁吁,很快脸红红地起身,将熏香完毕的袍服取了过来,亲手为邵勋穿上。 薰炉中的西域妙香是王景风带过来的。邵勋只在襄城公主府上闻过,裴妃家里都没有,用的是次一等的香料。 王老登家是真的有钱。 已经用了他家一万多匹布了,那是王景风的嫁妆。 什么时候再薅一笔羊毛呢? “生活日渐奢靡啊。”邵勋穿上衣服之后,闻了闻,感叹道。 “?”王景风有些不解。 这都是寻常用度,天天用,每时每刻用的,谈得上奢靡? “郎君。”王景风说道:“其他地方可以省,这个没法省。” “哦?什么道理?”邵勋笑问道。 “出门见客,若不沐浴熏香,岂非轻视怠慢了客人?”王景风说道。 邵勋无言以对。 “嘻嘻。不用你买。”王景风突然想到了什么,偷笑道:“我把阿爷珍藏的薰炉都拿来了,妙香是阿娘给的。阿爷现在没西域妙香用了。” 说完,竟然傻乐了起来,可能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很好玩。 邵勋愣了一下,然后用宠溺的眼神看了王景风一眼,道:“你要一直这样,每天都开心。” 说完,走了。 王景风高兴地哼着小调,心情很不错。来到窗户边后,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嗯,得去找一下妹妹。 她换上了一身襦裙,如轻盈飞舞的蝴蝶一般,往妹妹的居所而去。 另外一边,邵勋刚刚与卢志、庾琛会面,就接到了消息:刘汉遣安北将军赵固出白陉,进入汲郡,似有攻击朝歌、共县的企图。 这个四处漏风的环境,真是一刻都不得歇啊,新一年的“战争季”,准时开打,草! 第十七章 战争季(下)(为盟主虎骨宝加更) “现在更要筹粮了。”邵勋看着卢志、庾琛二人,说道。 邵勋走到墙边,看着地图,说道:“刘聪到底是杀出来的一个人,只要不服散,脑子就很清醒。他现在的决心很大……” 刘聪少年时习文练武,都挺有成绩的。能开硬弓,能骑烈马,武艺不错,书法也很不错,还会音乐,能与司马炽畅谈乐理。 冠礼之后,到洛阳游历,增广见闻,结交了很多人。 后出任新兴太守主簿,参与一郡机要,熟悉了官府的运作,对公文起草、上传下达了然于胸。 随后出任匈奴右部尉,管理胡人事务。 再然后,出任齐国中尉,开始管兵。 再到司马颖幕府历练,武职、文职都做过。 刘渊起兵后,他带兵东征西讨,积累了丰富的沙场经验。 他其实真的比兄长刘和更适合当刘汉天子,因为后者只是“好学夙成”,书生成分比较浓。 当然,这不是说书生不适合当天子。有的书生读书多,善权谋,手腕高,可通过权术手段驭下。 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乱世啊。 乱世还让文人当天子,这不是扯淡么?人心长草的时候,长期在外领兵的兄弟是可以掀桌子的。 刘和缺的就是在外带兵打仗的经历。 这也给邵勋提了一个醒,如果他活的时间不够长,没能理顺诸般事务,那么继承人的位置就不能交给没有军事能力的子嗣,因为他试图建立的王朝,并非世家大族的天下,稳定性是不太够的。 但如果需要世家来帮你稳定王朝,那必然和光同尘,与他们打成一片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最大的不稳定。 南朝晋宋齐梁陈五朝变幻,不都是世家大族抛弃了原本的皇室,换人了么? “刘聪……”邵勋的手指在平阳方向点了点,说道:“河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么打下去有点被动。” 卢志一听,眉头皱了起来。 这话他不爱听。河北多好的地方啊,王霸之基啊! 曹孟德对此都爱不释手。 就以邺城为例,他在城西修彰渠堰,既消除了漳水水患,又给邺城军民提供了水源(长鸣沟)。 西门豹修建的天井堰也被曹操重筑,使漳水回流东注,里中有十二蹬,每蹬相距三百步,分置水闸门,分漳水为十二流,水流所灌处叫晏波泽。 他还在城南修建石塞堰,从安阳引洹水入邺,汇漳水而东流,灌溉农田——现已淤塞。 曹孟德搞的这些水利工程,不但利于农田灌溉,还便于交通往来。 城西又有玄武池,不仅可排练舟师,周边还环境优美,是一处很好的游览之所。 有湖、有河、有渠、有沟,带来了便利的交通,带来了农业的丰收,带来了优美的景色,你当河北第一名城的名头是白来的? 只不过大晋朝以来,对河北不重视,太平年间很多水利工程就年久失修,战争爆发后更是无人问津,让邺城无法发挥出其全部实力罢了。 在卢志看来,这会就不该犹豫了,直接将幕府迁到邺城来,花大力气修缮曹魏以来的沟渠、堰池、驿道、城池,令其重新焕发生机。 甚至于,如果陈公想享乐,打算修建园林,看在他愿意来河北的份上,卢志也不会劝谏,私下里甚至会卖老脸筹来钱粮、丁壮,把园林、宫殿修好。 “不能被刘聪牵着鼻子走。”邵勋说道:“赵固来汲郡,目的有二,一者稳定人心,二者窥伺我后路。我若精兵强将集于北方,则其放心大胆东进,围攻朝歌,甚至二度尝试攻打枋头。我若调兵南下,他则退回汲郡固守,如此一来,石勒面临的压力就小了。” 庾琛看着地图,良久后问道:“如果先攻汲郡呢?” 他对汲郡是有点执念的。 从侍御史之任外放,第一个职位就是汲郡太守。于此镇抚多年,到了最后,无奈之下也只能带着军民撤回河南。 如果能收复此地,他真的很想回去看看,看看他曾经治理、战斗并为之不眠的地方。 “不可。”邵勋直接否决了。 他不想给石勒机会。 开什么玩笑,给石勒一年时间,再攻中山、常山等地,势必要难打很多。 今年就要打,一棍子打死,不给他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 如果能达到这個目的,他甚至可以忍受让赵固攻克朝歌、共县甚至荡阴等地。 庾琛默默点了点头,道:“明公需要我等做什么?” 邵勋看了眼老丈人,道:“公可至安阳坐镇,说服士族豪强,出粮出兵,顶住匈奴。” “听闻赵固只有两万众,守御不难也。”庾琛说道。 “不。”邵勋摇了摇头,道:“料敌从宽。赵鹿、孔豚二人将数千骑,名为隶于石虎,我看多半已被刘雅收服。河内、汲郡一带的战事,多半已由这个刘汉宗室总揽,兵未必只有赵固这么一路。” “确实。”庾琛苦笑了下。 石虎何德何能,能统御赵鹿、孔豚这些“老兵油子”? 石虎首先需要证明自己,建立威望,才有可能让别人服气,进而投靠过来。 但他初出茅庐,距离首次领兵不过两年罢了,能把手下那帮人带好就不错了,其他的别多想,真当刘汉朝廷不会限制你啊。 “明公是想攻河内?”卢志问道。 邵勋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凭什么战局就只能局限于河北一隅呢?如今与匈奴开始的是全面战争,哪里都可以打,没有限制,只不过要分个主次罢了。” 卢志若有所思。 邵勋又指着河内、弘农说道:“这两处地方,拱卫并州外围,可以打一打。” 庾琛看着地图。 河内倒还罢了,弘农的新安城可不好打啊,那相当于汉函谷关。 “庾公为司隶校尉,可知弘农情状?”邵勋问道。 庾琛想了想,说道:“弘农这地方,王弥其实做不了全部的主。其人也不着恼,这几年除了派出兵马袭扰洛阳外,主要在陕城等县清理豪强、分田练兵。” “流寇贼子,终日就知道吃大户。”卢志骂了一句。 邵勋有点想笑。 卢志你与王弥是不是有阶级矛盾啊? 王飞豹确实喜欢吃大户,然后分其钱粮、田宅,拉丁入伍。弘农诸县被他折腾几年,估计没多少豪族了。若有,多半走了匈奴的门路,让王弥不敢动他。 不过王弥歪打正着。打土豪分田地,对他这种流寇而言,其实是有好处的,能够让他从流寇向坐地寇的方向转变。 几年下来,说句难听的,他在弘农的根基比石勒在河北的根基强上那么几分。 弘农百姓并不天然心向晋廷。 王弥把他们头上的士人、土豪杀了,把田地分给庄客部曲,你说他们向着谁?人都是现实的,主家已经没了啊,日子还要继续过。 邵勋笑完,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卢志。 毫无疑问,卢志是世家大族出身,他的立场也是站在那边的,将来如果…… 邵勋心念电转,想了很多。 说实话,农民起义军的“革命性”是比较强的,破坏性也很强,对地方上的豪强士族杀伤力很大,比如王弥自青州一路向西,三个月速通河南一样——有一说一,王飞豹的横空出世,极大促进了大晋朝的坞堡、庄园建设水平,安全等级不够的庄园已在那一波被淘汰了。 邵勋也分田地,但他其实是“温和革命”,即挑选打成一片白地的地方安置流民,作为基本盘经营,没有太多的地权纠纷,不用和士族正面对上。 即便不是一片白地的地方,比如襄城郡,他也是通过多年的水磨工夫,靠着当地没有什么大士族的有利形势,军政齐下,一点点消磨,让地方豪族吐出侵占的土地和人口——其实,如果严格执行大晋朝的律令,比如几品官占多少地,压根就不会出现阡陌纵横的世家大族,只不过没人执行罢了。 “王弥如果龟缩不出,其实不好打的。”庾琛忧心忡忡地说道:“明公当年也在弘农打过仗,当知地势、民情。若要击败王弥,还是得把他引出来。” 邵勋微微颔首,继续看着地图。 首要目标还是消灭石勒,这是主攻方向,其他的都是佯攻,不能主次不分。 但佯攻的布置,也十分紧要。若达不到牵制匈奴的目的,还不如不打。 “就这么办!”邵勋突然一拍地图,说道。 庾琛、卢志二人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调银枪左营北上至河阳三城,自陈留、济阴、颍川征发一万五千人,发往河阳,以王雀儿为帅。” “捉生军西返,骡子军北上,再请调禁军骁骑军,此数千骑,皆付于王雀儿,攻河内。” “我要回一趟河南,庾公随我一同南返。”邵勋说道。 “好。”庾琛直接应道,同时暗暗松了口气,臭小子总算舍得离开邺城了。 伱再不走,老夫就要让吾女过来了。 邵勋又找来杨勤,说道:“找几个骑术好的,快马前往宜阳,令吾侄前来——浚仪相见。” “遵命。”杨勤很快离去。 邵勋想了想,暂时没什么可吩咐的了。 他很清楚,现在轻易不能离开河北。一走,局势很容易生出变故,但河南又是老巢,不能久离。 他迫切需要一个能兼顾河南河北,且交通便利、调兵调粮迅速的幕府驻地。 解答下上一章的分歧 解答一下上一章的问题。 我说南朝变幻其实是天子被世家抛弃的因素,有人反对,说内斗才是主要因素。 我想了想,感觉是我们认知不同造成的。 在我看来,一个正常的国家,即便天子倒行逆施,即使皇室内斗,也不该这么轻易被扳倒,至少要打许多场大仗,死个十几万、几十万人才算结束。 但南朝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极端的例子,晚唐杨吴政权。 杨行密死后,其子杨渥继位。 杨渥在位时,手下多少军队呢? “北归人”三万人,这是比较能打的精锐。 黑云长剑军五千人,东院马军三千人,亲军数千。 地方上还有州县兵,全部加起来7-10万人还是有的。 然后杨渥生活奢靡,欺男霸女,名声不好。 徐温、张颢二人发动叛乱,用了多少人?其实就一百多個人。 一百多人,就把杨渥软禁起来了,然后发号施令,政变成功。 然后徐温又火并了张颢,独揽大权,后来徐温养子徐知诰建立了南唐,是为南唐开国皇帝。 一百多个人就夺取了拥有7-10万军队的政权,简直不可思议。 其他军队为什么不出兵反对?但凡任何一个大将站出来,徐温、张颢都要完蛋。 但就是没有。 因为徐温不动他们的利益,他们仍是刺史、兵马使、指挥使…… 其实和两晋南北朝有点像,只不过从士族变成了军头。 军头们手里掌握着大军,是决定性力量,但他们就是墙头草,就是作壁上观。 他们丝毫不介意抛弃杨渥。 因为杨渥年纪轻,名声又不好,不如换个人,反正他们的利益没有丝毫损失。 在这个案例中,你可以说是杨渥自己作死,生活那么奢靡干什么? 为什么欺男霸女? 为什么威胁要杀了徐温、张颢? 为了打马球,把父亲留给他保命的三千东院马军迁到扬州城外,你是不是作死——当然,徐温政变后,东院马军也没什么反应。 但如果杨渥不作死呢?一样有可能被搞。 因为就存在这么一个客观事实:100多人组织政变,成功后不会有勤王大军,不会有人来救你,大家会抛弃你。 这个事实是可怕的,也是我上一章那么说的主要原因。 有些读者纠结皇帝自己不当人,自己内斗等等,认为这是主要原因。 而我认为这只是诱因,世家大族集体作壁上观,甚至推波助澜才是核心问题。但凡他们站出来,表示支持皇帝,并联合起来出动私兵部曲,都不至于这样。 但他们没有太多维护皇权的主观能动性,因为即便改朝换代,对他们或许有影响,但影响一时看不出来,或者影响根本不大,利益仍然能够得到保证,所以没必要为了维护皇权而出钱出兵。 简而言之,南朝以及晚唐,都有一股掌握着绝大多数社会资源、力量的势力,前者是世家大族,后者是军头大将,他们在政变发生时作壁上观,导致政变成功。 打个比方,假设皇帝拥有20%的军队,造反者拥有20%的军队,世家大族或军头大将掌握60%的军队。 当政变发生时,60%的军队(世家大族私兵或外镇军头一手带起来的部队)表示中立——这一点,是我认为问题最大的地方,因为这涉及到体制,是最严重的问题。 而有些读者认为掌握20%军队的皇帝自己作死是主要原因。 我个人的看法是,哪怕皇帝做得很好,也没有人造反,但依然存在这么一个巨大的可能,这是最可怕的。 分歧在于各自认知、观点不同。 第十八章 相国 晋永嘉九年(315)、汉建元元年四月二十日,晴。 刘粲准备离开宫城之前,扭头看了向延明殿。 延明殿是东宫,皇太弟刘乂的居所。 刘粲在关中征战年余,声望日隆,现在已是晋王、相国,掌单于台,位高权重。 出行之威仪,更是隐隐超过皇太弟一筹。 本月初,因为中山王再度征调冯翊氐羌之众东行,一些人到皇太弟殿中诉苦。可能言语间有些不敬吧,马上就被人告到了天子刘聪那里。 刘聪把东宫四卫兵马五千人发往河内,交由安西将军刘雅指挥,又令冠威将军卜抽将兵监守东宫,隔绝内外,不许刘乂参加朝会。 皇太弟,已是笼中鸟。 想到此节,刘粲大笑而出,快马加鞭出了平阳。 刘乂,已不足为虑,早晚把他手里的氐羌管治权拿过来——刘粲管单于台,掌六夷事,但冯翊郡的氐羌之众不归他管,向来由刘乂管束。 其实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因为刘渊当年就娶了冯翊氐人出身的单皇后为妻。从法理上来说,刘乂是嫡子,刘聪反而是庶子。 刘渊死后,太子刘和继位,他主动出手对付诸位兄弟,一开始很成功,但最后栽在了刘聪手上,被反杀。 刘聪杀兄其实是说得过去的,毕竟是刘和先动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因此刘汉群臣在这一点上能谅解他。 但杀了刘和后谁继位呢?不该是另一位嫡子刘乂吗? 这就是刘聪当年面临的困境。 好在他威望高,能力强,而刘乂的年龄又太小了,在做出妥协(以刘乂为储君皇太弟)之后,勉强登基。 而今时过境迁,刘聪的帝位早已稳固,并且清洗了一番朝堂,支持刘乂的人几乎找不到了,所以他不再掩饰,打算把皇位传给亲儿子,而不是搞什么兄终弟及。 软禁刘乂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剥离其对冯翊郡氐羌部落管治权——冯翊氐羌众至十万人。 快哉快哉! 千余骑沿着驿道一路南行,往河东方向而去。 平阳城外看起来比较繁华了。 操着本地、关西乃至河南口音的百姓在田间锄草。 匈奴牧人则压根不关心田里的庄稼怎么样,长草就长草呗,能怎样?有那时间,不如把牲畜赶到汾水两边的山里去放牧。 并州的土地好啊,山里草木茂盛,雨水充足。同样的地方,草原上只能养一头羊,这里能养五到十头,甚至更多。 刘粲还看到有军士出城操练。 那应该是禁军了,身强体壮,器械精良,杀声震天。 以后都是我的! 刘粲又笑一声,策马而前。 “相国,为何不留在平阳辅政?我看天子亦有此意。”赵染追了上来,低声问道。 赵染原为司马模部将,后投刘汉,今颇得刘粲宠信。 此番入京述职,便把赵染带了过来,得了诸多赏赐。 “你道我不想。”提到这事,刘粲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奈何陈元达作梗。” 其实,陈元达谏止刘粲留京辅政,那是直接原因,却不是主要原因。 根本问题在于,长安、河北都需要一个位高权重之人主持大局。遍数朝廷,就刘粲、刘曜合适。 自定下“跨有雍并”的国策后,关西的优先级就比其他地方高,因此后来做出了调整,由刘粲总领关中大局,刘曜负责防备刘琨、拓跋猗卢。 在石勒战败,丢了邺城后,刘曜又要兼顾河北战局,更不可能轻动了。 所以,刘粲以相国的身份居长安,招抚、攻打晋国残余势力,同时“录尚书事”,辅助处理国家大事,有点类似于行台的性质了。 但这么一搞,刘聪不开心了,因为他要处理繁重的政务,没有太多时间享受。 早些时候,当刘粲还在平阳,邵勋尚未强势崛起的时候,刘聪经常游宴后宫,或三日不醒,或百日不出,十分荒唐。 但他觉得无所谓,政事交给好大儿刘粲就行,我负责享受人生。 现在刘粲去了关中,他就要批阅奏折、举办朝会、巡视地方、操练兵马,都冷落美人了,十分难受。 这次刘粲回去一个月,刘聪政事悉委于他,自己一个人在后宫爽,整整一個月没出来。 现在刘粲走了,刘聪从后宫出来了,开始接手政务。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对父子其实挺他妈有互信的。 刘聪在试了几个儿子的才能后,早早确定继承人,拼命为刘粲铺路,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他,对好大儿信任无比。 刘粲大概也是十分感动的。 这对父子,至少到目前为止,是真的父慈子孝。 就刘粲而言,他其实是很愿意留在京城,逐步掌控大权的,奈何陈元达那老狗说关西更重要,要他继续留在长安,扫平晋国残余势力。 刘粲对此无言以对,况且其他朝臣乃至诸部贵人也支持陈元达,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毫无疑问,陈元达已被刘聪、刘粲父子记恨上了。 刘聪恨他不能让自己肆意享受人生——离谱。 刘粲恨他不能让自己留在京城执掌大权——无奈。 “相国。”一阵马蹄声响,靳准靠了过来,大声说道:“相国居长安,乃深固根本之举,无需忧虑。” 刘粲放慢了马速,好奇道:“为何这么说?” 靳准原本是中护军。高平之战惨败后,骤然失势,被连降好几级,出任牧官,连刘聪的面都见不着,终日与马粪打交道,十分苦逼。 但他不甘就此沉沦。这不,很快搭上了刘粲的线,一番花言巧语,得其信任。 就在本月,刘粲表其为北地太守,跟着他去关中了。 靳准也很干脆,把自己、兄弟、侄子的部落都带上了,总计五千余落,经朝廷允准后,迁往北地。 这是铁了心跟刘粲干了。 事实上,他对刘聪还是有所怨恨的,这人太刻薄寡恩。靳氏好歹也是匈奴贵族,何必如此羞辱?妈的,你不用我,将来你死了,你儿子还是得用我。 至于他为何笃定刘粲要用他,山人自有妙计。 首先,他有直属部落,投靠刘粲,等于增强了他的实力,对尚未登基甚至连储君都不是的刘粲有大用。 其次嘛,刘聪、刘粲父子一个德行,都是色中饿鬼!这就可以利用了。 “相国。”听得刘粲发问,靳准精神抖擞,立刻说道:“朝中局势诡谲,并不明朗。天子虽然幽禁了皇太弟,但并未剥夺其职权,显然有所顾虑。相国若想更进一步,入主东宫,还需再等等。” “再者,渤海王等人并未完全死心。诸位皇子甚至典掌禁兵,私下里也在交结党羽,不可不防。” “相国居于长安,若能统御关中之众,数十万兵唾手可得,何惧刘乂、刘敷等辈?” “天子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国本稳固无比。相国只需在关中经营个数年,届时以关中之众为后盾,天子便可抛弃顾虑,直接废了刘乂,以相国为储君。如此,大事定矣。” 刘粲听了频频点头。 在短时间内不能回平阳的情况下,用心经营关中是他唯一的选择。况且,这也是符合国策的,方便要人、要兵、要钱,不知不觉间,扩大自己的实力,掏空朝廷。 唯一的问题是,这需要时间。 如果天子再像早些年那样动不动大醉三日不醒、留连后宫百日不出,那他能活几年可说不准。 好在近两年少见了。 邵勋强势崛起,满朝皆惊,天子也有些忧虑。 此番入京,听到了许多关于邵勋的传闻。尤其是那封檄文,听闻气得天子破口大骂,恨不得当场御驾亲征,找邵勋算账,群臣好说歹说,才勉强劝住了。 天子是个非常记仇的人,他现在一定十分想弄死邵勋。 其实这样也好,有这么一份仇恨支撑着,希望他别再乱来了。 “你们说——”刘粲突然勒住了马匹,转身看向随从们,道:“邵勋这人今年会打哪里?” “石勒。” “石勒。” “石勒……” 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一致的,或许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刘粲突然沉吟不语。 他生出了许多担心,对满朝文武的担忧也更能理解了。 平阳内外,现在讨论邵勋的人是越来越多。 他主持了几次朝会,几乎三分之一的奏疏与河北局势有关,其中都提到了邵勋这个人。 此乃心腹大患——这是刘粲的认知,同时也是满朝文武的共识。 大家都有危机感了啊。 这种情况下,其实该团结起来,最好不要再搞什么内部争斗。 或许,这就是陈元达等人让自己赶紧回关中的重要原因——继续留在平阳,搞不好会让暗藏起来的矛盾浮出水面,提前激化。 不过,理解归理解,他还是不能原谅陈元达。 父亲小心眼,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啊。 你们这帮人,忠的只是大汉,并不十分在乎到底谁当大汉天子。 “回长安后,尔等寻个机会议一议。”刘粲收拾心情后,对众人说道:“看看能不能出蓝田关,给邵勋来个狠的。”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从长安附近的蓝田县出发,有一条山道,直通南阳,即蓝田—武关道。 正如秦汉时在函谷谷道中不同位置修建关城一样,蓝田—武关道上也有两座关城。 靠近南阳的是武关。 位于蓝田县境内的是峣关——刘邦破秦兵处,北周时移到另一处修关城,曰“青泥关”,唐代又换了地方,曰“蓝田关”,其实就是因为蓝田县南境有许多地势险要之处,皆可修关城,因各朝各代关城位置不同,名字也不同。 刘粲想尝试下,在有余力的情况下,派兵出峣关,看看能不能拿下武关,突入南阳,将邵勋的腹地搅个一团糟。 当然,这只是一份作战计划,并不意味着现在就执行。 就目前而言,他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尽快扫荡关中的晋军残余势力,稳固刘汉朝廷在当地的统治。 第十九章 都督 清晨的薄雾中,高亢的鸡鸣声响起。 榻上之人迷迷糊糊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继续睡。 另一人却渐渐苏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静静品味着清晨的宁静。 外面响起了柴扉被推开的吱嘎声。 有妇人起身,打开了鸡舍,并呼鸡来食。 群鸡争相奔出,间或夹杂着翅膀扇动的声音,以及争抢食物时发出的咕咕声。 大黄狗卧在篱笆下,猛地吠叫两声,很快又痛苦地呜咽了起来,不再叫唤。 一墙之隔的厨房内发出了不间断的“噼啪”声,袅袅炊烟顺着烟囱飘飞而起,升腾至树梢时,被风一吹,顺着窗户缝隙钻了进来。 睡在里面的老者坐起了身子,轻轻嗅了一下,笑道:“有粥吃。” 外面那人还在躺尸。被老者吵醒后,甚至发出了不满的嘟囔,还伸出手摸了摸额角太阳穴的位置,眉宇间露出几丝痛楚的表情。这看起来是宿醉头痛的样子。 老者自顾自起身,穿好衣服后,打开正屋的门,看向外间。 院间鸡飞狗跳,嘈杂无比。 农户、亲兵们见了,纷纷行礼,然后继续干手头的事情。 老者信步出了院门,走到大路旁的柳树下,看着水波不兴的河面,欣赏着青翠欲滴的花草,良久后满足地感叹了声:“若能归隐此处,倒也不失野趣。” “纪公谬矣。”另一人摇摇晃晃出了篱笆门,左右看了看,说道:“你看这些农家,天光未大亮之时,便要荷锄离家,日暮之时方回。这般筋体之劳,我是受不了。” “幼舆,你还年轻。”纪瞻失笑道:“等你到老夫这个年纪,心境、想法就不一样了。春种园蔬,夏种瓜豆,秋割蒲草,冬食芜菁。这样的日子不好么?” “不好。”谢鲲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远处出现一個挎着竹篮的妇人,黑是黑了点,但胸前鼓鼓囊囊,又有着一副好生养的大屁股,谢鲲不由地眼睛一亮,吹起了口哨。 “嘶——”没成功,有点漏风。 纪瞻哈哈大笑。 谢鲲有点尴尬,但也就是一点而已。他在面对女人的时候,脸皮尤其厚,凭借着世家身份以及可称优秀的才学,经常唬得妇人一愣一愣的,很是占了不少便宜。 “幼舆,你觉得此间如何?”纪瞻问道。 谢鲲收起色色的表情,仔细看了看。 此时薄雾已有所消散,他干脆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说道:“地旷平远,陂池众多,有农田灌溉之利。” “远看那粳稻,长势便很不错,显然精心打理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池塘,屋后有河。池塘之畔,有桑树,水中还栽着芋头。池中又有鱼,冬日捕上来非常肥美。” “河边有蒲草、芦苇,割倒后可做席。” “屋后有竹林,可收笋,可制竹器。” “河流四通八达。纪公请看,村后这条河,与村西、村东之河连通,或行不了大船,但弄些小舟,载运起来粮肉果蔬、器械铠甲,不比牛车强?” “西边百里外还有山,山有山货,亦可种茶。” “纪公,仆看来看去,只觉宝地也。” 纪瞻听了,微微点头,然后又叹了声,道:“惜无人。” 从八王之乱开始,就不断有北人南下,总的算下来,十年间三十余万人总是有的。 这些人给南方带去了知识、技术、文化,意义非常重大。 但还是缺人啊。 若有充足的人力,江南能开发更多的土地出来,产出更多的钱粮、牲畜、兵甲,打造更多的战船、车辆,训练更多的水陆兵士。 当然了,比起缺人,江南更大的问题是进取心不足,喜欢偏安一隅。 偏安一隅本没什么,纪瞻也不觉得有太大的问题。但偏安一隅的前提是,你有足够的阻滞敌方的能力,能保住江南大地。 琅琊王南下也很多年了,经过多年经营,在南渡士人以及他们这类相对开明的南方豪门的支持下,基本已经站稳脚跟。 即便是对琅琊王不满的江东土人,现在也不会明着反对了——除去年年底爆发了一次叛乱以外,已是稳定多年。 说白了,即便是东吴那会,江东也是需要一个首领的。这个首领可以是孙氏族人,也可以是司马氏后裔,都无所谓,只要能保证他们本地人的利益就行了。 矛盾肯定是有的,但在王导等人的积极斡旋、裱糊下,大体处于可控的范围之内。 这么多年下来,江东慢慢形成了一个以司马睿为共主,南渡士人、江东豪族勉力媾和的政治局面。 这样一种体制,注定是松散的、低效的,同时也是偏安一隅的。 就江东豪族来说,他们巴不得司马睿赶紧与洛阳朝廷切割,别再掺和北方的战事,大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你拿出天子的密旨承制,任命这个任命那个的,严格来说都是有问题的,但我们不都承认了吗?天下之事,首在于人和。 让邵勋和匈奴打,互相拼个两败俱伤不好吗?如果洛阳朝廷没了,我们支持伱监国乃至更进一步,如果洛阳朝廷还在,那就维持现状。 大晋朝廷,已被匈奴和邵勋玩弄得毫无威信了,你还留恋个什么劲?难以理解。 这便是江东士人的心理状态——或许分别到个人不太一样,毕竟每个人的性格、价值观不一样,但呈现出来整体意识就是如此。 纪瞻对此很清楚,他总体上也是持赞成态度,但细节上有分歧。 他认为,要想保住江南的局面,淮水一线至关重要——事实上,这也是东吴时代的共识与底线,魏吴在寿春一带的争夺堪称惨烈。 幸好,他的这番意见,受到以王导为首的南渡士人的支持,因此,他很快走马上任:“都督扬州江北诸军事”,治寿春,总督扬州江北一带的防务。 这会便在上任途中。 “都督、谢司马,粥已经煮好。”有亲兵过来提醒。 “好。”纪瞻点了点头,与谢鲲回到民家小院内,吃起了粳米粥。 吃饭的时候没人说话,但都默默想着心事。 院外的大路上已经有兵马开始赶路。 人数不多,不过万余罢了,大部分是江东豪族私兵,少部分是南下流民、北方士族部曲。 随着邵勋在河北的高歌猛进,建邺内外也紧张了起来,开始了缓慢的动员——这个时候再不紧张,再没有行动,那就是傻子了。 动员的首要目标还是稳固淮水一带的防线,这是江南的命脉,重中之重。 纪瞻负责的是寿春一线。 “幼舆。”吃完粥后,纪瞻起身道:“谢氏乃陈郡名门,可有消息传回?” “有。”谢鲲说道:“汝阴、陈郡极为空虚,若以舟师战舰溯水而上,可直捣邵勋老巢。” 纪瞻摆了摆手,道:“大王并未允许擅启战端,还是等等吧。” “彭城有消息传来,有邵勋使者至,要求准备粮草、伤药、器械若干,大军不日将至。”谢鲲说道:“都这样了,大王还在犹豫吗?” “战事起来容易,要收手可没那么简单。”纪瞻说道:“到寿春后,先做好自己的事吧。劝课农桑、修缮城防、操训舟师、整顿陆军。做好这些,便可以不变应万变。” 谢鲲大概有些明白了。 就本心而言,江东士人整体上是不太愿意与邵勋起冲突的,哪怕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以水师北上,不需要离开河道深入内陆腹地,直接破坏河道附近的农田、村落就可以了,而这里恰恰是邵勋安置流民的密集区域。 真是糊涂啊! 徐州那边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建邺却还在瞻前顾后,实在是糊涂。 “不过。”纪瞻又道:“有时候想要达到目的,未必就需要直接动手。” “纪公是说……”谢鲲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问道。 “嗯。”纪瞻点了点头,说道:“舟师入淮水,屯于颖口、涡口附近操练,你说会怎样?” “舟师大至,则汝阴、谯沛震动。”谢鲲说道:“邵勋苦心经营的后方有警,腹背受敌。” “这便是河南四战之地的苦处了。”纪瞻说道:“沃野千里,有粮有兵,若还四塞以为国,那还得了?岂能所有好事都让邵勋占了?” “走吧,尽早赶到寿春,老夫要巡查诸县。”纪瞻拍了拍谢鲲的肩膀,说道:“也不知西边怎样了。” “杜弢几乎要被平灭了,王处仲请求攻宛城,建邺那边多半不同意……”两人渐渐远去,声音也慢慢不可闻。 第二十章 浚仪 浚仪有一条通往白马津的驿道。 从北门而出,经陈留之封丘、长垣二县,经濮阳白马县,至白马津渡河,约一百五十里。 由此渡河便进入魏郡的河防重镇黎阳。黎阳向北约六十里至荡阴,接入洛阳—邺城大驿道。 如果走水路的话,浚仪西北过荥阳,直入黄河,连通各处。 浚仪向南,运河通陈郡、汝阴至寿春。 浚仪东南向,运河经梁国、谯国至钟离一带。 浚仪向东,运河经济阴、高平、沛国接入徐州,沟通江东。 曹操是个运河狂魔,他下令修缮的旧渠、开凿的新渠,已有后世隋唐运河体系的雏形。而在他的这条运河网络中,虽然百般照顾许昌,但没办法,因为地理的缘故,到最后还是便宜了浚仪,此为诸条运河的交汇点,十分关键。 到了中唐以后,因为洛阳毁于战火,开封俨然成了关东第一大都会。 以开封为治所的宣武军节度使兵额十万,雄踞河南。 因为晚唐时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商业大繁荣,运河沿线的开封、徐州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拥有这两地的朱温以之压服四方,一统河南、江汉、并州南部、关中大部,将手深入河北,令河北群雄被迫附庸,最终定都开封,建立后梁王朝,国祚十七年。 到了北宋,开封因为优越的交通条件,商业愈发繁荣,继续成为国都,并臻于鼎盛。 浚仪——或者说开封——被那么多人看中,不得不说有其得天独厚的条件。 如果挑最简单的来说,那就是交通实在太便捷了。 水路四通八达,调兵、调物资速度快、成本低。 水运成本与陆运成本相比,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仅此一点就省了太多。 另外,船只顺流而下时,在常年行走的河段,夜间亦可航行,综合算下来,速度比骑马还快,还没什么消耗。 机动迅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凭空多出来不少部队,或者说可以少养很多部队。 河南四通八达的水系,其实就是天然的高速公路。 邵勋也看中了浚仪。 “常年战火,一片荒芜啊。”远望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时,邵勋下马停驻。 天空飘着细雨,浚仪郊外空空荡荡。 乞活军陈午部已被迁往河北,浚仪人口锐减,几乎不剩下什么人了。 走了许久,只见到眼前这么一个小村庄。一问,还都是乞活军老弱病残,不便远行,于是留了下来,村中寥寥数十户罢了,在此艰难度日。 村中已有人在等着了。 “明公。”新任陈留太守李矩、忠武督军邵慎、兖州幕府左长史潘滔以及浚仪的两個本地小士族边氏、王氏的子弟一齐上前行礼。 “走吧,到村中再说。”邵勋一挥手,当先来到一户人家。 亲兵们在廊下放了几个蒲团,众人跪坐而下。 邵勋一开始没有说话。 濛濛细雨自屋檐落下,在庭中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 庭院中长满了杂草和野花,斜风吹来之时,轻轻摆舞。 角落里挖着一口井,只剩半个盖子了,井沿长满了青苔。 菜畦荒废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满是杂草,长势比瓜豆还要茁壮。 老妪在西边的木屋内生火做饭,沟壑纵横的话脸上满是苦难,浑浊的目光充满呆滞,仿佛已对生活失去了所有期待。 老翁颤颤巍巍地采摘着豆苗,用讨好的神色看着一群官人,似乎打算用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这群贵客。 后院传来了亲兵们舂米、劈柴的声音。 他们进进出出,将一袋袋肉脯、奶酪、干菜从马鞍下取出,放进瓦罐内炖煮。 还有人拿着炒熟的豆子,在老夫妻二人震惊的目光中,喂着马儿。 这些油光水滑的战马,很显然吃得比他们好。 “总有人给我找麻烦。”邵勋突然冒出了一句。 他说的不是司马睿政权在南边的动作。纪瞻、王敦等人还没那么快动手,消息也没传过来,甚至在如今的许昌幕府看来,南边平静得很。 他说的是最近在河南各地泛起的流言。 简而言之,有些人对他不太满意。 原因很复杂,有对他“穷兵黩武”感到不满的,有对他“移治邺城”感到不满的,有对他“出身低贱”感到不满的,还有对他“不敬天子”感到不满的。 当然,对他满意的人也很多,甚至愿意支持他改朝换代。 其实这都很正常,没有谁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问题的本质,还是在于他把河南保护得太好了。 豫州已经太平了三年以上,兖州也太平了两年。 他们感受不到近在眼前的战火,但对不断被抽血支持战争记忆深刻。 当年曹孟德有没有被这些人恶心? 可能是有的,甚至让老曹绷不住杀人了。 “算了,不谈扫兴的事情。”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展颜一笑,道:“今岁豫州有夏收,粮食得稍稍宽裕些。诸君须得为我勉力筹办。” 众人来之前就已经有点数了,此时听邵勋这么说,虽然面色不太好看,但都应下了。 “阳仲。”邵勋看向潘滔,说道:“河南有传闻,我欲移治邺城……” 潘滔神色一振,暗道终于摊开来说了。 “此并非虚言。”邵勋接着说道。 潘滔其实不太相信这个传闻的,但邵勋这么说,仍然心下一跳,进而怀疑自己的判断到底对不对。 陈公虽然一贯老成持重、足智多谋、心思清明,可他到底是个武人,杀人杀多了,会不会影响他的心智,进而导致出昏招?这个很难说的。 有的人前半生英明,后半生昏庸,这都是出现过的事情。 “卢子道在河北颇有人望。”邵勋继续说道:“平原华氏、刘氏,清河、博陵二崔、范阳卢氏、中山刘氏、乐陵石氏等,皆当世名门,出兵出粮,非常积极。甚至愿意为我整修邺城池堰、园林、灌渠。我看过了,邺南至安阳之间,河湖纵横、灌渠林立、良田万顷,若将银枪军将士迁过去,一家倍给田亩,想必都乐意。” 李矩等人面面相觑。 潘滔则有些沉吟。 幕府移治就像天子迁都一样,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 当年周馥请天子迁都寿春、关西士人请天子迁都长安,最后都被群臣反对,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你去了一个新地方,那么势必要拉拢当地的官员、士人、豪强,给他们分配更多的好处。官位就这么多,你给他们分得多了,其他人是不是就少了? 另外,幕府、都城所在地原本房屋、庄园之类的财产,几乎必然要贬值,甚至要低价处理掉,这都是损失。 陈公若去了邺城,就卢志那副嘴脸,还有河南士人啥事? 但潘滔怀疑陈公在故弄玄虚。 因为有传闻,陈公可能要选浚仪为新的幕府驻地。今日陈公在浚仪面见众人,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不过,我亦属意浚仪。”邵勋又道:“梁孝王所都,皆为沃野膏壤。城南又水泽纵横,可治水师。然也正因为此,浚仪平衍下湿,颇有水患。” 潘滔一听,眉头微皱。 陈公介绍邺城时说了那么多,提及浚仪时却只有短短一两句话,有点不对劲啊。 他又仔细看了眼邵勋,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明公起自河南,当治于河南。”潘滔提醒道。 “是啊,明公。河北人心思叵测,今日能投明公,异日再投匈奴,反复无常,于明公大业有碍。” “明公在河南偌大的名声,一旦舍弃,委实可惜。不如就移治浚仪好了。” 边氏、王氏子弟纷纷说道。 他们层级低,只能说是邵勋军政集团的外围成员,本来晕晕乎乎的,听到这会,猛然发现浚仪竟然是陈公属意的幕府治所之一,顿时喜出望外,连连苦劝。 邵慎则在一旁暗暗撇嘴。 二叔明明更喜欢浚仪,可兼顾大河南北,这会却在吓唬人家,有点不厚道了。 按照他的本心,邺城、浚仪其实都无所谓。 邺城距枋头一百九十余里,浚仪距白马津一百五十里,差不多远——不过,如果自浚仪向正北方向新修一条大道,从汲郡过河的话,甚至不足百里,更近一些。 邵慎更喜欢去邺城,原因无他,可以震慑住河北的墙头草,然后攻伐匈奴。至于河南人的想法,他不在乎。 “阳仲,我实在难决,尔等议一议吧。”邵勋叹道:“余愿不多,最大的愿望便是平灭匈奴,从河北攻打确实更方便一些。况河北富庶,光武因之以成帝业,若移治邺城,能更好地收拢河北士族人心,筹集钱粮,征发兵士。” “好。”潘滔点了点头,应下了。 他到现在还不相信邵勋会移治邺城,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不小,原因方才邵勋已经讲了。 最关键的是,当年曹孟德确实这么做过啊,由不得潘滔不多想。 这事还得找人帮忙,他心中已经有主意了。 邵勋又看向侄子邵慎,道:“忠武军如何了?” “整训有年,明公一声令下,便可上阵厮杀。”邵慎说道。 “果真能战?”邵勋怀疑道。 忠武军其实就是农兵,与屯田军没有什么区别,他是真怀疑其战斗力。 “果真能战!”邵慎涨红着脸,大声道。 “那别废话了,出宜阳,攻弘农。”邵勋笑道:“这几年,你和王弥的交手也不少了吧?老冤家了。” “定斩王弥狗头。”邵慎说道。 “先打,别说大话。”邵勋说道:“拖住王弥,不要让这条疯狗跑出来。” 邵慎和王弥现在确实是一对老冤家。 双方一直在洛水河谷、东西二崤山之间反复交兵,规模不大,互有胜负,打得十分热闹。次数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弘农人称呼邵慎为“小邵贼”。 大侄子在那一片的名气还是不小的,刷的经验值也不少。从小规模百余人的战斗打起,慢慢变成千余兵、两三千兵的中等规模,渐渐培养出了自己的团队,对忠武军、宜阳三坞、甘城等地的掌控日渐深入,军民一体,能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而且,他在洛阳河谷一带的根基还是比较深厚的。 正妻是宜阳杜氏女,最近纳了一房小妾,出身弘农杨氏,在宜阳有坞堡。 杜氏、杨氏为其打理后方,提供粮草、器械、兵员、役畜,和邵勋起家的模式差不多——军头和土豪的合流。 “我将伊阙关以南的陆浑、新城二县交给你,金谷园下面的庄客部曲你也可以调用。”邵勋又道:“总之,洛阳以西尽付于伱,给我好好打。打下来的地盘,全由你来整顿。部队打残了,我给你器械钱粮补兵,甚至扩编,勿要担忧。” “遵命。”邵慎高兴地应道。 终究是亲人,叔父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培养他的。 事到如今,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叔父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绝对不能让外人夺走。 他要替叔父看着点。 第二十一章 考城 太阳渐渐落山,薄暮时分的考城,竟有一番别样的美。 一对母子站在柳树下,静静看着自南陌头走来的男人。 “阿爷!”四岁小儿迈着稚嫩的步伐,从树下走出,伸出双手,求抱。 男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快走几步,一把将儿子抱起。 妇人静静看着开心的父子二人。 经历了易子而食的乱世,感受了食人魔王、杀人狂魔带来的巨大恐惧,亲眼见到那种满街武夫、有今天没明天的担惊受怕的场景,才明白平静、安宁生活的可贵。 裴灵雁非常珍惜这样的日子。 男人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办公。 耳边全是男人说话的声音。 闲暇时分,一家三口出门闲逛,你拉着孩儿的左手,我拉着孩儿的右手,感受着夏日晚间的凉风,在皎洁的月色下,穿过竹林松涛,走过小桥流水。 走累了,便坐在松软的草地上,一起看着荷塘月色。 孩子熟睡后,两人一起相拥而眠。 早上起床后,她会把熏过香的衣物放在床头。 男人练武完毕后,她会端着亲手做的早餐,看着男人一口一口吃下去。 男人接见幕僚、处理公文时,她在一旁陪伴着,偶尔给出意见。男人如果不询问,她不会开口,不会给男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男人有时候是要面子的。 男人累了时,煮一鼎茶汤,再拿些干果点心过来,两人一起吃,聊些趣事。 她总是包容着这个男人,因为她也依靠着这个男人。 唯一可惜的,这个男人走到哪里,都有像她这样的女人细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照顾他的一切。 他的家太多了! “念柳有些累了。”邵勋抱着儿子,轻抚着儿子嫩滑的小脸,说道。 “嗯。”裴灵雁挽着邵勋的臂膀,三人一起往回走。 “考城这一片,桑林蔚然成风,麦子也长得很密,辛苦你了。”邵勋说道。 “些许事体,自有幕府官吏处理。”裴灵雁说道:“我不过是时时提点罢了。” 作为东海太妃,裴灵雁是具体管事的。 东海王司马毗已经成婚,按理说要亲政的,但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被排斥在兖州幕府的权力体系之外,终日与几個年龄相仿的宗室子弟游山玩水混日子。 邵勋不在的时候,除军队调动外,一应大小事务都由幕府僚佐自己办了,裴妃负责监督、审核,最后用印批准。 此番筹集军粮,说句让邵勋难堪的话,豫州幕府的动作还没兖州快。 裴妃直接把几个经常嚷嚷着要让东海王亲政的僚佐免官,换上了兖州本地士人,筹粮速度一下子就快了——听起来有点像卖官鬻爵,但现实如此。 如果让邵勋来处理,他可能还有点不太好意思这么明显,顾忌一点名声。但裴妃是真的一点顾虑都没有,直接把叽叽歪歪的人撤职,再把官位拿出来换钱粮。 什么?你说心胸狭窄,容不得反对意见?我是女人,本来就心胸不宽广,你待如何? “执掌一地,哪有那么轻巧。”邵勋轻轻一笑,说道:“有没有感到厌烦?” 裴灵雁看了他一眼,诧异道:“你现在就敢……” “其实该知道的都差不多知道了。”邵勋说道:“我不想委屈了你。” 裴灵雁白了他一眼,道:“伱委屈的人多了。小禾都为你生了两个孩子了,不还把她扔在南阳?” 南阳王妃刘氏在三月为他生下一子。 如果说大女儿符宝出生的时候,南阳王司马模还活着,还可以勉强用“王女”的身份遮掩的话,现在这个就没法解释了,只能偷偷养在府中,密不外宣。 邵勋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天天请诸位王妃们阅兵,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还不负责,这事情太操蛋了。 他现在八个子女,倒有七个是司马家的女人替他生下的:司马家的媳妇们生了六个、司马家的女儿生了一个。 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是曹孟德转世,专门来找司马家报仇的呢。 “待我在浚仪建幕府,兼领兖州,届时你就入府吧。”邵勋说道。 “嗯。”裴灵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没有问入府后给什么身份,因为问了也没用。这个男人有时候很多情,有时候又很无情,他坚持的事情,必要时可以舍弃一切,包括家人。 她也没有问兖州幕府的将佐们如何安排,问了还是没用,反倒显得她贪恋权力。 就这样处理是最好的结局。 她可以常伴男人身侧,维持着目前这种既有男女欢爱,又像相互扶持着的家人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可以给他们的儿子念柳一个身份。 将来生下的子女,也都会有邵氏族人的身份。 二人入府后,晚饭已经准备完毕了。 邵勋把儿子交给奶娘,坐了下来。 “前几日在浚仪,你为何吓唬潘阳仲?”天气炎热,裴灵雁帮他去了袍服,换上了清凉的衣物,问道。 “他没有被吓着,只是疑神疑鬼罢了。”邵勋说道:“再者,我要筹集四百万斛粮豆,不吓唬人不行。” “要这么多?”裴妃有些惊讶。 她的兖州幕府,掌八郡国,只筹集了八十万斛粮豆、三十万束干草。 “打仗本来就要这么多。”邵勋笑道:“一兵一月就要吃二斛七斗粮,你说呢?吃不饱肚子可没力气打仗。” 打仗不仅仅是战兵,还有辅兵,还有役徒。 后世明清打仗,从这个省调一两千,那个省调三四千,凑个几万人,看似不多,但这是战兵! 为战兵安营扎寨、烧水做饭、照料马匹、修理器械的辅兵都不一定算在内,往往是就地征召。 更别说长途转运粮草的马帮、驼队、车队了,这个人数更是海量——清代很多时候商业外包出去了,压根不计算在总兵力内。 打仗若只需要战兵,不需要数量更多的辅兵,不需要数量是战辅兵加起来几倍的夫子役徒,那消耗肯定小,但这是不可能的。 四百万斛粮豆,其实支撑不了多久时间,也就大半年罢了,打到冬天就结束了。 “去岁收成不好,如今存粮都不太够。”裴灵雁一边从侍女手里接过餐碟,一边说道:“怪不得你要吓唬人。” “不仅仅是存粮不够。”邵勋说道。 裴灵雁想了想,说道:“可能也有些人在观望。” “怎么说?”邵勋问道。 裴灵雁将邵勋喜欢吃的春葵放到他面前,说道:“南边隐约有风声,琅琊王对你不满,可能会有动作。” “详细说说。”邵勋眉头一皱,道。 他知道世家大族分仕各方,相互间是有书信往来的。即便再有职业操守,再谨慎,难免也会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一些消息——这一条,对邵勋和司马睿都是适用的。 但这些出身士族的幕僚们从亲族那里得到消息后,却未必会透露给自家主公,其中原因很复杂。 “景文(司马睿)曾对人言,郎君你是——”裴灵雁看着邵勋,缓缓说道:“窃国之贼。” 看女人那小心翼翼的模样,邵勋将她抱入怀中,笑道:“比起窃国,我更爱窃美人。” “你哪个女人不是窃来的。”裴灵雁舒服地靠在他怀里,认真地说道:“其实景文算是个厚道人,谦退有礼,一般不会这样说一个人。他既这么做了,想必已是非常恼火。你不可轻忽。” 邵勋轻轻点头。 司马睿以前是司马越的小弟。怎么说呢,这个人性格温和,知书达理,待人接物颇有礼数,不咄咄逼人——至少表面上人设如此,真实情况难说,邵勋也不太相信,因为司马睿不是一点野心没有,也不是一点能力没有,乱世中人就没有简单的。 司马睿也拍过裴妃的马屁,走过她的门路,礼物送得很勤,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说。 其人能被司马越先派往下邳坐镇,再去建邺,不是没有原因的。 简单来说,他是司马越提前布置的后路,一旦北方局面大坏,使用了一切办法都难以挽回的话,建邺还可以作为后盾,为他提供支持。 只不过司马越没等到那一天,自己先不行了,反倒让司马睿占了便宜,收了其部分遗产。 “你若实在担忧。”裴妃说道:“我写封信给景文,解释一番。” “没用的。到了这会,一切都已经明朗,没有人是傻子。”邵勋摇头道:“享受了四战之地的好处,就要承受四战之地的坏处。世人只想得好处,不想有坏处,但这又怎么可能?此事,我会布置的。” 说完,轻轻抚摸揉捏着裴妃傲人的身躯,道:“花奴你就安心给我生孩子。” 裴妃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带着长长的尾音。 婢女们视若无睹,将饭菜一一摆放完毕,行礼离去。 两人遂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邵勋一边吃,一边默默思考。 方才花奴提到有人在观望,其实就是提醒了。 原来还有人不看好他在南北夹击中能够幸存下来啊。 其实这也正常。 幕府内部的将佐们就不担心吗?一样担心。 吃到一半时,有信使前来。 邵勋接过信一看,对上裴妃的眼神,道:“王夷甫写来的。王敦已出任荆州都督。” “此旨定非台阁所出。”裴妃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判断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但荀崧已与其交割了印信。” 圣旨有没有用,关键看别人认不认。 目前看来,即便没有经过台阁,属于“中旨”,但荀崧认了——荀崧家人早就南渡,他认也很正常。 汉献帝当年的衣带诏,从程序上来说,也是不合法的,属于无效圣旨,但有人认。 当然,司马炽可比汉献帝自由多了,至少他身边的人没有被全部换掉。 朝中也有不少或真或假的忠臣,他召见臣子,臣子出来时也不会被搜身——这样太难看了。 他甚至可以找一个单独会面的场景,比如九华台高处,周边没有宫人监视,这也是汉献帝难以想象的权力。 邵勋懒得思考是谁传出去的圣旨,因为太多可能了,根本猜不出来。 “不要!”裴妃抓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道:“有些事,元超可以做,你不能做。” 邵勋缓缓点头。 裴妃又道:“你所要做的,就是积累威望,越高越好。现在对天子动手,只会折损你的威望,得不偿失。河南之所以这么太平,一部分原因是你剿灭贼寇、驱逐匈奴,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你还让天子维持着体面。” 邵勋嗯了一声。 他对天子尊敬吗? 其实不太尊敬。但比起历史上其他权臣呢?那又很尊敬了。 至少,在世人眼中,他没有像曹孟德、司马越那样很离谱地把天子身边的人全换掉,关作笼中鸟。 至少,他没有把天子当做挡箭牌。 至少,他在宫中用度短缺的时候,还输送物资。 至少,他出镇外藩,洛阳有事时不像有些人作壁上观,而是真的勤王。 什么都是对比出来的。 他是个跋扈权臣的形象,对天子有些许不敬,但迄今为止大节无亏。 这是河南很多人愿意与他合作的原因——之一。 司马家人心不高,但还是有人心的,没必要自找麻烦。 “我还是得入京一趟。”邵勋说道:“找王夷甫谈谈。不过,花奴你说得对,战场上的胜利才是根本。打不赢,一切免谈。打赢了,一切魑魅魍魉都成不了气候。” 第二十二章 等 “今年的漕粮少得可怜啊。”汴水之畔,一群衣着华丽的士人正在踏青,看见稀稀拉拉的漕船时,纷纷说道。 领头士人有三,分别是新蔡王司马确、东海王司马毗以及一番折腾后终于当上范阳王的司马黎。 这三个人其实是堂兄弟来着。 司马确是司马腾之子,司马毗是司马越之子,司马黎是司马模之子,而越、腾、模都是故高密王司马泰的儿子。 三个人地位看起来差不多,都是郡王,但那只是面上,就里子而言,司马确要比他们好上那么一星半点。 司马确原本是许昌都督,后来在裴妃的劝说下投降,出任兖州幕府监军。 说起来可能有点离谱,但司马确这个幕府监军居然比司马毗这個幕府名义上的主人要强,更有权力,因为司马确真的可以监察各营,而司马毗只能监察自己那百十个护兵。 至于司马黎,那就更差了。他就是一个富家翁,靠流华院的田地、庄客们过日子。 “琅琊王得江东士人支持一分,送来洛阳的粮食就少一分。”司马确说了一句不太中听但又直中核心的话。 司马毗、司马黎听了,各自叹气。 呃,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叹气,可能有些触景伤情吧。 但怎么说呢,在历史上,司马确已死四年(被石勒杀于南顿)、司马毗死四年(被石勒杀于宁洧仓)、司马黎死四年(被刘粲杀于长安),现在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如果说司马确还是靠许昌“和平解放”之功活下来的话,后面两位能活到现在就靠他们的娘亲委身于陈公了。 正叹气间,邓攸、糜直二人走了过来,对着三人行礼。 邓攸原为兖州幕府右司马,后被免官,给安排了一个关中的职位,他没去,留在司马毗身边当门客。 “大王,此为东海来信。”幕府督护糜直将一封信交到了司马毗手中。 司马毗先是一愣,才想起这是东海内史糜晃写给他的信,立刻接过,一边拆封,一边问道:“东海如何了?” 东海国本有四郡,被祖逖攻取了一部分,现在只剩东海、兰陵二郡了,还不怎么全。 “陈公所调之兵已至兰陵,先锋刘贺度部进了东海。”糜直回道。 “彭城呢?没能进?”司马毗问道。 “荀使君紧闭城门。”糜直说道。 司马毗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信。 “紧闭城门”就是中立的意思,随你们打,我不参与,也不帮任何人。 邓攸在一旁默默看着。 司马确、司马黎对视一眼,走远了一些,不想掺和这些事情。 有些东西,知道了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很可能是杀身之祸,真以为邵勋是什么好人呢?他眼里敬畏过司马家么? “糜子恢!”司马毗看完信件后,立刻脸红脖子粗,气道:“枉我父那么信任他,一直说他忠勇。事到如今,就这么报答我家的?” 邓攸咳嗽了下,提醒司马毗控制情绪。 糜直则有些恼火。 他爹糜晃确实对故东海王比较忠诚,但他可没那份忠心。他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来自陈公,因此就没法忍了。 “大王,家父也是为你好。”糜直面无表情地说道:“之国之事,休要再提。” 司马毗被糜直的态度吓了一跳,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也生生咽下去了。 “镇军大将军不让做便罢了,东海王也做不得么?”司马毗嘟囔道。 “宗王不之国,居京管束乃成例。”糜直说道:“便是故东海王在时也是如此。北伐邺城之战,宗王随军;出镇外藩之时,宗王随行。” 说白了,作为八王之乱的胜利者,司马越尽可能把所有宗王都抓在手里。 荡阴之战,他就把天子、宗王都带在身边,最后多为司马颖俘虏。 出镇豫州、兖州时,他也把宗王带在身边,哪怕白养着也不让他们之国。 糜直搬出了司马越的做法,一时间让司马毗噎住了。 愣了半晌之后,只能问道:“母妃怎么说?” “太妃让大王跟着邓伯道读书便是。若实在厌烦,可游山玩水,但不许服散。”糜直说道。 司马毗闻言冷哼一声,嘟囔道:“偌大的王府,竟无一个好人。糜子恢忘恩负义,母妃有了新儿,便不念旧子了。邵勋更不是好人!” 邓攸脸色大变,连连扯司马毗的衣袖。 糜直却不会惯着他,斥道:“大王好不晓事!满朝宗王,都在洛阳当笼中鸟,大王却可悠游林泉,饱览山河,还不满足么?” “大王每隔旬日,便应邀赴宴,会见诸色人等,可有人禁止?” “大王府上那么多东海王氏部曲、门客,可有人驱逐?” “大王用度不缺,只道是东海王租赋所出,可洛阳的宗王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兵荒马乱,道路阻隔,租赋能运来洛阳?若运不来,朝廷能有钱粮发放下来?更有那陷贼的王国,租赋全无,而今却已靠卖家当甚至卖女儿度日,他们过的什么日子?” “大王举办宴会,恩养门客,一应所出,皆是太妃从幕府调拨之粮帛。若无陈公许可,大王可能得到一斛粮、一匹绢?” 糜直一连数问,司马毗听得面红耳赤。 “大王,世道不易,且自珍惜。”糜直拱了拱手,道:“说句不中听的,你能活着,能当个富家翁,能不被禁足监视,已是太妃看在母子情分上,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好条件。若让你插手幕府政务,那才是害了你啊。” 说到这里,糜直又看向邓攸,道:“邓公乃老成持重之人,赵穆前车之鉴,不可或忘。大王趁着陈公北伐,结交幕府僚佐,实乃害人害己之举。言尽于此。” 说完,转身走了。 邓攸长叹一声。 赵穆是幕府右长史,因为发赈济粮稍迟,饿死了人,于是被处死了。 不过谁都知道,这是陈公借题发挥罢了。 “邓师……”司马毗看向邓攸,脸色苍白。 “雷思进等人,确已被免官。”邓攸垂首道。 司马毗沉默良久,这事定然有人告发了,人心难测啊。 不过,正所谓屎难吃,话难听,糜直说的都是大实话。 真以为陈公不会杀人么? 伱想要什么?你能得到什么? 当官?你已是二品镇军大将军,想当实权都督?还是入朝当三公? 之国?别开玩笑了,那是和邵勋抢地盘。 怪自己娘亲不为自己争取利益? 你东海王的租赋运不过来,洛阳都闹饥荒了,朝廷压根就没钱发禄米,你在汴水北岸的宅子是你娘亲花钱为你盖的。 你养门客、护兵乃至宴饮的钱是你娘亲调拨幕府钱粮送来的。 你还不用像其他宗王那样被强留在洛阳居住。 这个条件还不满足? 你还想要什么?就像暗地里结交幕府僚佐,换个狠一点的人,你和你结交的僚佐都已经死了,而不仅仅是免官。 现在你每拉拢一个人,都是在害人家。 幕府里有一个支持你的人,都是在害你自己。 “邵勋不是答应过我父,不杀我的么?”良久之后,司马毗带着点哭腔说道。 邓攸叹了口气,揽着司马毗的肩膀,叹道:“时也,命也。权力之争,最是残酷。你要耐心等机会。太妃也很难,她已经很照顾你了。现在有了孩子,能做到这份上已是极限。” “那就继续游山玩水?” “离幕府越远,你越安全。雷思进,老夫害了他。此事,我也有错。” “邓师你灰心丧气了?” 邓攸也有些迷茫,只道:“若实在憋屈,或可渡江南下。琅琊王看在先王面上,定礼遇大王。” 司马毗有些意动,遂问道:“琅琊王能北上吗?” 邓攸苦笑了下,摇头不语。 司马毗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有些不解:“徐州不是都要打起来了吗?糜晃在祖逖手下连吃败仗,军心离散,而今只靠自己坞堡部曲坚守,早晚落败。若琅琊王攻取徐州,则声势大震,邵勋左支右绌,或出现破绽。” 邓攸停下了脚步,看着司马毗,问道:“大王如何知道这些?” 司马毗有些不好意思,道:“东海王氏的人说的。前右卫将军王秉遣人捎来信,询问近况,说一旦琅琊王收取徐州,愿迎我之国。” 邓攸大惊:“这事老夫怎不知道?” 司马毗不语。 邓攸看了他许久,叹了口气。 东海王娶妻之后,不再完全依赖他们这些老人了。 “大王真觉得,若琅琊王攻取徐州,会让你之国吗?”邓攸反问道。 “琅琊王总要人为他看着徐州吧?”司马毗不确定道。 邓攸摇头,只道:“祖逖必不会让大王之国。东海王氏,嘿。” “那就一直没法之国了吗?”司马毗问道。 “徐州兵荒马乱之际,之国只是空谈罢了。”邓攸说道;“等,慢慢等。” 司马毗有些泄气。 “放心,很多人在和你一样等呢。”邓攸又道:“便是宫里那位,都在等。陈公为什么从邺城回来?不就是观望的人有点多么?琅琊王已经出手了,他们都想看看陈公能不能顶住南北夹击。他们能等,大王也应当能等。之前老夫操切了,大王也操切了,当勉之。” “若这样还不能让邵勋失势呢?”司马毗问道。 “那样的话。”邓攸仰首望天,道:“大王还不如留在河南呢。在这里能做富家翁,去了建邺,一样是富家翁,顶多领个清闲职官罢了。得了河南河北,陈公势头便无法遏制了,从今往后,大王当改变态度,多往太妃那里走走。将来陈公成事之后,便不会再提防你了。或许,还能给你个官当当。” 河南大地,人心纷乱。 有人与邵勋绑得很紧,只能支持他。 有人犹豫不决,只愿随大流、从众,出点钱粮,但出得多了还不乐意。 有人冷眼旁观,决定继续观望。 有人甚至表面顺从,暗地里与各方勾勾搭搭,多面下注。 人心隔肚皮,你很难看出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唯一能改变他们决定的,就是胜利。 胜利能涤荡一切,此乃煌煌大势,比什么阴谋诡计都管用。 第二十三章 首次交锋 大地响起了震颤。 远方的地平线上,身着黑衣的轻骑开始加速。 一开始只有数骑,然后是数十骑、数百骑…… 正在原野中行军的步兵猛然停了下来。 士兵们脸色苍白,惶惶然看向军官。 只此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是有点组织度的了。如果是乌合之众,看都不会看军官,直接撒丫子跑路了——每个王朝末年,最开始起事的义军就是这个水平。 军官干咽着唾沫。他们不明白,斥候去哪了?怎么一个都没回来? “结阵!”领头的部曲督大喝一声,随即鼓声响起,令旗连发。 下级军官们得到命令后,立刻带着自己的部伍,尊奉金鼓旗号行事。 传令兵奔来奔去,将一道道细微的调整命令传达至各处。 军士们口干舌燥,浑身颤抖着,将仅有的车辆堆放在正面,然后又把各种杂物乃至拒马枪堆放到其他方向。 一边忙活,一边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手脚愈发不听使唤了。 整個千余人的队伍之中,大概只有正中央的三百余人还算镇定了。 他们来自吴兴郡,乃吴兴土豪钱氏的部曲庄客。 士兵对上级有着深入骨髓的敬畏,上级不退,他们即便非常害怕,却也不敢退。 手里的器械也还可以,部分人身披铁铠,手持长枪大槊,也有步弓手、弩手,看他们配合起来的样子,不像没练过。 整体看来,其实可以了。 这些人,便是江东政权自东吴以来割据的基础:豪族私兵。 进入国朝以后,张昌、石冰作乱,镇压的荆州都督、宛城都督皆大败亏输,新野王甚至战死,最后能平定,主要靠的还是他们。 典型的便是义兴周氏,每次都带一万多私家兵马出动,平定叛乱,周玘甚至得了“三定江南”的美誉。 如今镇压杜弢之乱的兵马,主力还是江州、湘州、荆州一带的豪强部曲,甚至是蛮人酋长。 当然,司马睿也在着意建立直属于自己的部队,毕竟不能总靠江南豪族对吧?但时日尚短,只招募了寥寥一万五千余人,拱卫建邺,轻易不能出动。 而且,司马睿在招募军士时也遇到了困难…… 江南的人口多掌握在士族豪强手中,自耕农不是没有,但比较少,招募不易。到了最后,只能在南渡流民、士族庄客中想办法,真的太难了——历史上北府兵之所以以南下的北方流民为主,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想招募江南本地人也不容易啊。 “后退者斩!”部曲督钱慈快上一步,横刀于前,厉喝道。 “后退者斩!”钱氏部曲在军官的带动下,持械大呼。 前后左右稍显混乱的军兵们渐渐停止了骚动,瞪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 地面的震颤越来越剧烈,骑兵冲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步兵们又有些骚动。 真的没办法,高头大马冲起来太吓人了,看着都怕。 已经有人开始往后溜了。 钱慈立刻指派了几个小军官,让他们带着人手上前,把十余名逃跑的士兵斩杀当场。 当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地上时,骚动又平息了。 “嘚嘚……”马蹄声继续响着。 不过在靠近敌阵的时候,马速慢慢放缓了。 军官们娴熟地变幻阵型,数百骑一分为二,在一箭之地外分为两拨,各自向左右包抄而去——没有吓溃敌军,说明当面之敌不是乌合之众,那就执行第二步,纵骑围射。 “嗖!嗖!”密集的箭矢破空而至,抛入了步兵人丛之中。 最外围的人开始哭爹喊娘,四处乱窜。 钱氏部曲又斩杀了十几个乱跑乱撞的兵士,随后盾手上前,弓手抽空施射,利用射程、威力的优势,给骑兵造成杀伤。 弩手也在笨拙地装填着弩矢,但太紧张了,手抖个不停,装填动作十分缓慢。 骑手们不断惨叫摔落马下,但骑弓射出的箭矢也在不断收割人命。 威力不够,那就数量来凑。 冲上来的五六百骑人人都是射手,在马背上不停地转着圈,拈弓搭箭,密如飞蝗。 这个时候,如果有三百步弓手的话,在盾手掩护下,早他妈把这些骑兵射崩了,但很可惜,他们没有…… 最先出问题的是后方。 这毕竟是场遭遇战。步兵仓促遇敌,未能做好万全准备,派到后方布设障碍物的三百步卒是徐州本地人,入伍较短,不如钱氏部曲精锐,被骑兵射了两轮后,死伤枕籍。 关键时刻,百余骑兵从骑射手后面猛然冲出,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剑,直接把摇摇欲坠的徐州步兵给冲散了。 “羯奴!”有人嘶喊道。 但为时已晚,锋利的铁剑划破肚腹,雪亮的马刀斩于脖颈之上,鲜血喷涌之处,步兵四散而逃。 骑兵抓住机会,冒着马速放缓的风险,前进前进再前进,深入插入了敌军步兵的人丛之中,制造了大片混乱。 步兵喧哗声四起,原本还算有序的还击阵型瞬间崩溃。 弩手放弃了装填,茫然不知所措。 弓手转身回看,下意识射杀从背后冲来的羯人骑兵。 但在他们身后,比之前更加密集的箭雨快速袭来,冲破了盾手的阻截,从缝隙、空档之内钻入,将步弓手成片撂倒。 原来,在外围游弋的匈奴、羯人轻骑看到己方冲击骑兵从背后楔入敌阵,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立刻大起胆子靠近,在三十步的距离上,用更好的准头射杀江东步兵。 里外夹击之下,这股千余人的步兵立刻呈现溃败之势。 在百余步外观战的刘曷柱果断投入了预备队:三百骑射手、两百近战骑兵。 五百骑扬起烟尘,迅速靠近已经出现大面积溃逃的江东步兵,骑弓连射、马刀挥舞,轻松收割着人命。 部曲督钱慈带着百余步卒,从人马交错的战场中心拼死杀出。 他们没有逃跑,因为逃必死,战则未必死。 百余人环车为阵,盾手居外,长枪手、步弓手居内,试图做负隅顽抗。 没人搭理他们。 刘曷柱指挥着帐下轻骑追杀溃兵,尽可能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 钱慈等人看得目眦欲裂,却没有任何办法。 千余骑兵肆虐了好一阵,将最后一个还站在战场上的江东步兵击杀后,方才收拢队形,远远看着钱慈等人。 没有劝降。 片刻之后,角声一声,这群嗜血食人的凶徒又绕着钱慈等人转起圈来。 一开始圈子还比较大,但慢慢开始收缩,当第一发箭矢落下之后,意味着血腥的最后一战开始了。 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被围在正中心的江东步弓手很少,只造成了寥寥十余骑的死伤,很快就被钉死在地上。 剩下的长枪手、刀盾手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绝望之下,他们冲出了车阵,向羯人骑兵发起了决死冲锋。 太晚了。 羯骑四散绕开,纵骑围射,很快就把这股最后的余烬扑灭。 刘曷柱缓缓上前,默默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 有那么一瞬间,他又找回了自信。 纵骑围射,屡试不爽的战术,曾经一度失灵,让他怀疑人生。现在看来,还是有用的嘛。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银枪军那铺天盖地的箭雨,真他妈的! 到底是什么脑子,把每个兵都培养成弓箭手、刀盾手、长枪手? 全员会射箭,又全员能近战的部队,简直是他们这些轻骑兵的克星。 其实,今天遇到的这支江东步军,不算很差了。 至少,石勒刚到邺城那会,他的兵也不过就这水平,刘曷柱亲眼所见。 但这些吴人没有配备大量的弓手、弩手,这是他们的失误,也可能是他们没反应过来,毕竟江南很少有如此大规模的骑兵冲锋。 战场上响起了苍凉的歌声。 轻骑兵已经下马,就地掩埋双方的尸体。 歌声之中,南方的河湖隐约可见。 那里是下邳,一座四面环水的城池。 下邳城外,舟师云集、战船林立,那不是他们的主场。 “给郗帅报捷,斩祖逖先锋将钱慈以下一千二百三十人。”刘曷柱吩咐道。 随军文吏摊开纸笔,开始写捷报。 古人云“南船北马”,诚如是哉。 又有“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邵勋与司马睿两大军政集团的首次交锋,在下邳东北二十里外落下帷幕。 得胜一方打扫完战场后,匆匆离去。 失败一方在傍晚时分乘船抵达战场附近,派人搜索一番后,最终确定了战场位置以及结果。 双方的前线总指挥郗鉴、祖逖各自以最快的速度飞报许昌、建邺。 随后数日,双方之间一片平静,各自收缩兵力,试图查探对方的部署,以及如何避免在对方优势场景下作战。 郗鉴试图利用骑兵以及步兵相对不错的野战能力,一举击溃祖逖的主力。 祖逖试图利用下邳四面环水以及附近河湖纵横的地形,一举击败敌军。 另外,他在等另一个优势。 五月十八日,暴雨如期而至,一下就是好几天。 下邳、彭城之间,仿佛天塌了般,一片水乡泽国。 而这个时候,消息也经许昌传至考城。 刚刚面见完兖州各地士人的邵勋第一时间拆阅。 另外,他还迎来了另一个“好消息”:因久不归家,有人来寻他了。 第二十四章 帮你 胜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考城。 前来议事的地方士族成员们意见不一,但整体还是持振奋态度的。 邵勋在与人议事之时,也对首战告捷的刘曷柱多有赞誉。 不过在私下里时,他又是另一番态度了:“打仗的时日挑选得不好。夏日雨多,水涨得厉害,不利骑兵驱驰,反而利于舟师,这么打下去,倒像是给司马睿在练兵。” 他从来没有轻视过江东政权。 军队的战斗力,决定因素比较多。给养、训练、装备、战术、士气、风气等等,都有可能造成影响。 昔年曹操刚起兵时,军队已经不能用烂来形容了,而是很烂,特别烂。 就三天两头炸营这种事来说,即便是在乌合之众里,都算是比较菜的那种。 打个黄巾流民,曹老板的兵还不敢上,逼得他身先士卒。 说句难听的,就这种军队,初起事的王弥都能虐一把曹操,至少他的部队不炸营。 这是训练水平太差导致的。 国朝八王之乱初期,承平多年之下,很多部队也挺烂的。那会邵勋甚至开了不止一次无双,你让他现在再开无双,不是不可以,但风险已经急剧加大。 说白了,北方打了十几年仗,练出来了,战斗力普遍提升——不仅仅是邵勋的部队提升了,石勒、王弥、赵固、曹嶷、匈奴等等,全部“被动”跟着提升,俗称“卷”。 甚至就连战术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革新! 南方兵卷吗?不太卷。 南方兵底子好吗?其实还可以。有些比较能打的豪族私兵,战斗力相当不错,比如关中齐万年之乱时,周处带着五千兵就杀伤了万余关中叛军。 平定张昌、石冰、封云之乱,平定陈敏、杜弢之乱,靠的都是江南豪族私兵。 他们是有战斗经验的,至少在万人规模以下的战斗中打得有声有色。毕竟这是一个蛮族广泛存在的年代,历史上直到唐末,江西都还有蛮人酋长被招安出任官职。 南方兵经常需要与蛮人战斗,有一定的军事素养,但战斗规模普遍不大。 总体而言,南方兵的战斗力不如匈奴,尤其是大规模阵战经验相对匮乏。 就当前来说,整个南方万人以上战斗经验最足的,毫无疑问是经刘弘、陶侃调教的荆州兵,长期的平叛战争也给予了他们相当的战斗经验,再好好整顿一番,荆州军的战斗力在南方首屈一指。 这是邵勋根据目前的南方局势做出的判断。 至于祖逖的部队,他认为不如荆州军能战。与他们打,就要争取打万人以上规模的大会战,规模越大,南方兵越无法适应,越容易被击败。 但徐州目前的战局么…… “若现在不出兵,糜子恢据有的东海、兰陵二郡未必能保住。出兵越晚,越危险。”裴灵雁上前,替邵勋整了整衣袍,柔声说道:“如果秋收后再南下,彭城都未必能保住,荀组一看形势不对,可能就半推半就降祖逖了。” “也罢。”邵勋说道:“至少第一仗没给我丢脸。接下来就看郗道徽的本事了。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打下邳。” “纵然一时打不下下邳。”裴灵雁搂住邵勋的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有此先声夺人之战,祖逖必会惊惧,进而审慎用兵,战线反倒维持住了。你现在要关心的,是河北啊。” “吴人性安逸。北上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需要土地、财富的话,直接在江南开荒就是了。如果需要统御天下,那么是不是要迁都洛阳?他们不会愿意的。” “郎君你若逼得紧了,反倒会让他们团结起来,给司马睿钱粮、兵马,支持他北上。若稍稍松一松手,他们自己就会吵起来。偏安一隅,最多割据一方,成不了大业的。” “花奴你算是把江东诸君给看透了。”邵勋笑道。 “我还不是为你着想。”裴灵雁看着他说道。 邵勋搂住她,轻声道:“我们的孩儿一定像你一样聪明。” 说完,轻抚她的小腹,道:“努力了一個月,会不会已经怀上了。” 裴灵雁脸一红,道:“就知道折腾我。” 邵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裴灵雁白了他一眼。 邵勋轻笑一声,离开了卧房。 “回洛阳之时,万勿大意。”裴灵雁提醒道。 邵勋停下了脚步,转身道:“就算做得难看,我也不会给人机会的,放心。” ****** 邵勋很快离开了考城,驱车抵达了幕府所在的庄园。 他是兖州幕府军司,当然有自己的衙署。 甫一抵达,两位军谘祭酒闾丘冲、卞敦立刻上前行礼。 还礼之后,邵勋进了房间,惊喜道:“伱怎么来了。” 庾文君先用有些担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见得夫君并未怪罪她之后,立刻扑了上来。 闾丘冲、卞敦二人早已离开,到外间与庾琛闲聊去了。 房间之内,邵勋感觉到庾文君搂得他很紧,娇躯还微微有些颤抖。 渣男有点绷不住了,轻轻搂着爱妻坐下,道:“河北方定,情势复杂,须臾不能离开。你不知道,那些反复无常之人有多么不要脸,只要你稍微露出点颓势,马上就给你颜色看。” “徐州那边也颇为棘手。东海太妃与司马景文有旧,我思来想去,看看能不能先稳住南边,专心对付匈奴。” “兖州这边,筹了八十万斛粮草。我整理了下纳粮名录,一一接见,多番勉励。唉,千头万绪,烦不胜烦。” “河南还有许多首鼠两端之辈……” “我没问你。”庾文君在他怀里轻声说道。 邵勋一窒,仔细看着许久未见的娇妻。 庾文君,怎么——变厉害了? “就是有些想你,女儿也想你。”庾文君仰起头,看着邵勋。 邵勋有点招架不住了,一瞬间甚至开始了反思。 跟他玩心眼,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但庾文君这种直球的打法,以及那到现在还紧紧搂着他的双臂,却让渣男溃不成军。 “我……”邵勋轻轻抚着她的脸庞。 庾文君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他。 刚嫁过来时,眼神中满是欣喜、爱慕、甜蜜,现在却有几丝幽怨乃至忧愁了。 邵勋偏过头去,手下意识搂住了妻子。 “汝南的庄园建好了,安置了六千五百户。”庾文君说道:“庾氏、殷氏、毌丘氏几家凑的钱。本来打算动用颍川、汝南、南顿庄田收益的,但你要打仗,就算了。我差人点计了下,连带着广成泽材官二庄、梁县绿柳园,可调拨五十万斛粮食。这会已经启运了。” 邵勋不由得再次审视了一番妻子。 一年未见,怎么变得这么干练了? 汝南新建的庄园位于北宜春县,安置的六千五百户人就是当初邵勋从安平赎下的胡汉百姓。 至于庾文君提到的颍川、汝南、南顿的庄田,则是她的嫁妆,每年都有大量产出。 其实她也是个小富婆啊。伯父庾敳特别善于敛财,但在给侄女准备嫁妆时又非常大方,最后都折算成了田庄土地,目前由庾文君派人打理。 当然,这些他听听也就过了。 只是,短短一年时间,妻子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干练,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以前的小迷妹呢? 以前见到他就往怀里扑的不谙世事的黏人精呢? 以前非常爱笑,眼睛弯起来像小月牙的少女呢? 邵勋有些怅然若失。 “今年我不用亲征打仗,在家里时间多一些。”邵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话。 “嗯。”庾文君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过些时日要去趟洛阳,你陪我一起吧。城里的宅子许久没人住了。” “嗯。” “下半年我还要去河北。你是陈国夫人,理当随我一起去。” 庾文君终于坐了起来,搂住了邵勋的脖子,脸上有了笑意,道:“夫君,你出征在外这一年,妾真的好想你。” 邵勋暗暗松了口气。 他怕庾文君吗?当然不怕。 万军之中开过无双的人,有什么能令他害怕的? 他怕庾家吗?当然不怕。 说句难听的,老丈人不知道他在铜雀台和王氏姐妹搅和在一起的事情吗?但庾琛都不敢提这事,怕邵勋不高兴。 能治邵贼的,只有这个一心一意念着他的十九岁少女。 因为他欠她的,无关利益,只谈情分。 “听闻夫君在徐州旗开得胜?”庾文君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从他怀里起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夫君的军司衙署。 隔壁应该是东海太妃的居所之一吧?居然还有个小门,通向哪里的? “哦?许昌那边都怎么说?”邵勋走过来抱住了妻子,遮住了她的视线。 庾文君在他怀里磨蹭了下,又轻轻嗅了嗅,道:“荀家已派人东行,前往徐州,劝荀泰章献彭城。” “荀家若不做这事,我可就要‘提醒’他们了。”邵勋说道:“兖州这边也有人回徐州了,刘畴、何遂二人。我这次便要让司马睿看看,到底谁的话在徐州好使。呃,这几天在考城忙的就是这件事,反复权衡,多番叮嘱。” 庾文君轻轻掐了他一下。 邵勋又松一口气,心下暗喜。 “五月五的时候,妾召集士人、将佐家眷出游。”庾文君又道:“放出了夫君要筹粮的口风。阿爷昨日和我说,已筹集到六十余万斛,开始起运了。麦收之后,应还能筹集八十万斛。” “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邵勋喜道。 “我不比别人差。”庾文君把头埋到他怀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想帮你。” 邵贼的“中军大营”被彻底击溃。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咳嗽。 庾琛来了,身后还跟着庾珉、庾衮等人。 第二十五章 分蛋糕 “明公这小院倒是挺别致。”庾衮四下扫视一番,笑道。 他是处士,经常住在山间茅屋内,对这些最是喜爱不过。 时已近傍晚,夕阳余晖洒落院中。 榆槐洒下长长的影子,遥遥对立。 庭院一角,还种着数十株竹子,在院墙下摇摇曳曳。 树下还有石桌、石凳,可在此闲坐饮茶。 另外一边,靠近窗户的地方,甚至还挖了池塘。小小的荷叶浮在上面,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这是一个充满野趣的庭院,勤劳案牍之余,可在院中走走看看,颐养性情。 “鱼有深水,鸟有高木,此自然之理。”庾珉接话道,若有深意。 “坐下谈。”邵勋伸了伸手,招呼众人在石桌旁坐下。 “尚书此来,可是京中有事?”邵勋看着庾珉,问道。 庾珉是尚书令,位不太高,权柄非常重。按理来说应该在京中奔忙的,结果直接跑来了济阳,都不上班的吗? “确实有事。”庾珉点了点头,说道:“天子应该发了不少密诏出去。” “哦?到底还是坐不住啊。”邵勋笑道:“可知道发给谁了?” “王敦那一份。祖逖那边兴许也有一份,再多就不知道了。”庾珉如实说道:“最近有传闻,天子还遣人去关中和幽州了,但道路阻隔,使者行至半途便返回了。” “谁帮天子传递消息的?”邵勋问道。 “不知。”庾珉摇了摇头,道:“王夷甫说侍中许遐、中书侍郎阎鼎、河南尹第五猗、光禄大夫李述、轻车将军焦求等皆有嫌疑。” “这五个人,来源还挺杂。”邵勋说道:“天子也在招降纳叛啊。” 许遐、第五猗算是天子拉拢的朝臣。 阎鼎原来是梁芬的人。 李述是已故司空荀藩的人。 焦求曾与苟晞联系密切。 这算什么?反邵大联盟?不,在邵勋看来,他们玩的都是过家家游戏罢了。 “把这些人都打发出去吧。”他直接说道。 我管你有没有嫌疑,是不是冤枉的,全部赶出朝堂。就这还是手段温和的,若换了司马越,可能直接就杀人了。 庾珉听到邵勋的要求,略微沉吟了下,答应了。 当然,这事他一个人干不了,还得联合其他人,并且花费一段时间。 说完这事后,几人便开始喝茶。 庾琛、庾珉身后还站着三人,其一乃禁军将领陈眕之子陈逵,另外两人分别叫郭德、辛佐。 后两者都是许昌人,祖上也曾经阔过。 郭德出身颍川郭氏(汉末阳翟属颍川),祖上出过袁绍谋士郭图、曹操谋士郭嘉。 辛佐出身颍川辛氏(汉末阳翟属颍川),祖上出过袁绍谋士辛评、辛毗。 这两家真的败落了。 辛氏还好一点,曾经与羊氏联姻,但混到现在也不行了。 郭氏更是直线坠落,几乎默默无闻。 庾琛、庾珉带着这三個年轻人一起过来,意思很明显了,在邵勋面前混个脸熟,将来用人的时候可以推荐。 另外,郭氏、辛氏这两个没落士族多半已投靠庾氏,成为他们的附庸了。 陈氏处境比这俩强一点,毕竟陈眕在禁军为将,陈匡又是颍川太守,但在庾家日渐强势之时,也不得不低头,向他们示好。 鄢陵庾氏,原本不过是个二三流家族,在颍川这种士族扎堆的地方,需要仰人鼻息的存在,而今快速崛起,势力遍布颍川、汝南两地,众多中小家族纷纷投效,以求上进。 邵勋和庾文君的联姻,直接改变了整个豫州西半部分势力格局。 所以,邵勋在邺城最后那段时日,天天与王景风过夜,庾琛都没说什么,他深知庾家权势的来源是哪里。 当然,邵勋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越界。他唯一做得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还没有碰殷氏、毌丘氏两个媵妾,毕竟正妻还没诞下儿子——媵妾所生之子,完全可以抱给主母抚养,且应视如己出。 庾文君亲自端着茶水走了过来,众人纷纷起身致谢。 送完茶后,庾文君不再打扰他们,而是在池塘边信步走着,时不时扭头看着夫君。 邵勋在她的长辈们面前气度沉稳,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长辈们也把自己放在较低的位置上,静静听着邵勋说话,时不时应一声。 庾文君突然间捂嘴偷笑。 她在父亲面前经常挨训,父亲在夫君面前又一副郑重其事乃至毕恭毕敬的态度。而夫君在她面前,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心情。 想到这里,庾文君心中欢喜了起来。 男人们喝完茶,继续谈事,而她则慢慢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筹粮之事,办得如何了?”邵勋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各家多有怨言,但多多少少都纳了些粮。”庾琛说道:“老夫一回许昌,便拜访了几个老友,知道一点他们的想法。” “河南四战之地,自汉以来,遭受的苦楚太多了。琅琊王于建邺怒斥明公,江东豪族虽然附和寥寥,但也没有多反对。祖逖北上徐州之时,便得数千兵相助。纪瞻赴寿春,除带了大量丹阳兵外,江东诸族也支持了数千私兵。” “纪瞻就任江北都督后,三天两头在淮水巡视。汝阴、谯国、沛国等地深感不安,深盼明公派兵南下,于要地列栅,阻遏贼锋。然明公迟迟不派兵,诸郡国父老深感失望。” “又,明公精兵强将汇于河北,与匈奴连番大战,他们未见得多少好处,却不断出粮出兵。若这还罢了,南兵又屯于淮上,眼见得腹背受敌,乡里要毁于战火之中,因此满腹怨言。” “再者,明公开的战线委实太多了些。穷兵黩武,此为败亡之兆。” 庾琛说完,拱了拱手,然后端起茶碗,轻啜茶水。 邵勋听了,微微点头。 庾琛说这些,并不是诉苦,事实上他找了人,也收到了效果,粮食筹集速度很快。 他说这话,一是让邵勋注意“父老”(士人)看法,这第二嘛,也有显示他影响力的作用。 庾氏,确实今非昔比,牛逼哄哄起来了。 当然,这里面还有“交易”的意味。 在如今这个士族力量臻于鼎盛的年代,人家是真的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他们支持你了,你要不要表示表示? “元规在酒店干得不错。”邵勋说道:“打制的器械堪称精良,军中以为上品。现在看来,他性子磨得差不多了,可回幕府,仍为参军。” “汲、魏、顿丘三郡,职位仍有阙,校尉看着任用吧。”他又说道:“阳平、广平二郡国,亦可选用贤士。若还不够,我给羊囧之打声招呼,看看豫州州中有无实缺。” “明公英明。”庾琛说道。 邵勋方才说的话,就是给庾琛划了个圈子,让他可以从这个方面入手,偿还人情。 庾琛听完后,固然很高兴,但也有些隐忧。陈公让他安排官员进州府?羊囧之是那么好说话的?不见得。 这个女婿啊!庾琛暗暗苦笑。 邵勋懒得管他怎么想的。 这个时代,对乱世枭雄来说真操蛋。因为地方上总有掣肘你的人,总有和你讨价还价的人,一点都不爽利。 你在发展,伱的实力在增强,人家也在捞好处啊。 邵勋昨天收到南阳消息,宛城都督幕府军司乐凯请截留永饶冶器械若干,编练新军,同时请求调职、任免了一大批地方官员,原因是这些人与襄阳王敦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邵勋想了许久。 晚饭前就在想,晚饭后还在想,后来同意了。 你想让人帮你挡掉一个战略方向,以集中精力对付其他方向,就要付出代价。 乐家军的实力,北伐石勒过程中展现出来了,还不错的。在羊聃手下一开始很笨拙,但打着打着就练出来了,提升很快,屡建战功。 当然,临时拉来的农民不可能提升这么快。但乐家军多为整训多年的私兵部曲,本就很有基础,打完石勒后,从上到下经历了蜕变,完全不一样了。 乐氏家族在南阳诸郡国的强势崛起,已然不可避免。有兵器作坊、有钱粮、有军队,地方上也是他们的人,已经具备割据自立的各种要素了,只不过没必要罢了。 邵勋也只能通过掺沙子等手段做出一定程度的限制—— 羊曼不想当顺阳内史,想调走,邵勋一直压着不同意。 南阳国的建设也稳步进行着。 但来自司马睿一方的压力让他的这些努力的效果被弱化了,不得不给乐氏进一步放权。 当初赶走梁芬、拿下宛城的速度那么快,代价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 这不是说依靠南阳士族稳定南阳是错的,毕竟邵勋争取到了时间,得以北上打垮石勒。 世间之事,无外乎权衡取舍罢了,不可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着,除非你是主角。 今天,他又要向河南士人让渡好处了,牵头要好处的还是他的老丈人。 这当然不是说老丈人对他有坏心。 事实上,在庾琛的认知中,事情本来就是这么做的,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传统嘛。 你要钱粮,我们给了,作为交换,你给官,天经地义。 有些时候,邵勋都觉得宋代以后的乱世争霸者很幸福。要钱粮敢不给?我屠光了你,你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跪着受死,就是这么硬气。 不过,北地的士族终究比南朝更容易摆布一点。 司马睿,怕是连这场交易都不一定做得起来,凡事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庾家没有什么兵权,这让邵勋容易接受多了。 “这两日我便回许昌。”邵勋说道:“诸君为我召集地方父老,我见一见他们。” “好。”庾琛立刻同意了。 他在河南待不了多久,很快就要回邺城。临走之前,召集这么一场会议,也能让他提升下影响力。 得让元规快些回来了,赶上露面的机会。 “新筹集的粮草,送至浚仪与杨宝交割。”邵勋又道:“我还需要一万人丁,且为我征发一下。” “可是开往河阳三城?” “正是。” 感冒头痛,晚点更 写到一半写不动了。同事前几天全感冒了,就我幸存,以为身体好呢,没想到啊。。。 稍微晚点更,见谅。 《晋末长剑》感冒头痛,晚点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真正的本钱 大晋永嘉九年(315)五月二十四日,晴。 考城附近有屯田军,共计五千人,来源是当年在广成泽种地的俘虏,后被赦免,发往考城,在济阳、济阴、梁国三地交界处屯田。 初来时五千光棍,现在已有两千余人成家了。通婚对象主要是流民、乞活军以及打仗死了男人的坞堡寡妇——这本来是很难的,但屯田军私下里迎娶,坞堡主也不敢过来把人抢回去。 成了家,心思就定了。本来就是乱世浮萍,有块地、有个家、有家人,比什么都好。 今天是冬小麦收获的日子。 屯田军营垒附近的农田里,刘灵拿着把镰刀,如同人形收割机一般,将一捆捆麦子收割完毕,整理后放倒在一旁。 杨勤跟在他身后,将麦子捆起来,其他亲兵负责将其送到路边。 邵勋站在马车旁,将一捆捆麦子摞放在驴车车厢内。 这是一块位于河湾处的零碎土地,只有十几亩的样子。 小河两岸长满了芦苇,芦苇对面,隐约可看到另一片农田,地势相对高一些,大概二十亩不到的样子,已经提前收割完毕。 这三十多亩地同属于一位名叫张忠的屯田军兵士。 其人娶了济阴郡冤句县的一位寡妇。寡妇的丈夫于高平之战那年被匈奴所杀,后嫁给了张忠,又生了一个儿子。 到了去年,张忠也在河北战死了。寡妇一个人带着三個孩子,十分辛苦,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邵勋临离开前,巡视考城屯田军驻地,听闻此事后,便带着亲兵过来帮忙,麻利地把寡妇家的地收获完了。 “夫君。”庾文君提着裙摆,踩着满是茬根的农田,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邵勋身边。 邵勋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迎了过去。 他发现自己很“贱”。 刚来那天,庾文君的表情、神态以及低落的情绪让他很惆怅。 过了几天,曾经那个黏人精慢慢回来了,邵勋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现在他天天陪着妻子,看着文君脸上变多的笑容,自己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很显然,深谙拉扯绝技的邵贼,这次被女人拉扯了。 “夫君,我让人置办了几件铁农具,还买了一头耕牛送到这家。”庾文君一脸邀功的表情。 邵勋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亲了妻子一口,道:“若无贤妻,我几乎忘了。” 庾文君嘴角翘起,弯弯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显然心情极好。 邵勋拉着她的手,到阴凉的地方休息。 庾文君打开牛皮水囊,将已经变凉的开水递给丈夫。 邵勋随手接过,喝了一口,看着妻子额头的汗珠,拿衣袖替她擦了擦,然后把水囊递过去。 庾文君接过水囊,红着脸喝了一口,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这些才是我的根基啊。”邵勋指着军营附近一片金黄的麦田,说道。 与河南士族讨价还价的日子,让他非常厌烦,厌烦透顶! 相比较而言,自家庄客、屯田军、自耕农才让他更为欣喜。 自家庄园的粮帛由自己支配。 屯田军以军法治军,自种自收自食,时不时还能提供些余粮,征收起来也方便。 自耕农的粮帛征收起来没有屯田军这么方便,但也没那么难。 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士族豪强掌握的钱粮、人口,只是借给他的实力,人家随时可以收回。 以这个思路来看,如今河南的版图是非常奇怪的。 洛阳周边,宜阳、陆浑、新城、梁县、阳翟、阳城、鲁阳、叶、堵阳九个县,外加广成泽,被他控制多年,整顿多年,控制力非常强,算是他的根基。 从这块区域向东,延伸到襄城七县,同样是他的基本盘,然后被颍川中断了。 襄城往南,进入汝南。这一片区域,邵勋的实控地盘与士族豪强控制的地盘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汝南往东,南顿、新蔡二郡控制力也非常深入,大部分都是自耕农。 再往东,除了陈郡五县之外,其他区域又是士族豪强的地盘。 陈郡东面,除了梁郡(梁国)还在改造,竭力编户齐民之外,广阔的汝阴、谯、沛、鲁,不光是士族豪强的铁盘,就连官员、军队都是他们的人,且自汉末以来就是地头蛇。 他们是随时可以造反的,而且造反后,地方上不会有太大的杂音。 对这些人,邵勋一直是笼络为主——主要是笼络羊氏。 至于陈郡、汝南南边的弋阳、安丰二郡,同样是完全的委任统治。 陈郡向北,陈留、济阴、济阳三地是士族扎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王八一大堆,虽不至于完全委任统治,但也需要商量着来。 这三郡北面的濮阳被完全隔断了开来,孤悬于黄河之滨,但濮阳五县却是近年来邵勋直接拿在手里的地盘,安置了三千府兵,地方上也进行了一轮编户齐民——其实没几个百姓了。 济阴往东是高平、东平、济北、泰山四郡,基本上和邵勋没啥关系,属于附庸性质。 这四个郡里面,庾敳担任太守的高平郡有六千府兵,算是控制力度比较深入的一处地方了,但也没法和豫西相比。 东平是最近经营的重点之一,安置了三千府兵,诸县屡遭侵掠,残破不堪,邵勋趁机清理户口、丈量田亩,但进展比较缓慢。 济北、泰山就不提了,一个是荀氏的封国,一个形同羊氏的封国。 从地图上来看,核心统治区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说好听点,叫“遍地开花”。 其实,十年时间做到这份上,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还得益于匈奴的助攻。 如今匈奴打不到河南来了,地方势力格局不会在短时间内有大的变动,那么就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做水磨工夫,一点点来。 但如果让匈奴攻来,不但损失威信,让地方动荡不休,离心离德,还会让人口锐减,更不值得。要知道,濮阳、东平二郡的府兵部曲,至今尚未完全配齐。 增设府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各项条件都还不太成熟。 他注定要与士族豪强相爱相杀一辈子。 “夫君,你是不是对士人有看法?”庾文君突然问道。 “怎么会?”邵勋笑道:“如果我不喜欢士人,怎么会娶你呢?” “不一样的……”庾文君低声说道。 “其实,我只是对很多人失望而已。”邵勋说道:“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甚至亲自上阵冲杀,剿灭流寇、驱逐匈奴,他们坐享其成,却还暗里与我相争,怪话连篇。更过分的是,有些人私下里还嘲笑我的出身。” “夫君……”庾文君看着他,说道。 “罢了,一群鼠辈而已。”邵勋感慨道。 气吞万里如虎,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刘裕,始终被人诟病出身问题。 刘裕祖父是太守,父亲是郡功曹,只是到他这一代败落了而已,但仍然是广义上的士族出身,只不过是寒门罢了。就这都让人看不起,高门士族十分抵触归附于他,明里暗里的鄙视之下,搞得刘裕也很不自信。 即便他掌握了大权,士人仍然对他不客气,闲下来侃大山时经常对他穷追猛打,让刘裕“辞穷理屈”,最后只能自嘲“我本无术学,言义尤浅”——说这话时,多少是有点窝火的。 一个军事天才,一个实际掌握东晋大权的权臣,士人还对他如此不客气,鄙视他的文化、出身,可见一斑。 还好这是北方,士人现实多了,没南朝的那么夸张。但终邵勋一生,他这个出身问题肯定会被人私下里反复嘲笑、鄙夷。 这不是什么小事。 士人鄙夷你,意味着向心力不强,人家只是迫于无奈暂时依附你,一有机会就要搞事。 他和刘裕在这方面,面临的问题半斤八两。 邵勋出身比刘裕低,但文化水平比刘裕强,而且强很多,至少他书法不错,还会写一些中规中矩的诗赋。 另外,他会说洛阳话,这是“上等人”的标志之一。 玄理、乐理也有所了解,但不精通。 其实,他已经具备了下级士人懂的东西,但出身不行。 刘裕连寒门士人所需掌握的东西都不了解,但出身好。 邵勋心里很清楚,他跟士人终究不是一路的。 所以—— 他拉着庾文君的手,站起身,看着广阔无垠的田野,以及收获后满是喜悦之色的屯田军士卒,说道:“这才是我真正的基业,将来可以直起腰杆的真正本钱。” 说到这里,他凑到庾文君耳边,低声道:“也是我们孩儿真正的本钱。” 庾文君脸上满是羞红,但心里甜蜜得无以复加。 二人沿着乡间土路向前行走着。 沿途遇到了一些屯田军士卒,纷纷停下来行礼。 男人在收割、输送、脱粒。 妇人则在下风口扬麦、晾晒。 孩童冲进田里,一边嬉笑打闹,一边捡拾麦穗。 老人端着竹箩,里面放满了采摘的桑叶,准备回去喂蚕。 牛羊站在厩中,时而低头咀嚼,时而看着外面。 田边的小河内,荷花繁盛。 农人挖掘的池塘中,菱叶鲜翠。 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淡黄色的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夫妻二人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风静静吹着,掠过这片乱世中的净土。 “这批屯田军,可慢慢编为民户了。”邵勋说道。 与士人打交道带来的烦闷,此时已经消散大半。 邵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意义的。 或许,每每烦闷之时,就巡视一下他的“王国”,当满足感油然而生之时,他就又充满动力了。 不然的话,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人啊。 “现在,我的这些不被士族掣肘的基业,需要一个继承人。”邵勋看向妻子,轻声说道。 庾文君把脸埋在他怀里。 她又幸福得晕晕乎乎了,同时暗暗自勉,一定要帮夫君打理好家业。 夫君也很难的。有些事,算了吧…… 邵勋轻轻揽住庾文君,嘴角含笑。 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二十七章 圈子 许昌城外,世兵们已经经受了动员。 在司马确时代,许昌世兵明面上有两万,实有一万七八千人。 打了几轮仗后,很多世兵死了,或者被编为府兵,去了濮阳、东平,人数下降到了一万。 帐下督刘善随后便开始募五千兵,报名很积极,但许久之后,才把人数扩充到一万二千,再往上就很难了,因为招不到那么多人。 没奈何之下,经请示邵勋,他从南阳关西流民中招募了两千人,连同家属一起带来许昌。 又从颍川、陈留两地的豪族庄客中“招募”了一千家,今天都来了——一家出个几十户、百来户庄客,有点不舍,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许昌城下的这片地,和屯田军营地有甚区别?”刚刚返回许昌的庾亮笑问道。 紧邻许昌城的土地当然是很好的,价值很大——人住在城里,出门就能巡视自家的地,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自齐王司马冏开始,便一点点扩充许昌城下的官地。 司马虓、司马越、司马模、司马确接着干,最终清理出来了五千余顷膏壤,发给军士屯种——在这件事上,还得感谢王弥。 严格来说,许昌世兵耕种的都是官地,世兵本身是佃户,还是没有人身自由的那种,所以庾亮说他们是屯田军,也不算错。 许昌城外的官田来来回回换了几茬主人,很少有人能从十几年前一直耕种到现在。不是死了,就是走了。 死的人死在各处,走的人也散在各处,很多甚至被迫与亲人分离,在别处安家,娶妻生子——比如随司马虓去河北,以及跟着司马越去兖州,或跟随苟晞去青州的人。 多年之后,如果运气好能够回到家乡,他会发现妻子已带着孩子改嫁他人了——这年头,多年不回来,基本默认死了。 乱世之中,随波逐流,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元规在西平就管着屯田军吧,如何?”庾衮之子庾怞问道。 “元贞问得好!”庾亮摇头叹气,道:“若能选,谁愿意留在西平啊。” 庾怞与弟弟庾蔑对视一眼,皆大笑。 谁喜欢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啊?元规又这么年轻,还没到归隐田园的时候,怕是天天念着许昌,夜夜想着回来过舒心日子,而不是和粗笨的铁匠、矿工、农兵们待在一起。 庾亮也想笑,不过最终忍住了。 磨了这么久的性子,终究不太一样了。 庾怞、庾蔑二人身边还跟着一批士人子弟,见兄弟几人叙完旧后,纷纷上来打招呼。 庾亮一一含笑回应,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庾怞眼睛一亮,元规确实有长进。 众人寒暄间,十余人出了城门,先看了庾亮等人一眼,没甚表示,直接翻身上马,从大路上疾驰而过。 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大声谈笑,是那样地意气风发。 “嗯?此何人?”庾亮看了一眼,问道。 许昌城中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拨“嚣张”的少年? 想当年,妹妹嫁给陈公之后,他庾元规在许昌城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同一辈的士人子弟聚会时,哪個不和他打招呼?哪个不巴结他? 没想到啊,才离开一年多,就有人不认识他庾亮了。 庾怞看了一眼,道:“年后刚从襄城、陈郡搬过来的。府兵、银枪军将校子弟,粗鄙无文,终日只晓得摔角、射猎。” “没和他们亲近亲近?”庾亮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太好,太过泾渭分明了。 “试过,不是一路人。”庾怞说道:“三月三时,曾邀左司马陈有根之子与会,人家也来了。陈良辅的侄子与他谈乐理,一窍不通。我和他聊了聊《易》,也不懂。后来不知道谁据此奚落,人家负气走了,五月五再邀,就不来了。” “春社节那会,我等坐而论道。”庾蔑又道:“吴前之孙也被人笑了,还与钟氏的一位子弟打了一架。” “为何?”庾亮问道。 “笑他洛阳话说出了东海音。”庾蔑没说话,旁边有人笑了出来。 庾亮脸色一变。 陈公十三年前来到洛阳。他的洛阳话算是说得比较好的了,但仍然不可避免带点乡音。 这种事,几个相熟的人私下里说笑一番就罢了,怎么还当众羞辱人家呢? 要是陈公知道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住口!”庾亮斥了那人一句,眼神凶恶。 那人吓了一跳,更觉得很没面子,可想起庾亮的身份,又不敢发作,只能讪笑一下,掩饰心中的不快。 庾亮懒得和他多说。 他也看出来了,陈公麾下的武人子弟和他们好像不太合得来,基本的社交场合都进不去。 雅言、乐理、诗文、书法、玄理等等,每一样都不合格,如何被士人接纳? 要知道,就连刘聪这个能开硬弓的莽汉,都工于书法,能吟诗作赋,还能与今上畅谈乐理。不然的话,当年他来洛阳的那趟游历,就算是白费了,因为压根挤不进圈子。 “这些将校子弟,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庾亮又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人家来许昌还不到半年,我哪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摔角、射猎。”庾怞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又进一步补充道:“邀上十余好友,进山驰猎。猎得鹿狐之属,便席地而坐,温酒炙肉。兴致上来时,还角力比试。” “秦楼楚馆之中,倒撞上过几次。”庾蔑在一旁说道:“这也是唯一能碰上他们的地方了。” 庾怞瞪了弟弟一眼,嫌他多嘴。 庾亮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堂兄。他还奇怪庾怞怎么如此了解这帮将校子弟呢,原来在妓馆接触过啊。 “哈哈。”庾怞干笑了两声,道:“这帮人没什么钱,请过他们几次,便多聊了聊。” 庾亮点了点头。 陈公手下的武人将官,起家之前多为黔首,说家徒四壁可能夸张了,但真没多少钱。 家里的土地、仆婢也不多,底蕴更是无从谈起。 一个家族的崛起,不是一代人能办到的。 日上三竿之时,一行人入了城。 婉拒了宴饮之后,庾亮先去了原范阳王司马虓府、现陈公府邸。 大街上车马甚多,一批批往外涌。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陈公近期要去洛阳,故府库大开,各色器械、资粮流水般运往城外军营,交给即将出征的一万许昌世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播完毕后就要走了。 他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情形,汝南、颍川、襄城三地似乎都动员相当数量的丁壮,之前还不知他们开往何处集结,现在清楚了:洛阳。 陈公这是要做什么?庾亮有点懵,更有些不安。 一番通传之后,庾亮很快被引到了府中。 “大兄。”庾文君在远处招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庾亮悄悄看了下,随即暗叹。 这个傻阿妹,怕是不知道陈公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他都不好意思对妹妹说。 但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庾亮也不好说什么了。 “元规。”邵勋看了他一眼,笑道:“去酒店年余,没给捅娄子。” 庾亮脸一红。 陈公还是有分寸的,只在家里人面前这么说他,不然他真的无脸见人了。 邵勋身上随意披着件深衣,正坐在池塘边钓鱼,招呼庾亮坐下后,说道:“回来后先休息数日,随后与我进京一趟。” “好。”庾亮再也没有在狐朋狗友面前的嚣张姿态,毕恭毕敬地坐在胡床上。 庾文君捂嘴偷笑了一下。 前阵子夫君还和他抱怨士人阳奉阴违呢,看兄长这模样,可比银枪军的将校们还听话啊。 “许昌好不好?”正在钓鱼的邵勋突然问道。 庾亮一怔,不知道妹夫为什么这么问,只能回道:“尚可。” “我却觉得一般。”邵勋说道。 庾亮不明所以。 “去了洛阳后,你想办法找一找少府的人,然后带他们去浚仪,规划城址。” “明公要移治他处?” 邵勋嗯了一声。 “修建新城,靡费甚多啊。”庾亮喃喃道。 自从在汝南整了一通烂活后,他总算知道过度压榨要激起民变了。而今府库空虚,所有钱粮都拿去打仗了,哪还有余裕修建新城? “不用我出钱。”邵勋说道:“河南人不出钱,河北人却很愿意出钱。” 庾亮恍然大悟,同时也有些无语,更有些郁闷。 当他与祭酒房阳交割酒店事务,满心欢喜地回许昌时,绝对想不到很快又要被派出去。 “兄长,此乃重任,好多人求都求不来呢。”庾文君在一旁说道。 庾亮瞪了妹妹一眼。 有了丈夫后,居然教训起兄长来了。 不过他也释然了。 这确实是一个苦活、累活,但也是个露脸的活,办好了功劳自不用提,后世史书上说不定还会留下浓重一笔,对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只是,这离他喜欢的大权在握、主政一方却远了很多。 督造新城,虽然比较重要,说穿了还是“庶务”啊,不是什么清贵的活计。 但他没有勇气质疑邵勋的命令。 自广成泽管理俘虏屯田开始,他就习惯了接受妹夫的命令,做一件又一件琐碎细致的事情,唉。 “去洛阳时,把家兵都带上。”邵勋又吩咐道。 第二十八章 打前站 车内有些闷热,周谟擦了把汗,干脆下车走一段。 今晚的月色很美,皎洁的光华洒满大地,照亮了前路。 途经一处荒废的庄园时,甚至起了点凉风。 庄园门楼倒在地上,外墙倾颓坍塌。 墙内荒草萋萋,虫鸣不绝于耳。 窗户黑洞洞的,看着颇为瘆人。当牛车经过时,甚至发出了一点响动。未及,一只野猫爬上了屋顶,瞪着橘黄色的眼睛,看着路过的众人。 周谟收回目光,在几名随从的护卫下,穿过一片果林,抄近路向前走。 果林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果实掉落地面后,发出的带着点酒味的腐烂气息。 可惜! 荒山野岭之中,人影都见不到一个,好好的果子,却无人采摘。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方才的那个庄园。 应该是前些年建的,那会世道乱,很多人在山里聚居躲避兵灾。不过这个庄园最终还是被人找到了,围攻之下,死难无孑遗矣! 周谟快走几步,很快穿过树林,走过一条朽烂不堪的木桥后,来到了大路上。 盛夏的夤夜,极为闷热。 周谟等了好一会,才看到牛车驶了过来,匆匆上车之后,又行了十里左右,终于抵达了洛阳城郊。 天明之后,自建春门入内,很快来到了太尉王衍府上。 王玄亲自出门,将其迎入府内。 王衍正与老妻郭氏在后宅,听闻之后,让王玄先应付一会,继续说道:“要不你还是去一趟邺城吧?” 郭氏先是应了声,然后狐疑地看了丈夫一眼,问道:“这么急着把我支开,难道……” 王衍气结,哼了一声,道:“你这妒妇,唉,老夫一把年纪了,何至于此。” 郭氏有些讪讪,不再说了。 女儿景风来信,已有身孕。夫妻二人听后,心情那叫一個复杂。 他们老了,不可能陪女儿一辈子。女儿有了孩子,将来有人陪伴,他们也感到欣慰。 但女儿终究不可能当陈公的正妻——试探过了,无果——对他们这种家世的人来说,终究有些丢脸。 另外,心底又有些许期盼,对未来的期盼。 总之那叫一个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收拾收拾,这几日便启程吧。”王衍挥了挥手,离了后宅,往会客之所而去。 刚刚来到附近时,便听到王玄、周谟二人的对话。 “我一路行来,沿途渺无生气。伊洛这般景象,不由潸然泪下。”周谟一边叹气,一边说道:“这世道,总得有人出来收拾,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叔治所言极是。”王玄亦叹道:“有些尸位素餐之辈,外不能御敌,内不能抚民,却窃据高位,着实可恨。朝堂,该清理一下了。” “陈公来洛阳,却不是为了清理朝堂。这些事他不方便做,终究还得太尉出马。”周谟说道:“陈公北上,主要还是督战。” 王衍咳嗽了下,举步入内。 “太尉。”周谟起身行礼。 王玄上前几步,在王衍耳边轻声说道:“庾夫人已经同意了。” 王衍微微颔首。 女儿怀孕了,那个臭小子当然要给个交代,入邵府是必然的。当小妾已经很丢脸了,再没名没分跟着他,王衍也绷不住。 “叔治远道而来,想必陈公已有决定?”王衍问道。 周谟是自许昌来的。 他本是阳翟令,后因兄长周伯仁之故,仕途有些坎坷。现在重获信任,调任车骑祭酒。此番入京,便是奉邵勋之命过来打前站。 “回太尉,陈公乃晋臣,非悖乱之辈。”周谟说道:“只是如此放任洛阳,终究不是个事。事实上陈公到现在还有些举棋不定,想听听太尉之意。” 王衍沉吟了一下,道:“陈公要觐见天子么?” “是。”周谟说道:“天子可能误信小人谗言,对陈公有些误会。有些话,换旁人来说终究不美,陈公想当面对天子说。” “如何觐见?”王衍问道。 “太尉有何建议?” 说到此事,王衍就有点无语了。 邵勋这厮,太过怕死! 上次在天渊池面见天子,兴师动众,很多人都看见了,其实影响不好。 你一个臣子,带着大队兵马进京,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董卓啊。 但让他孤身或只带少许随从入宫,似乎也太过冒险。 曹孟德见汉献帝,可以是汗流浃背,也可以是血溅当场。 每个天子脾性不一样,鬼知道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这个险冒不得。 所以,邵勋若入宫朝见天子,必然前呼后拥,甲士如云,这又有点过分了。 总之难。 “徐州那边打得怎么样了?”王衍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起了战事。 “仆离许昌时,听闻郗鉴攻了一次下邳,未得手,为祖逖击退。”周谟说道。 “下邳四面环水,郗道徽强攻不智啊。”王衍说道。 “连日大雨,道路泥泞,骑兵一时派不上用场。郗道徽遣人伐木造筏,强攻下邳。”周谟说道:“祖逖令舟师前来,弓弩齐发,大军支持不住,便败退了。” “不能火攻,烧了祖逖的舟师?” “这却不知了。” 王衍唔了一声。 他知道,这句话外行了。 郗鉴如何不知道火攻?祖逖不知道要防人家火攻?事情没那么简单。 “彭城呢?”他又问道。 “卢子道亲至平原,请华氏劝说荀泰章。听闻沛国刘氏、乐陵石氏也派人去劝了。”周谟回道。 王衍心中暗赞,邵太白是会用人的。 曹魏名臣、太尉华歆之孙华衍,娶沛国刘芬女为妻。 生女华苕,嫁荀组荀泰章为妻。 又生女华芳,嫁王浚为妻,永嘉元年(307)病逝,年三十七,是王浚第三任妻子。 沛国刘氏也不简单。 刘芬娶魏卫尉武周(沛国人)之女为妻,生三子:南中郎将刘粹,夫人荀氏;太常刘宏,夫人华氏;光禄勋刘汉(一说刘潢),夫人程氏——刘汉之女又嫁乐陵石氏,石氏还与颍川荀氏、陈氏联姻…… 世家大族,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用起来时很爽,因为七拐八弯都能攀上亲戚,能为大业提供很多助力。可一旦坐下来仔细起一起他们的老底,又不寒而栗。 对邵勋之类统治者来说,真的又爱又恨。 但在彭城这件事上,还不得不用他们。 平原华氏与徐州刺史荀组之间的关系,真的算是比较近的了。再加上其他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多管齐下,荀组还能中立下去吗? 人不能活在真空里,必然会有倾向。 “老夫以为,太白还是等一等,待彭城之事尘埃落定之后,再朝见天子。”王衍看着周谟,说道:“若郗道徽能攻取下邳,则更好。” “仆会回报陈公。”周谟说道。 “至于朝见的形式——”王衍思索了一会,说道:“带兵入宫太过骇人。太白来洛阳督战后,可请天子出城劳军,那样便好办多了。” 周谟一听,暗赞王夷甫是真的有办法。 “陈公得太尉相助,却不知省了多少事。”他真心实意地说道。 王衍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和太白说,不要操之过急。有些事,宗王、士人做了无妨,但他非大族出身,做了却会遭人非议,于大业有所妨碍,慢慢来。拿下徐州,流言蜚语会少一半,若攻取弘农、河内,或攻灭石勒,则再也无人置喙。” 王衍这话算是比较诚心的了。没有假大空,也不讳言邵勋的出身太低,直接告诉他专心督战,赶紧把该拿下的地方拿下,届时事情就好办多了。 “听闻你去了趟江陵,如何?”王衍又问道。 “没甚成效。”周谟苦笑道。 他确实刚去了江陵,面见兄长周顗。 兄长对琅琊王比较忠心,直接拒绝了他投效陈公的建议。 事情没办成,周谟没有久留,立刻打道回府,向邵勋具陈详情。 荆州那边还是老一套,办几天正事、玩乐几天,与许昌这边紧锣密鼓的节奏完全不是一回事。 “叔治无需嗟叹。”王衍亦苦笑道:“老夫给处仲写信,不也没什么成效么?” 世家大族分仕各方,各为其主,当然很正常。但王衍自觉对这几个族人是掏心掏肺了,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难免失落。 “罢了,你先回去吧。”王衍对周谟说道。 周谟刚要行礼告退,却被王衍喊住了。 “阎鼎、李述、第五猗等人免官之事,天子不许。”王衍说道:“请太白勿要操切,老夫会寻着他们错处的。” 周谟了然。 王衍定是担心陈公学司马越,当着天子的面抓人杀人。不过,只要天子死保,王衍真能免掉这几个人的官?未必。 他毕竟不是丞相或相国,无法绕开天子,这事怕是有曲折。 第二十九章 说客 下邳(今睢宁北、邳州南),自古为南北噤喉、东西要冲。 春秋时为邳国。 张良曾在此遇黄石公。 韩信为楚王时,都下邳。 此城地当沂、泗二水之会,四面环水,宛如岛屿。 因漕运渐渐兴起,下邳的地位日渐升高,至国朝为徐州都督治所。 不过,自汉时下邳便已是重镇,盖因其有三重城墙,在当时极为罕见。 小城位于最里侧,城周二里许,小而坚,城墙也比中城、外城高、厚。 中城周四里许,吕布所守。 外城周十二里半,魏武擒吕布于白门,此门即外城之门。 下邳南偏西不远有一小城,周三百七十步,石崇所筑。 城西六里有峄阳山(亦名葛峄山,今岠山),山上筑有营垒。 从军事角度来说,即便没有水师协助,下邳的防御设施也非常完善,很难打。 当然,战争终究是靠人来打的,再坚固的城池也得靠人来守,守军的战斗意志也非常关键。 祖逖所领万余兵马战斗素质一般,只能说马马虎虎。 所以他明智地选择了防守,依托地形优势消耗进攻方的锐气,这是一种比较务实的做法。 他的老巢在淮阴,当初北上时的第一站。于当地获得了士人豪强的支持,又收拢流民匪贼,建熔炉冶炼兵器,垦荒田以济军需。 如今主力悉数北上,淮阴已被他人接手。 在下邳北首战失利后,祖逖飞报建邺求援。司马睿、王导出面,扬州戴渊等人居中转圜,又从吴、吴兴、会稽、东阳、临海五郡各筹得一千兵,由阮孚统率,以为后援。 但这五千兵马并没有过来支援祖逖。 他们是豪族兵,不可能完全听建邺幕府的,最后折中了一番,进驻淮阴,守着淮水防线——守江必守淮嘛,这是江东豪族乐意的。 另有江东水师时不时前往淮阴、下邳,输送补给。 这便是司马睿、王导等人尽最大努力得来的局面了。 邵勋总觉得自己内部受掣肘,人家其实也一样,甚至更严重。 这是时代风貌,没得办法。 午后,城北、城西的战鼓声越发密集,杀声震天。 祖逖亲临城头,将全局尽收眼底。 大约三千邵兵自城北出发,在城北河对岸打制浮桥,试图涉水攻击。 造桥的过程中,河南岸的守军在土墙后弓弩连发,将只有盾牌遮护的邵兵射得体无完肤,惨叫坠落河面者不计其数。 河北的邵军大营还有一队队军士前出,不断补充战损。 他们甚至在浮桥上用弓箭还击,但很快就被压制了。浮桥才多大点,能站几个人?只一轮交锋,这些调来的弓手就死了个七七八八。 战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对守城方来说,这几乎就是单方面的虐杀,自己没几個伤亡,邵兵死伤大几百。 祖逖几乎没往城北投注太多精力,他看的是城西。 峄阳山下,旌旗林立、鼓角争鸣。 一营又一营的邵兵攀登山径,奋勇冲杀立在半山腰上的己方营垒。 从山下往上佯攻,攻的还是设防完备的营垒,伤亡当然是很大的。但邵军统帅完全不顾惜人命,发动了一浪又一浪的攻势。 山道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树干上满是歪七扭八的箭矢。 今日已是攻峄阳山的第五天了。 山道上一堵堵土墙被攻破,一个个居高临下的箭塔被拆毁,一条条壕沟被填平。 到了此时,双方已在营垒下方交锋。任谁都看得出来,峄阳山守不了多久了。 祖逖又看向峄阳山与下邳之间的地带。 三千余守军步卒刚刚前出一里,便遇到了铺天盖地冲来的邵军骑兵。 步卒仓皇撤退,有些混乱。 骑兵分成数拨,趁着步卒慌乱的功夫,贴近骑射,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三千步卒哭喊着奔到了沂水之畔。 停泊在河上的舟船弓弩雷发,将冒险靠过来的骑兵狠狠射杀了一拨,让他们胆寒畏惧,不敢靠近之后,才派人收拢溃兵。 三千余人西出,试图增援沂水西四里多的峄阳山大营,结果被邵军骑兵阻击,短短一刻,便死伤了近千人,逃回来的不过两千出头罢了。 祖逖叹了口气。 战事打到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看出走向了。 他手下这万余兵马,战力参差不齐。强一点的或许可以与邵兵正面厮杀,但大部分不具备这种能力。 他们只能固守,利用河湖纵横以及城池林立的优势,一点点消磨邵兵的士气。 士气下去了,战斗力也就下去了。 就目前看来,邵军不敢渡河南下,迂回下邳南侧攻击——他们担心被切断后路。 如果只能从一个方向进攻的话,那兵力就宽裕多了,隔着河守起来也非常方便,可最大化杀伤邵军兵士,削弱他们的士气。 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城西的峄阳山守不住了。 他经验不足,高估了己方兵士的实力,低估了邵军兵士的战斗力。吃了这个亏以后,后面就要吸取教训了。 太阳渐渐西垂。 入夜之后,祖约带着数百残兵败将,在水师的接应下撤了回来,峄阳山宣告失守。 邵军也停止了进攻,战场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 山谷之中,十余茅屋点缀其间。 明月映着河面,波光粼粼。 峨冠博带的士人踩着木屐,手携琼浆,在河畔摇摇晃晃地走着。 草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人,意态潇洒,吟哦不断。 大青石之上,有人背倚劲松,于明月下抚琴。 “敬珩来也。”有人看见了他,大笑招呼。 华玑叹了口气,这帮人啊! 在这个瞬间,他猛然发现,这个世道似乎就是在比烂。 眼前这几个人,多为徐州官宦子弟,身上有职差,却经常一消失就是好几天,不理政务,在外浪荡。 这般做事,岂能在乱世中存活? “外间战火连天,郗道徽、祖士稚都杀得血流成河了,泰章你还有闲心对月抚琴,实在佩服。”华玑没好气地说道。 荀组停下手里的动作,从青石上起身,仰头看着明月。 华玑在他不远处站着,等他说话。 “敬珩可是来当说客的?”荀组问道。 “然也。”华玑也不瞒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邵车骑在河北大杀四方,势不可挡。为门户计,便投奔于他。徐州战事正烈,泰章你却闭门自守,不帮任何一方。范阳卢子道坐不住,便到平原拜访。家中被逼得没法,只能遣我星夜南下,来劝上一劝了。” 荀组闻言沉默,片刻后轻笑一声,道:“平原华氏的烦恼,于我何干?” “我不管。”华玑耍起了赖,道:“你是我妹夫,就得帮我。” 荀组哭笑不得,拿手指了指华玑,道:“你啊你……” “泰章莫非已决心投效琅琊王?”华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荀组倒背着双手,肃立于松间月下,叹息不语。 “看样子建邺那边找过你,伱拒绝了。”华玑点了点头,道:“既拒绝了琅琊王招揽,不如降邵好了。” 荀组仍然不答,唯眉头紧锁,昭示了他心中的纠结。 到了这会,华玑算是明白了,他这个妹夫是真的在犹豫。 或许在一开始的时候,他是站在朝廷立场上,闭门自守,为天子保住徐州,不令其落入任何一方手中。 但当糜晃、祖逖、郗鉴三人以徐州诸郡国为战场,大肆交兵之后,他发现连中立都很难做到了。 南北两方不断施加压力,试图影响他的决策,让彭城倒向自己一方。 眼下双方在下邳鏖兵,都没空料理他。可一旦分出胜负,彭城很难保住,必然会被人夺取。 “敬珩,知道我为何一直没下定决心降邵么?”荀组低下头,看着华玑,说道。 “为何?” 荀组没有直接回答,自顾自说道:“彭城、下邳并为徐州重镇,但相较起来,彭城其实没有下邳好守。郗鉴若举兵围攻彭城,我未必能守多久,撑死一两月罢了。” “邵勋是徐州人。昔年娶妻之时,徐州甚至有士人豪强远道送礼。交兵以来,不断有将佐暗示我,可举城降邵。” “郗鉴兵多且锐,祖逖兵少而弱,只能在下邳龟缩不出。建邺那边对祖逖的支持断断续续,长期相持下去,祖逖多半讨不着好,郗鉴获胜的可能较大。” “另者,下邳城西的峄阳山已为郗鉴攻克,下一步可自城西进兵,攻打下邳。” 华玑瞪大了眼睛,道:“有此数点,泰章为何不降邵?” 荀组看了他一眼,道:“昔年在朝为官,对邵勋有所了解。此人跋扈无比,拿漕粮威胁满朝文武,对天子不敬。又野心勃勃,擅攻苟晞,形同叛逆。其人还为武人请官,割据一方,威福自专。据此种种,邵勋野心极大,非好臣也。我便是迫于形势,想要投效于他,但心中总是难受,始终下不了决心。” 荀组这种人的心态还是比较典型的。 从他个人价值观、人生经历、性格等方面来说,他比较倾向于维护天子权威,为朝廷尽忠。 但他又不像那些纯臣一样一根筋忠到底——忠心是有的,但不是很多。 另外,邵勋这种暴发户迅速崛起,让他很不舒服。 尤其是他大力提拔、任用寒素士人乃至地方豪强子弟,同时着意培养武人集团,都让荀组看不惯,因为这冲击了他大半辈子的认知,打碎了他认为理所应当的美好的东西。 这种微妙的心理,阻止了荀组当机立断,第一时间举彭城降邵。虽然他自己很清楚,邵勋的赢面比较大,但就是过不了心底那关。 说穿了,老牌士族对泥腿子暴发户的崛起有怨气,甚至是嫉妒。 “泰章。”听荀组说了这么多,华玑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司马氏天下有必要死保吗?再者,你若全了气节,妻儿老小可就遭难了。莫非你已打定主意南渡了?” 荀组久久不语。 “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过几日我登门看望阿妹,届时再叙吧。”华玑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回到牛车上没多久,他立刻就开始写信。 一封发往邺城,交给卢子道。 一封发往许昌,交由陈公审阅。 而就在此时,新一拨说客已自沛国东行,快要抵达徐州了。 第三十章 劝降与府兵 清晨的细雨中,一辆马车驶进了刺史府。 夫人华氏闻讯,喜不自胜,立刻指挥仆婢布置家宴,而荀组则与客人在后宅庭院中交谈。 “前天华敬珩方来,今日良博又至……”荀组轻拍着大腿,苦笑不已。 华玑华敬珩是妻兄。 刘耽刘良博则来自沛国刘氏。其父刘宏刘终嘏乃妻子华苕二舅,刘宏之妻又出身平原华氏,关系密切得无以复加。 “泰章,我是来救你的啊。”刘耽一脸正色道。 荀组愕然。 “陈公已经点将集兵,攻伐石勒在即。泰章,我就问你一句,此番能胜否?” “难说。” “你竟然这么想?”刘耽惊讶道:“在我看来,此战几无悬念,石勒败亡必矣。” 荀组不语。 “泰章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刘耽换了个角度,问道。 “良博,你为何如此支持邵勋?”荀组反问道。 “很简单。”刘耽一听这个问题,顿时笑了,说道:“吾从兄出任沛国内史已多年,九县之地一应号令皆由我家所出,你说呢?” 荀组叹了口气,道:“所以伱们便被收买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刘耽说道:“每一次乱世,都有家族败落,又有家族起势。泰章,沛国刘氏其实也是在赌,赌陈公赢。” “邵勋不是傻子,为何给你们这么大权力,你想过吗?”荀组问道。 “很简单。”刘耽说道:“豫兖诸郡国,就不是他邵勋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其人初起势时,镇梁县。后在洛京、洛水河谷、襄城一带与敌鏖战,真正算起来,只有洛南、襄城这十几个县是他打下来的。” “出任许昌都督后,整個豫州或靠联姻,或靠拉拢,才慢慢收入囊中。” “兖州之地,更是靠着扶持司马越遗孀及世子,勉强拿下。随后与匈奴打了高平之战,才真正稳定了兖州八郡国。邵勋本人并未一一攻取兖州诸郡,他只是打跑了来跟他抢食的匈奴人而已。” “所以——”说到这里,刘耽看向表姐夫,道:“邵勋只是河南共主罢了。” 刘耽这话算是说得相当精辟了。 邵勋把握住了流民作乱、匈奴入侵的有利时机,利用河南豪族缺乏安全感的心理,通过几场漂亮仗,打跑了竞争者。 地方势力一看他能满足自己需求,同时武力也挺强的,于是投靠了他。 其实就这么简单。 因为大部分郡县是和平接收过来的,地方势力格局并未有大的改变,邵勋也没有能力一一控制每个郡县——他的学生兵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官,既无人脉,又无钱粮兵马,根本不可能干得下去。 所以,他对地方大族采取了拉拢的策略,避免他们投到敌对一方去。 沛国刘氏就是抓住了这样的机会,成为沛国九县实际上的主人。 他们满足了,所以支持邵勋,也愿意为他劝降自家亲戚。 “良博,你没明白我的真意。”荀组摇了摇头,说道:“邵勋能给你们权力,也能收回去。” “那又如何?”刘耽不以为然:“世道变乱,能保住家业已是不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荀组眉头一皱,似是不同意。 刘耽哂笑,问道:“泰章,我曾在陈留为官,我问你,此郡如何?” “人文荟萃,衣冠之族甚多。”荀组说道。 “前汉时可有什么大族?” 荀组仔细想了想,似乎没有,最后只能说道:“郦氏、许氏可称势族。” “后汉时呢?” “那太多了。”荀组说道:“虞、刘、杨、董、蔡、吴、边……” 稍稍一数,十几、二十个总是有的,与前汉时孤零零的两个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实,这就是刘邦和刘秀夺天下过程不同所造成的。 刘秀太过依靠豪强,以至于建国后尾大不掉,势族数量急剧膨胀,问题延续至今,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严重了。 “曹魏建立后,这十六家陈留势族还剩几个?”刘耽又问道。 “毛、高、典、阮、蔡……”荀组数道。 一算,数量减少了,家族变动也接近三分之一,看来汉末战乱对其还是有影响的。 “至国朝呢?”刘耽继续问道。 “太多了。”荀组已经懒得数了。 但他心里知道,陈留的士族确实起了变化,主要在于晋代魏那会。 他同样知道,曹魏时期的陈留士族,只是衰落了,但并未消失,很多仍然是地方一霸,且又多了很多新贵。 这些新贵在国朝五十年间蓬勃发展,臻于顶峰之势,也就先帝时期开始慢慢败落,原因还是战争。 “世道变幻,家运无常。”刘耽说道:“我家反正是赌上了。便是将来邵勋收权,也能入朝为官啊,地方上的家业仍在,何忧也?” “邵勋乃微贱之人,怎能——”荀组还是有些难受。 刘耽看着这个表姐夫,哈哈大笑:“平原华氏在子鱼公(华歆)之前,可有什么名气?” 荀组摇了摇头。 “昔年何进辅政,子鱼公以才学被召入洛阳,任尚书郎。至此,平原华氏方为显族。”刘耽说道。 荀组刚要说什么,妻子华苕走了过来,先瞪了表弟刘耽一眼,似是嗔怪他编排华氏祖先。不过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那会华氏在高唐确实不怎么样,撑死了算个地方豪强,先祖华歆也就在县中当个小吏,也亏得当时治学风气不错,先祖得以拜名师,以为进身之阶。 刘耽其实没有说错,世道变幻,谁说得准呢? 裴家若无先祖讨李傕、郭汜时的功劳,能成为望族吗? “夫君。”华苕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说些什么,但时局若此,固守成规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再者,方才有仆役来报,何遂、刘畴二人回来了,正在城外庄园置宴,遍邀彭城冠族。” “什么?”荀组一惊。 这两人都曾是司马越的幕僚,一为王府主簿,一为幕府左长史。 何遂便罢了,东海小姓何氏子弟罢了,若无东海国人身份,未必能登上高位。 但刘畴出身彭城刘氏,乃本地士族,人脉深厚。他一回来,事情可能就要起变化了。 “都邀请了什么人?”荀组问道。 刘耽亦看向表姐。 华苕说道:“都请了。尤其是有些掌兵的豪强……” 荀组一下子坐不住了。 “泰章,还犹豫什么?”刘耽脸上满是凝重之色,只听他说道:“昔年刘畴带着东海兵守宫城,邵勋一见面就将其收编。考城幕府的东海兵,本护卫太妃及嗣王,邵勋一至,尽皆拜倒。虽说东海是东海,彭城是彭城,并不相干,但到底都是徐州属郡,有些事很难说的啊。” 荀组愣愣地站了许久,始终说不出那个“降”字。 “夫君!”华苕担忧地看着他。 “泰章,别犹豫了!”刘耽劝道:“邵勋才多少兵、多少官,他没法管治所有郡县的,这天下不还得靠我们替他撑着?昔年曹孟德何其雄武,大业功成之后,围在他身边的七成是汉旧族,还有机会的。” 荀组听了这句话,长叹一声,道:“罢了,遣人与郗道徽接洽吧。” 刘耽松了口气。 劝降彭城这事,他是明白无误的功劳。或许要和其他人分,但功就是功。 待会闲下来,得写封信给陈公。 ****** 许昌景福宫旧址,邵勋刚刚巡视完夏播,便接到了徐州快马送来的信件。 “荀泰章老矣,回家歇着吧。”看完之后,他把信递给了左长史裴康,说道。 裴康也老了,而且刚刚经历了大病,精气神远不如之前。 接过信看完后,叹道:“一念之差,以至于此。” 邵勋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行军的兵士。 高平府兵三千六百人、东平府兵一千二百人、濮阳府兵一千二百人、洛南襄城府兵两千四百人,总计八千四百壮士。 如果算上各自携带的一名部曲的话,则有近一万七千之众。 “此兵雄壮否?”邵勋问道。 裴康眯着眼睛看了下。 这些兵其实看起来很杂乱。 杂乱的原因是器械、甲胄不一,不像经制之军的样子,更像是流寇——流寇的一大典型特征就是服色不一,器械五花八门,乱糟糟的。 但他们绝对不是流寇,裴康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高平府兵是陈公的老部下了,多为牙门军将士,久经战阵。 东平、濮阳府兵以前许昌世兵为主,打过匈奴,但战斗力却要比高平府兵差上一截。 最威武的还是洛南府兵,不管用什么武器,每个人都带着一柄重剑、一具弩机。 这是真正的老兵,还是厮杀十年之久的那种,战力相当强横。 “这兵——”裴康还没说完话,前方已奔来数十骑。 这些人在三十步外下马,然后步行而前,拜倒于地,齐声高呼道:“拜见明公。” 邵勋举步向前,道:“都起来吧。” “遵命。”众人纷纷起身。 部曲督站在前面,部曲将、部曲长史、别部司马等站在后面。 整整七个龙骧府(亦称七督)府兵军官,皆在此间了。 “许猛。”邵勋指着一个头戴貂蝉冠、五大三粗的汉子,喊道。 “末将在!”颍桥龙骧府部曲督许猛大声应道,神色间有些激动。 当年,就是陈公亲手把官印交到他手上,让他从一个落魄贼匪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官人。 “你是襄城府兵吧?”邵勋问道。 “末将家在襄城郡襄城县颍桥防。” “哦,襄城、颍川之间。”邵勋笑道:“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农忙时帮衬着家里,干些农活。闲时锤炼技艺。” “过得如何?” “能吃饱饭,还有羊肉吃。” 邵勋大笑,道:“可有人欺辱?” “没有。”许猛答道:“纵有,也被打跑了。” “哦?真打过?”邵勋惊讶道。 乡间斗殴之类的小事,龙骧将军幕府当然不至于报给他。 “去岁颍水不丰,灌田颇难。颍阴那边有人过来抢水,儿郎们带上甲仗,直接把人干跑了。”许猛自豪地说道。 他是真的自豪。 颍阴是荀氏老巢,即便是该县的地方豪强,也跟荀家脱不开关系。 争水这种事,以往谁争得过荀家?但府兵集结起来,就是把他们干跑了,这绝对是襄城、颍阴两县的轰动性新闻。 地方上出现了一支有组织、有战斗力的武装力量。他们厮杀经验丰富,装具精良,配合默契,不少人还有战马,些许庄客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壮哉!”邵勋赞道。 “此皆明公之功。”许猛说道。 这句话真心实意。 最近幕府考虑到府兵普遍成家,有了小孩,再加上丈量土地颇见成效,于是划拨了一部分土地给他们,将上限定到了二百亩,以为永制。 也就是说,目前一户府兵有田二百亩,最多允许拥有三户部曲。 在府兵们看来,陈公不断给他们划拉好处,简直是再生父母,感激是必然的。 邵勋又来到一人面前,想了半天后,问道:“汝何名?” “瑕楼龙骧府别部司马史仙。”此人大声说道。 这是高平郡樊县(原任城国属县)的府兵了。 “老牙门军的?”邵勋问道。 “正是。” “在梁县待过?” “从梁县落籍高平。” “我带的老人了。”邵勋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当年没想到有今日吧?” “明公。”史仙激动地看了邵勋一眼,道:“末将这条命便是明公的。吾儿将来长成,也要为明公厮杀。” “好,好。”邵勋笑得很开心。 “在乡间过得如何?”他问道。 “吃喝不愁,终日便想着如何为明公厮杀。”史仙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 他记得两个月前,高平樊县发生过动乱。 有寒素小士族何氏拒纳粮草,又指责太守庾敳公报私仇,令其家多出钱粮,愤而作乱。 关键时刻,太守府征发了五千丁壮,又集结了两督八防府兵四千八百人(含部曲),围攻何氏庄园,七日攻克。 他不想管庾敳到底与何氏有没有过节,只说高平府兵,确实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据龙骧将军府奏报,庾敳征调的五千丁壮,多为高平诸县士人豪强的庄客部曲。他们本来是有兔死狐悲之感的,拖拖拉拉,不太肯出兵。可在龙骧幕府下达府兵集结令后,一个个都怂了,最终出兵,一起围攻何氏庄园,将这个家族覆灭。 在这件事中,如果府兵缺位,搞不好就全郡动乱了。 史仙作为樊县瑕楼龙骧府的四个别部司马之一,应该是参与了这场战斗的。 他说为邵勋厮杀,确实做到了。 所有人都低估了府兵的作用。 豫兖二州二十一郡国,目前大面积安置了府兵的只有濮阳、东平、高平三地,占府兵总数的四分之三,剩下的多零散分布在洛南诸县、襄城郡以及颍川郡西部。 安置府兵遇到的最大困难是部曲数量的不足。 这个事只能慢慢来了。 邵勋巡视完一圈,先后与十余人交谈后,令其解散,回去统带兵马赶路。 他又回到了方才与裴康站立的地方。 裴老登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邵勋恍若未觉。 裴氏家底多在河东郡,与河南本地士族有交情,但利益联系谈不上有多紧密。作为世家大族的一分子,裴康可能会有些看法,但也就那样了,毕竟刀还没有砍到裴家身上。 携此一万七千大军上洛,又有谁能伤得了他分毫? 第三十一章 道途 六月中旬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梁芬只锄了一会草,便坐到了凉亭下歇息。 仆人递上了凉水、瓜果,供其享用。 士人嘛,干农活是体验性质的,是拿来愉悦身心的。若是干得多了,岂不是劳累身心?起不到陶冶性情的效果了。 城西的驿道之上,来了一支部队。 人数大概五百余,个个有马。远远停下之后,领头的军校马鞭一指,开始分派各部。 片刻之后,数十骑冲到了河畔的小树林边,将马儿收拢起来,就地野放。其余人拿着长槊,在芦苇、草丛中戳来刺去。 更有人爬上高树,四处瞭望。 甚至还有人趟水走到河对岸,手持步弓、长剑搜索、警戒。 至于梁芬所在的这个半废弃的村落,更是重点照顾对象。 上百骑一路小跑冲进了村子,占据各個要点,仔细检查每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他们凶神恶煞,动作粗暴。少许跟着梁芬来此定居的村民被吓得躲在家中,战战兢兢。 梁芬皱了皱眉,正想回到自家宅院时,前方驶来一骑,远远下马,对梁芬作揖道:“梁公勿惊,陈公车驾在前方暂歇,多有滋扰,见谅。” “君何人?”梁芬松开了眉头,问道。 “濮阳胙亭龙骧府部曲督刘宾。” 梁芬不认识他,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无妨。” 刘宾行完礼后,便挎刀离去了。 梁芬放下心,悠然自得地吃着自家地里收获的甜瓜,看着那些仍在烈日下奔走的军士。 他带过兵,对军士们的想法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如果底层军士对主将不满,哪怕军纪再严苛,他们也会找到合理的消极怠工、虚应故事的机会。但这些人不同,确实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他们的主帅,认认真真巡视着,哪怕此地可能离邵勋休息的地方有好几里路。 对此,梁芬有些惊奇。 他无法理解一个被残酷世道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骤然翻身所得到的巨大喜悦。 陈公让他们从可被人随意搓揉的底层庄客、农奴世兵、山林贼匪、流民饿殍,变成了有家有业有部曲、全家温饱、甚至有酒肉吃喝的府兵。 如果这只是生活条件的改善,不算什么的话,那么他们在乡间地位的急剧提升,可就是精神方面的巨大满足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士人豪强,对他们依然鄙视乃至憎恨,但却无法动他们分毫。 乡间有荒地草场,理论上谁都可以去放牧,但以前被豪族占着,你去放牧试试看? 水泽可以捕鱼、采集,山林可以打猎、砍柴,但都被豪族占着了,你上山下水试试看?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就可以带着自家部曲,堂而皇之去荒草甸子里放牧,堂而皇之下湖捕鱼、采莲,堂而皇之上山打猎、收集山野货,砍伐枯柴,没人能阻止他们。 这两年,甚至有豪族家奴、庄客举家潜逃,试图找府兵庇护。 有人收留了,豪族也不敢过来索要,只能骂两句就算了。 当然,府兵们也没法长期收留。毕竟就那么多地,最终的结果是被龙骧府带走,分配给其他缺少部曲的府兵,或者安置到陈公直接控制的几个郡内,分给撂荒的田地,令其耕种,充实县乡户口。 府兵是乡间一股新兴的力量,在打开了做官的上升通道之后,甚至已经不单纯是武装力量,而是政治力量了。 梁芬不是邵氏军政集团的一员,不了解内情,但从有限的观察来看,府兵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个微小的地主。 邵勋不喜欢大地主,他正在试图把阡陌纵横的大庄园拆解成一个个小地主。 这就是他所追求的吗? 南风吹散了外间的暑气,梁芬站起身,看着这些尽职尽责的兵士,喟叹不已。 他有种感觉,这个天下在不起眼的地方,慢慢产生着深刻的变化。自汉光武定鼎天下,二百九十年了,世家大族日渐壮大,慢慢攫取了天下的人口、钱粮、兵甲、官位,无论上层怎么抑制,都没有效果,反倒让他们越来越壮大。 前些时日,他闲来无事翻阅古书,仔细看了看汉末的旧事。 不经意间,他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黄巾之乱后,群雄并起,参与曹操霸业创建并成功分享胜利果实的青兖势族(文化士大夫、地方豪强)共有三十三家。 青州七家,其中六家是后汉旧族,只有一家先祖默默无闻。 兖州二十六家,其中十八家是后汉旧族,八家趁着天下大乱成功上位。 整体算下来,经历了汉末大乱,居然只洗掉了三成旧族,未免过于离谱。 而因为曹魏、国朝在对待士族方面的绥靖、迁就,如今的士族力量更甚于汉末,邵勋能挣得脱这个枷锁? 他对这个人更感兴趣了:他是真的勇! 自私一点讲,与士族共天下,能快速统一天下。你那么大的功劳、威望,活着的时候无人敢反,这不就够了吗? 甚至于,因为你巨大的威望,你的儿子辈也能享受遗泽。只要他不是过于倒行逆施,安稳当一辈子天子问题不大。 这样的王朝,至少可以传两代人,甚至三四代也不无可能,这就百年了,还不够吗? 国朝若非诸王混战,也不至于五十年就这样了,说不定还可以苟延残喘三四十年,直到实在积重难返为止。 邵勋却想建立一个制衡世家大族的势力。 这样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差,真的勇! 不过,这才是大气魄、大勇气吧?非真英雄不能为之。换个急于求成、目光短浅的人,可能不会选这条路。 说起来,邵勋其实是在为天下趟路了。后汉以来的老路,可能真的走不通了,每隔几十年、上百年就要动乱一次,实在稳定不下来。 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梁芬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管他呢!这个天下,交给有本事的人吧。我自养鸡种菜,读书会客,终老山林间。 ****** 稀疏的林木下,停着一溜数十辆马车。 有的车上载运着食水、衣物、生活用具。 有的车上载着案几、纸笔、武器工具。 有的车上载着人,主要是邵勋的家眷以及随行服侍的仆婢。 亲兵远远散在四周,保持着警戒。 不远处的大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正在行军,朝洛阳挺进。 榆树下,邵勋正在审阅公函,做出批示。 粮草转运的速度很快,且并不需要待全部粮草都筹集完毕后才可以动兵。事实上,河北方面已经开始出兵了。 西路军李重为都督,自赵郡向北,围攻元氏。 东路军动作稍慢,金正统率的大军主力尚在渤海集结中,预计六月底可发起攻势,直插河间、章武两地。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配属于二人指挥的河北土豪兵马。总之声势浩大,要把匈奴势力一举逐出河北了。 匈奴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据审讯俘虏得知,刘曜刚刚在晋阳附近击败了刘琨,迫使其退守晋阳、阳曲等地,并四处求援——这或许便是匈奴至今尚未深入河北的主要原因。 不过南路的匈奴动了起来。 石虎带着大队人马猛攻朝歌。 刘洽部五千人死守城池旬日,石虎无奈退兵,抄掠地方。最远一路,甚至打到了黎阳附近,为义从军骑兵击退。 石虎还派人伐木为筏,偷渡了数百骑至河南,在荥阳大闹一番,为太守裴纯击退。旋又突入濮阳,留守府兵两千人紧急集结,将其击退。 王弥则始终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忠武军与其在东西二崤山捉迷藏,中小规模的战斗始终没有停止的缘故吧。 不过据刺奸督密报,王弥应该没对忠武军多么上心,甚至可以说蔑视。 邵慎帐下不过数千兵,而王弥有农兵三万、常备精兵两千余,两者实力不在一个等级上。 老王最近的主要工作,居然是在深入推行两年三熟制,去年冬天种了冬小麦,今年夏天也种了一季杂粮,同时在湖县、潼关一带建立牧场,利用山林资源放养牲畜,训练骑兵。 这人,学习能力蛮强的嘛。 同时这也给邵勋提了一个醒。没有人是傻子,把敌人看得太弱智是不行的,过了这么多年了,人家总会对你崛起的过程有所研究,也会尝试着学习伱的各种套路。 这个世道,开始提前加速进入北朝了。 “夫君,吃点果子。”庾文君拿着洗好的水果,放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卢薰也在,她站在树荫下,不停地摇着扇子。本来不想来洛阳的,但邵勋坚持带上她,庾文君也同意,于是就来了。 她其实年纪不小了,这些年已淡出了一线“主力阵容”,沦为了“替补”。 但人总是要换换口味的嘛,青春少女有青春少女的好,次数多了也会腻,这时候让阿姨来败火,也挺爽的。 更何况范阳王妃四十多了,还是会喷,这也是一大情趣。 宋祎摆弄着乐器,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 荆氏也来了,正和宋祎说话。她并非邵勋姬妾,但这几年居然和庾文君打好了关系,时时研究音律、舞蹈,关系密切。 这个女人不简单。 邵勋处理公务劳累的时候,她俩会带着几个女乐演奏乐曲,舒缓疲劳。 奢侈的享受啊! 和幕僚们扯了半天车轱辘话,又批阅了半天公文之后,靠坐在胡床上,闭眼假寐,耳边回响着轻柔舒缓的音乐,非一般的享受! “哪来的果子?”邵勋问道。 “路边摘的。”庾文君坐在他身旁,说道。 她就要贴在夫君身边,哪怕夫君笑着说嫌热,她也要坐过来,到最后夫君总是会迁就她。 回想起考城那次,夫君真的吓坏了吧?不过这也说明夫君真的好在意她啊,每每想到此节,庾文君心中就甜丝丝的。 和梁姐姐书信往来,果然是有用的。 她们第一次通信,应该是永嘉六年(312)九月,梁姐姐于愍怀太子浮屠发了一封信过来,让她帮着转圜,请夫君调兵西进,解洛阳之围。 那次其实她没帮上什么忙,还有些愧疚来着。想起梁姐姐的处境,她又有些唏嘘,太可怜了。 还是自己幸运,有个好夫君。 “路边摘的果子?给钱了吗?”邵勋一边吃着杏,一边问道。 “荒废的果园罢了,满是杂草,听说远近十里内都渺无人烟。”庾文君说道:“夫君不是要置办府兵吗?洛阳、河南、偃师、缑氏一带应该都没什么人。” “安置府兵容易,部曲呢?”邵勋笑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洛阳周边确实太荒芜了,正合安置府兵。” “我在南顿、汝南、颍川还有土地和庄客,要不都拿来当府兵部曲吧?”庾文君说道。 那是她的嫁妆,而她完全不在意,实在是最近被哄得开开心心,除了夫君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不用了。”邵勋说道:“待攻灭石勒,再想办法吧。” 若收取章武、河间、高阳、中山、常山等郡,有些人他不会再赦免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去年打邺城时说了,只抓首恶,胁从不问,你们没及时投降,那么今年就别怪我了。 不过,洛阳周边虽然几近一片白地,但在没有攻灭王弥的情况下,暂时不宜大规模安置府兵,容易被人抄掠。 但这是一个长期目标,将来总要做这件事的。 说起来可能有些残酷,但像濮阳、汲郡、顿丘之类两方反复拉锯、抄掠的郡国,地方秩序趋于崩溃,人烟稀少至极,正合“一张白纸好作画”的真意。 安置完府兵,就是一处合格的基本盘。 到他子孙后代那会,府兵户口滋长,他们会求着转为民户,变成自耕农。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大几十年,在被打成一片白地的郡国,甚至需要百年。 一个统治者,肯定是需要基本盘的,不然没有本钱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驱使他们干这干那。 河南、荥阳、河内、弘农这四个郡,非常适合拿来当基本盘,因为战争破坏太剧烈了。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西阁祭酒胡毋辅之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明公,朝廷已同意出兵攻弘农。” 第三十二章 怕了 中书侍郎阎鼎匆匆入了宫城,很快进了太极殿。 今日没有朝会,但天子仍在此召见近臣问对。 阎鼎入内之时,殿室内的声音仍然很大,仿佛一点不担心被偷听似的。 这让他很无语。 邵勋确实没有主动更换过宫城的侍卫,这是梁芬替天子招募的。 邵勋也没有换过宫人,都是先帝时代遗留下来的老人,近些年偶有更换,但不多。 但保不齐有人心向他,暗中告密啊。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不向邵勋告密,那么王衍呢?庾珉呢?这两个人要么名望很高,要么手握实权,他们就不会在宫中收买人手吗? 阎鼎只觉很无奈。 “聚集在河阳三城的兵马已过三万,其以骁锐之银枪军为中坚,驱使各路兵马,围攻河内诸城。十三日,流民帅郭默率部先登,克温县。十六日,捉生军北上,与匈奴游骑交战……”里面传来了轻车将军焦求的声音。 “邵勋有没有可能攻取河内?”这是天子的声音。 “这却不知。观其势头十分强劲,似有直插野王之意。” “他怎么敢的?”天子有些气急败坏,道:“昔年车骑将军王堪北上河北,因粮草不济为匈奴所破,三万大军多死于非命。邵勋自河阳北上,匈奴就不会想办法断粮道么?” 无人能够回答。 天子还在生气,自顾自说道:“石勒去年吃了大败仗,不像能挡住邵勋的样子,若冀州尽为其所攻取,则再不能制矣。” “陛下,匈奴定然插手河北战事。”这是光禄大夫李述的声音。 “插手有什么用?”天子不满道:“当年打王堪、打曹武、打王旷甚至打荀崧,都干脆利落。怎么现在冲个邵勋,就这么难呢?他的兵就比洛阳中军还厉害?” 阎鼎听了,暗道十一二年前的洛阳中军还真的挺厉害。至少王瑚率骑军冲垮了司马颖弄来的鲜卑、匈奴、乌桓兵,可惜现在都没了啊。 当然,他也知道,现在的鲜卑、匈奴、乌桓兵又比十余年前的那批胡兵厉害了不少,你让当年的洛阳中军来打现在的匈奴兵,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搞不好要输。 人人都在进步,就洛阳中军退步了。 “陛下,去年刘曜吃了亏,今年或许换个地方走,邵勋不一定能拦得住,或许有机会。”又有人说道。 “刘曜好歹也是沙场宿将,唉。”天子看样子气得不轻。 阎鼎更是听得满头大汗。 有点离谱了啊,你们难道盼着匈奴赢? “罢了,还是好好合计一下吧。”天子吁了一口气,说道:“李卿数日前说得没错。这個天下,贵在变……” 阎鼎下意识擦了把汗。 几天前李述提出了一个见解,当时他也在场,完整地听下来了。 李述认为,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如果没有大变的话,邵勋会一步步收紧对洛阳的控制。 到目前为止,他还有些顾虑,没有公然做这件事,只靠王衍、庾珉等人间接影响朝廷。 但随着他在河北不断攻城略地,邵勋的声望越来越高,下一步就要控制洛阳了。 如果他接下来再拿下徐州、青州,说不定要无所顾忌,把天子牢牢捏在手中。 李述断言,如果让邵勋一步步完成这个目标,则极有可能篡朝夺位,天子下场如何谁都不敢保证——说不定就杀了前朝之君了呢? 李述觉得,现在需要“变”。 不变,必然死。 变,可能死,也可能云开雾散,获得机会。 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李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事实上给天子指出了两条路,让他自己选。 阎鼎听完就吓坏了。 老子只想投机一下,混个外放的官位,你们这也太瞎搞了吧?打算如何实施?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至此,阎鼎是真的后悔了,并且已打算跳船——继续跟这帮人玩下去,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阎侍郎,请随我入内。”引他进来的宫人好不容易等到天子结束谈话,通报之后,得天子允准,引阎鼎入内。 “陛下。”阎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在宫人的指引下,跪坐而下。 “阎卿,外间如何?”天子急切地问道。 阎鼎瞄了下天子的表情。 兴奋、急躁混合着担忧、害怕,以及几丝期待? “回陛下,陈公自许昌出发,经阳翟、阳城入轘辕关,在南郊北渡洛水,往城西金谷园方向开进。若一切正常,明日午后便到了。”阎鼎说道。 天子咽了口唾沫,脸色不是很好看。 阎鼎不再管他,偷偷观察了下其他人,但见人人面有忧色,似乎害怕陈公入京后,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样。 不过他也理解他们。 最近一次的朝会上,太尉王衍讲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从外地输入京中的漕粮越来越少了。 原因也很简单:战争。 荆州、湘州因为平乱,已经暂停往朝中输粮了。 扬州、徐州的漕粮,因为下邳激战,也处于停运中。 目前为止,就只有江州以及寿春等地,还在输送漕粮入京,且数量比起往年大为减少。 减少的原因是人家不太认朝廷了。 司马睿获得了江东士人的支持,那他就可劲“承制”了。你现在就算派个使节去建邺,说朝廷收回司马睿“便宜行事”的权力,也不可能了,没有用了,因为江东豪族认他,想要他带着南方割据,偏安一隅。 这就是吴人的追求、吴人的心态,局势发展至今,很多事情慢慢明朗了。 吴人懂了,所以不太听话了。 邵勋也懂了,所以他上洛了。 王衍提出的粮食问题算是近几年洛阳朝廷的痼疾了,始终难以解决。 及至今日,河南郡算是稍稍安定了一些,朝廷也能征收一些粮食。 兖州刺史、豫州刺史也在向朝廷缴纳赋税,现在冀州收复了,马上也可以征收赋税,但这些地区交上来的粮帛都太少了,远远不及江东输送的多。从这件事上来看,司马睿无疑比邵勋忠心很多。 粮食问题是最现实的。 天子想搞乱邵勋的地盘,无疑是逆潮流而动。也就是说,他们这帮人注定难以得到其他朝臣的支持。 所以,当王衍鼓动朝臣提出进攻弘农的提议,并暗示这是陈公的意见时,几乎获得了压倒性的支持——这不是说朝臣们支持邵勋,他们只是忠于自己的肚皮罢了。 但形势都这样了,天子就是不愿放弃,一门心思“求变”,这让阎鼎感到很害怕,有点不想和他们玩了——就在今天早上,他已经悄悄把家人送出了城。 “陛下。”河南尹第五猗说道:“邵勋既然不入城,便是有所顾虑,不敢公然对陛下不敬。为今之计,还得暂时忍让,且让其先得意一会,待大计功成,再做计较。” 天子闻言有些踌躇,看了眼众人后,见他们都是同样意见,终于点了点头,道:“就依卿所言。”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有其他诸侯能斗得过邵勋了。甚至于,匈奴大败他几次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总之,匈奴虽是他的敌人,但远没有那么急迫,邵勋才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非常难受。 “攻弘农之事,王衍可提及何人挂帅?”司马炽突然问道。 “不曾。” 司马炽一怔,但没说什么。 “陛下。”侍中许遐拱了拱手,道:“邵勋举众入京,然屯于城外,可见其人尚未丧心病狂到极点。臣以为,或可召其入宫觐见。试一试总没坏处的……” “他会入京吗?”司马炽幽幽说道。 阎鼎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立刻说道:“陛下忘了天渊池之会?” 司马炽反应了过来,但很快染上了一层更浓重的羞恼之色。 许遐等人也不说话了,各自叹息而已。 阎鼎看了他一眼,暗道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人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而不顾及后果。 邵勋是什么人?能轻易上当?妈的,今天就走,不辞而别,再等下去,搞不好要被他们害死。 至于去哪——其实没什么好去处了,想办法潜回关中吧,看看有没有机会。 众人随后又谈了一些其他事情,至午方歇。 天子为表亲近,留众人在宫中用膳。阎鼎草草吃了一些,只觉味同嚼蜡,午后便行礼告退了。 回到府中,犹豫纠结了一会,最终咬牙下定了决心。先遣散仆婢,然后收拾细软,带着十余心腹护卫、僮仆,直接出城,与家人汇合。 他怕了! 而这个时候,正在金谷园闲居的王衍接到了一封邵勋写来的信。 他展开一阅,只见上面写道:“自永安以来,枭豺肆虐,宫殿荒凉。临食之际,未尝不长吁短叹;就寝之时,难免不义愤填膺……将士离园别亲,冒镝当锋,有克城拔寨之功,追亡逐北之绩。披星戴月,被胄从征,最为辛苦,尤所悯伤……今思之,或可擢升官资,迁转阶级,封其母妻,荣其考妣……太尉通古今治乱之源,晓文武经纶之道,或可教我?此事若成,则功业必留于史册,恩荣必垂于将卒……” 王衍拈须看了三遍,看完之后,已经拈断了三撮胡须。 全忠,你竟然想我被天下士人唾骂?老登真怕了! 第三十三章 开会 一项制度的创立,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它需要有人提出倡议,然后集众人之力,出谋划策,制定细则。接着做试点,发现问题、有人反馈、再召集人研究改进,最终完善。 整个过程快则几个月,慢则几年,如果中途有人阻挠,或者反对声音太大,那么需要多久就说不准了。 现在邵勋提出了这个想法,他需要王衍结合天下的实际情况,帮他设计出一個方案来。 至于为什么请他设计,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反正王衍知道一点就行,他被邵勋架在火上烤了。 想到此处,忧愁不已,难以入眠。 好在这事也不急于一时。作为天下名士,王衍暂时还没有暴露屁股的危险,还可以继续装模作样,为邵勋处理舆情。 放下这桩事后,他在金谷园默默等待,六月十九日,邵勋领兵抵达。 二十日朝会后,大量朝官驱车自西明门而出,往金谷园而去。 邵勋在园内举办宴会,招待众人。一时间,金谷园的声势隐隐超过了洛阳朝廷,让人目瞪口呆。 宴席中途,邵勋召见太尉王衍、司徒刘暾、尚书令庾珉、左仆射刘望、中书监郑豫、廷尉卿诸葛铨、北军中候裴廓、中护军王瑚、左卫将军陈眕、右卫将军李恽、骁骑将军段良等十余名手握实权的官员。 当邵勋进入召见地点时,众人纷纷起身:“参见陈公。” 邵勋顿了一顿,扫视众人。 他很清楚,这些人明面上都是对他比较亲近的高官,但内里其实可以分为好几派。 王衍、庾珉、陈眕三人是最亲近他的,办事尽心尽力。 裴廓虽然出身裴家,照理来说对他关系亲近,但也正因为出身裴家,和豫州刺史羊冏之等人一样,身上总有一股傲气,比较亲近,又不是特别亲近,但总体而言还是可以信任的。 王瑚这人脑子不是很清楚,待人接物很失水平,本身是个相对纯粹的军人,但又想往政治上面凑,却屡屡碰壁。 他这些年能步步高升,靠的全是邵勋,想必他内心深处也明白这一点。其弟王隐现为沔北幕府记室督,同样在为邵勋做事。 王瑚也是可以信任的,虽然他脑子老是抽筋。 陈眕、李恽、段良三人执掌禁军,陈眕完全可以信任,段良、李恽各有心思,但他们能审时度势,及时投靠过来,即便算不上心腹,但也可以一用。 这些年,天子着意拉拢禁军将校,三人没法抵挡,但也找机会整肃了一番,去掉了某些意志不坚定之辈。剩下的实在不能动的,也会密告邵勋,让他心里有数。 另外,他们也在邵勋的授意下,不断提拔他的私人。 黄彪屁出身没有,原本大头兵一个,但多年以来不断爬升,现在是左卫前驱营司马,掌两千余重甲步兵,就是邵勋借他们之手完成的。 左卫三部督徐朗,掌由基、前驱、强弩三营,多年来地位一直无人可以撼动,牢牢掌控着左卫的中坚精锐力量。 有些时候,比的不是谁官大,而是谁握有兵权。 在北军中候成为禁军事实上的最高统帅后,中护军、中领军之类的职务,已渐渐沦为吉祥物,兵权甚至没有殿中将军、三营司马、三部督之类的中上级军官强。 左卫、右卫三部督,都有很多人竞争,但徐朗稳如泰山,就是因为他和邵勋的关系。不然的话,就凭他东海徐氏的出身,早被人拉下马了。 左卫殿中将军苗愿、原右卫殿中司马、现殿中将军郑东、原汲郡都尉、现右卫殿中司马姚远、右卫由基营司马何忠等人,也都靠他们配合,牢牢掌握着军权。 相对而言,武人更实际一些,靠拢得更加积极。 至于刘暾、刘望、郑豫等人,经常配合邵勋做事,但你若将他们当成自己人那可就错了。他们只是身段柔软,屈服于现实罢了,但眼下也是可以驱使的。 “今日召诸君前来,主要是议一议伐匈奴之事。”邵勋在众人的目光中端坐上首,理所当然地说道。 有些人虽然鄙视他的出身,认为他是暴发户,但形势比人强,都这个样子了,只能捏着鼻子听他说。 “弘农陷贼久矣,屡次抄掠洛阳。诸君资财多在城外,经年以来,庄客逃散,屋垣倾颓,宁不可惜?”邵勋说道:“前有梁王、武陵王之殁,今有濮阳王(原任城王)、长沙王之殇,公卿陷于贼手者更不在少数。贼势如此猖獗,再拖下去,我看诸君家眷都没法出城了。” 洛阳西面的大敞口始终存在着,匈奴骑兵可借此突入洛阳近郊烧杀抢掠。而宗王公卿们又不可能天天待在城里,时间长了,就会有谁谁被匈奴掠走的消息。 之前有梁王、武陵王(这两王实为一家)被杀,今年春天又有濮阳王司马济、长沙王司马硕及其子被杀。 除宗室之外,还有公卿若干。 他们在城外有庄园,虽然庄客大面积逃亡,但总有人没有跑或无处可去,被迫留在当地,为他们耕种、采集。 他们不可能一直留在洛阳城内,那与坐牢无异,总要出门透透气的吧?时间长了,出事在所难免。 “或曰三年前新安之役损失惨重,不宜轻动。”邵勋又道:“但今次我领大军前来,以为后援,打还是要打的。” 众人闻言,纷纷思忖。 事情很明显了。陈公想让禁军担纲攻城主力,他带来的部队压阵。 这一战,表面上是为了解决洛阳的侧翼威胁,实则为了牵制住匈奴人,不让弘农的兵马、资粮为其他战场所用。 考虑到王雀儿已率三万余兵马北伐河内,刘洽、何伦等人在枋头、朝歌与石虎对峙,李重、金正二将主攻石勒,这竟然是一次针对匈奴的全面战争。 很多人都说邵勋在打河北,但很显然他的思维没有被束缚在河北,而是从一切利于出击的方向,与匈奴各部交战,洛阳禁军只是他地图上的一路兵马罢了。 “另有一事,徐州来报,刺史荀泰章已挂印辞官,荣归故里。”邵勋说道:“彭城兵马,暂由刘畴刘王乔统带。司马睿矫诏承制,形同叛逆,刘王乔、郗道徽二人当会兵剿之。徐州既定,南顾无忧矣,当可专力北事。二攻新安之役,无论如何都要打。” 彭城被拿下没多久。如果不是邵勋这种随时可以得到五百里加急消息传递的人,其他公卿官员想要知晓,最快也得一个月,慢的话三五个月。 因此,当邵勋说出此事时,众人还是有些惊讶的。 彭城一下,徐州顿时分为两半。 彭城、东海、兰陵、东莞、东安、琅琊六郡国属邵勋。 下邳、临淮、淮陵、广陵、堂邑五郡国属司马睿。 双方目前还在交战,如果不能取得大的突破的话,那么大体上就是以淮水为界了,除非邵兵能突破淮水,一口气攻到广陵一带,威胁建邺。 汉末之时,江淮士族多投曹操,如广陵太守陈登。而今江北士族如广陵戴氏等,多在建邺为官,却不知最终打成什么样了。 “既出师,师必有帅,陈公以为何人可为帅?”就在众人沉默之时,尚书令庾珉问道。 邵勋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北军中候裴廓身上,道:“克俭久掌戎旅,谙熟兵事,可敢挑此重任?” 裴廓早有所料,闻言拜道:“明公既有此意,我还有什么可推托的!” 邵勋并非朝官,理论上来说无法指挥这些人,但裴廓这副做派,无疑在众人面前公然表态了,今后便是想洗也洗不掉。 “好。”邵勋非常满意,又道:“大军出师,有先锋,有中军,有后援。先锋人选,须得慎重。” 裴廓会意,问道:“明公可有看重之人?” “轻车将军焦求可为前军都督,河南尹第五猗副之。”邵勋说道。 此言一出,众皆低头。 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啊。只是,天子能同意吗? “军争之事,贵在迅捷。禁军枯守洛阳数年,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拉上阵打打仗的。”邵勋说道:“我是外臣,不好对此多做置喙。太尉乃国中柱石,还得多留意留意。” 王衍跪坐在地上,作揖道:“分内之事罢了。” “合军聚众,务在激气。气不激则拙,拙则不及,不及则失利。”邵勋又道:“今大军汇集,可请天子郊临,激励士气。” 说这话时,他看向王衍、庾珉。 二人尽皆颔首。 “就这么多吧,散会。”邵勋干脆利落地起身,吩咐道。 离开会场后,邵勋特意慢了几步。 片刻之后,王衍赶了过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太白可想在朝中谋一职?” 邵勋沉吟了会。 在朝为官,尤其是当了高官,可就不太方便兼任地方都督了。 你当然可以强行兼任,但总不太合乎规矩就是了。 “昔年东海王为丞相,领兖州牧,督六州军事,我若兼朝职,可能效司马越故事?”邵勋问道。 王衍有些迟疑。 邵勋一看他那样子就明白了,说道:“罢了,此事待我攻灭石勒再说吧。” 说完,自回军营去了。 第三十四章 劝 今日无朝会。 午膳时间,宫人们给天子端来了饭菜。 司马炽本没在意,随意瞄了一眼后,顿时瞪大了眼睛。 白粥呢?朕说了今天想吃白粥,怎么没有? 酒呢?一合都没有? 肉呢?乳酪呢? 司马炽一下子怒了,斥道:“太官何在?太官呢?速速将太官唤来。” 太官是光禄勋属官,掌宫中饮食。 宫人匆匆离去,不过没去找太官,先找皇后去了。 片刻之后,皇后梁兰璧带着太官及其属僚一起赶了过来。 “陛下,不怪臣啊!”太官一来就叫起了屈:“少府并未送稻米和酒,臣也无法。” 司马炽一愣,问道:“七日前朕刚吃过白粥,怎么就没了?” 太官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少府以前确实有稻米,但那是陈公进奉的。去岁进了两千斛,已食尽。今岁新米尚未收割……” 司马炽不死心,问道:“一点都没了?” “本还有数百斛,可陛下前几日遍赏臣僚,而今一粒都没了。”太官说道。 “让少府去要啊!”司马炽暴怒。 太官看了下梁皇后,一脸为难。 梁兰璧想上前安慰,却心中一颤,不太敢靠近天子,只能说道:“陛下,宫中所食稻米向由新城、陆浑二县进奉,然数年前大旱后,二县便已不再进奉。近两年所食乃广成稻,一直由陈公进奉。” “你找邵勋要来的?”司马炽傻了,下意识问道。 梁兰璧连忙摇头,道:“妾与庾夫人乃闺中密友。陛下伏案操劳,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只能——” “闭嘴!”司马炽反应了过来,愈发愤怒了,脸上也涌起了不自然的潮红之色,只听他质问道:“你是不是被邵勋收买了?你是不是觉得朕失势了?难怪!难怪啊!” 司马炽霍然起身,如同一头困兽,在殿中走来走去,不住冷笑:“怪不得梁芬那么轻易地让出南阳。朕以为他兵微将寡,无力抵御,不得已之下让出南阳。没想到啊,没想到,呵呵!是不是觉得我司马氏德薄,迫不及待要换新主子了?” 梁兰璧面现黯然之色,脸上满是痛苦,忍不住抹起眼泪。 她贵为皇后,但也是妻子,只想为丈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但多年来得到的一直是辱骂——有一说一,在这件事上她爹梁芬也得背锅。 太官也傻了。 这天底下还有自己给自己那啥的…… 作为近臣,他对天子的忠心也就那样。上一任太官因为先帝吃了毒饼的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死不知。从那以后,他学会了很多。 从贾南风开始,洛阳城里说话最管用的就一直不是天子。 “一个个不说话了?”天子仍在转着圈生气,不停地说道:“朕养你们何用?” “酒也没有,是不是也要找邵勋要?如此下去,朕还有什么脸面?” “废物,都是废物!朕不想看见你们!” 外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少府刘乔匆匆而至。 “陛下,臣死罪。”甫一进来,刘乔就拜倒于地。 司马炽看他那样子,只觉恶心。 他之前可是对刘乔寄予厚望的! 此人年轻时受到王戎(王衍堂兄)赏识,受命与人一起进攻吴国的武昌,攻城数月破之,回来后以荥阳县令酬功。 二十四年前,参与诛除杨骏的行动,受封关中侯。 十五年前,参与诛贾南风一党,迁散骑常侍。 十二年前,拜威远将军,领豫州刺史,南下平定张昌叛乱,进位左将军。 荡阴之战后,司马越奔逃徐州,聚兵数万,意图返回洛阳,为刘乔所阻,大败。 在那个时候,他是闻名天下的忠臣。 只可惜很快被邵勋数百里奔袭,一棍子打懵了。失了心气之后,由王衍转圜,出任军谘祭酒——彼时王衍是司马越的军司。 司马越死后,很多人离府。刘乔没有立刻离开,干了一段时间后,最终入朝,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最终搏得信任,一路升官,出任少府之职。 没想到啊,也是個办事不力的货色! 司马炽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王衍的人,毕竟他就是靠王衍的从兄王戎赏识、提拔,才获得的机会。 而王衍么——司马炽只觉一阵悲哀,满朝文武,没几个可堪信任的。 “陛下。”刘乔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道:“臣办事不力啊。大司农那边已是数月未送粮米过来,少府库藏已然空虚已极。再过几日,别说白粥了,豆粥都吃不上了。” 按制,大司农管太仓粮库,定期拨发粮油果蔬肉奶等农产品至少府,供宫中用度。 少府作为天子的大管家,接收农产品、绢帛、地方贡品,自己也制作各类器具,储存起来。 光禄勋辖下的太官负责给皇帝做饭,但原材料需要少府供给。 刘乔说少府库存已竭,那就是东阳门太仓的问题了,难道粮库空了? 想到这里,正在心灰意冷的司马炽顿时不淡定了,失声问道:“太仓空了?” “听说快空了。”刘乔回道:“徐州还在打仗,只有寿春一地在输送漕粮进京,入不敷出啊。” “邵勋呢?”司马炽问道:“怎么不问邵勋要粮?” 说完这话,他感觉有些不对,下意识看了梁皇后一眼。 皇后双眼红肿,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马炽赶紧别过头去,又生气了起来:“怎么之前好好的,邵勋一入京,马上就缺粮了,到底怎么回事?” “臣也不知为何。”刘乔说道:“可能是禁军要出征,北军中候裴廓下令赏军士粮米吧。本来就没多少,这一赏,很快就见底了。听闻度支尚书王玄正在补发拖欠百官的禄米……” “都是朕的粮,他们怎么敢!”司马炽差点跳脚。 刘乔、太官面面相觑。 不给军士发赏赐,怎么驱使他们打仗?不打仗,洛阳永无宁日啊。 不给百官发禄米,谁为你效力?没有群臣拥护,一个人当天子? 皇后梁兰璧也回过神来,担忧地看了眼司马炽。 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实在不行的话,她再去求求庾文君。但随即又想到这样可能会让天子自尊心受不了,进而对她冷言冷语,乃至殴打,她又有些害怕。 “陛下。”少府刘乔还没说话呢,太官战战兢兢地说道:“陈公就在城西,军粮堆积如山,或可令其搬运一部分至东阳门太仓。” “朕……”司马炽一听就要拒绝,但很快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他猛然想到,刚才只顾得生气了,居然还没吃饭! 眼角余光瞥到了案几上的胡饼,虽然没撒芝麻,虽然他之前觉得倒胃口,但现在发现,似乎也蛮香的嘛。 太官低下头,暗自腹诽:“朕、朕、朕,鸡狗朕!饭都没得吃了,还朕呢。” 刘乔趁机起身,安慰道:“陛下,或许可令陈公散军粮,赈济——呃,臣死罪,说错了话。”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只让司马炽更加羞恼。 赈济?伱要赈济朕吗? 但终究形势比人强,他脸色变幻了许久,缓了缓口气,问道:“邵勋那么听话?” “陛下。”刘乔低眉顺眼道:“邵勋乃军户出身,贱奴般的人,粗鄙无文。对这种人,稍稍哄骗一下,他就不知东西南北了。陛下英睿,许其所奏,臣再豁出老脸,苦求一番,定能筹得粮米而回。” 司马炽疑惑地看了一眼刘乔,道:“刘卿,你是不是奉邵勋之命……” “陛下冤枉啊!”刘乔大声道:“犬子祐曾被邵勋害于沛国,十年以来,臣无时无刻不思报此仇,怎可能为其所用?” 说到最后,隐隐有泣声传出。 司马炽有些动容。 太官傻傻地看了眼刘乔,暗叹这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吧。 邵勋攻杀刘祐,那也是奉司马越之命,罪魁祸首还是东海王啊。可刘乔后来不还是当了司马越的军谘祭酒?虽说多了层遮羞布,给王衍当副手,可终究还是为司马越效力啊。 他真的在乎那个死去的儿子吗? 据他所知,刘乔次子刘挺目前就在沔北幕府军司乐凯手下做事——刘乔出身安众(曹操破张绣处,现已并入宛县)刘氏,乃南阳士族。 学到了,真的学到了,做官不能要脸。 “邵勋提了什么要求?”良久之后,司马炽问道。 “邵勋请以北军中候裴廓为帅,由其遴选将官,攻弘农王弥。”刘乔说道。 司马炽沉默了一会,道:“准其此奏。” “邵勋还请陛下出城劳军,激励士气。”刘乔又道。 司马炽脸上青气一闪,有些不悦。 梁兰璧又担忧地看了眼丈夫。在她看来,都答应了第一件事了,第二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陛下。”刘乔擦了擦眼泪,劝道:“军士愚昧,却又很忠朴。若陛下亲临校场,令将士们得睹天颜,或能收取军心,于中兴大业有益。” 司马炽脸色又一动。 对啊,他还有大义名分。若能让将士们见到他,高声欢呼,军心唾手可得,比他暗地里拉拢禁军将校效果好多了。 邵勋是臣,朕是君,他和他的兵在朕面前也要低头! 第三十五章 君目前* 皇女台之上,华盖云集。 司马氏宗王、洛阳公卿、满朝文武、禁军将校、宫人侍者簇拥着帝后二人,登上高台。 耳边鼓声不绝,将士们正在列阵。按照日程安排,今日天子郊临,观阅大军讲武,然后发放赏赐劳军。 此时司马炽的目光已被对面的高台吸引。 高台之上,大纛冲天而起。 纛下站着一红袍金甲大将,手抚刀柄,于风中肃立。 在他身后,整整立着十二面鼓,膀大腰圆的壮士挥舞着鼓槌,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阵阵动人心魄的响声。 鼓手左右各有六名角手,手持粗大的牛角,随时待命。 金甲大将身侧,亲兵亲将汇集,刀枪剑戟环列。 大将身前,七八名将校分立左右。 高台下方,传令兵们牵马肃立,随时准备出发。 高台前后左右,九百名亲兵手持长槊、步弓,紧紧围护着高台。 高台前方的旷野中,已经集结了两万余名将士,包括七督府兵、洛阳骁骑军、左卫、右卫各一部。 许是为了体现出威势,今天他们排出了一个方阵。 最前面是精挑细选的府兵精锐,共四百人,列四排,此为“选锋”,组成的部队被称为“战锋”。 战锋不要求多严密的阵型,冲锋时甚至可以散开来,目的就是扰乱敌军大阵,迫使其阵脚动摇。或者在其布阵时袭扰,拖延他们布阵的时间,削弱敌人的士气。 战锋身后是前军大阵。 步卒五百人一阵、骑卒二百人一阵,步骑交杂,间隔排开,阵与阵之间相距五十步。 前军总计排出了四个步兵方阵、三个骑兵方阵,总计二千六百步骑。 在他们两侧,还有洛阳中军强弩营一部,临阵安放好了弩车。 他们共同构成了前军。 前军后面是中军本阵。 两阵之间同样间隔五十步。 中军的骑兵并没有与步兵交错布置,而是尽数布于右侧,约千骑的样子。 中间和左侧是密密麻麻的步兵方阵,以千人为一阵,总计八個,约八千人。 正中央还有一台指挥车,不过此时没有人,空着。 中军最外围,同样布置了弩车,以及零散游弋的勇士,人不多,总共数百人。 中军后面是后阵。 偏厢车、辎重车密密麻麻。 整体布局环车为营,只开数个缺口,供骁骑军进出。 府兵部曲们在车辆遮护下,于正中列阵,加上部分洛阳禁军,人数超过一万。 总计两万余步骑,肃立于洛阳西郊,让皇女台上的一众君臣看得直眼晕。 而就在这个时候,对面高台上的鼓声猛地一停。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青旗一举,两名传令兵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战锋、前军不动,中军右翼的骑兵已纷纷上马,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片刻之后,这股骑兵本阵的小鼓响了起来。 常粲一边看着传令兵,一边迫不及待地准备出阵。待传令兵抵达后,他立刻翻身上马,手持粗大的马槊,在隆隆不绝的鼓声中,大喝一声“冲”。 骑士们驱策着马匹,缓缓加速,从右侧绕向前方。 皇女台上的众人瞪大了眼睛。 天子司马炽看着千骑冲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骑兵的速度非常快。 这是专门习练马战的府兵,已不下十年,绕冲至前方后,数百人对着扎在地上的草人撒下一蓬箭雨。 箭矢铺天盖地,密如飞蝗,将许多草人给直接射倒在了地上。 射完之后,他们加快了速度,绕至草人后方,又来了一波齐射。 数百名马槊骑兵紧随其后,借着他们造成的混乱,斜斜切过草人方阵,马槊一挑,如同剥洋葱般,将外围的草人给挑飞了,然后迅速打马离去。 众人的目光被骑兵吸引住了,就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数百战锋已遵循旗号,在鼓声之中快步前进。 他们先拿着弩机远射一轮,然后刀盾手上前,其他人擎着长长的重剑,身披铁铠,紧随于刀盾手身后,快步前进至草人方阵面前。 盾手举着大盾,勇猛地冲进了草人之中。 长剑士一拥而上,横劈竖斩,不但把草人给砍得七零八落,就连固定草人的竹竿、木棍都被斩成了两截。 而在他们身后,鼓声此起彼伏。 一个个步骑方阵开始前进。 苍凉的角声仿佛从地底响起一般,密密麻麻的长枪丛林缓缓向前蠕动着。 他们的速度不快,每走五十步就停下来整队,再次听到鼓声后,方才继续前进,但依然给人造成了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是的,哪怕他们停下来整队的那一刻,压迫力依然十足。 当他们前进的时候,你会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可抵御的感觉。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一变,长枪丛林的速度也陡然加快。 前排长枪开始放平。 军官们口令声四起,大声呼喊着。 速度更快了。 战锋队已经向两侧散开。 “呜——”角声响起。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于早就七零八落的草人方阵之内。 “咚咚……”鼓声愈发激越起来。 两千余杆长枪齐齐斜举,将士们脸上带着狰狞的表情,步伐也越来越快。 “杀!”呼喊声冲天而起。 草人七零八落。 天子司马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梁兰璧紧紧握住他的手,却被捏得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噹噹——”钲声响起。 将校们纷纷回头,看向高台上的旗号,确认退兵信号之后,缓缓收拢,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交替掩护,缓缓回撤。 片刻之后,战场上只留下了一地东倒西歪的草人。 王衍等人的表情没比天子好到哪去。 他们早知邵勋带出来的兵能战,却没想到战场之上如此威武。 司徒刘暾暗暗叹气。 今日说是请洛阳君臣观阅大军操演,但看下来之后,却只感到毛骨悚然。 这群被邵勋十年来日以继夜养着的部队,一旦放出笼子,别人真的能驾驭得住么? 古来有所谓的英雄豪杰,他们不以家世压人,不以权术驭人,只要他站到那里,所有武人都自动追随着他,为他欢呼,为他效死。 “陛下,该遣人发下布帛赏赐,如此或能令众军高呼,彰显天家威仪。”皇后梁兰璧纠结了会,小声提醒道。 天子恍然大悟,立刻唤来近侍,吩咐了下去。 就在此时,对面高台上动了起来。 数十名骑手催动马匹,在马背上敲击着小鼓。 在他们身后,还有大量骑手吹奏着横笛。 此谓鼓角横吹是也,演奏的是军中乐曲。 激昂悠扬的乐曲声中,红袍大将骑着一匹白马,快如闪电。 亲兵紧夹马腹,高举着旌旗、马槊,次第汇集,跟在他后面。 烟尘之中,马蹄阵阵,军旗猎猎飞舞。 红袍大将横着驰过中军大阵。 刘灵扛着大旗,满脸兴奋之色。气力惊人的他,甚至还有余力挥舞旗帜。 亲兵们亦神色激昂,目光锁定在红袍大将身上,哪怕冲向天涯海角,亦誓死追随。 红袍大将目光扫向一侧的步兵,马鞭高高举起。 欢呼声如海啸般响起。 红袍大将又看向另外一边。 欢呼声动天彻地。 红袍大将似乎不太满意,双手离了马缰,反复上扬。 “杀!”步卒们用槊杆击地,用脚踱地,脸色涨红,声音又高了几度。 红袍大将哈哈大笑。 神骏的白马摇头晃脑,似乎也很享受穿梭在众军丛中的感觉。 红袍大将每到一处,便举起马鞭,如同一个指挥家般,调动着每一个方阵的步兵的情绪,让他们欢呼,让他们赞美。 “唏律律……”有骑兵接到信号,带着手下兵马汇入了红袍大将的队伍。 红袍大将绕着大阵反复奔驰。 前军、中军、后军次第欢呼。 从高处往下看去,一个个方阵如同波浪般山呼海啸。 红袍大将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呼声就直冲云霄。 期间不断有骑兵策马跟上,汇入人群之中。当冲到后阵之时,就连骁骑军将士都受到了感染,自发地跟随而上,脸上满是笑意乃至崇敬。 南风劲吹,军旗翻飞。 旷野之中,红袍大将身后的骑兵总数已近四千,人人奋勇,个个高呼。 绕了两圈之后,红袍大将马鞭一指。 杨勤狂催马腹,带着数百骑加速前冲,片刻之后就抵达了皇女台下,下马警戒。 皇女台下值守的是殿中将军苗愿,第一时间给帐下兵士传令。 红袍大将马速不减,在亲兵的围护下,瞬息而至。 天子司马炽走到台沿,看着下方,却见台下执戟相交的军士纷纷撤回器械,退往两边。 红袍大将如天神下凡,凭他一个人,就让交戟卫士次第散开,犹如巨锤劈开海面。 他在台下驻马而立,扫视一圈。 自殿中将军苗愿以下,执戟卫士纷纷拜倒在地。 他缓缓下马,把马鞭递给亲兵,又等了一会。 四千骑在不远处下马,一时间人喊马嘶,皇女台下已是旗帜、兵戈的海洋。 红袍大将理了理戎服,在亲兵的护卫下,拾级而上。 坡道上有宫廷卫士,见到他后纷纷低眉垂目,不敢直视。 红袍大将很快上了皇女台。 宫廷卫士面有难色,拦住了他,要他解下兵器。 刘灵等人纷纷作色,怒目而视。 红袍大将哈哈一笑,将佩刀、弓梢递给亲兵,略一寻找,便锁定了天子所在的位置。 他立刻举步上前。 司马炽脸色不是很好看,居然下意识想后退。 “臣邵勋拜见陛下。”红袍大将高声说道:“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说罢,身体微微前倾,抱拳一揖。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大臣们目光微妙,有人看向他,有人看向天子。 方才天子遣人发放布帛赏赐,可惜被邵勋一番鼓舞士气的举动给对冲了,几乎没造成什么影响,更没能为他争得军心。 有些人不自觉将这个场面与当年曹操、汉献帝射猎相比…… 天子觉得自己该斥责邵勋两句,然后再宽恕他,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妨”二字。 邵勋微微一笑。 司马炽看在眼里,只觉刺痛无比,于是转过了身去。 “陛下已阅毕军容,如何?”邵勋站到天子身旁,几乎并肩而立,指着旷野中肃立的两万军士,问道。 “邵卿有此雄兵,自可力破匈奴,还要禁军作甚?”司马炽闷声说道。 邵勋看向群臣。 大部分人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安静片刻之后,太尉王衍上前,说道:“军争切忌轻敌。陈公乃天下名将,自然知晓如何用兵。” 邵勋又看向司徒刘暾。 “兵自然要多多益善。”刘暾答道。 邵勋再看向尚书令庾珉。 “匈奴气势正盛,臣以为当用全力。”庾珉回道。 他又看向尚书左仆射刘望、廷尉诸葛铨、中书监郑豫等人。 众人一一回答。 司马炽的身体已经有些轻微颤抖了,梁兰璧靠近半步,抓住了他的手。 邵勋目光与她一触,微微低头。 梁兰璧安抚好司马炽后,悄悄看了邵勋一眼。 她在与庾文君的书信来往中,见证了闺蜜内心的烦恼、担忧以及浓情蜜意。 她见证了他俩的爱情——呃,或许是庾文君单方面的爱情吧。但她还是很羡慕,而且很欣慰,这是她枯燥乏味的宫廷生活中不多的亮色了。 原来,见证别人夫妻恩爱的每一个细节,也可以让自己的内心跟着悸动,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文君好有福气! “陛下,臣向受忠训,累受两朝恩荣,心中感激不尽。”邵勋靠近一步,低声说道:“无妄之忧,大可不必。” 司马炽闻言,不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用惊怒的表情看向邵勋。 或许,他以为人家说的是反话,在威胁他。 邵勋也反应了过来。 司马家这么心虚?不相信他许下的诺言?还是以己度人,觉得难以得到宽恕? 真是猪脑子! 邵勋也懒得和他说什么废话了,直截了当地说道:“臣已自洛南诸县调拨粟麦二十万斛、稻米五千斛、杂畜五万头入京,京中短食之忧,或可消解。” 司马炽疑惑地看向他。 邵勋这么好说话?是不是在骗他?还是过阵子就以军粮短缺为由将这些粮畜收走? 邵勋暗叹他与天子之间似乎不存在互信了,便不再多言,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关中战事正烈,须得以重臣镇守,以牵制匈奴。” 司马炽敏锐地嗅到了不对,但还是问道:“邵卿觉得何人为佳?” “侍中许遐可也。”邵勋说道。 许遐就在不远处,闻言脸色一白,直接就想拒绝,但对上邵勋的目光时,又失了勇气。 司马炽久久不语。 邵勋又看向群臣。 王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再次上前,道:“陛下,北地、扶风等郡危急,非得重臣不可收拾局面。” 有他带了头,其他重臣齐声说道:“臣请许侍中出镇关中。” 许遐闭上了眼睛,一脸颓然。 此去关中,道路不通,说不定半路就被匈奴截杀了,夫复何言。 “陛下,臣请许侍中出镇关中。”重臣们都表态了,中低级朝官亦纷纷劝道。 方才陈公都说了,他会接济洛阳君臣。拿了他的好处,不帮他说话,能有饭吃吗? “你们——”司马炽只觉一阵眼晕,不知所措。 这都是他的臣子啊,结果在大军威逼、粮食利诱之下,纷纷反水。 当面牛头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朕、朕……”司马炽目光四处逡巡,似乎想要求援,但每一个对上他目光的臣僚,都偏转开了视线。 司马炽的目光从刘灵脸上划过。 那个铁塔般的巨汉舔了舔嘴唇,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他。 这厮是天师道徒,反贼出身,当然不会尊敬天子了。若非有人拦着,他都敢上去扇天子几个嘴巴。 “朕有中兴之志,卿等却非中兴之臣。”司马炽绝望了,拂袖而走。 梁兰璧连忙跟上,路过邵勋身侧时,还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邵勋一怔。 皇后这是何意?为何是这种眼神?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一样,真是奇哉怪也。 帝后既已离开,群臣不便久留,纷纷追随而去,但还有很多人留了下来,似有所图。 邵勋站在天子方才立过的位置上,俯视众军。 太尉、司徒、中书监、廷尉、少府、中护军、北军中候、尚书令、尚书仆射等官员围在他身边,对着台下指指点点。 第三十六章 料理(上) 阅兵之后,洛阳迎来了崭新的政治生态。 一开始很是乱了几天。 先是不少朝臣走了。 他们趁着大军云集,匈奴不敢进犯的有利时机,拖家带口离开洛阳,返回老家。 回乡之后,有人不打算再出仕了,就在家访亲会友,谈玄论道,了此残生。 这样肯定是有后果的。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别人在进步,你家却退步了,丢弃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非常宝贵的官位,那以后被人欺负也就怨不得谁了。 还有一部分人打算带着僮仆、部曲南下江东,投奔琅琊王。 这些人慑于邵兵凶威,不敢公开顶撞,但用脚投票的本事还是有的。 朝臣之外,还走了不少没有官身的公卿士人,甚至是一部分宗王——没人管他们了。 这些人主要是对邵勋失望了。 原本邵某人还遮遮掩掩的,现在已经不掩饰了,新曹操的趋势十分明显。再加上他一手打造武人集团,更让很多人不满,于是该走的都走了。 六月二十五日,当天子在太极殿举办朝会时,猛然发现,已经走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官吏——主要是中小官员,大官还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 王衍出面处理舆情,只能说效果是有的,但没以前那么好使了。他甚至遭到了一部分士人的讥刺,让老登十分感伤。 郁闷之下找邵勋抱怨,说他哪怕出身低,只要不如此明目张胆地提拔武人,都不至于是如今这副场面。 说白了,很多人对你的政策不满。 邵勋不为所动,继续调兵遣将,为战争做准备。 二十六日,北军中候裴廓率禁军三卫、步骑两万五千余人西行。 二十七日,在洛阳周边征集的丁壮七千余人西行。 二十八日,广成泽屯丁(非屯田军)五千人北上,外加荥阳、陈留丁壮四千人西行,加入这场战斗。 裴廓于新安城外扎营,整顿部伍,打制攻城器械。一切的一切,都与三年前荀崧主导的新安之役差不了多少。 邵勋令常粲领骑二千、步卒三千,外加各自部曲,总计万人,于裴廓营垒东南方向扎营,深沟高垒,既是监视,同时也防止遭到败兵冲击。 他自领府兵及部曲七千、亲军九百余入洛阳,充作总预备队。 今年的战争,他没有亲自指挥,而是全部放手。 他已经意识到,在过去十年,他亲自指挥了太多的战役,已经有点耽误手下方面大将的成长了,这是不对的。 凡事要掌握好度。 什么都亲历亲为,其他人得不到锻炼,这不好。 什么都放手,让其他人立下太多功劳,养出了一堆功高震主的大将,这也不好。 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不可动摇了,今年正适合锻炼李重、金正、王雀儿、郗鉴、裴廓、常粲等将,让他们获得更多的感悟、经验,加速其成长。 等到与匈奴进行战略决战的时候,他再亲自接手,把灭国功劳收入囊中——如果能成功灭国的话。 “李重坐镇房子,刚刚攻克元氏,就不得不顿兵,遮蔽后路。还是稍稍有些急了,今年应该停战一年,把安阳、邺城间淤塞的水路给疏浚一下的。”洛阳城内的邵府(原皇甫氏府邸)之中,庾文君正兴致勃勃的指挥仆婢、亲兵打扫屋舍,邵勋则在后院内乘凉,顺便与几位朝中重臣谈事。 王衍去过邺城,对当地局势有所了解。 他很清楚,今年是不可能停的,那是在给石勒稳住阵脚的机会。 按照刚刚得到的军报,李重动员了赵郡太守游纶手里的流民兵,以及巨鹿太守张豺的豪族丁壮,围攻元氏。 大战半月之后,支屈六负伤败走,元氏被攻克,打开了突入常山的大门。 这一仗,石勒不可谓不尽力,但到了现在,因为实力所限,他已经无法抵挡李重的兵马了,派驻元氏的支屈六甚至和游纶、张豺的兵马打得有来有回,战斗力和一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刘曜已在阳曲再败刘琨,攻克此城,并派先锋步骑七千余人进入河北的话,常山、中山等地已经谣言四起了。 主要战争没有打完之前,其实是没有机会安定民生的,那只会让自己一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之中。 当然,邵勋也就是随口抱怨一下而已,并不是真的认为这样不对。 与李重这一路相比,金正打得就激进多了。 他于十天前直扑河间城。 河间太守刘征出城交战,为银枪右营击败,退入城内固守。 随后便是各路杂兵围城战了。 期间,章武太守令狐泥遣兵救援。金正率银枪右营、诸部骑兵直行百余里外,大败章武军,斩首三千余级、俘两千人。 又有梁伏疵残部数千骑自河间北部诸县南下,与刘征里应外合,大败围城兵马。 金正立刻斩杀全部俘虏,火速率军回援,期间遭到匈奴骑军反复袭扰、围攻,最终将其击退,成功抵达河间城南,收拢败兵,鼓舞士气,再次将河间城围了起来。 邵勋看到战斗过程后,就明白金正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刘征、令狐泥等人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与梁伏疵残部轻骑配合,策划了一次成功的反围城战。 金正能挽回危局,靠的还是银枪右营相对高超的战斗素养,以及他本人勇猛无匹的作风——击败章武郡兵回援河间时,金正每每身先士卒,又身被三创。 邵勋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这几个方面大将,看样子不会全部都成才。 两路大军之外,还有诸镇将派兵袭扰。 因为邵勋不在,这些人就有些敷衍了,不过博陵崔氏及时反正,出兵击杀了留守博陵的石勒兵将,将此地尽数纳为晋土。 至此,整体战局还算可以,继续稳扎稳打下去,光复诸郡指日可待。 “明公是不是要回邺城了?”庾珉突然问了一句。 “子据勿忧。”邵勋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把洛阳这边料理清楚,不会走的。” 庾珉拱了拱手,放心了。 邵勋又看向王衍,说道:“太尉,少府刘乔那边,你出面找他谈谈。该拨发的工匠,尽数发往浚仪吧。庾元规负责浚仪新城督造事宜,你让刘少府听他的。” “好。”王衍应道。 刘乔这人,早年确实是走了从兄王戎的路子。 当年走投无路,是他出面说项,让司马越宽宥了他,不再追究,并且还给了军谘祭酒这种非常要害的职位。 琅琊王氏对刘乔既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恩,驱使他做事不难。 “洛阳城中有不少人走了,他们留了不少僮仆、奴婢、庄客,全部遣人收拢起来吧。”邵勋又看向陈有根,道:“有根,这些人交给你。” “如何安置?”他问道。 “尽数发往浚仪。”邵勋说道:“乞活军走后,遗留下了大片空地。我欲置两个龙骧府的府兵,就从去岁涉县之战时守城的兵士中挑选吧。” “是。”陈有根应道。 两个龙骧府是两千四百府兵。去年涉县之战,最后残余的士兵不过四千余,去掉郗鉴带过去的一千府兵及其部曲,剩下的多为关西兵,目前仍守在涉县。 将他们转为府兵,是对其最大的奖赏。 两千四百府兵需要七千二百户部曲,不是那么容易筹集的,毕竟现在没多少流民了。 看样子,还是得在洛阳想办法。 “庾元规带来了五百家兵,我再拨给你一千府兵,伱——”邵勋想了想后,说道:“想办法清理下洛阳。” “遵命。”陈有根有些兴奋地答道。 早该这样了! 明公之前还有所顾忌,现在都这样了,天下人都已经知晓你的志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肯投效你的人,他们自然会走,留下来的奴仆全部征走,给府兵当部曲。 “不要动静太大。”邵勋叮嘱道:“想走的士人、官员,不得阻拦。也不得随意罗织罪名,绷吊拷讯。尽量不要碰士人,司马氏宗室可稍稍敲打一番,但也不要弄得太过分,征发其奴仆即可。有钱的宗室,如吴王等,可令其缴纳钱财保全家人。” “是。”陈有根有些怏怏不乐。 陈公还是优待士人,不肯对他们下死手。 也罢,先搞一批宗室。 反正自十几年前开始,就没人把宗室当回事,往往还是宗王欺负宗王,比士人还惨,谁叫他们没有之国,没有反抗的力量呢——士人有庄园部曲,大部分宗室屁都没有。 王衍、庾珉等人听了,互相对视一眼。 “放心,我有分寸。”邵勋说道:“不会弄出大肆屠戮宗室之类的事情的。征发豪门僮仆罢了,当年守洛阳之时就这么干了。司马乂干得,司马越做得,我不行吗?” 你还真不行!王衍暗自腹诽道,但终究没敢当面说出来。 不过还好,邵太白做事一向有分寸。 他既然没对士人下手,只是拿宗室开刀,那么就不至于太严重。不然的话,他也不确定地方上会不会发生叛乱——拜司马越所赐,如今绝大部分宗王是没有能力发动叛乱的。 “冗从仆射是谁?”邵勋又吩咐道。 “竟陵王楙。”王衍答道。 如果说曹魏时期冗从仆射还是個重要官职,深度参与宫廷政变的话,到了国朝,此职已越来越不重要了。 其执掌有二:其一是殿中执戟冗从,其二是守卫陵墓。 一般由宗室或有名望的士人出任此职,如华廙、司马权、司马腾、司马模等都出任过此职。 冗从仆射的兵权小得可怜,且有向文职转化的趋势,慢慢就要变成清职官了。 但今上由于没有兵权,特别重视冗从仆射此职,哪怕小小的一点兵权都要抓在手里。 邵勋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守陵墓的冗从执戟已经逃散一空,现在就剩各个殿室内的执戟冗从武士了。 “太白,此事慎重啊。”王衍听邵勋有解散冗从仆射的意思,立刻劝道。 这样做太难看了。 邵勋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反正我现在是外臣,无需参加朝会。让郑世达从徐州回来吧,继续让他干冗从仆射。” 郑世达既然能当冗从仆射这种清职官,当然出身不错。事实上他是荥阳郑氏的旁支子弟,被司马越赶走,后来走了庾琛的门路,投靠到邵勋门下。 他对天子的忠心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让他回来继续当冗从仆射,算是一种折中的方案。 殿中将军守宫城,扈从天子出入。 冗从仆射掌殿中执戟卫士。 邵勋看似没插手这两个职务,没做得太难看,但又都能保证这两个职务都忠于自己,这就够了。 “明日有朝会,有些事还需君等继续料理……”邵勋继续对几人吩咐。 第三十七章 料理(下) 邵勋是外臣,除非天子特许,不然是无需——也不能——参加朝会的。 再说他现在也不想入宫。 有那闲工夫,不如躺在家里,微操前线军事。 朝会结束后,又是一大波官员前来拜会。 谈事之余,还有人请邵勋赴宴乃至清谈! 吃吃喝喝就罢了,清谈你搞什么鬼? 不过他也明白,这就是士人重要的社交方式之一。 自东汉党锢开始,很多士人就或主动或被动远离政治,不清谈能咋样?久而久之,慢慢形成了传统,谈的内容也在不断变化——国朝以玄理为主,有时候也会探索人生的意义之类。 邵勋直接拒绝了,没空。 “夫君,瓦垄该重新弄一下了。” “门和门框要涂一下朱色。” “直棂窗坏了,要新做。” “天井内移栽些好一点的花木吧。” …… 庾文君叽叽喳喳,一边走来走去,一边说道。 邵勋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怡然自得。 庾文君白了他一眼。 她没指望男人认真听她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征求男人意见罢了。 “文君,你看着觉得不错的,就自己拿主意。”邵勋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是陈国夫人,是邵府的主母,你要有主见。” 庾文君脚步一顿,嗯了一声。 邵勋又躺了一会,便回到书房写信去了。 郗鉴还在攻下邳,却拿这个岛屿地形没有办法。 在攻下峄阳山之后,他一度遣兵远远绕至敌后,攻破了石崇所筑的西南小城——周长三百七十步。 但祖逖很快反应了过来,遣舟师截断水面。 援军不继,刚刚进驻此城的数百兵士被迫撤退,半途为祖约率军追击,大部投降。 于是他放弃了对下邳的围攻,只留部分军士退守东海监视,主力返回彭城,休整一番后,顺泗水而下,直攻下邳以南诸县,试图通过战略上的迂回,迫使祖逖放弃下邳。 这个思路是对的,邵勋不打算干涉。 正面打不下来,就想其他办法,将下邳后面的县乡夺取,即便祖逖仍然可以通过泗水输送援兵和补给,但孤悬前方总不是个事,那么长的河道总会出事的,最终还是会被迫放弃下邳。 邵勋的信是写给糜晃的。 他已经上表朝廷,举荐东海内史糜晃任徐州刺史。 糜子恢镇东海数年,在地方上有很强的人脉,朋友遍及各郡,由他出任徐州刺史是非常合适的。 出身东海何氏的何遂接任东海内史。 至于东海王氏,他还想再争取一下。 这個家族虽然不及裴、王、羊等大族,但绝对不是什么小士族,而是国朝排名前列的豪门。 王朗王司徒,老有名了。 其子王肃又是儒学大师,官至中领军,死后追赠卫将军。 孙子辈也都是尚书、中领军、后将军之类的高官,孙女王元姬还是皇后。 王家豪富之极,曾与石崇斗富,可见一斑。 也就这一代不怎么样了,有败落的趋势。 败落的原因很复杂。 可能是家族没操作好,站队错了,这个例子太多了。 可能是过早卷入某些冲突,遭受重击。裴家就是典型,八王之乱早早入场,其实那时候机会不好,最终导致家族中生代人物纷纷殒命,后来当真正机会出现时,反而不太敢投资了。 又或者是家族风格过于保守,看不清局势走向,干脆收缩,这方面羊家是典型。 东海王氏各种原因都占了,但主要还是家族人才断档,在这个风起云涌的阶段,恰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于是只能做保守经营,伺机谋取利益。 司马越其实很愿意给他们家机会,无奈实在没有顶得上去的人啊,这就没办法了。到最后,只有一个远支子弟王秉勉强堪用,跟着去了洛阳,还被邵勋赶走了。 王家的退缩,直接导致糜氏在东海的快速崛起。糜氏之外,徐氏也开始冒头,渐渐侵吞王氏的利益,这也是最近两三年他们有点急的主要原因。 考虑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邵勋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如果能直接投靠过来,帮他稳定徐州局势,未必不能用上一用。 接不接招,全看他们自己了。 写完给糜晃的信,邵勋稍稍歇息了会,开始酝酿给王玄的信。 小王已经出发了,目的地是兰陵、琅琊、东莞、东安等郡。 东安郡比较麻烦,前天得到消息,被曹嶷派兵袭取了! 其他三郡还好,但也需要地头蛇出面安抚一下,并整合当地力量,抵挡曹嶷的侵袭。 另外,如果有机会,朝廷打算二度招抚曹嶷,看看能不能把他拉过来。 “明公。”间隙时分,荆氏端来了茶水。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两个兄长打得不错。荆成在河间,斩首两级,现在已是义从军幢主。荆弘跟着王雀儿北上,攻温县时也立有功勋。王氏的家将部曲,技艺不错,你兄长他们带得也不错。” 荆氏纤手飞飞,将一样样点心取出来,分门别类摆在桌案上。 做完这些后,轻声说道:“当年若无明公,妾兄妹三人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为明公厮杀,既是为了报恩,也为自己搏一份富贵。” 这话倒不是作假。 王国舅死后,刘舆、王为了争荆氏这个美人,几乎就要打起来了。甚至王国舅尸体摆在屋内,尚未入殓,就等不及了,直接要把荆氏聘走。 王、刘舆作为司马越手下的核心幕僚,能缺女人吗?当然不缺啊。 刘舆是“金谷园二十四友”,刘琨的哥哥,名门世家出身,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但荆氏比较特别,在音律一道上极有名气,本身又长得很漂亮,故被很多人觊觎,王、刘舆不过是最先动手的两个人罢了。 此时的女人,有的靠家世,嫁人后因为有娘家撑腰,底气很足,故魏晋以来出了一大批名载史册的悍妇、妒妇。 此时男女大防也很弱,毕竟“越名教而任自然”嘛,女人地位是相当高的,且经常在外抛头露面。 邵勋听闻,有士人娶妻,多年无子,丈夫欲纳妾。妻子说生不出孩子未必是她的问题,要不他们一人找一个,试试到底问题出在哪。丈夫怂了,放弃了纳妾的念头。 荆氏、宋祎这种女人,家世很一般,她们的生存之道,在于钻研才艺,然后以色、艺侍人——艺要有,容貌也要有,缺一不可。 世上总有些女人,不化妆比化了妆的还好看,所谓天生丽质。再加上年轻,就更不得了。 宋祎今年才二十五岁,荆氏稍大,不过二十七岁,正是女人盛放的年纪,才艺俱佳,诱惑力不是一般地大——呃,碰上邵勋这种非常现实的人,算她们倒霉。 乱世之中,如果没有邵勋插手,荆氏不仅没法卷走王国舅的资财,当他儿子从老家赶来洛阳后,说不定还会被打死或卖掉。 邵勋确实对他们兄妹三人有救命之恩。 “我已委任荆弘为温令,如果他能牢牢顶住,再立功勋,将来河内太守之位也不是不能想一想。”邵勋招了招手,说道。 荆氏剥好了一粒葡萄,轻轻送进邵勋的嘴里,说道:“我家本是荥阳土族,虽薄有资财,然一直受人欺负。家兄能当县令,已是侥天之幸,足可告慰先祖。” “寒门、土族敢打敢拼,冲劲十足,确实令人感慨。”邵勋说道:“伱家在荥阳还有庄园么?” “没了。”荆氏又拿了一粒葡萄递过来,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纤嫩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邵勋的嘴唇。 这双手,抚过琴,拿过笛,形状十分完美,又灵巧无比,技艺出神入化,被京中士人赞叹不已。邵勋也很赞叹,被荆氏抓着把柄的时候,非常舒服。 “没有家业,可惜了。不过也不错。”邵勋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话说得含糊,荆氏却已在猜测了。 像她这种天天琢磨人心的女人,擅长察言观色,对关系身家性命的东西最是敏感不过。 结合邵勋之前的话,她已经有所猜测了。 陈公喜欢寒素士人、地方豪强的冲劲,愿意给他们机会,大力提拔。 这种机会可不常见到,有空的话得给兄长说一说。 但她不会在邵勋面前说什么,一直谨守本分。 她有自己的定位。 在陈公后宅之中,她和宋祎两人的容貌、身段、才艺是数一数二的,没人比得过。但她没有家世,不能为陈公的大业提供太大的帮助,因此一定要小心翼翼,不能给其他女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果陈公不主动找她,她尽量保持低调。 主动找她了,那么就一定要把握住宝贵的机会,让陈公留下深刻的印象。 陈公是大豪杰,是有志向、有心气的男人,与过于强势的贵女们待久了,也会厌烦,心气不顺,这时候就会念着她的好了。 “河北打完之后,我会让荆成回来。他还没正式官身,届时可出任西明门城门候。”邵勋又道。 西明门是他出入频次最高的城门。以前就算了,现在掌控洛阳了,必须清理旧人,换上他信得过的新人。 洛阳有七门,各有百余名兵士,掌城门启闭、人员出入等事。 因为时局丧乱,大多数时候由禁军派人守门,城门候甚至城门校尉经常空缺着。 这次要一并补齐。 他打算派府兵轮番戍守洛阳城门,上番期间由城门候统领。 至于城门校尉,这是四品官,比较贵重了,他打算挑一个信得过的郡国太守充任。 城门校尉、城门候搞定,就控制了洛阳诸门。 冗从仆射换人,就掌握了殿中执戟武士。 戍守宫城的部队,以后也要换成定期轮番上直的府兵或银枪、黑矟等军。 如此一来,他出入洛阳乃至宫城,就算是安全了——这些其实都是不太起眼、不会特别触动旧势力敏感的神经,但又对邵勋而言非常关键的职位。 挥手让荆氏离去之后,邵勋又翻出军报,仔细看起了有关河内的战局。 而这个时候,洛阳城内则陷入了鸡飞狗跳之中,清理正在深入进行…… 第三十八章 有人走,有人留 大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未几,数百人在吴王府外停了下来。 一阵简短的口令声后,第一、二队百名府兵顺着围墙走,绕到了吴王府后院的两道小门外,持枪肃立。 第三队开到了运粮食、柴禾的右侧角门外。 第四队立于供仆婢及不太重要的宾客出入的左侧角门外。 另有五十骑手持马槊、角弓,在围墙外巡弋。 高平郡甲父龙骧府部曲督陈金根带着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上前敲门。 陈有根立于其后,身侧是两百名辅兵部曲,无甲,人手只一杆长枪,但队列还算整齐,看着也挺能唬人。 巨大的动静让东阳门内大街一片骚动。 居住在这里的多为达官贵人,消息灵通。当邵兵刚一出现的时候,家家户户就紧闭大门,气氛凝重。 他们现在把府兵及其部曲称作“邵兵”。 如果说许昌、南阳等地的世兵、各地屯田军以及临时征发的丁壮农兵的身份还有些说道,很多人将他们视作朝廷兵马,并不直接称呼“邵兵”的话,那么府兵身上自带的邵氏色彩可就太浓了。 这支部队能够出现,完全就是邵勋的个人意志,而且“罪孽深重”。 以陈金根所在的高平郡为例,计有瑕楼、东缗、梁丘、甲父、大野五个龙骧府,共六千府兵。 高平北面的东平郡则有阳谷、郈乡、瓠子(缺编)三个龙骧府。 东平西边的濮阳郡——在濮阳王死后,国除——则有胙亭、韦城、羊角(缺编)三個龙骧府。 此十一府、一万二千府兵连成一片,将三郡二十二县牢牢掌控在手中。 这些兵完全就是邵勋的私人,横行乡里,凶名昭著。如果说这些还可以忍的话,那么这些府兵带坏了风气,可就让人很不满了。 曾经淳朴的乡间,再也不是士人的理想乡了。 苦心营建的庄园,再也不是士人最后的避难所了。 这就是一帮鹰犬、爪牙啊。 敲门声响了一会后,王府正门被打开了。 双方僵持了一会,王府仆役让了开来。 陈金根一挥手,带着五十甲士入内。 陈有根在后面看着,微微有些遗憾。 陈公的命令比较严,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整体还算客气,至少比当年司马乂、司马越的兵有礼貌多了。 毕竟何伦那厮是真的丧心病狂,什么人都敢抢,献上来的一套极品茶具让邵勋用到现在。 凡事最怕对比,邵兵简直太有礼貌啦! 吴王司马晏眼睛虽瞎,但心中清明。接到消息后,他挥手让给他讲鬼怪志异的家臣退下,然后叹道:“又要出钱啦。” 在身边侍奉的还是新都王司马衍。 少年郎火气较盛,道:“这已经是邵勋第二次上门派捐了。” 永嘉七年,陈公兵临洛阳,当时便索要了钱帛、车马,现在又来了,如何不让人生气? 大家都难啊。 想到此处,司马衍不由得痛心疾首。 “给吧。”和两年前一样,司马晏非常看得开,直接说道。 说完,又叹了口气:“有一有二不可有三,邵兵第三次上门,可未必有这么客气了啊。” 司马衍一惊,立刻问道:“阿爷,你是说……” 司马晏瞪大眼睛,看着儿子,因为眼力不济,只看到个大体轮廓。 司马衍靠近了一些。 司马晏摸了摸他的脸,叹道:“你封国在梁州,别指望啦。若有机会,早日渡江南下吧。景文即便不愿见到你,却也不会多为难,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阿爷!”司马衍下意识就想拒绝,却被父亲止住了。 “我一身病,是走不了了,况且你可以去江南,我却不行。”司马晏叹道:“去吧,去前院看着点。邵勋要什么,给就是了,不要多话。” 作为武帝亲子,司马晏知道自己的身份非常敏感。 司马景文不过是宗室疏属,真愿意看到他过去?况且,他不仅仅有眼疾,身上也一堆毛病,强行南下的话,说不定路上就病倒了。 司马衍担忧地看了眼父亲,然后扭过头,径奔前院而去。 院中正吵吵嚷嚷。 “绢帛还有一些,钱是真没了。”王府典计苦着脸说道。 陈金根看着手里的铜钱,疑惑道:“就这一枚铜钱,便算五贯钱?” “此乃东吴大泉钱,一当五千。”典计说道:“可不就是五贯?” 陈金根闻言笑了。 他当然知道虚值钱。 在一开始的时候,一枚铜钱就是一文钱。但随着战争频繁,朝廷开支日渐浩大,虚值钱就越来越多了,即铜钱重量增加很少,但面值大大增加。 王莽时期就铸造了“大泉五十”,一枚铜钱当五十钱用。 蜀汉、曹魏都造过“直百五铢”的铜钱,后来又出现“当五百钱”的虚值钱。 东吴的“一当五千”他还是第一次见。哦,手里还有许多“大泉五百”、“大泉一千”、“大泉二千”,基本都铸造于东吴赤乌年间。 当然,这些虚值钱面值离谱,在实际流通中是不太被认可的,经常会打折使用,有时甚至是打“骨折”。 毕竟,汉五铢钱重五铢,是为一钱。“大泉五百”不过重十二铢、“大泉一千”重十六铢,你也好意思当五百钱、一千钱用?老百姓不认可! 不过,朝廷是有很强烈的强迫民间认可虚值钱币值的冲动的。很多时候动辄赐钱十万、百万,具体给的是什么钱可就难说了…… “莫要诓我!”陈金根一把拽过典计,将“大泉五千”塞到他手里,指着门外,大声道:“你若能拿这五贯钱去买个胡饼,我…我…我今天就不打伱!” 典计自然不敢去试,只能连连讨饶。 司马衍叹了口气,挥手喊来一名仆役,低声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仆役们抬来了许多器物。 司马衍上前,说道:“将军可据此估直,应能凑够三千贯了。” 此时风俗,“贵人富室,必蓄其器”,富贵人家在家具布置、器物用度方面非常舍得下本钱。 比如这会抬出来的七宝床、象牙席便是东吴特产,纯银叁镂带漆画书案、金镜、金缕合、银缕合(食器)、金澡盘乃至小型铜兽…… 陈金根挥了挥手,让军士将这些器物取走,然后看着司马衍,道:“另有绢五千匹,若实在无绢,布亦可。禁军将士正在攻打新安,舍生忘死,新都王就不要吝啬了。” 司马衍脸色一白,这个时候上哪弄五千匹布? 于是问道:“钱帛却无了,今只剩器物。可否?” 陈金根不语,算是默认了。 不过他很快又说道:“听闻吴王府内僮仆如云、庄客如雨,天子有诏,令征发仆婢舂米,庄客转输粮草,至少需得三百户。” 司马衍愣在了那里。 他突然想到了父亲方才的话,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两次就有第三次。 这是第二次上门,胃口可比第一次大多了。 当年司马颙、司马颖围攻洛阳,战事最激烈之时,长沙王司马乂便征发豪门仆婢舂米——这些人再也没回来过。 本以为邵勋出身低贱,不敢学司马乂征发奴仆,但他显然失算了。 父亲说得对,下一次上门会开出什么条件,可就很难说了。 这个时候,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明悟:邵勋不但征发奴仆,连他们本就不多的庄客也需要,这是要彻底断了他们的财路啊。 丹阳等地的租赋,可不一定能及时转运过来,还指着庄客种田养他们呢。 邵勋这么一搞,洛阳确实很难待下去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逼着他们走? 他又看了眼陈金根。 陈金根站在那里,许是见到吴王一家态度好,便多说了句:“是非之地,逗留作甚?” 说罢,转身离去了。 ****** 吴王一家还在纠结,竟陵王司马楙却已收拾东西离开了。 前后十余辆车,满载粮食及各色用度。 一家老小,外加门客仆役,总共不到百人而已。 司马楙当了多年徐州都督,本来挺有钱的。但在诸王混战之中,挡了司马越的路,被他弄得很惨。 积累最丰厚的徐州府邸财货竟被司马越夺取。 后来到了洛阳,财货又失掉大半。 现在这十余辆车上所载之物,已是被邵勋“敲诈”之后仅剩的一点钱粮了。 堂堂宗王,曾经也是一地方伯,临老了却混成这副模样,委实不知该怎么说。 车队很快出了建春门,司马楙最后看了眼洛阳,叹气离去。 早上已经与天子告别过了,君臣对坐而泣,哀不自胜。 难道这就是王朝末日景象? 司马楙不敢这么想,但又忍不住这么想。 其实,邵勋征发奴仆、索要财货,并不算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毕竟在他之前,很多人这么做过。 但问题在于,他不是司马氏宗王。 司马乂、司马越乃至更前面的司马冏、司马伦可以这么做,甚至杀害同宗兄弟,其余诸王不会走,因为他们知道这还是司马氏的江山。 但邵勋是外姓人,他这么做兆头可就很不好了。 此人必是操莽之流,又抑或是董卓? 在司马楙看来,邵勋更像是董卓、曹操的结合体。 他有志扫平群雄,这一点与曹操很像。 他又霸占宗室乃至皇室女子,这一点则是活脱脱的董卓。 董卓当政那会,地方上还有许多刘氏方伯。 邵勋入洛阳之前,地方上的司马氏方伯却在自相残杀,大部分被自己人干掉了——作为前徐州都督,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惜啊,可惜! 到了这会,司马楙胸中悔意无限。 若司马家不内斗,其他人哪有机会?便是邵勋这种野心勃勃之辈,也得老老实实给东海王效力。甚至于,还在东海老家种地。 可惜! 司马楙又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 他们这些宗王走后,天子在洛阳愈发势单力孤,连个熟悉亲近的人都没有了。 毫无疑问,邵勋在一点点改变洛阳,试图将其变成自己掌控的地盘。 他没有动士族,因为士族是他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动了司马氏宗亲,因为司马氏是他野心的阻碍。 这是一次“温柔”的清洗,却十分坚决。 现在或许不会动天子,但当他自觉功劳、威望足够后,会做什么事就难说了——当年董卓可是废杀少帝了的。 当然,也有一些宗室出于种种原因,选择留在洛阳,继续观望。 司马楙不想评价他们的选择。他也想借此看看,邵勋到底有没有那个胸襟,容司马氏族人活下去。 “洛阳名邑,不复归司马氏所有矣。”司马楙骑着一匹枣红马,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金乌西垂,残阳如血。 恰如那大晋朝的江山,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就将迎来日月交替之时了吧。 第三十九章 还有人来 七月初一,对世家子弟而言是“行田”的日子。 所谓“行田”,通俗点讲就是视察田庄。 行田可以了解庄园的经营状况,以及周边的自然条件、地理状况,以便进一步拓展产业。 这个习惯从后汉时就有了,到了这会,更增添了游览景色、文人聚会等活动,即把一个单纯的经济行为变成了综合性活动。 这一日,以王衍之弟王澄、司隶校尉庾琛之子庾怿、尚书左丞卢晏为首的十余士人,带着数百随从,登上了芒山。 正在山上樵采的军士远远见了,当场掣出弓刀,待看清楚之后方才松弛了下来。 以为来了山贼呢! 王澄等人也看见了这些兵,但并没有在意,自顾自找了处草木葳蕤之所,铺上地毯、蒲团,众人席地而坐。 片刻之后,音乐声响起,茶鼎也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汽,气氛起来了。 王澄摇着把蒲扇,与众人调笑了几句。 “平子去了江陵、江夏,又跑了趟徐州,可真是见多识广啊。”今日在场的还有出身太原温氏的温峤。 本来在刘琨身边参谋赞画,因连战连败,刘琨感到很悲观,便把他潜送至河北。 温峤当过王衍的幕僚,又跟庾亮相善,投洛阳而来是他最好的选择。 王衍也非常欣赏他,于是将温峤辟为太尉幕府主簿,委以重任。 温峤有才,但为人风流,放荡不羁,门第不高不低,但却很敢说话,有时候如同黔首一般拿脏话骂人,骂的对象往往还有不低的身份。 这会见到王澄,言语间就有些讥讽的意味了。 “泰真为刘并州掾属,赞画有年,战绩若何?”王澄有些不高兴,公子脾气上来,就想发怒,但立刻被身旁之人悄悄牵住衣袖,猛然反应了过来。 温峤如此嚣张,不就因为他和庾亮臭味相投么? 庾元规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妹妹嫁给了陈公么? 我王家好几个女人都——呸! “战绩如何且不论,刘并州镇守孤城八年,可谓勇矣。矢志不渝,心念朝廷,可谓忠矣。”温峤斜睨了王澄一眼,说道。 王澄怒气勃发,却无言以对,只能扭过头去。 这温峤,亏他还在兄长幕中做事,嘴上却没個把门的。方才那句话,明面上夸刘琨,暗地里难道没有损兄长的意味? 但兄长偏偏还很欣赏他,即便温峤屡次顶撞,依然不以为忤,大力栽培。 琅琊王氏也有不少子弟与温峤来往,都瞎眼了吧? “好了,泰真,少说两句。”卢晏走了过来,劝道:“前魏不德,故司马氏禅之,晋以代魏。今天下丧乱,士民不安。正所谓穷则思变,变则通,不变不通。世道如此,有什么好说的?泰真你不也来洛阳了吗?” 温峤听后,叹了口气,道:“我是无处可去,只能来洛阳。但洛阳没几个忠臣,谁又看不出来?还不允许我发几句牢骚?” 卢晏和他算是关系比较亲近了,不便恶言相向。 “若觉得不顺,去浚仪可也。庾元规已过去了,正在规划城址呢。”卢晏说道。 “我欠他钱,不太方便见面,还是先不去了吧。”温峤悻悻说道。 “又赌了?” “小赌一把,输了十万钱。” “你……”卢晏无语。 他从小就觉得温泰真十分有才,为人又风趣,待人接物都很不错,唯有一点不好:喜欢赌。 “小事罢了。”温峤见得卢晏表情,哈哈大笑,道:“庸碌之人,为财散而忧虑,我却不然。十万钱,令我得一夕欢悦,已是大赚,足矣,足矣!” “泰真心性洒脱,令人佩服。”庾怿在一旁观察了半天,见王澄、温峤间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后,方才说道:“有此才具,自当为陈公所喜,异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可惜陈公略显急躁了些。”温峤叹道。 庾怿一怔。 温峤指了指,摇头笑道:“你啊!元规都没劝我,你劝个什么劲?” 庾怿欲言又止。 “别说了,又是那套尧舜禅让的话术。”温峤说道:“放心,我是对陈公凌迫君上不满,但我无兵无权,再不满又有何用?陈公倒是该担心下诸州郡士人豪强,大晋二十一州,总有心向天子之人。本朝国祚五十年,亦有忠贞之士。他们可未必没兵没权,纵然这会不敢明着反对陈公,可若机会出现,未必不能反戈一击。” 庾怿目瞪口呆,忽然有些理解王澄了,温泰真的嘴巴是真的不饶人啊。 “再者。”温峤看了他一眼,又道:“眼下我把借来娶妻的钱也输光了,只能先在洛阳安顿下了。” 温峤的妻子早早就亡故了。离开晋阳之时,他只带了母亲及少数家仆,先去清河郡,安顿好了母亲,然后便来了洛阳。 本来想投奔岳父李暅(gèng)的。他是前中书令,在朝中也算有点人脉,无奈一打听,已然回了高平老家,于是只能投奔王衍。 他现在是真的光棍一条,要啥没啥。钱没有,妻子没有,子嗣没有,什么都没有…… 好在庾亮非常仗义,给了他一套宅子住,还遣人送来了十万钱,让他买聘礼娶妻。 温峤认真思考了下,他现在这个操行,大概没女人愿意嫁给他了。洛阳本来有不少温氏族人的,大部分都在这几年内南渡了,想找人介绍也不行。 那还不如去赌钱爽一爽! 于是他这样做了,唯一不爽的地方就是把本钱输光了。 “唉,无钱寸步难行,明日找太尉借点。”温峤又长吁短叹。 王澄一听,差点跳起来,不过被人拉住了。 联想到兄长昨日询问温峤婚配状况,搞不好要为他介绍琅琊王氏女,于是更郁闷了。 “实在不行,再去找元规也无妨,大不了把这条命卖给他了。”温峤继续说道。 庾怿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王澄却冷笑道:“泰真,你不是要当忠臣么?这是自暴自弃了?” 温峤瞄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忠臣难当啊。洛阳衮衮诸公,忠臣可没几个好下场。” “河南尹第五猗战死于新安城下,轻车将军焦求兵败,为裴廓所收。” “侍中许遐与家人诀别,泪洒道途。” “光禄大夫李述筹办军资不力,免官。” “中书侍郎阎鼎举家出逃,狼狈不堪。” “这些,不都是最近发生的么?忠臣难,忠臣苦,忠臣家破人亡,满洛阳公卿士人都看在眼里。现下怕是已无人愿意当忠臣,我俗人一个,只能随大流了。” 温峤的思路一直很清晰。 我有我的看法、观点,我不认可陈公的所作所为,也比较佩服忠臣,如果有机会,不介意当一把忠臣。如果没机会,那就老老实实为陈公效力,就这么简单。 他的这种想法,其实代表了相当数量的士人官员。 邵勋借着阅兵,给天子下马威,然后又杀鸡儆猴,处理了几个天子近臣,这些所作所为,肯定有人看不惯,但不妨碍他们屈从于现实,为邵勋效力。 人本来就非常矛盾。 他们对时局失望,迫切需要改变。但真当有人站出来改变,甚至打算改朝换代时,又一个个不太满意了,尤其是这个人出身还很低贱的时候。 当然也有人欢呼叫好,这类人以关西士人居多,他们的家乡已被匈奴攻占,是真的希望有人收复失地——刘粲刚刚大败晋军,攻取北地全境,又进军扶风,投降匈奴者不计其数。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本来就是各种人都有。但在时代大潮中,个人的看法被无限弱化了,你支持陈公也好,反对也罢,到最后都是被天下大势裹挟着往前走。 “泰真,伱觉得以陈公的功劳、威望,可能效曹魏故事?”庾怿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若真攻灭匈奴,我也无话可说。”温峤说道。 “若灭不了匈奴,只能对峙呢?”庾怿追问道。 “那就只能做到眼下这个地步。”温峤毫不犹豫地说道:“陈公行事不是很有分寸么?他劫剥司马氏宗王,士人看在眼里,也会有兔死狐悲之感,但大家都没明着反对,还不是因为陈公战绩彪炳?简单说来,就是朝臣、公卿、衣冠士族们怕他,担心自己步许遐、焦求等人的后尘,不敢站出来。” “另外,他们对陈公还有所期待,有的人毛病是多,但他有用啊,他能打匈奴啊。这么一想,有些事也不是不能忍。” “不过,若陈公大败,精锐师徒尽丧……嘿嘿,反噬就会来喽。毕竟,铁了心追随陈公的士人,不就那几家么。” 庾怿恍然大悟,同时也有些担忧。 作为陈公妻族,他的视角和其他士人是不同的,有时候容易一叶障目。 在这方面,温峤就看得很清楚了。而且,他说话也是真的不客气! 想想陈公也挺不容易的,一个军户兵奴成事所要付出的代价,却不知几倍于司马宗室、世家子弟。 哪怕他是个穷得饭都吃不上的士族远支子弟,都要比没有出身的黔首、军户要容易许多。 想想自己也曾经反对妹妹嫁给陈公,认为他身份不配,庾怿就有些释然了。 真真是逆天而行! 第四十章 上强度 发生在洛阳城内的事情,仍在不断传播、发酵,就目前看来,似乎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波澜,人们议论纷纷。但议论到最后,也就是“议论”而已,从这个角度来说,对天子司马炽没什么帮助,他的处境更差了。 七夕这天,裴廓亲自抵达新安城外的一线,巡视诸营。 自抵达城下之后,匈奴人就摆出了一副坚守不出的架势。或许,他们想重复三年前胜利的过程,即以守为主,消磨进攻方的锐气、兵力、军资,待其疲惫不堪之时,再用以逸待劳许久的生力军突然杀出,获得最后的胜利。 上一次的主帅是中护军荀崧,这次则是北军中候裴廓,前者几乎没什么战争经验,后者经验还是很丰富的,因此打法大为不同。 裴廓深知他的部队战斗力不行,因此第一件事就是挖掘壕沟、修筑土墙,围住新安城。这样一来,哪怕己方败退,守军想出城追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洛阳中军可经不起三年前的那种惨败了,再来一次,这支部队必然解体。 裴廓抵达新安城外的时候,禁军士卒们正挥汗如雨,奋力开挖壕沟,堆砌土墙。 左卫将军陈眕前呼后拥,拿着马鞭对城西一处地方指指点点,见到裴廓之后,立刻过来行礼。 “打得怎么样了?”裴廓看向烟尘弥漫之处,问道。 “徐朗还算用命,前驱营司马黄彪亲领甲士冲杀,将贼人逐至白超城。”陈眕回道。 “府兵没参战?”裴廓惊讶道。 陈眕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道:“前几次都是靠他们打赢的,这次若还借助他人之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因为洛阳中军战斗力有限,故抵达新安城下之后,一开始的几次战斗都是由常粲率府兵打的,规模不大,但打得干脆利落,很提士气。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远远听见府兵的马蹄声,敌军就开始慌,见到他们下马披甲之后,士气迅速跌落。 这次在城西谷水之畔的战斗是禁军打的。 左卫将军陈眕亲自压阵,把能打的前驱营、强弩营、由基营都派了上去,并亲自整肃军纪,接连斩杀了上百名溃逃的军士,一番死战之后,终于把王弥的援军给驱逐了。 不过,虽然打赢了仗,他还是很羞愧。因为王弥派来的援军未必是精锐,他派上去的却是左卫中坚主力,最后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赢。 这说明什么?说明禁军整体实力和王弥差不多,甚至还略逊一筹。 而他提到的白超垒位于新安城西北十五里。 汉末黄巾起事,地方土豪白超于此筑垒自固。城垒选择的位置十分巧妙,左右都是高山峻岭,相去百余步,大道出其中。 如今的白超垒是王弥的后勤物资集散地,主要用来支援新安城。所以,在一年前他增筑此垒,命名为“白超城”,也叫“白超坞”,是一个屯驻军民的大型坞堡。 军士家属及普通百姓在白超城后耕种放牧。 另外,此地还有规模不小的冶铁业。 汉代设有铁官,魏晋之时引谷水为水冶,以经国用,后毁于战火。王弥百般搜罗工匠,勉力恢复了一部分产能,打制的器械主要还是供应新安城。 所以,要想围死新安,就必须隔断白超城方向的支援。 王弥很清楚这一点,故屡次经白超出兵,与禁军交战。轻车将军焦求就在新安、白超之间的野地里战败,逃回来后为裴廓收捕,论罪当诛。 至于第五猗,他则带着毫无经验的河南郡兵马——几乎都是临时征发的农兵——在新安城下就被守军出城野战击溃了,本人死于乱军之中。 西边的烟尘渐渐散去,又一场战斗结束了。 裴廓登高望远,看着这条由曹操主持开凿、拓宽的道路,久久不语。 “报应啊。”良久之后,他叹息道:“当初兵无战意,人心惶惶,匈奴羽箭一至,各自奔逃。三万兵马,只敢躲在洛阳城内瑟瑟发抖,轻易丢掉了弘农。而今初步整顿完毕,王弥却经营此地数年,城垒完备,再想恢复弘农,却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陈眕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有些时候的战争就是如此。战线未稳固之时,或大踏步前进,或大踏步后退,很多城池、关塞反复易手,好像修筑在险要地段的雄关大隘屁用没有,和一个平原上的小村子一样,守军轻易就溃退了,武装行军就能占领。 但当战线稳固之后,你就晓得这些关隘的残酷血腥之处了。 当初轻易溃散丢掉的地盘,如今需要用血的代价来收复,因为弘农对匈奴也很重要,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的。 如今主要由王弥顶着,匈奴朝廷有驻军,但多在后方的山区丘陵放牧种地,压根没派到前线来。可一旦王弥顶不住了,人家可能就要投入作战了,甚至不惜从平阳、长安调兵。 “也不知道朝廷怎么弄的!”裴廓越想越气。 陈眕感同身受,与裴廓对视一眼,对对方的想法了然于胸:这狗屁朝廷,尽他妈作孽! 两人都是世家子出身,但久历戎事,一生中大部分时候与武夫们待在一起,久而久之,想法慢慢变了,变得不再像传统士人了。 而且,诸王混战以后,匈奴入侵,禁军屡屡大败,损失惨重,他们有很多好友、故交战死沙场,心中对朝廷是非常不满的——如果说最近十年大晋朝廷哪個部门最不满的话,那肯定是禁军了。 “都督可听闻近日洛阳之事?”陈眕问道。 裴廓脸色不变,只微微颔首,道:“有所耳闻。” “陈公有大志,还能打胜仗,若无他,洛阳早没了。”陈眕说道:“若寻常太平年景,我也不支持陈公如此行事,可如今是什么时候?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裴氏居河东,乃匈奴腹心之地,对河南战事,无能为也。都督统领禁军攻新安,乃难得之立功良机……” 裴廓没有说什么。 陈眕指出了一个事实:裴氏大部分实力在河东,没能及时转投到陈公这边来,一旦陈公击破匈奴,禅代天下,裴氏的功劳可不怎么耀眼,将来分润好处之时,未必能捞到多少,甚至可能被别人打压,这往往是一个家族衰落的重要原因。 “都督既已收捕焦求,就别留着了,杀了便是。”陈眕说道:“新安城之战,也别缩手缩脚了,这时候就该倾尽全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都督不妨今日就拜访下常将军,请他帮忙压阵,一旦军中有哗变苗头,厉行镇压。军士们见到这情形,只能转身死战,不敢背身对敌。都督再去陈公那里求来一批财货,奖赏有功将士,如此则军心大定,何愁新安不破?” 裴廓缓缓点头。 接下来,他需要借别人的人头,来为裴家的未来搏一把了。 洛阳中军外加征发来的丁壮,总人数超过四万,新安城内的守军大概在五千到七千之间,只要堵住匈奴援军,磨也磨下来了。 其实,在陈眕提醒之前,他早有这个念头了。 最近与军中将校交心,了解了一点他们的想法。即便是那些曾被天子拉拢的军官,也承认陈公的赫赫战功,对朝廷更是失望无比。 这些人里面,有的是可以重新争取过来的。 至于那些即便对朝廷失望,但还是心向天子之人,裴廓已经搞清楚了,并暗暗记下了名字。 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可以从容“排兵布阵”,将天子在禁军中最后一点影响力也彻底消除掉,就像他得到陈公之弟邵璠密信,让第五猗、焦求二人上前送死,再寻个错处,把李述免官一样。 这个时候,他对陈公的信心也在不断增长。 他相信,在入洛阳之前,陈公并不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在尝试一番后,似乎没引起什么激烈的反对,这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陈公试探一番,明白了。 他旁观许久,也明白了。 于是他决定充当陈公手里的刀子,为他清除心怀不轨之人。陈公素来英明,想必能看到他的付出——当别人的刀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陈公一开始也是充当司马越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才获得进身之阶的。 下定决心之后,裴廓便钉在一线。 从七夕直到七月下旬,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他一边顶住匈奴的袭扰,一边将新安城东西两侧团团围住,并在谷水之上架设多座浮桥,强渡至谷水以北——新安城北是山,城南二里有谷水。 大大小小的战斗也打了十几场。 到七月二十五日时,新安守军已经连续七天没敢出城野战了。而在白超城方向,常粲率领的府兵数次击败王弥派来的援军,将其逼了回去。 东西二崤山一带,邵慎统领忠武军及宜阳、陆浑、新城三县丁壮北上,与王弥激战数场,互有胜负。 至此,战事已正式开始一个月,新安、白超方向牵制了王弥一半以上的兵力,东西二崤山方向又投入了七八千人,王弥手头能动用的机动兵力,不过数千罢了。 但就连这几千人,他都快保不住了。 七月二十六日,囤积完毕粮草军资的王雀儿,率三万五千余兵进抵野王城下。 匈奴安西将军刘雅檄调石虎回援,又请平阳益兵,增援河内。 数日后,有使者抵达陕城,打算就近从弘农方向抽调步骑兵万人增援河内。 王弥顿时感觉头很大。 而就在各条战线开始进入加速阶段、匈奴人开始感受到压力的时候,邵勋则在洛阳渡过了波澜不惊的一个月。 他的“激烈行事”暂时没有遭到反噬,他又试探出了公卿士人们的底线,切香肠战术成功。 七月底,他谦虚地辞让了“录尚书事”的头衔,让王衍代之。 郑世达抵达京城,接替了冗从仆射一职,掌殿中执戟武士。 荥阳太守裴纯调任城门校尉,掌管洛阳七门。 尚书郎庾冰出任洛阳令。 尚书左丞卢晏担任河南尹。 陈国丞裴廙升任黄门侍郎,侍从天子左右,出入禁中,上传下达。 陈国相崔功升任大司农,掌东阳门太仓。 豫州刺史羊冏之入京,任卫尉,掌管洛阳武库、诸冶,并重建公车、卫士体系,陈国大农褚翜接替豫州刺史。 没有之前的试探,就没有这一系列的任免。 完成这一切后,他准备北巡河阳。 河北的战事,也进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第四十一章 拜访 午后的一场暴雨,冲散了盛夏的暑气。 邵勋将刚写完的信交给使者,发往南阳。 院中有女人的说话声,还有孩子清脆稚嫩的声音。 邵勋鬼鬼祟祟地躲到窗棂后,悄悄看了看廊下。 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连绵不断的雨珠,时不时歪头思考,煞是可爱。 他看了许久,目光大部分时候落在小女孩身上,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宋祎、荆氏以及昨天来的一位新人正在收拾乐器及其他物品。 她们低着头,互相之间以目示意,似乎在疑惑陈公到底在做什么。 邵勋压根就把她们当做隐形人了,丝毫不在意她们的看法。 偷看了一会后,许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咳嗽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夫君。” “陈公。” 庾文君、司马脩袆二人次第起身行礼。 “坐,坐。”邵勋招呼二人坐下,随口问道:“在说些什么?” 小女孩也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邵勋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摸了摸身上,没带什么礼物,干! 司马脩袆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嘲讽:你家里的东西,还能有老娘家里的好? 邵勋趁庾文君不注意,回瞪了一眼:女人,你别得意,我最近发了财,弄到了不少好东西。 “在说蕙晚像个小公主,不苟言笑。”庾文君捂嘴笑道。 哦,原来我女儿叫蕙晚啊。 他又瞪了一眼司马脩袆。女儿三岁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才第一次知道孩子的大名。 随后他又仔细看了下女儿。 眉眼间有些像他,但更像司马脩袆,特别是那副神态,和她娘亲简直一個模子刻出来的。 真是神经啊,孩子才三岁,正是爱玩好动的时候,司马脩袆就把她往严肃的方向培养。 邵勋记起了第一次见到司马脩袆时,她刚和王敦吵完架,一个人坐在荷花池边,面含怒容,威严无比。 当然了,她平时也挺装的,一身华丽的宫装曳地长裙,一副高冷女神的气质,这让邵勋很不爽,于是愈发想看她破功后的表情。 但这臭娘们也是够狠,不肯配合摆出他最喜欢的姿势,还在床上用脚踢他。只有在某一刻,她才乖得像小猫一样,但缓过来后立刻故态复萌。 破公主脾气! 胡思乱想间,两个女人又说笑了好一会。但她俩笑归笑,都分出一份心神落在邵勋身上。 “公主明日就回宿羽宫了?”庾文君有些惊讶。 “嗯。”司马脩袆点头说道:“陈公在洛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好多人到宿羽宫诉苦。我一着急,便来洛阳了。入宫探望过天子后,就该回去了。” 宿羽宫就是位于广成泽的行宫,邵勋任材官将军时督造。停工的时候,殿室已经完工了大部分,去年被天子赐给了襄城公主司马脩袆。 她现在就是宿羽宫的主人。 羊献容则是广成宫的主人。 这两位皇室女子的家,都是邵某人给的。 “天子如何?”邵勋闻言,立刻问道。 “天子精气神大挫,已不复往日之光彩。”司马脩袆这次光明正大地瞪了邵勋一眼,说道:“好在身边的近侍、宫人并未被撤换,天子才不至于疑神疑鬼。” “天子没说什么?”邵勋问道。 司马脩袆轻轻摇头,有些感伤地叹了口气,道:“天子已不太信我了。” 两人毕竟是亲姐弟,情分还是在的,但也仅止于此了。 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对她有所防备了,可能因为她嫁到了琅琊王氏,而王衍又与陈公走得很近吧。 对于邵勋整宗室的行为,她是不太高兴的,但也不会说什么。 世道如此,她早看开了。 司马氏的身份已不能给她提供多大的庇护,不然的话,当初也不会被王敦扔在野地里自生自灭了。她的生活能真正安稳下来,靠的不是公主身份,而是面前这个男人。 有些事啊,终究还是难免。 她是女人,还是嫁出去的女人,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娘家怎么样,她管不了太多,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为他们转圜一下,帮衬一番,如此就尽到本分了。 司马家的男人都站不起来,靠她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又有什么用? 邵勋听完,放下了心。 天子情绪稳定就行。 他最担心的是天子一时想不开,找歪脖子树吊死了,那他可有嘴难辩,怎么都解释不清了。当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今上太能忍了,倒酒、洗杯子、执马桶盖都能干,自杀是万万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陈公也要离京了?”司马脩袆招了招手,把女儿喊了过来。 “只是北巡而已,不过确实会走,快了。”邵勋说道,目光时不时瞟一眼女儿。 “北巡”的意义太丰富了,而且真的不全是巡视。 隋炀帝当年巡边,可是动员了五十万军民,征服吐谷浑,置四郡,就是夏天在大斗拔谷遇到暴雪,属实有点惨。 巡边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巡视”。 “陈公现在四处开战,弦绷得太紧了。”司马脩袆意有所指地说道。 庾文君用担忧的目光看向邵勋,显然她已经和司马脩袆聊过很多事情了,尤其是有关王敦在襄阳四处活动的事情,而这也是邵勋给乐凯写信的主要原因。 王敦出任荆州都督后,一开始还算老实,只是练兵屯田、打制甲胄器械罢了。后来,许是发现邵勋四面开战,于是派出了很多人,深入南阳、豫州诸郡,四处联络,策划阴谋诡计。 有些郡国把王敦的信使执送许昌。 有些郡国则把信使礼送出境,即不接纳,不愿意和王敦搅和上关系,但也不愿撕破脸。 有些郡国则暗地里接待了信使。 当然,王敦并不仅仅接触官员,他还接触了很多士族豪强。至于目的嘛,当然是想从背后攻打他邵某人了——现在还没有军事行动,但将来难说。 司马脩袆的买卖已经做到了江夏一带,消息灵通,再加上她的人脉圈子中还有很多司马氏宗王,因此趁着入京的机会,提醒邵勋一番。 邵勋虽然已经知道了王敦的小动作,但还是很感激的。唯一让他极其不满的——同时又极其满意——就是她把女儿蕙晚带在身边。 邵勋现在非常想抱一抱女儿,但正妻在侧,不便有任何异动。 前女友独自抚养孩子,还不允许生父探视,这他妈哪家的规矩啊。 “夫君,要不先与南边讲和吧?”庾文君见邵勋不说话,忧心忡忡地说道。 邵勋暗暗叹气。 庾文君哪都好,就是政治智慧不太够。或许她不笨,但她真不爱在这方面动脑筋,太相信他这个丈夫能让她泡在蜜罐里,一辈子幸福下去。 问题是,邵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啊。 而且他现在这个地位,在和王妃士女们相处时,攻守之势异也。 安能摧眉折腰那啥?懂的都懂。 “王夷甫已遣人南下建邺,若司马景文愿讲和,我也不愿逼迫过甚。”邵勋宠溺地看了眼妻子,说道:“若不愿,亦无妨,打就是了。” 不就是兵么?多的是。 兵就是农民,农民就是兵,所有成年男子都是兵。在三国那会,未成年男子都一大堆当兵的,曹魏还有七八岁的孩子上阵打仗呢。 花钱的兵不够用,不花钱的兵还不是满地都是?多大点事啊。 司马脩袆嘴角含笑地看着夫妻二人,轻轻抚着女儿的额头、眉毛、眼睛。 邵勋心中一跳,蕙晚的眉毛、眼睛有点像他。 这臭娘们! “王夷甫未必能说服江东诸人。”司马脩袆将女儿抱到腿上,说道:“你开的什么条件?” “徐州以淮水为界,各自罢兵。” “我看不容易。”司马脩袆叹了口气,道:“不过也难说。景文接下来应很头痛,不少宗王都南下了。” 邵勋呵呵一笑。 历史上是“五马渡江”。邵勋给他送了份大礼,整不好有“十五马渡江”,二十马也不无可能啊。 世间之事,有利有弊。 司马睿若能稳住,这些南下的宗室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若稳不住,那就是大麻烦。 邵勋觉得司马睿、王导等人最终应该能稳住,这些南下的宗室最终会成为司马睿的助力,但初始的混乱应该是难免的,他争的就是这点时间。 “荆州那边怎么办?”司马脩袆又问道。 “秋收之后,乐弘绪会召集兵马操练,严警地方。”邵勋说道:“王处仲打仗的本事很一般,乐弘绪在南阳深耕多年,不至于为其所趁。” 司马脩袆闻言点了点头,随后便起身告辞了。 她只是顺道拜访下,告知一点南边的消息,免得邵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王敦偷袭南阳。 另外,她毕竟是司马家的人,也想弄清楚邵勋的态度,尤其是对天子的态度。 告知完毕后,她直接带着女儿离开了。 就在她离去没多久时,杨勤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明公,刺奸督的人在外面……” “何事?”邵勋问道。 “纪瞻攻安丰,郡中有豪族反,杀了太守,举郡而降。弋阳亦有人反,王敦遣舟师入弋阳,正在厮杀。” “让刺奸督的人进来。”邵勋挥手道。 “夫君。”庾文君忧虑地看着他。 邵勋笑了笑,道:“鼠辈作乱罢了。逆天而行,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北巡不变,勿忧。” 说完,他又回了书房,开始写信,发布命令。 集中解释一些问题 什么是“政治合法性”? 定义就是:对治权的认可。 简单点说,就是人心。 维系一个政权的因素很多,我粗略划分下,大体可分为军队、官僚、财政三大系统,缺一不可。 在本书中,合法性(即人心)准确地说是:一、为你打仗的军人之心; 二、为你运转政府的官僚之心; 三、为你筹集军饷、粮草的地方豪族之心。 二和三其实是一回事,因为都掌握在世家大族手里。 那么合并一下,在西晋末年的时代背景、社会风气下,就是军心和世家大族之心两部分。 就主角而言,军心已经足够稳了,邵勋现在就是当皇帝,可能都能获得不少人支持。 但世家大族成员有自己的看法。 虽然每个人的思想、三观可能不一样,但总有部分共识。 什么叫共识?就是特定时代背景(重点1)、特定社会风气(重点2)情况下约定俗成的规则。 不同朝代、不同时期、不同形势下,共识是不一样的。 我举个例子。 在很久以前,杀人偿命就是共识,是一個社会约定俗成的规则。 但随着时代发展,杀人未必偿命了,可能是判无期,这也是共识。 对杀人的惩罚,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共识,甚至在同一时代不同的国家也有不同的共识——有的国家死刑,有的国家废死,不能一概而论。 再回到本书。 西晋末年的世家大族成员,也是有共识的,这是由当时的社会背景决定的。 你做到某一步,他们认为“可”,你做到另外一步,他们认为“不可”,这就是共识在起作用。 共识能不能改变呢?可以。 手段一:威逼利诱; 手段二:提高政治合法性。用通俗的话讲,就是用威望来迫使他们容忍你挑战他们的共识,不反对甚至支持伱。 有些人怎么满脑子都是杀?以为有武力就可以为所欲为。 拜托,看看时代背景。 我在上本书《晚唐浮生》里就说了,古代和古代是不一样,时代背景、社会风气差异很大,甚至一个朝代前期、后期都变化极大。 有些时代或许可以杀杀杀。 但有些时代这么做是找死。 石勒都不是靠杀上位! 事实上石勒杀的士人主要是在河南,再准确点,主要是从洛阳逃出来的王衍那一波人。 他在河北怎么做的?建“君子营”,给他们官做。 石勒脑子没问题,他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且,他见识过士族的力量。 历史上他率九万步骑打穿河南,南下葛陂,因为连日下雨,北方人受不了,军中疫病严重,再加上被纪瞻率领的江东军队击败,征服江南无望,于是决定回河北。 这一路可遭了老罪了。 河南士族坞堡坚壁清野,不给粮食,石勒的军队缺粮严重,“人相食”,最后回到河北的不到一半。 怎么都那么小看这时候的世家大族呢? 他们单个确实实力有上限,确实打不过你,甚至打不过流民军,但整体实力强大,一旦形成共识——比如石勒从葛陂回河北,河南士族整体坚壁清野——关键时刻是要命的。 偶尔越一下线,跋扈一点,搞点小动作,无伤大雅。因为士族不是一个整体,不齐心,未必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但如果搞得太激进,那问题大了。 我举个例子,假设某个郡的世家大族不满,叛乱了,他家有世代培养的部曲、僮仆、庄客,举个几千万把人,据城而守。 你要不要讨伐?当然要啊。 而且要快,时间一长,会有更多人怀疑你的能力,叛乱的人可能变多。 好,讨伐大军把城围起来,估计要打三个月到半年。 那么需不需要粮草?肯定要。 谁提供?世家大族。 这个时候问题来了,别的家族如果对你也不满,你又需索太多粮草,他也反了,夺取一座县城乃至郡城,怎么办?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一下子不可收拾的。 究其本质,就是大家都对你不满,但又都不敢站出来,所以就这么僵着。可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局势就不可控了。 怎么会有那种武力强横,就不需要对别人妥协,只有别人来跪舔你的份的这种错觉?那是龙傲天,政治不是这么玩的。 一味靠杀上位,在宋以后或许还有那么几分机会,隋唐以前不可取。 还有人说主角现在就可“录尚书事”了。 过了,过了啊,威望还差点。 假设“录尚书事”需要100分值才能坐,那么对不同的人而言,需要的分数是不一样的。 对邵勋、张方、苟晞这种出身低贱的人来说,可能要120分才行。 对庾亮这类中等士族来说,90分就行。 对王衍王老登来说,60分就够了——其实,王衍的名士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加分,对士人特攻的加分。 主角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找了个变通的办法,让王衍录尚书事,他用武力给王衍背书。 王衍名气大,关系广,但军事跛脚,邵勋给他背书,补上了他的弱点。 如果王衍再擅长领军作战,并建立了巨大的军功,他就是司马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另外,居然有人说王衍是主角的手下。 这个真谈不上。 王衍是投靠他了,但合作的意味还是比较重的,属于有主次之分的政治盟友。 最后再说一个。 怎么总有人把东汉至隋唐这几百年的世家等同呢? 我记得之前提出过一个抛物线理论。 士族从东汉中后期开始发端,出现萌芽,三国、西晋开始发展,向上爬坡,到东晋攀升到顶峰——这是士族力量最强大的时候。 从南朝宋开始,自顶峰慢慢衰落——注意,从抛物线形状来看,只是比巅峰期弱,整体实力仍然很强。 南朝宋以后,世家实力一路走低,最终于隋唐消亡。 而且,南方、北方也有区别,这个就不展开讲了。 也有人说黄巢杀光世家。 其实不然,那只是一个标志性事件。 世家到了唐代,已经远远不如南北朝了,变成纯粹的官僚世家,能量大大降低。 安史之乱后,唐朝藩镇割据。 这时候,地方上兴起了武人群体,夺取了一个藩镇的主要资源。 下克上盛行,动辄杀将驱帅,往往节度使不愿反,士兵他妈的要造反!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世家的日子其实很难过的。 世家不傻,他们也在做出改变,比如很多世家大族在那是被称为“书剑双美”,即世家大族成员大量当武夫——这是当时最危险、同时也是最有前途的职业。 但在晚唐独特的社会风气下,世家子武夫竞争优势真不大。 一个没家世的大头兵振臂一呼,带着一群人把节度使脑袋砍下来,自己上位,并不需要什么家世。 晚唐著名的朱瑄、朱瑾兄弟,20岁就当节度使,靠的就是敢打敢拼,得到士兵们拥护,所以一步登天,这在其他时代是难以想象的。 社会风气不同。 唐代的世家,其实是藩镇割据150年慢慢衰落的。不是被杀光,而是化整为零,慢慢融入了社会群体之中。 黄巢在长安杀的,也就是长安的那批人罢了,其实不是决定性作用,只不过最为出名,被很多人知晓,以讹传讹之下,说黄巢屠光了世家。 好像没有冲天大将军,世家就不会消失一样。 先写这么多。 第四十二章 真正的目标 八月初,徐州方向传来捷报,郗鉴率军攻克下邳国的睢陵,并击败了祖逖派来的援军。 随后,桃豹率军直插下相。 刘贺度率一部兵马南下威胁徐县。 如此一来,即便下邳再稳如泰山,祖逖也待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他万分需要屯驻在淮水一线的己方兵马支援,帮他稳住空虚的后方。 很可惜,聚集在淮水的江东兵越来越多,却无一支北上,全都打着看祖逖笑话的主意。 无奈之下,他于七月底率下邳军民登船南撤,放弃了这座曾经让邵兵望而生畏的坚城。 这一撤,意味着下邳、临淮二郡的失守——元康七年(297),析临淮郡为临淮、淮陵二郡,永宁(301)元年,以淮陵郡为淮陵国,现任淮陵王是司马融。 到目前为止,双方大体以淮水为界,建邺一方在淮水以北还保有少量据点城市,依靠水军支援固守,以为淮水防线的外围屏障。 郗鉴正在稳固新占领区,并等待新一批粮草军资。接下来,他会尝试攻拔淮水北岸的江东军城池,战斗并未结束。 邵勋收到消息时就明白这一方向的战事基本结束了。 事实上建邺方面出于种种原因,没能在淮水以北使出全力。祖逖总是受到各种掣肘,以至于无奈撤退。 不过到了淮水两岸,人家就会认真起来了,这可能是他们的底线。 固守淮水防线,保障江南偏安一隅的格局,是能够得到吴地大族支持的。 越淮水北上,攻打下邳、彭城乃至更远的琅琊等地,支持力度就大大减小了。 说穿了,和建邺政权金主们(吴地大族)的需求有关,他们的梦想就是割据一方,如此而已。 八月初三,车骑幕府左司马陈有根离开洛阳,前往陈、项,征发地方丁壮,总督陈、汝阴、汝南、新蔡、南顿五郡各路人马。 以谯国内史夏侯恒为幕府从事中郎,总督谯、沛丁壮南下,牵制江东兵马。 又令沔北幕府军司乐凯征发顺阳、南阳、新野、义阳、随五郡国丁壮,南下攻打襄阳,围魏救赵。 从东到西数千里,郗鉴的对手是南徐州流民军、江东豪族部曲。 陈有根的对手是当年东吴的江西将门集团。 乐凯的对手则是荆州集团——此集团在东吴体系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相对有进取心,与东吴的整体风格不太搭。 总之,对南方还是以临时征发的田舍夫、士族部曲来应付。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拿下河北。 弘农、河内爆发的战事,都是为了牵制匈奴人,一切为了河北。 八月初五,邵勋离开洛阳,带着亲军及部分府兵,总计约五千人北上河阳。 临行之际,众人纷纷前来送行。 王衍以太尉身份录尚书事,已是洛阳权位最高之人。 上一个是司马越,以太傅身份录尚书事。 要想录尚书事,一般而言得以三公、太傅、大将军等职才行。车骑将军是第二品官,不是不可以,但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太白准备何时入朝辅政?”得空之时,王衍走了过来,悄声问道。 入朝哪里是“辅政”,这只是一個委婉的说法,说“揽政”还差不多。 “再等等。”邵勋也不和王衍客气,直接说道:“待我扫平石勒,击退司马睿再说。现下处处烽火,局势并未稳定,何言辅政?外人如何看我?” 王衍一听,放下心来,又道:“眉子已至琅琊,萧氏、颜氏兵至,人情稍安。东莞、琅琊应无大碍了。” “有眉子坐镇,又有何忧?”邵勋喜道。 其实,真正稳定徐州北部局势的是泰山羊氏。虽然不太情愿,但邵勋还是让他们整合了泰山、鲁、东莞三郡兵马,与曹嶷交战。 曹嶷去年基本已经稳定了内部局势,号称“兵众十余万”,有点对外扩张的意思了。 今年拿下了东安郡,复攻东莞,差点拿下全境。 而在北边,他们还屡次抄掠济北、乐陵,十分嚣张。 但也不得不承认,曹嶷目前就是那一片最强大的势力。 “招抚得如何了?”邵勋问道。 “曹嶷胃口很大。”王衍苦笑道:“据眉子说,他想要侍中、青州牧。” “不给。”邵勋笑道:“打完石勒,我就把他拿下,看他嘴硬。” 王衍点了点头,又道:“曹嶷还算客气的,至少礼送使者出境。王弥那边可就杀使者了。” “王弥杀的?还是匈奴杀的?”邵勋眼神一凝,问道。 “这却不知了。”王衍摇头。 使者是高风险职业,动不动被杀。 之前邵勋派往邺城的使者,就被石勒缚送平阳,斩于城外,弄得他现在没兴趣再派使者过去了——水平不行的人,还真不能充当使者,被杀一个都挺肉疼的。 有些贼胚,没道理可讲。 “王弥那边先不要招抚了,徒送人命。”邵勋说道:“与其招抚王弥,不如想办法劝降新安守军。罢了,一时半会劝降也劝不动,总得先把他们打痛了再说。此事,待我北巡回来再说。” “太白要去河北巡视么?”王衍问道。 “再看吧。”邵勋说道:“战局瞬息万变,我也说不准。” 二人说话间,新任卫尉羊冏之走了过来,三人相对行礼。 “明公可要去邺城?”羊冏之一上来便问道。 邵勋把对王衍的话又说了一遍。 同时心中暗笑,怎么一个个都关心我去不去河北? 卢志在那三天两头写信,劝他去邺城,简直了…… “而今江淮战事起,明公还是在河南两头兼顾比较好。”羊冏之说道:“老夫方在豫州理清了一点头绪,清除了旧时余毒,不意又罹战火,唉。” 邵勋听得出来,羊冏之不太想离开豫州。 都这个时候了,卫尉真的有豫州刺史吸引力大吗?不见得。 豫州刺史可是正儿八经的实权大员,能拿来做交易的筹码比卫尉多多了。 邵勋又听闻,离任之前,羊冏之和庾琛闹得有点不愉快,好在双方都是场面人,只会私下较劲,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如今庾琛回枋头了,羊冏之来了洛阳,豫州落入了褚翜手里,却不知二人作何感想了——阳翟褚氏只是个小士族,还遭受过王弥重击,比庾氏、羊氏差远了。 不过羊冏之提到的“清理余毒”应该和庾琛没关系,那是卢志拉帮结派的锅。 前后十年,豫州三任刺史,都没一个人能在当地扎根。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邵勋也是费尽苦心。 与众人一一交谈完毕后,邵勋便翻身上马,在大军的簇拥下,一路北上,直趋河阳。 ****** 河北大地之上,羽檄飞驰。 陈公北巡的消息很快被传遍各处,王雀儿、刘洽、何伦、侯飞虎、李重、金正、蔡承等将闻讯,菊花一紧,各自加强攻势。 八月初十,正在常山组织收割粟麦的石勒也听到了消息,问道:“邵贼自来耶?其众大小复如何?” “邵贼自来,其众不知。” “来邺城了?” “听闻去河内了。” 石勒挥手让信使退下,闭目思索了一会。 张敬在一旁默默看着。 自邺城溃败后,大胡老得很快。不但脸上丘壑纵横,鬓发也苍白如雪。 精气神不如以往了,如之奈何。 “不要慌。”石勒粗糙的大手拍在张敬肩膀上,笑道:“邵贼来了又如何?他也很难。河南四战之地,处处漏风,却不是那么好守的。听闻他在徐州与司马睿起了纷争,若荆州乃至豫州再开战,必定焦头烂额。” 张敬一听,心下稍安。 大胡有一点好,无论多难,他都能泰然处事。哪怕被打得地盘尽失,手头只剩下几百兵卒甚至只有十八骑,他都会平复心绪,认认真真思考明天该怎么打,哪怕一切看起来都是徒然。 “邵贼攻弘农、打河内,都不是真的。”说着说着,石勒来了兴致,只见他拿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来画去,说道:“他骑兵少,无法支应弘农、河内、汲魏、徐州乃至冀州各处。所以,看他把骑军用在哪里,就知道他的真正目标是何处了。” “冀州!”张敬惊道。 石勒扔掉树枝,点了点头。 说实话,过去几个月内,双方在冀州各地的骑兵厮杀十分惨烈,消耗很大。 梁伏疵、朝廷援军以及他自己的部属,前后征发了两万骑,但与邵贼的骑军打起来,竟然落入下风。这在多年的交锋中,尚属首次。 邵贼第一次得到了骑兵优势! 即便其他战场非常缺骑兵,各路将领都在请调骑军增援,邵贼似乎都没怎么听,一门心思在河北加强攻势。 因为他深知,要想攻取冀州北部诸郡,没有骑兵遮护粮道是不行的。 他不是不想往河内等方向分派骑兵,而是不敢。 而在这种咬牙坚持之下,效果也慢慢显现了。 贼将金正离了白沟水,陆路转运粮草,已克河间,再兵分两路,偏师至章武,主力直趋高阳,根本不怕粮道被截断。 局势其实已经非常危险了,好在中山王的主力大军也到常山了…… “王浚那边回消息了吗?”石勒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三日前刁长史传讯而回,他还在苦劝王浚。”张敬说道。 “那边呢?有说法了么?”仿佛怕被别人听到似的,石勒含糊问道。 张敬会意,轻声道:“他们与邵勋有仇,不过又有些畏惧,故只愿南下劫掠,不愿为大汉厮杀。” “乌桓人呢?” “本不愿来的。听闻中山王进抵河北后,方遣一部南下。” “这帮滑头。”石勒笑骂道。 骂着骂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道:“去库里找找,挑些稀罕物件。你亲自带队跑一趟……” “去哪里?” “章武!”石勒说道:“去那里等。” 第四十三章 信息茧房 生活在信息茧房里的人是什么样的?王浚就是了。 一大早,数十美貌侍女就如穿花蝴蝶般走了进来。 有人手里捧着进贤冠。 此冠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上有三梁。 按制,五梁进贤冠为皇帝专用,与远游冠作用类似——此冠乃皇帝、太子、宗王所用。 三公及乡、亭侯以上封爵者可戴三梁进贤冠。 诸卿、大夫、尚书、刺史、郡国守相、博士、关中侯、关内侯等戴二梁进贤冠。 低级文职朝官戴一梁进贤冠。 其实王浚还找人做了个五梁进贤冠,时不时戴着。毫无疑问,这是明显的逾制,但底下人天天吹捧好看,日日歌颂王都督的丰功伟绩,戴一戴似乎也没那么不可接受吧? 还有人捧着一套白色的官服。 时已八月,应穿白色官服,用料考究,做工精美。 此时的洛阳,因为财政困难,天子已经下诏令官员自备官服。 高级别的官员还能自备五套官服——春天衣青色,夏天朱红色,季夏(六月)黄色,秋天白色,冬天皂色。 下级官员就不太行了。田庄尽失,俸禄不全,一大家子人要养,真的难,于是天子已经不要求他们准备各色官服了,有一套就行。 所以,现在上朝的官员,服色有点杂乱,和十年、二十年前根本不好比,就像这个江河日下的国家一样。 进贤冠、官服之外,还有履、袜。 履用八色丝线织成,缀有几十枚珍珠,绣有铭文:“富且昌,宜侯王,天延命长。” 袜同样由丝线缝制而成,带子上缀有数枚珍珠——带子是用来系紧袜子的。 侍女们进屋后,排成一排,面带微笑,看着刚刚起床的糟老头子。 王浚已经六十四岁了。最近十年,生活日渐奢靡,身体日渐衰朽,可不就老了么? 搜罗那么多美女,只能欣赏,却不能吃,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妻子崔氏早就穿戴好了衣物。 王浚第三任妻子华芳于永嘉元年(307)病逝,紧接着第二年,在河北声誉日隆的王都督就迫不及待地迎娶了名臣崔琰的曾孙女崔氏为第四任妻子——老王出身太原王氏,四任妻子文氏、卫氏、华氏、崔氏皆出名门。 如今七年过去了,崔氏不过才二十一岁。 她面上带着礼貌、端庄的笑容,服侍王浚将衣履穿戴完毕。 老实说,她这个出身根本不必做这些事情,交给婢女就可以了,但她仍然亲历亲为,外人知道了個个称赞。 不过,崔氏似乎过分客气了。 笑容端庄便罢了,礼貌就不太合适了,毕竟是夫妻啊。 王浚遗憾地看了眼这个小娇妻。 七年前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娶崔氏为妻也是为了图谋冀州。奈何年轻时服散放荡,年老后有点力不从心,从没真正走进这个女人的心里。 七年之间,他“公务繁忙”,回来的时间较少,还经常睡在书房,总体是比较愧疚的。 “今日可有宾客来访?”穿好衣物后,王浚便去盥洗,随口问道。 侍女立刻端来金盆等器具。 崔氏搀扶着王浚,只感觉手臂一沉,原来是老王刚起床,腿脚有些不稳,稍稍用力扶稳后,轻声说道:“夫君,石勒使者在馆驿住了好几月了,一直求见。” “不是见过一次了,怎么还没走?”王浚皱眉道。 “使者央求再见一次,故在馆驿未走。”崔氏说道。 王浚嗤笑一声,道:“石勒也知道要求老夫?” “夫君位冠元台,爵列上公,手握重兵,威震北地。石勒如丧家之犬一般,只能托庇于夫君了。”崔氏说道。 王浚哈哈大笑,径自去盥洗。 崔氏挥了挥手,侍女们上前服侍。 她静静立在一旁,面容沉静。 幽州诸郡国,只要不是眼瞎之辈,都知道问题很严重了。 邵勋一旦据有河南、河北精华之地,则大势已成,他的下一步目标是什么?不是青州就是幽州。 幽州能抵挡吗?傻子都知道挡不住。 但幕府将佐都是一帮阿谀奉承之辈,只会挑好听的话说,来哄、来骗,把夫君耍得团团转,心花怒放,以至于前几年府中一大堆逾制器物。 也就这几年风云突变,邵勋强势崛起,不然夫君弄不好都要承制监国乃至称帝了——他其实委任了不少冀州官员,在洛阳朝廷还在的情况下,这与谋反无异。 崔氏劝过几次,没有效果,便死心了。顺着他的话说就行了,那样他高兴,自己的日子也能更好些。 幕府当然有忠直之士,大加劝谏,但没用。于是要么改弦更张,开始阿谀奉承,要么去了辽西、辽东投靠崔毖、慕容鲜卑。 说谎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说你爱听的谎话。 幕府将佐那漏洞百出的谎言为什么能有效果?夫君爱听啊,如之奈何! 窸窸窣窣了好一会,王浚终于盥洗完毕。 崔氏上前挽住他的手,往膳厅而去,路上说道:“台产昨日也来求见,比时夫君酣醉未醒,妾便让他回去了。” “哦?他来什么事?”王浚问道。 “请调粮秣。” 王浚仔细想了想,这才记起。原来有将领请求陈兵易水,防备外敌。 至于外敌是谁,可能是匈奴,也可以是邵勋。 当然还有人请求趁着石勒大败的良机,南下夺取常山、中山、高阳、河间、章武以及王浚的封国博陵,与邵勋争夺冀州。 你别说,这第二条建议还挺合老王胃口,且很多人赞成,唯有女婿枣嵩枣台产反对。他认为幽州当固守易水,不要参与匈奴、邵勋的争斗,局外中立即可。 “台产往日所言,多合我意,怎么去了一趟邺城,说话愈发不中听了。”王浚有些不高兴,说道:“邵勋此人也是嚣张跋扈,取了邺城,就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想当年,还是老夫第一个拿下邺城,赶跑司马颖。若无我,司马越亦不得胜,他邵勋更出不了头,真真是恩将仇报。” 崔氏捂嘴轻笑,摇了摇王浚的臂膀,道:“眼下不正是取冀州的良机么?” 王浚先是自矜地一笑,然后又皱起眉头。 要取冀州,你得有兵。乌桓女婿苏恕延投了匈奴,鲜卑女婿段务勿尘的部众和他闹翻了,眼下就只能招些杂胡,战斗力不行,破事还一大堆,非常麻烦。 “没兵啊。”王浚叹道。 二人已来到膳厅,仆婢们端上来了早饭。 “夫君据幽都骁悍之国,跨全燕突骑之乡,何言无兵?”崔氏说道。 王浚闻言,很是高兴。 妻子年齿尚轻,但内秀于心,与那些蠢笨妇人可不一样。 这辈子先后娶了四个妻子,也就这个最称心了,无他,聪慧! “何须动用幽都之兵?”王浚自得地一笑,道:“那些命比野草还贱的鲜卑人,同样可为我驱使。” 崔氏递过了两个餐碟,皆装有蒸饼。 王浚接过,咬了一口,甜香四溢,顿时赞不绝口:还是贤妻知我! 他喜欢吃发酵过的甜蒸饼。 为此,妻子遣人回老家,请来了精于此道的庖人厨子,专门为他做开花十字蒸饼。 又知他喜食甜饼,于是在饼内塞入他非常喜欢的胡桃瓤、干枣。 这个女人,可真会伺候人,有她打理家业,无忧矣。 吃完一个胡桃瓤馅的蒸饼后,王浚端起茶汤,漱了漱口,道:“我若遣人至代郡,以钱财相诱,拓跋鲜卑也不敢不来。” “胡酋皆被夫君玩弄于鼓掌之中。”崔氏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王浚,说道。 “哈哈。”王浚心花怒放,道:“以前觉得拓跋鲜卑不顺眼,现在看来,比段务勿尘那帮人好多了。” 上次召女婿出兵,不肯。于是他花钱雇来了曾经的敌人、现在还占着代郡的拓跋鲜卑,进攻段部鲜卑,结果居然吃了败仗。但即便如此,王浚还是觉得拓跋鲜卑不错,代郡就赏给他们了,以后还能驱使。 这次如果再去请拓跋鲜卑,许以财货、女子,人家必然出兵,这就是一支可用之兵。 有此兵在,邵勋怕是要望风而逃。 反正,王浚没见过能在鲜卑轻重骑兵面前不崩溃的人,无论步骑。 “夫君若有志冀州,此番便是良机了。”崔氏又递过一个髓饼,说道。 此饼精选北平优质黄牛骨髓,又采集白山之蜜,用范阳上等精面和之,厚四五分、广七八寸,于胡饼炉中烤熟。饼肥美,可经久,入口酥脆鲜香,一直是上等人家才能享用的好货。 王浚唔了一声,旋又看了眼妻子。 崔氏正为他冲泡酸枣麨(chǎo)。 这是她亲手制作的,采集红软酸枣,暴晒晾干,于大釜中煮之,水仅自淹。一沸即滤出,于盆中研磨,然后用生布绞出浓汁,剩下的均匀涂在盘子上,在盛夏烈日中暴晒,干燥后收取,再散为粉末。 也有将其制成方块状的,使用时切一角下来,投入水中摇晃搅拌,便是一碗酸枣浆。远行时可带一部分在身边,提神醒脑,酸甜可人,是难得的旅途饮料。 崔氏聚精会神,十分用心。 王浚暗暗点头,贤妻怎么可能害我呢? 离了我,她有什么好处? 又或者说,跟着我有什么坏处? 唉,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最近总有人说清河崔氏的人来幽州拜访,盘桓许久不走,自家亲戚来往,你们聒噪个什么劲! 倒是范阳卢氏的人四处活动,操练部曲不辍,有些可疑。 如果南下攻打冀州,或许可以让他们当先锋,以明其志。若不从,便是有异心,当除之。 至于邵勋会不会不满?呵呵,幽燕铁骑一冲,司马颖挡不住,刘伯根挡不住,汲桑挡不住,石勒挡不住,邵勋也挡不住。 唔,博陵崔氏那边也该派人提点一下了。是不是昏了头,居然投降邵勋? 非得教训他们一下不可! 高高兴兴吃完早餐后,王浚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这个肚子,怕是有几十斤重了,不比当年喽。 就在此时,有仆役来报:长史枣嵩求见。 第四十四章 驱虎吞狼 王浚将枣嵩引到了书房。 房中有一玉床,长与眠床相仿,王浚坐了下,觉得累,便偃卧其上,道:“台产,听闻你收了个玳瑁床,如何?” 枣嵩也不害怕,只笑道:“不如此玉床。” 王浚高兴地笑了起来,道:“以后收敛点,别什么人的东西都收。” 枣嵩连连应是。 他这个妇翁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十余年来,天下大乱,不乏有识之士认为晋祚将终,新主将应运而生。 在这个背景下,曾经威震河北的王浚也起了心思。 汉代有個谶纬:“代汉者,当涂高也。” 说实话,这谶纬之语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怎么解似乎都有理,又似乎都在扯淡。 汉末时有女巫对李傕解释了一下。 “涂”同“途”,“途高”就是路上高处的意思,即“阙”。而“傕”又同“阙”,所以这句谶纬就应在你身上了——真就是强行解释。 李傕知道自己的实力、名气都差得远呢,当耳旁风过去了。 不过,有人比李傕离谱。徐州土豪阙宣听闻,大喜起兵,纠集了数千人,自称天子,后被陶谦剿灭。 阙宣因谶纬起兵之事被袁术知道了,他一琢磨,如果“涂”通“途”,那么“吾字公路,正应其谶”! 到了曹丕那会,许芝又解释了一下。 宫殿前的门阙,有时候被称为“象魏”,这句谶纬就应在以魏代汉上。 而到了司马昭那会,又发明出了新解法。 时有方士进言,“途高”说的是道路上最高的人,那一定是骑着马的人啊,“司马”就是涂高。曹魏是伪朝,司马当代汉! 王浚之父王沈字“处道”,应了“当涂”二字,于是王浚就起了念头,召集亲信幕僚门客商议。 老实说,他这个解释太离谱了,纯粹就是自己起了不臣之心,强行附会罢了。 寓居幽州的前渤海太守刘亮、北海太守王抟、幕府掾高柔等人纷纷劝谏,王浚大怒,杀之。 再问燕国名士霍原谶纬之事,原不答。王浚再怒,杀之并悬首示众。 从事中郎韩咸说慕容廆安置流民、礼遇士人,干得很不错,名望越来越大,以此劝谏。王浚又怒,复杀之。 所以,你觉得幽州幕府风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忠直之士都死了啊,谁敢说真话?可不得顺着王浚?他爱听什么,糊弄他就是了,免得遭遇横祸。 冀州被匈奴占据后,一些士人不愿意仕胡,去河南又不是很乐意,于是很多人举家跑来了幽州,一看王浚这样子,干脆投奔平州刺史崔毖甚至慕容鲜卑去了。 上下全在糊弄王浚,人心不再,部属叛离,一踹就会倒,便如当年的袁术。 卢志敢向邵勋打包票,说早晚让你入幽州,不是没原因的。 枣嵩深知妇翁禀性,平日里尽捡好听的话说,让妇翁高兴不已,委以重任。 枣嵩也懒得干什么事了,没意义,于是专门捞钱,过一天是一天。 故幽州有民谣:“十囊五囊,尽入枣郎。”枣嵩不以为意,只是没想到妇翁也听说了,顿时惴惴,哪个狗日的在背后“诋毁”我? 好在妇翁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 “台产,调发粮秣之事我准了。”王浚换了个舒服地姿势,说道:“不过,这仗该怎么打?你可有方略?” 枣嵩心中快速盘算了下。 妇翁对外界的认知仅限于邵勋快速崛起,打败了石勒,在河南、河北声威赫赫,其他的应该不甚了了。 不知道刘曜来常山的事情有没有人跟他说? 邵勋的野心他知道吗? 在妇翁心目中,邵勋是不是就如同当年的司马颖、司马越,旋起旋灭? 想到这里,枣嵩甚至起了个恶作剧般的想法:如果他说邵勋因为出身太低,仰慕太原王氏风采,愿意尊奉妇翁为主,不知道会不会信? 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压下后,枣嵩沉声回道:“妇翁可闻段部鲜卑之事?” 王浚脸一落,道:“台产,何必吞吞吐吐,直说便是。” 枣嵩心一凛,道:“段部鲜卑一部已南下章武。” 王浚折腾了一下,坐起身来,道:“他们南下作甚?与我争抢冀州?” 枣嵩一听,暗道妇翁怕是真的要争夺冀州了,于是决定不再硬顶,顺着他的话,说道:“段部素无大志,应无能夺取冀州,撑死了劫掠一番罢了。” 王浚脸色稍霁,笑道:“我料他们也没这本事。” 枣嵩察言观色,顺着王浚的话说道:“更有妇翁虎踞北州,令其不敢造次。” 王浚大笑,斥道:“休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斥归斥,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受用的。年纪大了,容易昏聩,就爱听漂亮话。 “不过——”在让王浚高兴起来后,枣嵩话锋一转,又道:“仆听闻段部鲜卑有可能是被匈奴所诱惑,遂南下章武。而邵勋之兵亦在章武与令狐泥厮杀,可能会与段部碰上。” “哦?”王浚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消息,惊道:“邵勋北上章武了?不是还在河间吗?” 枣嵩暗骂幕府的那些军将,这般重要的消息都不上报?不过大哥不说二哥,他也隐瞒了很多东西,彼此彼此。 “只是先锋一部去了章武。”枣嵩说道:“邵勋帐下有将名‘金正’者,却已至高阳。” 王浚顿时不淡定了,说道:“怎进兵如此之速?” 这个话让枣嵩不好接。 你说邵兵战斗力强吧,可能会让王浚不高兴,毕竟韩咸故事在前,他真不敢乱说话。 伱说石勒损失惨重,不能打了吧,也可能让王浚不高兴,毕竟幽州兵曾在石勒手里吃过亏,若无邵勋北伐邺城,幽州可能都保不住。 总之,面对喜怒无常的王浚,枣嵩一定要小心翼翼地说话,即便他是王浚女婿。 “听闻石勒大意,为邵勋偷袭,前后损失数万人,以至于此。”枣嵩说道:“今邵兵进至章武、高阳——” “哈哈!”王浚突然抚掌而笑。 枣嵩不解。 王浚看了他一眼,道:“台产,石勒十万步骑,倍于幽州。老夫本还有些担忧,今其溃败,岂非天赐良机?” 枣嵩暗道糟糕,妇翁还是想夺取冀州。他就不解了,为什么对冀州执念这么大?而既然执念大,当年攻取邺城之后,就不该放弃,不该走啊。 当然了,当年朝廷威望还很高,司马越也在,兵多将广,那时候撤兵是正确的,不然可能要被朝廷申斥,乃至遭到四面围攻。 现在可以堂而皇之攻取冀州了,可自身实力又不允许了。 看妇翁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昏聩了啊,还打什么冀州呢?良机既失,就该认命,想办法维持局面,免得遭遇更大的失败。 如果说之前枣嵩心底还有那么几丝奢望,觉得石勒大败之后,妇翁能趁机捞取冀州郡县,增强实力的话,自邺城返回之后,他就完全放弃了这个想法。 更别说,冀州诸郡的士人、官员也不认王幽州了啊。派了几拨人招抚,有人投过来吗?一个都没有。 没人是傻子,所有人都知道妇翁越来越昏聩,越来越倒行逆施,他们就是投匈奴,都不会投你,因为没人喜欢站在注定要失败的一方。 枣嵩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妇翁听闻石勒惨败之后,觉得他能在冀州分润好处。 谁给他的这种自信? 想到这里,枣嵩暗暗叹气。可能,他也有责任吧,幕府所有人都有责任。从上到下都在骗,都在歌功颂德,妇翁现在又不太爱出门,终日窝在城里,给他提供消息的全是自己这帮人——好像把他骗傻了! “妇翁所言甚是。”枣嵩顺着王浚的话说道。 但他不想把自己吃饭的碗给砸了,他还想继续捞钱呢,于是说道:“不过,石勒、邵勋反复厮杀,尸横遍野,对幽州也是有好处的。妇翁不妨囤积粮草军资,操练兵士,静观其变。一旦石、邵二人两败俱伤,南下之机便成熟了。” “唔,有道理。”王浚一拍大腿,笑道:“还是台产老成,能想出这等计策。那就先集结军资、兵士,招诱诸胡。这样吧,你跑一趟代郡,说得拓跋鲜卑来会。” 枣嵩嘴里发苦。 在他看来,这事不是跑到代郡就能办成的。 代郡是当年刘琨慷王浚之慨,送给鲜卑的,算是拓跋鲜卑境内一处比较不错的地盘,但人家的贵人们可不住在代郡,搞不好要跑去盛乐。 即便多带马匹,昼夜兼程,要不了半个月就能抵达,但实在太辛苦了,他不想办这个苦差事,耽误他捞钱。 可王浚都这么说了,枣嵩不敢顶撞,害怕妇翁一个不高兴,责打乃至杀了他,于是硬着头皮应下了。 “邵勋也是个自大之辈。”王浚又道:“前番你从邺城带回的信,老夫看了,居然指挥我打这打那,为他牟利,简直荒谬。也罢,先让他得意会,异日铁骑南下,执其问罪于前,我倒要看看他羞也不羞。” 说到这里,王浚高兴地笑了起来。 枣嵩也陪着尬笑两声。 而就在这对翁婿计议得差不多的时候,数千骑自蓟县以南的牧地南下,很快渡过了拒马河,冀州已遥遥在望。 领头之人,赫然便是段部鲜卑首领之一段末波。 第四十五章 女人男人 雷声大作,秋雨连绵。 漳水之上,野舟自横。 南陂之畔,河柳滋润。 园圃之中,果蔬盎然。 几个女人坐在铜雀台的廊下,无聊地看着从青石假山上滑落的雨滴。 城外景致错落。 农田里的粟麦已经收割完毕,光秃秃的。 河流、水渠环绕其间,桑树一排一排,蔚然成林。 几只鹳雀落在小河边,漫步徜徉。 更远处的漳渠堰内,隐见白色的波涛。 最西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山林,烟雨缭绕之中,尘烦被一点点涤荡而去。 不知道谁叹了口气,几个女人的眉宇间都染上一层愁容。 王景风没了往日的闹腾,像一座蔫掉的花朵,渺无生气。 王惠风坐在姐姐身边,右手托腮,看着迷蒙雨色,双眼失去了焦距。 “阿妹,你说陈公什么时候从河内回来啊。”王景风突然说道。 “快了。”王惠风说道。 “你怎么知道?”王景风眼睛一亮,来了兴趣。 男人如果来了,她一定要好好数落他一顿。 你的孩子已经会动了,厉不厉害?嘻嘻,也是我的孩子,他好聪明哦。 “有信使来过。”王惠风说道:“河内不好打,陈公也没下令一定要拿下河内,他会来邺城的,这里更重要。” 王景风长长地“哦”了一声。 其他几个女人都回过头来看她。乐氏更是“噗嗤”一笑,气氛顿时松快了许多。 大家不再是刚才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开始说起了话。 “阿鱼,我与陈公屡屡书信往来,你就不……”王惠风有些难以启齿,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妹学究天人,陈公能得你相助,就偷着乐吧,还敢挑三拣四?”王景风嘻嘻笑道。 王惠风叹了口气。 当初景风被陈公宠幸,偷偷跑过来和她说悄悄话的时候,她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感觉。 好像有点失望,又好像有点难过,更多的则是茫然。好像失去了方向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于,心底还起了一丝对姐姐的怨恨。 现在么,看姐姐这個样子,她释然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她高兴,她幸福,就够了。 “陈公在河内打得很艰难?”坐在角落里的刘野那突然说道。 王惠风扭头看了她一眼,这也是个可怜人。 其实王惠风挺欣赏刘野那的。 和一般士人女子不同,刘氏的手掌心、手指头上居然有老茧,一问,原来是拈弓搭箭导致的。而且她会耍弄刀剑、会骑马,力气很大,与一般的中原女子大为不同。 看得出来,她是那种野心勃勃之人,对权力有极大的渴望,但被陈公带在身边几个月后,心气受挫,迷失自我,浑浑噩噩,已经不是之前那副英姿飒爽的模样了。 那可真是个害人精! “野王有五千刘汉东宫侍卫,装具精良,不是那么好打的。”王惠风说道。 “这五千兵应该是刘乂的人吧?数月前刘聪遣冠威将军卜抽率军接管东宫,把这五千人调走。东宫四卫不反么?”刘野那奇怪道。 “你听谁说的?”王惠风惊讶道。 她完全没听说过这事,陈公应该也不知道。 刘野那低下头,不答。 王惠风想了下,道:“可能东宫四卫只是负责保护刘乂,未必是刘乂的人。刘乂多半刻意拉拢过,但肯定没能全部拉拢,刘聪对这支部队起了疑心,无从分辨谁忠谁奸,于是派来河内守城。” 刘野那点了点头,道:“东宫四卫挺能打的,皆拣选各部、各郡精壮之士编练而成,上党诸部就被选走了三百多勇士,步骑两便。当年父亲还在,看到勇士被选走,惋惜良久。这些人训练有年,器械精良,大部分打过不止一次仗。他们若不降,野王又城高池深,很难攻破。” 会骑战,还精于步战之人,一个部落之中不会太多。 这类人在唐宋有个专有称呼:“背嵬”,即部落头领亲随勇士的意思。 “伱说得对。”王惠风说道:“所以陈公也没指望能打下河内,他把石虎吸引过去,不让他骚扰邺城、白沟水就够了。” 石虎已经率部西撤,被汉安西将军刘雅喊回去的。 石兽其实很不情愿,但军令难违。再加上朝歌、枋头、共县一带闭门自守,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越过这些据点北上安阳、邺城,则有以侯飞虎部黑矟军为首的部队把守各个要处,同样很难攻取。 当地豪族又不愿提供粮草,每至一地,待个三五天就要走。到了最后,也只能破坏一下农田、水渠、房屋,泄愤一番,打马而回。 现在聚集在汲郡西半部分以及河内一带的匈奴兵马其实不少了。 刘雅、赵固、石虎,步骑六万有奇,比刚刚增兵到四万人的王雀儿所部还多。 好在匈奴兵力较为分散。 轵关是通往河东的要塞,要分兵把守; 河阳(刘汉河阳县)有一条只能通人和驮马的小路,可趋河东,要分兵把守; 连接汲郡的武德、山阳要分兵把守…… 处处分兵,直面王雀儿的兵力就没那么雄厚了。石虎率部赶过来后,聚集在野王城内外的匈奴兵甚至还少于晋军。 但晋军确实也没法攻取野王,做到牵制就不错了。 王惠风以此判断邵勋要来邺城,其实是合乎常理的。 “来邺城好啊。”王景风高兴地说道。 她已经开始幻想,当男人过来的时候,她就趾高气昂地挺着大肚子,让男人为他做这做那,对她好。 想着想着,竟然笑出了声。 王惠风看了姐姐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着凄风冷雨。 刘野那则心事重重。 兄长太胆小,又太贪婪了。 陈公对他不满,匈奴也对他怀疑,竟是两头不落好。 乐氏、殷氏、毌丘氏聊了一会后,一起回去看孩子了。 ****** 铜雀台下的铜爵园内,卢志正在待客。 “王彭祖这个冢中枯骨,实乃汉之袁术,可笑已极。”卢志听了新得来的消息,忍不住大笑。 当然,汉之袁术可比不上王浚。 王浚强盛之时,屡战屡胜,满天下只有苟晞能与之相提并论,而袁术“无毫芒之功”。 一度手握幽州及冀州大部,户口殷实,这经济实力也不是袁术可比的。 但他与袁术有一点相同,自己的兵都不行。 汉末时袁术靠征发农民打仗,还能混一混,毕竟汉末的军队都很菜。 可在西晋末年,铁骑纵横,汉末时十八路诸侯那种战斗力,可就不够用了,王浚征发田舍夫,被石勒打得落花流水——因为骑兵技术、战术大发展,此时胡人骑兵的战斗力远强于汉末,装备也更加精良,确实不可同日而语,战争烈度大大增加。 所以现在的王浚处境可能还不如袁术,这就存在机会了。 “卢公,太白可有意幽州?”客人游邃认真地问道:“若有意,家兄也不矫情了,跟着陈公干便是。可若无意北上,一旦轻举妄动,则有杀身之祸。” 卢志一听,没有立即回答。 游邃心有些凉。 他是广平任县人。游氏家族在广平的根基并不深,最早只能追溯到曹魏年间,游述游庶祖历任县令、太守、治书侍御史、尚书左丞,最高做到皇后的大长秋,然后告老回乡。 发展到现在,广平游氏仍然只是个小士族,且因为战争而家门破灭,族人四散。 王浚强盛之时,招抚已沦为流民帅的游纶为官,但因为王浚没有资格管冀州,他任命的官只能称作“假署”,甚至被称为“伪职”,不被人认可,因此游纶的地位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就是个流民帅罢了。 王浚任命游纶为官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的兄长游统在浚府为司马,现在依然在任。 游畼(chàng)、游邃兄弟则是广平游氏的另一支。 游畼治学有道,在地方上有点名气,甚至可称为广平名士。 王浚听闻,便三番五次致书征辟。游畼推托不过,担心家族遭遇不测之祸,便去了。 游邃当时劝他,王彭祖刑政不修、华戎离叛,必不能久,不如再拖一拖,说不定哪天他就败了。 游畼坚持去,理由是王浚残忍多疑,若屡次推托,必然为其所杀,甚至连累宗族。而且,“乱世宗族宜分,以冀遗种”。 游邃无言以对,遂为兄长送行,至浚府任祭酒,及至今日。 卢志找到他时,他还有些激动。 卢子道乃河北名士,人脉遍布诸郡。在颖府任长史之时,更是一手遮天,河南来的江统、蔡克玩不过他,江南来的陆机、陆云更是被他玩死,河北士人咸服之。 游邃还是很愿意为他做事的,前提是不能以兄长游畼、同宗兄弟游统全家老小的性命为代价。 “太白自有意幽州。”卢志顿了一会后,展颜笑道:“金正刚在高阳两败呼延莫,早晚攻取此郡,汝何疑也?” 游邃将信将疑。 “糊涂!”卢志看他那样子,脸顿时落了下来,责道:“广平游氏都什么样子了?若非我力荐,游纶当不上赵郡太守,游氏败落旦夕之间耳。今有千载难逢之良机摆在面前,你却一再犹豫,是何道理?我能让游纶当上太守,也能让他下来。广平太守程牧乃我举荐,怎么,成都王败后,都不认得我卢子道了?” “岂敢!”河北“教父”威压如山,游邃诚惶诚恐。 卢志盯着他看了许久,见游邃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方才一笑,道:“大富贵不晓得抓住,真是蠢人一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说,幽州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 游邃不敢怠慢,立刻说道:“据兄长所言,浚府将佐甚多,只督护孙纬一人有点本事,且比较忠心,余皆碌碌……” 听游邃一番详解,卢志渐渐明白了,与他了解得差不多。 如此互相印证,更让他欣喜若狂,有些事更有把握了。 “陈公无我,却不知要在河北征战几年。”卢志笑道:“浚府司马游统是你什么人。” “从从兄。”游邃答道。 这是堂兄的堂兄,其实也算是比较亲近的关系了。 “听闻裴宪裴景思在浚府,任何职?”卢志问道。 “裴景思乃前豫州刺史、北中郎将,王浚既未称制,如何能用他?”游邃说道:“不过客卿罢了。荀绰荀彦舒亦是。” 裴宪曾被司马越委任为豫州刺史、北中郎将,后为匈奴大军吓溃,一路奔逃至寿春,依附周馥。 周馥败亡时,又跑到江州,依附华轶。 华轶败亡后,又奔至幽州,投靠他最后一个熟人王浚。 “唔。”卢志捋了捋胡须,道:“裴景思与华氏相善,老夫知道怎么做了。” 其实,卢家与华家也有联系。世家大族嘛,总有点七拐八弯的关系。 卢志是后汉名臣卢植曾孙、曹魏司空卢毓之孙、卫尉卢珽之子。到了国朝,卢志又为颖府长史、中书监,若非司马颖败了,这卢家四代人简直炸裂。 华家与卢家有联姻,前河北都督、中书监、侍中、光禄大夫、尚书令华廙就是卢毓的女婿。 卢志权倾邺城之时,和华氏的关系很不错。 如今或可令华氏派人与裴宪联系一番。至于同样寓居幽州的荀绰,他不打算搭理。 想到这里,他看向游邃,道:“敢不敢跑一趟幽州。” 游邃不敢拒绝,回道:“诺。” 兵荒马乱的,谁发神经去幽州啊,但他有选择么?卢子道可不是什么气量宽宏的人,相反有点小心眼,得罪他的人基本没好下场。 卢志复大笑,畅快得无以复加。 第四十六章 河内与河北 傍晚时分,风吹麦浪,秋稼蔼蔼。 平坦的田地之中,辅兵们仓皇丢弃了刚刚收割完毕的粟麦,躲入了辎重车、拒马、鹿角之后。 杂乱的马蹄声响起,三千余骑兵在旷野中反复厮杀着。 鲜血飙入麦田之中,给金黄的麦穗染上了一层血红。 尸体重重摔落,滚倒了一片麦秆。 更有那骑兵将领为了省事,直接带兵从田地中踏过,迂回包抄。 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刀枪交击声随处可闻,河内大地上,又迎来了日复一日的厮杀。 辅兵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骑兵人仰马翻的场景,片刻后松弛了下来。 军官们招呼着众人把已经收回来的麦子捆扎固定好,准备运回营地。 又派出十余腿脚灵便之人,手持火把,冲进田野之中。 没过多久,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麦田中升起了冲天烟雾。 已厮杀近尾声的双方骑兵分隔了开来,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对面,一边看着渐渐蔓延开来的大火。 匈奴阵中响起了一阵悲呼。 这虽然不是他们种的地,但却是他们的补给。 八月秋收,遍地金黄。河内、汲郡又是膏腴之地,粮食、牧草是不缺的,即便被抢走一些也无所谓,今年撑得下去,但明年呢? 晋人十分恶毒,不但抢收他们的粮食,居然还纵火烧粮。 这其实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干了。 旬日以来,双方在温、河阳、平皋、野王等地不断上演抢收与反抢收的戏码,厮杀非常激烈——为了点粮食,不知道扔进去了多少人命。 好在晋人骑兵不多,慢慢压下了他们这股势头。 从一开始出动三千余骑兵护送步兵收粮,到慢慢变成两千骑、千余骑,力度一次比一次小。河内的粮食,终究还是他们的。 对峙了一会之后,双方都无法忍受继续拼杀下去的死伤,默契地收兵后退。 匈奴人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晋军骑兵则留了下来,一边裹伤,一边放牧马匹。 如今的河内,除了农田就是牧场。稀少的人口、据点似的的堡寨以及长得直追人高的牧草是其一景,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这里的人烟。 入夜之后,大军返回了营地,不过未被允许进入堡寨之中。无奈之下,军士们只能再度环车为营,开挖陷马坑,安置拒马鹿角,在营外对付一夜。 大营之中,邵勋正与王雀儿交谈。 “野王这边,最少要坚持一个月。”邵勋说道:“能不能顶住?” 王雀儿沉默了片刻,问道:“如何撤退?” 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能问出这个问题,相当不简单。在指挥作战这条路上,王雀儿进步很大,甚至已经窥到了一丝堂奥。 “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邵勋赞道:“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王雀儿有些赧然,只听他说道:“野王城内守军绝不超过一万。除五千东宫四卫精兵外,只有数千赵部兵马,这批人固然是威胁,但并非不能防备。” “然刘雅所部不知所踪。据斥候侦探、拷讯俘虏得知,其人很可能在轵关、沁水一带,手握大量骑军,这是最让学生担忧的。从野王城下撤退时,若其衔尾追击,恐出大事。” “石虎也来了,兵众未知。捉生军高翊来报,其人很可能在山阳一带放牧,有众万余,这也是个威胁。” 他没有提赵固,因为他手下的兵虽然久历战事,算不得什么乌合之众,但战斗力也极其有限,与河南的屯田军、世兵在一個档次上。 双方交战,兵力、士气相等的情况下,完全就是谁发挥好谁能赢,且以步卒居多,谈不上威胁。 另外,赵固所部已被拆分使用。 一部分留镇上党,监视乌桓、羯、匈奴诸胡。 一部分据守武德、河阳、野王等地,赵固本人在武德。 没了赵固在身边,部将们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差的,很可能压根不想与晋军拼杀,消耗自己实力。 算来算去,主要威胁就是刘雅手里的兵。 沁水一带水草丰美,非常适合牧马放羊。而这会又秋高马肥,一年中骑兵战斗力最强的时间段,刘雅一直在养精蓄锐,必有图谋。 “你打算怎么应付?”邵勋问道。 王雀儿这次没有沉默,直接说道:“请邵师将义从军调来,不然我带不走所有人。” 说完,惭愧地低下了头。 王雀儿手头是有一些骑兵的,主力是已扩充至千五百骑的捉生军。 另外,河南豪族凑了千骑来此。 府兵数百骑。 南阳国招揽的王国军(关西杂胡)数百骑。 李矩遣其外甥郭诵带来的数百骑。 加起来四千左右,日常遮护一下差不多够了,打大规模的骑兵会战肯定是不行的。 而一旦大军撤退,刘雅必然将能动弹的骑兵全部压上,趁着你精疲力竭、归心似箭的有利时机,衔尾追击,反复骚扰,说不定就能制造一场大崩溃。 “义从军在高阳。”邵勋说道。 王雀儿有些失望,不过没有多说。 邵勋看着他,知道他已经在盘算怎么亲自断后了。 其实这样没用。匈奴骑兵完全可以绕过他们不打,追击其他部队。 银枪军战力强横,野王到河阳北城又没多远,多半能回来。 一些战斗力强的杂兵或许也能回来。 但其他的呢?战力羸弱的辅兵、役徒、工匠乃至辎重车马,全扔给匈奴人吗? 说白了,问题在于各部战力参差不齐,相差极大。 几万杂兵,可能被三千匈奴骑兵一骚扰就慌了,然后各自逃命,全军崩溃。 若都是银枪军之类的部队,匈奴人只能干瞪眼,拦不住他们来回。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攻城需要大量炮灰杂兵。 “放心吧,邵师给你想办法。”邵勋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洛阳中军的骑兵,我让王瑚、段良亲自带过来。留在新安也是白费,派不上大用场。河北那边,我尽量抽调几千骑来此。这些人马,你打算怎么用?” 王雀儿想了想后,说道:“我会先藏在河阳南城。” “哈哈!”邵勋忍不住笑了:“谁说你老实的?” “刘雅想待我师老兵疲,我也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嘛。”王雀儿说道。 “好。”邵勋高兴地说道。 王雀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没有太多变化,非常好。 之前得知没有骑兵增援时是这个表情、这个语气。 得知有大量骑兵增援时,还是一样。 不悲不喜,心性很沉稳,怪不得当初辟雍初战时手那么稳呢。 有些人的性格,十几岁时就能看出端倪了。长大后或许有变化,但也不一定会有太大的改变。 “伱的名字什么时候改一改?”邵勋问道。 “不改了。”王雀儿鼓起勇气看着邵勋,说道:“侯飞虎说他名字很霸气,不愿改,我的名字乃先父所取,也不改了。” “好,随你。”邵勋也不强求,说道:“此番北攻野王,主要目的是牵制刘雅、石虎。今赵固、刘雅、石虎三部皆被牵制于河内、汲郡一带,已经很成功了。接下来你一定要稳住。匈奴人不是傻子,他们既然心甘情愿被牵制,那么一定有后手,很可能想围歼你这一部。若四万大军覆灭,我也无力再攻河内,甚至河阳三城都有危险。你——好自为之。” 王雀儿点了点头。 若金正在此,必然拍着胸脯,一堆豪言壮语,然后拼死搏杀——邵勋甚至怀疑他会剥了衣甲,肉袒冲锋激励士气。 但王雀儿是有点闷的性格,两人风格不同。 巡视完河内战场上,邵勋还是不放心,将带来的两千府兵(总四千人)留在河阳北城,随时准备接应。随后便带着九百余亲兵,乘船抵达枋头,再一路北上,于八月二十三日进抵邺城。 此时收到消息,金正三败呼延莫,与博陵崔氏的庄客部曲一同攻克博陆。 呼延莫连夜遁走,为义从督满昱追斩。 高阳豪族纷纷反正,杀各地留守之匈奴官员,与当初在河间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 西路的李重也在残酷的攻城战后,拔取了石邑及其周边十余寨,杀石勒部众逾万,兵锋直抵真定。 巨鹿太守张豺在九门为石勒部将夔安击败,狼狈退回,但已无伤大雅。 两路钳形攻势,迭经大战,仍然继续前进着,誓要将石勒彻底毁灭。 邵勋第一时间召见卢志、蔡承等人问话。 “章武仍然在抵抗?”他问道:“有没有招抚令狐泥?” “金都督招抚过,老夫也遣人问过,两路使者都被赶回来了。”卢志无奈道。 这是铁了心当匈奴走狗了,和赵固、王弥一个鸟样。也就曹嶷识相,但他胃口太大。 “令狐泥图什么?”邵勋奇道。 不过,没有杀使者,只是驱赶,就证明还有戏,不是死硬分子。 “他和刘越石有仇。”卢志叹道。 “还有一事。”卢志很快反应了过来,道:“石熙、高绛二人在章武遭鲜卑骑兵突袭,石熙惨败,损兵泰半,带着数百人退守束州(县)。高绛损兵千余,狼狈东奔,幸得当地归正豪族相助,攻取了章武(县)。” “段部鲜卑竟然南下了?”邵勋立刻扯来地图,仔细审视。 如果段部鲜卑来的人马够多,且足够果断、进兵迅速的话,那么完全有可能在金正反应过来之前,抄截其已脱离运河的粮道。 这是个大麻烦! “段部鲜卑领兵者是谁?现在何处?”邵勋抬起头问道。 “先锋是段末波,或有四五千骑。有无后续兵马不知。”卢志说道:“段末波部分散在文安、东平舒两地。” “嗯?没有西进或南下?”邵勋有些惊讶。 从军事常识来说,既然打了个突袭,重创石熙、高绛二人的渤海兵,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迅猛突进,想办法切断金正的后勤补给线,怎么还逗留在章武? “他们在劫掠……”卢志回道。 邵勋与他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为他是来给你背后一击,打乱你阵脚的,其实他是来劫掠的,只是顺手打了一下你的兵,报点小仇罢了。 邵勋放下地图,在屋内踱起了步子。 良久之后,他转身看着二人,道:“我得去趟北边。” “不可!”卢志还没说话,蔡承急了,忙不迭地劝道:“明公若只率亲军北上,太危险了。河北初定,难免有丧心病狂之徒,一旦起了异心,亲军不足千人,恐有危险。” 卢志脸色有些不豫,却难得地没有反驳,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什么事都怕万一。 去年以来,河北诸郡国确实闻风而降,形势一片大好,但万一有谁看你带的兵少,起了坏心思呢?这里不是河南,大部分人和你的联系并不紧密。 邵勋被他们这么一劝,觉得有道理,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给安阳传令,让侯飞虎带着黑矟军过来。”他吩咐道。 卢志、蔡承二人放下了心。 陈公可不能出事。他一旦身死,天知道河南、河北会变成什么样。 江东司马睿肯定没本事接手这么大的地盘。 天子更不行。 届时就是军头各据一方,互相攻杀。陈公一手创立的银枪军、黑矟军不知道会演化出多少个军阀。 “明公,仆有一事相告。”卢志突然说道:“有关幽州之事。” 第四十七章 北上联络 邵勋一伸手,一只金雕从天而降,落在皮套上。 尖利的喙不断啄食着鲜肉,大快朵颐。吃完之后,见没有新鲜牛肉了,于是振翅而飞,消失在天空之中。 “幽州诸人就罢了,段部鲜卑也能招抚?”邵勋说道:“鲜卑便如此鹰,饥则为用,饱则飏去,足信乎?” “虚与委蛇罢了。”卢志胸有成竹地说道:“先稳住其心,待其他方向战事平息,再慢慢摆布,可收全功。” “如何做?”邵勋有了点兴趣,问道。 “段部有诸多首领,曰‘段末波’、‘段疾陆眷’、‘段匹磾’、‘段文鸯’、‘段涉复辰’等……”卢志娓娓道来。 原来,鲜卑首领、辽西郡公段务勿尘死后,如今并没有一个能够完全号令整个部落的首领。 务勿尘长子疾陆眷嗣爵辽西郡公,但他不能完全做主,只能说是明面上的老大。 其弟段匹磾、段文鸯、从弟段末波、叔父段涉复辰各有部众,在幽州境内耕牧,未必都是一条心。 卢志认为,或许可以居中挑唆,分化拉拢,又打又拉,将已经元气大伤的段部鲜卑给吞并了——他们已经失了祖地,如今完全是靠临时侵占的王浚地盘过活,搞他们十分正当。 “我本不想插手幽州之事。”邵勋叹道:“既然段部已至章武,那么就不得不直面了。如果能分化拉拢,能省不少事。子道,你来操办吧。” “要想分化瓦解段部,需得先夺幽州。”卢志提醒道。 “我快打不动了啊。”邵勋苦笑道。 河南四战之地,八面来草,哪那么简单? 江东司马睿兵分三路,他都没敢主动出击。 陈郡、汝南、汝阴、南顿、新蔡、谯国、沛国以及南阳五郡国在秋收后征发了丁壮,但都在本地驻防,不出击,为何? 因为出征和驻防的成本大不一样,相差极大。 新粮刚收,士兵就食于本地,甚至没集结之前吃的还是自家的粮食,集结之后也免于长途转运,消耗是很低的。 可一旦出征,那花费可就没数了。 就如河内、河北,如今匈奴的消耗就比较低,他的消耗就很大,因为他是进攻一方,还没法大规模就食于敌。 如果再攻幽州,王浚的粮仓能补充消耗吗? “明公何须如此?”卢志笑了,只听他说道:“若还需明公动用大兵攻取幽州诸郡,老夫何敢言功?幽州还有其他解法。” 邵勋霍然转身,看向卢志,道:“果真?” 卢志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邵勋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只道:“子道速速教我。” 卢志这才点了点头,道:“王彭祖刑政不修,士民皆怨,看似强盛,实则不堪一击。府中僚佐,各怀鬼胎,但揽权索贿,正事是一点不做。除了歌功颂德之外,几乎没什么用。观幽州诸郡之兵,略可用者止万余人罢了。将校之中,堪称知兵者唯督护孙纬一人。如此种种,正是明公谋取幽州之机,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邵勋还在反复权衡。 这就像是有人一块钱卖给你一家工厂。这家工厂本身有价值,也有负债,整饬好了是可以赚钱的,前提是你投入大量资金将其运转起来,并还掉债务。 良久之后,他朝卢志笑了笑,道:“确实,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事,尽付予子道了。” 卢志大喜,道:“明公静等便是。” “不过——”邵勋话锋一转,叮嘱道:“稍稍稳一稳,别太急了。今刘曜入常山,或有大战,若幽州再乱起,恐分我兵马、资粮。” “事情做得干净,便无后顾之忧。”卢志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明公起于微末,百战功成,赌一把就是了。” “子道赌性如此之重?”邵勋笑问道。 “为明公能安坐邺城,不得不为之。”卢志说道。 邵勋笑而不语,没正面回答这句话。 之前卢志提议修缮邺宫、整饬园林,以便他住得舒服点,甚至于,卢志还提议广选河北崔氏、卢氏、华氏、刘氏、程氏、石氏等大家女子入邺宫,供他戎马倥偬之间享用…… 这些都被邵勋婉拒了。 卢志打的什么主意,不问可知。但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定下了决策,不便更改了——浚仪已经选址完毕,就等役徒、钱粮、材料到位,开始修建了。 他不是河北之主,而是河北、河南共主,且河南更亲近一些,是为根基。 “子道你放手去做吧。”邵勋说道:“出什么事,我担下来便是。” “诺。”卢志欣喜道。 陈公就是这点好。事前犹豫,反复商议、推敲,可一旦下定决心,他就会担负起责任来,不会让臣子一个人背锅。 卢志离去之后,邵勋则坐了下来。 世家大族的关系网,就是这么盘根错节,尤其当有個四世三公九卿的豪门家族居中联络之时,更是威力惊人。 他们能这样对付王浚,也能如此对付…… 怕不怕? ****** 卢志的动作非常快,并且下了本钱,派三子卢诜快马加鞭,带着百十个随从,先至安平,复至博陵,一路都有照应。 离开博陵之时,鲁口镇将苏丘闻卢公之名,肃然起敬,拣选了三百精骑,护送卢诜北上高阳。 八月底,一行人抵达北新城,入住了高阳许氏的庄园。 “仪祖。”卢诜躬身行礼。 “子立。”许式还礼。 行完礼后,两人尽皆叹了口气。 侍中许遐被迫去关中,这是一条死路。 根据在邺城得到的消息,数月前刘粲攻取北地,大败各路晋军。 主力会战结束之后,匈奴的动作一下子快了。 刘粲复攻新平,又一次击败晋军残余势力,然后又打又拉,得扶风、始平二郡。 到了这会,休整得差不多了的刘粲已把目标指向安定、略阳。 许遐这个时候去关中,危险性极大。 而这个许遐,就是许式的从兄,出身高阳许氏,乃曹魏名士、中领军许允之孙。 “我来之时,但见庄子上兵马云集,刀枪森严,仪祖这是想好了?”卢诜问道。 “今后还望卢公提携。”许式叹道。 卢诜点了点头,道:“家父也需要许氏这样的高阳冠族相助。” “定唯卢公马首是瞻。”许式松了口气,说道。 话说开了之后,二人亲近多了。 许式提起了幽州之事。 “燕国刘翰,德素长者;北平阳裕,干事之才。王彭祖皆不能用之,陈公若来,擒之必也。”许式拉着卢诜往书房走去,路上说道:“而浚府将佐、彭祖亲戚之家资,皆至巨万。尤以朱硕、枣嵩二人为最,纳贿乱政,乌烟瘴气,而浚不能责,不败可乎?” “汝家乃范阳冠族,我本不欲多说。可若要成事,还是得向朱硕、枣嵩二人行贿方可。” “我家与朱硕有旧,可帮着牵线搭桥。不过,光他一人还不行。枣嵩乃王浚之婿,陈公便没安排几个颍川人来拉拢他?还有幕府司马游统,虽权势不如朱硕,但非常关键,因其掌兵马调动。” “浚妻崔氏,甚得宠爱,听闻是崔夫人的侄女。若能让她帮着迷惑王彭祖,则大事济矣。”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书房,相对而坐。 卢诜还在慢慢思考许式的话。 其实这些事情他们父子二人已经着手在做了。 游邃这会正在幽州,与司马游统、祭酒游畼密议。 枣嵩那边也有专人联络,不过却和他们没关系,陈公已急召颍川庾衮之子庾蔑前来——去个身份低的人,枣嵩未必敢下决心。 至于朱硕,却需要许家牵线搭桥了——这种密事,不可能随便派个人去就和你谈的,一定要有双方都信得过的中间人。 而朱硕虽然只是幕府主簿,却是王浚非常宠信的一个人,权力极大,幽州有民谣“府中赫赫朱丘伯”,可见一斑。 崔氏则比较麻烦。 她是王浚之妻。王浚没了后她怎么办?只能先回清河,然后再嫁人,但地位多半不如现在。所以人家开出条件了:要钱。 而且胃口很大,王浚资财要拿走大半,并且要清河本家作保,又闻陈公一言九鼎,需他亲口许诺。 陈公不以为意,直接答应了。 另外,方才许式提到的第一句话也很关键。 燕国刘翰、北平阳裕这种在地方上有巨大影响力,可左右许多人决定的名士不能用…… 这个问题就很大了。 名士未必有多强的处理庶务的能力,但架不住人家嗓门大啊,谁经得起他们黑? 他们的门徒是假的?不,很多有田地、有坞堡、有部曲的地方豪强“慕名求学”,影响力不可低估。 再者,刘翰乃涿郡刘氏分支,人家也是有家族的。 现在需要接触下他们,如果这些名士能支持陈公,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卢氏父子当然也在联络幽州豪族,并且有了成果。 昌平寇氏,世为著姓,以研习《左氏春秋》传家,愿共襄盛举。 后汉年间,昌平寇氏及其姻族以军功封侯者八人、尚一公主,寇氏子封曾被刘备收为养子——昌平离涿郡很近,寇封算是刘备乡人了。 上谷侯氏是个寒门小士族,一直从事着在世家大族眼里较为低贱的兵家子职业,世居居庸,为了光大门楣,也被卢氏“蛊惑”,愿意搏一把——上谷侯氏在北魏年间有子弟侯恕出任北地太守,成为当地军功新贵,这个家族后来出了个侯君集。 又有泉州阳氏也被拉拢了过来——泉州县旧属北平郡,故阳氏也被称为北平阳氏。 这个家族最出名的当属后汉年间的阳球了,而今则有阳耽、阳裕等地方名士。 卢家还拉拢了雍奴鲜于氏、无终田氏…… 上面拉拢幕府官员,让他们麻痹、欺骗王浚,中间拉拢与卢家交好的士族,下面则驱使依附卢家的豪强、兵家子之流,不信搞不定王浚! 第四十八章 送礼 占地颇广的府邸内,满是缟素。 很显然,这家人在办丧事。 大门外停了一堆马车,无数“孝子贤孙”够头够脑,想上门哭祭一番,不过都被仆役拦下了。 朱府后宅之内,浚府主簿朱硕看着摆在桌案上的几样冥器,微微失神。 不为别的,玉料难得。 王莽时焉耆斩杀汉使,中原与西域道路断绝。 后汉、魏晋之世,虽有于阗进贡白玉之事,但数量稀少,且西域小国林立,商旅比起前汉时也大为减少。 最近二十多年,关西战乱许久,盗匪猖獗,商路更是难以为继,故于阗玉日渐稀少。 但如今摆在朱硕眼前的却是清一色的于阗白玉,甚至还有交州白玉、倭国青玉、夫余赤玉——当然,南阳白玉是最多的。 朱硕拿起一枚玉猪,端详许久,叹道:“此垈玉山五色玉。传闻黑色者为胜,众仙所用焉。” 玉猪是一种葬仪礼器。猪呈蹲伏状,代表财富兴旺的意思,一般做成玉握握在死人手中,寓意人死后依然要把握住财富。 放下玉猪之后,朱硕又拿起一个硕大的谷纹璧。 这是悬挂于墓中的玉饰,质地洁白、抛光细腻,定然出自名家之手,顿时爱不释手,都不想给老子陪葬了。 卢诜与许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贪财就好,就怕你不贪财。 许式打开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两枚玛瑙印章,已经刻上了朱硕的名字。 “魏文帝《玛瑙勒赋》言玛瑙玉属也,奇章异彩,金德灵施,‘信君子之所服’。”许式将锦盒轻轻推到朱硕面前,笑道:“朱公好字画,鉴赏之后可镌刻私印于其上,时常把玩。” 说完,又拿出白玉柄尘尾,道:“此物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朱公执之,清谈时当妙语连珠,如有神助。” 介绍完这个,许式又拿出了玉如意,道:“此为司徒王濬冲(王戎)所用之玉如意。” 朱硕一件件取起,各自把玩了一会,喜上眉梢。 许久之后,他才把目光抽离,看着许式问道:“仪祖惠我宝物,定有所求。” 许式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不知朱公对河北大势有何见解。” 朱硕一听,心里有点数了。 他只是贪财,但却是個精明人,闻言眯起了眼睛,道:“两位莫非自邺城来?” 许式、卢诜笑而不语,显然默认了。 朱硕霍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但眼角余光瞥到那些宝物之后,又止住了。 他背着手,在席上走来走去,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许式、卢诜耐心等着,并不说话。与聪明人过招,最忌讳自作聪明,因为很可能引起人家反感。 “仪祖。”朱硕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你们不止找了我吧?” “公名满北州,自然先找朱公了。”许式说道。 朱硕却不信,直接说道:“游氏兄弟,一为西阁祭酒,一为司马,而赵郡太守也是游氏子弟。仪祖莫要诓我,你们有没有找上门去?” 许式不答,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朱硕与他对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回了坐榻之上,道:“陈公与匈奴在冀州大战,只要不是瞎子聋子,自然是知晓的。听闻刘曜也来了,还在中山与陈公爱将金正打了一仗,未分胜负。而李重又以堂堂之师北上真定,无懈可击。此两路兵马,煊赫如山,胜算很大。我在州中,亦时常关注。” 可能也就王都督稀里糊涂,对外界局势不甚了了了。 许式又与卢诜对视一眼。 既然话说开了,下面就好办了,许式遂道:“朱公既知天下大势,可曾为今后考虑?说句难听的,纵然陈公战不利,退回邺城,刘曜、石勒聚集了这么多兵马,难道不会顺手攻打幽州吗?” 朱硕沉默片刻,最后叹道:“不意陈公竟然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若取了冀、幽二州,天子操于手中,禅代之日怕是不远。” “朱公留恋司马晋?”许式问道。 朱硕摇头失笑,反问道:“不留恋司马氏,难道不能投刘氏?” “夷狄不足为君。”许式说道。 朱硕哑然。 “夷狄不足为君”是一个非常流行的理论,提出来的时间并不长,但却成为晋末维持皇室统治的重要理论。 刘琨曾经劝降石勒,提出的论据就是:“自古以来诚无戎人而为帝王者,至于名臣建功业者,则有之矣。” 意思就是从来没有胡人当过皇帝,匈奴刘氏长不了,你别为他卖命了,不如当晋臣建功立业,这个史上并不少见。 石勒直接回答:“吾自夷,难为效。” 我就是胡人,不为汉人王朝效力。 石勒乱世杀出来的人,当然不会信这些玩意,不过不妨碍他用一用——历史上他就以“自古诚胡人而为名臣者实有之,帝王则未之有也”这个理论麻痹王浚,自称“小胡”,劝王浚登基称帝,解救苍生,他愿意以藩臣之位奉之。 由此可见,这个理论还是有一定市场的,至少有人信。 此时许式提出,朱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宦海沉浮大半生,当然不会轻信这类朝廷发明出来劝降胡人酋帅的理论,但怎么说呢,结合当前形势,心里又有些嘀咕。 几年前,匈奴势头正盛,数次围攻洛阳,抄掠河南,征伐河北,无人可挡。但邵勋渐渐崛起,相持几年之后,居然把局势一点一点扳回来了。 难道真有天命? 随即又想起七八年前轰动一时的“洛水断流,真人乃出”的谶谣,心中愈发疑惑。 邵勋祖上三代都他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兵奴,怎么到了他这一代,武艺出众、军略无双,还会搞一手政治,莫非真是太白星精降世? 他越想越晕,越想越迷糊,甚至想跑出府登上高山,夜观天象算一卦了。 “游统乃幕府司马,前些时日他征调了数千杂胡骑兵,屯于范阳西南之易水北岸,是不是尔等……”朱硕一边说,一边看着两人的表情。 很遗憾,没看出什么来。 两个人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 “仪祖!”朱硕不淡定了,提高了声音,道:“你我什么交情?怎么还遮遮掩掩,不说实话?” 许式揖拜了一下,笑道:“丘伯何须追根问底?不妨扪心自问,浚府上上下下,可有愿为王彭祖效死者?” “自然是有的,不然他也坐不稳位置。”朱硕说道:“不过,确实不多,没几个了。” 有些人说话不中听,但确实是为王浚好,可惜都被杀了,或被驱逐了。 在这些“残害忠良”的事情上,朱硕也是出了大力,进了不少谗言的。 “丘伯,还犹豫什么呢?”许式问道:“若无人惦记幽州便罢了,王彭祖这个破房子还能摇摇晃晃支撑下去。可若有人惦记上了,兴许踹上一脚,房子直接就塌了。你半生积累,儿孙满堂,难道要为王彭祖殉葬?” 朱硕眉头一皱,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溜须拍马半辈子,搞到了这么多钱财,若被人清算,可保得住? 无论刘曜还是邵勋腾出手来攻打幽州,王彭祖都毫无胜算,没几个人会为他卖命的——就凭爆发水灾时不肯出一粒粮食赈灾,他就已经完了。 作为王彭祖的亲信,他朱丘伯在幽州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与枣嵩半斤八两,都是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的货色。 新来之人若杀了他俩,保管没人求情。那样的话,田宅、钱财、妻女都保不住,惨不可言。 唯一的办法,就是及时跳船,为新主效力,兴许能保住现有的财富地位。 “枣台产去过邺城,是不是也……”朱硕心中已经有了倾向,又问道。 这次许式没有回避,而是重重点了点头。 朱硕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久久无语。 良久之后,苦笑道:“长史叛了,司马叛了,祭酒叛了,若我这个主簿再叛,王彭祖不但调兵无能,筹粮无处,一举一动还为外人所知,他拿什么赢?” “罢了,罢了。”朱硕意兴阑珊地说道:“我只愿做个富家翁,陈公若许,幽州便可兵不血刃。如此,百姓安逸,陈公也能少死伤些人马。” “定如朱公所愿。”这次是卢诜出面保证。 朱硕愣愣地看着他,心中有些忐忑,到最后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其实他没有什么选择,不是吗? 为王浚效死是不可能的,那么投匈奴?他们在河北的战况不是很妙啊。 而且,自古以来确实没有胡人当天子的啊,邵勋又是太白星精降世,英明神武,投他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再说了,人家还送了礼呢。 收礼不办事,可不是他朱丘伯的风格,会被人指责没有信义的。 “陈公打算如何做?”下定决心之后,朱硕反而豁出去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君附耳过来。”许式招了招手,说道。 朱硕起身凑了过去,默默听着。 片刻之后,他惊道:“真真是好算计,好狠!” 许式哈哈大笑。 朱硕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感叹连连,更是坚定了投靠陈公的决心。 第四十九章 破局的希望 大晋永嘉九年(315)九月初四,中山国恒水(今唐河)之畔。 河面上羽箭飞来飞去,时不时有人中箭倒地,痛呼不已。 更有那强弩安于河西,每一次发射,都带着巨大的“嗡嗡”声,粗大的弩矢携千钧之势,穿透了河对岸的草丛,将一群举着大盾的军士射翻在地。 造了一半的浮桥之上,呼声震天,箭如雨下。 尸体如下饺子般栽入河水之中,很快就沉了下去。 恒水西岸,百余名先锋骁锐已经冲了过去,未及结阵,就被迅猛冲来的匈奴骑兵冲散。 他们并未崩溃,三五个人一组,与匈奴骑兵绞杀在一起。 浮桥之上,援军怒吼着冲过来接应。 岸边的弩机、弓箭一刻不停地发射,肆意收割着人命。 河西岸的匈奴兵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从河间败退回来的刘征身先士卒,带着数千步卒冲了过来,轮番冲杀。 河东岸也急了,投入精兵强将,冒着弩机、强弓的杀伤,举着大盾奋勇前进。 一时间,大河两岸杀声震天,双方上万将士以生命为赌注,在恒水两岸舍命相搏。 战至傍晚时分,有匈奴轻重骑兵相助,刘征终于挫败了晋军强渡恒水的企图,将他们彻底击溃,驱赶到了河对岸。 片刻之后,浮桥上燃起了冲天大火,昭示着今日厮杀的结束。 双方各自后退百余步,在营寨中舔舐伤口。 刘征抹了抹脸上的血,瘫坐在地上。方才厮杀得太投入了,竟然脱力。 脚边就是一具晋军尸体,应该是先期强渡的精兵。 银灿灿的盔甲,左边腰间插着弓梢,没有上弦。右边则挂着个空刀鞘,刀已折断,落在旁边不远处。 尸体手中还紧紧攥着长枪,打扫战场的役徒怎么掰都掰不动,最后只能把手指割断,取出长枪。 这便是邵贼的银枪军了。 如刺猬般在桥头结阵,非常难缠。若非轻重骑兵反复冲击,步卒轮番围攻,还真拿他们没办法。最终将其消灭,也是靠人命堆,唉。 河面上起了大风,白浪翻涌。 上游不断有尸体漂下来,不但有人的,甚至还有战马尸体。 这应该是前几天在上游某处河段厮杀时阵亡的双方军士,沉入河底之后,又浮上来了——当然,若身上有铁甲,可就要一直待在暗无天日的河底,葬身鱼腹了。 “哗啦啦!”远处响起了水花迸溅之声。 刘征扭头望去,却见一队匈奴骑兵冲入了河内,试探水深。 在他们身旁,还有军士拿着竹竿,测量水深。 “嘿!”刘征苦笑一声。 中山王派来的这帮人还真心大,居然想渡河反击,他老刘是不做此想了。 能守住恒水防线,保住中山郡城就不错了。甚至于,他也不知道这条漫长的防线还能守多久。敌军是会绕路的,此处打不动,自然会另选他处渡河——或许现在已经在这么做了。 缓过来后,刘征拄着刀鞘站了起来,默默看着恒水对岸。 恒水以东的半个中山、高阳、河间尽失矣,章武多半也坚持不了多久。 打到现在,已至生死存亡时刻,唯有奋起一搏了。 ****** 就在刘征听到匈奴骑兵步入河中的时候,恒水上游某处,大群骑兵正在涉水而过。 他们的速度很慢,带着几丝小心翼翼,一群群地越过浅滩。 过河的兵士立刻四散开来,远远警戒。 后续的兵士则在河岸附近集结。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一百、两百、五百、一千…… 到了最后,就连驮载着器械、食水、工具的驮马也过河了,领头的军将才松了口气。 辅兵从马背上下来,立刻开始扎营。 营地有正规、粗浅之分。 正规的宛如城池,粗浅的就只有帐篷、鹿角和拒马枪了。 游骑们散得更开了,远远放出去数十里,轮番警戒值守。 其余人则洗刷马匹,吃些食水,保养器械。 战争中行止踏错的每一步,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绝对不能轻忽。 他们是幸运的,一整晚都没有遇到敌人。 第二日,士饱马腾的两千余义从军离开了营地,一人三马,往西南方向疾驰。 九月初七,全军抵达上曲阳(今曲阳)一带…… 沉闷的马蹄奔驰如雷。 无情的箭矢挥洒而出。 粗长的马槊渴饮鲜血。 正在行军的步卒瞬间乱了套。 他们一共三千多,被石勒征发而来,前往上曲阳县汇合他部兵马,等待下一步命令。 从他们的服色便能看出,这是一支临时征集的农兵。 农民和农兵是不一样的。 石勒分田分宅的农兵,久经征战,有统一发下的军服,有精良的武器,其中不少人还有铁甲、皮甲等装具,训练也非常充分。 他们和募兵唯一的差距,就是平时在家务农,闲时才操练或出征,有相当的战斗力。 但眼前这些人显然不是,他们就是真正的农夫,训练很不充分的那种。 即便河北胡汉杂处,早习惯了马匹,但在看到大群骑兵冲阵时,依然惊慌失措。 队伍里有少许强兵,在军官的指挥下围拢起了辎重车,做殊死抵抗状。但数量超过三千的杂兵却大声喧哗,不知所措。 想逃,石勒军纪严苛,很可能会被斩杀,且连累家人。 战斗,却又没那個勇气。前些天还在家扛锄头呢,现在你让我拿刀砍人? 于是僵在了那里。 不过,当第一波箭雨落下后,军法的威慑力顿时大减。 被当做逃兵斩杀固然可怕,但你也得抓得住我啊! 更别说,现在不逃,立刻就要死,逃了,兴许还能活得一命——万一大胡被邵勋灭了呢?别说不可能,他丢在邺城的妻子估计都给邵勋生孩子了。 三千多人立刻溃散,往旁边的山里乱窜。 数百躲在辎重车内的军士差点也被带着崩溃,军士们你望我我望你,脸上尽是苍白之色。 义从军奔了过来。 骑射手们哈哈大笑,绕着辎重车队转圈,准备好好享用美味的大餐。 西南边又响起了马蹄声。 正散开队形的义从军将士脸色一变,匈奴人来了。 鼓角之声响彻大地,旗号连连变幻。两千余骑慢慢收拢起来,严阵以待。 溃散的石勒步兵喜极而泣,又战战兢兢。 军官们也缓了过来,连打带骂将他们收容了起来,开始整队。 既然侥幸逃出生天了,那么就赶紧投入下一场卖命厮杀的战斗,直到战死才能彻底解脱。 ******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真定城内,石勒的手指在地图上点来点去。 下曲阳、魏昌等地都发现了大股晋军骑兵。 这说明什么?说明贼将金正统率的那一路兵马并未被恒水阻挡住脚步,至少他们的骑兵已经找到地方渡河了——或许还有步兵。 恒水防线只能阻挡他们一段时间,但时日一长,终究要被其攻破。 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啊。 中山王曜只带来了两批兵马。 第一批七千余步骑来得比较早,以冯翊羌氐、上郡鲜卑、匈奴为主,目前防守恒水的就是他们。外加河间、高阳溃下来的数千步卒,以及中山本地征发的兵士,总兵力三万余。 第二批由中山王亲领,除了一万匈奴骑兵外,还有数千上党杂胡骑兵、太原等郡晋人步兵,总一万六七千人。 老实说,石勒不知道中山王在弄什么,也不知道朝廷在搞什么。 决定河北命运的关键之战,朝廷派过来的援军只有大约二万四千步骑。 而就这二万四千步骑,还没全部投入战斗,至少有一万骑被刘曜攥在手中,屯于真定以北的山麓地带,据说是防备代郡拓跋鲜卑南下,甚至是幽州王浚渡过易水,南攻常山——此郡可是石勒与王浚曾反复争夺的地方。 “中山王那边有回信了吗?”听到有脚步声入内,石勒头也不回地问道。 “未曾。”上个月刚从幽州回来的刁膺答道。 “外间为何喧闹?”石勒又问道。 “方才夔将军率众出城,击溃晋贼,烧其攻城器械十余辆,城头军士为之欢呼。”刁膺回道。 “嗯。”石勒点了点头,继续钻研地图,仿佛能看出什么花一样。 刁膺也看向图上常山的山山水水。 贼将李重率三万众抵达城南,扎下营垒之后,便打制攻城器械,开始攻打城池,迄今已数日。 这是从南向北进攻的晋军。 又有贼将金正自东向西,连收河间、高阳二郡,今被挡在中山郡的恒水一带。若其突破此防线,再拿下中山郡城,则可进至常山城东,届时两路晋贼便会师了。 战场局势非常清晰。 打到这会,双方都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就只剩下硬碰硬的正面战斗。 大胡掌握的兵众也不多了——常山及周边总共只有万余步卒、三四千骑。 仗打得不行,很多人就不愿意卖命了。 李重、金正出兵前,大胡至少还能拉起一万二三千骑兵,可战争爆发没多久,这个数字就迅速下降到了七八千——不是战死,而是部大们不愿卖命了。 大胡、中山王二人加起来,也不过就四万出头的兵马罢了,只与晋军一路相当。 实力很明显处于下风。 好在到目前为止,随着战线的持续收缩,各处的兵力厚度慢慢增加,有那么一丝稳住战线的希望了。 至少,李重是啃不下真定城的,这次他们也不打算轻易撤退了。 至少,中山郡还在拼死抵挡晋人,战况十分胶着。 至少,章武那边还有希望—— “段部鲜卑怎么样了?可有消息传回?”石勒果然问起了这事。 “五日前传过来一次。”刁膺说道:“段涉复辰也南下了,于束州败邵兵,斩其首级千余,而今却不知在何处。” 石勒的目光又落到了章武方向。 如果鲜卑人沿着晋军空虚的后方突破、突破再突破,则局势大有转圜之处。 昨日中山王遣将率精骑数千东行,打算冲破晋人可能的阻截,突至章武汇合令狐泥部,如果能顺利抵达,那么战局或将迎来转折——他方才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但这个大穿插其实很困难,因为晋人也有数量庞大的骑兵,不一定能顺利到位。 如今真正的破局希望,还是着落在段部鲜卑身上。 第五十章 东线 天还未亮,袅袅炊烟便已升起。 滹沱河畔,年迈的牧人砍来了许多柳枝,开始搭建更多的帐篷。 他们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皮肤黝黑,远远望去,像是枯死的树皮。 双目之中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淡然,一副活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从匈奴开始,就有一个残酷的风俗:贵少贱老。乌桓、鲜卑等部族沿袭之。 老人不得享用较好的食物,不能穿好的衣服,要干更多的肮、苦、累活计…… 汉使至匈奴时,曾看到青壮年吃牛羊肥美部位,他们吃完后,老人才能吃剩下的,大为惊异。 中行说为此风俗辩护,匈奴历来以征战为功业,老弱不能战斗,故肥美让壮健者食,因此能自为守卫,父子各得其安。 只能说,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不同的风俗,没有绝对的对错。 早饭做好时,天光已经大亮。 正中央最大的一个帐篷内,首领段末波自东门而出——鲜卑风俗,帐篷只开一门,即对着东方的那个门。 远远见着朝日后,段末波跪拜而下,口中念念有词,十分虔诚。 良久之后,段末波方才起身,也不会回帐篷,就在河畔草地上席地而坐,吃着新蒸好的粟米饭。 护卫、亲随乃至外围的士兵、奴隶们同样席地而坐,吃着粟米饭。 自首领段末波以下,所有人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唯多寡而已——一般而言,壮健者吃得多一些,老人少年吃得少一些。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鲜卑与刘汉匈奴的不同了。 刘汉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社会阶级差异,上层服散饮酒,山珍海味,下层就靠些许糜子、牛羊奶、乳酪、野菜果蔬充饥。 鲜卑社会与他们相比,相对原始淳朴了一些,出征的这批人吃的食物竟然是一样的——其实,匈奴社会一开始也是这样的。 与老弱相比,妇人在吃食方面的待遇竟然和青壮一样。 此番南下是出征,只有寥寥百余健妇随军,大饼脸上满是横肉,胳膊上能跑马,屁股一撅能坐死人,可以把她们当男人看待。 这些妇人主要工作是修补皮裘、挤奶制酪以及处理死掉的马匹。 每個人都是髡发,显然都没嫁人。 乌桓、鲜卑妇女一般要嫁人的时候才蓄发为髻,戴句决——类似后世蒙古女人戴的罟罟冠。 胡人女子是比较爽的。 社会风气轻视老人少年,但极其重视女人。 儿子杀父兄没有刑罚,但不允许杀母。 父兄为别人所杀不一定报仇,母亲为人所杀一定要报仇。 一个氏族的女人嫁到另一个氏族,出了事,本家会去调查,如果非正常死亡,会予以追究,一般是出牛羊赎罪。 非常奇特的风俗。 总之,女人地位很高,这种风气后来也带到了北朝,而胡人风俗又没有对女人的礼教束缚以及用权的限制,于是导致了很多问题,有人甚至搞起了“立子杀母”的制度。 一众人吃完早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随后便起身整理战马、兵器。 段末波带着亲随出去转了一圈。 滹沱河一带水草丰美,田地众多,坞堡庄园也不少。 南下以来,不少堡寨破财消灾,宁愿自己饿肚子乃至饿死人,也输送了一批粮食给鲜卑人,令其军资充裕,野心也随之滋长。 “冀州的地比幽州还肥美。”段末波看着河岸边高高的蒿草,说道:“这里的一亩地能比草原上多养五倍以上的牛羊。” 五倍以上的牛羊,就意味着五倍以上的财富,五倍以上的人口。 财富、人口又意味着战斗力,能滚雪球般聚积起更大的势力,说不定就成事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南下中原呢! “末波。”河对岸出现了段涉复辰的身影,只见他一挽马缰,安抚住马儿后,说道:“在此逗留三天了,去不去抢一把?” “叔父不想报仇么?”段末波高声问道。 段涉复辰沉默了一会,道:“十年前的旧事了。” 段末波瞪大了眼睛。过了十年,就算了吗? 十年前,老郡公还在,段部鲜卑有十五万口人。 十年后,老郡公不在了,段部鲜卑人口不增反减,现在只十万出头了,而且祖地辽西郡(今河北秦皇岛及唐山部分地区)还被慕容鲜卑夺去了。 这笔账怎么算? “既不想报仇,叔父南下作甚?”段末波有些气愤地问道。 段涉复辰回道:“我并非不想报仇。南下以来,也不是没杀过邵兵。只不过有些事更重要罢了。” 段末波无语。 叔父所谓的更重要的事,其实就是劫掠。劫掠一切,粮食、布帛、农具、牲畜、人丁等等,什么都要。 最近几年,前往辽西避乱的各路流民不下四万户,这就二十多万人了,全让慕容氏捡着了——部分留在辽西,部分迁往昌黎等地,且耕且牧,为慕容氏提供资粮。 时间一长,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大得没边。 简单来说,现在的段部鲜卑既没本事找慕容氏报仇,也打不过宇文氏,只能在幽州苟延残喘——他们确实与王浚闹翻了,但关系复杂得很,未必是敌人,可看作“路人”。 段涉复辰的意思很明了了,保存点实力,别瞎几把打。 部落精壮打完了,谁给你补? 鼎盛时期有控弦之士五万骑的段部鲜卑,现在只有十万人口,最多拉出来三万骑,还不一定每个人都有马,打个吉尔! 还不如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机会劫掠一些人口财货。 河北战乱不休,一些坞堡主、庄园主撑不下去了,于是举族迁移,队伍浩浩荡荡,从固守一地耕作的坞堡帅变成了四处流浪的流民帅,这些人是可以抢劫的,甚至直接把他们俘虏。 搞这些人,不比打邵兵简单? 但段末波不敢苟同。 “叔父不打,我自去找邵贼晦气。”只听他说道:“邵贼有几个水陆转运渠口,人山人海,资粮众多,我去劫掠一把。若有所得,叔父可不要眼红。” 段涉复辰哈哈大笑,道:“文鸯马上南下了,你可去寻他,兴许能合兵一处,做点大事,我却不陪你们了。” 说罢,一拨马首,转身离去。 ****** 进入九月中旬以来,从后方转运而至中山的粮草就有所减少了。 金正坐镇蒲阴,几乎每隔几天都能收到各地传来的警讯。 九月初七,就在义从军一部从恒水上游渡河,突至上曲阳的时候,鲜卑骑兵进入河间境内,杀清河崔氏运粮队千余人,劫粮而回。 重阳节那天,鲜卑骑兵又在高阳县东南袭击了一支平原刘氏的运粮队,杀部曲庄客七百余、俘夫子役徒两千。 九月十二,于河间境内大破乞活军乌桓骑兵。 九月十三,再次击溃安平匈奴降兵三千骑。 九月十五,野战冲溃了羯人骑兵两千余。 战斗力极为强横。 骑兵对战时,邵勋帐下那些杂胡骑兵胜少负多,几乎遮护不住粮道了。 金正看完各路败报,意识到鲜卑骑兵的战斗力得另按一档算,不是普通杂胡骑兵能比的。要想驱逐这支在后方四处袭扰的部队,要么从前线抽调义从军骑兵回援,要么打掉章武国,让鲜卑人无从补给,没有后方。 这个时候,他有点后悔当初攻破河间后就挥师西进,攻取高阳、中山等郡了。 本以为令狐泥已被他打怕了,死狗一只,不可能有什么威胁,派一路偏师即能监视此辈。可谁能想到,段部鲜卑悍然南下,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 不过好在段部动作有点迟缓,参与进攻的人数也不多,不然的话,这会他面临的断粮风险将更大。 “将军此时实不宜冒进矣。”金正查阅地图之际,宾客甄骈劝道。 金正瞄了他一眼,道:“些许蟊贼罢了,何忧也?陈公将义从骁锐付于我手,岂能如此畏畏缩缩?” “不如将满督军所部精骑往回调,先驱灭了鲜卑人再说。”甄骈劝道。 “你这老翁——”金正本来要骂的,想了想算了,这厮说得也不无道理。 甄骈察言观色,松了口气。 金将军勇则勇矣,可有时候顾头不顾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鲜卑南下属于意外,事前难以猜度。而且,金将军不是没有准备,无奈乞活军、匈奴降兵、羯人都没干过这帮鲜卑,这就没办法了。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要么调义从军来扑灭鲜卑,要么聚集鲜卑人几倍数量的杂胡骑兵,用人马堆死他们。 “也罢,我这就让乔洪率三千骑回返。”金正叹了口气,烦躁地说道。 “将军英明。”甄骈拱了拱手。 他才四十出头,被金正呼为“老翁”,也不生气。没办法,活命要紧,别搞得全军断粮,最后来场大败。 甄骈是中山国魏昌县人,与刘琨是老乡。因魏昌曾叫无极,因此这个家族被称为“无极甄氏”,是一个正在没落的士族。 名气最大的甄氏家族子弟、广安县公甄喜(郭喜)住在洛阳,神奇地避过了诸王混战,原因是其“才短”——只要我够废物,就没人用我,也就不会有站错队被清算的烦恼。 甄骈是在邺城被金正看上的,觉得他有点才能,于是强迫他当随军幕僚,出谋划策。 甄骈本来很不情愿,但来到军中一段时间后,顿有奇货可居的感觉,于是安心待了下来,时不时建言几句,虽然金正大部分时候不听他的,自己做决定。 此番建言清理后方鲜卑袭扰部队,金正算是听了。 甄骈很满意。 最近一个月,金都督听他建议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好事啊。 “刘曜会不会趁势反攻?”金正突然问道。 甄骈瞄了眼地图,指了指并州北部,道:“都督可知刘曜带了多少兵马入援河北?” “据说有五万众。”金正说道。 “老夫觉得没有。”甄骈说道:“刘曜自井陉来,路途遥远,沿途荒僻,粮草筹措不易,如何能带五万大军?纵有,也得分一部分于并州北部,把守沿路关塞,谨防拓跋鲜卑自雁门南下,截断其归途。老夫觉得,他最多带了两万人。这两万人里,还得分一部分防备代郡鲜卑南下,能用者不过万余罢了。” 金正缓缓颔首。 “若刘曜反击,势必要抽调防备代郡鲜卑的兵马,就看他敢不敢了。”甄骈又道:“将军不妨静观其变。此时抽调义从军回援,放慢脚步,未必是坏事。刘曜打过来,我等退守便是。不要着急,沉着应变即可。段部鲜卑能南下,拓跋鲜卑就不行了么?” “刘曜去年不从井陉入河北,而是直走滏口陉,那都是有原因的。”甄骈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五十一章 散步 不知不觉,南风换成了北风。 北风粗犷、有力,搅动着大陆泽碧绿色的湖水。 南飞的候鸟在浅水沼泽中徜徉,偶尔快如闪电地低头啄食,品尝肥美的小鱼。 吃饱喝足之后,它们就要展翅南飞了。不过今日天光正好,暖洋洋的,沼泽湖泊中的食物又很充足,暂时不想动弹,先过几天慵懒的好日子再说吧。 就在这个宁静祥和的午后,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唳。 正悠闲漫步的水鸟们大惊失色,纷纷鼠窜,留下了一地漂浮着的羽毛。 金雕轻蔑地看了那些水鸟一眼,它现在爱吃牛肉,不找你们麻烦了。 在天空盘旋一圈后,它精准地找到了草原上并辔而骑的两人,立刻扑了下去。 刘野那仰望天空,高兴地抬起了左臂。 金雕扑腾着翅膀,直接无视她,落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刘氏有些不高兴,畜生都知道改换门庭? 邵勋看着安静立在皮套上的金雕,哈哈大笑。 训鹰如训人,熬人如熬鹰,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野那这只桀骜不驯的雌雕,终究有所求,那就只能乖乖挨训。 或许,熬鹰比熬人还要更难——金雕没吃到牛肉,振翅而走,毫不留恋。 草原上的牧人们远远下马,步行而来拜见。 邵勋挥了挥手令其自去。 黑矟军四千多将士排着整齐的队列,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旌旗林立、鼓角争鸣,时隔一年,陈公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他一来,仿佛就是一个信号。 上白镇将薄盛亲自拣选精锐北上,与鲜卑人血拼。 其余各部的动作大同小异。 邵勋就是有这个效果。他一道命令没发,只人往这里一来,磨洋工的人就感受到压力了,纷纷打起精神,准备卖力厮杀。 抵达湖畔之后,邵勋下了马,在湖边徜徉着。 “你不给那些首领封官许愿么?他们会不会不满?”刘氏蹬着长筒皮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说道。 “你在关心我?”邵勋停下脚步,搂住她的腰,问道。 跟在后面的杨勤东张西望,盯着芦苇丛看個不停。 刘灵仰首望天,一不小心踩到了小粪堆,气得不行,暗骂都到中原,还这么宝贵粪堆——草原上缺少柴禾,粪也是一种宝贵的资源。 刘氏听到邵勋的问话,脸有些红,说道:“大胡以前就喜欢战前封官许愿,还发下一大堆赏赐。有时候甚至去借牛羊发赏。” 到现在还欠她家十万头牲畜! “我去年发过赏了,称之为见面礼也可以。今年我没钱,发不起。”邵勋说道。 刘氏看着他,欲言又止。 前阵子她的几个叔伯兄弟各自划拉了一些部众,以及去年战争中抓获的匈奴俘虏,总共一千六百余落,在大陆泽一带放牧。 这千余落牧人非常杂,有羯人,有乌桓人,有匈奴人,也有汉人,说是送给她的。暂时由他们派人管理,一旦她和陈公生下孩子,就把这个新成立的部落正式移交给她。 她其实是有家底的,可以借一点给他。 “再者,动不动发赏,成何体统?人啊,欲壑难填。”邵勋说道:“去岁新收河北,为了稳定人心,所以发点赏。今年大势已成,没必要这般哄着他们了,战后许他们分一分战利品,差不多就行了。” “哦。”刘野那把玩着辫梢,轻轻点头。 邵勋好笑地看着她,满意地说道:“石勒把邺城输给了我。到了现在,终于把你也输给我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刘氏的脸顿时通红。 邵勋轻抚而上,道:“野那,像个小媳妇一样,怕不是你的本性吧?我不管石勒怎么要求你的,在我这里,可以不用压抑天性。” 刘氏的眼神有些复杂。 “刚才骑马的时候,是我一年来看到伱笑得最多的时候。去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邵勋鼓励道。 刘氏抬起头,看了他许久,道:“好。” 说罢,将辫梢甩到身后,修长健美的双腿一用力,就跃上了马背。 挽住马缰之时,一扫过去一年中颓丧哀怨的气息,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了,她看了看邵勋,调皮地问道:“我若是跑了怎么办?” 邵勋摇头失笑道:“你会回来的。” 刘氏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微微有些气恼。 邵勋继续说道:“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我都要征服,早晚会见到你。” 刘氏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邵勋脸上的笑容一僵,赶紧挥了挥手,让她一边玩去。 刘氏抿嘴一笑,策马而出。 邵勋又朝后方不远处的张宾招了招手,道:“孟孙。” 张宾正在观察大陆泽一带牧人的日常生活,闻言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行礼道:“明公。” “仗打到现在,粮食只能支撑两个多月了,而中山、常山、章武三地尚未完全夺取,你可有建言?”邵勋问道。 “明公成竹在胸,不是已经在做了么?”张宾说道。 “哦?说说看。”邵勋看着他,奇道。 “数月以来,明公未发一令,然昨夜遣使昼夜兼程赶往中山,令金都督撤兵回援章武、河间,可见明公已有方略。”张宾说道。 邵勋脸上有了笑意,故意问道:“金正低估了段部鲜卑的战力,这不是亡羊补牢之举么?” 张宾但笑不语。 邵勋叹了口气,道:“真是瞒不了你分毫。不过,这样攻伐下来,纵然统一天下,也让人惆怅不已。” “人力有时穷。”张宾劝道:“明公走到今天这步,仍然坚守本心,矢志不渝,老夫佩服。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是。” “也是。”邵勋笑了起来,道:“没想到啊,幕府很多僚佐为我办事多年,都没孟孙看得清楚。恨不能早点遇到你。” 张宾苦笑。 “在石勒帐下当谋士,不容易吧?”邵勋继续往前走,随口问道。 张宾摇了摇头。 身处乱世洪流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随心所欲,即便是军阀头子、天子高官也不行。 石勒据邺城之时,有外地官员入城述职,半道被羯人把行李抢掠一空,甚至连外衣都被扒了。石勒能怎么办?自己出钱弥补被抢官员,如此而已。 他甚至不能全境大索,大张旗鼓抓捕拦路抢劫之人。因为羯人是他最核心的部众,既然没有闹出人命,那么他就不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让他们离心,不值得! 石勒的官可没那么好做。 “孟孙既然已知我方略,可有补充?”邵勋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 “既然走到这一步了,那就不要犹豫。夜长梦多,越快越好。”张宾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 他本来还想盯着刘曜,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再动呢。但很快清醒了过来,哪有那么完美的时机?真要事事追求极限,试图把最后一点好处也吃掉,那只会弄巧成拙。 所以,他释然了,今天早上就派使者北上幽州。 刘灵跟在二人身后,一会看看邵勋,一会看看张宾,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一脸懵逼。 打哑谜的人都去死! “上党那边,明公最好——”张宾刚说到一半,一骑飞奔而来。 亲兵纷纷上前。 张宾眉头一皱,退至众人身后。 “器械收起来。”邵勋左右看了看,说道。 那匹马识趣地停了下来。 邵勋走上前去,牵着马缰。 这是他的坐骑,马儿亲昵地凑过头来,打着响鼻。 刘野那坐在马背之上,本来脸色不是很好看,见到邵勋主动走过来后,有了喜色。 “你不怕我一箭——对你不利么?”牵着走了一段之后,刘野那闷声说道。 “不怕。”邵勋说道。 “为何?”刘野那好奇地问道。 “草原风俗,抢到的女人归自己,我抢到你了,你就注定是我孩儿的娘亲。” 刘野那脸上又染上了红晕,良久之后,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邵勋暗叹,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不过想到大事要紧,他决定舔两下,道:“有些时候,我很嫉妒石勒啊。” 刘野那看着他,一眼不眨。 邵勋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轻声说道:“没能早点遇到你。” 刘野那心砰砰直跳,避开了他的眼神,轻声道:“我已经被你抢到手了……” 邵勋将她放了下来,然后牵着她的手,在草地上走着。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旖旎不已。 “我给你打了两只野兔。” “马背上打的?” “嗯,就射了两箭。” “草原上美丽的云雀,竟然也有出神入化的箭术。” “若去年不是刘达上冰井台,而是你,我就一箭射死你。” “现在还要杀我么?” 刘野那抿嘴一笑,不回答他的话。 方才那一通奔驰,鼻尖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 邵勋停下脚步,用拇指肚轻轻拭去,然后拉着她继续漫步。 刘野那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身躯有些软。 之前邵勋说石勒输掉了她,大约是真的吧,输得很彻底。 邵勋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不经意地说道:“野那,上党那边……” “嗯,我会央求兄长的。”刘野那将头埋在邵勋的胸口,轻声说道。 “不,写信不方便。我要派几个人跑一趟,你想想办法。”邵勋说道。 “嗯。” “有把握么?” “嗯。” “除了你兄长,还有谁可以劝服?” “几个侄子小时候是我带的,现在都是英武少年,开始领兵了吧。”刘野那说道。 邵勋大喜。 谁说舔没用的?抢回家不花心思,那就是个充气娃娃,还是得深入挖掘价值才行。 想到这里,他得意无比,目光已转向北方的幽州。 第五十二章 密谋 烟雾冲天而起,村落哭喊连天。 卢诜一看,丝毫不敢停顿,直接拨转马首,向野地里窜去。 许式够着看了一眼,也大惊失色,打马狂奔。 近百名随从纷纷掣出弓刀,紧随在卢诜、许式二人身后,往东北方向窜去。 村中追出来了数十骑,野地里似乎还有游弋的骑兵,听到角声之后,纷纷抬头。 有军士从女人身上爬起,一边系裤子,一边大喊大叫。 有人身上披着花花绿绿的绢帛,听到动静后,下意识抽出了器械。 还有人正在烧水磨刀,在农人悲伤的目光中,宰杀掉了耕牛、母羊,听到马蹄声后,同样有些犹疑。 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四里八乡的骑士都赶过来了,朝着卢诜、许式等人逃窜的方向猛追。 一路追出去三十余里后,终于放弃了。 那帮“畜生”虽只有百人,但有二三百匹马,跑起来飞快。他们固然也有马,但这会被人带出去野放了,急切间难以收拢,于是在马力不足之后果断放弃了追击。 “回去。”领头之人戴着圆毡帽,帽檐垂着丝带,前额有貂皮作饰,一副乌桓贵人的打扮。 他最后看了眼卢诜、许式逃跑的方向,冷笑一声,道:“传出去就传出去了,无妨。王彭祖请我等助战,钱帛没发下几个,我等自取又怎么了?” 众人一听,纷纷应是。 幽州幕府将他们召来,却又没给足钱,这像话吗? 如果是汉时,他们直接就反了。朝廷镇压,打就打,不给钱还有理了? 从各处围拢过来的骑兵渐渐散去,又回到了方才的村落中。 村中只有百十户人家,也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从哪迁来的,占了一块有田有河的地方就耕作了起来,并筑起土围子。 但这种低矮的围墙,怕是连挡住土匪都够呛,更别说他们了。 一个小土围子不解渴!明日还得继续搜寻,抢更多的村镇堡寨。 另外一头,卢诜、许式二人一路狂奔,不敢稍留。 只有马匹实在跑不动的时候,才停下来休息一会。 路上危险丛生,到处都是劫掠的贼人。仿佛一夜之间打开了什么门一样,放出了无数恶鬼,肆意蹂躏幽州胡汉百姓。 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很明显,王浚请人来帮他打仗,但随着钱财的匮乏以及自身威望的降低,他已经没法有效号令这些胡人部落。甚至于,部分汉人豪帅也不太买他账了,该抢抢,该杀杀,我就作恶了,你能咋地? 好在他俩身份不低,一路上多有堡寨、庄园可供留宿、休憩,紧赶慢赶之后,于九月二十日抵达了蓟县南境。 这里也不怎么平静。 荒凉的大地之上,庄稼已经被收割了,帐篷随处可见。 幽州一带的胡人部落,平均一家七人左右,喜欢以三家为一落,总计二十余人聚在一处放牧。 蓟县南境就是如此。 汉人堡寨与鲜卑帐篷群交错而立,双方大体和平,没有太多的争端。 当然,这种和平是十分脆弱的,幽州一旦有变,双方必然爆发冲突。未必是汉人、胡人互相攻杀,更大可能是胡汉合流,攻杀另一股胡汉合流的势力。 这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卢诜、许式二人没有入城,而是直接去了幕府长史枣嵩在城外的庄园内。 ****** “法师,你再仔细看一看。”庄园之内,枣嵩、朱硕、游统、裴宪等人安坐于榻,对着一位沙门方士说道。 法师果有些神通,瞪眼看了许久,眨都不眨一下。 枣嵩、朱硕等人竟然有些紧张了起来。 突然之间,法师神色大变,闭上眼睛急急念咒。 众人心中忐忑,耐心等着。 良久之后,法师睁开了眼睛,叹道:“诸位竟然都有富贵之相,奇哉怪也。” 枣嵩心中大喜,他指了指几人身后的随从们,问道:“所有人都有富贵之相?” “然也。”法师回道。 朱硕咳嗽了下,对枣嵩低声说道:“台产,这位沙门方士本事如何?” 枣嵩亦低声回道:“丘伯勿疑。此方士乃建邺大德,游历北州,弘扬佛法。既通沙门方术,又学相,还修得神通。” “哪些神通?” “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如意通,此为修四禅所得。唯漏尽通未修成,然已得其妙矣。” 朱硕肃然起敬。 他们身后的随从听得,更是喜上眉梢。 这些人都是心腹,有府中宾客,有家将家丁,甚至还有身负幕府职官者,本来惴惴不安,这会听得有富贵,忧虑顿消,决心渐定。 枣嵩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裴宪。 裴宪脸色不豫。 枣嵩连连打眼色。 裴宪最终叹了口气,道:“听闻法师去岁在邺中见过陈公?” “远远见过一面。”法师答道。 “陈公是何面相?”裴宪问道。 法师脸上浮现出惊疑之色,很快又转成了后怕乃至悔恨。 他这副表情引起了众人的兴趣。 游统问道:“法师何须遮掩,见到了什么,说来便是。” 法师沉默不语。 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贫道在三十步外目视陈公,伤了修为。” 朱硕吃惊道:“为何?” “陈公项有盘龙,非人臣也。”法师叹道:“贫道运起神通窥伺,为神龙所伤。惭愧,惭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有怀疑的,觉得这事不太靠谱。虽说大家平日里喜欢谈论玄之又玄的东西,还喜欢看、写鬼怪传说,但“项有盘龙”,这也太刺激了!真的假的? 有兴奋不已的,他们有种我掌握了“大秘密”的感觉。在别人还迷糊、犹豫的时候,坚定信心,当个从龙之臣,奠定家族富贵之基,岂不美哉?想想都兴奋啊! 还有一些心中明镜似的,但看破不说破的人。这类人属于人狠话不多,喜欢从利益角度考量,法师就是说陈公头顶太白星都无所谓,他已经有了决定,并且上了船,打算搏一把,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的意志。 总体而言,今日这场会面还是很有效果的。 玄学社会嘛,你要适应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而且真的有很多人信这玩意,其中包括朝堂高官。 太白星精降世、洛水断流谶谣、项有盘龙传说等等,都让陈公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似乎很值得追随。 什么?王彭祖?我不认识他! 法师很快休息去了。 朱硕、游统正想说些什么,枣嵩却站了起来,道:“诸位且先休憩一会,稍后同去正厅饮宴,卢子立、许仪祖从范阳回来了。” ******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 今日有大事,散就不服了。 那玩意一下肚,首先浑身燥热,恨不得脱光衣服,然后一柱擎天,精气勃发。 真以为大伙格调那么低,非得学禽兽在光天化日之下乱搞啊?实在是——药物效果。 众人心里装着事,吃喝得差不多了之后,做东的枣嵩先斥退仆婢、家妓,清了清嗓子,看向幕府司马游统,说道:“广明,最近各郡胡汉兵马大集,弄得乌烟瘴气,能不能管束一下?” 游统沉吟片刻,道:“难。” “为何?” “王幽州善财难舍,如之奈何。”游统叹道:“府库中的资财全部赏下去,勉强足用,但王督扣了大半下来,还斥责我等不会过日子,一下子把钱花光了。” 说到这里,他都有点气笑了:“昨日自北平回返,途遇一支匈奴(幽州匈奴),车上全是财货女子,马鞍下挂着血淋淋的人头。我遣人诘问,人言王督将其召来,耽误生计,却又不给钱,只能自取了。回蓟城之后,面见王督,具陈此事。王督默然,只言稍稍忍耐一番,下個月便南下冀州,届时召来的胡汉兵马自可在冀州奸淫掳掠,不会祸害幽州了。”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北平、燕国父老非常愤怒,对王督愈发失望,却不知范阳那边如何了。” 枣嵩看向卢诜、许式二人。 卢诜拱了拱手,道:“范阳士民皆怨,言王彭祖可杀者不知凡几。” 枣嵩听了暗暗叹息。 妇翁真是把最后一点威望也作干净了,没救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积极自救,寄希望通过改换门庭而获得保全——朱硕收了礼,一贯贪财的枣嵩这次难得地没有收礼,却尽心办事,他怕了。 “广明,你是司马,能不能把孙纬调出蓟城?”枣嵩又问道。 “光我一个人不行。”游统摇了摇头,道:“王彭祖只是老糊涂了,但没有傻掉。若多找几个人,一起发力,或能成功。” “台产,能不能从崔夫人那里想想办法?”许式说道:“让崔夫人哄一哄王彭祖,然后进言调走孙纬。寻个好理由便是。” 枣嵩点了点头,道:“孙纬一走,事情就好办多了。仪祖这招妙,崔夫人出面,比我等都合适。” “各家兵马快点过来,别磨蹭了。”游统又提醒道:“胡兵素无约束,胆大妄为。若幽州有变,他们说不定会趁乱冲进蓟城,大肆烧杀抢掠。幕府已下令诸郡兵马汇于蓟城,可名正言顺调兵。届时我使些手段,把不可靠的部队调得远一些,卢氏、侯氏、寇氏、田氏、鲜于氏等豪族部曲屯于蓟城郊外,手脚快一点,就可抢在别人前面控制全城。王彭祖刑政不修,大失民望,没有人会保他的,都会默认既成事实。丘伯,调兵文书、大印,就麻烦你了。” “好说。”朱硕拱了拱手。 “广明放心,我家已出精卒一千、庄客五千、骑五百,昼夜兼程赶来蓟城。”卢诜说道:“事成之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会出面安抚人心,地方上无大碍。蓟城之内,还得台产、广明二人协力。” “分内之事。”枣嵩、朱硕先后说道。 卢诜点了点头。 幽州世家大族、诸胡部落兵马往蓟城汇集,这是一次名正言顺,不会惹人怀疑的军事调动。 司马游统制定各部屯驻、调动计划,主簿朱硕拟定命令文书、用印。 忠于王浚的将佐,如督护孙纬,找个由头调得远远的。 世家大族的私兵夺取、守护蓟城,同时作为震慑诸胡的武装力量,确保枣嵩等人可以幕府名义发号施令。 在整个过程中,崔夫人负责缠着王浚,让他出不了门,对外界一无所知。 事成之后,名士们会出来活动,为行动提供舆论支持,影响地方实力派的选择,消除负面影响。 甚至于,一些方士也会被利用起来,为陈公造势,进一步瓦解幽州士民的抵触心理。 该有的差不多都有了,就等动手了。 第五十三章 动手 “什么?崔家的商队被抢了?”正坐在院中休息的王浚吃了一惊,问道。 “夫君勿要为此事忧烦,大事要紧。”崔氏给王浚端来一个盘子,又递给一把勺子,说道。 王浚接过盘子,挖了一口奶酥,火气渐渐消退了下去。 时已九月,天气没那么热了,甚至微微有些寒冷,但王浚还是喜欢吃冰镇的甜食。 这会吃的是酥山。即酥酪煮化后,淋于盘中,混以蜂蜜,做成山一样的奶酥,再放入冰窖中冷藏。夏日炎炎之时取出来享用,清凉解暑,是富贵人的心头好,王浚尤爱之。 都是夫人亲手做的啊! 王浚看了眼崔氏,有些惭愧。 自上一次出巡回家之后,夫人就一直悉心照料。 年纪大了,身上各种毛病,经常头晕眼花,还口渴,稍微骑一下马就汗如雨下。 好像睡不够一样,困得不行,太阳一晒就直犯迷糊,昏头昏脑。 夫人几乎每天都侍奉在侧,比刚嫁过来那会还勤谨,这让王浚十分感动。 “夫人。”王浚拉住崔氏的手,叹道:“我本不欲管这事。商徒贾竖罢了,死就死了,无伤大雅。但既是崔氏商徒,还是要过问一下的。” 崔氏眼圈一红,劝道:“夫君之爱护,妾铭记于心,但还是要以大事为重。胡人素来骄横,又兵马众多,不服管教。便如那段氏鲜卑,夫君前后送了多少铠马器械,他们收的时候感激涕零,转过头来又能背叛夫君,实在——唉,妾骂不出口。今日之事,派的兵马少了不济事,派得多了影响夫君大事,不值得。” 崔氏这么说,王浚心中愈发愧疚。再看到妻子那副强忍着不哭泣,楚楚动人的模样,男人的保护欲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 他没有能力让崔氏幸福,还不能让她心情愉悦?让她在娘家人面前抬起头来? 再者,欺到崔氏商队头上,丢的也是他王浚的脸,如何能忍? 要知道,幽州能撑到现在,靠的就是脸面——有大晋朝廷这块招牌带来的脸面,也有他王浚十余年前征调诸胡南征北战带来的脸面。 脸面没了,外人可就真的轻视你了。 一旦轻视,没有野心的也滋生出野心了,幽州幕府可掌控得住局面? 王浚思来想去,觉得该果决一些,调集精兵强将,一举搜杀沿路抢劫之辈,震慑那些闹得越来越无法无天的外地兵马。 不然的话,还没出兵打冀州呢,幽州自己先搞得乌烟瘴气了。 想到这里,他便对崔氏说道:“夫人放心,我这就遣人带兵出击,一定把货物抢回来。就派——唔,派孙纬吧。昨日游司马进言,督护孙纬练兵有方,诸胡皆不敢动。这次就得使出全力,杀一儆百。这些匪徒一般的兵将,该收收心了。不然的话,真以为我王彭祖好欺负呢。” 说到最后,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狰狞之色,依稀有当年杀伐果断的王幽州的气魄了。 崔氏呆呆地看着王浚,轻轻擦拭了下眼角的泪珠,扑进了他的怀里:“夫君。” 王浚胸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哈哈大笑。 男人,就得让女人为你感动,为你着迷,这才像样嘛。 崔氏的表现,让王浚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满足。 ****** 九月二十五日清晨,蓟城南门洞开,大队兵马鱼贯出城,威风凛凛。 督护孙纬站在道旁一个用土堆起来的高台上,默默看着这些兵马。 亲信将校们站在身后,窃窃私语。 “流民死活,关我们什么事?”有人低声说道:“抢就抢了,又能如何?谁让他们来幽州的?” “可不止流民。”有人说道:“遒人祖氏有个姻亲,没当回事,一不留神让过路兵马冲进了庄子,大肆屠戮不说,全族妇人上至五十,下至七八岁,都被凌辱了。事情传出,群情激奋,都请王督发兵,奈何都督压下去了,且训斥了那些上告之人不顾全大局。” “这……” “而今是实在顶不住了。崔夫人家的商队都被抢了,都督脸上挂不住,不得不出兵。” “在哪被抢的?我怎么没听说?” “听闻是易水北岸,容城县南境,被抢了两次。流民帅先抢,被击退,羯人来抢第二次,得手了。” “我家就容城的,得派人回去问问,我觉得羯人部大和流民帅没那么傻,不至于。” “都是传闻罢了,问问也好。” …… 孙纬仿佛没听到将校们的说话声,只看着正在出城的军队。 步卒八千,大部分是燕国、范阳、北平等郡征发的农兵,战斗力在他看来还可以。其中有三千精锐,乃拣选冀州流民精壮组建,练了三四年了,战力较强,是蓟城的定海神针。 王都督把这支部队也交给他了,真是奇怪。 不应该留下来守蓟城吗?游司马是不是弄错了? 孙纬无从得知,但他还是很高兴的。军人嘛,谁不喜欢带能打的部队上阵?再者,王督要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叛乱,莫要令他被轻视,孙纬深以为然,这就需要精兵了。 八千步卒走了许久才抵达城外空地列阵。这個时候,骑兵也牵着马过来了,一共四千骑。 他们中只有千骑是幽州幕府所辖兵马,其余三千骑来自临时征发的杂胡部落。 幽州胡汉杂居,部落众多。就与幕府的关系而言,当然有远近亲疏,此番征发的就是比较亲近的。 这个时候,孙纬不得不为往常的失策扼腕了。 段部鲜卑与幽州幕府亲近之时,王督一次赏过铁铠、马铠加起来数千领。 幽州是北地重镇,国朝八大都督区中最重要的几个之一,拥有庞大的武库以及数量众多的匠人,目的只有一个:备胡。 但王督仗夷建威,用钱财、器械甚至女子引诱诸胡为他厮杀。 前有青州平定刘伯根之乱,段部鲜卑的具装甲骑一冲,天师道徒直接溃散。 后有邺城之战,大败石超等人。 接着便是平定河北的汲桑、公师藩、石超等人的叛乱,鲜卑、乌桓、匈奴、羯人反复上阵,皆赖之矣。 多年打下来,这些杂胡部落兵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战斗力越来越强,装备越来越好,甚至连战术打法都在摸索、学习中更新了,王督愈发离不开他们。 而今幽州武库几乎快空了,工匠大量逃散,避入士族坞堡、胡人部落乃至辽西、辽东慕容鲜卑者不知凡几,想要填充武库,却已是痴心妄想。 麻了! 孙纬懒得再想这些年王督的失策之处了,根本数不过来,纯属瞎搞,但——王督于我有恩,不得不报之。 他叹了口气,带着将校整顿部伍去了。 ****** 督护孙纬带兵南下后没几天,聚集在蓟县城外的豪族兵马是越来越多。 蓟城之内,司马游统正在签署调兵命令。 写着写着,他停下了笔,起身来到了隔壁的官署内寻找从兄、广平名士游畼。 见得从弟,游畼会意,起身与他来到了天井之中,避开众人。 “这两日你出城发放粮草,可觑得诸军虚实?”游统问道。 游畼有些惊讶,都这个时候了,还瞻前顾后? “流民帅、诸胡部大还是老样子,且来的并非各部精锐,有点虚应故事骗赏赐的意思。”游畼说道:“豪族兵马士气还行。居庸侯氏、昌平寇氏、雍奴鲜于氏、无终田氏更是临时给部曲家人发放粮米布帛,弓马娴熟的子弟亲自带队,有的甚至家主都来了,打算舍命一搏。” “决心竟如此之强?”游统吓了一跳。 这些沉沦多年的边地豪族,是真的敢拼命啊。 他们一般从事役门兵家子职业,而非清贵之官,地位不怎么高,素来被人鄙视,急需翻身。 游统觉得,如果换个人谋取幽州,他们不一定会这么积极响应。但陈公体恤兵家子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这些家族很可能希望得到陈公的青睐,一飞冲天。 譬如无终田氏,乃田齐后裔,汉末时便有田畴带五千家百姓躬耕,聚居自保,结交乌桓、鲜卑。随后百余年,田氏扎根北平,治学练武,但门第却日渐低落。 到了国朝,田氏子弟甚至沦落为了镇压胡人的打手,变成了为士人轻贱的兵家子。 他们是急需改变的。 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急着翻身,族里又有大量弓马娴熟的子弟,部曲庄客常年与胡人爆发小摩擦、小冲突,凶悍敢战。他们一旦被陈公拉拢过去,团结在他身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世道真的变了。他们广平游氏还在想办法培养“名士”,这条路到底对不对,游统也弄不太清楚了。 “广明,事已至此,别想有的没的了。”游畼说道:“过会我会出一趟城,可有什么话要带?” 游统沉吟了一会,道:“让他们做好准备,待孙纬走远一点,立刻动手。我亲自带人开门。” “好。”游畼点了点头。 游统见他如此干脆,一阵恍惚。从兄不是“名士”吗?怎么一副干脆利落的武人做派? “让他们拣选精锐,笨手笨脚、胆怯懦弱的就别上了,误事。”游统拉住转身欲去的游畼,补充道:“入城之后,先至彭祖府邸,门口有人接应,切记。” 游畼应了一声,拱手作揖离去。 游统又站了一会,只觉胸口跳得越来越厉害。 这是做大事的激动啊! 二十九日深夜,就在督护孙纬的部队过涿县,往易水方向进发的时候,蓟城城门突然被人打开。 早就等候多时的军士一拥而入,向王宅冲去。 第五十四章 凌犯纪纲! 王浚所居的府邸严格来说并不是私人产业,而是官宅,给到此任官的都督居住。 王宅既是都督府,同时也是东夷校尉府——这是一个管理东北地区胡人部落的机构。 宅邸很气派,门前有阙,前后数进,外有高大厚实的围墙,内有假山、池水、名贵花木,连武库、马厩、粮仓都有。 自古以来,破城之后,这类守将府邸往往是最后的抵抗场所,因为其确实坚固,有一定的防御能力。发展到后来,甚至能直接建一个小小的城池,专供守将一家及仆婢、卫兵居住,里面还有官员办公衙署,危急时刻可把官员家属也接进来。 如果正面攻打王浚府邸的话,大概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整不好要一晚上,但如果“开门揖盗”呢? “吱嘎!”守卫门阙的兵士直接打开了朱红色的大门。 “跟上!”盖芝大吼一声,带着百余部曲冲了进去。 此人出身渔阳要阳盖氏,祖上可追溯到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盖延。 曹魏时废渔阳郡,晋时复置,并入燕国,要阳县则彻底废掉了,县址在今河北丰宁境内。 这个家族后来寂寂无闻,但一直在边地顽强生存着。 下一次见诸史书,则要到晚唐了。 李克用的首席谋士盖寓父祖世为蔚州牙将,极可能出身这個家族。 盖芝年约三十,已经在盖氏族内获得了最大的话语权,此番毫不犹豫,把能打的部曲都带过来了,甚至还招诱了数百鲜卑人,共举大事——边地豪族与胡人的关系非常复杂。 百余人冲进院内天井之后,居然遇到了抵抗。 一队巡兵恰好从别处转来,见到盖芝等人后,大惊失色。 领头的小校看出了点什么,结结巴巴问道:“汝等何人,擅闯重地,可知军中禁斩之令?” 盖芝人狠话不多,直接射了一箭。十步距离上,透颈而出。 “嘭!”小校轰然倒地。 巡兵大哗,直接掣出刀枪,意图反抗。 盖氏部曲们直接冲了上去。 他们大的军阵厮杀可能有点问题,但面对这种小规模的斗殴式战斗时,却无比得心应手。 常年在一起训练的,彼此间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做,很多人甚至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因此动起手来简洁高效。兔起鹘落之下,这队十余人的巡兵直接就被放倒了,再无声息。 “冲!”盖芝手握步弓,大步流星地往前冲。 部曲们紧随其后,凶狠异常。 有仆役听到动静,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查看,结果被兜头一刀斩于门侧。 有婢女见到血迹,惊声高叫,被一箭钉死在墙上。 没有人在乎谁谁无辜,这帮杀才见人就砍,逢人便杀,一路冲到了第二进院子内。 这里没有巡兵,但有护卫。 他们看到杀气腾腾的来犯者时,顿时眼神一凝,下意识躲入了房内,将大门紧闭。 “什么人?要造反吗?” “快敲锣!” “顶住门,别让他们冲过来。” 护卫们嘶声呼喊,连连示警。 “嘭嘭!”盖氏部曲连连撞门。 房梁上落下了大片灰尘,但门依然紧闭,无法突破。 院内涌来了更多的军士,他们是盖家的庄客,扛着早就准备好的梯子,往墙上一靠。 十余名身穿皮甲的部曲立刻往上爬,然后蹲于墙头,拈弓搭箭。 “嗖!嗖!”箭矢瞬息而至,落在从各个房间内涌出的仆役、护兵身上。 院内惨叫声一片,隐约夹杂着喝骂。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快拿箭来!” “造反也不告诉我,我也可以反啊。” “闭嘴,晚了!” “哗啦啦!”七八名身披铁铠的军士顺着梯子落到院内,最后一步跃下时,浑身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猛烈的兵刃交击声响起。双方在第二进院内展开了惨烈的搏杀,没有任何言语,有的只是致对方于死地的狠辣招数。 墙头上跃下了越来越多的军士,个个如狼似虎,很快就把躲在门后的仆役、护兵斩杀殆尽,将院门打开。 “杀!”百十人瞬间蜂拥而入,将院内填得满满当当。 梯子再次架好,盖氏部曲如法炮制上一轮的战术,翻墙而入。 这个时候,第三进院内射来了密集的箭矢,第一批冲进院内的部曲痛呼不已,伤亡惨重。但他们人多,第二批、第三批紧接着冲了过去,与护兵战作一团。 大门又被打开,宛如杀神般的盖氏部曲庄客冲了进来,高亢的喊杀声几乎刺破夜空。 ****** 王浚在榻上翻了个身,砸吧了几下嘴,搂住了妻子崔氏,手还下意识捏了几下。 黑暗之中,崔氏冷静地将丈夫的手慢慢挪开,悄然起身。 亮晶晶的眼睛眨了几下,最后看了一眼王浚后,隐入了黑暗之中。 在仆婢的接引下,她很快出了卧房。 外间的护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因为是主母,他们不敢盘问,行礼后任其离去。 崔氏的脚步越来越快。 她穿过了小拱门,沿着竹林疾走,再踏过小木桥,很快抵达一座木楼前。 这里站着二十余名护卫仆役,多是她嫁过来时的随员,此刻手执长枪、环首刀、木棓等器械,严阵以待。 崔氏很快进了楼,但并没有停留,而是踩着木梯拾级而上,很快来到了楼顶。 在这里,她可以俯瞰全城,将各处情状尽收眼底。 城内的动静已经很大了。 夜色之中,进兵的脚步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不绝于耳。 火把长龙在黑暗的街道上穿梭着,攻占一个又一个要点,几乎没遇到什么成体系的抵抗。 崔氏静静看了许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留在卧房也没什么。 进府的军士不会杀王浚,只会生擒。而她就更不会有事了,因为事先都说好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事前做了布置,中夜起身之后,匆匆来到这座阁楼暂避。 楼下有她信任的兵将仆役,可与进府搜杀之人交涉——她甚至知道充当先锋的攻府将校的名字:盖芝。 贴身婢女按照吩咐,给她端来了酒。 崔氏坐了下来,拿起白玉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浊酒入喉之后,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现在,她只需要等待。 天明之后,王府的万贯家财将归她所有。她可以回到清河崔氏,以她的出身,自可以从容挑选夫婿,过上新生活——唔,或许可以选门第稍低一些的男人,便于摆布。 王浚仍在卧房内呼呼大睡。 突然之间,门被撞开了。 “都督。”亲兵将领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大呼道。 王浚猛然坐起身,就着窗棂洒下的月光,眯起眼睛,看着满脸是血的亲将。 “请都督速速移步,有贼子攻入了府中。”亲将靠了过来,急道。 “何人敢——”王浚说到一半,猛然醒悟这会不是废话的时候,立刻从床上下来,也来不及穿衣,直接赤脚冲出了卧房。 临走之前,他扭头看了眼眠床,妻子崔氏不见了踪影。 他有些奇怪,更觉得不对劲,但来不及多想了,跟着亲将就往后花园跑。 到这个时候,他还有些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替他做出了决定:先跑了再说。 后面的杀声越来越近,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正在冲入府邸一样。 他不知道谁背叛了他,只知道亲将是他从博陵带过来的国人,关键时刻信任他准没错。 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待老夫逃出生天,缓过来之后,定然将作乱之人连同其家眷尽数屠戮,无论老幼。 “啪嗒!啪嗒!”脚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王浚披头散发,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身体早就不行了,跑了一小会就感觉胸闷气短,难受至极,但求生欲望驱使着他衰朽的身体继续前进。 追杀声越来越近了,仿佛已近在耳边。 王浚跑得头晕眼花,涕泪横流。 “轰!”亲将直接踹开了一座小门,正待扭头招呼王浚跟上,却一下子愣住了。 后花园之内,齐刷刷站着两百余名刀枪齐备的军士。 领头之人手执长槊,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王浚。 “鲜于家的……”王浚愣愣地看着站在火把下的持槊武士,有点眼熟,却一时间叫不上名字。 此人招了招手,道:“来人,扶王督到一旁歇息。” “鲜于屈安敢!”亲将大怒,横刀立于王浚身前。 一路跟随至此的数名亲兵也纷纷上前。 鲜于氏的部曲没和他们废话,数十人一拥而上,将王浚的亲兵亲将斫成肉泥,然后挟着王浚双臂,将其押到一旁。 “好贼子!犯上作乱,凌犯纪纲——唔!”一团破布被塞进了口中,王浚咒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鲜于屈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大功到手矣! 另外一边,盖芝带着数十人冲到了阁楼下。 崔氏在楼上见着了,站起身正要说话,却见已经杀红了眼的盖氏部曲长枪挺刺,直接把上前交涉的两名护卫刺倒在地。 有弓手见着她,抬手就是一箭。 “哚!”箭矢破空而至,从崔氏身旁掠过,射入房梁之中。 “啪啦!”酒杯摔落地面。 崔氏不可置信地看着涌到楼下的军士。 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并且预见到了最坏的后果——这是毁诺杀人? 她浑身颤抖了起来,脸色苍白得无以复加。 “住手,自己人。”盖芝大吼一声,部曲们这才收了兵刃,缓缓退后。 崔氏心神一松,软倒在地。 黑暗之中,只余粗重的喘息。 汗水从光洁的额头滚落而下,流过脖颈,消失在胸前的山峦中。 她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这是乱世啊,别人真的会跟你讲规矩么?你有让别人讲规矩的资格么? 方才盖芝只要故意喊得慢点,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就直接冲上来了,会有什么下场,还用说么? 崔氏用力掐了把大腿,剧痛让她的思绪慢慢清明。 喘息依旧急促,但她已缓缓起身。 生死之际,她悟了。 方才那支擦肩而过的长箭,打掉了她的天真、骄傲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 “呵呵……”她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盖芝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心中直叹晦气。 第一个冲进府中,猛打猛冲,本以为可轻易擒住王浚,没想到啊…… “唉!”他长叹一声。 鲜于屈个狗日的,真是好命啊,从后院翻墙而入,当场拿下了堪称自投罗网的王浚。 这就是命! “封存府库!”他收拾心情,传令道:“谁敢乱伸手,休怪我不讲情面。” 说罢,指派了一队军士守着阁楼,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第五十五章 诸项安排 二十九日的夜晚对蓟城百姓来说是难熬的。 除了极少数心大之人外,绝大多数百姓彻夜未眠。 他们不在乎谁上台,他们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你们要争权夺利,麻烦到野外找一片荒地,用男人的方式面对面厮杀,决出胜负,拜托别在城里这么乱来行么? 没人听他们的。 入城的各家部曲庄客加起来超过五千,气势汹汹,眼冒金光。 人是复杂的,人性之中光明与黑暗并存,黑夜放大了阴暗面,再加上有些军官并不太约束手下,因此在清除完所有敢于抵抗的敌人后,不少人开始了劫掠。 高门大户有仆役护卫,有相对不错的武器,有高墙遮护,或许没法对付有组织的大军,但在面对私下里三五成群的抢劫之人时,没有任何问题。 因此,进城的兵士只能伤害普通百姓了。 这一晚,不知道多少女人在哀嚎哭泣,不知道多少人积蓄半生的财富被夺走,不知道多少与世无争的日子人被斩落头颅。 到了最后,百姓们也受不了了。他们拿出一切可以抵抗的东西,木棍、长枪、柴刀甚至案几,与上门奸淫掳掠的军士厮杀起来。 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天。 带队入城的卢诜发现不太对,立刻派出自家部曲,前往各处搜捕劫掠军士。 但黑暗之中,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这样乱哄哄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才宣告结束。 卢诜到现在都没找齐人。 许式站在他身旁,脸色也很难看。 昨晚若是另有一支兵马缀着他们入城,突下杀手的话,绝对会全军崩溃。 他们低估了指挥几千兵马的难度,低估了黑夜与混乱带来的指挥不便,更低估了人性。 卢诜不由得想起了邵兵入城的情形。 精兵夺门而入,接引大军入城。军官们各司其职,带领手下兵马控制各个要点,相互间有口令,有身份证明,大街上碰到时交涉一番便能弄清楚谁是谁,不至于自己人打起来。 入城的军士号令严明,不得私下劫掠,违令者斩。 想要钱的话,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由军中文吏出面,与城内官员或有头有脸的人物商谈,定下一个派捐数额,统一分发。 这才是标准的夺城流程,而他们太乱了,破绽太多了。 许式不由得想起了史书上很多夜袭夺占城池的局面,大多未详写过程,个中情形如何,他心中有点数了。 “走吧,去看看王彭祖。”卢诜招了招手,与许式一起入内。 “子立,你会如何对待王彭祖?”许式跟了上去,问道。 “这得陈公定夺。”卢诜理所当然地说道:“王彭祖就算要死,我也无权处置。” “那就好。”许式松了口气。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关押王浚的地方:他的卧房。 王浚穿着一件单衣,披头散发坐在榻上,已经没有了昨晚的精气神,沉默不语。见到有人进来时,他下意识抬起头。 “你是卢——”他问道。 “卢诜,家父卢子道。”卢诜拱了拱手,道:“王公可曾受到惊吓?” 王浚冷笑一声,不屑回答这個问题,转而问道:“崔氏那个贱人呢?” 到现在,他可能弄不清楚幕府中哪些人叛了,哪些人没叛,但崔氏这个贱人先跑了,绝对有问题!而崔氏出身清河,以此推论,清河崔氏一定参与了谋划,那么这场兵变的幕后策划者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崔夫人在揽月楼中歇息。”卢诜答道。 “她敢来见我么?” “崔夫人受了惊扰,卧床不起,怕是来不了。” “贱婢!”王浚咬牙切齿道:“她落到别人手里,也就是个玩物罢了。背叛老夫,她这辈子也毁了,蠢妇人一个。” “王公谬矣。”卢诜说道:“大厦将倾,人皆自救。崔夫人青春年少,跟着你一起赴死,甘心吗?” “她跟着我,诸般好处享用不尽,人前尊贵无比。”王浚斥道:“一旦大难临头,就想着抽身而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公治北州,父老同怨,夷夏皆叛,百姓因你而死者不知凡几。”卢诜摇了摇头,说道:“背你而去者又何止崔夫人。” 王浚一下子沉默了。 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变,绝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完成的,幽州幕府高层一定深度参与了。 再者,从他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风声来看,卢诜的话并不夸张,幽州想他下台的人太多了,多到难以数得清。就算昨晚卢诜等人没有发难,将来也会有别人发难。对他而言,不过早死晚死罢了,区别不大。 “是不是邵勋?”沉默许久之后,王浚突然问道。 卢诜正准备离去呢,闻言停下了脚步,看着王浚,不语。 “果然是他!”王浚怒道。 “王公,陈公可没对不起伱。”卢诜说道:“前年石勒伐幽州,王公大败。若非陈公率师北上,于枋头筑城,逼迫石勒率兵回援,彼时王公便死矣。去岁石勒再攻幽州,王公抵挡得十分吃力,是陈公提兵北上,攻破邺城,解了幽州之厄。不然的话,王公又完了。陈公如此仗义,王公怎么报答他的?遣人南下冀州,招抚诸郡,与陈公争抢。还派枣台产至邺,公然索取冀州。今岁更是打算趁着陈公与匈奴大战,收取渔人之利。王公,这就是你做的事啊,怪谁呢?” 王浚一窒。 在他的认知中,是他吸引了石勒主力,连番大战,杀得尸山血海。而邵勋不过是趁乱夺取邺城的无耻小人罢了,若无他,邵勋能那么容易拿下邺城? 怎么到了卢诜嘴里,就是另一番说辞了? 同一件事,还能有两种说法…… 卢诜见他不语,没兴趣搭理了。 “枣嵩、朱硕、游统何在?”王浚又问道。 卢诜只看着他。 王浚懂了,惨笑两声,不再言语。 “王公但安心居于此处。”卢诜最后提点了一句:“勿要胡思乱想。陈公自有发落。” 说罢便走了。 ****** 到了三十日午后,城内局势终于稳定了下来。 范阳卢氏的部曲主要聚集在兵营、粮仓、武库等地,从昨晚一直守到现在,严禁任何人靠近。 这是蓟城内最有价值的东西,将来要完整交给陈公的,不可轻忽。 幕府衙署内已经聚集了一些士人将领,分成几派,一边聊天叙旧,一边说着昨晚的痛快事。 早他妈想弄死王浚了!只不过一直没人站出来,弄得自己疑神疑鬼,以为别人都支持王浚呢,故不敢当出头鸟。 其实,这就是之前幽州的现状。太多人对王浚不满了,不光士人、胡人酋豪对他不满,普通百姓也骂个不停。但就是没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以至于王浚那稀烂的统治一直维持了下去。 到了今日,还是靠外力将其踹翻。 在邵勋帐下做事的卢志牵头联络,借着陈公的赫赫威名,一下子串联了无数人——卢志暗中联络之时,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可见王浚是多么不得人心。 经过昨晚的厮杀,蓟城已经变天,但这只是第一步,下面还有许多事要做。 卢诜、许式抵达幕府后,先与众人寒暄,然后用眼色示意游统、枣嵩、朱硕这幽州“三巨头”随他入内,商议大事。 “广明。”甫一坐下,卢诜便看向游统,道:“城外尚有许多兵马,今可遣使着意安抚,别让他们生乱,更不能令其散去。” “需要钱。”游统没有废话,只提了重点。 卢诜沉默一会,道:“事急从权,你可取用部分库藏,发放赏赐,安抚军心。若库藏不够,优先给可靠的部伍发放。没领到赏赐的,他们要散,就散吧。” “好。”游统点了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办。” “台产。”卢诜又对枣嵩说道:“幕府将佐,多在家观望,需得安抚一番,令其回来上直,把幕府运转起来。城中士民,亦得安抚,可张贴安民告示,散于各处。” “此为正理,自当从命。”枣嵩恭敬地说道。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是平等合作关系,当政变完成之后,作为陈公事实上的代表,卢诜的地位就隐隐在其之上了,于是他很快转变了态度。 行完礼后,枣嵩也匆匆离去。 “子立,我……”朱硕左等右等,没等到自己的差遣,下意识问道。 “丘伯可愿往易水一行,召回孙纬的兵马?”卢诜问道。 朱硕脸一白,不知该怎么回答。 “当然不是让丘伯一个人去。”卢诜笑道:“丘伯久掌枢要,上传下达,威名赫赫,可与几个德高望重的耆老一起赶去。放心,孙纬帐下军士的家人都在此间,不会有什么大的变乱的。我亦会请游司马派数千军士随同南下,料无大碍。” 朱硕神色变幻了许久,最后勉强应了一声:“好。” 朱硕离去之后,卢诜拉过许式,低声道:“仪祖,给你个好差事。” 许式若有所悟,神色间激动了起来。 “你去面见陈公,具陈此间之事,请他定夺。”卢诜说道。 许式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稳了稳心神后,躬身一礼,道:“子立之恩,没齿难报。” “你我什么交情?快去吧。”卢诜笑道。 许式匆匆离开。 卢诜长吁了一口气。猛然间,他发现自己的衣背都湿透了。 从昨晚到现在,精神高度紧张,好几次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知道自己历事少,不够沉着,但真的很紧张啊。 即便是这会,仍然没到掉以轻心的时刻,仍然有许多事要办。一不留神,可能就前功尽弃,真的很不容易。 第五十六章 诸般手段 整齐的脚步声在旷野中响起。 许久之后,数千步卒列好了军阵,持枪肃立。 各家凑起来的两千骑也牵马而出,远远看着这边。 他们随时可以上马厮杀,支援远处的己方步卒。 旷野中还扎着许多营垒。不,根本谈不上营垒,只是帐篷群罢了。 没有壕沟,没有寨墙,没有营房,没有陷马坑…… 就只是帐篷群外围粗粗放置了一些车辆,安放了部分拒马枪罢了。 不过也不用嘲笑他们。 前一刻还在家种地放牧呢,你能指望有多高的军事素养?别说士兵素质差了,军官也高不到哪去。 不过他们久处边地,胡汉杂居,敢打敢拼的劲头却是有的。 简单来说,比起内地的百姓,他们更加好勇斗狠,更加敢拼命,但军事素养较差。双方都是农兵的话,他们占优,但如果对面是久经沙场的武人,那就不够看了。 这会军士们正围拢在一起,嬉笑连连。 他们高矮胖瘦不一,服色、器械五花八门,就连年纪都不尽相同——其实这样水平的军队,在各个朝代都很常见。 军官们也抱着臂膀,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大声谈笑。 一队马车从蓟城西门驶出,车上满载布帛、铜钱及各色器物。 嬉笑声猛然一收,所有人都下意识站直了身子,用贪婪的目光看着拉来的财货。 要发赏了!这是他们心中冒出的念头。 另外一侧,十余名士族子弟、部落酋豪、流民帅纷纷上前,齐齐行礼:“游司马。” 游统回了一礼,顺便观察了下这些首领们的表情。 还好,没看出半点气愤、不满的样子,这就有的谈了。 “昨日之事,诸位想必已有所耳闻。”游统说道:“王浚无道,侵暴士民,十余年矣。一朝覆灭,父老无不拍手称快。” 说完这句,他故意停顿了下,观察众人表情。 出身大族的士人还没说什么,那些胡人酋帅却忍不住了。 有人嚷嚷道:“游司马,来的时日也不短了,家里正在准备过冬草料,忙得不行。你们既然杀了王浚,想必无事了,那就发完赏,各自散去吧。” 游统忙道:“彭祖尚居于府内,如何发落,那得看天子和陈公的意思。” “都造反了,却又不杀,扭扭捏捏,让人瞧不起。”又有胡人酋帅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吧?今日不发赏肯定是不行的。” “且稍安勿躁。”游统抬起手,说道:“我就问诸位一句,如果幽州无主,会发生什么事?” 众人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蓟县本地士族子弟刘郢叹了口气,道:“若幽州无主,想必遭受各方觊觎。辽西之慕容鲜卑、山后之宇文鲜卑、代郡之拓跋鲜卑、太行山以西之匈奴,定然三天两头抄掠诸郡,届时城邑不保、部落离散,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游统赞许地看了刘郢一眼,到底是大家族子弟,就是明事理。 刘郢有个叔祖名刘沈,字道真,少仕州郡,博学好古,太保卫瓘辟为掾,再为燕国中正。 先帝时,刘沈为侍中,持节前往益州,督促各军讨伐李流,行至长安时为司马颙强留,任为军司,兼领雍州刺史。 后来长沙王乂秉政,以天子名义下诏,令刘沈讨伐司马颙。沈召集七郡兵马,合万余人攻长安,兵败被腰斩。 这个家族在蓟县还是很有名的,也颇具实力。刘郢站出来说话,影响力不可低估。 果然,就在他说完后,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游统心中暗喜,故意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幽州诸人,我看没一個能担当大任的,为今之计,只有请陈公来此主持大局了,如何?” 众人没有立刻回答,互相之间以目示意,甚至交头接耳。 这次还是刘郢先站了出来,道:“游司马,我闻陈公长居许昌,试问如何顾全幽州?” “或可联名上表,请陈公为幽州牧。如此,列名之人皆有封赏,镇将、太守、幕僚唾手可得,富贵无忧矣。”游统说道。 “此君之意,还是陈公之意?”刘郢低声问道。 “卢子道之意。”游统轻声回道。 刘郢了然。 “如此,我愿请陈公为幽州牧。”刘郢说道:“陈公有关张之勇,韩白之略,累著战功,声威赫赫。如此英雄,投之固我愿也。” 游统大喜,道:“陈公听闻,定有赏赐。” 说完,又“低声”道:“上表之时,汝名列于前。” 声音虽低,但恰好让其他人也听到了。 刘郢拜谢,游统将其扶住。 其他人一看,有点急了。 游统趁机加码,沉声道:“尔等何其糊涂!天大的富贵摆在面前,犹不自知。陈公大军就在高阳、中山,一旦扫清石勒、刘曜,大举北上,你们可扛得住?而今顺服,为陈公所用,犹有功。等到陈公兵临蓟城,可就什么功劳都没了,甚至有罪。如何抉择,皆在尔一念之间,老夫懒得多言。” 刘郢转过身,看着众人,道:“游司马说得没错。河北战局,还看不清楚吗?石勒岌岌可危,刘曜虽来救援,未必能挽回局面。值此之际,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啊。一旦立下奇功,封赏不在话下。甚至能去冀州做官,不比局限在幽州这个穷地方好?” 游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尔等看看自家兵马,什么模样心里有数。连石勒都拼不过,敢和陈公闻名天下的银枪军比划么?现在领了赏,便代表尔等愿为陈公效力。不愿领的,可自去,我不拦阻。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敢保证。言尽于此。” “还犹豫什么?”刘郢跺了跺脚,道。 “豺狼未灭,烽燧犹存,愿为陈公前驱。”范阳郦氏子弟上前说道。 “听闻陈公愿‘夷夏俱安’,便为这个大心胸、大气魄,我愿为陈公厮杀。”上谷羯人首领上前说道。 “呃,愿……愿为陈公击破匈奴。”范阳匈奴首领上前说道。 剩下的八九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上前行礼表态。 游统哈哈大笑,终于消除了蓟城外的这个隐患,还能令其为陈公所用,妙哉! ****** 十月初三,朱硕一行人刚抵达涿县,就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孙纬反了。 呃,也不叫反吧。严格来说,他和游统、枣嵩等人才叫反,人家孙纬是心念旧主,试图拨乱反正,理应得到众人赞扬。 道理是没错,但幽州人都不待见王浚,他们造王浚的反,固然违反义理,却无人反对,甚至得到众人支持,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 不过,现在他们得直面孙纬的威胁。 这一天,范阳城(涿县)大门紧闭,丁壮被征发上城守御,一时间人心惶惶。 午后,数骑自南边回返,坐吊篮上城。 “如何?”朱硕亲自将来人迎入太守府内,问道。 “孙纬帐下的三千骑军跑了,步卒亦多有离散,军心士气不稳。祖士宁带兵收拢了千余人。”来人名叫阳骛,气喘吁吁地回道。 祖士宁出身遒人祖氏。 这个家族自汉时才搬家至此,但发展迅速,世二千石、九世孝廉。 祖武祖林宗在曹魏末年任晋王掾、上谷太守,生有六子。 祖应祖士宁排行第三,曾被举为秀才,未任官。 六兄弟中,有人南渡建邺,如老四祖纳、老五祖逖、老六祖约,其余人则留在幽州,观望形势——世家大族的老传统了。 卢志串联幽州诸人反王,祖氏一开始不想掺和,慢慢地也被拉拢了进来,因为陈公的势头实在太好了。 朱硕南下易水,解决孙纬的问题,主要依仗除带过来的三千豪族庄客外,便是卢氏、祖氏这类世家大族的私兵了。 祖家也不含糊,一旦做了决定,立刻派祖应出马,准备截击孙纬。 另外,幽州名士刘翰、阳裕也跟了过来,准备依靠他们的名声,拉拢孙纬军中的士人豪强。 伱既然征调了他们的兵,任用他们的僮仆、家将乃至子弟为军官,那么就不可避免要被渗透,这就存在机会了——当年张方为郅辅所杀,就是一起典型事件。 “士秋,令尊可招得散卒?”朱硕听得孙纬军中情状,松了口气,问道。 阳骛想了想,道:“我离容城时,家父、从兄、刘公私下会见了一些故旧门生,他们不愿反戈一击杀孙纬,只带了兵士离去,暂屯于容城,有众两千余。” 阳骛之父阳耽,名气虽不及名士刘翰,但也治学勤谨。便如那寇氏家传《左氏春秋》一样,阳耽擅长《公羊春秋》,门生不少。 刘翰的门生则更多。尤其是那些上进无门的地方豪强,就指望着拜名士为师,习得真传,打出名气,以为进身之阶——自汉以来,拜师之风非常盛行,因为有的名士真的垄断了知识的最高解释权,拜师相对而言是条捷径,不但学到了知识,还可以利用老师、同学的资源发展。 这会阳耽、刘翰二人齐至,先把这些门生军官拉拢过来,不但减少了孙纬的实力,还令其军心动荡,士气低落。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手段,就问你六不六、怕不怕。 “待祖氏、卢氏兵马到齐,便将孙纬拿下。”朱硕听完,一拍大腿,高兴地说道。 说完,顿了顿,又招来一名亲随,低声耳语道:“我写封信,你南下带给陈公,勿要对任何人说起。” 第五十七章 战报与会面 鲜卑人确实窜得很厉害。 邵勋进驻了安平,就听闻东北方百余里外出现了鲜卑游骑。 最近一段时日,金正已经全面收缩,恒水西岸几乎看不到晋军兵马了。大量骑兵被抽调回了高阳、河间、章武一带,一边遮护粮道,一边与鲜卑厮杀。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经过几轮厮杀,鲜卑人开始打滑头仗了,不再与晋军硬拼。 坏消息是义从军副督乔洪战死,为段末波所率的具装甲骑斩杀,简直倒反天罡。 这是今年北伐以来折损的第一个大将,也是两年来折损的第二个骑兵将领。 义从军大概是各部之中战损率最高的部队,年年打,年年补充,人员是多了,战斗力其实还不如几年前。 邵勋提拔荥阳豪强荆成为义从军副督,顶替乔洪的位置。 又拔原安定卢水胡首领之一的沮渠崇为副督。 此人已率中丘、柏人一带的关西胡人丁壮五千骑西行,现屯于河阳南城一带,所以他这个义从军的副督只相当于挂职,要正式落实,还得等打完今年的仗。 从章武一带败退回来的安平匈奴前往常山,归李重指挥,补上关西胡人离去后的空档。 而河内一带的战事已进入关键阶段。 邵勋在八月时要求王雀儿至少坚持一個月,他已经坚持了一个半月。 各路杂兵轮番围攻,甚至银枪左营都上过两次,实在拿不下河内,他已经准备撤退了。 洛阳中军骁骑军的人马总计一千四百余骑屯于河阳中城,与沮渠崇的五千骑一起,配属王雀儿指挥。 现在来到了最难的阶段:如何安全撤退? 如果能在围城日久、师老兵疲的情况下,较好地完成敌前撤退,王雀儿就可称大将。 敌人可不只是拥有步兵,还有大量骑兵,追击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种局面在敌前撤退里都算是难度非常高的一类了。 骁骑军调走后,新安方向的禁军就只有步卒了,现在是府兵临时充当骑兵,帮他们挡一挡匈奴人,肯定没以前那么轻松了。 经历了超过两个月的围城战,禁军死伤惨重,已攻破新安外城。 不到三千敌兵退守内城,继续顽抗。 顽抗的原因是白超城方向冲出了大量匈奴骑兵,护卫一支步兵增援新安。 府兵、禁军拼死拦截,最后还是让约千人冲进了新安城。 有援军抵达,守军士气稍振,这仗还得打下去。 徐州的战斗大体平静。 郗鉴率军围攻了几个淮水北岸的据点要塞,没能拿下,就果断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举动。 邵勋已令石勒降兵回返,只留效节军、忠义军留守下邳、彭城。 淮西方向唯一在战斗的就只有弋阳。 九月底,纪瞻率水师西进,切断弋阳与淮北的联系,王敦趁势攻取弋阳全境。 汝南境内有豪族响应王敦,为陈有根率征发的农兵镇压。 双方以淮水为界对峙,基本不动兵了。 乐凯率大军围攻了一次襄阳,不克,遂退回——略有些滑头,不太愿意消耗自家的实力。 至此,邵勋基本已看明白江东政权的目标了:淮水以南归司马,淮水以北归邵,双方以河为界。 应该说,他们挑选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趁着河南主力北上,夺取了安丰、弋阳这两个南方文化非常浓重的郡国,夯实了自家防线。 邵勋现在没空管他们,只能默认其占领,以求不南北两线同时开战。 司马睿以湘州刺史甘卓为荆北都督,统领安丰、弋阳二郡。 周访返回江州,为纪瞻后援。 王敦班师襄阳。 双方就此默契罢兵。 ****** 十月初八,河北大地迎来了第一场雪。 邵勋在安平见到了朱硕派来的使者。 信使名郦怀,范阳人。 郦怀从弟郦性已率部分族人南渡建邺。 郦怀和家族主体仍留在幽州——这一支发展得其实还可以,历史上在前燕、后燕、北魏屡有族人出任太守、郎官、刺史、将军,其中当以郦怀六世孙郦道元最为出名。 所以说,个人、家族的命运,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 郦氏这种小士族,在南方根本就混不开。而留在北朝的族人,却趁势崛起,达到了远超南方同宗的高度。 “朱丘伯之意,我已尽知。”邵勋看完信件之后,对内容没太多兴趣,无非是溜须拍马表忠心罢了。而且还是甩开枣嵩、游统等人私下里表忠心,竞争意识极强。 这类人,他见到的太多了。 “郦君不妨详细说说幽州最近发生的事情。”邵勋挥了挥手,让亲兵端上茶饮。 刘野那在隔壁做了一些乳制品点心,本来满心欢喜要端给邵勋品尝,一听有客人,于是又扣下了。 不给别人吃! 隔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卢、许二位多方联络……” 郦怀讲了许久,才把个中细节一一讲明白。 邵勋听完,笑道:“君真是好口才,我听了直如身临其境一般。” 说完,食指轻敲桌面,道:“幽州牧就算了吧。待击退刘曜,我会自领兖州牧,幽州终究太远了。” “是。”郦怀一听,暗道果如他所料。 曹操的例子摆在那里呢!车骑将军兼冀州牧,那个时候就看中邺城了吧? 曹操后来在邺城建霸府是为了摆脱颍川士族的影响力,邵勋在兖州浚仪建霸府,却是不想离颍川士族太远,这是两者最大的区别。 不过,郦怀相信邵勋早晚会和曹操一样,与颍川士族生分起来。 权力这种东西,士族多一分,君主就少一分。 邵勋出身可比曹操低得太多了,毕竟他可没法与孟德一样打小和袁绍一起玩耍,他只会与颍川士族更加生分。 跑到浚仪,真的能避开颍川人的影响力吗?未必。 卢志挖空心思想让陈公去河北,未必就没有机会了。邺城无需重建,只要修缮即可,都现成的。 “幽州刺史、都督,你觉得何人为佳?”邵勋问道。 “仆身份低微,不敢议论大事。”郦怀回道。 邵勋笑了笑,道:“但说无妨。今日之事,不会传到外间。” 郦怀迟疑了下,道:“明公取幽州,并未动刀兵,乃归正所得。故凡事当镇之以静,免得再起动乱,得不偿失。” 邵勋“唔”了一声,没正面回应。 其实人家说得很有道理。 你若大肆安插自己人,只会让人心中不满,说不定就给你搞点事情出来,再起波澜。 当然,郦怀这句话也有私心。 他毕竟代表朱硕而来。朱某人难道没点想法吗?他难道不想当幽州刺史吗?不可能的。 但朱硕、枣嵩二人名声太差,如果还由他们继续掌管幽州,得意忘形之下,一定不会收敛,只会变本加厉,最后给他搞个大的。 “素闻刘翰德素长者,门生遍布幽州诸郡。蓟城诸郡可表其为幽州刺史。”想了一会后,邵勋说道:“游统调兵有方,宜任都督。君回蓟城之后,可相告左右。” 口气是商量,实际是命令。 幽州父老(士族豪强)不要再东想西想了,可联名上奏朝廷,推举刘翰、游统二人。 刘翰可能没什么实际政务处理能力,但正如邵勋方才讲的,“德素长者”,门生又一大堆,由他任刺史,大家都服气。 游统原为司马,久历戎事,与各方都打过交道,名声不好不坏,出任都督一职,他也把握得住。 至于朱硕、枣嵩,邵勋另有安排。 “谨遵明公之令。”听到邵勋的话后,郦怀暗暗为朱硕惋惜,同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朱丘伯在幽州的名声,终究太差了。而且他没有造反的能力,陈公想怎么摆弄他都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能保住家业,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换个人进幽州,如石勒、刘曜等,保不齐要杀朱硕邀买人心。 想到这里,郦怀猛然发觉,陈公压根没提给朱硕什么安排,这让他有些不安。回去之后,当提醒下丘伯,他还没完全上岸。 “我闻王彭祖在蓟城积粟百万,而不肯放粮赈济百姓。”邵勋又说道:“此粮还在否?” “王浚横征暴敛,搜刮甚勤。两年过去,积粟不减反增,已有百五十万余斛。”郦怀说道:“皆存于蓟城。” “有此粮在,我可大展拳脚。”邵勋高兴地说道。 往哪个方向大展拳脚?那当然干匈奴人了! 邵勋思虑一番,决定派幕府从事中郎毛邦、柳安之二人北上,一掌文事,一督武事,尽快把幽州的力量驱动起来。 第五十八章 战机(上) 邵勋久在安平,一些幕府随员、邵府仆婢便赶了过来。 十月初十,卢志也从邺城抵达。 覆盖着薄薄积雪的小路上,数辆马车停了下来。 邵勋跃下马车,四处看了看。 空旷的原野之上,草色枯黄,萧瑟无比。 北风一刻不停地劲吹着,废弃民宅屋顶上的烂茅草高高起舞。 河水清冷,隐有碎冰。 红彤彤的太阳挂在空中,没有一丝暖意。 以小见大,此时的河北,便如此村。 “幽州风云变幻,盛极一时的王浚轰然倒地,直让人感叹物是人非。”邵勋看着跟过来的卢志,说道:“不过,这却让百姓免了场兵灾,不知少死多少人。” 都说乱世靠人命出清积弊,但当你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时,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個是旁观者角度,事不关己。 一个是亲历者角度,感同身受。 幽州可以派兵打下来,即便杀戮不休也在所不惜。 幽州可以由别人献上来,免得损耗兵力、钱粮,也可以接受。 邵勋一方面可怜民生多艰,想要他们过得好一点,别死那么多人,为此不惜让渡自己的一部分利益。 另一方面,如果必要的话,又会毫不犹豫地侵害百姓的利益乃至生命。 两种思想同时并存于他的身上,人毕竟不是二极管,太复杂了。 但如果继续解构的话,结论就很清晰了:他爱别人,但最爱的还是自己,爱别人的前提是爱自己。 这就是统治者。 “明公为何不自领幽州牧?”卢志跟了上来,问道。 邵勋不答反问:“子道觉得幽州刺史、都督安排得如何?” 卢志想了想,道:“甚是妥当。” 虽然不是他想推荐的人选,但刘翰、游统也不错,都和他有关系。 “冀州刺史该安排何人?”邵勋又问道。 卢志沉默。 陈公这句话,其实就是委婉地拒绝了幽州牧、冀州牧之类的官职。 他不会来河北,至少暂时不会来。 另外,冀州去年就打下来一半,但刺史一直空缺着。 卢志一直没提,因为这事不能由他来提,得避嫌。今年如果击败石勒、刘曜,那么冀州全境将被拿下,再没有刺史就不合适了。 今日陈公提及刺史,并让他推荐,个中意味难明。 “子道。”邵勋催促了下,道:“河北大局,还得子道教我。” 卢志心中不得劲,只能说道:“散骑常侍华恒可任刺史。” 华恒乃前尚书令华廙之子、驸马都尉、散骑常侍。 最关键的是,华恒的母亲出身范阳卢氏,是卢志的姑姑。 卢老爷真是举贤不避亲,北伐以来,他已为平原华氏捞到了一个太守,如果再有刺史,则华氏声势大振。 “可。”邵勋一口应允了。 卢志有些惊讶,随即又有些明悟:华恒如果出任冀州刺史,那么他卢志很可能就要还朝了。 这就是交换。 陈公是厚道人,同时也非常清醒。 还朝做什么呢?卢志想了想,大概也有眉目了:三公之中,司空正好空缺着,大概就是这样了。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努力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刘曜已发起全线反击,大举渡过恒水,子道怎么看?”邵勋走入了光秃秃的农田之中,拨开积雪,拈起一块表层土壤,仔细看着。 “刘曜想与鲜卑人前后夹击,把金都督围在高阳、河间一带。”卢志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卢志对战局还是有所了解的。 其实,金正大可以硬挺着不退。义从军回去遮护粮道,粮草补给固然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但大部分还是能够运到前线的。现在最大的麻烦是冬天到了,河流有结冰的趋势,这个可太影响运输了。原本预计还能支持两个月的粮草,可能用不了那么长。 当然,晋军困难,匈奴人也困难。 即便石勒预先囤积了大量粮草,即便常山、中山二郡被刮地三尺,即便匈奴兵少,他们也快支持不住了,他们也想速战速决。 这就是大背景。 邵勋做出这个判断是有依据的,因为就在金正放弃恒水以西打下的地盘,全线退守之后,匈奴大举追击,结果在中人城以西被金正亲自领兵,半渡而击,死伤不下三千,溃散者愈众。 但即便遭遇了如此挫败,刘曜依然下令追击,说明他们也对今年的这场战争厌烦透顶了,想要迅速决出胜负。 于是当机会出现时,他们果断投入了兵力。 对邵勋而言,战机其实也出现了。 ****** 铺天盖地的骑兵出现在了望都、蒲阴一带。 当道设寨的晋军只稍稍抵挡了半日,就在匈奴步骑的围攻下溃散。 双方的轻骑在野地里捉对厮杀。 刘曜登上营寨内的高台,仔细瞭望。 由刘征、张曀仆统率的步卒奋勇前进,追击着溃散的晋兵。 双方战士操着大同小异的口音,一方来自常山、中山、赵郡,一方来自渤海、清河、平原,前者是汉兵,后者是晋兵。 激战半日之后,这支断后的晋兵支持不住,溃散而去。 汉兵气势如虹,紧随其后,追杀不休。 双方的骑兵也动手了。 一方想要追击晋军溃散步卒,一方想要拦截。 这两支交战人马的口音就复杂了,汉语、鲜卑语、匈奴语、氐羌语、羯语以及与鲜卑语大同小异的乌桓语。 说汉语的未必在为汉人厮杀,说不定在杀汉人。 说匈奴语也不一定在为刘汉厮杀,事实上来自安平的他们正在迂回包抄刘曜轻骑的侧翼,箭矢顺着北风飘落,正在前冲的匈奴人死伤一片。 不过,最活跃的还是羯人。他们是最卖力的,且因为近战本事不错,负责正面拦截,一手剑盾技艺使得出神入化,与中原长枪大槊骑兵是两种风格。 “这帮羯贼!”刘曜看了有些不满。 改换门庭便罢了,你改门庭之后还这么卖力,就过分了。 刘曜身边的将校看了也纷纷唾骂。 事实上,作为匈奴的奴部,羯人从来没得到过他们正眼相待。 除了身份低微之外,也因为他们的长相、文化与匈奴格格不入。 他们之中,除少数人与匈奴长相接近之外,绝大多数高鼻深目,小部分人甚至还是金发,说的语言也是西域词汇、匈奴词、汉话夹杂混用。 最关键的是,他们信奉拜火教。出征之前,集体跪拜“胡天神”(晋人称呼,即古波斯拜火教的主神阿胡拉·马兹达),不但晋人看不惯,匈奴人也觉得膈应。 “反复无常之辈。”刘曜暗忖:“上党那边还有大量羯人,得想个办法消弭隐患。” “冲散了!”有将校指着前方的战场,说道。 刘曜放眼望去,却见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上,人马交错。双方的马速都慢了下来,甚至原地踏步,在马背上挥舞着兵器,互相砍杀、捅刺。打着打着,晋军骑兵开始缓缓撤退,向后溃去,匈奴骑兵趁势追击,勇不可当。 刘曜松了一口气,道:“今晚到蒲阴过夜。” 今年的这场战争,实在太煎熬了,从七月打到十月,双方都已精疲力竭——如果从晋军角度来看,则是五月间就开战了,打的时间更长。 没想到,最后决定战争走向的,居然是石勒的神来之笔:以钱财招诱段部鲜卑南下,抄截晋军后路。 战事至此,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唯追击。 将晋军追散、追溃、追死,直到他们再也没有勇气回身作战,彻底收复失地——或许稍稍有点困难,但能收复多少算多少吧。 “走。”刘曜挥了挥手,招呼众将士跟上。 出营之后,亲兵牵来马匹,刘曜一跃而上,从鞍袋下取出一袋马奶酒,仰头灌了几口后,大笑道:“痛快!” 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感觉! 喝完酒之后,顿觉浑身血气上涌,好似天神附身一般,有着无穷的力量。 眼前的晋兵,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草木,可被他轻易砍倒。 “追!”他大喝一声,当先奔出。 亲兵们紧随其后,高呼不已。 雪原之上,匈奴骑兵人头攒动、蹄声如雷,穿过大道、田野、荒原,一路向东。 初七夜,进抵蒲阴。 初十追击至高阳境内。 十一日傍晚,进抵高阳城下,三千平原兵困守此战,不敢出战。 刘曜意气风发,当场遣人联络段部鲜卑,准备夹击晋军。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幽州变天的消息。 第五十九章 战机(下) 当孙纬被押解到蓟县的时候,见到的是人喊马嘶的场景。 刘郢看到了孙纬,不自然地转过了头去。 人心里有杆秤,纵然知道王浚不是玩意,作的孽很多。 比如纵容鲜卑人屠邺城,死难者数万; 比如纵容鲜卑人抢掠八千女子,最后沉于易水; 比如不散粮赈灾,致使无数百姓饿死,等等。 但说到底他们仍是犯上作乱之辈,刘郢太年轻了,转不过那道弯,心理建设没做好,见到孙纬时居然有些惭愧。 “孙督护,请随我来。”幕府从事中郎张舆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孙纬看了他一眼。 张舆是名臣张华之孙。 武帝太康三年(282),范阳人张华回到家乡做官,担任幽州都督、护乌桓校尉、安北将军。 在任期间,胡人纷纷来使,粮食连年丰收,幽州军队也被整饬了一番,可以说极大稳定了边疆局势,重塑了晋廷的威望。 如此名臣之后,居然也助纣为虐,奈何奈何! 孙纬绝望了,懒得再说些什么了。当士兵们大量逃散,士气跌落到谷底,他又被范阳豪族兵马击败时,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幽州之局,非人力可以挽回。 旁边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孙纬抬头望去,却见一队又一队的步卒离城而出。 张舆等人带着他等在城门旁。 孙纬默默看着。 大军过了很久,他数了数,大概不下五千。而在西边的校场上,还有更多的步骑列队而行,辎重车马跟在后面,忙碌不休。 “督护,大军要出征了。”张舆见他感兴趣,便解释道。 “谁下的命令?”孙纬问道。 “司马游统。” “谁下的命令?”孙纬再问一遍。 张舆叹了口气,道:“车骑从事中郎柳安之。” “柳?河东人?”孙纬一怔,问道。 “听说是的。”张舆说道。 河东也是广义上的河北——黄河以北。 孙纬听说过河东柳氏,非常小的一个士族,不是每代人都能当官。这样的家族,一个经营不好,就滑落下去了,河东柳氏原本就是如此。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家族傍上了大腿,上升势头非常好。 他们也有人在匈奴那边为官,分仕两头,谁发展得好未来就代表河东柳氏。 柳安之此人,他没怎么听闻过,不太熟。看他堂而皇之来幽州发号施令的模样,想必深得邵勋信任,已经压过游统一头了。 “柳安之可有韬略?”孙纬又问道。 张舆有些愣怔,下意识问道:“督护可是要降?陈公说过——” “免了。”孙纬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担心柳安之不会打仗,把幽州子弟葬送罢了。罢了罢了,和我也没关系了。” 孙纬低下头,长叹一声。 站错了队,不光他要死,全家老小都逃不过——好在夷三族的规矩已经没了,不然更惨。 “督护何必嗟叹?”城门内又驶出了连绵不绝的粮车,眼见得一时不能进城,张舆便多说了几句:“若王公还在幽州,你觉得百姓会好过吗?蝗灾、旱灾、水灾之时,王公赈济过百姓吗?说句难听的话,若王公爱护百姓,勉力赈济,会有那么多人投奔慕容鲜卑吗?”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 王浚不但不管跑来幽州躲避战乱的冀州百姓的死活,幽州本地百姓的死活他也不在乎啊。十年间白白给慕容鲜卑送了几十万人,这些人口现在都被慕容氏安置在他们的地盘上,且耕且牧,为其提供资粮。 早晚有一天,实力大增的慕容鲜卑会忍不住进据幽州,届时何人抵挡? 孙纬沉默不语,目光茫然地看着城门。 兵马仍在出城。 步卒、辎重营之后,还有临时征发的蓟城百姓,个個哭哭啼啼,远远相送。 这些百姓不是去打仗的,而是充当转运粮草器械的役徒。 征丁都征到蓟城百姓头上了,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 但他们屡次败于石勒之手,真能打胜仗吗? 现在的幽州兵,已经不是以前的幽州劲旅了啊。 过兵一直过到了傍晚时分,抢在城门关闭前,张舆将孙纬押到了幕府,派人看管了起来。 ****** 其实,当孙纬看到蓟城兵马南下时,屯驻于易水北岸的数千兵已经过桥南行了。 领兵之人名叫孙播。 巧了,和孙纬是同族,都出身新城孙氏——新城县汉时隶涿郡,晋时为北新城,属高阳国,在易水南岸。 孙氏祖上是后汉宦官孙程,因功与其他常侍、黄门十九人共封侯,食万户。 孙程死后,弟弟孙美、养子孙寿分其爵位、食邑。 百余年后,孙家已经在北新城扎根,成了地方上一个介于寒素、豪强之间的家族,职业从宦官变成了兵家子。 幽州变天、孙纬“造反”后,北新城孙氏立刻与其切割,就连同在幽州幕府为官的孙播都给枣嵩、朱硕、游统等人上书表忠心。 前些时日,孙播更是孤身入蓟城,获得了游统的信任,仍令其统率易水大营的六千步骑。 柳安之抵达蓟城后,孙播奉命率军南下,先至北新城。 此城在上半年插着刘汉旗帜,中间换成了晋,前阵子又换成了汉。 孙播大军抵达后,麻利地再把晋旗从仓库内取出换上,汉旗收入仓库存放…… 孙播没在此停留多久,随后便往西南方向疾进,直趋蒲阴。 比孙播晚两天,十三日,祖应率三千部曲,以及临时收拢的数千孙纬部降兵,以两千乌桓骑兵为先锋,自遒县(今涞水)出发,一天后抵达了易县。 这个时候,刘曜还在收拢兵力,准备退却。 十五日夜,祖应大军抵达中山国北平县(今满城北),先锋骑兵走得更远,已抵达唐县一带。若非需要等待补给的话,他们还可以继续前进。 唐县上下是懵逼的。 前几日不是形势一片大好吗?中山王率军追击贼将金正,气势如虹,怎么一眨眼来了这么多幽州兵? 要怪只能怪他们消息不够灵通吧。 幽州兵变半个月了,居然还不知道北边的邻居那里发生了什么,这能怪谁? 唐县大门紧闭,全城上下战战兢兢,打定主意装死了。 世道变化得太快,他们也不敢轻易下注,先等等再说吧。 十七日,获得了部分补给的乌桓骑兵继续前进,先南行至望都西北,击溃了一支运粮队,杀千余人。 十八日傍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占新市县(今新乐附近)。 这是开战以来晋军从未涉及过的区域,幽州骑兵的抵达,极大震撼了匈奴上下。 第二天,两千骑补给完毕后,渡过滋水,迂回绕至九门县东南。 彼时夔安正与自肥累城方向进兵的巨鹿太守张豺厮杀,不防背后忽有大队骑兵扑至,顿时全军大哗,一溃千里。 夔安为张豺部兵士斩杀,死得十分憋屈。 获得一场大胜后,张豺也不含糊,率步卒万余往西北方向进发,含泪攻取了这个挡了他几个月的地方——数月间,真的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始终难以前进一步,唯一的安慰就是部队战斗力锻炼出来了。 夔安战死、九门失守、幽州兵大举南下,几件事串联在一起,极大震撼了匈奴人。 消息传到真定时,石勒久久无语。 双方鏖战僵持,互有进退之时,一方突然多了数万兵马,还从背后直插过来,会产生什么结果? ****** 十月十五日,高阳县。 刘泌登上了城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别愣着了。快!出城追杀。”刘泌很快反应了过来,重重拍了下雉堞,下令道。 “诺!”平原刘氏的家将、宾客们纷纷下楼,披甲的披甲、点兵的点兵,忙得不亦乐乎。 刘泌突然就笑了起来。 数日前,晋军骑兵自城南溃逃,匈奴人大肆追击,在那一刻,他的心哇凉哇凉的。 三天后,贼将张曀仆部五千人抵达城下劝降。 老实说,那会他是有点绝望的。 金都督跑了,他岂不是成了弃子?高阳还有必要守下去吗?守得住吗? 若非他带过来的三千平原兵多为刘家的世代部曲、庄客,就算他想守,军心估计也乱了。 在关键时刻,他想起了先后为陈公诞下两个孩子的妹妹,心中有些不甘心,于是硬着头皮坚守,把张曀仆派来劝降的使者给斩了。 张大怒,率军猛攻高阳一整天,不克。 今日刘泌上城巡视,猛然见到张曀仆正收拢兵马撤退,攻城器械、辎重车辆扔得满地都是,军士大声喧哗,乱哄哄地向西跑。 这是撤退啊!一激动之下,立刻下令全军出城掩杀。 不过,在下达完命令后,他突然又后悔了:万一张曀仆在使诈呢? 有心撤回命令,又生生止住了:朝令夕改,成何体统?还要士气吗? 没办法之下,他只能愣愣地站在城头,看着陆续出城的诸营兵马,缀在张曀仆部军士身后,衔尾追杀。 不是诈!不是诈!绝对不是诈! 刘泌心中默默念着,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已追上匈奴后阵的刘家部曲。 击其尾!击其尾!速速击其尾! 刘泌用力拍打着城墙,手都通红了还不自知,神色间极为亢奋,心中暗道:只要击溃敌军后阵,即便中计败了回来,也不算太亏了。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声。 刘家军缀在匈奴人身后,大肆砍杀,贼溃不成军,死伤惨重。 张曀仆似乎召集了一部分骁勇之士,亲自断后。但刘家军士气如虹,猛冲猛打,断后的两千敌军很快在三千刘家军的反复冲击下,濒临崩溃。 张曀仆似乎失去了信心,仓皇溃去。 刘家军士气更盛,追杀不休。 刘泌哈哈大笑,状若疯癫。 也是在这一天,金正于束州传令各营:除义从军外,全线反击! 第六十章 胜败 一张巨大的手绘地图挂在破庙墙上。 金正紧紧抿着嘴唇,目光上下逡巡。 破庙之外,大队人马正在连夜行军。 时已十月,冷风呼啸,寒气连天。 军士们哈着热气,踏着星霜,行走在河北大地上。 夜间行军不是什么兵都能完成的,而且也非常危险。一旦有敌骑冲杀而至,兵甲不全、旗鼓不明、队列不整、体力不足的情况下,一不留神就会迎来一场大败。 但金正就是敢冒险。 这是他的性格,喜欢猛冲猛打,无关其他。 今年的北伐战事,邵勋几乎没有插手具体的指挥。至安平后,只下发了一道命令,即下令金正率军收缩。 金正感到有些脸红。 邵师为何没给王雀儿下命令?为何没给李重下命令?甚至他都没指挥徐州的郗鉴。 这场仗,老实说打得虎头蛇尾。 一开始高歌猛进,攻破河间、高阳,迫使博陵反正,几乎是连下三郡,气势如虹。 中间出了点小问题,被匈奴人调虎离山耍了一通,还好他及时醒悟了过来,身先士卒,将士又奋力搏杀,把局面扳了回来。 好吧,金正也承认,河间城下的大败,导致渤海、平原、清河、阳平等郡征发的丁壮损失了不少人马,士气也变得低落不堪,进而影响到了后面的战斗进程,但这并非不可挽回的。 调整过来后,兵发中山。 他按照梁县武学习得的战术,正奇结合。正兵强渡恒水,奇兵至上游偷渡,整体而言战术动作打出来了,也取得了效果。 担任奇兵的义从军一部成功渡河,突至常山境内的上曲阳一带。 这个时候,匈奴人的恒水防线已经事实上被打破了。 奇兵可迂回绕至恒水西岸敌军的后方,袭杀其运粮部队,令贼人不战自溃。 正兵正面加大攻势,完全可以撵着敌军的屁股一路推进,获得一场大胜。 邵师在下命令时,单独给他写了一封信,肯定了他的战术打法,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但又指出他的视野不够宽阔,整体局面把控不好。 后面这句话的意思他明白,段部鲜卑的段涉复辰、段文鸯、段末波三人南下,合兵万余骑,直插章武、河间一带。而遮护粮道的杂胡骑兵或许不愿死战,又或许真的打不过,总之败下阵来,让鲜卑人袭杀了不少辎重部伍。 这个时候,刘曜果断投入了预备队,将防备代郡拓跋鲜卑的万骑调动了一半过来,驱杀己方的奇兵。 至此,邵师终于帮他做出了决定:后撤。 金正执行力比较强,既然下令撤退了,那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退得远一点,把匈奴人引得更深一些。 这个过程是比较痛苦的,断后的部队损失惨重——主要是杂胡骑兵。 金正更是一口气退到了束州,与渤海郡残兵汇合,一边派义从军围攻段部鲜卑,一边等待反击的机会。 当幽州变天的消息传来时,他明白了自己与邵师的差距,更明白了视野不够宽阔是什么意思——他估摸着,当幽州出现推翻王浚的可能时,邵师就在酝酿这个计划了。 在邵师的视野中,他和李重都是正兵,幽州人才是奇兵。 这种正奇结合的兵法,层次确实高。 刘曜或许想到了这种可能,但他无力应对。既要防备拓跋鲜卑,又要防备幽州人,兵力过于紧缺,只能舍弃一個方向——打到现在,他还有五千骑在防备代郡的拓跋氏,真是被人打怕了。 复盘了一下之前数月的战斗后,金正思虑良久。 忽然之间,他猛地抽出佩刀,将案几上的烛火斩断。 破庙内的火光一下子暗了下来,照得金正的脸色异常狰狞。 事已至此,正该发挥他擅长的东西。 追就是了! 不要怕遭到优势贼军围攻,与贼人逆战便是。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抓耳挠腮耳! 想通之后,金正大踏步走出了破庙,先站在路边看了眼星夜进兵的银枪右营。 这支部队在他的带领下,勇猛无匹,极其擅长正面厮杀,以让敌人最丢脸、最害怕的方式获取胜利——以堂堂之师正面野战破敌,无疑是最能打击敌人信心的战法。 任你千般变化,我自一鼓破之。 翻身上马之后,亲兵们簇拥着金正,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数日之内,他们已横穿整个河间,在高阳县补给了一下,然后继续向西进发。 而比他们速度更快的还是杂胡骑兵,已经与刘曜断后的部队交手了。 可惜的是,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支数量庞大、快速机动的重甲步兵部队——比如数年前成立的骡子军——事情会简单许多,甚至能让正在撤退中的刘曜部无法得到足够的补给,撤退变成溃退。 ****** 刘曜的动作其实还算快的。 在收拢了几天部队后,他发现来不及了,于是带着先期收拢人马先跑,计有骑兵五千余、步卒四千——多为石勒所部。 十八日,刘曜抵达高阳县左近,步卒已经没影了,被甩在了河间境内,离此还有一天路程。 撤退过程不是很顺利,他们遭到了投靠邵勋的各路杂胡的追击。 尤其是上白镇将、乌桓人薄盛,追得最紧,不惜身先士卒,两次冲散断后的匈奴兵,狠狠咬下了两块肉。 跑到高阳的刘曜部仍然是五千骑,但这是补充了从其他方向汇合过来的散骑后的数字。从河间、章武边境一路撤回来的人马至少损失了一千五——未必全部死了,但没跟上大部队是真的。 高阳县城头仍然悬挂着晋旗,让刘曜大为失望。 张曀仆攻打一个沦为弃子、军心动摇的县城,居然拿不下。 没奈何之下,只能继续西撤。 十九日,全军渡过滱水。 斥候来报,有幽州将名盖芝者,自北新城南下,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得知对方以步卒为主时,刘曜一度想突袭下,最终还是放弃了,离撤退路线太远。 二十日夜,刘曜抵达中山安喜,未及高兴,与一股从易水南下的鲜卑骑兵相遇。 黑暗之中,不辨敌我,双方来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混战。打到天明,都不知道杀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刘曜仓皇冲进安喜县城,获得了喘息之机。一数跟在身边的骑兵,已不足一半。 在安喜休息了一天后,又有数百骑来投。 这些人分属于不同营伍,撤退中乱了建制,自发合成一股,运气不错逃了回来。 刘曜看了他们狼狈的模样,叹息无语。 这种情景,他在追击金正的时候也见到过。只不过那时候是敌人这么狼狈,这会换成了他。 刘曜在安喜刚吃了几顿饱饭,惊闻蒲阴、望都等县皆为南下燕兵攻取。安喜县内又暗流涌动,情况不妙,于是果断撤退,在二十二日夜抵达中山郡城——刘曜一走,安喜立刻换上了晋旗。 匆匆补给一番后,他直接放弃了中山,往西南方向撤退。 路上又汇合了一股逃回来的骑兵,但也遭到了自幽州南下的骑兵的截击。正常来说,这些幽州骑兵战力一般,压根不是匈奴的对手,无奈身为主帅的刘曜都无心恋战,你能指望军士们奋勇厮杀?不现实。 二十六日晨,刘曜抵达真定以北的灵寿县,得到了己方部队的接应,再一清点人数,只有千五百骑了。 接应他的是自北边南下的防备拓跋鲜卑的五千骑,他们大败来自幽州的祖应部,但没敢继续扩大战果,而是火速寻找刘曜的所在。 听得此事,刘曜只余一声长叹。 “上党羯人跑了。” “冯翊氐羌骑兵回来了一半,步卒没能过恒水。” “张曀仆在蒲阴全军覆没。” “刘征带着两千残兵据守博陆,被自博陵北上的乌桓骑兵盯上了,估计回不来。” “上郡鲜卑击破了数千幽州步骑,路过望都休整时,被县令带人攻杀,只回来了千余骑,这会在蒲吾县。” “井陉那边正在囤积军资、加固城防,呼延将军请大王速退。” ……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让刘曜的心情更加低落。 之前追金正追得有多爽,杀得有多痛快,这会自己就有多狼狈。 先胜后败,尤其让人痛心。 其实敌人的实力并没有达到一定能赢的程度,尤其在段部鲜卑抵达战场之后,刘曜一度看到了赢的希望——至少可以继续僵持。 但关键时刻还是崩溃了,被人诱出去,再撤回来,这个过程太伤了。 仔细想想,输在了哪里?其实答案很明显:兵力不足。 即便算上段部鲜卑、石勒,他们的兵力也不过四五万步骑,且还要防备拓跋鲜卑,无法使出全力。 而邵勋两路人马加起来超过六万,这还没算苏丘、张豺、薄盛等人后续投入的两万余步骑。 幽州兵再一南下,还是在他们与金正打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全局顿时支持不住,败局已定。 再探究下深层次的原因,他留在新兴、太原两地防备拓跋鲜卑的兵马就不下两万了。如果这两万人可以投入河北战场,会是什么结果? 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没什么用了。河北这个烂摊子,真的不知道如何收拾。 “遣人知会石勒一声,我再留三天,收拢下散卒。”刘曜抹了把脸,语气低沉地说道:“二十九日退往井陉,他——看着办吧。” (最后一天了,月票别浪费啊,谢谢了。) 第六十一章 大局已定 数十骑一溜烟地窜过了小木桥,消失在河西岸的野地里。 步兵争先恐后,一边推搡谩骂,一边上桥过河。 人实在太多了,挤着挤着就有人掉入河中冰面上。 冰面薄脆,很快就有人掉入刺骨的冷水之中,惊慌失措地扑腾着。但没有用,桥上还有人被挤落甚至被推、扔下来。 落水之声不绝于耳,惊呼惨叫连绵不绝。 木桥两侧,一队骑兵情急之下从冰面过河,结果刚走到一半,就连人带马落入冰水之中,成功过河的还不到五一之数。 后续撤来的兵马看到这副场景,等不及,要么向南,要么向北,试图绕道过河。 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恒水以东的中山、高阳甚至河间地面上,正乱哄哄后撤的匈奴人不计其数。西边还能看到大股匈奴兵,越往东规模越小,逐渐变成了三五成群、四处躲藏的散卒。 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就吃完了,辎重部队也失去了联络,衣食无着之下,要么饿死冻死,要么投降。 这个时候,士族豪强动手了。 与当年高平之战后的豫州大地非常相似,他们出动自家庄客部曲,将三五个、十几人一群的匈奴兵俘虏,器械、战马等等,搜刮一空。 俘虏中健壮者可为豪族部曲,老弱就只能当奴隶种地了。 从十五日到现在,被各地豪族俘虏的匈奴兵加起来不下三千步骑,绝大多数都是中山人、常山人,另有少许高阳、河间人乃至氐羌。 真正僵卧于途的其实并没有很多,人数与被豪族俘虏的仿佛。 另外,截止十月二十五日,被晋军各部俘虏的匈奴兵也不下五千了。 真·匈奴人、假·匈奴人、氐羌、鲜卑、羯人、常山人、中山人、高阳人、河间人、太原人等等一大堆。 但追击还没有结束。 二十七,当金正率银枪右营且战且进,抵达恒水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仓皇撤退的场面。 追击到现在,敌我两方都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方滚筒式跑路,一方追乱了建制。 金正完全可以确定,在他身后,一定还有被忽略的敌军在撤退逃跑,只不过人数不太多罢了。 眼前拥挤在桥头的这帮人,又是一个天降礼包,没说的,打就是了。 “咚咚……”战鼓擂响之后,银枪右营排着整齐的队列,墙列而进。 百步时一阵骚扰性质的抛射,轻飘飘的箭矢落入敌军阵中之后,一下子就让他们炸开了。更多的人落入水中,扑腾一阵后消失在了冰面上。 七十步时二次抛射。 敌军更紧张了,人人涨红着脸,大喊大叫,推搡不休,甚至还有拔出刀乱砍乱杀的,让场面更加混乱。 三十步时,密集的箭矢直射而出。 拥挤在桥头的敌兵大面积倒下,惨呼不已。 “降!降!降!”银枪军士卒在二十步外停了下来,以枪杆击地,齐声高呼。 匈奴人顿了一会。片刻之后,弃械跪地者不知凡几,怎么着也有个三五百人。 银枪军分出一部分人手驱赶俘虏走开,主力部队迅速渡河。 及至卢奴,已是空城一座、无兵无粮更无主官的中山父老,立刻打开了城门,恭迎王师入城。 连日追击,疲累欲死,金正下令在此休整一日。 二十八日,大军再度向西,往常山方向扑去。 ****** 灵寿县内外,传来了一阵肉香。 匈奴人将城内几乎所有牲畜都搜刮出来了,再把部队里跑得掉膘严重的瘦马、伤马、病马拖出,尽数宰杀。 撤退在即,不需要那么多马了。粮食匮乏,带着也是拖累,不如宰杀掉让将士们喝点肉汤,提振下士气,恢复下体力。 刘曜也在吃马肉,喝肉汤。 酒却没有了,让他很烦躁。 这就是战争啊,胜负难以猜度。 就如今这個局面,如果他再有一支生力军,无需多,一两万人足矣,果断投入战场,一定能把追杀过来的晋军击败——至少是击退。 关键时刻,就差这么一口气,唉。 叹息完后,刘曜也不多想了。事已至此,回去后天子责罚也好,打骂也罢,他都认了。 而且,那些其实都是小事了。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把将士们尽可能带回去,越多越好。 军士们吃完之后,惊魂稍复,重新编组起来的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收拾行李。 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带走,无论是物品还是——人! 从抵达的当天起,刘曜就已经开始强迫灵寿百姓西行。抓满一批送一批,能抓多少是多少。 三天时间内,不断有溃兵被收拢起来。绝大多数是骑兵,陆陆续续回来了两千余骑,连同他带回来的一千五百,总数不满四千。 至于步卒,只有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奇迹般地从东边撤回来,其他的音讯全无。 另有七八千并州兵、关西兵赶来汇合。这都是没有参与追击,留守后方的部队,撤退过程中还被幽州人打了一下,损失了部分人手。 这七千余步卒,连同接应他的五千骑,算是刘曜手头器械最全、士气相对最高的部队了。尤其是后者,昨天下午刚刚大破南下追击的幽州兵,斩首两千余级,迫使其放慢了脚步,不敢追得太凶。 粗粗一算,带过来增援河北的两万四千步骑,数月以来损失当在八千以上。尤其是最后这一次撤退,损兵不下五千,可谓惨重。 至于石勒的兵马,基本上都没能回来,要么死了,要么被邵兵俘虏,要么被冀州豪族抓为奴隶。 二十九日午后,全军吃完最后一顿饭后,将整个灵寿县城付之一炬。 刘曜带着一万八千步骑出城。 士气相对高昂的五千精骑主动出击,击溃了追咬过来的乞活军薄盛部先锋三千人。 刘曜带着剩下万余人往井陉方向撤退。 其实野外还有不少残兵败将,但管不了他们了,保住剩下的人要紧。 幽州兵、晋兵绕过断后截击的匈奴部队,以轻骑追逐刘曜的前队。 刘曜一边派出人手阻击,一边撤退。 整个过程中大体还算顺利,不过在南渡滹沱河时被追兵靠近,小小崩溃了一下,直到刘曜亲自带人击退追兵,方才稳住了阵脚。 三十日,全军渡过滹沱河,留两千步骑断后。 十一月初二,全军抵达井陉。待断后人马也撤回来后,一清点人数,已不足一万四千了。 ****** 石勒在二十六日傍晚就接到了信使传来的消息。 他几乎没什么犹豫,就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而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他还刚刚获得了一场小胜,提振了下守城将士的士气。 打到现在,李重连外城都没能攻破,几乎没可能正面拿下真定。 但石勒也拿李重没办法。 对面那厮,简直就是个老乌龟,诸般布置滴水不漏,十分谨慎。 看得出来,李重是一员宁可错失战机,也绝不冒险的保守型将领,主打一个四平八稳、无懈可击。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指挥风格,才让他在各场战争中存活了下来:没有让人热血贲张的辉煌胜利,但你也别想在他身上占到太大的便宜。 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李重很少能指挥多么精锐的兵马,大部分都是汇集而来的杂七杂八的部队,他能做好整合,再稳步推进,在没有太多破绽的情况下,完成最低限度的任务目标,本事相当出众了。 他顿兵于城南,其实就是与真定守军互相牵制的,石勒很清楚这一点。 “该走了!”二十九日清晨,石勒最后看了一眼真定,遗憾地叹道。 临走之前,他在后院的假山池塘前默默坐了许久。 出门的时候,又神色怔忡地摸了摸石狮。 这一去,他在河北的最后一块落脚地也没了。 按照中山王的命令,他将暂时屯驻在新兴郡。 听到这个地名时,他愣了许久。 十年前,他投效匈奴之后,就在新兴等地屯田练兵。积攒完粮草、战马、器械后,就下山攻打冀州。 在那时,他的主要对手是王浚。 一开始屡战屡败,但当他手头掌握的骑兵越来越多,步兵也慢慢练出来时,飞龙山之战,他拉出去十万步骑,最终被王浚击败,但损失的兵马也就一万人罢了。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他的实力固然还不如王浚,但差距已经不大了。 在王浚与乌桓、鲜卑女婿闹翻后,他甚至起了灭掉王浚的念头。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他从在河北没有一块立锥之地开始,发展到占据了大片地盘,再到如今灰溜溜撤回新兴,几乎就是一个轮回。 人生有几个十年? 浪费了这十年,开过年来就四十三岁的他,已然没有了逐鹿天下的机会。或许,从今往后,只能老老实实当刘家的臣子了。 这就是命! 命运戏人啊! 二十九日,石勒令吴豫等人率军猛攻李重,自领精壮兵士五千向西撤退。 李重得到石勒撤退的消息后,立刻分派兵马紧追。 支屈六率两千余人断后,被击溃。 吴豫率军回返,不敢停留,与支屈六一起向西,且战且退。 三十日,就在刘曜全军渡过滹沱河的时候,石勒主力被李重追上。石勒亲自指挥作战,无奈众军士气不振,大败,入夜后各自奔逃。 初一那天,他得到了数千匈奴骑兵的帮助,终于摆脱了李重的死死追击。 但在初二那天,又遭到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幽州匈奴的截击,再次大败。 十一月初三,石勒、支屈六、吴豫等人带着不到四千兵溃至井陉,比刘曜晚了一天。 守将呼延蔚紧闭城门,派兵把守各个关城及各个堡寨,严阵以待。 十一月初四,李重率军赶到井陉关外,看着高耸坚固的雄城,默默退兵,收拾残敌去了。 至此,战事已经基本落幕了,大局已定。 第六十二章 余韵 常山城内,一片寂静。 新来的征服者只派驻了三千余人入城,控制各个要点。 大部分人马仍然驻扎在城外,包括南下的幽州兵。 盖芝、刘郢、孙播、寇吉等人走过战后的雪原,看着触目惊心的战场,心神震动。 “这一仗,王师损失的兵马可能比匈奴还多。”盖芝看着正在挖坑掩埋尸体的邵兵,感慨道:“刘曜、石勒其实打得不错了,奈何技差一筹,无奈败去。” 与常山攻防战这种堂堂之役相比,他在蓟城搞的兵变简直不值一提。 数万人舍生忘死,从烈日骄阳一直打到大雪漫天,最终决出胜负。在这个过程中,进攻一方固然勇猛,防守一方却也屡屡出城厮杀,并没有一味死守,可谓棋逢对手。 石勒最后败退,非战之罪也,说到底还是实力差距。去年的邺城之战打完后,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只不过刘曜率部来援,为这场战争增添了一点变数罢了。 打到今日,随着幽州兵大举南下,战争结束了,河北彻底易手。 “经此一败,匈奴便只有龟缩并州,舔舐伤口。”孙播也有些感慨。 曾经的他们,看到石勒大军来攻,都有些惊慌失措。可在河北战局进行到比拼意志的关键阶段,却是他们成为了胜负手,说起来还是有些骄傲的。 唯一的不满,就是各部不够谨慎,南下抄截匈奴之时,胜负参半,让刘曜痛打了几次,损失了不少兵马。 唉,曾经名震天下的突骑之乡,竟然谁都打不过了,怪谁呢? 并州、河南、河北、关西兵都比他们强,慕容鲜卑、宇文鲜卑、拓跋鲜卑也比他们强,再输下去,连江东兵都打不过了——你还别说,如果双方步兵厮杀,江东大族的私兵未必就会输,他们缺的只是骑兵罢了。 要知耻啊! “坐拥河南、河北,陈公大势成矣。”刘郢看着巍峨的太行山,说道。 格局差不多明晰了。 匈奴坐拥并州大部、雍州全部,这会应该在攻略秦州。之前派的可能是刘粲的一路偏师,在河北争夺战彻底失败后,或许要集中精力解决秦、凉、梁三州了。 如此一来,便是关东、关西对峙的局面。 哦,还得加个江东、蜀地,天下四分。 陈公据有最精华的河南、河北,已是天下第一人。 四人一边走,一边闲聊。 北方的地平线上,车马络绎不绝。 满载粟米的粮车自幽州南下,供应刚刚取得大胜的王师——打到现在,军粮快要食尽了。 拿幽州民脂民膏供养北伐大军,愿意吗?从内心来讲,肯定是不太乐意的,但这会谁敢反对?不要命了么? 王彭祖搜刮多年,到了最后,尽皆便宜了陈公,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但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对幽州士人豪强来说,王浚已是过去,现在他们要把握住机会,争取在陈公创下的军政集团中分一杯羹,有幽州人的一席之地。 此番南下,军争建功,又输粮赡军,计有两桩大功,善哉! ****** 金正在向常山进军的途中收到了石勒、刘曜溃逃,常山和平接手的消息,于是立刻开始收拢部队。 他甚至没有去常山看看的打算,而是花了三四天时间收拢散在各处的兵马,然后调整方向,往章武进发。 他要击破段部鲜卑,斩杀令狐泥,为今年的这场大战彻底画上句号。 不过,段部鲜卑早就已经开始撤退了。 他们的战斗力相当不俗,长枪大戟、铁铠皮甲以及精良的骑弓、鞍具等等,应有尽有。战术打法也是中原传统的面对面冲杀,非常硬。 义从军与匈奴交战许久,再调过去攻段部鲜卑,竟然有点干不过,损失相当不轻。 这個时候,义从军上下才意识到,十年前陈公围住长安诸门,把五千鲜卑骑兵堵在城内,用步战的方式将其干掉,是多么英明的一件事。 若让那五千人上了马,器械齐全正面厮杀,估计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那五千人的死亡,对东北局势产生的影响,几乎是颠覆性的。 段部鲜卑连战连败,把辽西郡都扔给了慕容,自己局促在北平、燕国境内。与王浚翻脸后,大眼瞪小眼,到最后捏着鼻子相忍为国。 到了这会,最先参与八王之乱的他们,势力大打折扣,已然成了没有根基的地方小势力。 或许邵勋的骑兵打他们很吃力,但组织一支数万人规模的步骑混合的部队,直接抄了他们的老窝,却没有太大难度。 攻敌之必救,一直是步兵对付骑兵的不二法门。 鲜卑人呼啸而走之后,还在据守东平舒的令狐泥一下子坐蜡了。 十一月初五,章武郡城内一片惊慌。 令狐泥登上城头,看着在野外四处奔驰的晋军骑兵,以及慢慢围拢过来的渤海兵,不觉潸然泪下。 父亲劝谏刘琨不要宠信伶人,把精力放在正事上,被暴怒的刘琨所杀。 要知道,父亲可是为他效力多年,出生入死,功劳赫赫,到头来还不如一名低贱的男宠。 刘琨这种眼高手低、不听忠言的人,背他而去有什么错? 事到如今,令狐泥不恨他即将败亡,只恨临死前没看到杀父仇人刘琨身死。 哈哈,无所谓了! 只要刘琨还心向晋廷,急着篡位的邵勋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早死晚死的差别罢了。说不定,邵勋还没来得及杀刘琨,匈奴人就已经把他干掉了。 想到此处,令狐泥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 左右随从见了,莫不惊心。 令狐泥看了他们一眼,道:“诸君随我父多年,先于晋阳厮杀经年,复寄人篱下,今又困守章武,未能过上一天好日子。我父子着实亏欠诸君甚多。”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下楼而去,临行之前,他扭头最后看了众人一眼,道:“今日且送诸君一道进身之阶。” 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有令狐氏家仆捧着一个木盒,红着眼睛走了过来,道:“府君已自刎。临死之前,令君等持此首级,开城投降,莫要轻掷有用之身。” 寒风吹来,众皆默然。 ****** 河北全境克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安平。 面对信使,邵勋让人赏赐了他十匹绢,淡淡说道:“小儿辈已破敌矣。” 送走信使之后,他不再装逼,高兴地抱着刘野那转了好几圈。 “击败刘曜、石勒,进占常山,河北大事抵定。”邵勋笑道:“高兴不高兴?” 刘野那感受着在她臀上用力揉捏的手,白了他一眼。 邵勋佯装不悦:“你还念着石勒?” 刘野那气得不让他摸了,口不择言道:“你又不要我!” 说完,脸立刻红了,不敢看他。 邵勋哈哈大笑,低声道:“今晚给我生孩子。” 刘野那啐了一声,却没有阻止男人再度摸过来的手。 二人笑闹一番后分开了。 刘野那用羯语哼唱着草原上的牧羊小曲,心情愉快地开始煮茶。 邵勋则拿出以前的军报,反复翻阅。 河内之战已经打完了。 邵勋原以为王雀儿会将手头拥有的轻重骑兵集中起来,设一个埋伏圈,围歼追击而至的刘雅部骑军。 没想到他将这一万骑全派了出去,持五日粮,自野王出发,主动进攻在沁水一带集结的匈奴人。 刘雅得知后,率军迎战,双方大战数场。在洛阳中军具装甲骑的帮助下,一度占得了上风。 王雀儿趁机解围野王,分批撤军。 石虎刚往沁水一带进发,准备增援刘雅,得知王雀儿撤兵,立刻分出数千骑南下追击,待追上时,王雀儿部离河阳北城已不到七十里。 他亲率银枪左营断后。 石虎贪功,想留下这支精锐部队,反复袭扰之下却没有效果。在他们跑到离河阳北城只有四十里的地方时,终于放弃了,转而袭击其他撤退中的部伍,俘斩三千余人——多为洛南丁壮。 十月二十七日那天,北上袭击刘雅的骑军退回,逼退石虎,全军且战且退,银枪左营始终留在最后,以车阵拒敌。 府兵时不时上马冲杀,又时不时下马结阵。最终于十月底成功撤回河阳北城。 前后加起来损失了五千余步骑,伤亡不小,但主力部队成功撤回来了,虽然丢弃了不少辎重、器械、役畜。 总体还算成功。而奠定这次成功的主要原因,还是王雀儿孤掷一注,投入上万轻重骑兵,打了个出其不意。 沁水之战,双方损失都很惨重。以至于王雀儿步骑主力撤退时,刘雅有点不太敢追击了。后来下定决心再追,却已经有点晚了。 当然,野王到河阳北城,总共不过百余里的路程,太近了。 如果是刘曜自章武、河间一带撤回灵寿的那种数百里大撤退,可没这么容易。 河内这一仗,对匈奴人而言可以称作胜利,因为保住了河内,兵力损失也远远小于晋军,战术层面赢了。 但从战略层面而言,赵固、刘雅、石虎被牵制于此,曾经一度还想调王弥部增援——被老王拒绝了——这又是明明白白地输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王雀儿不攻河内,这些兵也很难用到常山、中山方向,原因无他,补给支持不了。他们也就能在汲郡、魏郡方向发力,但晋军坚守不出,他们也未必能攻占朝歌、枋头、共县等城池。 仗打到现在,已经是综合国力的比拼了。 匈奴就是输在国力上,正面战场其实打得不错。 “收拾一下行李,两日后北上幽州。”邵勋轻轻拍了一下刘野那,说道。 弹性十足,坚实挺翘,不错,今晚有福了。 军事上彻底击败石勒,感情上也彻底击败了石勒,爽。 放开女人后,他稳了稳心神,又提笔写报捷文书,发往洛阳。 (最后两个多小时了,看看有没有票忘投了,别浪费啊,谢谢了。) 第六十三章 望日 十一月十五,今日有朝会,又正值望日,官员们几乎没有称病、推托的,乌泱泱坐了一大片。 天子还没到,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衍从进贤冠耳侧取下一支白笔,在笏板上写写画画,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微笑不已。 冗从仆射郑世达面带微笑,看着上朝的官员们。 上任之后,他把原本的殿中执戟全部换掉了,然后请示陈公,由留守洛阳的府兵暂充执戟武士。 就为了这件事,陈公还写了封信给他,让郑世达受宠若惊,继而欣喜若狂。 他知道,陈公青睐他不仅仅因为办事得力。事实上,他还送了女人。 此女是他家培养的歌妓,名郑樱桃,今年才十三岁,但已有殊色,长得十分美丽,又能歌善舞。 郑世达本来打算自己享用的,但思来想去,为前途计,决定将此女献予陈公——大家都知道,陈公好美色。 送走之后,郑世达又有些后悔,实在是这么多年,没见到容貌如此俏丽的女人,或许只有王景风以及惠皇后羊氏可与之媲美了。 但冗从仆射之职乃陈公钦点,似乎起了作用。只希望郑樱桃今后能多多魅惑陈公,为他郑世达的前途再加把力——此女才十三岁,已颇有心计,容貌平凡的家妻甚至称她为“妖女”,想弄死她。 正遐想间,嘉乐奏起。 更换完冕服的天子在音乐声中步出,坐于龙案之后。 群臣纷纷起身,行揖礼称贺。礼毕,又各回各位。 “有事奏来。”天子司马炽的脸色有些不好,据小道消息是昨晚没睡好,不知道什么原因。 王衍抬起头来,目视天子。 司马炽避开了他的视线,脸色忿忿。 “臣为陛下贺!”一个公鸭般的嗓门突然响起。 王衍微微皱眉,凝神一看,却是黄门侍郎裴廙。 司马炽一看裴廙这个监视他的“跟屁虫”,就很倒胃口,但朝会之上,又不能说什么,只能不高兴地说道:“为何事所贺?” “臣为陛下得人而贺。”裴廙说道:“十年以来,外有匈奴逞凶肆虐,生灵被难;内有匪贼啸聚山林,劫掠百姓。遂致豺狼遍地,鸡犬无遗,朝廷屡费机谋,难以平其祸乱。” “今有东海邵太白,于河南招揽流亡、开垦荒田、修置农具、采买耕牛,使饥者得其食,寒者得其衣。百姓不再奔窜于道途,黎民不再藏匿于山谷,乃有父子团聚、安居乐业之情状。臣为陛下贺,陛下得人矣!” “幽州王浚,世荷国恩,位极人爵,而不思报效,胸怀逆节。藏匿逾制之物,潜谋篡夺;裹挟豺狼之士,侵暴邻州;赋敛黎元之财,剥衣及肤。此等不忠不义不仁之辈,理应天诛。陈公召河北义士,擒拿此獠,解黎民倒悬之苦,固皇王中兴之势。臣为陛下贺,陛下得人矣!” “冀州诸郡,陷贼久矣。荆棘生于田垄,遗骸遍于邱墟。方伯大将,空谈不务于讲武,长久遂至于忘战,是以望风丧败,弃失城邑。陈公讲武练兵,淬炼戈矛,遂提虎狼之旅,捍御贼寇;遽歼凶顽之徒,破阵成功。燕赵将士,至此可解甲务农;河北黎元,今日可安居耕桑。此为超殊之功,世所罕见。臣为陛下贺,陛下得人矣!” 裴廙说完,看了天子一眼,行礼退下。 天子沉默不语,仿佛在做无声的对抗。 众臣耐心等待着。 许久之后,天子顶不住压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裴卿方才言及王浚不忠不义不仁。与之相比,邵勋尊崇天子君上,可谓忠矣;照拂旧主遗孀,可谓义矣;体恤黎民百姓,可谓仁矣。朕得此人,夫复何求?超擢之赏,焉能不授?” 殿中瞬间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这话语中的怨气和嘲讽,怕是要突破天际了。 刚刚返回座位的裴廙更是微露不耐之色。 鸡脚朕,朕你个头!再这样阴阳怪气,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但他也不太好反驳,尤其是他刚刚听说,东海太妃裴氏已怀孕七个月,不久就要临盆了…… 这邵全忠,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样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 世家大族,怕是一個个上赶着要把家里未出阁的女子送你榻上,怎么偏偏就喜欢让你的主母怀孕呢? 王衍拿起白笔,又在笏板上写字,斟酌语句。 这个时候,尚书令庾珉轻咳一声,起身道:“陛下,殊勋当有超赏。若无邵勋勠力破敌,将士争相用命,则无今日之中兴盛景。臣请进邵勋之位。” 司马炽仿佛破罐子破摔了,赌气道:“卿等皆王佐之才,自有定计,朕准了便是。” 庾珉仿佛没听到天子的抱怨,自顾自说道:“邵勋既可兴文教,又能建武功,此等奇才,当担纲重任,匡扶国政。” 司马炽睁圆了眼睛,问道:“庾卿之意……” “可令陈公录尚书事。”庾珉图穷匕见,抛出了他的目的。 “以何职录尚书事?”司马炽追问道。 晋承魏制。 自魏以来,先后有陈群以司空录尚书事、司马懿以太尉录尚书事、曹爽以大将军录尚书事、司马师以大将军录尚书事、司马昭以大将军录尚书事、王沈以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贾充以太尉录尚书事、司马亮以太宰(太师)录尚书事、司马越以太傅录尚书事、王衍以太尉录尚书事…… 至于司马伦、司马冏、司马颖等人搞的相国、辅政大臣加九锡、丞相之类,已经远远超出录尚书事的权力,没必要加这个头衔了。 简而言之,你必须要有三公级别的官职,才适合加录尚书事的头衔,成为尚书台的主人——至于能不能搞得定尚书令、尚书左右仆射,实际掌握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录尚书事,自汉以来也不是没有过,但真的很少,至少也得是大将军,才能名正言顺录尚书事,成为事实上的宰相吧? “陛下,臣以为可任陈公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庾珉长揖一礼,说道。 司马炽感觉有些头晕。 他想拒绝,但好像无能为力,朝中已无忠臣。纵有,也不敢公然表态。 上次他把诸玉玺抢到身边,王衍、庾珉等人毫不在意,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 想到这里,他又想哭。 我不想让邵勋得意,我想他死,但好像这也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 “陛下!”司徒刘暾出列,道:“臣请进陈公为大将军、录尚书事。” 听到这个声音,司马炽从自怨自艾中清醒了过来,目光茫然地说道:“准卿所奏。” 朝臣们见状,各自以目示意。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步步逼近啊。 “陛下。”刘暾退下后,王衍起身说道:“臣闻古有画图封疆,以资股肱,以寄休戚。今犹古也。陈公立不世之功,却未身极人爵、显于上台,此憾事也。臣请以陈、梁、新蔡、南顿、汝南、陈留、濮阳、汲、魏、顿丘十郡为梁国,进陈郡公为梁公,都以浚仪。如此,邵太白领雄藩,文武兼资,必能毗赞陛下之中兴大业。” 司马炽咽了口唾沫,无力道:“王公之爵,岂能加于异姓?” “天下多事,兵革尚兴,岂能囿于陋规?”王衍理所当然地说道。 “陛下。”中书监郑豫起身说道:“有异姓之殊封,乃见皇恩之浩荡。陈公位冠三台之时,必能倾心报国,无忘君长。” “陛下,陈公荡平妖穴,清净中原,临此大邦,必能匡扶社稷。”廷尉诸葛铨起身说道。 “陛下,陈公两朝元老,忠义许国,进位大梁,必能保我中兴。”大司农崔功起身说道。 “陛下,陈公十年功业,亿兆推崇,国有兴庆,当惠辅臣,臣请进陈郡公为梁公。”卫尉羊冏之说道。 “陛下……” 朝臣们一个接一个恭请,络绎不绝。 司马炽左看看,右看看,好些人没有出列,但也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终于绷不住了,伤心了,用带着哭音的语气说道:“好!好!好!卿等皆荩臣也。朕无话可说,准了!都准了!全部准了!”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恭贺道。 “无事了,散朝!”司马炽不等群臣恭送,甚至连背景音乐都没等,气哼哼地扭头走了。 (月初求月票,感谢。) 第六十四章 两个皇帝 天子走得很急,甚至没等乐工们奏响离开的bgm,就气呼呼地回了昭阳殿。 皇后梁兰璧正在写信。 她没什么朋友了。入宫当了皇后,就更不太可能与外界有所接触,也就庾文君神通广大,仍能与她保持书信往来。 她非常珍惜这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 写信之前,梁兰璧再次阅读了下庾文君写来的信。 信中,庾文君提及了陈公出征前与她一起居家过日子的甜蜜生活,不乏闺阁描眉、月下漫步、踏青游玩等事情,甚至还提到了陈公用养蚕得到的丝线,为她和女儿各织了一件衣裳的事情。 信的最后,庾文君简略提及了陈公出征以后,音讯渺渺的事情,甚至还隐晦提到了年初他回许昌之时路过考城,在那待了一个多月。 那一个多月,他每天和另一个女人一起过夜,一起起床,一起用早饭。办公之时,两人眉目传情…… 字不多,但谁都知道,这才是重点。 梁兰璧放下信,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姐妹。 她和天子之间相处的模式,似乎也不是很贴合这种情况,毕竟是她单方面爱慕。再加上从小受到的教育,即便不爱,也要强迫自己去爱,因为那是自己的丈夫。 所以,她需要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庾文君的位置,这样能更好地给出建议。 但想着想着,梁兰璧就有些脸红,因为当邵勋把采摘的野花别在她鬓间时,她竟然有些脸红。 当邵勋说着女儿的趣事时,她心中竟然流淌着温馨。 当邵勋指着月亮对她说情话时,她心跳有些加速。 不,这是不对的! 梁兰璧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梅花。 孤芳自赏,却又形单影只。 她感到有些惆怅,更有些失落。 一场风雪扑来,梅花摇摇晃晃,飘落雪中,零落成泥。 她又把自己代入了梅花的境地,只感觉寒风刺骨、分外忧伤。 这個世间,她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有的只是恶意。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以及宫人内侍的行礼声。 梁兰璧猛然惊醒,立刻收拾心情,起身来到殿室门口恭迎。 司马炽一看皇后那样子,就很不高兴,斥道:“邵勋是要我死,可我还没死呢,你就哭丧着一副脸,给谁看呢?” 梁兰璧惊慌失措,喃喃道:“陛下,妾——” “够了!”司马炽怒道:“若非看你还有点用处,朕早送你去金墉城了。” 梁兰璧脸一白,低下头,神色哀伤。 司马炽挥了挥手,斥退宫人内侍,然后看着梁兰璧,说道:“朕现在被逆贼盯得很紧,你明日出宫礼佛一趟。” 梁兰璧抬起头来,不明所以。 “就只是礼佛。”司马炽不耐烦地说道:“接下来数月,多礼佛几次,直到人们习以为常为止。” 梁兰璧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大,隐有恐惧之色。 “蠢!蠢!蠢!”司马炽看见皇后那样子,气得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怒道:“群臣请邵勋进位梁公,你道何意?” 梁兰璧摔在地上,却没什么惊讶。难道,这一步不是早晚要来么? 邵勋打了胜仗,兴许还能宽容些,让他们帝后二人体面一点。 若他打了败仗,就无法那么大度、那么宽容了,因为他没那个底气。 不过,她也能理解夫君的忧虑。 外间有种荒谬的传闻:邵勋是曹孟德转世。 而梁就是魏。战国时,魏惠王迁都于大梁,从此以后百余年,魏国也被称为梁国,《孟子》中就有《梁惠王》篇。 曹孟德开创前魏之基,邵勋又要进位梁公,都于大梁,难免不让人引起联想。 “此事断无商量之余地。”司马炽嫌弃地看了眼皇后,道:“明日你就自请出宫,先去愍怀太子浮屠。过些时日,去城外的寺庙。多去几次,自然点,别惹人怀疑。” “陛下!”梁兰璧急忙起身,哀求道:“陛下万勿操切。陈公连战连胜,底气十足,他真不至于拿你我夫妻如何。况且,陈公为人和善,心胸宽广,不是那凶残暴虐之人,陛下万勿轻举妄动。” “住口!”见到梁兰璧居然说邵勋的好话,司马炽心中愈发不爽利,斥道:“你怎知邵勋是什么人?许思祖(许遐)已死在蓝田,伱觉得是谁让他死的?无知妇人,你落到邵勋手上,也就是一杯金屑酒的事情。” 说完,转身离去。 他知道,皇后性情软弱、忍气吞声,必然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当然,在执行最终计划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册封慕容鲜卑、拓跋鲜卑、段部鲜卑首领,增其食封。 但他现在没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这却有些难办,唉。 天子一脸烦躁地离去后,梁兰璧茫然起身。 偌大的殿室,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真的很难熬。 她跌跌撞撞来到案前,取出庾文君的信,静静读着。 把自己代入进去,或许还能得到一丝慰藉、几许温暖,让她不至于崩溃,坚持不下去。 恍惚之中,她仿佛看到邵勋敏捷地爬上树,摘了一大串桑葚,献宝似地递给她。 ****** 洛阳西北数百里外的平阳,另外一位天子正在与心腹重臣们议事。 晋王、相国、大单于刘粲也在座。 他偷偷看了眼父亲,发现他脸上气色有所好转,既有些安心,也有些隐隐的失望,非常矛盾的心理。 再结合宫中的消息,最近半年,父亲作息正常多了,再没有之前那种连续一个月乃至三个月不停顿地在后宫玩女人的事情发生。 也就父亲身体底子好,能驰马冲锋,带兵打仗。换个文弱点的人,可能已经纵欲而死了。 “士光,略阳如何?”刘聪与朱纪、马景、陈元达等人谈完事后,一脸慈爱地看向儿子,问道。 “略阳尚未尽得全功,然晋贼已经胆寒。春播结束后,儿自领兵征讨,破之必矣。”刘粲沉稳地说道。 “真吾家虎子也。”刘聪对朱、马、陈三人笑道。 三人固然对刘粲看法各异,但这个时候也不会扫了他们父子的脸面,凑趣说了点场面上的恭维之语。 再者,晋王确实是有功的。 如果说中山王曜只是在关中开了个头的话,那么剩下大半个雍州则是晋王打下来的。明明白白的功劳摆在这里,大伙也是要脸的,不可能装瞎看不见。 前阵子大军休整完毕,秋高马肥之时,晋王又在卢水胡的配合下,攻取安定郡,并在秦州略阳与晋南阳王保的兵马交战,破之。 若非时近隆冬,天寒地冻的话,战争还要继续下去。 此番晋王回京,除了与天子共度腊日、正旦,以及在群臣面前露脸,结交一番外,最主要的就是请兵。 国中就这么些兵马,中山王带的多了,晋王能动用的就少。 今中山王在河北落败,晋王在关中连战连捷,胜负分矣。 再加上晋王乃今上息子,就更无悬念了。 “吾儿请调诸部兵马西行,尔等以为如何?”刘聪看向几位重臣,问道。 “不可。”陈元达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刘粲微微低下头,担心自己目光里的杀意被别人看到。 “缘何不可?”刘聪有些不高兴,道。 “前年已有万余落迁往京兆,相国将其安置在长安左近。去岁复有靳氏五千余落迁往北地郡。如此已有一万六千余落西行,再迁移下去,则国本动摇,太阿倒持。”陈元达毫不客气地说道。 朱纪、马景二人对视一眼,有些尴尬。 陈元达也太刚烈了,什么话都敢说。可你这番忠心,别人能理解吗?别到头来,变成了离间天家父子,里外不是人。 不过,他们也觉得陈元达的话没错。 雍州是晋王打下来的,他领大单于之职,把自己的直属部落安置在长安周边几个县。靳氏乃匈奴贵族,有自己的部落,如今看来,靳准兄弟已投靠了晋王,搬去北地郡耕牧了。 此番晋王又请调几个部落西行,加起来八九千落还是有的,都是和他比较亲近的匈奴贵族所领,其中甚至包括后族呼延氏的贵人。 晋王许诺将秦州略阳郡交给他们耕牧。贵人们不是很乐意,但为了巴结这个不是储君却胜似储君之人,最后也都同意了。 简单来说,晋王现在很清楚,关中是他的根基,是他争夺帝位的后盾。 天子到现在还犹犹豫豫,担心冯翊氐羌的态度,没废掉刘乂的太弟之位,那么晋王自然要早作打算,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不代表他们支持这么做。 这是分裂大汉,另造核心啊。 “河北战事结束了。”听完陈元达的话,刘聪沉默片刻,说道:“两年征战,到头来还是拿不住,此为天意。从今往后,新兴、乐平、太原、上党四郡但固守而已,以地利御贼。吾儿在关中打出好大一番局面,正是勇猛精进之时,如何能退缩?” “陛下不可!”陈元达又劝道:“河北膏腴沃壤,户口殷实,如何能让邵勋拿在手里?纵然一时挫败,也不可气馁。整顿一番后,还可再战。” 刘聪摇了摇头,道:“朕意已决,勿复多言。” 说完,虽然内心里对陈元达很厌恶,但还是解释了一句:“而今河北连块落脚地都没了,粮草役畜车马皆无从筹集。若从平阳数百里转运,耗费且不谈,还易被拓跋鲜卑切断,拊背而来。今年一场大战,国库打空了。再派大军前往河北,钱粮在哪?” 陈元达本来高昂着头,闻言渐渐低下了。 战争拼的就是消耗。 并州固然表里山河,极其利于防守,但山川纵横,也很难转运粮草。若晋阳在手便罢了,偏偏不在手里,能怎么办?刘琨可是经常邀拓跋鲜卑自雁门南下的。 其实这也是当初讨论国策时提到的事情。 东进派始终没法解释如何在晋阳落于敌手的情况下,长久、安稳地统治河北。一个不留神,就让拓跋鲜卑把大汉切成东西两半了。 先帝在位时,但攻取并州、关中乃至河西的郡县,为何把河北委任给石勒去打?不是没有原因的。 到了最后,因为无法解决这个硬伤,“跨有雍并”遂成为国策。 刘聪现在说这话,潜意思就是你陈元达若有本事,那就顶着拓跋鲜卑的威胁,把晋阳拿下来,再北伐雁门,将拓跋氏彻底驱逐到草原上。 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打河北了,迁都晋阳也不是事啊。 你能做到不?做不到就别逼逼。 什么叫国策?你怕是不明白国策的真正含义。 “明春牧草返青之后,着即征调各部西行。”刘聪一锤定音,做出了决定。 刘粲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潼关以西是他的地盘,好生经营个几年,储君之位跑不了。 第六十五章 团结的宴会 外面风雪如晦,内间暖意洋洋。 王敦扒了衣服,让侍婢上了一碗冷饭,再端上了一小坛酒。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服散以后,热毒上涌,一定要及时行散。不然的话,则“五毒攻心”、“非死即残”。 行散的方式很多。 有走路行散。但这里有个风险,即走路行散时神志未必清醒,可能还会因燥热而脱衣,所以魏晋时代经常有士人在大街上裸奔,你以为他行为艺术,发泄心中苦闷,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行散? 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唐代。但那会没人吃五石散了,因为人们发现这玩意对身体有害,削弱身体机能、摧残智商、降低生育能力等等,害处很多,所以唐代的行散就真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已,曰“散步”。 王敦行散的方式不靠散步,主要是脱衣、喝冷酒、吃冷饭。 此时他接过冷饭后,三下五除二,直接干掉一碗——赴宴一整个下午了,喝酒吃菜居然把肚子整饿了,也是奇怪。 吃完冷饭后,又喝起冷酒,而且是连干两大碗——魏晋士人喜欢饮酒,在整个历史上都十分有名,盖因此物既可以麻痹神经,缓解心中苦闷,同时也是行散必不可少之物。 周顗在旁边看得眼皮直跳,忙劝道:“处仲,慢点,慢一点。” 昔年裴秀在四十八岁那年,服散后狂饮冷酒,暴毙。他真的担心王敦就这么背过气去,再也醒不来。 王敦却懒得搭理他,只问道:“散发掉了?” “哪有那么快?”周顗笑道。 散发完了,可就没意思了。 何平叔(何晏)曾言:“服五石散非唯治病,并觉神明开朗。” 这个“神明开朗”的具体表现是精神亢奋、气血红润,周顗的药效已经过去一半,脸色没之前那么红了,但还是有点精气勃发。 如果药效完全过去,则会脸色苍白,故传闻此物有美白的功效。 周顗静静等着行散完毕。 突然之间,音乐声响起。 周顗、王敦寻声望去,却见一群舞姬入场表演。 旁人见周顗看得入神,轻声道:“正中间一人,便是陶府君的爱妾,每遇贵客,都要出来献舞,以娱酒兴。” 周顗轻轻点头,仍目不转睛地看着。 “此女身段婀娜,你看,能反腰贴地,衔得陶士衡席上玉簪。”王敦也来了兴致,放下酒后,啧啧称奇。 周顗看着舞姬柔软的身体好似一张弓弯在那里,弓臂上还有两座肉丘,颤颤巍巍的,顿时把持不住。 只听“哗啦”一声,周顗已经起身,案几都被他带翻了。 “伯仁,坐下。”王敦赶忙拉住他,轻声斥道。 周顗有点清醒了,又看了两眼舞姬,心有不甘地坐了下来。 “君意欲何为?”王敦心中有所猜测,故意问道。 一直以来,因为周顗才学甚高,王敦见到他时不自觉有些自卑,时间长了,心灵扭曲,嫉恨不已。 此时看到周顗出丑,快意顿生。 叫你把持不住,傻了吧?哈哈! 不过在感觉到自己裤裆内那毫无苏醒迹象的宝贝时,又暗叹一口气,愈发嫉恨周顗了。 周顗可能还有些迷糊,听到王敦问话,下意识答道:“欲与此女欢好。” 声音还挺大的,客人们听了,狂笑不止,就连主人陶侃都笑了,挥了挥手,让俏脸通红的爱妾退下。 周顗见众人大笑,反应了过来,自己也笑了。 服了散就这個鸟样,礼义廉耻全都没了,人也变成了禽兽,老正常了——历史上周顗与王导去别人家做客,主人家派爱妾出来唱歌,周顗便把持不住,上前拉住此女,欲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与别人的爱妾发生关系,“露其丑秽,颜无怍色”,家伙都掏出来了。 “伯仁真性情。”襄阳太守陶侃遥举酒樽,主动解围。 周顗知道自己孟浪了,亦举觞回敬。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王敦看看周顗,又看看陶侃,心中恼恨。 陶侃、甘卓、周访等人率军平定杜弢之乱,功勋卓著。而他们曾经争过荆州都督的位置,最后都被王敦击败,未能成功。 王敦当然能感受到他们若有若无的敌意,但他不在乎。 我琅琊王氏何等门第,你们再有才,也得给我憋着。 唯一让他不满的,就是这几个人对周顗非常敬重,认为他很有才能,故多有结交。 看到这样的场景,王敦的小肚鸡肠就忍不住了,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把你们全部弄死。 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席间很快谈论起了刚刚收到的河北战报。 “王彭祖系出名门,声震北州,到头来却被小人算计,跌落尘埃,委实可叹。” “到底何人算计王彭祖?我听说有长社枣氏的枣台产,可真?” “枣台产确实背叛王彭祖了。惜哉,枣道彦(枣嵩之父枣据)美姿容、善文辞,形貌美甚,有君子之风,生的儿子却这般熊样,唉。” “帮邵贼做事,诚乃助纣为虐。” “可怜,可叹!” 众人七嘴八舌,叹息完毕后,齐齐喝了一轮酒,气氛更加热烈了。 酒桌上你懂的,气氛越热烈,说话越不正经。 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吾闻邵贼好人妇,他去了幽州,浚妻崔氏能保得清白不?” “哈哈!”众人再度大笑。 周顗也笑得合不拢嘴。 王敦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他想到了司马脩袆,居然给邵贼生了孩子?! 要是当初死在青州就好了,省得给我丢脸。只可惜这贱婢有几分本事,居然让她生生稳住了局面,最后成功回到洛阳。 老实说,王敦宁愿自己的妻子被贼匪掳去,也不愿意她为邵贼生子。 这事情让他太难受了。 “邵贼得了幽州,风头正劲,将来保不齐是要南下的,我等还是得做好准备啊。”身为主人的陶侃引导着话题,说道。 “士衡勿忧。”许是心中有愧,周顗说道:“处仲收拢的关西流民,我已尽数安置于南郡。另有杜弢降人、巴蜀流民,皆已给其田宅,明年丰收之后,粮帛不缺,战具齐备,定误不了你的事。” 陶侃一听,喜上眉梢,道:“有伯仁在,复有何忧?” 这不是夸张。 周伯仁嗜酒,也经常服散,清醒的日子不算太多。可只要他清醒着,无论多难的事情,他都能给你妥妥帖帖办好,这就是他的能力。 所以说人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动物。 周伯仁都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搞人家的爱妾了,喝酒时经常好几天不醒,但不妨碍他做好官、办好事,虽然后来有个“三日仆射”的诨号——连续工作不超过三天。 “邵勋乃国之剧贼,须不能轻易放过。”王敦突然一拍案几,大声道:“士衡放心,怎么着也不会让邵贼得意的。兵、粮、械,无论多难,都会给伱筹措齐备。你在襄阳练陆师,我去江陵治水师,伯仁在江夏筹集粮草,操练续备兵马,早晚把南阳打下来。” 陶侃一听,立刻起身拜谢。 他到襄阳上任不久。甫至衙署,便找人询问之前的战事。 受邵贼操控的沔北幕府集结了数万丁壮,围攻襄阳,败退而回。 襄阳方向也出兵攻打新野,同样被击退。 这条战线几乎僵住了。 陶侃对荆州兵是很有信心的,因为自张昌之乱以来,他们就经历了残酷的战事,并非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 王处仲带过来平定叛乱的兵马主要来自江州,这是整个吴地武德最充沛的江西将门集团的余烬,由他们充作骨干,与荆州本地将士合流,上下淬炼一番后,便可为强兵。 “琅琊王那边……”有人满怀忧虑地说道。 “挤也要挤出点钱粮器械。”王敦伸手止住了此人的话头,道:“若不行,我自上疏讨要。” 别看江东、荆州加起来超过五百万人,但绝大多数与建邺幕府无关,收不到钱粮、调不动人力,只能干看着。凡事要打商量,豪族不同意,就没有充足的粮饷、器械、兵员,这是最让人挠头的。 好在荆、湘二州没江东那么严重,他和周顗还是能发挥相当作用的,这可能是最大的安慰了。 “邵贼出身低微,乃窃国大盗,再让他得意下去,我等皆无好下场。”王敦最后总结道:“好在事情并未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邵贼北方尚有强敌,南北夹击之下,一年两年尚可,十年八年之后,定会疲敝,届时便是机会了。” 周顗、陶侃等人暗暗点头。 其实就是在谨守门户、稳住阵脚的前提下,不断骚扰河南,消耗邵贼的兵员、资粮,破坏其农桑,与北边的匈奴互相呼应。 只可惜,寿春、徐州那边未必有他们荆襄集团的决心,多半出工不出力,如之奈何。 但邵贼击败石勒、刘曜,夺取幽州,动静可不小,甚至隐隐让人感到恐惧。 如此,或许能让建邺那边警醒一些,提供更多的资粮助力北伐。 不过——唉,算了,可能性不大。 听闻江东那一片已经沿淮修建要塞、船坞,屯驻兵士,一副死守挨打的模样,怎么能指望他们大举北伐呢? 说实话,指望那些人,还不如指望邵贼哪天死在女人肚皮上,北方内乱更靠谱。 “喝酒!”周顗不再想烦心事了,端起酒樽,劝道。 陶侃又派了一名侍妾出来献歌:“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 歌喉婉转,姿容俏丽。 唱着唱着,见到陶侃眼色示意,侍妾袅袅婷婷地来到了王敦身边。 王敦笑着摆了摆手,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样,令人肃然起敬。 周顗却不客气,将侍妾抱入怀中,把玩一番后,哈哈大笑,又将此女推进另一个客人怀中,任其猥亵。 一时间,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陶侃如同一个局外人般,静静注视着满堂坐客,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要做事,先得巴结这些人,何其难也。 第六十六章 北上(上) 在高阳接见各路豪族时,邵勋见到了卢志。 老卢要回京任司空了。 三公级别的职务,不是随便一道诏书就完成的。 它需要群臣在场,奏响嘉乐,天子临轩,亲自册封,以示郑重。 生活需要仪式感嘛。 “明公若要就任大将军,也得回京一趟。”卢志笑道。 笑完,又有些可惜。 司空其实没什么意思,还不如领个官职低一点的冀州刺史、幽州都督什么的,这是实话。如此世道,做晋朝的司空,哪有做新朝的刺史、都督实在? 而且,最让他不舒服的,就是陈公没让他以司空身份录尚书事,但王衍却以太尉录尚书事。 这就是差别,意味着在陈公心目中,王衍比他卢志更重要,作用更大。 “河北之事,子道可有教我之处?”邵勋起身敬了卢志一杯酒。 卢志舒了口气,心情好了些许,回敬一杯后,道:“连续两年征战,河北疲敝,暂时不要动刀兵了,镇之以静即可。” 邵勋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的看法。 高强度的战争对地方的破坏很大,尤其是河北这种自身沦为战场的地方,破坏更加剧烈。别的不谈,河北又出现大量流民了,这在石勒时代的后期几乎很少见到。 这种流民大军,往往由地方豪强乃至士人统率,一路吸收小股流民,最后汇成大股,人数往往上万。 邵勋尽量遣人收拢,将其迁往河南的濮阳、陈留、高平、东平四郡,成为府兵部曲,夯实自家根基。 流民军的出现是一个警告。 三年前河北歉收。 去年在邺城大战,石勒刮地三尺。 今年在常山、中山等六七个郡反复拉锯,邵勋来了天高三尺。 确实该休养生息了,“镇之以静”这种话经常见到,多到甚至让人厌烦,但却是金玉良言。 不征兵、不征粮、没有劫掠、没有杀戮,这种状态维持个两三年,河北自己就能慢慢缓过来。 “明公想在幽州待多久?”卢志又问道。 “不会太久的,过完年就回,急着当大将军呢。”邵勋开玩笑道。 卢志也笑了,说道:“大将军得回京,但兖州牧不必吧?” “是不用。”邵勋嗯了一声,道:“考城那边已经在收摊了,这些时日我也在斟酌新幕府的人选,待初步定下名单后,就兼领兖州牧。” 卢志神色复杂地看着邵勋,又饮一杯酒。 “天下之人都看着明公呢,幕府人选是得好好斟酌一番。”卢志说道:“军司可是王夷甫?” 邵勋微微点头。 卢志心中暗叹。他可以理解,毕竟王衍身负天下名望,虽然最近有些人开始指责他,声望有所下降,但还是极有名气,是世家大族的招牌,不可不用。 另外,邺城那边有人悄悄告诉他,王夷甫的大女儿王景风上月中(十一月)生下一男婴。这会王衍那老东西应该知道了,接下来怕是会更加卖力。 但理解归理解,失落是难以避免的。 邵勋起身给卢志倒了一杯酒,问道:“子道,昔年曹孟德丞相府有几個军司?” 卢志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过来。 一瞬间,心中的委屈已然不翼而飞。 十年前,司马颖为皇太弟、丞相。当时卢志作为幕僚第一人,其职务是“参署丞相府事”,此职算是司马颖的副手,只有一员。 在其之下,则有丞相军谋祭酒(杨准)、丞相司马(王混)、丞相从事中郎(王澄、顾荣、成夔等)…… 而在此之前,司马颖曾任了两三年的大将军。彼时有一职务,曰“中军师”。 很遗憾,不是卢志,而是王衍王夷甫。 是的,哪怕那会成都王坐镇邺城,王衍在洛阳当官(尚书左仆射),成都王也得请王衍就任军师,虽然老王并不管事,只是块招牌,实际事务还是卢志做主。 有了这些过往经验,卢志以为这次又要被王衍压一头了,没想到啊…… 他定了定神,道:“先后有六人任军师,同时在任的丞相军师则有华歆、成公英二人。” “子道可任大将军府军司,司空朝职先兼着。”邵勋说道:“将来梁国建立——再说吧。” 目前还存在于纸面上的梁国有国土(十郡)、有都城(浚仪),还有即将开建的宫殿(梁宫),当然也会有领导班子。 梁公以下最高官职是相国,也可以称为“梁国相”。 梁相协助梁公处理公国事务。梁公出征在外时,梁相镇守后方,总揽军政大事,同时自己也开府,有幕僚。 相国之下,另有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尚书令、侍中、黄门侍郎、卫尉、大理、太仆、少府、大农等朝官。 朝官之外,还有太守、县令(长)等地方官,以及前后左右诸军将军。 看看这配置就知道了,司马炽为何死活不愿意封邵勋为梁公。 “陈公”、“梁公”都是公爵,但前者是郡公,后者可以说是国公,差别巨大。 当了梁公后,是可以接受官员朝贺的,几乎就是春秋时代的诸侯国翻版。 当年曹孟德就是这么爽,现在邵某人也要爽一爽了。 邵勋提到梁国,随后掐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卢志却有点着急。 都啥时候了,谁稀罕当晋国的官啊,还特么是朝官! 思来想去,也就大将军府军司一职有实权,可以管梁国十郡外的其他地方。 “明公!”卢志喝了口酒,犹豫了下,问道:“梁相可有人选?” 邵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司隶校尉庾子美将任大将军府右长史,兼任相国。” 之所以是右长史而不是左长史,原因在于以左为尊,右是左的副手,可以不管事。庾琛今后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相国这一职上。 “子美早有盛名,确堪为国相。”卢志酸溜溜地说道。 邵勋摇头失笑。 卢志知道自己失态了,喝酒掩饰道:“明公当早日回京,将诸般事务做实。” “好!”邵勋点了点头。 ****** 刘野那沐浴完毕后,钻进了被窝之中,依偎在邵勋怀里。 “野那,明年你就是梁国的刘夫人了,高兴不高兴?”邵勋抚摸着前凸后翘的美肉,笑问道。 “嗯。”刘野那感受着男人对她身体的迷恋,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你以前就是上党夫人吧?”邵勋又问道。 “别提起那些事了。”刘野那用乞求的眼神看着邵勋。 看着女人的目光,邵勋点了点头。 原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黑暗变态的欲望,现在发现女人一门心思只想着他了,顿时有些惭愧。 而且,他这一阵确实有点迷上这个女人了。原因无他,身体柔韧性好,又健美有力。 尤其是那双大长腿,力量十足,老腰都差点给夹断了。 “庾元贞(庾怞)从上党传回第一封信了。你兄长现在有点想降我,但惧怕刘曜、赵固,还三心二意。”邵勋轻轻抚摸着,缓缓说道:“此番河北大战,令兄派过去的人率先奔逃,已然被刘曜记恨上了,他还瞻前顾后,委实难以想象。” “啊?”刘野那先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惊讶道:“事已至此,难道要与匈奴俱亡?实在不行的话,要不……要不我回一趟上党?” “不行。”邵勋下意识拒绝了。 刘野那将头埋在他怀里,低声道:“你不信我。” “不。”邵勋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我怕你回不来。整个上党十县,在我心目中,都没你一个人重要。” 刘野那身体一颤,闷声道:“真的?” “真的。” 刘野那红着眼睛,直接抱紧了邵勋,扭动不已。 石勒四十多岁了,且不善言辞,就不会对她说这种话。 邵勋却大惊失色。 卧槽!你来真的啊?我今天想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安抚住后,邵勋赶紧转移话题,道:“让刘达回去一趟吧。我虽然没钱了,但刘闰中敢发动,我就敢派人接应。若实在不行,先潜伏下来,我派一些‘流人’投奔过去,他给我用上就行。” “事成之后,我就把上党郡纳入梁国之中,他当太守。若觉得没意思,我设个校尉给他当当。” “派哪些人过去?”刘野那又抱住了往后缩的邵勋,好奇问道。 “你手里的部落可靠吗?”邵勋问道。 “他们是我的奴隶,当然可靠了。”刘野那理所当然地说道:“其实,他们中很多人都是我祖父在世时的部属,跟了我家几代人了。现在家眷子女皆在我手,为什么不可靠?中原不是有家臣、部曲么?他们就是我的家臣、部曲。” “伱挑选一些人,跟刘达回去。”邵勋说道:“另者,幽州还有一些羯人部落未降,远窜上谷、广宁,你把自己的部落带上,随我去招抚。” “嗯,我带上巫者祭司一起去。” “你的部落里,挑选材勇之士五百人,交给我。”邵勋又道:“我要新立一支骑军。” “不是有义从军了么?”刘野那问道。 “怎么能只有一支骑军呢?”邵勋笑道:“至少得有两支,不然的话,我怕他们打仗不卖力。” “好。” 邵勋心下暗爽,这饭吃得香。 骑术可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练成的。 或许短时间内能勉强会骑马,但那只能说是骑马步兵。真正能在马背上做复杂动作,且技艺高超,非得长期训练不可,这其中的花费海了去了。 所以,自古以来,即便是中原王朝也喜欢招募胡人当骑兵。 霍去病帐下一堆匈奴骑兵。 东汉也喜欢征发乌桓、匈奴精锐进入黎阳营当骑兵。到了后期,幽州突骑督、黎阳营以及其他骑兵队伍中,鲜卑人已经占多数,其次是乌桓、匈奴,汉人少得可怜。 至于唐代么,他记得有首叫《缚戎人》的诗,提及唐军骑兵去吐蕃那边捉生口,结果捉到了一个唐人,此人有吐蕃妻子、孩子,会说汉语,但捉他的唐军却只会说胡语,听不懂这个“吐蕃人”的话。 此人最后被以吐蕃人的身份流放吴越——终唐一代,都喜欢把吐蕃人往吴越流放,编户齐民,加速当地的开发。 邵勋也想直接用现成的,无论胡汉。 不但可以节省庞大的财政支出,还可以快速形成战斗力,以最快速度投入连绵不绝的战争之中。 若要自己练,少则六七年,慢则十年八年,黄花菜都凉了。 大晋永嘉九年(315)腊日,邵勋在亲军、黑矟军的护卫下,抵达了蓟城。 一时间钟罄齐鸣,幽州父老出城数里相迎。 第六十七章 北上(下) 邵勋出了马车,对幽州父(豪)老(族)们挥手示意。 因为河北刚刚平定,经亲军将校强烈建议,一路以来乘坐的都是马车。 即便如此,刘灵、杨勤等人还是不满意。 杨勤建议搞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半途下来休息完毕后,随机上一辆。 刘灵建议选挽力强的大马拉车,搞关键部位覆盖铁甲的铁马车。 邵勋最终没同意,因为这样容易被人轻视。好歹十余年前开过无双的人,虽说现在各方势力兵员素质普遍提升,他不太敢浪了,但依然是武人底色,搞得太过他本人接受不了。 挥手致意之后,出城的官员士人齐齐行礼:“参见陈公。” “无需多礼。”邵勋双手虚扶,语气温和地说道。 众人纷纷起身,一抬眼就看到了在不远处列阵的黑矟军四千余人。 闪亮的盔甲、黑漆漆的长槊、冷峻的面容、挺拔的身姿,无一不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见惯了农兵的幽州父老,乍一看到精锐职业武人,顿时有些震撼。 邵勋微微一笑。真当我是吃软饭的呢? 银枪左中右三营、黑矟军一营,总计两万余兵,都是他一手一脚搭出来的精锐之师。 有这两万精兵,就可震慑五万以上的杂兵,而这五万杂兵又可以驱使、监督更多的田舍夫上阵打仗。 不然的话,你以为刘雅、石虎为何想在河内吃掉银枪左营? 少了那六千积年老兵,疯狂上杠杆的邵贼就要局部爆仓。 爆仓的结果不一定是完蛋,但肯定是极大降低他的议价权。 如果把如今的地盘比作一家公司的话,邵勋觉得他已经占有51%的股权了——从实控区、人才储备来说肯定不足一半,但银枪军、黑矟军、府兵之类的太加分了,生生把他的股权推过了半数,不涉及重大决策的一般性事务可一言而决。 至于67%的绝对控制权,那还远远谈不上。这个天下,固然没出现拥有重大事务一票否决权的二号股东(超过34%),但他们加起来的能量可不小,大事还是要和股东们商量的。 什么?100%股权?让其他股东出局?这辈子估计都不可能,这个时代也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简而言之,银枪、黑矟二军及府兵是他入股的核心资产,估值很高。一旦损失殆尽,可不就得像宇文泰那样严重依赖其他股东注入资产(收豪族之兵),稀释你的股份?股份少到一定程度,公司就是别人的了。 “明公。”邵勋正在遐想间,枣嵩、朱硕、游统三人对视一眼,最终枣嵩快一步,上前作揖道:“仆为明公一一介绍幽州父老。” 邵勋含笑点头,道:“正要见识下幽州英豪。” 枣嵩走到一面白长须老者面前,道:“此乃本州刺史、燕国长者刘翰刘元卿。刘公庄敬忠厚、生知孝友、学贯古今、词尚典雅。开馆授学之时,远近轰传,教化世人之期,夷夏俱至。” 枣嵩这话既是夸奖,同时也暗暗告诉邵勋,刘翰在幽州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别的可以不管,但门生宾客遍布幽州诸郡,不可不察,尤其是很多人还是实力派。 邵勋一听,肃然起敬,对刘翰长揖一礼,道:“有刘公在幽州,吾何忧也?” 刘翰回了一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邵勋,道:“早闻陈公之名,今见矣,果有龙虎之资。” 说到这里,顿了顿,问道:“却不知陈公对幽州时局有何见解?” “耕桑所务,衣食所资。比年以来,幽州战事频仍,王浚暴敛急征,又有水旱蝗灾,百姓困穷无依。或当固本培元,镇之以静。”邵勋说道:“鲜卑诸部,皆我赤子,若愿就抚,可相安无事。” “若不愿就抚呢?”刘翰追问道。 “天地至仁,亦有霜雪。”邵勋理所当然地说道:“叛则必伐,顺则宥之。” 刘翰长身一礼,道:“吾知明公矣。” 行完礼后,退到一旁。 枣嵩对邵勋微微点头,意思是刘翰愿意当幽州刺史了。 邵勋会意。 王浚以前给官做,刘翰就是不愿意,老王也拿他没办法,不敢杀——相比较而言,另外一位名士霍原就被杀了。 今日这场会面,往严重里说其实也是个考察,“君臣”互择。若对答不满意,刘翰还真有可能辞官不做,专心治学。 如今看来,刘翰其实已经降低要求了,只问了两個最基础的问题:内政和外交。 内政方面,邵勋的主张是休养生息。 外交方面,邵勋的政策是招抚为主。 刘翰对此是认可的,所以他愿意接受幽州刺史之职。 他一接受,也意味着邵勋在幽州的统治稳固了一半。 原因很简单,他不可能在这边派驻大量军队。 银枪右营、黑矟军都要回河南休整,义从军也出征日久,需要回去整补。 守御幽州的力量,还是得靠幽州人自己。 得到地方大族的认可,他们就会充当地方驻防力量,减少你的开支,节省你的兵力。 刘翰家族只能说是中上水平,但他个人影响力十分强劲,他站出来支持你,确实能影响相当一部分实力派的人心向背。 放大到整个河北,以家族而论,范阳卢氏、平原华氏、清河崔氏是第一等,博陵崔氏、平原刘氏、乐陵石氏、中山刘氏等家族稍次一些,至于广平游氏、程氏、安平韩氏、魏郡邵氏、高阳许氏等则要再次一等。 邵勋不可能笼络所有河北士族,他只能抓重点。 范阳卢、平原华、清河崔三家搞定就行了,其他次一等的士族自由此三家通过四通八达的关系网串联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见过刘翰后,枣嵩又介绍起了阳裕,只听他说道:“此为阳裕阳士伦,乃干事之才。王浚秉政时,生灵被难。士伦有匡国济时之心,遂劝课农桑,夷凶禁暴,至人情允洽,黎元安乐。事了之后,挂印而去,王浚屡辟,坚辞不受。乃言前番受官实为百姓耳,黎民既安,当有林壑之隐。” 邵勋再度肃然起敬,道:“士伦有松节之志,实令人感佩。” 说到这里,邵勋直接上手了——他拉住阳裕的手,道:“士伦既有此能,当居枢要之地,试股肱之才。时时为我匡正,如何?” “敢不为明公效力!”阳裕稍稍沉默了一会,便应下了。 邵勋呵呵一笑。 阳士伦也挺有名气的,更难得的是年岁较轻,不像刘翰那样欲望低。 两人一番交谈,看样子也获得了通过。 邵勋邀请他到大将军幕府任职,此人没有过多犹豫便应下了,好事啊,统战事业又前进一分。 “明公,此为游统游广明,冀州广平人。”枣嵩开始介绍第三个人:“归正之夜,统诸营劲旅,首建大勋……” “朱硕朱丘伯,才贯文武、识探古今,知郡县宿弊,明幕府人情……” 枣嵩一个个介绍下去,邵勋耐着性子,先客气一番,再点评几句,甚至许下一些好处,顿时一团和气,十分融洽。 都知道统战工作很重要,但真正做起来却千头万绪,繁杂无比。 一整个上午,说到最后邵勋都忘了自己曾经说了什么,简直离谱。 就在乐工们演奏得有气无力的时候,冗长的会面终于结束了。邵勋在幽州父老的簇拥下,直入蓟城,入住王浚府邸。 酒席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便是借着吃吃喝喝的机会,进一步了解众人的情况,乃至放出口风,给出好处。 这便是接收一地的标准流程。 不做这些,很可能“人情不安”。 地头蛇们不了解你,怎么敢下注? 不给地头蛇们好处,如何为你做事? 不了解宾客们的名气、能力以及过往履历,如何任用? 很多东西,光靠干巴巴的情报、文字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非得见面谈论一番才行。 就今天这场会面而言,邵勋觉得收获很大,于是免不了多喝了几杯。 而前院觥筹交错之时,刘灵、杨勤等人带着亲兵进入了后院,仔细搜检各处可能藏人的地方,然后布置好哨位,等待陈公前来。 被关在卧房内的王浚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外间的动静。 他腾地一下站起,却有些头晕,摇摇晃晃许久之后,终于定下神来,向外看去。 刘灵倚在门框下,对王浚龇牙一笑,道:“这般肥硕的躯体,能做多少斤灯油啊?” 王浚心中一突,道:“汝何人?邵勋呢?让他来见我。” “王彭祖!”刘灵大喝一声,道:“昔年引鲜卑冲刘伯根兵众,肆意屠戮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你是天师道余孽?”王浚惊道。 刘灵冷笑两声,道:“准备好受死吧。天子诏书一至,便是伱殒命之时。” 王浚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刘灵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十余年前,青州义军听到王浚之名,一个个吓得直哆嗦。 十余年后,刘灵猛然发觉,这不过就是个心中充满恐惧的糟老头子罢了。 这就是士人?这就是太原王氏?呵呵。 第六十八章 两口子 今晚的月色很好,照在霜雪之上,煞是明亮。 刘野那借着月光,来到了揽月楼。 这是陈公的临时住所,门口站着数十兵士,见到刘野那后,熟视无睹,让她进去了。 当了这么久亲兵,众人已经了解了一个潜规则:能和陈公一起过夜的女人,那就是经过陈公“认证”安全的,可以任其出入。反过来讲,只是被陈公宠幸,却没有机会留下来过夜的,那就要拦住,等待陈公定夺。 最近大半个月,这个石勒原本的妻子每天晚上都陪陈公过夜。陈公都不怕,那还担心什么? 刘野那脚步轻盈地来到了顶层阁楼。 她的心情很好,嘴里还哼唱着邵勋教给她的歌谣:“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邵勋私下里称她“小云雀”,刘野那本来不喜欢,但叫得久了,慢慢喜欢上了。 只有“黄鹞子”这样勇猛凶悍、志存高远的男人,才能得到她,才能让她心甘情愿服侍。 如果,再能说一些让人脸热的情话,那就更好了——她以前其实很讨厌别人把她当做柔弱的女子,情话更是不爱听,但最近简直昏了头了,觉得男人的情话也很让她心动。 想到这里,脸有些红。 推开窗户之后,漫天星河映入眼帘,顿觉心旷神怡。 里间似乎有些动静,隐约有人的说话声。刘野那有些诧异,便走了过去。 温暖如春的房间内,摆放着一个大浴桶,十余婢女如众星拱月般,服侍着一人沐浴。 刘野那看了那妇人一眼。 面容姣好,肌肤白嫩,许是正在沐浴,双颊之上各有一坨晕红。 氤氲水汽之中,水汪汪的眼睛迷茫地看了外间一眼,小嘴微微张着,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水珠自脖颈流下,汇于山巅之上。 许是门被骤然打开,有寒气入内,妇人娇躯一颤,水珠自山巅一滴一滴落下。 “你是何人?”刘野那突然间就很不高兴,语气不善地问道。 妇人也不太高兴,因为她看清了来人。 轻笑一声后,她让婢女为她擦洗身体,穿戴衣物,嘴里还念叨着:“胡女也想争宠?” 刘野那听了这话,有些自卑。 她的头发颜色较深,但又不是完全的黑色。 鼻子挺拔,眼睛是琥珀色的,而且身材较为高挑,甚至超过了部分男人,与中原女子完全不一样,这让她有点自卑。 自卑的同时,又有些恼怒,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带剑。 “来中原几代人了吧?竟然还久隔王化,不浴华风。”崔氏又笑了一声,伸着手,任侍女为她穿衣。 “你方才想杀我?”崔氏又道:“杀了我一個又有什么用?陈公天下英雄,不知道多少女人上赶着自荐枕席呢,你杀得过来么?” “陈公宠爱一个女人,能有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崔氏收回手臂,捂嘴轻笑:“等新鲜劲过去后,再有新的女人投怀送抱,陈公就会忘了旧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刘野那只觉脑袋空空,有些难受。 最近大半个月,两人夜晚相拥而眠,白天谈笑嬉闹。有时候他还会带自己去打猎,说以后要为她做狐裘,做狼皮靴,做貂帽,难道这都是假的? 崔氏仔细看了眼刘野那,问道:“你就是石勒之妻刘夫人吧?这才一年时间,啧啧。素闻上党夫人刘氏英武果决,勒出兵在外,夫人主后方,内外咸服。怎么现在却是一副柔弱嫉妒的粗笨村妇模样?” 刘野那脸色苍白。 才一年时间,就忘记了原本的夫君,被陈公哄得恨不得把家臣奴隶全送给他,助他成就霸业。而她所求的,不过就是陈公晚上抱着她睡,临睡之前,在她耳边说几句情话哄她罢了——哪怕是假话,她也愿意听。 过去大半年,她一直用草原风俗来说服自己。被人抢走了,就安心服侍另一个人,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这里是中原,会不会陈公一边哄她,一边在心里鄙视她? 刘野那越想越难过,难过到极致时,目光触碰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张弓。 那是一把南方较为少见的桦木弓梢,旁边还有弓弦。刘野那心中郁结,目光在弓弦上转来转去,又在崔氏白嫩的脖颈上扫了两圈,眼睛都红了。 这下轮到崔氏脸色苍白了。 胡女就是离谱! 说不过人就着急,一着急就要动手,还有没有规矩? 她有些后悔了。也是在这时候,她才想起刘氏可是拔剑杀过不尊号令之人的。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刘野那把目光从弓弦上收回。长筒皮靴蹬蹬作响,很快来到了崔氏面前,扬起手臂,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 打完之后,喘着粗气,愣愣看了崔氏许久,道:“你就是景风说的妖艳贱货。王浚被处死,你能活吗?” 说完,转身离去。步伐坚定有力,但眼睛里已隐有泪水。 ***** 另外一边,正在打瞌睡的王浚听到了脚步声,顿时抬起头来。 片刻之后,一身着蓝袍的武人走了进来,在门口看着他。 此人身量颇高,浑身肌肉虬结,竟然把宽袍大袖给撑了起来。 双手倒背于后,目光炯炯有神,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邵全忠?”王浚下意识说道。 来人在门口脱了鞋,踩着毛毯走到榻上坐下,好整以暇道:“很久没人敢当面喊我‘邵全忠’了。” 王浚嗤笑一声,道:“看你做了许多犯上作乱、忤逆人伦的事情,老夫本以为你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杀伐武夫,没想到却是惺惺作态之辈。” “诚然,我不是好人。”邵勋手一招,杨勤过来给他倒上茶水。 “彭祖想让我做哪些恶事?”邵勋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浚,问道。 “老夫落在伱手里,死则死矣。”王浚哈哈大笑,道:“死都不怕,你能奈我何?” “哦?是吗?来人——”邵勋笑道,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杨勤倒完茶后,附耳说了一通。 他有些愕然,随后便挥了挥手,让杨勤退下,先前羞辱王浚的想法也掐灭了。 “再有旬日,天使应该就要到蓟城了。”邵勋喝了一口茶,说道:“今日本不想来的,但思来想去,昔年平定成都王、刘伯根、公师藩等乱臣贼子,王公也是出过大力的,便来见上一见。” 王浚冷哼一声,道:“当年你不过司马元超手下一家将,实力孱弱。早知有今日,肥乡之役时就该大举南下,把你的人连带汲桑的兵一起冲垮。” 邵勋笑了起来。 如果当时王浚能下这个决心,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会银枪军没多少人,战斗力也不如现在,被几倍数量的步骑兵一围,结局很难说。 但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 如果司马越知道我现在做的事,十年前就把我斩了,哪有今日? “彭祖,好生上路吧。”邵勋说道:“你一走,幽州士民的怨气能消散不少,我也能放开手做一些事情。” 王浚先是一窒,然后变得极为愤怒。 本来死也就死了,没什么,这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什么世面没见过?完全值了! 但在听到邵勋还要拿他的人头做文章,收买人心时,顿时很不甘心,破口大骂道:“邵贼!狗贼!奸贼!你逼奸主母,秽乱宫闱,是为不忠不义。又残害朱门,宠信武人,此乃祸乱天下,必将遗臭万年。先帝和元超怎么瞎了眼,让你这种人得志了?哈哈,看着吧,你重用武人,将来也要死在武人手里。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哈哈哈!我等着,我在下面等着你,别让我久等啊!” “你疯了。”邵勋摇头叹息道:“死在你手上的河北百姓,没有二十万也有十万。残害如许多的士民,你有何面目指责我?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能审判我的不是你王彭祖,而是后世百姓。安心下去吧,气大伤身。若再骂下去,我也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你都骂我逼奸主母了,呵呵,听闻崔夫人青春年少……给你脸,别不要脸。” 王浚用震惊的目光看着邵勋。 邵勋哂笑一声,离了卧房。 杨勤走了上来,道:“明公,朱硕把礼退回来了。” “竟有此事?”邵勋奇道:“全部退回来了?” “不光全部退回来,还多了好几倍。”杨勤答道。 “枣嵩呢?” “枣台产遣人奉上一份礼单,明日一大早便把财货送来。”杨勤回道:“听闻还有几人要捐资助饷。” “正愁如何发赏呢,这不就来了?”邵勋笑道:“儿郎们领了赏,各自回家过年,快哉。” 仗打完了,部队陆续遣散,肯定要表示表示的。 之前在河北有些缴获,但不够,算上幽州府库里的钱财,差不多勉强足支。枣嵩、朱硕等人还要送钱,正好拿来招抚胡人。 以上只是给银枪军、黑矟军、义从军、府兵、屯田军、豪族私兵以及诸郡丁壮的赏赐。 胡人就没多少了,只能让他们分一分牛羊丁口——主要来源是征服的石勒直属部落。 打发完这些人,今年的河北战事就还算圆满。 “明公,崔夫人在揽月楼……”杨勤低声提醒道。 “不,让刘夫人来陪我,这几日都是。”邵勋毫不犹豫地说道。 说完,还瞪了杨勤一眼。 比蔡承差远了,一点不懂事,不知轻重。 同时也有些暗叹,到了现在,他竟然都不能随心所欲自由选择和哪个女人睡觉。 睡觉,竟然也成了政治! 艹! 第六十九章 招徕 纷飞大雪之中,一队骑士远远停下了。 领头之人年约四十,脸上满是粗糙的风霜印记,看着数里外的庄园,他倒有些踌躇不前了。 明明几个月前还来过这里,那时一点没感觉到害怕,毕竟王浚已是没牙的老虎,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 蓟城换了头新老虎。此虎正值壮年,野心勃勃,精力十足,却比王浚危险多了。 许是感觉到主人的不安,马儿不停地喷着响鼻,蹄子也在刨着积雪。 不一会儿,茫茫雪原中奔来数骑,在十余步外停下。 “支祐。”来者下马大呼道。 四旬男子亦下了马,挤出一点笑容,道:“刘伏都。” “唤我刘达便是。”刘达笑道:“怎么,你家庄园就在前面,为何踟蹰不前?” “我怕陈公杀我。”支祐很光棍地说道。 他和刘达只见过几面。 那会刘达还在石勒帐下,奉石勒之命,潜入幽州,招降他们这些散落于外的羯人部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功,事情就搁置下来了。 此番旧事重提,刘达却换了个效忠的对象,变成了十年以来快速崛起的风云人物邵勋,让他很是感慨。 作为幽州排得上号的部落,支祐也为王浚打过几次仗。王浚被囚后,他本着收钱办事的原则,南下冀州,打完了最后一仗,然后回了广宁郡的牧地。 期间,有代郡拓跋鲜卑的人过来拉拢。他有些意动,与他们商谈了好一会,没想到事机不密,竟然传出去了。 陈公派刘达过来招抚,他有些害怕,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对了,刘达提到的庄园就是他家的,在蓟城北不远,只不过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了。 陈公就在那里等他,去还是不去呢? “陈公向来一言九鼎,从无食言自肥之事,你跟我来,必无事。支雄已经在陈公帐下当官了。”刘达劝道。 支祐还是很踌躇。 别看他姓支,但羯人里姓支的多了去了。只要是大月氏人的后裔,都有可能姓支。 支雄是谁?多半是大月氏出身,但支祐不认识。 羯是一个人造部落,一度被称为“杂胡”——与之对应,汉魏时匈奴五部被称为“正胡”。 也就是说,只要不是匈奴五部,都可以被称为“杂胡”,大体又分为“塞外胡”和“西域胡”两种。 羯人大多是西域胡。“羯”这个词在西域本就是“勇士”(chakirs)的意思,被匈奴征服后,沦为奴部,及至今日。 这里面非常复杂。 有大月氏后裔,有被匈奴掠走的康居人后裔,还有其他西域小国或部落后裔。总之,只要是曾被匈奴征服或掠夺过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他们的老家。 所以,羯人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更别说这种分居多年的陌生部落了。 他们的共同点只有两处。 其一是高鼻、深目、虬髯。 第二個共同点嘛…… 支祐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来都来了,就去吧,大不了一死。 一行数十骑很快来到了庄园外,与军士交涉一番后,随从留在外面,几个首领解下武器,由刘达带着,向内行去。 临进入庄园之前,支祐扭头看了远处的一处墓地。 那是他家族成员的墓地,好多代人皆葬在那边。 羯人是火葬习俗——石勒建国后曾下令“(国人,即羯人)其烧葬令如本族”。 如果是贵人,则喜欢火葬后“潜窆”(暗中埋葬),再在明面上搞个“虚葬”,让人不知道墓地的真正位置。 但支祐家这片墓地是真的,里面用的是家乡传统的石棺,算是胡汉文化融合的典范了。 墓地没被人破坏,他放下了心,跟着刘达大步入内。 庄园内一切如故。 院内最显眼的一个建筑便是“庭燎”了。 支祐在此停顿了一下,默默看着这个高达数丈的火炬盘——之所以称之为“庭燎”,也是为了适应中原文化,特意从《诗经》里找的名字。 他以前在家时,这个庭燎建筑内部的小房间内,常年住着几个奴隶,曰“侍燎”,专门负责点燃圣火。 此时圣火已经熄灭,他们离胡天神越来越远了,悲乎——其实,这就是他和刘达的第二个共同点,都信奉胡天神(琐罗亚斯德教,即拜火教)。 支祐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当他们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时,支祐呆住了,原来这里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啊。而且并非全是羯人,还有乌桓、匈奴、鲜卑。 他们拜伏在阶下,齐齐向陈公行礼。 “愣着干什么?拜倒啊。”刘达提醒了一句,然后拜伏于地。 支祐傻了,我只是来看看,没说要投靠陈公啊。不过当所有人都拜倒于地,他和几位随从还站着,确实太扎眼了,纠结一番后,带着随从一起拜伏于地。 “都起来吧。”陈公坐在胡床上,威严地说道。 呼啦啦一大群人起身,然后进了大厅,分列左右。 支祐站在刘达身边,定睛往上面看去。 这一看,好感顿生。 原来陈公不是那种面白柔弱的士人,而是雄壮已极的彪形大汉。 脸上神情刚毅,威严自生,手粗糙无比,一看就是常年舞刀弄枪、开弓射箭的。 支祐心中连连称赞,抵触心理少了许多。 陈公身旁还坐着一位妇人,高挑冷艳。 支祐同样很有亲切感,无他,这长相一看就是康居、月氏后裔。 她头上戴着一顶金缕合欢帽,很明显用的是波斯锦——自古以来,波斯以及印度旁遮普地区有野蚕,蚕丝比较粗,工艺也比较落后,故波斯锦质地不如中原锦缎。 看到这顶金缕合欢帽,支祐就更是激动了。 胡天神的教典中记载: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国王薛西斯赐给百姓一顶金子交织的王冠,至此这种帽饰就流行了开来,遍及各处。 这位颇受陈公宠爱的妇人戴着这顶帽子,岂非自己人? 想到这里,支祐已经有了决定:与其投拓跋鲜卑,不如投陈公。 广宁、上谷境内有大几千家羯人,代郡亦有万余落羯人,如果全招诱过来投靠陈公,或许能闯出一条新路。 “今日能来此的,皆有赏赐。异日立下战功者,吾不吝官爵。”陈公又在上面说话了。 合欢帽妇人怕大家听不懂,用羯语又说了一遍——羯语是一种混合了其他民族词汇的语言,源出东伊朗语支。 “段部鲜卑,尔等并不陌生。”陈公说道:“吾屡次相召,并无来会者,其有取死之道矣。开年之后,吾必征讨,届时诸部皆要出兵相随,可有异议?” “谨遵陈公之命。”众人纷纷应道。 支祐装模作样应了一下,心中有些疑惑:难道这些人都是提前来的?事先都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刘达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稍后与你分说。” 支祐微微点头。 其实,他已经不太排斥投靠陈公了。 拓跋鲜卑不断拉拢,试图把手伸进幽州境内,他原本还犹豫不决,现在则觉得脑子坏了才投靠拓跋氏。 既穷,又让他感受不到亲切感。 而且,陈公看样子很缺骑兵,拓跋则几乎全是骑兵,步兵不多。从做买卖的角度而言,也应该知道投靠谁更合适,更能卖出价钱。 陈公又在上头说话了,支祐没怎么细听,默默想着心事。 片刻之后,刘达拉了他一把,道:“该赴宴了。” 支祐嗯了一声,默默随他而去。 ****** 空旷的大厅内,邵勋亲手剥了一个从冰窖内取出的石榴给刘野那吃。 刘野那高兴地接过。 邵勋轻轻摸着她的脸,小声道:“刘灵都不敢在我面前提天师道了,你以后也少说拜火教。” 刘野那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看她那样子,邵勋突然感觉有些沉重。 这女人现在满眼都是他,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罢了,你随意吧。”邵勋叹道。 拜火教其实竞争不过佛教、道教,没有人为干预,也会败落下去。 其最鼎盛的年代,应该是在南北朝时期。 北魏胡太后曾幸嵩山,夫人、九嫔、公主以下从者数百人,升于顶中。废诸淫祀,而胡天神不在其例。 北齐后主(高纬)末年,祭非其鬼,至于躬自鼓舞,以事胡天。 北周欲招徕西域,又有拜胡天制,皇帝亲焉,其仪并从夷俗。 北魏、东西魏、北齐北周都大量招徕羯人的同乡西域胡至中原,当兵打仗,为此脸都不要了,皇帝、太后亲自祭拜胡天神。就连清除淫祀时,都对胡天神网开一面。 不过这也是其最后的辉煌了。 这个宗教,无论在东西方,最后都没落了。 刘野那放下石榴,坐到邵勋怀里,低声道:“我听你的。” 邵勋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好意思玩崔氏了。 自住到王浚府上,十来天了,他真的没碰过崔氏。奇怪的是,崔氏也没有走,一直不尴不尬地住在府上,显然有所图。 再住下去,邵勋感觉他的清白要被毁了。 到现在为止,他只被两个女人碰过瓷,其一是荆氏,其二便是崔氏了。 荆氏已经被他狠狠惩罚了几次。 崔氏看样子也想被惩罚。 “过年后要出征吗?”刘野那抱着邵勋的脖子,问道。 “要。”邵勋说道:“我还未至幽州,段末波就带着部众跑去北平了。招其前来归顺,却又心怀疑虑,看样子还是得打一打。” “段部挺能打的,以前石勒就怕他们。”刘野那有些忧虑。 “放心,我有办法整治段部。”邵勋安慰了下女人,道:“十万部众,局促于北平。东面是慕容鲜卑所据之辽西郡,北面是宇文鲜卑,西面是我,南面还有银枪军。这样险恶的局面,段部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骑兵乃离合之兵,但现在段部缺乏迂回的空间,任他如何袭扰,我不管,就直奔牧地,抄了他的老窝,看他东躲西藏不!” “这些部落遇到你,真是倒了大霉。”刘野那放心了,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我给了他们上进的机会。”邵勋摇头道:“段部若现在来降,封几个镇将又如何?而今钱粮不丰,我也不想打,更调集不了多少人。” “听闻代郡尚有万余落羯人,若愿来投,我亦不吝官爵。若不愿,或不能,伱想办法,派些可靠之人西行,招诱其部众来投,编入部落。”邵勋将女人往腿上抱了抱,说道。 刘野那嗯了一声。 男人最近表现很好,知道她不喜欢妖艳贱货,所以天天陪着她。 晚上两人同盖一床被子,相拥而眠,一定把崔氏那贱人给气死了,所以现在男人说什么她都同意。 再者,万一怀了孩子呢?她得为以后考虑。 “希望段部识相点吧。”邵勋最后叹道。 作为统治者,怎么可能愿意看到手下的骑兵部队一支独大呢? 羯人也好,鲜卑也罢,又或者其他什么部族,最好能互相牵制。 段部鲜卑如果能保存大量实力来投,也能压制一番羯人。 邵勋怀里抱着羯人女子,心里已经在想着将来如何过河拆桥。 十二月三十日,年前最后一天,天使、太子(司马铨)舍人刘白(司徒刘暾之子)抵达蓟城。 他带来了两份诏书。 其中一份是罢镇军将军幕府、册封邵勋为兖州牧,另外一份则是赐死王浚。 老王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 第七十章 正月 “……故骠骑将军沈,禅代之时,建以大勋。出镇移风,士民欣然。虽死不朽,余风凛冽。” “……浚系出名门,任居方伯。朕待之以股肱,浚报之以逆节;朕授之以旌节,浚用之以篡夺。” “……枉顾朝廷之恩,不思祖宗之德。天下震惊,四方同骇。刑赏之事,朕不敢私。就事论事,难逃极典。宜令幽州将佐,诛浚以闻。” 刘白抑扬顿挫地宣读完了诏书,邵勋及一众幽州官员立刻行礼接诏。 他们就在庭院里面接旨,王浚被羁押在卧房内,离得不远,基本都听到了。 他先是沉默许久,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认命的时候,王浚开始破口大骂。 “枣嵩,和吾女离婚。”王浚大喊道:“你连我都背叛,谁敢用你?谁能用你?哈哈,鼠目寸光之辈。没有我,你能有如今的富贵?有那么多人给你送礼?蠢!” 枣嵩平静地听着丈人的大喊大叫,脸上没有一丝异样。 这世道,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娶你女儿是为了自己,毕竟太原王氏女嘛。你要离婚?求之不得。我正想和你撇清关系呢。 “朱硕,不怕被当肥羊宰了?”王浚继续骂道:“伱家中那么多钱财,可保得住?邵贼杀你,一句话的事情,届时万贯家财可都被邵贼笑纳了。离了我,谁给你捞钱的机会?蠢!” 朱硕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诚然,我保不住全部家财。但幽州大厦将倾,如果动作慢一点,全部家财都没了,妻女也将沦为别人的玩物。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不劳彭祖提醒。 而今献上泰半积蓄,仍可为富家翁,家人也都安然无恙,夫复何求?说白了,这么乱的世道,就是要花钱买平安,至于向谁买,可就要仔细挑选了,反正不是你王彭祖。 “游统,当年有人密告你暗通石勒,与邺城纠缠不清。老夫谓你跟随多年,必不至于如此。奈何你也是个狼心狗肺之辈,恨啊,老夫恨啊!” 游统满脸忿然之色,嘟嘟囔囔了几句,似乎对王浚辱骂他很不满。 “邵勋,你做得好些丑事。惠皇后,唔——”刚骂了一半,王浚的嘴就被堵上了。 天使刘白有些尴尬,拱手一礼,道:“好教陈公知晓,仆出京前,天子念王骠骑(王沈)之功,许浚自裁,罪止一身,不涉他人。” 枣嵩、朱硕、游统等人如梦初醒,纷纷告辞。 邵勋沉吟了一会,道:“好。” 刘白行了一礼,往馆驿而去。 邵勋在院中站了一会,道:“动手吧。” “明公,我……”刘灵跃跃欲试。 邵勋摆了摆手,道:“让王彭祖自戕,若不愿,帮帮他。事后将首级悬于城门十日。十日后其家人情愿收尸,则任其自收,不要阻拦。” “诺。”刘灵兴奋地应下了。 待邵勋离去之后,刘灵一溜小跑进了卧房,坐在王浚面前,嘿嘿笑着:“王浚,若识相就自己在房梁上吊死。若不识相,我可就要帮你了。” 王浚对他怒目而视,坐在榻上动都不动。 刘灵哈哈一笑,起身来到王浚身后。 王浚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刘灵粗壮的手臂已经夹住了王浚的脖子,用力一勒,王浚的眼珠便凸了出来。 “咔嚓!”仿佛颈骨折断的声音响起,刘灵脸上的神色愈发亢奋。 ****** 永嘉十年(316)的元日很快到来了。 枣嵩一大早前往王浚府邸赴宴。 宾客多为幕府将佐、幽州士人、胡人酋帅,从中午开始,一直吃喝到晚上才散。 第二天在家中休息,妻子王韶哭哭啼啼,让他很是烦恼。 “陈公说话可算数?”王韶摇了摇枣嵩的肩膀,问道。 枣嵩正要叱骂,想想算了,只说道:“这个时候没人会帮世子的。让他带些路费,南下投奔卞稚仁吧。” 王浚与第一任妻子文氏育有三女。 长女王韶(字韶英)嫁给了枣嵩。 次女王丽(字韶荣)嫁给了前廷尉卞俊之子。 三女王则(字韶仪)嫁给了前平南将军孙旂幼子孙回。 第二任妻子卫氏无子女。 第三任妻子华氏育有二子,年纪都比较小。 嫡长子王胄(字道世)才十四岁,嫡次子王裔(字道贤)还要小个两三岁。 第四任妻子崔氏无子女。 简而言之,王浚共有两嫡子、三嫡女、五庶子、二庶女。 庶子中年长者不幸病殁,现在诸子中最大的就是嫡长子王胄。 两个庶女分别嫁给了段务勿尘和苏恕延。 段务勿尘乃前辽西郡公,已死,去投奔不合适。 苏恕延曾投靠匈奴,石勒、王浚陆续失败后,远窜广宁、上谷二郡边塞之外,目前正在观望,去投奔他似乎也不合适。 至于乐安孙氏,因为受司马伦宠臣孙秀牵连,孙回已被杀,王则亦病殁,投靠无门。 如此一来,只能南下建邺,投奔济阴卞氏了。 王韶听到丈夫的话,收了收眼泪,问道:“那就——南下?” 枣嵩不耐烦地说道:“越早走越好,迟恐有变故。” 说完,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妻子,叮嘱道:“此事你不得插手,若让我知晓你资助世子钱财——” 王韶气极,骂道:“枣台产,当年成都王落败,你狼狈投奔我父。先是官职低微,被人奚落,那时候是谁帮你的?” 枣嵩语塞。 “你就死心塌地投靠邵勋了?”王韶又质问道:“为我杀父仇人做事?” 枣嵩深吸一口气,道:“你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昨日妇翁首级悬于城门,很多蓟城士民年都不过了,黑压压涌过去,唾骂不绝。如此情形,你让我怎么办?” “再者,世子尚有嫡母崔氏。嫡母都不管,你我管個什么劲?” “我若插手,说不定为陈公捕去,届时谁来维持这个家?你想过没有?” “天子只罪妇翁一人,陈公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今饶世子不死,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么样?再闹下去,你那些弟妹一个都活不了。” 王韶闻言,愣怔许久,然后便捂脸哭泣:“我父镇幽州十余年,大难临头,竟无一人效节。” 枣嵩嫌弃地看了妻子一眼。 何止无人效节,一个个巴不得他死,真是蠢妇人。 他仍记得今早躲在马车里,远远看着王浚首级时的场景。说实话,若无军士看守,已经有人把首级拿下来刀劈斧砍,切来吃肉了。 幽州士民是真恨王彭祖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冒大不韪出头?即便陈公不办你,自己也在幽州混不下去了。 另外,他也听到幽州士民因杀王浚之事对陈公交口称赞。当是时也,甚至有人提议联名公请,让陈公杀朱硕、枣嵩二人。 他当时吓得就直接回家了,现在还心中惴惴呢。 这时候就该什么都不做,别让人注意你、惦记你,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杀王浚,收民心。 杀朱硕和他枣嵩,也可以收民心。 你觉得陈公会不会动心? 真要被这妇人害死! 想到这里,枣嵩目光闪烁,脸上浮现出狠厉之色。 ****** 正月十五之时,天使刘白前来告辞,邵勋亲自置宴招待。 酒过三巡之时,刘白突然问道:“不知明公何日回京?朝廷还等着操办仪典呢。” 所谓仪典,当然是册封大将军、梁公的仪典了。 刘白其实也是替人带话,毕竟太多人等着了。 “平定完段部鲜卑就回。若有可能,乌桓也一并料理了。”邵勋也不瞒他,直接说道。 幽州不大,只有七个郡国三十多个县。 代郡早就被拓跋鲜卑占了,辽西则在慕容鲜卑手里,故只剩下范阳、燕、北平、广宁、上谷五郡国。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邵勋现在严重怀疑,幽州的胡人比汉人还多。再一询问地方父老,从后汉年间就是如此了,只不过那会没这么严重。 三国之时,乌桓、鲜卑大举内迁,多安置在幽州。 幽州的土地自然比草原肥沃多了,哪怕不种地,同样是放牧,单位面积的草地能多养几倍人口。 到了国朝,继续有胡人迁入,且数量日益庞大,仿佛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灾害,一个个都活不下去了,正好大晋朝敞开国门接纳,于是都来定居了——代郡、上谷、广平的羯人,与上党羯人就不是一支,他们是曹魏后期走北方草原迁徙过来的。 大晋朝五十年下来,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胡人,因为没人去查。 这个没人去查就很操蛋,因为这意味着朝廷对各路胡人的管治非常松散,基本就是羁縻统治。甚至于,某个部落迁徙走了,不留在原来的草场了,朝廷都要许久之后才知道。 邵勋想管起来。 内迁胡人已是既成事实,杀光是不现实的,也没那个实力杀光,毕竟刘汉还在一旁看着呢。 那么就要想办法管。 胡人问题是后汉、曹魏、晋三朝不作为、一代代绥靖导致的积弊,积重难返,处置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邵勋也只能一步步来,先羁縻统治,再一步步加深控制。 就幽州而言,段部鲜卑是第一个绊脚石,已经跑路的乌桓苏恕延是第二块。 “明公要发大兵进剿?”刘白问道。 “剿抚并用。”邵勋说道:“段部鲜卑现在没一个人过来投顺,不过当大军靠近他们的牧地时,就会有人坐不住。先来投靠的,封官给赏,动作慢的,寸草不留,如此而已。” 刘白叹道:“剿抚并用实乃上策。昔年王浚得鲜卑相助,纵横河北。明公收服幽燕诸胡,则实力大增,伐匈之战又多了几分把握。” “还差拓跋鲜卑呢。”邵勋笑道。 刘白有些惊讶:“此何解?” “昔年田畴之长安,怎么走的?”邵勋问道。 刘白略一思索,恍然大悟。 第七十一章 重建边防 为什么一定要收服冀州、幽州的胡人,这个问题卢诜、许式一直没想明白。 自汉以来,就没怎么管过他们。派个名义上的校尉,实际还是胡人自治。 需要时出点钱,雇佣他们打仗。 曹操就屡次雇佣乌桓人替他征战,孙权、刘备等人,哪个没和乌桓骑兵交战过? “天下名骑”这个美誉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吹牛。 现在陈公一统大河南北,仿效前朝旧例就行了,反正鲜卑、乌桓一时半会也不太敢南下了,何必主动招惹呢? 不过邵勋一直没回答他们,而是拿着匕首在地上写写画画。 时已二月,天气转暖。 居庸县城之外,聚集了一大群诸部胡兵。 人数不多,加起来也就两千余,不过质量很高,都是各部精选的壮士。 草原部落,固然不养兵,兵就是民,民就是兵,但就头人而言,一般都有精锐亲随,皆弓马娴熟之壮士。单個头人或许没多少这样的亲随,小部落数十骑,大部落数百骑而已。但如果把他们加起来呢?数量就比较可观了。 这会他们正在荒野中打猎,个个争先,人人奋勇。时不时地,有人表演各种马上绝技,激起一片喝彩之声——没有绝活,你好意思当头人亲随? 卢诜、许式二人看了许久,赞叹不已。 这种人马结合的技艺,确实让人赞叹。方才就一小会,已经有好几个人施展背射绝技了——策马向前,头都不转,直接往背后来上一箭,凭感觉就射中了,简直神乎其技。 对付这种技艺超群的骑士,大概只有长枪大槊,集群冲锋了,游斗是玩不过他们的。 而在塞外,到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地,河流、森林很少,真的非常适合这种以游斗、袭扰为主的轻骑兵。 那是他们天然的主场。 邵勋还在写写画画,直到一阵马蹄声响起。 他抬起头来,只见十余步外,刘野那坐在马背上,笑意吟吟地提着两只兔子。 “夫人厉害。”邵勋赞道。 听到“夫人”二字,刘野那立刻下了马,脚步都轻盈了几分,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卢诜、许式对视一眼。 胡女确实少了一些城府。 理论上来说,陈公府上的妻妾无论有没有正式的封号,别人都会称呼一声“庾夫人”、“乐夫人”、“卢夫人”、“王夫人”等,但如果不加姓氏前缀,那可是正妻专属。 陈公可能只是口误,随口一说,刘氏却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这…… 胡女就是喜欢把爱和恨写在脸上,一点不加掩饰。 “郎君在画什么?”刘野那扔下兔子,一把挽住邵勋的臂膀,问道。 卢诜、许式也把视线投注了过来,似乎是一幅地图啊。 上谷侯氏家族的侯智也凑了过来,一眼就看出这是居庸附近的地形,甚至还画出了一条道路,伸向远方。 侯智知道,那是军都陉,太行八陉最北边的一条陉道,大体呈东南—西北走向,长四十里,有两个入口,曰“南口”、“北口”。 南口在广宁郡军都县西北——今北京昌平西北十余里。 北口在居庸县南——今北京延庆。 军都陉两山夹峙,一水旁流,悬崖峭壁,十分险要。陉道最狭窄处,甚至只有五步宽,勉勉强强能过一辆车。 所以,这种险要地势,当然要修关城了。 居庸关位于陉道中间(今北京昌平上关城一带),因位于军都陉,此关又被称为“军都关”。 又因位于幽州治所西北,还被称为“西关”。 后汉初,耿况迎更始帝使者于此。 后汉末,公孙瓒追杀刘虞于此。 居庸县的位置则已经出了军都陉,在其北口外,此地胡汉杂居,各色部落都有,形势十分复杂。 “光庭。”邵勋画完地图后,直起身来,问道:“可能为我守此关城?” 侯智心中大喜,立刻单膝跪地,道:“愿为明公效死。” “好!”邵勋笑道:“居庸侯氏乃汉司徒(侯)霸之后,家风勇烈,夷夏俱瞻,君可为河北第八镇将,为我守着居庸县及关城。” “明公放心,侯氏根基在此,必不敢退。贼若来,定与其战至最后一人。”侯智说道。 邵勋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年下来,经过不断地招抚、迁移,现在已有上白(上镇,位于安平)、陆泽(上镇,位于巨鹿)、飞龙山(乞活军陈午部,中镇,位于常山)、鲁口(刚提升为中镇,位于博陵)、武强(下镇,位于安平)、易京(由安平迁徙而来,下镇,位于河间)、蒲阳山(由安平迁徙而来,下镇,位于中山)七个军镇——后三者乃安平匈奴降人。 居庸关是第八个军镇,镇将为上谷侯氏的侯智。 卢诜、许式在一旁看着。 陈公对上谷一带的重视,超乎想象啊,难道是为了招抚乌桓? 果然,邵勋很快提到了乌桓人。 “王浚之婿苏恕延在北边长城外?”他问道。 “正是。”侯智答道:“他不敢向北窜太远,不然就到拓跋鲜卑、宇文鲜卑的草场了。” “原来跑到夹缝中的三不管地带了。东躲西藏,真是不容易。”邵勋失笑:“光庭若知晓其所在,可遣人告之,君已背匈奴而走,何不来投?若来见我,立授——” 邵勋想了一下,道:“怀荒镇将之职。” “敢问怀荒镇位于何处?”侯智问道。 “广宁郡北境,于沿水(今洋河)北,许其筑一军城,且耕且牧,守边御敌。”邵勋说道。 这个地方在后世张家口万全区一带,属于广宁郡下洛县北境——太康元年(280),改“下落县”为“下洛县”。 历史上的怀荒镇则还要往北,在张北一带,已出广宁郡,在燕山北麓了。 “遵命。”问清楚情况后,侯智立刻应下了。 苏恕延是王浚女婿,一开始为王浚打仗,后来闹翻了,投靠匈奴。 匈奴被彻底逐出河北后,苏恕延担心被清算,一溜烟向北逃窜。 如果他不打算投靠拓跋鲜卑、宇文鲜卑中的任何一家的话,那么就只能投靠陈公了。 当然,他也可以自立,谁都不投靠,不求人!但这风险就很大了,可能会被三家一起打,惨不可言。 “上古这边,还得设一二镇将。”邵勋看着自己画的地图,默默思考。 卢诜、许式二人再度对视一眼。 到了这会,两人都有点明白了,陈公是在巩固幽州西北边防。 广宁、上谷二郡,胡汉交杂。以侯氏所在的居庸县为例,他家部曲中几乎一半是胡人,你敢信? 听侯智介绍,广宁、上谷二郡还有不少胡人酋帅定居后,带着牧民、奴隶转变为地方豪强的家族…… 真是开眼了!边地风俗,和中原果然大不一样。 “幽州尚有八九十万斛粟……”邵勋想了想,指着他画的地图,说道:“春播之后,散粮征召人丁,于沽水(今白河)之畔建御夷镇城。” 御夷镇城位于上谷郡居庸县北境,后世赤城县附近。 而有镇城,当然要有镇兵、镇民了,他们在哪呢? “此镇镇将之职由我兼领。”邵勋说完,看着刘氏,道:“野那,把你的家臣、奴隶……” 刘野那名下是有“资产”的。 总计一千六百余落,以羯人为主,目前由刘曷柱等人帮忙代管着。击败刘曜、石勒后,常山、中山二郡的部落被瓜分一空,刘野那也得了千余落作为战利品分红,故她名下已有三千落部众。 邵勋想把这部分人骗过来…… 说白了,欺负老实人。 庾文君就自己管着自己的嫁妆,汝南、南顿、颍川三地庄园数座,庄客几近两万人,都是父兄、伯父、叔父乃至颍川其他士族送的。 邵勋不太好意思抢老婆的私房钱,虽然安平赎城时已经要过一万五千匹绢布了。 “算了。”看刘野那一副要答应的样子,邵勋良心有点痛,于是说道:“我兼领镇将,你自己选人管着吧,大事知会我一声就行。另者,御夷镇实在太艰苦了,守边将士岂能无赏?从今往后,由幽州年支十万斛粮豆,冀州支两万匹布,聊充赏赐。” “嗯。”刘野那应下了。 邵勋还有些过意不去。 乌桓苏恕延就罢了,不是自己人。 但刘野那的部众却不好过于苛待,毕竟这个地方随时可能与拓跋鲜卑、宇文鲜卑开战。甚至于,不开战的时候,都会有小规模的冲突,那是要死人的。 不给钱,人家凭什么从冀州搬到幽州? “郎君是不是要打拓跋鲜卑?”刘野那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暂时不打。”邵勋回道:“现在不宜四面树敌,只是谨守门户罢了。” 一个朝廷的威望,总是慢慢消耗掉的。 在这会,大晋这块牌子还有用。 至少,拓跋猗卢得了代郡公的册封后高兴得不得了。 至少,段疾陆眷靠着辽西郡公的头衔就能勉强当上段部名义上的首领。 至少,自称大单于的慕容廆还在暗地里求封昌黎郡公。 如果等到胡人反应过来,大举南下,再收复这些边塞之地就要难很多。 这就是重建边防、谨守门户的意义。 按照邵勋的战略规划,进攻拓跋鲜卑的优先级更高,慕容、宇文都要排到后面。 原因很简单,拓跋鲜卑挡路了。 唐代安史之乱时,李泌曾向肃宗出过一条计策:大军自朔方出发,在云中(大同)补给,然后走塞外草原,自居庸关而入,攻取范阳,“覆其巢穴”。 当时安史叛军主力都在内地,幽州较为空虚,此计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无奈当时玄、肃二帝并立,肃宗为了获得正统性,决意攻打政治意义十足的洛阳,稳固帝位,否决了李泌的建议。 说白了,李泌考虑的是军事仗,肃宗则是政治挂帅,两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 邵勋则是反其道而行之,自幽州出发,一路向西,横穿拓跋鲜卑的地盘,直抵河套。 当然,他现在没有能力实施这么宏伟的计划。拓跋鲜卑也不是泥捏的,历史上苻坚征发了三十万军民,数路进兵,才灭掉了拓跋代国。 还要等机会。 二月初十,邵勋返回蓟城,准备对付段部鲜卑,半路上得到消息:拓跋鲜卑自代郡南下,窥伺常山。 原因是天子增其食邑,以代、常山二郡为其封国。 “谁传的诏书?”邵勋问道。 他没有问怎么传的,因为不可能挡得住,除非你连天子上厕所、睡觉、和嫔妃上床都派人在旁边盯着,不然就阻止不了他偷偷写诏书。 另外,像正旦赐宴、君臣问对的场景下,让臣子夹带诏书出宫也很容易,除非你一一搜身。 “据说是太子右卫率崔玮。”特地前来报讯的刺奸督执法令史刘芳回道。 邵勋深吸一口气。 卢诜担心地看着他。 “天子不好动,太子还不好动么?”邵勋哂然一笑。 第七十二章 永无宁日 “我不能在幽州留太久。此间之事,须得尽快了结。”回到蓟城之后,邵勋找来原浚府僚佐们,说道:“代郡那边,谁能走一趟,为我解忧?” 枣嵩、朱硕、游统、游畼一听就明白了,陈公不想与拓跋鲜卑开战,至少现在不想。 其实想想也能理解,就八十余万斛粮食,打什么打?今年不过日子了? “明公,仆愿一行。”卢诜说道。 邵勋沉吟了会,点了点头。 卢诜比谁都合适。 他爹卢志与刘琨是连襟,而刘琨又与拓跋猗卢关系很好,由卢诜出马,成不成另说,至少人身安全系数大增。 “子立,你告诉拓跋氏,昔年刘越石慷他人之慨,‘承制’将代郡赐予猗卢为封国,朝廷并未同意。另者,雁门乃朝廷正郡,刘越石私自割让,也不合制。”邵勋说道:“今又窥伺常山,是何道理耶?大晋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郡县,要想取走,拿血来换。” 卢诜会意,拱手应下了。 这就是诈! 陈公不想打仗,但就是摆出一副强硬的样子,明确指出你若敢把爪子伸到冀州,我就一刀剁了,你敢不敢尝试? 比的就是心跳啊,谁先眨眼谁输。 邵勋则有些感慨。 今年一开始制定北伐计划时,他没有想过拿下幽州,原因就是担心会惹上新的麻烦。 世间之事,有利必有弊,没有可能你只享受好处,却没有坏处的。 不沾任何因果拿下幽州,凭什么?你是老天爷亲儿子吗? 但卢志描绘的前景太好了,不费一兵一卒得到五郡之地,仔细算算,利大于弊,于是最终下定决心,将其拿下。 他接手了幽州,那么也就全盘接下了幽州的各种麻烦,这个心理准备还是要有的。 拓跋鲜卑早就插手幽州事务了,段部、慕容鲜卑同样在幽州盘踞,势力错综复杂,这就是麻烦。 麻烦需要一步步解决,现在就与拓跋鲜卑兵戎相见,只会让匈奴笑歪了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拓跋氏想打,打就是了。不摆出这个姿态,是不可能求得和平的。 幽州刺史刘翰、以及即将赴任的高阳内史阳耽也在场,见到邵勋如此刚烈时,对其作风有了新的认识。 “下面议一议段部鲜卑之事。”邵勋又道:“昨日有慕容鲜卑至,相约夹攻段氏。诸君怎么看?” “明公,慕容鲜卑野心勃勃,这是想一举消灭宿敌。”游统在幽州任官多年,对宇文、慕容、段三姓鲜卑之间的破事再清楚不过了。 “慕容氏定非一时起意,或许绸缪许久了。”朱硕叹道:“辽西乃正郡,先被段部掌控,后沦于慕容之手,今又把手伸向北平,野心已不可制。” “谁没点野心呢?”枣嵩苦笑道:“还是幽州太弱,被人觊觎也无可奈何。拓跋鲜卑为朝廷打了那么多仗,到了后来,若无代郡之赏,怕是不愿意和匈奴交兵了。慕容氏自然也是有野心的,昌黎、辽西握于手中,再取北平,又有什么稀奇的?” “明公万不能让慕容氏插手其间。”阳耽皱了皱眉头,说道:“段部十万众,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若为慕容氏所破,诛杀酋豪之后,剩下的牧子牧民皆可为慕容所并。如此,慕容氏实力大增,愈发不可制。” “明公,幽州尚有八十万斛粮,若发数万兵,足支两三月,或可邀击之。” “明公,不能让慕容氏进北平啊。” “明公……” 看得出来,幽州将佐是真的有点着急了。 这世间,又有谁真的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来迎合他人呢? 慕容鲜卑一旦进入幽州,情形与陈公占据幽州完全不一样。 慕容氏有自己的部落,实力强盛。同时还有投靠过去的士人、流民,人数众多。一旦入主幽州,势必要大量安插自己人,挤占幽州本地人的官位。 甚至于,大量鲜卑部落内迁,完全改变幽州的人口结构,与坞堡帅乃至普通百姓争夺田地、草场、山林。 但陈公做不到这些。 说难听点,他对整个幽州的统治,其实就是羁縻性质的。除非他从河南迁移军民过来,作为他的基本盘,不然就无法真正改变当前的局面。 两相一对比,该怎么做就很明显了。 “孟孙。”邵勋看了眼坐在角落里低调隐身的张宾,问道:“君有何策?” 见点名点到自己头上了,张宾不好继续隐身,只能说道:“明公或可将慕容鲜卑要攻北平的消息大肆宣扬出去。如此,段部必然恐慌,事情便好办多了。” “唔……”邵勋想了想,赞道:“此计不错。” 段部鲜卑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数。 内部肯定是四分五裂的,辽西郡公段疾陆眷控制不了所有人。他以及段末波、段涉复辰、段匹磾、段文鸯等实力派各有心思,未必就所有人都一根筋走到黑了。 适当施加点压力,可以促进段氏鲜卑内部分化,真打起来会容易许多。 “此事可着即办理。”邵勋说道:“还有何策?” “明公。”长者刘翰突然说话了:“明公先前有言,对段部剿抚并用。老夫以为,当抚为主,剿为辅。今诸军多散,蓟城止黑矟、义从二军,不过万人。章武有银枪军,亦止数千之众,力有不逮。段部生死存亡之际,定做困兽之斗。此万余兵马可足用?再者——” 刘翰提了一個别人都没说过,但却不可不防的事情:“若慕容鲜卑举众而来,直冲明公呢?如何应对?” 此言一出,众皆色变,就连邵勋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稍稍推演一下便知,此事不无可能。 段部鲜卑绝望之下,是有可能投降慕容鲜卑的。在过去数年里,不知道多少氏族首领带着部众投靠过去了。 真正难以投靠的,仅仅只是部落高层罢了,况且这事也很难说。 慕容鲜卑若吞并了段氏,直接攻往蓟城方向,你真扛得住? 义从军可能直接给打溃散了。 黑矟军四千余众多半也要全军覆没。 银枪右营独力难支,覆灭的可能性也不小。 到了那个时候,不但幽州要变天,甚至冀州也会面临动荡,亏大了。 当然,邵勋能调用的兵力似乎并不止这一万多兵,毕竟幽州本地还有人哪。但燕兵颇惧鲜卑,能出几分力难以猜度。 战事不利之时,一哄而散也不无可能。 说白了,别操作不好,把虎皮戳破了,届时局面就复杂了。 毕竟,你是以银枪、黑矟、义从三军震慑人心未定的幽州兵及诸部胡人,一旦虎皮被戳破,百战百胜的神话破灭,人家会起异心的啊。 邵勋站起了身,在屋内踱了两圈。 他的目光接触到了张宾,张宾微微颔首。 他方才只提了一策:大肆宣扬慕容鲜卑要攻段氏的消息,很明显还是以抚为主。 只不过摸不清邵勋的思路,没有提出更多的意见。 “士伦。”邵勋看向阳裕,说道。 “仆在。” “年前有使者至北平,招抚未成。你可愿再跑一趟?”邵勋问道。 “何时启程?” “待我兵发之后,便可成行。”邵勋说道:“若愿来降,可给三个镇将,将来还可助他们攻夺辽西,将慕容鲜卑驱逐出去。” “遵命。” “台产。”邵勋又道:“伱跑一趟徐无,联络北平诸族。” “遵命。” “广明,这个时节,能征发多少部落轻骑?”邵勋问道。 “牧草尚未返青,诸胡一堆事情,怕是难。”游统实话实说:“若散钱粮招诱,或能凑个万余骑吧。” “尽量招募。”邵勋说道:“越快越好。” 这些部落兵晓得鲜卑的赫赫威名,肯定是打不了硬仗的,但也不能不用他们,更不能没有他们。 “飞龙山、蒲阳山、易京、武强、鲁口五镇将各引两千骑来会。”邵勋做出了最终决定:“诸军来时要快,发兵要慢,剿抚并用,以抚为主。” 说完,挥了挥手,道:“尔等再仔细议一议,查漏补缺。” 张宾默默看着邵勋。 不知道陈公有没有后悔这么早拿下幽州。 不拿幽州,烦恼不会这么多。 拿了幽州,就要直面诸鲜卑了。 慕容氏大概去年得知幽州变天之后,就在筹划攻打段部了。 他们与明公没有交情,具体什么态度很难说。 另外,还有个实力更强的宇文鲜卑虎视在侧呢。人家大概率不会南下,可万一呢? 幽州,不应再开启战端了,否则永无宁日。 第七十三章 说客 拒马河面上,浮桥已经架起。 四千七百余银枪右营兵士顺着浮桥北上,于二月底抵达了燕国南境的泉州。 在他们渡河之后,于章武、河间二郡征发的五千丁壮也次第渡河。 不过他们很快停了下来,一边四处搜罗战车,一边等待补充兵的到来。 征战大半年,各类资粮损耗严重。 箭矢、武器之类的已在河北补充完毕,铁铠、皮甲之类已或更换或修理完毕,战车损失了三分之二,目前只补充了一部分。 至于补充兵员,还得等南阳的银枪中营送新兵过来。 去年十一月中,吴前一口气招募了五千新兵,补入银枪中营。 中营调出三幢训练了一年的兵士编入黑矟军,令其总兵力达到六千——目前在幽州的仍是四千二百人。 中营另调两千整训一年的兵士补充银枪左右二营的战损。 如此一来,中营仍有总计十一幢、六千六百兵,绝大部分是新兵。 金正部万人便在泉州整训。 另外一边,三月初的时候,邵勋亲领黑矟军四千余人、义从军五千骑,以及诸胡轻骑七千余人,抵达潞县,先锋一部则逼近无终(今蓟县)。 这一路兵马总计一万七千余。 此外,五大镇将领一万骑北上,才刚刚抵达蓟城集结,领取粮草、箭矢及其他物资,昼夜兼程赶往潞县。 三万多步骑的动静十分巨大,很快就传遍了幽州诸郡。 这个时候,枣嵩已经来到了徐无县南的一处牧地。 小河之畔,立着几个洁白的帐篷,七八个牧人骑着战马迎上了枣嵩。 枣嵩远远勒住马匹,看到牧民手里的马槊时,顿时眼皮直跳。 王彭祖真是离谱! 他听闻之前段部鲜卑与石勒交战过一次,围城不克,撤退时被追击,丢失了铠马五千匹。 他不清楚这五千匹铠马是全具装,还是只装备了汉代马首铠——只遮护马正面的头部、胸部,脖颈、背部、尻部无甲,汉代地方叛乱时,一度往东海郡武库一共调运了九万七千多副马首铠,制作还是比全具装简单很多的。 考虑到段部还在辽西、辽东一带连续大败,丢失了大量骑兵装备,如今在北平苟延残喘的这帮人居然还有马槊、大戟、具装甲骑可以使用,枣嵩就很无语。 在这件事上,他也是有责任的。 “枣台产?”迎上来的牧人用别扭的晋语问道。 “辽西郡公何在?”枣嵩已经调整好了心情,板着脸问道。 牧人一窒,道:“请随我来。” 说罢,转身带路。 枣嵩跟了上去,很快被引到了一处林间空地内。 空地上搭建着一个巨大的帐篷,远远望去,怕不是能住数百人——南朝之时,有使者北上,见到有能容纳上千人的巨大帐篷,甚为惊讶,直言以前只是听说,现在见到真容了。 枣嵩下马之后,让护兵留在外面,只带了两個随从,往帐篷内走去。 帐篷外站满了铁铠武士,手持弓刀枪槊等物,此为辽西郡公亲随,看起来十分雄壮。 枣嵩冷哼一声,还给老子来下马威呢! 昂首挺胸入了大帐后,目光一扫,却见里面坐了二十几个人,领头者有四:段疾陆眷、段末波、段匹磾、段文鸯,其他人比较面生,大概是后进贵族子弟吧。 此四段以前面和心不和,此番大军压境,难得地凑到了一起。 正中那位坐在案几后面的便是段疾陆眷了。 此人坐在一张虎皮上面,盘着腿。 头上戴着鲜卑帽——崔季舒未遇害,家池莲茎化为人面,着鲜卑帽,戴的就是这种帽子。 此帽亦称乌桓帽,木头制成,类似茶碗形状,朱染之——部分类似后世满清官员头上戴的那种碗状帽。 这种帽子很好地遮住了鲜卑人髡发的头皮,帽子下方只垂下了几条发辫,看起来像绳索一样,故有时候他们被蔑称为“索头”、“索虏”。 段疾陆眷身上穿着毛衣,乃赭色、左衽。 鲜卑人是真的喜欢戴红色帽子,穿红色衣服。 他手中拿着割肉刀,切下一块血肉模糊的鹿肉后,挑在刀尖,问道:“不吃点么?” 其他人顿时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他。 尤其是坐在靠外侧的段文鸯,虎背熊腰,敞着毛衣,胸口黑毛像钢针一样。 他笑吟吟地看着枣嵩,往嘴里塞了一块生鹿肉,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行军打仗,军粮不继之时,腥气冲天的生马肝、生马血甚至生人肉都吃过,生鹿肉又算得了什么——有时候甚至人肉都没得吃,随身携带一根人兽骨头,实在饿急了弄点水熬汤,囫囵吞下去。 不把自己变成野兽,哪来的战斗力? 匈奴人就是太文明了,所以打不过他们,晋人则比匈奴人还要文明。 枣嵩径直走到案前,取下刀尖上的鹿肉,塞进嘴里,嚼吃了下去,笑道:“辽西公所赐,果然美味。” 段疾陆眷呵呵笑了起来。 枣嵩也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只不过有些人笑着笑着变成了冷笑。 “枣台产,听闻你杀了王韶?”段疾陆眷放下割肉刀,擦了擦手,问道。 “妇翁死后,家妻心神恍惚,一病不起,暴卒于家中。”枣嵩面无表情地说道:“世事无常,谁又说得清呢?譬如在座诸君,此刻尚能围坐吃肉,却不知旬日之后,还能见得几人?” 此言一出,众皆色变。 段疾陆眷面色如常,只问道:“台产,你以前在王彭祖手下尽瞎混了。怎么,现在觉得邵勋是英主,要好生做事了?” “陈公乃天下英豪,宽厚仁德、机敏睿智,又有勇烈破阵之风,教我心折,故愿为其奔走。”枣嵩说道。 “勇武或许是有的,宽仁却未必。”段疾陆眷说道:“长安之役,杀我五千骁锐,此宽仁耶?我父郁郁而终,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陈年旧事罢了,提它作甚。”枣嵩冷笑一声,不屑道:“若让慕容廆杀过来,死的人又何止五千?怕是五万都不止。” 提到慕容氏,帐内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他们与慕容氏之间的战争非常频繁,次数都数不清了,但却胜少负多。 慕容鲜卑以轻骑游射,重骑冲锋,具装甲骑一锤定音,凶悍绝伦。正面硬碰硬,没有花巧对冲,真的打不过! 而且,慕容鲜卑还有大量步卒,这又是段部鲜卑缺乏的。 偏偏慕容氏对段部要赶尽杀绝,这就更让人心生畏惧了。 “陈公就打得过慕容鲜卑?”段末波在一旁嗤笑道:“章武之战,义从军不过如此。我令人前后交手数次,只有那些操西凉话的兵有几分门道,比较硬,其他都不行。” 义从军中战斗力最强的确实是当初从凉州招募而来的骑兵,其他的要么是河南豪族私兵,要么是杂胡骑兵,装备好,但人员杂乱,战斗力确实很一般, 而且这几年扩编严重,从千人变成三千,又变回两千,然后增长到五千,再缩编为三千,突然又扩充到七千,大部分人入伍时间不长,且人员消耗非常剧烈,大将都死了两个,反复补充新兵,以至于邵勋感叹七千骑的义从军不如当年编制只有三四千的时候能打。 银枪军都要三五年才能形成战斗力,骑兵战斗力提升所需要时间只会更长,所以段末波交手过后看不起义从军,觉得他们很一般,没有想象中厉害。 “章武之战,段将军也没占到多大便宜吧?”枣嵩斜睨了他一眼,道:“我闻死于章武、河间、高阳的鲜卑勇士不下千人。多打几次,段将军的部众怕是要被消磨干净了吧?反观陈公,回河南一趟,振臂一呼,便有豪族子弟带马来投,义从军扩编至万骑轻轻松松,整训完毕后再来,段将军还能战否?” 段末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军队其实就是一种消耗品,他很明白这点。 而他赖以称雄的,不过就是几千与宇文鲜卑、慕容鲜卑、中原各路兵马反复厮杀,战场锋刃之中滚出来的老兵罢了。 老兵也是会消耗的,死一个少一个。 虽然他嘴里不断贬低义从军,但这支部队还是比杂胡能打的,一波冲不垮,要反复冲。这个过程中,死伤在所难免。 枣嵩的意思很明确,你有多少人来绞肉? “够了。”段疾陆眷看着枣嵩,说道:“邵勋到潞县了吧?听闻骑军之外,还有步军?” 枣嵩点了点头。 “邵勋给了什么条件?”段疾陆眷问道。 段末波猛然转头,看向段疾陆眷。 段涉复辰低着头,不知所思。 段文鸯、段匹磾对视一眼,以目示意。 “临泃、卢龙、静塞三镇将,可世袭。”枣嵩说道。 “只有三个?”段疾陆眷眉头一皱。 “只有三个。”枣嵩点头道。 段疾陆眷冷笑一声,道:“邵勋心可真黑。” 枣嵩看着他,笑而不语。 “他是吃定我们了?”段疾陆眷问道。 枣嵩行了一礼,道:“辽西公或许自傲于帐下雄武之壮士,但可曾想过,慕容氏已往辽西增兵?东西夹击之下,只能远窜北山,那就一头撞进宇文氏怀里了。宇文氏是什么人?能对段公客气?届时下场可能还不如降了陈公呢。又或者,辽西公欲降慕容氏?” 段疾陆眷久久不语。 “哦,几乎忘了!开春以来,牧草短缺,牲畜不壮。”枣嵩继续说道:“想必段公亦无多少粮豆,这仗该怎么打?一旦战事不利,大举迁徙,牲畜倒毙于途者不知凡几,还怎么过日子?” “黑矟军有多少人?”段疾陆眷问道。 “不下一万。”枣嵩答道。 同时心中暗暗惊讶,段部鲜卑居然都知道黑矟军。 陈公步军三大核心,银枪左营战力最强,银枪右营就要差不少了,黑矟军则比银枪右营还要差一些。但再差,也比那些杂兵强,所以段疾陆眷压根就没问其他步军,因为以骑蹙步之下,一冲就垮。 “银枪右营亦有万五千精兵北上,战车辚辚,士气高昂。不知段公麾下具装甲骑能破之否?若不能,可就只能迁徙了。”枣嵩又道:“春日草芽甚短,牛马无食,唉!” 说到这里,枣嵩摇了摇头。 段疾陆眷看向其余四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段涉复辰笑了笑,道:“我不想投慕容。” 段匹磾说道:“若邵勋能尊奉晋室,也不是不能投。” 段文鸯犹豫了一下,问道:“慕容廆何时出兵?辽西郡那边似有二万余骑,还有不少步卒,他们会不会春天就打过来?” 没人能回答他。 段末波则瞪了一眼,道:“一仗不打就降,成何体统?” 段疾陆眷听完,良久不语。 枣嵩耐心地等着。 “我想见一见邵勋,他敢不敢与我会面?”段疾陆眷突然问道。 第七十四章 会面 会面结束之后,枣嵩很快被安排休息去了。 段末波直接带人离开,奔行数十里后,回了自己的部落。 弟弟段牙正带人照料牲畜。 按照段末波临行前的吩咐,战马得到了充分喂养,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他们从东北草原带过来的梨鼻马。 后世一直到契丹、金朝,此马在东北仍然不少,不过比起晋末这会,数量已经锐减,尤其是体型高大、强壮的个体较为少见,整个种群的质量有所下降。 就像人有人种一样,马也有种类,梨鼻马就是东北特有的马种。 梨鼻裂耳,形曲温顺,能驰走林木间。 梨鼻裂耳是其特征,指的是马鼻孔两端豁开、马耳尖端有豁口。 当地有种说法,鼻不破裂,则气盛冲肺,耳不缺,则风搏而不闻音声。大概意思是鼻子豁开,不伤肺,耳朵有缺口,则能听到风中细微的声音,比如箭矢破空声。 梨鼻马还有一个特征是脖子比较细,能驰走林木之间。这是东北地区自然环境选择的产物,毕竟深山老林多,与西边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完全是两个地形。 梨鼻马整体比塞外平坦草原上的马更加高大、强壮,宋末之时女真人就特意优中选优,挑选高大健壮的马匹充作具装甲骑的坐骑。 不是什么马都能当重骑兵坐骑的,更别说要求比重骑兵还高的具装甲骑坐骑了。这玩意,简直就是让马种不断退化、劣化的加速器——高大强壮的死于战场,基因无法有效保存下来。 段末波手下尚有三百具装甲骑,马匹雄骏,战士精锐,这是他一直以来不甘心的原因所在。 不过,形势确实很危急啊。 如果只有邵勋一個敌人,那么他会强烈建议开打,但这会慕容鲜卑磨刀霍霍,却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当然,这不妨碍他撺掇别人开战,毕竟就三个镇将位置。 疾陆眷是辽西郡公,世袭罔替,有自己的封地,无需镇将之职。 涉复辰是前任郡公务勿尘的弟弟,一直对疾陆眷袭爵不太满意,他投降的意愿可能非常强烈,毕竟南下章武时他就只顾着劫掠,对厮杀不是很积极。 段匹磾是个傻子,对晋室有种不切实际的膜拜,他也有可能投降,毕竟邵贼还是打着晋室的旗号,并未篡夺。 段文鸯这厮,看他名字就知道了,还是很倾慕中原的。而且为人豪勇,驰突万军之中,勇不可当,相对而言,脑子比较简单,让他死掉或许是最合适的。 想了许久,段末波不得其法,暗暗思考着要不要提前派人联络。 ****** 就在段末波举棋不定的时候,段疾陆眷则遣退了众人,片刻之后,又偷偷把段匹磾、段文鸯、段叔军、段秀四人喊了回来。 这四个都是他的亲兄弟,与涉复辰(叔父)、段末波(堂弟)不同。 “我等本是兄弟。父亲走后,却生分了不少。”段疾陆眷慨叹一声,说道:“其实何必呢?我身体不好,时日无多,最后这家业不还是靠你们。” 说完,脸色颇为惆怅,似是在追忆往事。 “大兄……”段文鸯有些动容。 段匹磾轻轻叹了口气。 段叔军、段秀年岁稍小,眼圈都有些红了。 亲兄弟之间当然会有争斗,尤其是涉及到权力时,父子都能成为仇人,更别说兄弟了。 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亲情是存在的,比起段涉复辰、段末波而言又亲近了许多。 时局若此,有些以往觉得很大、很愤怒的事情,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地不值一提。 关键时刻,还是得兄弟齐心啊。 “之前王浚招诱拓跋氏来攻,我等团结一心,将其击败。这次还得团结,才能共渡难关。”段疾陆眷又道。 这话说得几人暗暗点头。 亲兄弟团结,从兄弟、叔伯之类的也要团结,但应有亲疏之分。 “现在没有外人在场。到底怎么想的,你们和我说实话。”段疾陆眷又道。 “兄长若要打,那就打。不愿打,就不打。”段文鸯说道。 段匹磾想了想后,说道:“若要与邵勋大战,现在就该做准备了。只是这仗打下来,损失不轻啊。” 谁愿意春天打仗呢?牛羊马匹本就掉膘,尤其是战马,瘦得厉害。而他们又是中原骑兵那种披甲冲锋的路数,对战马的摧残很大,或许冲不了几个回合,就要换马再战了。 战争期间,还得拿宝贵的粮食喂养马匹。 战争结束后,即便打赢了,也是元气大伤。届时慕容鲜卑袭来,那是真的顶不住了。 段匹磾其实委婉地表达了不想打的意思。 “兄长,我看枣嵩夸大了邵勋的兵力。”在两位哥哥表达完意见后,段叔军说道:“邵兵在河北征战许久,少的一年,长的甚至两年。久战疲惫,人员、器械多有缺损,未及补充。军士们也归心似箭,战意不足,十成战力能发挥出五成么?” “他招诱的幽州轻骑,战力羸弱,可一鼓而破,甚至他们愿不愿意卖力都是个事。” “邵勋的义从骑军,原来不就是河北诸胡、河南坞堡部曲么?章武也打了,战力一般,我等全军压上,纵然不能将其覆灭,亦可重创之。” “骑军败退,邵贼步军士气会降低,届时即便吃不了他们,也可逼迫他们退兵。衔尾追击之下,或许还有便宜可占。” 听三弟洋洋散散说了一大通,分析得还很靠谱,段疾陆眷来了兴趣,问道:“所以你建议——” “我建议投降。”段叔军说道。 段疾陆眷的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投降?” “是。”段叔军正色道:“邵勋很缺骑军。听闻他早年派人去凉州募兵,可见对中原骑士不太满意。这些凉州人随他征战四方,立有殊功。但再多的人也经不起损耗,邵勋后来募不到凉州兵了,只能从乞活军乌桓、河南坞堡部曲乃至冀州诸部中选人,经常一千、两千、三千地整补,可见战争中损失很大,极有可能成幢、成营地被歼灭。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你是说——”段疾陆眷若有所悟。 “我们投过去,可以卖个好价钱。”段叔军说道:“我们的战马比邵勋的马高大,骑术比他的兵精良,冲杀之时勇气比他的骑兵强。为他打个几仗,邵勋就知道我们的厉害了,今后定然离不开。” 段疾陆眷有点被说服了。 他又看向最后一个弟弟段秀。 面对兄长的目光,段秀有些紧张,硬着头皮说道:“再能打,也要吃饭。部落里这个情形,即便打退邵勋,还有慕容氏。纵然运气非凡,又打退慕容氏,定然损失很大。宇文氏听闻,觉得有便宜可占,兴许就打过来了。这样打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段疾陆眷闻言,与段文鸯、段匹磾交换了一下眼神。 段秀指出了一个事实,他们的环境太险恶了,敌人太多。 打到最后,可能战士还有,但部落家底空了,部众四散逃亡,不败而败。 似乎没什么选择了。 “我还是想见一见邵勋。”段疾陆眷说道。 “兄长要看什么?”段匹磾下意识问道。 “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 三月初六,高高的旗帜插上无终县城头。 与此同时,金正率部沿着海岸线向东,跨过泃水,进入北平境内。 邵勋和段部信使来来往往,不断传递消息。 刚忙完春播没多久的幽州百姓被征发了起来,转运粮草,个个唉声叹气。 士族豪强则紧闭门户,中立观察。 泉州阳氏的分支、无终阳氏则准备了三万束干草,送往军营。 泉州刘氏(汉济阴太守刘郃之后)、潞县弋门氏、雍奴鲜于氏各送来了五千斛粮豆。 无终田氏族人赶着羊酒前来劳军。 形势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幽州士人豪强更愿意投靠邵勋,而不是鲜卑。 毕竟他说晋语、夏言,而不是胡话,一应习俗也是正儿八经的中原人,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别扭。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三月初十,邵勋率亲军、黑矟军、义从军全部,以及相对信任的刘野那家兵三千余骑,离开无终,往东南方向前进,与辽西郡公段疾陆眷“饮宴”。 段疾陆眷等人带了五千骑来会。 苍茫草原之上,旌旗飞舞,鼓角阵阵。 长如丛林般步槊高高举起,缓缓前移。 片刻之后,长槊丛林分开两半。 一红袍大将现出了身形。 亲兵、将校护卫左右,如众星拱月一般,护他前出。 段疾陆眷来了精神,运足目力仔细看着。 好个雄壮的武人! 段文鸯也在旁边默默观察,看到邵勋的模样,心中就有股亲切感。 老子最烦那些胡说八道的士人了,邵勋挺对胃口。 段匹磾也觉得不错。 各人有各人的审美观,不同族群也有不同族群的文化。 段部就不太待见士人。 慕容鲜卑礼遇士人。 宇文鲜卑则是讨厌士人,除非你特别有才,不然人家根本不会对你有好脸色。 “辽西公何在?”未几,那位红袍大将竟然推开了举着大盾的亲兵,策马而出,大呼道。 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身披金甲,手执大槊,横于马上。 马槊既粗且长,重若千钧,但在此人手里,却如同柳枝木棍一般举重若轻。 喊完话后,他顿槊于地,目光越过前方排得整整齐齐的鲜卑骑兵,仿若无物。 段疾陆眷叹了口气,向段叔军点了点头,孤身前出,在二十余步外停住,牵马步行而前。 段叔军则悄然退往后方,往营帐方向走去。 邵勋亦下马,左弓右刀,牵马步行。 “陈公。” “辽西公。” 各自见礼完毕后,邵勋摩挲着刀柄,直截了当地问道:“君意若何?” 段疾陆眷沉默了片刻。 邵勋不悦,道:“战还是降,一言而决。若战,各自整兵可也,磨磨蹭蹭作甚?” 段疾陆眷一瞬间感到了些许屈辱之意,不过很快压下了。 只见他长叹一声,问道:“陈公会许何人为镇将?” 邵勋看着他,不言语。 “今日来会者,除我之外,尚有匹磾、文鸯、叔军、秀四人,陈公可择其三。” “段末波、涉复辰呢?” “在牧地整军备战。” 邵勋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让四人来见我。” 说罢,上马而去。 段疾陆眷有些羞恼。 这人当真是不客气。 他到底是有底气呢,还是真的自大狂妄? 定定地站了一会之后,他恢复了平静,亦上马离去。 回到阵中之时,众人都看着他。 疾陆眷招了招手,正在等待他命令的段叔军的亲信立刻跑了过来。 疾陆眷稍稍犹豫了下,便做了个手势,亲信点头离去。 营帐之中,段叔军得到消息之后,叹了口气。 身姿丰满的妇人抖抖索索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段叔军闭上了眼睛,道:“安心去吧。” 说罢,拿起一根弓弦,死死勒住了妇人的脖子,直到她再也不动为止。 这是他的后母,也是他的嫂子,王浚的女儿。 先嫁给父亲务勿尘为妻,生下一子二女。 父亲去世后,长兄疾陆眷收娶之,再生一子一女。 兄长身体不好,如果逝去,王氏还会嫁给二兄匹磾,继续为别人生儿育女。 段叔军其实也很馋这位后母、嫂子,但没办法了。 王氏被勒死后,段叔军取来斧子,将其头颅斩下,用毡毯裹着,提了出去。 第七十五章 变幻 面目狰狞、血肉模糊的人头被递了过来。 帐中的鲜卑人都紧紧看着邵勋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邵勋坐在案几后面,伸手接过人头,也不嫌脏,拿在手里看了会,轻笑一声,道:“何必呢?” 把人头置于案几之上,看向段疾陆眷等人。 段氏诸人纷纷低头。 邵勋哂笑一声。 其实,他压根不介意王氏是死是活,甚至会面之前都没想起过这个女人的存在。 只不过有些人善于胡思乱想,用力过猛了。 他若真的恨一个女人,想要惩罚她的话,就会把她掳回来,让她给自己生孩子。 当然,他若喜欢一个女人,也会让她给自己生孩子。 邵贼就是这么奇葩。 “想好了吗?”邵勋手指轻敲桌面,好整以暇地问道。 王氏的人头正对着他,死不瞑目。 但这个杀才武夫却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段疾陆眷等人寒意顿生。 他们不怕杀人,甚至经常杀人,也会把人头斩下来,但让一個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人头近距离睁眼看着自己,总觉得瘆得慌。 邵勋的成功不是偶然,这人太狠了,狠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杀人杀多了,脑子出了问题。 “愿为明公效死。”五人齐齐拜倒在地。 “起来吧。”邵勋说道。 五人次第起身。 “疾陆眷,你觉得临泃镇将给谁为佳?”邵勋问道。 “敢问明公,临泃镇城在何处?”段疾陆眷问道。 邵勋拍了拍手。 刘灵拿了一份地图,摊在案几上。 献完地图后,他没有走,而是站在段文鸯不远处,看了他一眼。 段文鸯瞪了他一眼。 刘灵也瞪了他一眼。 段文鸯怒气勃发,目眦欲裂。 刘灵嘴角翘起,微微冷笑。 邵勋的手指在地图上一点,道:“此处便是了,许镇将筑一城,周十五里以内,量力而行。” 段疾陆眷看了一眼,原来是泃水东岸,燕国与北平的交界处(今三河)。 这是个好地方啊,地势平坦,土地也算不得差。 “疾陆眷,想好了吗?你有四个弟弟,给谁呢?”邵勋再一次问道。 段疾陆眷有些尴尬。 好地方谁都要,给谁都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快说!”邵勋稍稍用力敲击了下案几。 “二弟匹磾可为临泃镇将。”段疾陆眷一咬牙,说道。 段匹磾面露喜色。 段文鸯突然懒得和刘灵置气了。 段叔军、段秀二人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但此时听了,依然有些许失落。 尤其是段叔军,他以为兄长很信任他…… “唔……”邵勋沉吟了一会,道:“那就以段匹磾为临泃镇将,你有多少部众?” “一万九千人。”段匹磾连忙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实力,随后又往地图上一点:“此为卢龙镇。” 盖北方之险有卢龙、飞狐、句注(雁门)为之首,天下之阻,所以分内外也。 卢龙塞所在的位置汉代就筑有关城,曰“松亭关”,后世名“潘家口”,今已被水库淹没。 大致从无终县出发,往东北行,经卢龙塞而出,折向东偏南至白狼水(大凌河)上游,然后沿着白狼水河谷向东北方向行走,历平冈,登白狼堆,可至柳城,此为出塞卢龙道。 建安十二年(207),曹操伐蹋顿,军至无终,东道(走后世山海关出塞)水潦,不通车马,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行军。 最后还是无终田氏的田畴出面带路:“……自建武以来,陷坏断绝,垂二百载,而尚有微径可从。” 田畴指出的这条年久失修的驿道就是卢龙道。 邵勋给的卢龙镇城位于高石水(今瀑河)入濡水(今滦河)处之南、黄洛水(今长河)入濡水处之北的山谷之中(今潘家口水库水底)。 这个地方可不怎么好,平地只在山谷之中。几条河流的河谷中也有零碎的平地,但加起来并不多,总体而言就是山区。 部众安置在这里,真的要以放牧为主、种地为辅了。 邵勋又看向段疾陆眷。 疾陆眷一咬牙,道:“三弟文鸯可居此城。” 邵勋同情地看了眼段文鸯,却见这厮一副受伤的表情。 哈哈,真是个直肠子。这几个兄弟平时关系就不咋地吧? “汉松亭关、曹操所筑卢龙城皆废,须得重新筑城。”邵勋说道:“这样吧,秋收之后,幽州刘使君会征发人丁,为文鸯重筑卢龙城,安置部众。另赐绢两千匹,年支粮豆五万斛。” 段文鸯一听,大为感动,又拜倒于地,道:“谢明公赏赐。” “你有多少部众?” “万八千余。” 段疾陆眷暗叹了口气。 叹完,又收拾心情,继续看着邵勋。 邵勋却没再问他第三个镇将的人选,只在地图上指出其位置:“无终东南八十里,置玉田镇。” 这个地方其实也不太好。 后世的玉田县此时分属无终、徐无二县,没怎么开发,乃是无尽的沼泽荒地。要想改造为农田的话,需要花费大力气,不过拿来放牧却不错,至少比卢龙镇好。 段疾陆眷等了许久,却不见下文,顿时有些惊讶,更下意识有些不安。 果然,邵勋突然问道:“我属意段涉复辰为玉田镇将,如何?” 段疾陆眷嘴里发苦。 今天他没通知叔父段涉复辰、从弟段末波,只带了四个亲弟弟,本就存了私心,想一举拿下三镇将之位,奈何陈公非要给涉复辰一个镇将位置…… 得罪人了啊! 邵勋看他那样子,心中冷笑,不给你上点眼药那还是我邵贼么? “既无意见,就这么定了。”邵勋说道:“辽西郡公的封国,就侨治土垠县(今丰润东)吧。” “遵命。”段疾陆眷沉默了一会,应道。 “还有一事。”邵勋站起身,拿起王氏的头颅看了看,道:“尔等既降,我却有些犹疑,须得为我办一件事,才能放心。” “明公请下令。”事已至此,段疾陆眷只能拱了拱手,说道。 “明公请下令。”段匹磾、段文鸯齐声说道。 “去为我攻打乌桓苏恕延。”邵勋说道:“他若不降,便将其擒回。若愿降,带他来见我。”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 ****** 卢诜抵达常山后,正遇到大掠而回的拓跋鲜卑部众,于是上前交涉,最终于三月上旬抵达了代郡治所代县(今蔚县东北)。 到了这里,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琨的结拜兄弟、代郡公拓跋猗卢死了,而且还是被儿子拓跋六脩所杀。 再一打听,原来过去半年内,平城那边发生了很多事情。 简单来说,拓跋猗卢喜欢小儿子拓跋比延,于是废长立幼,废黜了长子拓跋六脩的母亲,并把这个大儿子打发了出去,镇守新平城(今山西应县西)。 拓跋六脩忍了,收拾行囊,带着部众迁徙到了新平。 六脩有匹骏马,号称日行五百里,珍爱异常。 拓跋猗卢将其夺走,送给了小儿子比延,六脩又忍了。 拓跋六脩入朝(盛乐),猗卢让他拜小儿子比延,六脩不从。 于是猗卢把自己的车辇借给比延,比延乘着此车出外“兜风”,六脩看见了,以为是父亲出巡,于是在路边顿首拜伏。 比延嘲笑了六脩,六脩发现自己被耍了,大怒离去,回新平生闷气。 拓跋猗卢一听六脩居然敢发脾气,立刻召他入京,六脩拒绝。 拓跋猗卢大怒,率军攻打新平,结果被六脩反杀。 猗卢的侄子拓跋普根听说了此事,立刻率军赶来,击败六脩,自立为代公。 因为时局动荡,拓跋代国内有人担心普根清算,惊惧不已。 刘琨之子刘遵在盛乐当质子。这也是个头脑灵活的,立刻联络了这些人,说服他们归晋。 于是乎,大队人马自雁门南下,浩浩荡荡投靠刘琨,计有晋人、乌桓三万家,还带走了马牛羊十万头,在三月初抵达了太原。 一下子得到了十五至二十万口胡汉军民,刘琨“兵势大振”! 卢诜听到这消息时,人都傻了。 还能这么玩? 拓跋猗卢好歹是一代豪杰,军事上屡战屡胜,怎么人老了以后这么昏庸? 他想了想,那个小儿子拓跋比延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和他母亲应该把猗卢哄得团团转,最后搞出了废长立幼的把戏。 如果到此为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拓跋六脩是有大局观的,他忍了,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千不该万不该,别去羞辱他啊。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最后玩砸了吧? 至于拓跋普根这个人,他有所耳闻。 拓跋猗卢南下帮助刘琨时,普根经常担任一路统帅,算是国中颇有威望的宿将。他上位,其实大部分人是能够接受的,毕竟他是猗卢的亲侄子。 听到这些消息后,卢诜当即断绝了去盛乐的想法,离开代郡,一路狂奔,往北平方向而去。 他要将此事汇报给陈公,虽然未必有什么用,陈公多半也不会在此时攻打代郡。 三月十三日,卢诜抵达了无终县。 也是在这一天,段涉复辰匆匆赶至无终,慕容廆长子慕容翰抵达了辽西。 邵勋则准备启程回蓟城,做好收尾工作后回河南。 第七十六章 归去 卢诜带回的消息既让人震惊,同时又在情理之中。 拓跋代国还带有浓重的草原残留,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 就谈一点,他们部落的人以父亲名字为姓,而不是母亲氏族为姓,不过大几十年罢了。 到了这会,高层以父亲的氏族为姓,中层则各自参半,一部分人以父亲氏族为姓,一部分人以父亲名字为姓。到了底层,以母亲氏族为姓的大把,十分常见。 这就是母系社会残留。 其婚姻方式有两种。 正常的是男女两人绕过父母“谈恋爱”,晋人对此不屑,称之为“私通”。如此相处半年或百日,觉得满意了,再遣媒人送马牛羊以为聘礼——不满意的话就算了,分手。 结婚后,丈夫住到妻子家里,见到妻子家人,不论尊卑,早上起来皆拜。 在妻家当仆役两年,期满之后,妻家准备一笔嫁妆,“厚遣其女”。但除了这笔嫁妆外,两年中攒下的其他财物不许带走,夫妻二人净身出户。 到自己家后,一切听妻子的,除了战斗之外——“从妇人计,至战斗时,乃自决之。” 女人甚至经常参与事前的战前谋划,处理内政事务等等。 这也是母系社会残留。 另外一种非正常的婚姻方式就是半途抢走别人的新娘,懂的都懂。 最近十来年,大量晋人投靠拓跋鲜卑,为其梳理内政,改革制度乃至移风易俗,但时日尚短,社会风气也不是短短十几年、几十年就能全方位改变的,故拓跋代国其实是一个以传统风气为主、华夏风气为辅,鲜卑、乌桓、匈奴、羯、汉等各民族混合的国家。 如果遇到一个思想开明的雄主,锐意改革,国势则会蒸蒸日上。 拓跋猗卢不算差,中上水平,在他的带领下,拓跋代国国力每一年都在增强。但在步入人生暮年的时候,他昏庸了,于是出了这个乱子。 乱子主要局限在盛乐和新平,其他地区大体稳定,部落贵人、郡县官员们在等待着决出一个新主,如此而已,除非你和新主有仇,被迫跑路。 所以,邵勋先让卢诜平复了下心情,然后问道:“代郡可有异动?” 卢诜想了想,道:“一应如常。” “这就对了。”邵勋点了点头,道:“不过一次中枢政变,抢班夺权罢了。普根成了最后的胜利者,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了。” 卢诜有些遗憾。 “不过,刘琨得罪了拓跋氏,后面的日子难过了。”邵勋又道。 刘琨之子刘遵明面上当质子,其实人家对他很不错,管理非常宽松。刘遵在盛乐随意游玩,驰马打猎,结交朋友,没人阻止他。 但关键时刻,他亲自下场串联,然后带着三万家胡汉军民南下并州,这不是背刺朋友么?即便人家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不追究,但人已经得罪了,以后指望拓跋鲜卑南下救援却是千难万难——即便人家肯来,代价也不是以往的“友情价”了。 “不过,试一试也没坏处。”邵勋说道:“子立可为广宁太守,招抚代人。” “遵命。”卢诜应道。 广宁郡很穷,人也不多,且绝大部分百姓是胡人,到那里去当太守肯定不太舒服。但容易出成绩啊,这才是最重要的。 处理完这件事后,邵勋又让人带着一批礼物东行,前往辽西,面见慕容翰。 主要目的是表达一同出兵的谢意,同时告诉他段部已经解决了,不劳相攻。 你占据的辽西郡我认了,从今往后,双方各守疆界,相安无事即可。 慕容翰在开战这件事上是做不了主的,毕竟事情太大,肯定得慕容廆拿主意。 慕容廆相对清醒理智一些,希望他不要轻举妄动,邵勋实在不想再在幽州浪费时间了。 ****** 卢诜离开之时,看到一妇人被前呼后拥着,所过之处,高鼻深目的羯人尽皆拜伏,头都低到了泥土里。 这帮羯胡!他暗笑一声。 中原世家的奴仆都不会这么卑微,真是個野蛮的奴隶部落。 “你两族互相争斗,已死一人。若斗不解,则损伤益多。今予死家马牛四十九头及送葬器物,可能平?”妇人拿着马鞭,神情严肃地问道。 “愿平。”两个氏族的首领拜伏于地,大声道。 刘野那挥了挥手,又让另一人上前,道:“盗取军中同袍财物,可知罪?” “知罪。” “盗官物一,备五,私则备十。你盗人两块肉脯,当偿二十块,可有异议?” “没有。” 卢诜看了一会,忧虑顿生。 这个刘野那,听闻在陈公面前十分乖顺,小意服侍,没想到背地里是这样的人。 牝鸡司晨,让卢诜很看不惯,甚至有点恶心,胡人怎么这样? 正思虑间,不远处传来一阵惨叫。 他转过头去,却见一名羯人被绑缚丢弃于地,几名骑士轮番上前,用马蹄踩踏他的脚踝。方才那些惨叫,应该是脚踝被踩断乃至踩烂发出的。 这又是犯了什么罪? 他听说过这种部落刑罚,曰“轧刑”。匈奴时就有了,“辗转轹其骨节”,是对犯了罪或军法,但又罪不至死的人施展的刑罚。 由轧吏监刑,有时候不用马,而是用车轮。 轧吏自行决定碾轧的肢体部位、碾轧次数、车载重量等等,十分残酷。 这个女人! 部落首领一般兼任军事统帅、评事裁判官,按照他们的法律宣判。按理来说没什么,法就是法,你要是觉得残酷,废除这些肉刑即可,但人家做出的裁断都是有法可依的,或许也司空见惯了,不以为意。 但一个女人亲口对男人宣判轧刑,卢诜还是有些不舒服。 卢诜走的时候,段涉复辰正好奉命进帐。 看到有人施展轧刑,他停留了一会。 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些羯人骑兵身上。 去年有河北士人前往辽西投靠慕容廆,路过时交谈了一番。那人轻蔑地说邵贼靠女人成事,他本还不信,今日看到,却信了几分。 那位是石勒的刘夫人吧?果是大美人一个,可惜了。 心中不屑的同时,又有点羡慕邵贼,他怎么那么能哄女人?一个就骗来了几千兵,如果同时哄十个女人,岂不是几万兵? 段涉复辰暗道回去就把女儿嫁人,免得被邵贼惦记,把家产掏空。 绝不能让邵贼靠近自家女眷! 悻悻离开之后,段涉复辰很快进了大帐,恭敬行礼。 “涉复辰,去年南下章武时,你没怎么卖力,何也?”邵勋正与张宾谈事,见到段涉复辰进来,问道。 “明公乃天下雄主,不敢造次。”段涉复辰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问道:“前几日为何不来啊?” 提起此事,涉复辰就非常恼火,咬牙切齿道:“歹侄疾陆眷私心作祟,忘恩负义,哄骗我在牧地整兵,自己却带着四兄弟亲来谒见明公。我也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故匆匆前来。” 邵勋大笑。 张宾在一旁说道:“涉复辰,辽西公欲为三弟段叔军求得玉田镇将之职。然陈公知你恭顺,未曾应允。此乃再造之恩,可不要忘记了。” 段涉复辰再拜,哽咽道:“大恩大德,不敢或忘。” 邵勋让他起来,又问道:“段末波呢?你没知会他一声?” “段末波已在路上。”涉复辰答道。 知会当然知会了,但却是自己出发后再知会的,总之让他慢一拍。 如今得知事实真相后,似乎多此一举。但这个世道,不谨慎一点行吗? 段末波惨了,他没有名分,没有官职,只能当个地方土豪,甚至将来可能会被幽州将官驱逐。当然,在那之前,段末波的部众很可能已经被他、段疾陆眷诸兄弟给瓜分了。 “我不会在幽州久留。离去之后,若有人攻打北平、幽州,尔等须尊奉都督游统之军令,出兵力战。平日里,可自种自收,没人会管伱们。年底之前,我会设都督、校尉管制诸军镇,届时自会有人前来与尔等商谈。”邵勋说道:“勿要生事。只有背靠我,你们才能活下去。慕容翰就在辽西,他恨不得现在就吞并你们的部众。好好想想,败于慕容之手后,你们可能活?” “遵命。”段涉复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下了。 或许有些人存着邵勋一走,他们就可继续称王称霸的心思,但段涉复辰没那么傻。 只要慕容氏、宇文氏还在,他们就真的离不开大晋朝的庇护。 况且,部落仇杀那么剧烈,贵人们年老之时,父子兄弟相残的事情多不胜数。 陈公许他们世袭镇将,难道不是天大的富贵? 段涉复辰都不敢保证他死后,儿子一定能够接掌部众。 现在朝廷帮他和他的子孙们稳固地位,大家的利益其实是高度一致的,他没有理由造反。除非哪天陈公不再允许他们家世袭玉田镇将之职了,那时候才有必要奋起一搏。 “征发你的兵众,去打苏恕延吧。快一点,我不会等太久。”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段涉复辰行礼告退。 邵勋静静思考了会,又唤来新近出任龙骧将军幕府户曹掾的刘郢,道:“你去见一下段末波,直言相告,可率部众随我南下,其弟段牙可任北平郡都尉。若不愿,我就把他的人丁牛羊分给疾陆眷兄弟。” “遵命。”刘郢立刻离帐而去。 “终于料理得差不多了。”邵勋喟叹道。 “明公该回洛阳了,尽快完成仪典。”张宾劝道:“此乃大事,天下所望。” “嗯。”邵勋站起身,走出了帐篷,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伸出手。 一只金雕从天而降,落于皮套之上。 外间诸胡见了,拜伏于地。 刘野那已经裁决完了部落的斗讼,脸上犹带着威严的表情,见到邵勋之后,神情一变,立刻走了过来,挽住他的臂膀,道:“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大单于了。” 邵勋笑了笑,已经不是匈奴用骨箭的时代了,后汉以来的胡人大雷,已经到了无法用武力解决的地步。 有时候挺讨厌骑兵技术、战术发展的。 秦汉时期,没有实战用的马镫和高身马鞍,大多数匈奴人直接骑在马背上,或者在马背上覆盖一条毡毯。 上山下坡时需要不断变换前倾后仰姿势,保持平衡,行进时靠双腿夹紧马腹,其实做不了太复杂的动作。 西汉骑兵甚至经常下马地斗,因为他们骑术远远不如孩童时期就练习骑羊的匈奴人,干脆下马结阵。 西汉时期的骑兵,战斗力其实很差。 但到了西汉末、东汉初,原始的鞍垫变成了高桥马鞍,骑兵可以有效借用部分腰腹力量了,战斗力有所增加,吴汉的突骑夹枪冲锋,可谓一次战术革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到了这会,双马镫以及前高后低的马鞍慢慢普及开来,骑兵已经可以完全借用腰腹、双腿的力量,战斗力又一次突飞猛进。 再加上胡人冶铁技术的进步以及中原大乱所造成的技术外溢,人家拿具装甲骑直冲你,和西汉时胡人那副穷酸样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靠装备欺负胡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北朝以及唐代的做法,也是无奈中的无奈:外交与军事并存,直接干涉草原政治,让其内部无法统一,又打又拉,分化瓦解,化胡为己用,慢慢同化。 但这种方法非常吃操作,也无法长久。不过世事便是如此,没有长治久安之法,能考虑接下来二三十年的政治家都非常出色了,况百年乎? “随我回洛阳吧。”邵勋拉着刘野那的手,轻声说道。 刘野那其实不是太情愿。 在幽州,她可以独霸邵勋,每晚都可以依偎在他怀里。 回了洛阳,却不知多久才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而且中原规矩重,她怕自己适应不了。 “走吧。”邵勋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那才是我的根本。没有河南,我拿不了河北,更无法令鲜卑等部拜服。” “好。”刘野那怏怏不乐道。 说完,又仰起头看着邵勋,道:“郎君,我……我可能怀孕了。” 第七十七章 事了拂衣去 大军回返蓟城之时,已是三月底。 段末波带着他的家底,总计约三千落、两万口人抵达了蓟城东南的高粱河一带,于此休整。 他没在此多做休整,随后便拣选了两千骑,与段部其他首领的部队汇合,直插上谷、广宁一带,追剿苏恕延。 鲜卑骑兵总共万人,以段匹磾为帅,段文鸯副之。在北平、燕国补给完物资,将战马养得膘肥体壮之后,便大举出动了。 草原部落之间很少有反复拉锯的,一般是短促、激烈的战斗,胜负立分。尤其是春天这个时节,双方都耽搁不起。 邵勋耐心地在蓟城等待着,并查漏补缺,看看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务。 聚集在这里的幕僚是越来越多了,不过大部分是河北人。 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能力并没有多强,但就像后世很多公司喜欢录用自带资源的员工一样,邵勋宁愿白养着他们,也要把这些水平参差不齐的人给用起来。 你用了,地方豪族安心,可以分润好处,于是打定主意支持你,无论你干什么事。 “衣服车乘,宫室器用已装车发往邺城。”车骑从事中郎柳安之轻声禀报道:“浚仪那边已经开始营造宫室了,要不要发送过去?” “庾元规已经开始动工了?”邵勋说道:“动作挺快嘛。” “去岁俘获的敌兵计两万众,连同其家人,悉数发放浚仪。元规也是不想白养着他们,故先营造宫室。”柳安之回道。 他提及的俘虏其实水分很大,也挺冤的。很多人是被石勒、刘曜临时征发的,最多的才当了几天兵,结果被俘虏了。 按照正常情况,这些人放就放了。比如前年攻邺城,俘虏的石勒兵士基本都放散归家了,但今年的却没有,而是连同其家人,一体发往浚仪,营造宫室、城池。 “运过去吧。王浚果然早有称帝之心,诸般车服、器物都准备得差不多,毁了怪可惜的……”邵勋厚着脸皮说道。 “遵命。” 柳安之走后,二月份上任的燕国内史毛邦入见。 “今春有旱,乃上天示警,宜宥刑徒。”毛邦说道。 “善。”邵勋点头应允:“燕国诸县,当罢浮费。猪羊也不要往府里送了,最后十天半个月,吃点蔬食吧。” “遵命。” “怎么样?燕国内史能不能胜任?”邵勋看着他带了多年的学生,问道。 毛邦原是车骑幕府从事中郎,现已卸任,出任燕国内史,管辖此十县之地。 “若无元卿公,很难胜任。”毛邦答道。 邵勋有些吃惊。 他惊讶的不是毛邦说他干不好燕国内史这个官,因为这是必然的。你一个泥腿子军户出身的文官,凭什么在豪强遍地的燕国如鱼得水?人家都不需要公然对抗,暗地里使点小绊子,就能让你焦头烂额。 他惊讶的是毛邦如此老实,承认他是靠着刘翰的支持,为他引荐了不少人,这才干下去的。 “听闻刘元卿指点了你不少学问?”邵勋问道。 毛邦一惊,道:“只是学问上有点疑惑,故求教之。邵师,我……” “哈。术业有专攻,邵师的学问多在兵事上。你有好学之心,不是什么坏事。勿忧。只是,需要把握好度。”邵勋宽慰道。 “谨遵邵师之言。” 邵勋挥了挥手,让毛邦退下。 片刻之后,已经内定大将军府记室督的阳裕禀报:“农事所切,务在耕牛。今春动乱,诸胡艰食,有意售卖牛犊,正合买来规训,以济农耕。” “士伦有心了,我都没想到这事。”邵勋赞许道:“今日便下令诸郡市买牛犊,加以规训。其价或可以蓟城仓粟充。” “仓内尚有六十万斛粮豆。” “够了。”邵勋闻言道:“士伦果是干事之才,先在记室督上做個几年,熟悉下幕府事务,今后仍有大用。” “谢明公栽培。” 阳裕走后,二月走马上任的范阳内史裴宪——范阳王就是那个仍在广成泽当富家翁的司马黎——过来禀报:“王浚贪暴,范阳八县百姓甚是艰贫,悬欠甚多。去岁搬运军粮,今又修建城塞,役使极苦,又妨农亩,故请免其积欠。” 邵勋看了下裴宪。 王浚倒台后,枣嵩、朱硕进奉了许多资财,犹为富家翁。但荀绰、裴宪二人家无余财,唯书而已,非常清廉。 该怎么评价裴宪呢? 从军事角度来说,他就是个垃圾。丢下大军逃跑,害了不知道多少人,一度气得邵勋直骂娘,恨不得手刃此贼。 但裴宪不愿投靠司马睿政权,四处奔窜,态度坚决。而且为官清廉,虽然治理地方的能力不怎么样。 人是复杂的,邵勋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此人。 简而言之,当将领一坨屎,当地方官也没什么建树,但道德水平很高,属于有德无能之辈。 邵勋本不想用他当范阳内史,但卢志极力推荐,于是便从善如流。 今日裴宪请蠲免积欠钱粮,其实也是受范阳豪族所托,邵勋对此一清二楚。 “准君所请。”他说道:“君为范阳内史,固然爱惜民力,然有些事不得不做。卢龙、御夷二镇城甚为紧要,人丁务必征发到位,不得有误。” “遵命。”裴宪拱了拱手,应道。 裴宪走后,荀绰、刘翰、游统等人相继而来,一一禀报州内事务。 就这样忙了好些天,直到四月中旬,北边传来捷报:段部鲜卑兵分三路,大破乌桓,斩首三千余级,苏恕延率其二子请降。 只隔了一天,刘郢返回蓟城,报慕容廆赠马百匹,愿修盟好。 至此,邵勋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幽州其实还有不少事。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再停留个一年,稳一稳局面。但他等不了了,将士们出征日久,也等不了了——出征两年,孩子一岁了,这种狗血事情未必不会发生。 四月十七日,邵勋给苏恕延的两个儿子赐名:苏忠义、苏忠顺。 以苏忠义为怀荒镇将,有众一万六千余。 以苏忠顺为北口镇将,有众一万二千——北口,后世古北口,位于密云区东北。 苏恕延自领家眷、仆婢、亲信、护军计五千余口人随邵勋南下。 一起南下的,还有以支祐等人为主的羯人四千余落、两万五千口人,其中甚至包括从代郡偷跑过来的小氏族、小部落——拓跋动乱,很多人害怕被清算,于是用脚投票,招抚仍在继续。 于是又从这两万五千人中分出万五千人,移驻无终、徐无之间,筑静塞军城,以支祐为静塞镇将。 幽州的一锅夹生饭,终于吃了个七七八八。 但这不是终结,只是个开始罢了。在不远的未来,幽州估计还有很多狗屁倒灶的事情,是时候考虑安排一个信得过的人镇守此地了。 人选得细细斟酌。 ****** 临行之前,还有最后一件大事要办! 邵勋着人清点了一下王浚的遗产,结果亮瞎了眼。 他沉默了。 一个州的财富,可以到河南换多少粮食啊,甚至可以把浚仪城修建得更好一些,毕竟这将是晋帝禅位以前他居住、办公的场所。 邵勋艰难地把目光从金光闪闪的财货上收回,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我答应别人的事情,便不会反悔。这些钱——” 崔氏亦在此间,刚刚沐浴完毕,似乎有些娇弱无力,只听“啊”地一声惊叫,不慎摔倒在了邵勋的怀中。 她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起身,却忙中出错,踩着了裙摆,又摔倒了下来,还露出了光滑的双肩,胸口衣裳也歪了,奈白的雪子露出大半,颤颤巍巍。 崔氏羞不可抑,捂住了脸,似乎就要哭出来了。 小绿茶,艹! 邵勋暗骂一声,也不客气,粗糙的大手覆盖于上,肆意搓揉起来。 “别,明公。别这样。”崔氏流下了眼泪,哽咽道:“求你了,我要嫁人的。” 一边哭,一边挣扎。挣扎了几下,衣服掉落得更多,姿态更诱人了。 马勒戈壁!小绿茶挺会玩! 邵勋直接将她抱起,剥成小白羊一般,放到王浚的床榻上。 “明公,我真的要嫁人了……”崔氏还在挣扎,洁白如玉的双腿踢来踢去。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声难耐的嗯声,崔氏突然伸直了脚背,脚趾用力弯曲着,微微颤抖。 悠长的吐气声响起后,崔氏的双腿微微放松,悄悄盘到了邵勋的腰背上。 …… 许久之后,崔氏依偎在邵勋怀里,眼睛都哭肿了。 邵勋不得不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崔氏肯定有表演的成分,但——她还是第一次。 对此,邵勋很是惊讶。 玩了那么多女人,处女人妻还是第一个。 “我嫁不了人了。”崔氏泪眼朦胧,可怜兮兮地看着邵勋。 “以后跟着我吧,入我府当个夫人。”邵勋说道:“伱回了清河,叔伯兄弟觊觎你的钱财,未必是好事。” 崔氏搂紧了他,泣道:“事已至此,我要钱何用。” 邵勋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先帮你保管。” 崔氏脸埋在他怀里,轻声道:“郎君乃天下英雄,有大事要做。些许钱财,若能毗赞大业,尽管拿去用,只要——只要记得妾的好就行了。” “当然不会忘记。”邵勋拍了拍崔氏雪白的美肉,说道。 崔氏脸又红了,眼底有些窃喜。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邵勋就悄然起身,在院中锻炼了一会后,草草冲洗了一下,然后钻进还在呼呼大睡的刘野那的被窝里,抱紧她睡了个回笼觉。 四月二十日,大军南行,于五月上旬抵达邺城。 他没有在此停留,接上女人孩子后,直趋枋头,于五月中渡河抵达浚仪。 兖州大小官员悉数到场,恭迎州牧。 一番应酬之后,邵勋临时入住刚刚修建了几间殿室的梁宫。 梁宫内有人在等他。 此人穿着纯青色蚕衣,凤目含煞,视线掠过刘野那之后,落在崔氏身上,顿觉厌恶,一时间委屈上来,肺都要气炸了。 因为有外人在场,邵勋无奈拜倒在她脚下。 第七十八章 汴梁 羊献容静静地看着邵勋,本来想让他多跪会的,可一见到他风尘仆仆的面容,顿时有些心软,便让他起来了。 同时暗暗恼恨,这混蛋就没对她好过几次,偏偏到现在还记得当年惊慌绝望的时候,他在门外披甲值守一夜的情景。 她还记得,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广成宫时,他半夜前来,顶着寒风为她准备爆竹的事情。 她更记得邵勋给她写的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就这样生着气,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有时候,这个人也没那么混蛋。 邵勋起身之后,挥手让亲兵、僚佐们退下。 “此处曰‘芳洲亭’,计有亭台楼阁二十余,碧波荡漾,花团锦簇,乃难得的水景宫殿。”邵勋走近了几步,说道。 “你就不问问我为何来此?”羊献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于是板着脸问道。 心中又有些酸楚,明明之前很生气的,现在却没那么气了。 邵勋又上前两步,想抱住羊献容。 羊献容一闪身,坐了下来,冷冷看着他。 “可是来学习书法的?”邵勋问道。 作为车骑幕府右司马,羊忱提前半个月来了浚仪,羊献容跟着过来学习书法,很合理的吧?反正现在没人管她了,天子也不待见她。 “曹嶷想当青州牧、骠骑将军。”羊献容说道。 “原来真是正事。”邵勋笑道。 羊献容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朝廷和族里都派了人去广固。曹嶷一年多前就料理完了青州,地位稳固无比,身边围绕着一群天师道徒,也不怕有人害他,故索要青州牧、骠骑将军之职。这会还在谈,我打探到消息后,就过来等你了。” “有什么好谈的?胃口太大,不谈了。”邵勋坐到了羊献容身旁,伸手环住她的腰。 羊献容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邵勋皮糙肉厚,压根不在乎,脸上笑嘻嘻的。 羊献容又顶了两下,见没效果后,便懒得动了。 “既然你知道了,我便不久留了。”羊献容冷静地说道,说完,便要起身。 邵勋一把将她抱入怀中,看着她。 羊献容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邵勋突然想到,认识羊皇后好多年了,很少见到她哭泣。 这个女人的性子是有点要强的,但内心又很脆弱。 虽说嫉妒心很强,但比起她为自己做的一桩桩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道:“别走了,就在芳洲亭住下吧。” “你——”羊献容有些惊讶。 “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邵勋说道:“我在其他事情上忍让了那么多,给了士人豪族不知道多少好处,若还不能任性一下,真当我没脾气呢?” 羊献容脸上的冷意消融了一些,目光也柔和了起来。 “泰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羊献容的身体软了下来,手轻轻伸起,抚摸着邵勋的脸庞。 “没有。” 羊献容一怔,又道:“没有就好。族里有些人可能想嫁羊氏女予你。” “嫁?”邵勋笑了笑,道:“当年形势微妙的时候,怎么不嫁女?” 这些世家大族最是敏感不过。 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变得保守起来,喜欢观望形势。 说难听点,当年庾家可能都动摇过,也就庾文君坚决要嫁给他,庾氏族人确实也陷得太深,于是同意了。 颍川士族这一票,博对了。 所以他们现在趾高气扬,对豫州其他地方的士族都不是很热情,更别说兖州士人了。 现在邵勋已经是车骑将军,过阵子就要进位大将军、梁公,一個个都上赶着投资。 这些世家大族,就像后世的银行一样,喜欢把钱借给不缺钱的人,真正需要钱的创业者,却无处融资,或者即便筹到钱了,代价也很高。 “我只要每天看到你就行了。”邵勋看着羊献容的眼睛,说道:“你就是我想要的羊氏女啊。” 羊献容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片刻之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把崔氏送人。此女心思颇重,矫揉造作,我不喜欢。” 邵勋无语,羊羊怎么总要求他把身边的女人遣散掉。 “伱以后见不到她的。”邵勋说道。 羊献容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说什么,默认了。 这就是身份地位的变化。如果是十年前,没这么容易收场,毕竟崔氏没孩子,给一笔遣散费,让她离府嫁人不难。 “你还是晋臣么?”羊献容又问道。 “是。”邵勋不明所以。 “我是君,你是臣,你还听君命么?” “听。” “我命令你,吻我……” ****** “明公,船只、车马已准备好了。”院落拱门外,杨勤轻声说道。 邵勋穿好了衣物,腿有些沉重,道:“走吧,奉惠皇后出巡。” 羊献容褪去了青色蚕衣,换上了一套宫装礼服。 服侍她的宫人、内侍们目不斜视,簇拥着她出了小院。 今年年初的时候,邵勋上奏,将荥阳郡开封县划归陈留。 按照计划,于浚仪县城以南、战国大梁故城附近筑一新城,名字都想好了:汴梁。 浚仪、开封二县附郭,浚仪管东界,开封管西界。 汴梁城尚未开始动工修建,而今所营建者,乃梁宫。 梁宫从去年就开始筹建了,到这会也只是开了个头,于沙海之中修建了芳洲亭一个独立建筑群。 沙海是地名,位于规划中的汴梁城西北部。 《战国策》云:“颜率说曰‘大梁之君臣欲得九鼎,谋于沙海之上,为日久矣。’” 战国时魏国君臣经常在沙海集议大事,非常有名。 沙海不是沙漠,而是黄河、汴水等河流泛滥后形成的沼泽,最初因泛滥后遗留的大量泥沙而得名。 芳洲亭就在其东南缘一块地势较高的沙洲上。 隋文帝时,引汴水注入沙海,又清淤拓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以习练舟师伐陈。 此湖到唐代大面积干涸,明初仍有残留,随着弘治年间黄河改道,彻底消失不见。 邵勋等人就上了一艘船。 此时春暖花开,清风徐徐,站在船头时,感觉分外清爽。 “将来若有余裕,我便遣人清淤,引河水、汴水注之,操练舟师,征讨不从。”邵勋看着荡漾的碧波,说道。 “还不如去逢泽习练。”羊献容走出船舱,与邵勋并肩而立。 逢泽在汴梁以南,一直延伸到尉氏县,长六七十里。 这个巨大的沼泽湖泊以秦孝公称霸,使公子少官帅师会诸侯朝天子而闻名。 汴梁东南还有一个沼泽湖泊区域,即牧泽,方圆十五里,牧泽边上有梁孝王吹台。 简而言之,汴梁城西北、东南、南方都有大片的湖泊沼泽,有的还特别大,如逢泽就南北贯穿了三个县。 诸条河流也从附近经过。包括至关重要的运河。 这些沼泽湖泊的存在,起到了调节水量的作用,使得运河通航条件大大改善。 汴梁这种城市,其实无需你定都于此,它都会发展起来。 社会越发达,商业越繁荣,汴梁发展得就越快。 唐中期以后,汴梁已经取代洛阳成为关东第一大都会,这是社会发展的选择,无关其他。 邵勋其实还不太想定都汴梁,这只是“梁公国”的都城,而不是“梁帝国”的都城。 但他不介意好好营建一番汴梁,就像曹操重新修建邺城一样。 把汴梁打造好了,基础设施完善了,对将来的经济发展有好处。 况且,作为他的“龙兴之地”,汴梁也可以作为陪都嘛。 天子时不时到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就近督促漕运、商业,将洛阳以东的荥阳、陈留等地发展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为洛阳源源不断地提供资粮乃至人才。 “那边是什么?”羊献容看着又一处沙洲,问道。 “那是黄女宫。”邵勋答道:“芳洲亭、黄女宫可与梁宫主体联在一起,外筑城墙,墙上置水门。” 说完,又低声道:“以后此宫留给你住。” 羊献容眼睛一亮,不由地仔细看了起来。 黄女宫所在的沙洲上已经有人在搬运材料、夯实地基了。 周围的景色确实漂亮。 有密林遮护,起风之时,松涛阵阵。 碧波万顷的湖面上,鸟鸥云集,展翅高飞。 大大小小的沙洲、草地之中,已经有不知道哪来的牧人在放牧了。骏马在溪流中肆意撒欢,溅起大蓬水花。 “黄女宫中会修一高台。”邵勋说道:“我想与长秋你相拥而坐,迎接朝阳,观览人世间的美丽。最后沐浴夕阳,携手共赴幽壤。” 说完,又压低声音道:“下辈子我还要找你。” 羊献容定在了那里。许久之后,嗯了一声,道:“下辈子早点找到我。” 船只继续前行,很快抵达了岸边。 远处的汴水之上,一艘又一艘的船只满载货物,缓缓前行。 汴梁城的修建,对梁国乃至河南大地的发展,起到了枢纽作用。 船只很快消失在了地平线上,继续往仓垣以西驶去。 这是从陈郡发来的新粮,用于安置新设的仓垣(位于汴梁北)龙骧府一千二百府兵及其家人。 而在汴梁东南十余里外,还有吹台龙骧府一千二百府兵。 这两千四百人多为关西兵,前年在涉县与贼人激战,去年又守了一年,今年集体转为府兵。部曲则是收拢的河北流民。 汴梁周边当然不止这两个龙骧府,事实上这只是开始罢了。 十郡梁国,是他邵某人的梁国,自然要好生经营。 第七十九章 巡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但在外奔忙的人可真不少。 尤其是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士人老爷们,最近遭了老罪了,一直在外奔波。 五月十九日,以考城幕府长史潘滔、司马裴邵为首的一群人抵达汴梁以北的仓垣,面见邵勋。 邵勋正在巡视府兵的安置地。 仓垣筑有城池,还不小,相传是仓颉所居之地。 一千二百府兵已经到位,以三百人为一防,共四防,仓垣城为龙骧府驻地。 因为来得比较晚,误了今年的农时,这群人在接手土地之后,也不急了,好好拾掇了一番,将撂荒足有两年的熟地重新清理,下个月再种一季短生长期的杂粮,有点收成就行。 邵勋在一座农家小院内接见了潘滔等人。 因为刚下过雨,地面比较泥泞,还有不少鸡屎鸭粪,臭烘烘的。但一群宽袍大袖的士人踩着木屐,乱哄哄地涌了过来。 见邵勋坐在鸡窝前,逗着一只大黄狗,潘滔肃然起敬,赞道:“身处污秽而泰然自若,此谓君子之性。” 扯几把蛋!邵勋心中暗暗吐槽,我只是觉得这里凉快罢了,毕竟头顶有棵大树。 “阳仲,我知你来意。”邵勋笑道:“放心,兖州牧会开府的,暂治考城,稍后移治汴梁。不过——” 亲兵们端来了几张胡床、坐榻,潘滔、裴邵、何遂、王、裴邈等老资格的僚佐坐了下来,其他人站在院中,默默聆听。 “兖州牧幕府不会太大,故有些人或入大将军府,或入梁国,总之都有职差。”邵勋说道:“诸位为东海王殚精竭虑多年,我都看在眼里,不会忘了的,今后还有享用不尽的富贵,勿忧。” 众人一听,稍稍松了口气。 镇军大将军幕府被罢散后,有些人走了,但大部分人留了下来,就是为了继续跟随陈公,保有富贵。 今日得到亲口应允,顿觉没白等。 邵勋也有些感慨。 他为鲁阳县侯的时候,官位都塞不满。 士人或不看好他的前途,或鄙视他的出身,或灰心失望不愿出仕,总之没几个人愿意帮他。 到了现在,他居然为幕僚太多而烦恼,要玩分流下岗了。 回想过往,真是恍如一梦。 “兖州诸郡国,一切照旧。”邵勋又道:“今年只有三件事。其一乃府兵及其部曲安置,其二继续力推两年三熟制,其三为汴梁营建。做好这三件事,尔等便有功,我亦不吝爵赏。” “遵命。”潘滔等人齐声应道。 “阳仲。”邵勋看向潘滔,温言道:“卿当年为我出谋划策,以有今日。今年兖州幕府且为我好生打理,明年来汴梁帮我,御史大夫之职虚位以待。” 潘滔心下狂喜,立刻回道:“谢明公。” 御史大夫相当于司空,乃三公之一。 但司空大部分时候是虚职,如果不录尚书事,权力其实不大。 昔年曹操的魏国、今日陈公的梁国皆设御史大夫,就不仅仅是三公的事了,而是正儿八经地重组监察系统,权力非常之大。 如果相国之位空缺的话,一般而言御史大夫递补是最顺理成章的。 陈公没有让裴康、王衍、卢志等人出任梁国官员,宁可把他们塞进朝堂或大将军府,便可窥得其内心想法——梁国他的封国,不愿意与琅琊王氏、河东裴氏、范阳卢氏等老牌士族扯上关系。 入梁国者,不是姻亲就是旧人,又或者是新提拔、存有知遇之恩的新人。 不过,邵勋很快告诉他想错了—— “清河崔遇为你佐贰之官,任御史中丞,六七月间就将来汴梁。”邵勋又道。 崔遇出身清河东武城崔氏,乃王浚夫人崔氏的从兄——平州刺史崔毖则为崔氏的亲兄。 听到邵勋这么说,潘滔立刻拱手应是。 他知道,陈公这是在拉拢冀州冠族了,以梁国职官为跳板,将来直接过渡成朝官,确实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比起大将军府、龙骧将军府、沔北都督府,梁国的地域色彩或许不会太浓,毕竟这是个横跨大河南北的封国,拥有大梁、邺两座名城。 随后众人又谈起了今年的春播事宜,以及地方上的民情。 邵勋让他们秋收完毕后,在诸郡催播越冬小麦,确保明年五月时有粮食收获,九月间再收一季杂粮,尽可能增加粮食储备。 另外,随他南下的诸部胡人超过三万五千口,亦需调拨粮草接济。 入冬之后,趁着今年不打仗,把黄河大堤修缮一下。 总之一堆事,都是战争时期无暇顾及的积欠事务,抓紧时间料理了。 ****** 巡视完仓垣后,邵勋又来到了汴梁以南的逢泽。 逢泽自北向南,纵贯浚仪、开封(原荥阳开封)、尉氏三县,水域辽阔,景色壮美。 五月二十三日,邵勋乘船航行于逢泽之上,一边巡视,一边带着家人游玩。 裴妃也来了,带着儿子。 她先后为邵勋生下两个孩子。 大儿子邵勖(小名念柳)今年五岁了。 二儿子二月初出生,还不到四個月,留在考城,由乳娘照看。 在看到满船的莺莺燕燕时,裴灵雁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邵勋。 想当年,邵勋玩女人还向裴妃汇报、销账呢,现在翅膀硬了,一堆妖艳贱货往他身边凑。幸好他被身边这群女人给养刁了胃口,寻常女人压根入不了他的法眼。 若像世家大族子弟动辄数十、数百姬妾、暴发户军头动辄数千、上万美人,那就太离谱了。 邵勋拉了拉裴灵雁的手。 裴灵雁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未把手抽出。 邵勋笑了笑,花奴就是好,有时候给他亦姐亦母的感觉。每次都是先责备,再无奈,最后宠溺。 刘野那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隆起,与乐岚姬等人站在一边小声交谈着,偶尔把目光落在裴妃身上,又很快移开。 只有王景风完全没感受到船上不同寻常的气氛,看完被金雕吓得扑飞而起的水鸟后,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邵勋身旁,挽着他的手臂,道:“郎君你又不对我好了,去抓几条鱼好不好?” 邵勋:“……” “我都为你生儿子了。”王景风摇晃着他的手臂,道:“生孩子好痛的,你要对我好。” 邵勋:“……” 他后悔了。 早知道睡惠风了,不睡大傻妞景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景风真带劲啊。 冲锋之时,地动山摇,雄伟奇峻的山峰摇晃出一圈圈地震波。 这么绝顶赞的身材,再加上难有人媲美的容颜,傻一点也认了。 王景风摇晃了一会,眼角余光看到裴妃看着她,嘻嘻一笑,不摇了,起身行了一礼。 裴妃上前,一把挽住王景风,说说笑笑看风景去了。 邵勋耳边终于清静了。 羊献容走了过来,莫名其妙地掐了他一下。 邵勋隐隐知道原因,于是搂着她坐下,说了几句好话,让羊献容又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裴妃瞟了他一眼。 邵勋惫懒地一笑。 羊献容那心眼子,今天能不当众发脾气已经是给面子了,哄一哄就行。 至于裴妃,她一贯包容邵勋,哪怕真的不高兴,也不会当着别人面给脸色,更不会在他烦闷的时候胡闹。 唉,男人不容易啊。 我他妈招惹那么多女人干嘛,累! 逢泽东岸有不少牧人在忙活。见到船只驶过时,纷纷拜伏于地。 邵勋眼尖,那是刘野那的部众,计万余口。 他们惊叹于逢泽附近的水草丰美,原本不太情愿南下的,现在一个个直呼幸好来了。 西岸则是段末波的部众,有两万人。 他们同样发现河南的草场质量远超幽州乃至塞外,颇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这些胡人不管了?”羊献容心情好了以后,能够正常思考了,随口问道。 “怎么可能!我的地那么好拿的?”邵勋哂笑道:“洛阳中军这次损失惨重,好在幽州突骑督建制还算完整。过些时日,我便在诸部中挑选五百精锐及合适的战马,编入幽州突骑督,将具装甲骑扩充至千人。落雁军也在组建,会选一些精于骑射之辈,员额未定,不过不会少于两千人。” 洛阳中军确实损失有点惨重,一部分是攻城损失,一部分是叛乱被镇压导致的损失。 新安之战已经结束,在付出了一万五千人伤亡的惨重代价后,终于将其攻克。 洛阳中军本有两万五千人上下,经此一战,损失泰半,只剩万把人。 打到今年二月中,王弥率万余步骑自白超城东出,洛阳中军差点坚持不下去,全军崩溃。好在府兵拼死救援,以少敌多,堪堪稳住了阵脚。 最后王弥将新安城残存的千余军士救走,弃守此城。 战事结束后,禁军将士差点哭了。 四月,太尉王衍下令河南、荥阳、弘农、上洛四郡豪族选送丁壮万人至洛阳,整补禁军,将兵力恢复至两万人。 现在的禁军,基本已经姓邵了。 不可靠或疑似不可靠的将校,不是死在新安城下,就是在叛乱中被清洗,剩下的基本都是“邵家班”,禁军已经可以称为“邵家军”。 “你到底想让这些胡人做什么?”羊献容又问道。 “如果我说——”邵勋沉吟了下,道:“如果我说胡人最大的好处是与河南豪族无甚瓜葛,你同意吗?” “我也是河南豪族。”羊献容低声说道。 “你是我下辈子的女人,不算。”邵勋笑道。 羊献容也笑了,笑完之后叹了口气,道:“伱悠着点。我毕竟出身羊氏,夹在中间难做人。” “不会的,不会的。”邵勋轻拍着她的手,说道:“段末波等人要为我打弘农、打河内,还要打青州,只要局势平稳,又怎么可能对自己人动手?” “南阳那边呢?” 邵勋愣了一下。 南阳那边大事没有,倒有一桩私人烦心事:南阳太妃刘氏为他生的儿子不幸夭折了。 另外,刘氏的另一个儿子司马保在秦州惶恐不安,却鞭长莫及。 “南阳无大事,王敦还没动静。”邵勋说道:“这些事,也就你和——你和我能谈一谈了。罢了,阖家团圆,别说这些扫兴事了,过几日就去洛阳了。” 羊献容欲言又止,最后轻声说道:“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和你多说说话。” “明公。”杨勤偷摸走了过来,提着一个竹篓,道:“刚抓到十余条鲫。” 不远处的王景风看到了,眼睛一亮。 “做成鱼羹吧,我中午要吃。”羊献容说道。 王景风眼睛瞪圆了。 羊献容云淡风轻地看着湖上风景。 杨勤一脸为难。 “拿我的肉做肉糜吧。”邵勋无奈道。 羊献容轻笑一声,道:“算了,不吃鱼了。” 说完,又凑到邵勋耳边,低声道:“晚上为我濯足。” “恨不得现在就去洛阳。”邵勋叹道。 羊献容的目光自刘野那的小腹上掠过,然后红着脸,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带了皇后冕服。” “好,好,好!”邵勋大喜。 第八十章 家人 王衍录尚书事后,一下子忙了很多,没法再像以前那样随处乱跑了。但他依然关注着邵勋的一举一动,得知他在汴梁巡视后,立刻派了使者过来催促。 邵勋接到消息时,正在牧泽龙骧府一带巡视。 粗粗修缮的村落之中,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正在对练。 年长者三十来岁,乃本府府兵,年少者十三四岁,是他的儿子。 三十许人的中年汉子手持大盾,少年郎手持去了矛尖的长矛。 前者好整以暇,后者气喘吁吁。 少年郎步伐一迈出,中年人就猜到了他接下来的攻击方向——即便猜错了也没关系,丰富的战场经验让他能在电光火石间想出不止一种应对方法。 这些应对方法看起来不过脑子,全靠身体本能反应,但仔细看下来,却都是最合理的应对方式。 这个汉子的搏杀之术,已经深刻印入了肌肉乃至骨髓之中。 二人对练的晒场之外,农人们已经在地里种下了豆子。 他们操着河北口音,见到熟人时会互相打招呼。河南的地挺肥的,不比河北差,好生安顿下来的话,即便是给人当部曲,也能糊口——在哪里不是当部曲呢? 有时候他们也会看向那对不停对练着的父子,目光复杂。 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练习杀人术了,长大后顺理成章接替府兵之职,确保家里这些免赋役的地不被收回。 他们的孩子呢?农人抬起头,发现自家一大一小两个孩儿正在小河边,一个割草,一個放羊,顿时叹了口气。 “不错,赏布一匹。”浑厚的嗓门在院中响起。 农人踮起脚尖看了眼,却见陈公的亲兵捧着一匹白麻布,送到了对练的父子手里。 父子二人千恩万谢。 “我巡视了五六家,技艺大多不成章法,就你深谙刀矛之术,还有搏杀经验,哪来的?”邵勋问道。 府兵沉默了一会,道:“十余年前,曾在张方帐中为小校。” 在行家面前,说谎是没有意义的。 陈公也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七里涧讲武,单骑突阵,擒将而回。 大夏门之战,摧锋破锐,将箭矢插进偷袭他的贼人嘴中。 另外还有殿中擒司马乂,洛水横刀立马等光辉事迹。 他就是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武人,眼光毒着呢,说不定心底已经有所猜测了。 “张方被杀之时,你在场吗?”邵勋又问道。 “在。亲眼看见郅辅掣头颅而出。” “为何不杀郅辅?” “郅氏行商多年,我家三代人都是商队护卫。” “原来如此。”邵勋没问他怎么又变成流民,跑去南阳,只道:“如今的日子,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府兵连声说道:“我家说是护卫,其实就是舞刀弄枪的僮仆罢了,一代代不得解脱。今为府兵,还有田宅,往日想都不敢想,愿为明公效死。” 邵勋想了想,让亲兵取来一根弓梢,连同三副弓弦一起递了过去,道:“此为河南桑木弓梢,送给你了。你的箭术,终究太差,以后好好练。”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些正在地里忙活的农人,道:“他们供你衣食,就要护着他们。不求富足,起码一家平安做得到吧?” “遵命。”府兵带着儿子一起拜倒。 “起来吧。”邵勋起身离开,又叮嘱了一句:“府兵这么好的条件,不身备三仗,诸般器械都能耍弄,就太可惜了。好好练箭。” 离开农家,行至村头柳树下时,邵勋停留了一会。 这几日,银枪中营六千六百兵开始北调,移驻汴梁。 他们的家人也一起搬过来,以后就是浚仪、开封二县之人了。 乞活军撤走后,浚仪一度空空荡荡,开封县其实也没多少人。有了府兵及银枪中营将士之后,一下子多了万六千余户、超过七万口人,人气渐渐旺盛了起来。 达官贵人也开始购地置宅。哪怕本人一时没法过来,也要派一个儿子过来打理家业,汴梁的人口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这都是他带来的转变。 做时间的朋友,一点一滴积累、改变,很好。 ****** 从汴梁到洛阳,坐船最便捷,乘马车最安全。 邵勋决定率亲军走陆路,向西穿过荥阳,过成皋关。 五月二十七日清晨,刘灵像头人形巨熊一样,提着案几、胡床等笨重行李,健步如飞。 邵勋则在院中与两个儿子说话。 长子金刀生于永嘉二年(308)正月,今年九岁,乐氏所出,大名邵璋。 次子獾郎生于永嘉四年(310)二月,今年七岁,卢氏所出,大名邵珪。 这两个儿子都已经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文化教育。 乐氏、卢氏各自拿出家传批注版本的书籍,聘请名师教导。认字的时候,时不时出外踏青,一边背《诗经》,一边认植物,然后写出来。 武艺方面也在学,只不过没有上量,还处在打基础兼熟悉器械的阶段。 教武艺的都是各自家族的宾客武师。 这些宾客真实战斗力未必多高,但动作标准,一板一眼,乃学院派武师,和战场上亡命搏杀出来的野路子武师不同。 他们还没到那个阶段。 现在主要是打基础,动作一定要正确,这有助于保护他们的身体。 以后年岁大了,上战场历练之时,有的是机会淬炼提高。 自两天前跟随嫡母庾文君来到汴梁后,三天时间内,俩小儿都要习文练武,从未落下——明天可以休息。 至于说习文练武的成果怎么样,邵勋沉默了。 好吧,其实不算差。 俩小儿至少是普通人的智商,由于名师教导,智力开发了一些,可能有中等偏上的水平,但并未达到邵勋期待的高度。 不过他现在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天才可遇不可求,中上之资的人,好好教育,也能当好守成之君。 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多生几个、狂生一堆,优中选优…… “金刀,你今年九岁,也该懂事一点了。”邵勋点了点儿子的额头,道:“学习苦,有种地苦吗?练武累,有战场厮杀累吗?不习文练武,就是个废物。阿爷若文不成武不就,当年连见你娘一面的资格都没有,你都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说什么呢!”乐岚姬羞笑着拍了邵勋一下。 看着毕恭毕敬站在面前的儿子,再看着一本正经训斥儿子的男人,她就觉得很是温馨。 一个家庭,本就该这样。 她这辈子登上过高峰,也摔落进了尘泥,非常珍惜现在的日子。 金刀也偷笑了起来,结果又吃了一记爆栗。 “这几日功课暂停,随为父进一趟京,路上要多看、多学。”邵勋说道。 “好。”金刀眼神中露出雀跃的神色。 比起窝在家里习文练武,出门可太好玩了。 “獾郎。”邵勋又把二儿子拉了过来,问道:“《千字文》乃为父所书,伱都不好好学,是何道理?” 獾郎先看了看大哥,金刀下意识一抖。 “父亲。”獾郎作了一揖,道:“孩儿愚笨,今后会倍加努力。” 金刀暗暗松了口气。 邵勋注意到了两兄弟之间的小动作,不过没说什么。 大儿子灵活好动,经常拉着二儿子一起玩,然后被各自母亲乃至嫡母庾文君用戒尺惩罚,他都清楚。 “罢了。”邵勋叹了口气,说道:“自己玩去吧。” 俩小儿欢呼一声,并肩跑到了院落一角,盯着立在木梁上的金雕。 金雕锐利的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在思考能不能把他们抓上天,然后扔下来摔死,大快朵颐。 五岁的念柳一溜小跑走了过来,似乎想和金刀、獾郎一起玩,又怯生生地不敢张口。 金刀年岁大,知道念柳也是父亲的儿子,是他的三弟,于是笑嘻嘻地拉着弟弟的手,道:“你会写‘桑葚’二字吗?我们出去摘桑葚吃。” “好。”三兄弟呼啦啦离去,出了院门。 杨勤点了二十名甲士,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 邵勋看着三兄弟远去的背影,笑了。 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是最真挚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今天能好得冒泡,明天就闹别扭了,后天又能和好…… 希望他们长大之后,还能记得今日一同摘桑葚吃的事情吧。 掺杂了太多利益的权宦之家,兄友弟恭太难得了。 “夫君。”庾文君将最后几件衣物交到婢女手里,走了过来,轻声道:“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用完膳就走吧。” 乐岚姬、卢薰二人立刻行礼,然后悄然离去。 “怎么不太开心的样子?”邵勋捧着妻子的脸,有些心虚地问道。 “没有。”庾文君淡淡地说道。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邵勋哑然。 庾文君轻轻起身,道:“快去用膳吧。” 邵勋嗯了一声,想说“我能解释的”,却又不知怎么解释。 到最后只憋出一句:“此番上洛,就你我二人。” 他现在的地位,不缺女人,也不用舔女人,甚至都不用关心女人在想什么,没那个必要。但庾文君这个样子,总让他心里不太得劲。 庾文君背过身去,差点笑出声来。 皇后的建议,果然还是有用的。 第八十一章 今昔 自汴梁发往洛阳的队伍非常庞大。 五月以来,已休整半年之久的银枪左营自驻地襄城郡出发,一路北上,于五月下旬抵达了开封县。 许昌世兵集结了五千人北上。 陈留、济阴、济阳三郡征发了五千丁壮。 外加三千胡人轻骑,总兵力约二万人,分前中后三军,浩浩荡荡开往洛阳。 邵勋对庾文君说此番上洛就他们夫妻二人,这话正确,也不正确。 王景风已经在前军的护送下,带着孩子回到了洛阳。 王衍也不办公了,直接回了家,看着在榻上熟睡的外孙,欢喜不已。 王景风则打了个哈欠,道:“阿爷,生下来我就仔细看了,头顶没有祥云。” 此话一出,王衍绷不住了。 郭氏笑着推了女儿一把,出门张罗饭食了。 “你现在是邵府夫人了,怎么还如此惫懒?”老王不满地看了女儿一眼。 “什么夫人?还抵不得乡君。”王景风有气无力地说道:“刘野那还有上党国夫人的封号,这不比干巴巴的夫人称呼好多了?” 王衍气乐了,道:“刘氏所封夫人乃刘汉伪职,算得了什么?” 汉魏以来,高级官员的妻子称夫人。小妾也经常被称为夫人,也会被称为“某姬”。 西晋没有成系统的内外命妇制度。 一般而言,只有公主才会以具体郡县为封号,即某某公主,有封地、庄园、庄客、家臣。 皇后的嫡母、生母、外祖母之类,可能会被册封为乡君。立下大功的朝廷重臣或宗室之妻也可能被封为乡君,但很少——裴妃就没有乡君的封号。 内命妇、外命妇制度真正成熟起来,那得到唐代了。 “阿爷,我难得回家,你就这么不待见我……”王景风“眼泪汪汪”,不满道。 王衍不吃这一套。 这个女儿在外面神女一般,让很多后辈子弟仰慕,在家中么——老王扶额,叹气连连。 “陈公长子、次子年岁渐长,学问如何?”王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好像不怎么样。”王景风说道:“听闻戒尺都打断几根了。” 王衍面露喜色。 “阿爷,少操点心吧。”王景风来到眠床边,看着粉嘟嘟的儿子,露出温柔的笑容,道:“我儿长大后,悠游一生就够了。闲时看看书、打打猎,不比什么都强?” 王衍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大女儿以前可是鲁郡公的正妻,最后为什么变成寡妇?唉。 “惠风为何心事重重?”王衍又问道。 “她可能喜欢郎君,比我还喜欢,嘻嘻。”王景风笑容灿烂地说道。 王衍心下一惊,问道:“你怎知道?” 老王其实也有所猜测,但这话被大女儿说出来,总让他感觉有点不真实。 “她偷偷看过郎君。”王景风又打了个哈欠,道:“平日有气无力,心神不宁,但当郎君找她议事时就精神了,有时候还脸红。” “你既知此事——”王衍有些无语。 “她抹不开面子罢了。”王景风无所谓道。 这回变成王衍心事重重了。 眼见着从没心没肺的大女儿嘴里问不出什么了,王衍又看了眼外孙,出去了。 王景风则在榻上看着儿子,看着看着睡着了。 ****** 来到书房后,王衍与王玄相对而坐。 “朝中一切可好?”王衍问道。 “天子对迫害和氏不满。”王玄答道:“以汝南内史费立年事已高为由,欲罢其职,并称之为酷吏。” 费立是蜀人,原成都王府中尉,被卢志招揽过来,数年前担任汝南内史。 说他是酷吏真的谈不上,但坚决执行命令是真的。且因为家族根基在蜀中,费立仅与妻儿生活在河南,除了卢志外,没甚关系网,无牵无挂,动起手来并不含糊。 前番太子右卫率崔玮为天子传密旨(中旨),陈公不悦,于是王衍率百官,以“不孝”为由废太子,拘于金墉城。 后来得知崔玮去了代郡后,又自雁门辗转入晋阳,封刘琨为并州牧、都督并幽冀三州诸军事。经请示之后,王衍又以“行事不端”为由奏劾司马铨,于是乎,就在四月间,司马铨及废太子妃和氏俱死。 东宫的官员、军将也遭到了大面积清洗,很多人被贬为奴隶,发往广成泽种田。 而汝南和氏本家亦遭到清洗。费立亲自带兵,捕杀了百余和氏子弟,并其庄客部曲田地资财,一并收缴。 毫无疑问,此举极大震慑了朝堂,天子也为之震怒。 王衍在废太子之事中起了关键作用,难免被人说闲话。而且他的女儿为陈公生了孩子,更是被人讥笑攀附新贵,不要脸。 饶是老王如此厚脸皮之人,听得背后的风言风语,也有些不开心。 大半辈子积累的名声,在这几年消耗得有点快啊。尤其是太子夫妇被赐死一事,若非他面子大、人脉广、故吏多,肯定有很多人要骂,舆论方面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另外,和氏被连根拔起之后,很多士人兔死狐悲,还是他一一安抚,最终勉强稳定了下来。 前后忙活几个月,当真心力交瘁。 “费建熙虽老,却不昏庸。陈公对他也很欣赏,不能动。”王衍说道:“天子还有什么动静?” “今日黄门侍郎裴廙提了一事,说天子想立豫章王端为太子。” “清河康王造了什么孽啊……”王衍无语。 清河王司马遐死后谥号“康”,他有四個儿子。 长子司马覃,就是那个被羊献容领着入宫想继承皇位的废太子,被司马越弄死了。 次子司马籥(yuè),袭爵清河王,还在洛阳。 三子就是前太子司马铨了,算是被邵勋弄死的。 四子司马端,现为豫章王。 天子就是想让故清河王的第四个儿子来当太子,因为他自己生不出来,无一儿半女。 仔细想想,清河王这一家是真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个儿子先后入宫当太子,都死了。现在想让幼子司马端继续当太子,他能干吗?大晋朝的太子是那么好当的?不过两代人,已经死了三个太子了,第四个能活? “先拖一拖吧。”王衍说道:“我看现在也没宗室子弟愿意上赶着当太子。” 立太子是正当之事,朝野内外没有理由阻止,只能拖。 好在现在宗室子弟都不傻,没人想不开要当太子,这事拖到最后,大概率强迫指定一人。那个倒霉鬼再不情愿,也只能哭丧着脸当太子去。 “册封仪典才是大事。”王衍又道:“明日老夫再去查验一下,此事万万不能出差错。你是度支尚书,朝廷再无钱也要准备好赏赐。” “是。”王玄应道。 “做好这件事,为父便是厚着脸皮,也为你求得一个好官位。”王衍捋了捋胡须,道:“全忠是厚道人,必不会忘恩负义。” 说到这里,王衍站起身,感慨道:“真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啊。” 王玄也有些恍惚。 想当年,陈公拼死拼活才挣得了一个察孝廉的名额,步入仕途。那会谁在意他啊! 王玄偶然间听人提及邵勋的名字,也没有放在心上。那个时候,陈公与琅琊王氏之间还隔了好多层次,根本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看上一眼。 但世事变幻,让人目不暇接,乃至目瞪口呆。 现在再懊悔已经没有意义了,王家紧赶慢赶,终于看见了陈公突飞猛进的背影,在利益分配的大局中勉强分到了自己的一杯羹。 人最怕的就是没有价值。 王家现在还有价值,一切还有机会。 ****** 大晋永嘉十年(316)六月十一,晴。 当长龙般的部伍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之时,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扫平石勒、豪取幽州的兵家子来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洛阳。 满城公卿士人神情复杂。 对他们而言,幽州太远了,不是很关心。但一直持续到今年二月的新安血战,却让他们的安全形势大大改善——一万五千禁军将士血洒疆场、上万司州丁壮填于沟壑之间,换来了洛阳的长治久安。 历数这些年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遮马堤之战破除了洛阳北方的威胁,新安之战填上了西边的豁口,陈公对他们是有大恩的。 但——不谈了! 我反对有用吗? 当密集的马蹄声响彻东阳门外时,洛阳的最后一丝杂音也没了。 傍晚的夕阳下,段末波勒马停驻,先仰头看了看巍峨的洛阳城墙,又扭头看了看陈公的大纛,无声地叹了口气。 似乎每个人都对陈公有或多或少的不满,但又被大势裹挟着,不情不愿地为他做事。 在今年以前,他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会带着部众来到洛阳。 这么雄伟的城池、这般辉煌的王气,在陈公面前不值一提。 他还有什么造反的底气呢? 鲜卑骑兵在诸门外游弋着,同样被这座雄城吸引住了目光。 见多了世面之后,原本敬为天人的部大、首领们,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了。 入夜之后,两万大军在东阳门外扎营。 邵勋牵着庾文君的手下了马车,在夜空下看着灯火不明不定的城楼,虚空一抓,仿佛碾碎了什么东西一样。 “十二年前随糜子恢从此门入,鬼鬼祟祟,形单影只。十二年后从此门外,携夫人之手,冠盖云集。”邵勋看着庾文君,低声道:“十二年前,我就想送夫人一套皇后冕服了。” 庾文君追忆着少时往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邵勋,一时痴了。 第八十二章 试探准备 马车缓缓通过建春门内御道。 邵勋掀开窗帘看着外间。 高大的太仓最为醒目。但他知道,内里空空如也,一如今上司马炽。 石崇旧宅仍在,易过手,换过主人,但现在无人问津,荒草过膝,一如这个朝廷。 吴王府老旧斑驳,不复往日辉煌气象,有点风中残烛的意味,既像司马宗室,又像梁国十郡范围内的世家大族。 街道上遍布银枪左营军士,威风凛凛,意气昂扬。 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朝气,神完气足,睥睨四方。这是时代变革下不但没有损失自己利益,还从别人那里抢得份额的群体。 世家大族私兵和他们比如何?待遇、地位差远了。 都督世兵和他们比呢?还是差远了。 甚至原本的洛阳中军和他们都比不了,因为待遇方面还差一些,更何况洛阳中军并不全是募兵。 邵勋多年来持之以恒,终于让世家大族割了一点肉,把士兵的分配比例提上去了。 这是他真正的基本盘。 抵达邵府之后,邵勋下了车。 银枪左营督军王雀儿亲来拜见。 邵勋捶了捶他的肩膀,笑道:“比以前结实多了。” 说完,又看了下王雀儿的脸,道:“更成熟稳重了。” 王雀儿羞赧地笑了笑。 他身边跟着数十亲兵,见到督军这个样子,都低下了头。 王督话不多,说话语气也不重,但做出的决定却不可更改。河内大撤退时,亲自下令斩杀了几名溃退的军校,任谁求情都没用。 但在陈公面前,却羞涩得像个少年郎。 邵勋也注意到了王雀儿身后的亲兵。 是啊,曾经带的孩子长大了。 他有妻儿、有亲信、有自己的小团体,战场之上六亲不认,指挥若定,建立了自己的威望,结下了自己的恩义。 师徒会面之时,仍能感念当年的一切,关系仍未变质,这就很好了。 “走,到里面说话,今天都是自己人。”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一行人遂进了邵府。 吃过午饭后,前些时日在陈郡休整的金正等人也来了。 傍晚时分,银枪中营的张硕、孙和,骡子军的徐煜、蒋恪,黑矟军的侯飞虎等人悉数赶至。 邵勋让人在后院搭起烤架,一边炙肉,一边席地交谈。 “自永宁二年(302)始,十四年了。”邵勋接过金正递来的烤肉,道:“当年之事,历历在目。金正,你当年的肚子像个无底洞一样,怎么吃都吃不饱。” 此话一出,众皆大笑。 金正得意洋洋,仿佛能吃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 “可惜毛二不在,当年就数他最会哭。” “毛二不记得老兄弟了。前阵子北上幽州见了一面,他坐着牛车、踩着木屐,身上撒满了熏香,和咱们臭烘烘的兵家子不是一路人。” “郑隆、王辉都没他会装,闲下来还会一起喝酒。” “王辉也不太行。年初我从小长安去宛城看他,他的续弦妻出身顺阳范氏,席间有几個范氏子弟,居然给我摆脸色。王辉那狗东西也不劝阻,老子一气之下走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以后南阳要是有人作乱,他第一个被卖。” “读书多了,又娶了个士女,以为自己也是士人了,哈哈。孙大眼,我儿子以后娶你女儿,如何?” “你儿子身板太弱,不行。” 众人又笑。 社会风气的改变,真的那么容易吗?其实很难。 邵勋带的头两批学生(东海人、太原人),如今都有家有室,地位不低,但他们融入士人主导的社会圈子了吗?未必。 就连刘裕这种猛人,当了皇帝后,都还有人耻笑他的寒门出身。 桓氏一旦从事役门兵家子职业,风评立刻变差。 是,你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作为士人的我不得不依附你、讨好你,甚至把女儿嫁给你,但并不妨碍我暗地里鄙视你出身差。 “好了,少说两句。”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众人纷纷噤声。 “多大点事,像个妇人一样到处说。”邵勋扫了一圈,笑骂道:“文武殊途,有些事没有办法。” “邵师,什么时候有办法?”金正借着酒劲,问道。 “慢慢来,不着急。”邵勋端起酒杯,道:“满饮此杯。” 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气氛又活络了起来。 在场的都是武人,但除了少数几个脑子里都塞满了肌肉的莽汉外,绝大多数还是有点想法的,毕竟十几年前邵勋就教他们认字了。 “金三,伱方才问什么时候有办法,这个问题好。”邵勋放下酒杯,说道:“当哪天我可以不靠士人筹集钱粮,不靠士人管理郡县,不靠士人为我宣扬名气,你们能以两万人包打两百万人时,就可以了。届时邵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直接废了台阁,绕过宰相,掌控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部,都不是问题。” “那太难了……”连金正这种赳赳武夫都知道这是不现实的,但又忍不住说道:“实在不行,我们都搬梁国去,把陈留、汝南好好清理一番。再把自己人都安插到梁国各个职位上,眼不见为净。” “小儿意气。”邵勋又笑骂了一句,道:“慢慢来,不要急。” “邵师,其实金正说得也没错。”银枪中营督军张硕说道:“梁国十郡,户口编纂了七七八八,只要有通晓文墨、熟悉民情的官吏,便可直接征丁课税,不需要士人。也就陈留、汝南有些麻烦,费些工夫,慢慢磨就是了。” “天下何止十郡。”邵勋摇了摇头,道:“罢了,此事容后再议。过两天,邵师要进宫,尔等好生准备。左营在京,给我稳住洛阳,中营、右营在陈留、陈郡,黑矟军在河阳,都盯着点地方上的风吹草动。” “是。” “喝酒。”邵勋又举起酒杯。 今日一番试探,他再次确认一手创建的银枪、黑矟二军是跟着他走的,这就够了。 这些年东征西讨,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学生骨干的机会不多。时间久了,他也要摸一摸底,看看他的学生们如今的思想动态。 就今日所见,还可以。 社会风气的扭转,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历史上是南北朝三百年混战,才彻底剥夺了士族的经济基础,打掉了士族的骄傲,让整个国家的社会形态、风气、思想为之一变,渐渐摸索出了一条新路——你让一个唐朝人去看汉朝的一切,他会觉得有点陌生,反之同理。 邵勋倚为臂助的学生们,至今仍未被“主流社会”接纳。 凡事有利必有弊。 在如今这个关键当口,利大于弊。 他如今想做什么事,需要的是别人的认可——至少是不反对。 核心军队认可他做这件事,那么杂牌部队就会安分许多。 世家大族认可他做这件事,其他中小世家就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军队、官僚、财政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现在他确定核心军官支持他,士族那边还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 “太尉,你想让我出丑么?”饮宴结束后,学生们各自散去,邵勋又在书房接待了王衍。 “太白你总不能一次清谈都不参加吧?”王衍无奈道:“老夫为你准备了几条精妙的义理,定能大放光彩,继而名扬四方。” “不妥。”邵勋摆了摆手。 老登这是在帮他组织清谈聚会,利用他的面子邀请诸州“名士”与会。然后利用主持人的身份制定议题,私下给小抄,帮邵勋在玄学上打名气。 这就是士人的聚会方式,也是获得他们圈子认可的最好方式。强如刘裕,也要和士人们清谈扯淡,被人抓住语言、逻辑漏洞当面怼了,也只好自嘲。 当然,幸好这是北方,邵勋硬是不肯参加的话,问题也不大。 “也罢。”见邵勋态度坚决,王衍只能放弃,道:“不过,下次可不能拒绝。有些事,总要经历一遭的。唔,其实也出不了丑,有空来老夫家中,惠风精擅此道……” 邵勋惊奇地看了老登一眼。 这是做大事的人! 王衍被他看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咳嗽了一下,道:“仪典定在三日后,文武公卿皆在,奏嘉礼之乐,天子临轩册封。动静不要弄太大……” “昔年赵王伦带了多少人入宫?”邵勋问道。 “五千人。” “新安之战结束后,禁军各部多有缺损。昨日我已让他们开往城外屯驻。”邵勋说道:“殿中值守之事,由银枪左营督军王雀儿负责。最晚明日,六千兵就要自端门而入,护卫天子。我轻车简从即可,动静太大确实不好。” 王衍目瞪口呆。 老妻郭氏曾开玩笑说,在无耻方面,邵勋和他棋逢对手。 你都派六千兵护卫宫城了,还“轻车简从”? 王衍不说话,邵勋也不以为意,又问道:“京中物议如何?” “其实没什么了。”王衍道:“该知道的,年前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年后也听说了。经此数月,应无人再反对,毕竟有前车之鉴。” 王衍提到的“前车之鉴”指的是焦求、李述、许暇等人,或许还有最近的汝南和氏。 被邵勋灭族的世家,十年来只有陈郡何氏(包括汝南郎陵分支)、汝南和氏这两家。 前者是他初封郡公,拿地头蛇何氏立威。 后者是他要进位国公,拿皇亲国戚和氏立威。 每次都是关键时间点,每次都有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看起来是讲规矩的,不至于引起强烈的反弹,但也起到了警告的作用。 他相信王衍说的话是真的,这会真没傻子再为天子冲锋了。 而这其实也是历史上权臣篡位不一步到位的原因所在,不断放出风声,不断试探,引蛇出洞,清理刺头,最后禅位时反倒没什么事了,水到渠成。 “既如此,三日后行册封大典。”邵勋说道:“我也等不及了。册封完后就回汴梁,洛阳这边麻烦太尉多多照看。” 第八十三章 仪典 昨夜下了一场雨,花朵上的露珠滚来滚去,晶莹可爱。 “啪嗒!”一阵劲风传来,露珠瞬间滚落地面,消散于尘埃之中。 一双双军靴快速踏过,奔向宫城各个角落。 很快,太极殿、昭阳殿、建始殿、嘉福殿、九龙殿、崇华殿等建筑群外,皆有大兵驻守。 对于举办仪典的南宫太极殿,更是重中之重,有兵士入内搜检,反复三次,方才罢休。 随后,银枪左营的军士以幢为单位,守于诸殿内外,盘查出入。 天子司马炽立于九龙殿前的水渠边,怒目而视。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愤怒的底色是害怕,天子非常害怕今日遭遇不测。 毕竟,太子已经死了啊! 督伯赵槐见着天子,远远行了一礼,随后便不再管他,挥了挥手,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占据了水渠上的两座小桥,将渠北诸殿隔绝于外。 他们还算给面子的,至少诸殿北边的八坊没有派人滋扰,只在路口设障,派军士戍守——八坊乃才人居住之所。 司马炽盯着正在分派岗哨的赵槐,但人家面色不变,该干嘛干嘛,口令声喊得又快又急,显然是丧心病狂之人,邵贼畜养多年狂悖之徒。 到了最后,他放弃了,神色萧索地回了九龙殿。 或许,内心之中还有一丝奢望。 邵贼不可能久留洛阳,就像曹孟德不可能久留许昌一样。 邵贼走后,他还有机会——但他也不太想留在洛阳了。 司马炽下意识看向了北方,怎么还没动静呢?他想看到的混乱始终没有出现。 天子入殿之后没多久,车骑将军幕府刺奸督邵璠走了过来。 左右执法令史各领兵众百人,自宫城云龙门而入,二度巡检。 巡完北宫诸殿、华林园、天渊池、九华台等地后,又向南穿过陵云台、灵芝圃,仔细巡视以太极、昭阳二殿为主的南宫建筑群。 他在殿前广场上看到银枪左营督军王雀儿以及冗从仆射郑世达。 二人正在交谈着。 王雀儿没怎么说话,郑世达却跟在后面,喋喋不休,神色间多有讨好。 邵璠见得这个场面,心中对郑世达的印象更全面了一些,暗道回去后得在郑世达的档籍中补上几笔:功名心切,善阿谀奉承。 邵璠又看了下阊阖门。 这座建筑乃魏明帝生前下令修建。 明帝前期,多在建始殿、嘉福殿、九龙殿等殿听政,举办朝会。晚年时,曹魏国力渐增,乃大兴土木,将旧宫殿群称为“北宫”,开始营建太极殿、昭阳殿、阊阖门、云龙门等建筑群,称作“南宫”。 南宫虽只有两座主殿,但工程量远大于北殿。可惜的是,明帝至死都没能等到南宫完成,崩于北宫的嘉福殿。 阊阖门是整个洛阳宫城的南大门,正对铜驼街。 明天(六月十五)是望日,有大朝会。届时阊阖门会打开,文武百官自此门而入。 而在今天入夜之前,太常会把整整四厢乐器搬进来。后半夜再布设好位置,届时人员往来非常杂乱,不可不察。 邵璠不厌其烦,绕着太极前殿转了一圈。 端门内站着银枪军幢主季收,正在安排六百甲士的哨位。 按制,这里应该有虎贲中郎将、羽林监率兵值守,侍御史、谒者各一人监督。 这会侍御史、谒者倒是来了,但统兵军官已换成了季收。 阊阖门那里也有朝官监督,分别是廷尉监、廷尉平,守门军士为两幢兵一千二百人。 云龙门封闭,只有兵士值守。 逛完一圈后,邵璠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大动干戈,就是为了确保安全。 ****** 六月十五,望日朝会。 外头还一片漆黑的时候,邵勋就起床了。 早朝这种事,真是反人类啊,起得太早,跟后世卖早点的似的,后半夜就得起来。 有那贪睡的官员,甚至来不及吃早饭,路上买个胡饼,一边走一边吃。 幸好这個年代朝会不多,即便到了唐代,也就三日一朝,唐玄宗有时候还觉得频率太高了,不如睡懒觉——从此君王不早朝! 真不知道那种每日一朝的日子怎么过的。 “夫君,妾在家等你。”庾文君亲自为邵勋穿上了季夏时节的黄色朝服,柔声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走个过场罢了。” 亲兵已来到外间。 邵勋抱了抱妻子,道:“过几日,你召集公卿官员夫人、女眷,一起游乐下。” 庾文君嗯了一声。 其实她不是很喜欢这些事,但夫君鼓励她这么做,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再者,男人在外面拼杀,她确实也应该分担些压力。 “明公。”杨勤轻声催促了下。 邵勋看了看天色,道:“走吧。” 马车停在门口,邵勋坐了上去。 数百亲军团团护卫着,一路向西,再向北,很快抵达了阊阖门。 “陈公。”看到他的官员纷纷行礼。 邵勋一一回礼。 随后便没什么话了,大家各自沉默着,直到宫门打开。 邵勋看了看黑洞洞的宫门,仿佛张开血盆之口的巨兽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他没有迟疑,昂首挺胸,举步向前。 司马炽早早来到偏殿之内坐着,面无表情,形同木偶。 今天是望日大朝会,但又不是单纯的大朝会,因为有着一个册封仪典。 国卿,君之贰也。册封之日,天子临轩,百僚陪列。 又,公侯大臣,人君所重,故御坐而起,在舆为下,言称伯舅。 当然,那是先秦时期。那会公侯、国卿非常值钱,君主要给予相当的尊重。 到了这会,需要皇帝临轩的典礼只有几种—— 一、派使臣出使外国; 二、拜三公及同级别的官员,大将军当然在此列; 三、皇帝婚礼、冠礼以及册封皇后; 四、太子冠礼; 五、册封藩王。 今日举行的是“拜大将军”、“晋爵梁公”两个典礼。 大将军可不是单纯的武职,“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这是一个位在丞相、三公之上的的职务。 想当年,曹操为大将军,袁绍为太尉,就很不高兴,直接破口大骂,结果是:“操大惧,乃让位与绍。” 国朝大将军并非常设,但每一次出现,都对应着一个辅政大臣。 司马炽越想越不是滋味,神色间有些哀伤。 金石雅乐很快奏响,从阊阖门一直延伸到太极前殿。 侍中刘望看了下漏刻,道:“陛下,时辰到了。” 司马炽沉重地点了点头。 刘望来到正殿,高声道:“升御座。” 侍中、散骑常侍、黄门侍郎等天子随身近臣次第入内。 不一会儿,穿着衮冕之服的天子司马炽从偏殿走出,坐于龙案之后,目光死死看着外面——天光熹微,可见到尚书令以下官员皆在殿门外等候。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刘望一直盯着漏刻,待时辰到了后,转身奏道:“请陛下外办。” 司马炽面无表情地起身,在近臣簇拥下,出了殿门,立于檐下。 一谒者上前,跪奏道:“陛下,大鸿胪杨瑁言群臣就位。” 侍中刘望看了下天子,转头道:“可。” 谒者退下。 不一会儿,大鸿胪杨瑁小跑了过来。 司马炽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原兖州刺史、司马越僚佐。 司马越、邵勋都是他最讨厌的人。 司马越死后,很多人投奔邵勋,他又成了“新司马越”,更加可恨! “陛下,请行事。”大鸿胪杨瑁奏道。 侍中刘望这次没看天子,直接说道:“可。” 杨瑁立刻转身,举手道:“可行事。” 雅乐声四起。 邵勋在谒者的引领下,迎着东边的第一缕阳光,龙行虎步,来到了陛前。 雅乐立止,邵勋拜倒于地,道:“臣邵勋拜见陛下。” 列于殿前的文武百官、宗室王公纷纷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他们的目光是复杂的。 羡慕、巴结、痛恨、嫉妒、不屑、欣慰等情绪交织缠绕着,为这场仪典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侍中刘望展开了一份圣旨,大声朗诵道:“朕御极以来,勤劳十载,实欲致生灵于安乐,升四海于太平。而豺狼竞起,群丑并立,疮痍遍及江淮,耕织空于河洛……” “朕每思黎元之苦,泪洒衣襟;见城邑之墟,气填胸臆。罪在朕躬,痛彻心扉……” “勋怀黄公之略,长谋河上;尽及瓜之戍,久屯燕赵。捷报屡闻,成绩可数。宜任大将军、录尚书事,付以权柄,专事征行。” “勋定难救乱,素怀忠义之心;济世安民,遂行英雄之志。今上察天意,下观人愿,宜晋爵梁公,以陈、梁、魏等十郡为梁国,望卿永忆桓文之烈。” “臣叩谢天恩。”邵勋再拜。 “礼毕。”侍中刘望喊完这句话后,立刻上前,微笑着搀扶起邵勋。 邵勋向他含笑致意,然后目光落在天子身上。 司马炽看着这个雄壮威武的大汉,一时间竟然不敢对视,避开了视线。 群臣偷偷看着二人,暗暗叹气。 大将军、梁公、兖州牧,三者集于一身,大晋王气分矣。 而这个时候,天光渐渐大亮,金色的阳光落在邵勋身上,竟然让人莫敢直视。 第八十四章 上朝 仪典完毕之后,少府把印绶、车驾等仪制用品甚至包括朝廷赐予的扈从送到邵勋府上——扈从就不要了,谢绝。 邵勋则步入太极殿,参加望日朝会。 入列之前,他与王衍谦让了下。 王衍坚持让他上座,同时眼神示意,仿佛在说:君非司马师,我亦非司马孚。 邵勋最终没有坚持。 二十九岁的大将军,坐在了六十一岁的太尉上首。 殿中一时间有些肃穆,每个人都把若有若无的目光投注过来。 梁公第一次以辅政大臣的身份上朝,大家都摸不清其中的路数,故不敢胡乱开口。 王衍瞟了一下儿子。 王玄会意,道:“陛下,去冬以来,雨雪不密,及至今春,亢旱数月。宿麦不滋、夏苗不秀,又有蝗灾,遍及大河南北十余郡。臣请陛下顾财用之出,念耕织之劳,减被灾诸郡节日进献。” 此话说完,朝官们第一反应不是看向天子,而是大将军。 邵勋没有出言反对。 天子见了,心中酸涩不已。 这就好像你看重的东西、心爱的物品被人抢走之后,那个人还当着你的面把玩。个中滋味,别提了! 于是他决定宣示一下存在感:“可。朕自服粗布大练、食粝饭素餐,与黎民百姓共度时艰。” “陛下圣明。”王玄缓缓退下。 王衍从耳侧冠上取下白笔,在笏板上划掉一条,然后悄悄亮给邵勋。 邵勋看完,微微颔首。 除了册封仪典外,今天其实没什么大事。后面的朝会,邵勋可以参加,也可以直接回汴梁,都没关系。 他留下来,主要是体验一下新身份带来的变化罢了。 “陛下。”果然,和邵勋在笏板上看到的一样,很快有人出列奏道:“去岁以来,绢帛转贱,见钱日少,公私俱弊。臣请铸钱百万贯,由河南郡择要地便场开铸,以济公私之用。” 司马炽沉默不语。 他本能地想反对,因为国朝并无铸钱习惯,用的还是汉、魏、蜀、吴旧钱。 这些钱型制不一、重量不等,日常交易中非常不便。在绢帛价格连续两年下降的情况下——今年搞不好还要降价——财用颇有不足,铸钱还是有必要的。 但他还想看看邵勋的态度。 邵勋没有反应。 司马炽就那样盯着他,也不说话,仿佛在赌气一般。 王衍扫视一圈。 被他扫到的众人纷纷出列,请道:“陛下,臣请铸钱。” 邵勋终于说话了,只见跪坐于席上,揖道:“陛下,臣以为可开场铸钱。” 司马炽左看看右看看,最终闭上眼睛,道:“可。” “陛下,记事记言,史官之职。近年多故,诸事不谐,以致中断。臣请遣史官采撷旧事,缀录于册,按季送馆……” “陛下,有司决断狱囚,过于费时……” 奏完前两桩事后,群臣一个接一個上奏。 邵勋在一旁静静听着。 这些事大多言之有物,朝堂上也不全是混子嘛。 他莫名想到,王朝兴替之时,很多旧官僚沿用下来,成为新朝之官。这些旧官僚一时间颇为积极,卖力办事,不昏庸了,也不推托了,好像一个个变身干世之才似的。 说到底,还是看环境的。 新朝开国天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容易被糊弄,过往的小聪明、小手段用不上了。再者,官场经历了清洗,生态变了,风气也变了,不得不卷起来,故显得朝气蓬勃。 大概便是这样吧。 今日他坐在这里,很多人急于表现,以求上进,或者保住现有地位,可以理解。 只是——这样是不是太伤人了? 邵勋瞟了一眼天子,好整以暇地坐着。 ****** 朝会罢散之后,邵勋与王衍并肩而出。 有些脸皮厚的朝官,纷纷上前行礼,邵勋一一回应。 “今日如何?”王衍看着邵勋,笑问道。 “颇有所感。”邵勋笑道。 王衍亦笑,又道:“之国之后,需得在洛汴之间置驿站,最好三十里一驿,快马发放公函。” “此事我会嘱人办理的。”邵勋说道。 “为何不留在洛阳或许昌?”王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清净。”邵勋只回了这一句,便出了宫城。 曹操离开许昌,去邺城建霸府,是为了脱离颍川士族的钳制。 高欢离开邺城,到晋阳建霸府,是为了更好地进行战争。 邵勋离开许昌,至汴梁建霸府,主要目的是为了联结大河南北,同时经营独属于自己的地盘。 曹、高、邵三位,在某些地方其实是共通的,想法思路大同小异,可不仅仅都爱人妻。 王衍也隐约猜到了一点。 梁国十郡之地中,陈郡便清理得十分彻底。何氏被灭族,谢氏等族大部南迁,留下来的不多,成不了气候。现在说得上号的士族只有袁氏一家,还是邵氏姻亲,王氏是新贵,但底蕴极差,还不如已经南迁的谢氏等族。 梁国屡经战乱,乞活军王平部过去后,滋扰不休,很多士族豪强南渡江东了。 匈奴抄掠河南,梁国两次沦为战场。 庾琛任梁国内史时,清丈田亩、户口,有人作乱,旋起旋灭,到这会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至于南顿、新蔡,那是邵勋大面积安置流民的地方,当地最大的士族应氏还被狠狠打压过一番,大部南渡荆湘。 濮阳、魏、汲、顿丘四郡,乃晋匈反复拉锯多年的地方,别说普通老百姓了,士族豪强也受不了三天两头示警,征粮派役,乃至被人无端攻打,能走的都走了,白地一个。 真正还有较强豪族势力的,也就汝南、陈留二郡了,但比起十几年前也大为不如。 邵勋移镇汴梁,大概是想就近压制、收拾陈留大族,收其田亩、庄客,扶植小门小户起来与世家大族打擂台,自己居中裁判,牟取好处。时机成熟后,清丈田亩、户口,建立真正稳固的统治。 他的野心是真的大! 王衍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旱蝗交加那两年,是邵勋收拢流民的高峰,奠定了如今的基业。梁国十郡,其实早被他收拾很多了,如今只不过是把这些“熟地”凑在一起罢了。 梁国是结果,不是过程。 另外,邵太白的眼光也是真的毒,他完全奔着士族的根本去的:土地、部曲。 很多人一听“士族”,就下意识把他们等同,大错特错。 土地部曲被削减的士族,那就是跛脚的士族。 没有土地部曲的士族,那就是天家的一条狗。 邵勋提拔小门小户,这些即便演变成新的士族,与现在的士族实力也注定相去甚远。 每每想到此处,王衍就很纠结。 其实他以前也思考过这方面的事,结论是乱世之中,家业受损难以避免,但只要保住大半,不伤筋动骨就是可以接受的。甚至于,哪怕损失一半家业,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但理智上接受了,情感上还有些不甘。 何去何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邵勋不愿走捷径,如之奈何。 ****** 正在洛阳城西躬耕的梁芬很快得知了京中发生的事情,是原龙骧将军府西阁祭酒、汝南国大农,现大将军府东阁祭酒傅宣告诉他的。 “大将军府幕职定得差不多了。”傅宣说道:“左军司王夷甫,其又辟太原温峤为军谘祭酒,同时留任济阴卞敦,二人一同辅佐王衍。右军司卢子道,其引范阳祖应为军谘祭酒,原兖州军谘祭酒闾丘冲留任。” 两个军师,分掌府事。二人各自征辟了一个心腹,又都留用了一个梁公旧人——邵勋原为兖州幕府军司。 “兖州幕府司马裴邵为左长史,颍川庾子美为右长史。” “陈有根、羊忱仍为左右司马。” “梁公妹婿、郾城令袁能,与梁公门生、龙骧从事中郎郑隆并为主簿。” “燕国阳裕、顿丘京禅并为记室督。” “曹胤为府掾,糜直、柳安之、庾亮、毛邦等人为参军,堵阳屯田校尉邵光为督护……” 傅宣一个一个数着,梁芬一个一个听着。 听到最后,感觉与自己想的没有太大差别,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河北人的比例变高了。很明显,梁公以河南为基,并试图把河北也变成自己的根基。 “梁公这几日便要离京了吧?”梁芬问道。 “也就旬日间的事情了。”傅宣回道:“汴梁那边还在营建宫城,接下来一年幕府僚佐们大概都得挤在县城里办公。” 说到这里,傅宣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公何不出仕?关西士人本来就少,还群龙无首,更不成气候了。” 各地士人之中,西州士人大概是最支持邵勋,且在出身问题上看得最淡的一个群体了。 关西之地,自汉以来就胡汉杂处,风气是不太一样的。另外,他们的家族基业多沦陷于匈奴,大部分族人也与匈奴开始了合作,他们这些留在关东的子弟顿时尴尬了起来。 田地、部曲、钱财,要啥没啥,不支持梁公能怎么办? 傅宣就希望梁芬能够出山,成为关西士人的领袖,带领他们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蛇无头不行嘛。 梁芬摆了摆手,拒绝了。 傅宣一皱眉,突然说道:“明公,前些时日我在法始立寺外见得皇后,上前行礼之时,见皇后嘴角淤青。宫中还有流言,天子欲废皇后,并赐死之……” 梁芬面容平静,没说什么,但拳头已经悄悄握了起来。 达到目的后,傅宣也不再多说了,只道:“庾子美要去汴梁当相国了,梁公正在寻找司隶校尉的人选。” 说完,傅宣便告辞了。 晋末幕府佐官设置 别嘘我啊,一般人提的问题我还懒得回复呢。 有价值的我会写单章回复。 上本晚唐幕府设置我也写了单章,详细论述节度使、节度副使、行军司马、马步都虞候等佐官的设置。 这本也写下吧。 本单章重点:西晋末幕府佐官设置——注意是西晋末,不是西晋初年,也不是东晋。 西晋末年,准确地说是八王之乱时期,大体佐官设置可分为三部分。 一、直属官 军师(军司)、中军师、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参军、监军。 军师,一般军事统帅开府时设置。 职责是“节量诸宜”,同时“监军”,实际上是一人之下的职务,军事、民生无所不包,因为军事统帅开府,有什么和军事没关系的?什么都能扯上关系,况且明确说了“节量诸宜”,给的权力非常大,所以军师是幕府事实上的最高僚佐。 军师的监军职能最开始还包括监督他的上司,即开府将军,到了西晋后期,废了,基本监督不了。 军师大概以三品官的标准发放俸禄。 中军师……不好意思,西晋末年具体干嘛史书无载,只出现过一次:司马颖的中军师王衍。 这应该是一个名誉职位,和汉代一样,无具体职掌,毕竟王衍担任中军师是兼职,他还在洛阳上班。 长史负责军事以外的其他幕府事务,包括人事、钱粮等等,还参与大事谋划。 从事中郎向军师、长史乃至府主提供建议,但无决策权。 司马负责军事事务,有时候还要带兵打仗。 比如,司马颙以李含为征西将军司马,率军攻洛阳。 司马越以左司马王斌率五千甲士入援洛阳。 简而言之,如果没有军师的话,长史、司马一文一武,就是府主的左膀右臂。 参军这个职务比较万金油,弹性也很大。 全称是“参xx(官职)军事”,其实就是一个参谋。 俗话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但在西晋末年,参谋带长了:开始深度“署曹”,即参与诸曹实际事务,有分管部门了。 这個时候也出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名称,如“行参军”、“兼行参军”、“记室参军”、“谘议参军”(主讽议)、“车曹参军”、“典兵参军”等等。 很可惜,史书无载其隶属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有具体职掌了。 监军,顾名思义,监察军队。 二、阁下官/门下官 主簿、记室督、舍人、西东二阁祭酒、帐下督、外都督、门令史等。 主簿:掌管文书,上传下达,有点类似后世的秘书,或者说更像秘书办主任,我对官场不太了解,比喻可能不太精当。 记室:主书仪,其实就是起草文书之类。 舍人:跑腿的,如传达命令、通传事务。 西东二阁祭酒:管家之类的角色,如导引宾客,操办礼仪等,也经常出外跑腿。 帐下督、外都督:史书介绍很少,出现时经常是某帐下督、外都督领兵打仗。 门令史:就俩字“防门”。 三、诸曹官。 东曹、西曹、度支、户曹、法曹、兵曹、贼曹等。 东晋渡江之初总共有二十多个,非常庞杂,比西晋初年以及曹魏时期多多了。 诸曹官在西晋末年有三种称呼。 高级一点的称“掾”,如西曹掾、东曹掾。 差一点的称“令史”,如仓曹令史。 最差的称“属”。 如司马越幕府有“骑兵曹”,阮孚就当过“骑兵属”,具体职掌不清楚。 那么问题来了,诸曹官归谁管呢? 一个是前面提到的“署曹”的参军,各分管一摊子。 一个是掾。 这其实是我写这个单章的主要原因,因为上一章有读者提到了三国时掾是诸曹主官。 在西晋末年,很多人担任了“掾”这个职务。 如阮裕,“太宰掾”。 如毕垣,“掾”。 如步熊,“丞相掾”。 如李兴,“掾”。 如眭迈,“军谋掾”。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史官简写了呢?有可能。 但问题在于,诸曹掾是低级僚佐,而毕垣是司马颙心腹,李兴是司马越亲信,他哥哥李赐“少与东海王司马元超友呢”,这样的人会当低级官吏吗? 而且,司马颖幕府在史书记载中同时存在“丞相掾”(步熊)、“东曹掾”(蔡克)。 另外,“军谋掾”何解?如果是诸曹官,他属于哪个曹?不存在军谋曹这个部门。 曹操曾征辟徐邈为丞相军谋掾,参与具体军事谋划。 前面担任司马颖“丞相掾”的步熊,本人以装神弄鬼、算卦看相闻名,他的主要工作是出征前算卦。 如果他是诸曹官,那么是不是得有个“卜卦曹”?很遗憾,朝廷要脸,没有设置这个部门。 其实《宋书》里曾提到过“掾”、“参军”主诸曹事。 考虑到参军一开始只是参谋,到晋末才“署曹”,那么以“掾”入曹是不是也有这个可能呢? 史书中八王之乱时,同时存在西曹掾、东曹掾、各种掾,数量很多。 如果按照职官志来说,不应该同时存在这么多的,而且很多职务压根没出现在职官志中。 正经以掾为主官的,西晋末年就西曹掾、东曹掾两个,至于户曹掾,那得将军号加崇才有,不然就是户曹令史——举个例子,镇东将军变成镇东大将军,此为加崇。 曹操时就有军谋掾、五官掾等职务,不属于任何一个曹,直接参与军事谋划,几乎像是直属官了。 这种能与主君直接接触的“掾”,必然是亲信。 一个府里面,这些不带诸曹前缀的掾,我认为就是直属官,到西晋末年时与参军一样,代表主君直接插手诸曹事务。 没带前缀的“掾”没有具体职掌,主君派他们干什么事,他们就去干什么,有点类似晚唐藩镇幕府的“随军要籍”,无具体职掌,有事就干,没事在幕府摸鱼。 哦,最后忘了督护,这个没出现职官志里面,但真实存在的。这个其实属于直属官,但职官志里面漏了。 就写这么多吧,下面要熬夜码字了。 苦,投点月票吧…… 第八十五章 风平浪静(上) 大晋永嘉十年(316)七月初一,宛城,烈日炎炎。 沔北幕府军司乐凯率一众僚佐,正在为羊曼践行。 羊祖延被按在顺阳内史位上多年后,邵勋终于补偿他了:前往汴梁出任梁国侍中,参预机密。 对此,乐凯还是比较羡慕的,甚至有些嫉妒。 “祖延,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乐凯放下酒樽,叹道。 “弘绪何出此言?君为五郡国军司,说不定哪天也去汴梁,出任机要了。”羊曼说道。 作为一个敏感之人,他其实猜得出乐凯的小心思。 梁公长子邵璋九岁了,至今无嫡子,你说乐凯有没有心思?原本没心思的,这会也有心思了。 可惜羊氏没啥心思,唉。 羊献容的身份见不得光,梁公又没有胆子直接把她纳入府中,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至今无有子息,能怎么办? 只希望梁公稳定下来之后,不要老出征了,安安心心待在汴梁,处理公务,号令四方。 但他这种出身的人,难啊。 不亲征,建立不了威望。没有威望,就很难让人屈服,毕竟梁公没有门第带来的声望,只能拼命靠战功弥补短板。 出征的话,则聚少离多,要等到猴年马月? 想到这里,他也心情不佳,端起酒樽就一饮而尽。 “我还走不了。”乐凯半是叹息、半是自得地说道:“王处仲已经集兵,随时可能攻来,不得消停啊。” 梁公能在北边大杀四方,那是因为有人为他守住了南方,这个人便是他乐弘绪了。 南阳诸郡国,现在哪个不遵他号令? 一声令下,数万兵马唾手可得,其中敢打敢拼、多历战事的不下二万人。 永饶冶日夜不停地制造军器、甲胄,连带着乐氏部曲的装备也变得精良了起来,与王敦、甘卓、陶侃等人厮杀数场后,俨然精锐之师。 战斗力的提升,还是得靠打仗。 说难听点,这种局面之下,他都不太想挪窝了。 就这么待在宛城,种田练兵、出征打仗、培养将校、提拔官员。如果可能的话,妹妹再为梁公生几个孩子,那就更保险了。 他没有反意。 他只是为梁公打仗,为妹妹巩固地位,为外甥提供本钱罢了。 不过,南阳这边还有一個让他不是很舒服的事情,那就是南阳国的存在。 好家伙,南阳国现在几乎变成“关西国”了,无数胡汉流民涌入,一部分发往汝南,一部分窜入襄阳、江陵,一部分被南阳国吸纳,编户齐民。 平原刘氏派了不少子弟过来,为南阳太妃打理地方。 关西籍士人也多有入南阳国者,劝课农桑、练兵简卒。去岁攻襄阳之战,就有一个从关西奔窜过来的名叫皇甫阳的人,带着流民军出征了。 战争结束后,这些流民被南阳国编户。 乐凯几乎无法插手南阳国诸般事务,只能以军司身份给他们下达诸如出征、撤军之类的命令。 人家的军队怎么编组、如何调动,一概和他无关。 南阳太妃背后有男人!唉。 “王处仲也就那样。”羊曼说道:“若仗打得不好,他会诿过于人。若仗打得出色,更不得了,他会嫉妒杀人。此子格局也就那样了,成不了大事。” “哈哈。”听羊曼这么说,乐凯乐不可支。 陪席的幕僚们也凑趣大笑。 “承你吉言。”乐凯端起酒樽,说道:“我早晚杀败王处仲,为梁公进位大将军献礼。” “大将军啊……”羊曼感慨无比,端起酒樽,道:“为大将军饮一杯。” “为大将军。”众人纷纷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梁公进位大将军、录尚书事,于汴梁成立霸府,一步步走得很扎实。 作为梁公麾下一分子,沔北幕府僚佐们也非常高兴,心气十足,走路都带着风,畅想着今后的富贵年华。 人就是这个样子。 一旦有了奔头,精气神就上来了,办事利索,主动性强,有时候甚至超水平发挥。 可如果没有奔头,那就没甚精神头了,混混日子算了。 譬如那庾敳,以前在司马越府上就知道捞钱、游山玩水、喝酒服散,搞得名声很差。现在么,也捞钱,但捞钱的同时干活也很麻利,不折不扣执行梁公的命令,酒都少喝了不少,且因梁公厌恶服散,庾敳不太敢公然这么搞了,只能私下里偷偷服散,频率是大大降低的。 沔北幕府目前就处于一个心气逐步上涨的状态,乐凯能够感受得到。 “我走之后,新内史赴任之前,弘绪帮我看着点。说起来,也是我的一番心血,几个子女都出生在顺阳,不忍其出乱子。”羊曼看着乐凯,认真地说道。 “祖延勿忧。”乐凯保证道:“梁公如此势头,谁敢作乱,我亲自点兵征讨。谁敢说怪话,我亲自上门骂到他醒过来为止。” “哈哈。”羊曼大笑:“弘绪你醉了。” 乐凯亦笑。 梁公成了事实上的权臣,地方上没人骂他吗?当然是有的。 很多人一看不惯其出身,二看不惯兵家子的职业,三对其粗鄙不文也颇为看不起——或许还有梁公搜罗名门贵女享用的事情,更让人眼红。 总之对他有意见的人很多。 乐凯现在有主观能动性,觉得要把这些人骂醒,将危险掐灭在萌芽状态。 作为支持梁公的世家大族,就应该在地方上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免得有些士人想不开,搞出些乱子,这并非不可能。 为他邵家的事,真是操碎了心。 ****** 践行宴结束后,羊曼就带着少许随从上路了。 至堵阳歇息时,他遇到了一支车队,稍一打听,得知南阳太妃刘氏带着王女北上,前往……呃,汴梁。 七岁的符宝下了马车,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一会看看花,一会看看拉车的挽马,嘴里还发出惊讶的声音。 羊曼笑吟吟地看着梁公的长女——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秘密,对他不是。 太妃刘氏面有愁容,神色郁郁,过来行完礼后,便坐在一旁发呆,任由仆婢准备餐食。 只有提到梁公的名讳时,她的眼睛之中才会露出些神采。 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羊曼暗叹。 若非恰巧在关东,估计这会已经死了,或者被匈奴俘虏,不知道落于谁手。 护卫太妃母女北上的是南阳中尉垣喜。 此人面色冷峻,不善言辞,但羊曼闲极无聊,不断找他说话。 “听闻略阳已为刘粲所克,天水岌岌可危啊。”羊曼说道:“南阳王自己内部还斗作一团,不知道能坚持几日。” 垣喜就是略阳人,听到这话时,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道:“秦州地势险峻,或能多坚持些时日。” “希望如此吧。”羊曼说道:“听关西流民说,匈奴去年大修蓝田关,隔绝蓝田—武关道,且在关城后修仓城、军营,似有借此突入南阳的打算。垣中尉以为如何?” “不如逆此道而上,直攻蓝田,吓一吓匈奴人也是好的。”垣喜说道。 “那得动用数万人马才行了。”羊曼说道:“南阳国有兵几何?” 垣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羊曼摇头失笑,警惕心挺高的,什么都不说。 于是他转移了话题,问道:“梁公任大将军、录尚书事,你可知道?” 垣喜看了他一眼,道:“我虽不识字,但亦有所耳闻。” “南阳国中如何评说此事?” “南阳每安置一户流民,皆对其言,此乃陈公恩授之地。”垣喜说道:“故人人振奋,个个喜悦。” 羊曼点了点头,道:“昔年涉县之战数千兵,皆已落籍浚仪、开封,搬取家人之时,人皆称羡。南阳这般情形,确实稳如泰山。梁公声威远播,其势成矣。” 垣喜听了有些高兴。 他是南阳中尉,手下的主要军官都出身梁公亲兵,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梁公往上走,他们也能分润些好处——南阳国总是要罢废的,届时都会有安排。 “垣将军,我看见一只兔子,你来打一下,我要吃。”符宝一溜小跑冲了过来,大声道。 垣喜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意,不过职责在身,并没有行动。 羊曼看着这个精力十足的小女孩,也喜爱有加,道:“听闻梁公养了只金雕,最擅长捕兔了。” “啊?是吗?”符宝瞪着大眼睛,问道:“是从天而降捕兔吗?” “是的。” “我要吃!”符宝跳了起来,大声道。 “那得等金雕捕到才行。” “我要吃金雕。”符宝纠正道。 羊曼哑然。 刘小禾走了过来,将女儿搂在怀中,悄悄说了几句。 符宝不依,扭来扭去,想逃走。 刘氏下意识抱紧了女儿,似乎害怕失去她一般。 羊曼叹息一声,起身离去,观看着驿站附近的一草一木。 时值夏日,农人锄完田中杂草之后,仔仔细细看着节节长高的春小麦。 河对岸有个富裕人家,主人与宾客在门前谈笑,声音传出去老远。 再远处,坞堡大门洞开,关西流民们正在开挖水渠,为将来的生计做打算。 梁公加官进爵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但在洛南、荆北地区几乎没掀起什么波浪。纵有,也是支持赞成的声音。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此事,不会反对。因为梁公的威望和战功,担得起目前的地位。 待慢慢消化完这件事,梁公再立新功的话,似乎又可以“更进一步”了。 这就是人心啊。 第八十六章 风平浪静(下) 离开堵阳后,过方城隘口,进入宛叶走廊,经叶县、昆阳,抵达襄城,时已七月初六。 天气愈发炎热了,一行人往往是天刚蒙蒙亮就赶路,中午歇息,下午日头偏西后再走一阵。 羊曼已经告辞离去。 紧赶慢赶之下,到许昌时遇到一支从广成泽输送牛羊马匹的队伍,于是便跟着他们走。 七月十一,在进入陈留境内时,他遇到了从济北回到颍川,然后再度北上前往汴梁的殷羡。 殷羡原为济北相,辅佐荀畯抵御曹嶷。作为国相,他领兵上阵了几次,颇感力不从心。毕竟,参谋赞画和实际领兵打仗是不一样的,完全两回事。 “洪乔之汴梁耶?”羊曼远远打着招呼。 “祖延?”坐在牛车旁树荫下歇息的殷羡听了,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果是你!怎么?迫不及待当侍中去了?” 羊曼笑了笑,道:“洪乔不也领得公国官职了么?” “度支曹尚书罢了,比不得侍中。”殷羡笑道。 曹操的魏公国设有吏部、左民、五兵、客曹、度支五曹,由尚书主其事。 邵勋的梁公国则有吏部、左民、五兵、殿中、度支、田曹六曹,尚书主其事,殷羡自济北回来,就是领了度支尚书一职。 “度支掌邦国钱粮,可是紧要官职。”羊曼向随从们招呼了一声,走了过来坐下。 “这个度支尚书可不好做。”殷羡叹道:“花钱的地方多,不够用,得跑到梁国以外的地方要钱,届时话难听、脸难看,你道我愿意?” 羊曼看了看他的脸色,笑而不语。 梁国有没有钱?肯定是有的。休养生息这么多年,户口也清理了大半,只要官吏到位,正常征税,不说足敷使用,至少能弥补大部分开支。 不过这会在营建梁宫和汴梁城,钱粮缺口确实大。 当然,这不是说殷羡是赶鸭子上架,无可奈何之下去当度支尚书。据羊曼观察,殷洪乔还是很乐意占个官职的。 毕竟,当年魏公国/王国的三公可是直接转为禅让后的曹魏三公的,其他职位大体如此。 越往后,越来越多的人会往梁公国挤,而不是大晋朝,至不济也要挤进大将军府。 “洪乔,颍川多俊异,此番入职者可多?”羊曼问道。 “你看颍川太平不太平就知道了。”殷羡笑道:“此番自济北回来,走亲访友一圈,个个都想为梁公效力呢。梁公也大方,三公给其一,六卿给其二,六曹尚书亦给二。” 梁国以相国、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 其中,颍川庾琛为相国,荥阳潘滔为御史大夫,太尉则给了已卧床不起的裴康。 又以卫尉、大理、太仆、大农、中尉、少府为六卿,其中卫尉给了刚卸任禁军武职的颍川陈眕,少府则由高平太守庾敳出任。 三公六卿里面给了三個,非常照顾颍川士人的面子了。 六曹尚书里,颍川殷羡为度支尚书,颍川枣嵩为左民曹尚书,也很给面子——总揽六曹的尚书令为河东裴邈。 颍川只是一个郡而已,却捞到了这么多关键职务,能不高兴么?地面上太平得很呢,父老相贺,喜笑颜开。 这叫什么?按后世的话说,这是入股分红,分享公司发展带来的收益。 颍川人多次出兵、出粮,还一口气嫁了五个女儿,在朝堂上劳心劳力,不该得到反馈吗? 羊曼看殷羡那副高兴的模样,有些话就不想说了。 他可是刚刚听闻,十余年来梁公带的不少学生,已大面积爬到十郡令长的位置上了。 再过几年,太守会多起来,因为梁公一定会刻意照顾、提拔他们。 太守之后,资历有了,名气有了,再往上爬已是顺理成章。 殷羡高兴个什么劲? 这可是个与曹孟德迥异的人,他们一开始的决心就不一样。 “唉,歇息够了,得赶紧上路。”吃了些食水后,殷羡热情地邀请羊曼一起乘坐牛车。 “芳洲亭已毕,庾元规正在营建黄女宫、观风殿。哦,还有社稷宗庙。”上车之时,殷羡仍在喋喋不休:“钱粮不凑手,我得快些赶过去,省着点花,别耽误了宗庙营建。” 羊曼含笑点头,与殷羡一起上车。 梁公的宗庙按诸侯礼制建有五庙,以奉常领之,确实更加紧要。 他上次听到个事,说王衍找了几个人,为梁公编排祖上事迹。 这是士人聚会时有人当笑话讲的,言下之意你家世代军奴,有什么事迹可编排? 士人嘛,因为嫉妒、不忿等心理,总要在这些地方找点优越感。不敢当着梁公的面说,就只好私下聚会时嘲讽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社稷宗庙确实重要啊,怪不得殷羡这么上心。 他内心之中应该也是有点看不起梁公的,但身体行动起来,又是这么一副谄媚样,从侄女殷氏还是陈公的媵妾,简直了。 梁公的崛起,不知道让多少士人的精神出了问题……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们不会作乱。方今天下,有如今这个局面不容易,先后遭到王弥、曹嶷、赵固以及匈奴反复侵掠的泰山羊氏,不希望天下再度分崩离析。 ****** 船只静静停靠在了岸边。 一批壮丁健妇涌了过来,帮忙卸货。 垣喜大为紧张,立刻带兵下船,远远隔开了七八步,不让人随意闯入。 “哪来的人?”刘氏下船之后,惊讶道。 “听闻是府兵家眷,闲时便来扛货,赚些钱粮。”刘氏的侄子刘彝回道。 “府兵家人何至于此?”刘氏有些不解:“他们说的是洛阳话……” “姑姑说得对。”刘彝笑道:“新安之战,征调了大量河南丁壮,死伤过半。梁公下令,自残兵之中精选千二百人,徙屯汴梁西,置八角龙骧府。这些人便是了,来得晚,今年收成是没了,左右无事,便出来做工贴补家用。” “原来如此。”刘氏定定看了一会,又问道:“府兵们感激——他吗?” 刘彝看了姑姑一眼,道:“一旦成为府兵,便可把家人从坞堡庄园内接出来,授予田地。虽说田是朝廷的,可只要子侄辈能继续当府兵,地就不会被收走。此为逆天改命,自然感激不尽。” 刘氏嗯了一声,暗道自南阳国北上,一路经南阳、襄城、颍川、陈留至汴梁,郡县地方几乎没什么风吹草动,百姓各安生业,士人行田聚会,几乎没什么变化,和往常差不多。 究其原因,应该少不了府兵的弹压。 他果然可以依靠。 离开河浦之后,不远处已有数辆马车相迎。 “参见太妃。”一慈眉善目的老者站在路边,微笑行礼。 “君是长者,万勿多礼。”刘氏匆忙回了一礼。 刘彝趁机介绍,此为新任梁国太仆、阳夏袁冲,奉梁公之命,准备车马迎接。 刘氏听了,又行一礼。 “无须如此。”袁冲摆了摆手,道:“本不用老夫亲至的,奈何梁公心神不宁,老夫便亲自来了。太妃请上车。” 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规规矩矩站在母亲身后的符宝。 车队很快启程,没多久就抵达了汴梁西北的芳洲亭。 邵勋正与大将军僚佐、梁国职官们巡视沙海,确定修建防洪堤坝的位置。接到消息后,便让相国庾琛带领众人继续勘察,自己则悄悄溜到远处。 “阿爷!”符宝跳下了马车,兴高采烈地奔了过来。 完了!刘氏大脑一片空白。 千叮咛万嘱咐,到头来一点用没有。女儿还记得父亲陪她玩的时光,心中思念,一下车就扑过去了,什么都忘了。 太仆袁冲及其属吏尽皆转过身去,相对无言。 更远处的堤坝边,隐隐有人张望,不过很快回过了头去。 邵勋也有点措手不及,愣了下后,不再迟疑,走上前去,张开双臂,将女儿高高抱起。 刘氏一颤,却见邵勋微笑着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坚定地牵住了她。 刘氏脸红得无以复加,眼角隐有泪水流出。 男人的力气很大,她一开始还羞不自抑,有些抗拒。但走了一段路后,她看了眼男人,遂抬起头,任由他牵着。 符宝趴在邵勋肩头,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待看到路边全是僚佐、小吏、武士后,她又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在父亲怀里。 太开心了!又可以缠着父亲玩了。 走过一段新筑的小径后,邵勋等人路过标志性的凉亭,然后来到了一处掩映在花木之间的小院落内。 院落内外的亲兵纷纷行礼。 符宝看着他们,感觉和自己家也没什么两样嘛。不对,这个小院也是自己家。 她在邵勋怀里扭来扭去,想要下来。 邵勋将她放到地上。 符宝左看右看,嘴里哼着严重走调的小曲,小腿像风火轮一样转着,忽前忽后,跑来跑去。到最后,她牵住了父亲的左手,朝母亲一笑。 刘氏温柔地看着女儿,又看了眼邵勋,下意识扣住了他的右手。 “晚上见见我爷娘。”邵勋说道。 刘氏别过脸去,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爬上了娇靥,道:“我换一身便服。” 虽然是大热天,她仍然穿着一套饰有翟鸟纹的袿衣礼服,华丽庄重,还带有几分威严高贵,不太适合去见男人的父母。 “也好。”邵勋点了点头,将刘氏带到一间卧房内,然后把四处乱窜的女儿拎了出去。 “秦州之事我听说了。”离开之前,邵勋说道:“匈奴于蓝田关囤积兵士资粮,恐过不去。” 刘氏脸色黯然。 “我会派人间道至秦州。”邵勋又道:“成与不成,再说吧。可惜张西平已故,不然事情要好办多了。南阳国,你还想不想回去?” 刘氏几乎不假思索,直接摇了摇头。 “好。”邵勋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南阳国当然会继续存在。这个壳还是很有用的,一边收拢流民,一边制衡宛城方面,他不会轻易丢弃。 至于沟通秦州,那确实很难。 只能希望司马保能多坚持一会了,发挥出八百斤的实力,在后方给刘粲多添点堵。 凉州方面多半给不了什么实质性的援助。 张轨已逝,其子张寔继位,对地方的控制力是下降的。而且张寔虽然忠心,但忠的可不是南阳王。 司马保有节制关西诸州的名义,张寔如何不警惕? 撑死了本着唇齿相依的原则派些援军,多半不会多,也不是什么能打的精锐,别抱太大希望。 西边也就那样了。刘粲的攻势,需要他们自己去顶。 第八十七章 归使 河南粟麦金黄之时,庾蔑自枋头南渡黄河,抵达了濮阳,夜宿乡间。 一起跟他南下的还有广平游邃,以及邵勋的一位名叫展平的梁郡籍学生。 三人各带了十余名随从,弓马齐备。 队伍里甚至还有七八名高鼻深目的胡骑,看着就比较吓人,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南下刺探的匈奴贼匪。 不过,东燕县及胙亭龙骧府的人过来看了一下,随后便没下文了,显然没什么问题。 留宿他们的农家收了好几匹绢,于是把一头准备冬天才售卖的羊给杀了,招待众人。 庾蔑坐在院子里乘凉,看着咕咚咕咚冒热气的陶罐,问道:“杖家高寿啊?” “五十六了。”老者拿着木勺,一边在这个瓦罐中搅来搅去,一边去照应其他几个瓦罐。 “在这村子几年了?”庾蔑问道。 “两年了。” 庾蔑算了一下,差不多是枋头筑城完毕后的事情,顿感此城一筑,濮阳西半部分安稳如山,匈奴人再不敢肆意南下劫掠了。 “濮阳人?” “荥阳人。那边闹匈奴贼,就跑这边来了。” 庾蔑有些好奇,问道:“荥阳还有独门独户的百姓?” 老者闻言一颤,道:“有的,少而已。” “杖翁勿忧。”庾蔑笑道:“随口问问罢了,我又不会去告官。” 听到“告官”二字,老者突然硬气了起来,道:“东燕县给咱们落了籍,我不怕告官。” “原来如此。”庾蔑哈哈一笑,道:“料荥阳豪族也不敢把手伸到梁国。” 他心里很清楚,这老头一家绝对是某个庄园坞堡的逃奴,不想继续当庄客了,于是跑到隔壁的梁国濮阳郡东燕县。 梁公有长期的收拢、安置流民的政策,管你哪里来的,一概授田分宅,编户齐民。 另外,荥阳那边“闹匈奴贼”应该也是真的,毕竟半个汲郡还在匈奴手里,时不时有贼人潜渡过来,刺探军情。人数多了,就顺便烧杀抢掠一把,干的活和捉生军差不多,只不过一個是俘虏人丁,一个是纯粹杀戮罢了。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独门独户是非常危险的,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这一家人肯定是某个豪族的庄客。 庾蔑有些好奇,如果再这么搞下去,会不会有更多的庄客奴仆逃亡? “官人,羊肉好了。”片刻之后,老者用木碗盛了些羊肉,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庾蔑。 庾蔑接过,吃了两口,觉得味道不错,顿时赞叹不已。 他在上党待了许久,觉得羯人真是白瞎那么多上好的牛羊了,自己不会整治,弄得很难吃,还不如借宿的这个乡野村落。 老者的儿子端来了一个大竹锣,里面放满了烤好的胡饼。 “不会把你家存粮吃光吧?”庾蔑拿起一枚胡饼,笑问道。 “陈公这两年没在濮阳征税,吃食还有。”老者笑道。 “现在是梁公了,不是陈公。濮阳五县也是梁国国土。”庾蔑纠正道。 老者愣住了。 怪不得官人刚才提到“梁国”呢,原来他们已是梁人?隔壁荥阳郡的百姓还是晋人?梁人是不是晋人?他弄不清楚了。 “这饼不错,荏油里走过?”庾蔑发现自己吃的饼是用荏油炸过的,呈淡绿色,普通随从、护兵吃的没有炸过。 “是。”老者答道。 “自家种的?”庾蔑问道。 “自家收的荏子。”老者说道:“乡里有个许昌来的油匠,开了店铺,专门榨油。拿荏子和他换油就是了。” “以前吃过荏油吗?” “吃过。难吃,也没人爱吃。”老者摇了摇头,道:“只能拿来点灯,妇人间或拿着捈发。” 庾蔑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别看庾蔑和他哥庾怞——皆庾衮第一任妻子荀氏所出——在许昌与士人结交时一副公子哥的派头,但他其实并不是锦衣玉食出身。 年少的时候,随父亲在汲郡林虑山中筑坞自耕。父亲(庾衮)以身作则,非要躬耕田亩,还和堡户吃一样的东西,所以连带庾蔑兄弟几个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粗茶淡饭、粗布麻服司空见惯,手上老茧不少,那是种地留下的痕迹。 不过士人就是士人,回到许昌后,父亲继续隐居,他们几个不愿意蹉跎下去,就借着家族的东风,步入仕途,不想当“隐二代”了。 庾蔑也种过紫苏、白苏,榨出来的荏油确实不好吃——别说穷人什么都吃,有些东西除非快饿死了,不然真不愿意尝试。 在许昌的时候,他听闻梁公从洛阳弄了一批少府工匠过来,推广宫廷荏油榨取、过滤之法。如今数年过去了,看样子培养出了不少工匠学徒,渐渐以许昌、洛阳为中心,向外扩散了。 这是好事啊! 明明有榨油的好手段,非得藏在宫中,藏在世家大族的庄园里,不推广,真的没意思,害得他当年在林虑山中都没荏油吃。 唔,庾蔑这话有点背叛他的屁股了,但谁让他们兄弟几个小时候太苦逼了呢?先在禹山建坞堡,再跑路至汲郡躬耕,真的颠沛流离。 跟着喜欢隐居的父亲,没享过世家大族的福,却吃尽战乱的苦。而今回归庾氏大家庭,成了贵公子,但二十岁以前的经历可能到死都忘不了。 老者之子上完胡饼后,又带着媳妇去到院内一角,开始照料牲畜。 三只羊,外加一头小小的牛犊,便是全部家当了。 庾蔑看了,稍有些惊讶,问道:“濮阳牛很多么?豫州虽然太平数年,但耕牛奇缺,往往数家共用一头,杖翁却养得一头,不简单。” 老者回头望了一眼,不好意思道:“还得找人来训呢,现在济不得事。这牛便宜,从胡人那买的。初买时瘦骨嶙峋,养了许久才缓过来。也便宜,几袋杂粮就行了。” “什么胡人卖牛?”庾蔑问道。 老者看了眼坐在门口的几位来自上党的骑士,低声道:“就那般人物。” 庾蔑懂了,笑道:“定是从幽州南下的胡人。” 这下就说得通了。 听闻梁公南下时,带了鲜卑段末波二万众、乌桓苏恕延五千口以及羯人万余。 这几万胡人是有大量牛羊马匹的,算算数量,大小杂畜加起来恐不下五十万头(只)。 南下之时,精壮跟着梁公先走,老弱稍慢些,一边放牧一边走。 得亏那会已近夏天,牧草长势良好,河北又有大片空地,在官府协调下,有主无主的草地啃一啃问题不大,没人会来找麻烦——草也是资源。 但这么远的路程,走得也稍急了些,牲畜大量掉膘是难免的。 怎么办呢?只能廉价卖掉了,换些粮食日用品总是好的。 老者说拿几袋杂粮就换了头小牛犊,那是真的便宜。找人好好训一训,长大后就能派上用场了,届时必然能打更多的粮食。 另外,庾蔑敏锐地察觉到,如此多的牲畜涌入梁国,让稳定了几年的百姓用非常便宜的价格抢购到手,这其实极大改善了梁国的农业。 从今往后,这十个郡会变得越来越富裕,户口也会慢慢增多,梁公在士人面前的底气会越来越足。 这是什么?这是根基! ****** 在东燕休息了一晚后,一行数十骑再次上路,于七月最后一天抵达了汴梁。 邵勋正在城南视察银枪中营兵士的操练,听到消息后,立刻将庾蔑等人请了过来。 片刻之后,又把刘野那也喊了过来。 刘野那挺着大肚子,甫一见到那几个羯人,眼圈就红了。 领头者乃一英武少年,见得刘野那就跪了下去,哭道:“姑姑。” 刘野那也不停地抹着眼泪,连忙将侄儿搀扶而起,仔细打量一番后,道:“三年不见,又长大了。” 少年起身,恭恭敬敬站在刘野那身旁,都忘了对邵勋行礼。 庾蔑咳嗽了一下,他才恍然大悟,连忙行礼。 邵勋回了一礼。 他听刘野那说过,兄长刘闰中之妻早逝,几个儿女都是她带大的。此时见到,心中便有了盘算。 不过他还是先勉励了一番庾蔑,道:“元度,一去上党数月,不容易吧?” “路上难走。”庾蔑叹道:“躲躲藏藏,耽搁了许多时日。上党那边还好,躲在部落里不露面的话,无有大碍。” 邵勋唔了一声,懂了。 几个月的时间,没有人告密,说明匈奴对上党诸部的控制很松散。部落里可能有监军之类的官员,但并未能打开局面。 “刘闰中什么说法?”邵勋看了一眼那个名叫刘昭的少年,问道。 “刘将军已下定决心,但还需等待时机。”庾蔑答道。 “什么时机?” “河北战事结束后,刘曜退屯壶关(县),并将野王之东宫四卫北撤,并其本部兵马及赵固一部,共万五千步骑,于壶关、上党一带耕牧。”庾蔑说道:“而刘将军所部却在泫氏、高都一带,与几个乌桓部落杂处。赵固一部数千人亦退屯于此,在山间河谷内屯田。他们顾忌的是刘曜发兵南下,与赵固部众夹击。另者,河内刘雅尚在,便是想归正,亦无处可之。” 其实,晋时的上党是比较大的,大体包括后世的晋城、长治两个地级市。 从地形上来说,这其实是两个盆地,划分为两处是很正常的,不光后世如此,在南北朝结束后,隋唐时就将其分为泽州(晋城)、潞州(长治)。 两个盆地被山脉阻隔,由关城、驿道相连。而晋城盆地则通过太行陉、白陉与河内、汲郡相连。 刘曜屯于长治盆地,刘闰中在晋城盆地,而晋城盆地以南就是汉安西将军刘雅。 多次接触下来,邵勋觉得刘闰中这人应该是比较优柔寡断的,一定要形势明朗、危险很小的时候才肯投靠。但问题来了,真到了那地步,你这投靠还有几分价值? “赵固去哪了?”邵勋问道。 “已去关中。”庾蔑回道:“河内还有其一部四千余人,泫氏有兵三千,壶关有五千。余众为其带走,去了长安。听闻刘聪给了一批钱粮器械,许其在关中募兵万人。” “匈奴是真的没心气了,尽往关中倒腾家当。”邵勋说道。 说完,又看向刘昭,问道:“少年郎来此作甚?” 刘昭有些紧张,刘野那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刘昭定了定神,道:“家父遣我来梁公身边历练。” 这话说得含糊,其实就是当质子的意思。 邵勋点了点头,道:“也好,可通文墨?” “学过。” “先在幕府当个舍人,历练一番吧。” “遵命。” “刘闰中那边——”邵勋顿了一下,道:“既然他胆子不大,那就先稍安勿躁,等一等吧。待我料理完青州之事,再做计较。” 第八十八章 农事与办公 整个八月,河南大地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秋收。 邵勋带着长子金刀、次子獾郎,以及一众亲兵,下地收割。 沙海以北有一大片荒地,其中部分被羊献容拿下了,并从广成泽调派人手,种植牧草,畜养牲畜;另外一部分则作为恤田、禄田,因为没有充足的人手耕种,大部分被拿来牧养马匹了,只种了数百顷杂粮,眼下已到收获时节。 锋利的镰刀上下飞舞,将一捆捆黄豆割倒在地。 俩小儿跟在父亲身后,仔细捡拾着遗落在地的豆荚、豆粒。 邵勋一边收割,一边说道:“此物根部有宝贝,可肥田,记着了。” “哦。”金刀、獾郎应了声。 邵勋嘿嘿一笑,继续收割。 他记得后世农村收割黄豆时,大多等不及完全成熟,而是在尚是青豆时就将其连根拔起,当做毛豆做菜用。毕竟有化肥的年代了,对黄豆根系的那点固氮肥田作用不是很看重。再加上种得也不多,一边拔一边吃,到黄豆完全成熟时,往往没剩下几棵了。 但这个时代,包括豆科牧草在内的农作物的固氮肥田作用非常关键。根系一般留在地里,收割完后翻一下,待其慢慢腐坏分解。 今天把儿子带上,主要是为了让他们感受农人的不易。免得今后当权时,心里没数,搞出事情来——都是压榨百姓,但心里有概念和没概念,往往是两个结果。 “大兄、二兄喝水。”符宝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给金刀、獾郎一人递了个水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兄弟俩连连谢过,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对这個新冒出来的姐妹,他俩本来是很疏离的,奈何符宝一点不认生,自来熟,于是很快就打成一片。 “阿爷,喝水。”符宝又从亲兵手里接过一个水囊,递给邵勋。 邵勋心花怒放,这小棉袄一点不漏风。 符宝的出生,本来是一场意外。现在看来,则是上天送给他的惊喜,邵勋非常喜欢,这才几天工夫,已经赏赐了她好多东西了。 她的那张小嘴,不但骗她爹,连爷爷奶奶都被哄得晕头转向,赏赐不断。 符宝把得到的宝贝放在自己的小箱子里,都快塞满了,听闻已在找第二个箱子。 将来长大了,不知道又是什么样。 刘氏也过来了,坐在马车里,掀开布帘往这边看。 邵勋挥了挥手。 因为庾文君已经怀孕了,这几天他都陪着刘氏,主要是抚慰她的心情。 晚上依偎在一起,讲些当年的事情,再说些情话,什么都不用做,慢慢就把她的心情调整过来了。 邵勋渣是渣,但不是没良心。女人丧子,心情阴郁,若还不闻不问,那就说不过去了。 喝完水后,继续收割,一直忙到日头渐毒,才停了下来,到不远处的河畔树林间休息。 相国庾琛见缝插针,带着梁国侍中羊曼、中尉陈有根、殿中曹尚书蔡承(原魏郡太守)、御史中丞崔遇走了过来,汇报工作。 邵勋招了招手,让两个儿子过来旁听。 庾琛看了看金刀和獾郎,含笑致意。 羊曼则偷瞧了下庾琛的脸色。 陈有根、蔡承则一副好奇但无所谓的表情,都是梁公的种,有什么区别? 二小到场后,庾琛示意了下,陈有根先来,禀道:“明公,前军将军李重禀报,有匈奴游骑突入冀州,四处掳掠,百姓不堪其扰,秋收大受影响,请益兵常山、中山、赵诸郡国。” “前军将军”是梁国职官,李重是元从老人了,功劳也不少,当上前后左右四军将军之一是很正常的。 七月以后,他就以前军将军的身份坐镇赵郡,节制太行山东麓诸郡国各路兵马。 陈有根担任的中尉是梁国六卿之一,掌军兵招募、训练、调发,但无指挥权和后勤权。 前军将军之外,左军将军王雀儿、右军将军金正,后军将军给了侯飞虎。 梁国暂时只有这四将军,后面还会慢慢增补,纳入更多的武将。 听得陈有根的话,邵勋想了想,问道:“义从军家人还散在广成泽、襄城、许昌吧?” “正是。”陈有根答道。 “魏郡迭经大战,户口不丰,花两年时间,把义从军及其家人迁往黎阳,授田置宅。”邵勋说道:“李重所求之事,准了。调三千骑北上,交予其手。” 说完,他看了下庾琛。 庾琛立刻应是。 在“开国皇帝”面前,相国其实是没太多权力可言的。因为开国皇帝威望太高,能力很强,还非常喜欢关心各方面的事务,乃至直接插手,有意无意间侵蚀了相国的权力。 不过庾琛心态很好,哪怕梁公绕过他,直接对下面的诸曹尚书、诸军将军下令,他也没什么意见——能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又能怎样? 陈有根退下后,殿中曹尚书蔡承上前奏道:“殿中禁兵,阙员甚多,尚需补齐。” 蔡承被调回来后,立刻被授予六曹之一的殿中曹主官,掌宫廷禁兵、仪礼、库藏。 简单来说,他管理宫城侍卫、仪仗队、出行车马、库藏等。 他方才说殿中禁兵“阙员甚多”,那是客气了,其实几乎没人,老蔡是光杆司令。 梁宫目前只有一个芳洲亭二十多间建筑完工了,黄女宫、观风殿尚在修建中,宗庙甚至还处于筹建阶段。 邵勋觉得这事不急。到现在为止,他都是拿亲军当做侍卫在用。 但今日蔡承提起了,觉得还是规范一些好,毕竟亲军其实是野战军,不是看门大爷,于是说道:“从府兵、银枪、黑矟、义从四军子弟中拣选吧,员额你等商议着办。” “遵命。”蔡承缓缓退下。 接下来是御史中丞崔遇。 “明公,监察御史已齐备,可巡视诸郡。”崔遇说道。 “那就外巡吧,两人一组,先去河北,巡视汲、魏、顿丘三郡,官吏有不法事,着即上报。”邵勋说道。 御史中丞这个官职早就有了,乃御史大夫的副手。 到这会权力有所缩小,仅仅只能纠劾在京官员的仪礼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邵勋令设监察御史,定期巡视梁国十郡,弹劾官吏不法事,崔遇就负责这方面的活计。 其实邵勋更想让裴宪来干这事。 裴景思实务能力一塌糊涂,但为官清廉,家无余财,道德水平很高——他不会干事,但会挑刺啊! 无奈裴宪还在幽州,再等等吧,明后年把他调回来更合适一些。 而看到崔遇,邵勋就想到王浚的老婆崔氏。 这女人现在被他安置在浚仪县城里。老实说,邵勋不太喜欢她的绿茶属性,但不知道怎么搞的,每次看到崔氏,他就有些愤怒或者说冲动,想狠狠惩罚蹂躏这个女人。 前几天巡视陈留诸县,夜宿浚仪时,在崔氏身上爬了一整晚。天明时大为后悔,又上鬼当了! 仔细想想,大概是崔氏喜欢装出一副害怕、恐惧的表情,中间不断哀求,口中满是文绉绉的虎狼之词,让他愈发兴奋。 妈的,下次绝不再找她——下次再说吧。 崔遇汇报完后,侍中羊曼上前,道:“明公,琅琊王派人浮海至青州,使者七月抵达,至今未走,传闻要承制册封其为东莞郡公、青州牧。” “可靠吗?”邵勋问道。 “泰山那边传过来的,十有八九。”羊曼说道。 邵勋信了。 这年头若论情报,还是世家大族厉害,因为他们的关系网厉害。 作为主君,想建立一个情报组织,也得依靠他们,用当地人甚至是世家大族的人。 从中央派出情报人员去外地,别扯淡了,根本不现实,路上就不知道被哪个坞堡庄园抓走当奴隶去了。 而派出大队人马的话,成本又非常高昂,更太过张扬,不利于刺探情报。 邵勋之弟邵璠的刺奸督,目前活动范围非常有限,主要是在豫西、陈郡一带以及洛阳、许昌、邺城这种大城市内部。 出了这个范围,基本不好使,人员折损非常严重,花费还急剧增加,更刺探不到多少有价值的情报。 古代诸侯争霸,一方出了什么事,另一方要很久以后才能知道,真以为人家低能啊?不知道建立细作组织刺探情报?社会环境不一样! 招募人员困难、刺探困难、传递困难…… 但依靠世家大族就简单多了,他们得到的消息也比你多,还更加高级,因为他们能接触决策层。 如果情报价值足够高,他们甚至会派核心子弟,由部曲庄客护卫着,亲自传递出去——当然,如果是小事就没必要这么做了,成本太高。 泰山羊氏说有这回事,那就真的有这回事,不会假。 “传令:大将军府西阁祭酒胡毋辅之至徐州,督促糜晃、刘畴二人囤积钱粮、军械,秋收后征召丁壮,严加整训。” “大将军府右司马羊忱至泰山,总揽泰山、鲁、济北、乐陵、平原、清河六郡国军民事务,囤积粮草,简卒练兵。” “龙骧从事中郎郗鉴至高平,督促秋冬季府兵操练,清点武库。” “大将军府置外兵曹,以刘灵为外兵属,立至济北,招诱曹嶷党徒。” “落雁军尽快补齐人员、器械,以苏恕延为督,段末波副之,移屯乐陵。” 这些命令不是对梁国官员下的,而是大将军幕府。 庾琛作为幕府右长史,需要直接参与。后面还会与军司、司马、主簿等僚佐配合,尽快落实这些事。 “行了,诸事已毕,接着勤劳农事。”邵勋站起身,看着两个儿子,问道:“方才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两人一齐答道。 邵勋笑了笑,孩子还小,没指望他们现在就懂,先感受下气氛,熏陶熏陶。 “走吧,收豆子去。”邵勋拿起镰刀,吩咐道。 俩小儿苦着脸,默默跟了上去。 第八十九章 求官 秋收完毕后,梁国十郡还有秋播,九月间完成,确保第二年五月能收获大量小麦。 重阳节这天,他带着一大家子人登上汴梁东南的梁孝王吹台游玩。 王玄来了,目的是求官。 王惠风也来了,被姐姐大风喊来的。 “你不知道,虎头刚生下来时,真的好丑啊,我都气哭了。”王景风拉着妹妹,轻声说个不停:“现在才十个月,太能吃了,我都被咬得痛。” 王惠风听得满脸通红,悄悄离开了姐姐几步。 吹台被后人修缮过,但时至今日,也快变成遗迹了。 曾经反复夯筑的高台熟土上长满了蒿草,随风摇曳。 蒲公英飘飘荡荡,不知何往。 更有那粉色的花朵,开满了各个角落。 王惠风瞟了一眼邵勋。 他和庾文君坐在一起,正为妻子剥葡萄皮。 庾文君小腹隆起,已然孕育了生命。 他家另一个大肚婆刘野那没出现,大概肚子不小了,留在芳洲亭休养。 东海太妃裴氏、南阳太妃刘氏、范阳太妃卢氏聚在一起,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上几句。 四個小媵妾渐渐长开了,原本十二三岁的她们,经历了几年时光沉淀后,慢慢有了成熟风情。 原太弟妃乐氏隐隐有点形单影只的模样。裴氏发觉后,微笑着招了招手,四个前王妃凑在一起,说笑连连。 荆氏、宋氏、郑氏这三个连夫人都不是,只能称“姬”,她们聚在一起,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惹人厌。 这个天下,不但士民百姓分三六九等,连后宫女人也有圈子层级。 王惠风叹了口气,她不太愿意凑过去。但父亲、母亲、兄长若有若无的压力让她烦心不已,最可怕的是,她居然不太抵触邵勋对她的步步紧逼。 还是保持点距离好,在邵勋身边看着他一点点改变这个天下,或许更有意思一些,更能满足她的某些幻想。 “明公,度支尚书真的没什么意思。”王玄凑了上去,连声诉苦:“琅琊王今年就草草送了几船粮食,还不知道是哪个邸阁翻出来的陈粮。朝廷真的快维持不下去了,离京的官员、士人、宗室越来越多,真的不好办。天天都有人骂,我也没办法啊。” “琅琊王明年不会送粮食了。”邵勋说道:“这是最后一次。新安已克,今年河南郡可以好好种粮,朝廷酌量征收一些吧。能养多少人是多少人,不够也没办法。” 庾文君听了有些惊讶,问道:“琅琊王不怕朝廷诘责么?” 王玄无语。 减少入京漕粮乃至不送粮,可不是琅琊王的意思,那是江南豪族的整体态度。 他们无所谓谁当江东的主人,只要能带领他们割据,那就支持。 琅琊王统治的合法性不是洛阳朝廷给的那张皮,而是吴地士族的支持。 他们最大的政治目标就是割据一方啊,跟洛阳肯定不是一条心的,你说人家怕不怕? “庾夫人有所不知,朝廷已下旨责问,但——”说到这里,王玄苦笑道:“多半无用。曹孟德不也拿汉臣孙仲谋、刘玄德没办法么?” 邵勋闻言,白了王玄一眼,道:“去岁我就不太赞成贬琅琊王为县王,朝官们坚持要发诏,现在看到了?把朝廷在江东的最后一丝威望也作没了。有些诏书,未发之前才是威力最大的,发了后,没掀起什么波澜,那只会让人轻视,真是乱来。” 去年江东输入洛阳的漕粮就只有三四十万斛了,于是下旨诘责,并贬琅琊王为县王,以示警告,结果屁用没有。 司马睿减少入京漕粮,那是能得吴地豪族欢心的事情。 他越和洛阳朝廷对着干,江东士族越支持他。 今年邵勋晋爵梁公、进位大将军,这个朝廷在江南更没用了。因为人家发现一个贱民般的人都能操控朝廷,那还有什么威望可言? “明公,事已至此,还说什么。”王玄尴尬地笑了笑。 去年还是他父亲和庾珉等人把持朝政,朝官们饿肚子,群情汹汹,能怎么办? 邵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朝廷那边做不下去,就来梁国帮我吧。” 王玄大喜,等的就是这句话呢。 “不过,梁国的官可没朝廷的官品阶高。”邵勋又道。 “只愿为明公效力。”王玄肃然道。 王惠风别过脸去,不愿看兄长巴结谄媚的样子。 “田曹尚书给你留着呢。”邵勋说道:“过阵子你就去汝南清丈田亩、户口。” “好。”王玄毫不犹豫地应道。 “汝南在打仗,不怕么?”邵勋问道。 “为明公做事,何惧艰险。”王玄回道。 汝南近淮水,甘卓经常自安丰、弋阳两地出兵,在舟师的协助下,抄掠地方。 纪瞻倒是没甘卓那么过分,只偶尔自寿春北上,进入谯国境内,看看有没有掠夺人丁、资粮的机会。抢了就跑,和土匪差不多。 王敦出兵的规模是最大的。秋收之后率军北上,攻破了随国,威胁义阳、新野。乐凯集结兵马南下,双方正在随县一带对峙。 王玄也听说了这些事,整体——比较尴尬。 但世家大族么,分仕各方很正常,不用太过羞愧。 汝南周氏不就有人为梁公效力,又有人为琅琊王效力? 范阳祖氏六兄弟,甚至早早就决定好了,老大、老二、老三留在北方,老四、老五、老六投奔建邺。 这个世道,不分仕各方容易导致家族覆灭啊。 “你清楚就好。”邵勋说完,又提醒道:“汝南比较复杂,有些豪族对我不满,你留心点,别被人所趁。” 当然,即便有汝南豪族造反,把王玄抓了,送到王敦那里,多半也死不了——不过也难说啊,王敦这人心理扭曲,历史上不就杀了王衍的亲弟弟王澄么? 这就是个烂人! 王玄求得官职后,心满意足。 大晋朝的度支尚书谁爱当当去,他是不愿意了。 梁国的田曹尚书,注定是得罪人的,但他扛得住。再说了,梁公让他管田曹,本来就是存着利用王家的心思,不然的话,听闻吏部尚书还在斟酌人选,怎么不考虑他王玄? 至于曾经许诺过的青州刺史什么的,王玄想清楚了,不如汴梁六曹尚书。 “重阳佳节,就不要这般勤政了。”裴灵雁走了过来,递给邵勋一块点心,道:“来了这么会,还没吃东西吧?” 庾文君脸一下子红了。 到现在为止,都是夫君给她剥葡萄,自己还没吃一个。 邵勋左手悄悄拍了拍妻子,右手接过糕点,尝了一口,笑道:“好吃。” 王玄知趣离开了。 裴灵雁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邵勋的小动作,白了他一眼, 邵勋脸皮厚,笑着遮掩过去了。 王玄很快下了吹台,却见到了妹妹惠风。 王惠风站在草地上,默默看着远处的睢阳渠。 河面上舟楫连天,一艘接一艘的船只向北驶去。 船吃水很深,满载粮食军资。 这些船抵达浚仪北边后,会折而向东,往高平、至彭城方向输送资粮。 去年打光了河南的积储,今年秋收后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马上又送到东边了。甚至这还不够,还把明年五月的夏麦算进去了。 战争一场接一场,无有尽头。 “二妹在想什么?”王玄走了过去,问道。 王惠风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听闻阿爷把设计勋官的事交给你了?”王玄没话找话道。 说完,还看向离吹台不过数里的某座营寨,那是吹台龙骧府的驻地,下意识说道:“吹台、八角、仓垣三个龙骧府就三千六百人了,听闻还把濮阳、东平缺的一千二百人补上了,哪来那么多部曲?” “河东、平阳闹了蝗灾,许多百姓奔至并州、河内、弘农。至河内者,又有人奔往河阳三城。”王惠风说道。 “那岂不是说匈奴无力攻河南、河北了?”王玄喜道。 王惠风没回答,但事实上明摆着的。 这事动摇不了匈奴根基,但却会让他们一时间无力在大河南北发动攻势。 其实,河南、荥阳、弘农、河内等地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蝗灾,但广阔的河南腹地未受影响,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 此消彼长之下,或许可以尝试着攻打汲郡、河内,将太行山外的匈奴据点尽数拔除——大家都有部分地区遭灾了,但我没遭灾的地方更多,这就是钱多欺负钱少。 “兄长当了田曹尚书,清丈田亩之余,别忘了推广农技。”王惠风转过身来,说道:“前些年梁公下令改进桑麻种植之术,到现在只有洛南、襄城、陈郡等地有官吏推动了。田曹掌农事,若把这些弄好了,梁公一定另眼相看。” “再者,桑麻多了,黎元的生计便不会那么艰难了。”王惠风看着河面上的船只,道:“其实梁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但没有足够的人帮他……” 王玄若有所悟。 片刻之后,他忍不住问道:“阿妹,你是不是……”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我怎么想不重要。南边打仗,北边打仗,东边、西边也打仗,梁公不容易的。” 王玄闻言叹息。 妹妹提到的改进桑麻种植之术,其实就是把《种麻子》、《植桑要术》等农书里的知识推广出去。 这算是博采众家之长,把世家大族压箱底的绝技掏出来,被更多的人所熟知,进而提升整体水平。 要做到这点其实很难,也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 这年头,有没有知识不是最关键的,最难的是如何推广出去。 一个简单的两年三熟制,明明能提高粮食产量,但累死累活这么多年,还没有全部推广开来。 有的官员水平低,自己就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推广。 有的官员懒政,不当回事。 有的官员倒是当回事,但庄园主、坞堡主不当回事。 有的庄园主、坞堡主积极推广,但他派出去推广的典计、庄客头子们又不当回事,或者不太懂怎么弄。 总之,这需要上上下下的节点全部打通,一件事才能办成。 上头给个想法,出个主意,就能把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办成,简直异想天开,完全没考虑执行层面的问题,根本没意识到事情是靠人来做的。 “伱说得对,农桑乃国本。本来还不知道该怎么理顺田曹诸事呢,现在知道了。”王玄说道:“琅琊王氏子弟,得有点拿得出手的成绩,不然的话,怕是要被别家赶上了。” “兄长可遣人回一趟琅琊,募一些精于农事的典计、庄客,越多越好。”王惠风提醒道。 王玄暗暗点头,同时也更加怜惜妹妹了。 她若是男儿身,成就一定比他大,可惜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吹台上梁公阖家欢乐的场景,心中颇感无奈。 第九十章 官僚系统(上) 进入十月之后,天气骤然转寒。 刚刚抵达河南、荥阳的流民顿觉支持不住,一片哀嚎。 他们多为并州人,胡汉皆有。 从河东、平阳两地出奔,一部分去了关中,一部分下弘农,一部分则去了上党。 刘汉朝廷并非不赈灾。但正如邵勋苦恼行政效率低一样,刘聪也很蛋疼。再加上匈奴本身不富裕,底子薄,赈济粮很快就被消耗得七七八八,外逃的百姓还是一大堆。 跑去关中的被刘粲吸纳了。 关中东部和平了几年,也没遭什么灾,有点积储,吃下了很大一部分。 跑到弘农的只能说还凑合。 王弥打土豪分田地多年,清理出了不少田亩,积攒了部分钱粮,趁机吸纳壮丁健妇,授田安置,扩大自己的势力。 是的,他只要壮丁健妇,老弱不怎么要,甚至还有被宰杀充当肉脯的。剩下的一哄而散,翻山越岭,跑到新安、宜阳一带,倒毙于途者不可胜数。 这部分人被大将军府两位督护之一的邵慎收拢,将养一番后,送往广成泽。 近几年大战,广成泽出动了很多屯丁,死伤惨重,再加上部分人改编为屯田军,种田人手奇缺。 老弱妇孺固然气力有限,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种地,凑合着用吧。 向东跑的流民,一部分人被上党、太原匈奴控制区的豪族、部落酋长吸纳,一部分投往晋阳。但去年刘遵带着胡汉百姓三万家南下,刘琨也没余粮了,根本吸不动。 跑到这里,流民们的粮食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但没办法,只能继续向东,奔向河北,翻越太行山后,成功抵达那边的寥寥无几。 另有相当一部分自太行陉、白陉、轵关陉入河南,被刘雅收拢了一部分,剩下的投奔河阳,进入河南郡,再被整体移送至荥阳安顿、休养。 休养一段时日,恢复部分精力体力后,又被太守遣兵护送至陈留,今天来的是第一批,共五千户、一万二千余口人——正常来说,一户五人左右。 枣嵩看着他们瘦得皮包骨头、双眼麻木的样子,饶是见惯了生死,也有些沉默。 流民不会等到粮食吃光才逃荒,那样多半死于非命,也不会有在各处乱窜的流民军了。 事实上,他们多半由地方士族、豪强带领,带上一切必要的东西,比如存粮、牲畜、农具、种子等,往没遭灾的地方逃。 路上可能会劫掠,打破一个小庄园、土围子能获得粮食,打不破的话,能减轻粮食压力,死掉的人还能变成食物。 有时候会在某地短暂停留,耕作数月、半年乃至一年,然后继续跋涉,有点类似游耕游牧的乞活军。 这是大晋朝特色,组织严密的以宗族血缘为纽带的流民军,甚至官方流民军…… “……并州贼中,黎元饥馑,相率归顺。须资绥抚,乃得安存。今委河南尹卢晏、荥阳太守杜耽择便处安置,施粮赈济,并量置兵马防护,不得有误。”大将军幕府西曹掾楼休当众宣读了邵勋的命令。 在场的荥阳太守杜耽、中牟令陆荣等人齐声应命。 枣嵩作为梁国左民曹尚书,又小声补充了句:“流民将养完毕后,国中会派将官、军兵前来搬取。” 杜耽笑着应是。 楼休则多看了陆荣两眼。此人原为南阳叶县丞,今年刚被拔为中牟令,当时手续还是他办的。 西曹掾主官吏任用,本身没有决定权,但手续要经过他们,相当于人劳部门。 与之相对应的是东曹掾,主二千石以上官员的任用。比如杜耽出任荥阳太守,就由东曹掾办手续,西曹掾是办不了的,级别不够。 东西二曹其实级别并不高,也没有决定权,不属于政务官,但却是相当关键的事务官,由陈留楼氏这种寒素士族出任,似乎成了一种趋势。 作为梁公的门生,还是东海乡党,陆荣在叶县丞的位置上干得并不好。不是他不努力,实在是地方上错综复杂,作为一个东海人,在叶县还没有任何门路和人脉,他能干得出色就有鬼了,更别说县丞本身就是县令的佐贰官员了,天生难以出彩。 但梁公依然信任、看重他,将其调到中牟这么一个曾被反复蹂躏的地方担任县令,足见爱护。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自长沙、河间、成都三王混战以来,荥阳就屡遭兵火。随后是东海王与匈奴的反复拉锯,再接着是陈公与匈奴在此拉锯。算算时间,差不多打了整整十年。 长达十年的战争,其破坏性是巨大的,以至于李矩等流民帅看中了这片白地,以至于不少关西流民跑来此地耕作。 陆荣到中牟担任县令,比叶县应该会容易许多。 楼休宣读完命令,很快便离去了。 枣嵩则留了下来,道:“此事颇为紧要,万不能疏忽。荥阳粮食可够支用?” 杜耽犹豫了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毕竟这事太大,万一搞砸了问题很严重,只听他说道:“不太够。先前送了二十万斛粮豆入京,解洛阳之危厄。梁公欲伐青州,囤积粮草,本郡也发了二十万斛,由度支杨校尉顺大河而上,送至济北储存。汴梁修宫城,荥阳亦襄助十余万斛粮、四万束干草。前番还有匈奴潜渡而来,烧杀抢掠……” 枣嵩想了想,觉得荥阳确实困难。 这是司州属郡,要供养朝廷的,负担本就很重了,却还得支持梁国,日子确实不好过。 “先尽量筹措。”枣嵩说道:“乱世之中,人最重要。挺过今明两年,就能支应过去了。荥阳郑氏、潘氏等大族,府君可能压服?” 杜耽脸色有点纠结,想了想后,发狠道:“济世救人,此乃大义,若有谁抗拒,便是丧心病狂,我尽力筹措。” 枣嵩肃然起敬,道:“一切尽付予府君了。” “尚书放心,定将流民安顿好。”杜耽说道。 京兆杜氏虽然出过杜预,到底是关中士族,在荥阳的影响力十分有限。靠人情来说服人家是有点困难的,还是得软硬兼施——其实,郑氏、潘氏等大族也没太多粮食,只能筹措一点是一点。 ****** 枣嵩在荥阳、河南二郡奔波了二十天,当他回到汴梁时,已是十月下旬。 六曹衙署挤在浚仪县城之内,借了房子办公。 回到左民曹所在的一间富商宅院后,佐官、吏员们进进出出,将一份又一份公函发送过来,交由他处理。 左民曹是一个大杂烩部门,曹魏时就有,最初掌修缮、盐池、园囿等工作,与少府、将作之类的有对接关系,也有业务重叠,类似于后世的“工部尚书”。 后来开始兼掌户籍,乃“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的集合体。 再后来就主掌户籍,剥离了土木工程业务,转变成了“户部尚书”。 梁国的左民曹,没那么复杂,主要就两项业务:户籍、发役。 左民尚书之下有左民令史——唐修《晋书》称其为“左人令史”,盖避讳故也——员额无定,如今有四员,其中一员是梁公门生,一员乃陈留豪族,另外两员由枣嵩自燕国带来。 这两個他自己带来的亲信,枣嵩还得出钱养着。 梁国草创,诸事繁杂,禄田刚刚开辟,收成有限,俸禄有一搭没一搭的,当官的很多是自己贴钱上班——其实,即便俸禄足额发放,官员领到的钱也不一定够用,因为他不止要养自己一家,还要资助很多实际跑腿办事的吏员。 但即便如此,很多人还是愿意当官,哪怕贴钱也无所谓。 枣嵩拿起案几上的几份公函,仔细审阅。 这是刚刚清理出来的雍丘县户册。 雍丘豪强很多,户口清理不易,甚至闹出过乱子。不过那些豪强也是废物,居然被多为新兵的银枪中营给击溃了。 枣嵩一页页翻着。 户册分两大类:谱牒、籍簿。 谱牒是选官依据。 九品官人法大行其道,先定人品,再定官品,这个谱牒就是定人品的重要依据。 郡中正大搜群族,定下门第,记录在案,送交左民曹。 谱牒一式三份,正本上交汴梁秘阁保存,一份副本留于左民曹,另一份副本送给吏部曹,授官审核时需要用到。 枣嵩仔细看完之后,觉得没有问题,便喊来主谱令史,道:“你带人誊抄两份。” “是。”主谱令史躬身应道。 “写完后仔细检查,不得有错漏。”枣嵩又叮嘱道。 “是。” 挥了挥手,让令史退下后,枣嵩又拿起籍簿看了起来。 谱牒、籍簿都是用黄纸写的,故也被称为“黄册”——即便后来开始用白纸书写,这个习惯称呼还是延续了下去。 枣嵩的手指在籍簿上一行行划来划去。 第一行:“陈留郡雍丘县两河乡吉桥里户人张不得、妻李氏。” 第二行:“不得大女招弟,年七岁。” 第三行:“不得子根儿,年四岁。” 第四行:“……” 枣嵩连翻了数十页,不是为了看记录得对不对——他又没实地调查,哪知道对不对? 他只是检查记录格式规范不规范罢了。 自魏以来,籍簿上哪一行、哪一栏写什么,都有定规,哪怕是瞎写的,你也得按规定写。 梁国十郡之中,枣嵩估摸着只有陈、新蔡、南顿、濮阳四郡的籍簿最真,梁、汝南、陈留三郡的就没那么真了,虽然梁公极其重视这件事。 至于大河以北的汲、魏、顿丘三郡,因为人手不足,清查不够,目前沿用的还是石勒时代的籍簿——整体比较假,大概只有分田宅的兵士记录相对准确了。 “梁公太较真了,人手又不够,唉!”枣嵩将籍簿扔在一边,叹道。 大晋朝的时候,籍簿早就是一个笑话了,可能就谱牒比较靠谱。 梁公清查户口,很显然不打算任由士族豪强间接征税,而是直接征收,野心太大了。 枣嵩甚至怀疑,将来还会不会记录谱牒。 没有谱牒,九品官人法的选官制度就执行不下去,毕竟没依据了啊。 应该不至于吧? 枣嵩可是听说,胡人都会给士族定品,他们都没放弃,梁公会放弃么? 仔细想来,他应该是想开辟更多的选官渠道,抵消九品官人法的部分影响力。 管他呢! 枣嵩揉了揉眼睛。在梁国十郡的范围内,士人没那么大的本事,压根反对不了梁公的律令。 也就他现在需要大量士族豪强子弟为他当官作吏,才着意拉拢罢了——譬如这清查户口,就需要海量的官佐以及临时动员起来的吏员去做,首要前提就是会读写,会公文格式。 休息完后,枣嵩又拿起尉氏县的谱牒、籍簿看了起来。 单章水 免费单章,非推书。 《末世重生:开局百亿补贴,打造安全屋,收校花警华院花……》 第一章第一句:脑子寄存处。 叮当,到账一百亿,请查收。 …… 这里我就不得不问一下了,百亿怎么来的? 当国家金融系统不存在吗? 一个月、三个月建安全屋,怎么来得及的? 囤积的物资通过什么方式采购的? 是成立公司走对公账户,还是私人账户? 成立公司的话,营业执照上的经营范围包括你买的那些商品吗? 是直接下单,还是采用招投标方式? 采购渠道呢?你有吗? 那么多物资,比如动不动一万吨猪肉,你找谁去买? 如果人家有固定的客户,没有多余肉给你,你还得其他人,你知道找谁吗?关系网在哪里? 伱有没有专门的采购经理、职员? 如何协调物流、质检、库管部门? 资金划拨呢?你公司连资质都没有,人家不信任你啊,你还想付点定金就发货? 如果对方赖账或品质有问题,如何维权? 如何对外掩饰,不惹人注意的? …… 再回到本书,有些高喊水的读者就是要我“开局百亿”啊,省略掉一切过程。 我是不是还要加一句“脑子寄存处”? 我想问问:什么才不水? 收拢流民、清查户口,这不就是很多人要求的“推进情节”? 政权的构建、基础的夯实,这不就是情节推进? 难道我理解的情节推进和有些读者不一样? 装逼打脸、打仗占地盘才是情节推进? 政权建设什么的就是水。 那样合理吗? 我还是之前有个单章问的话,装逼的底气何来? 不建设政权、不夯实根基,什么都是空中楼阁,你怎么装逼打脸? 我又重新读了上章,言之有物啊,哪来的水? 这一章比写装逼打脸更耗费时间,我从吃完午饭写到傍晚。 因为南北朝烧毁史料书籍的关系,我研究了很久,从各种史料里的一鳞半爪,认真推敲、模拟此时官僚系统运作的机制,模拟其在书中梁国的运行反馈。 最花费时间、精力的章节,被说水。 意思是一点细节都不要了呗? 怪不得起点很多历史小说完全写不出时代风貌呢。 字面上是汉,看起来像隋唐,再看像宋金,似乎和明清也差不多…… 我又想起一件意难平的事情! 战争时,我介绍山川地理状况,推算行军需要的时间和大致消耗,又被说水。 我去,战争还能避得开地理? 起点有几個作者有能力、有这个本事写出这些东西?大部分含糊带过,因为他不知道他书中部队所处战场的地理环境、驿道路线、运河走向乃至地名,他没有这个知识储备,他没有这个能力。 我写上本书时,有些战场地名——非州县地名,而是县以下的战场的地名、地势——能花大半天时间去研究,反复对照、推敲,但在书中,可能就是短短几个字。 为了查攻城战时某个城门的名字,阅读了很多资料,最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 为了这几个字,我花五六个小时研究,值得吗?我觉得值得。 这些细节多了,才有时代风貌。 还有,本书中前面提到的下邳城的型制、环境,我也花了很多时间,你们读的时候可能直接扫过了,甚至都没读,还觉得厌烦,心里想着介绍这座城池干嘛? 打仗不需要了解城池型制吗? 不了解的话,就会闹大笑话,我丢不起这脸,毕竟还有人在唐代守长安城不是? 还有人说黏贴百度资料。 哈哈,你太看得起百度了。 我写前两本书时,修改了很多百度百科中错误的东西,还赚了分。 而且,太多东西百度不到了。 举个栗子,上本《晚唐浮生》里有个宦官叫西门重遂,史书上就一句话,但我手头有份黄不拉几的资料,手写油印版的,八九十年代武汉大学某教授的讲义。 有这份讲义,我把西门氏以及其他几个宦官家族的来龙去脉勾勒出来了,现在如果谁写晚唐,涉及到宦官家族,完全可以去看我的这部分内容。 这些东西,别说百度了,知网都没有。真以为百度万能呢? 百度太粗浅了,靠百度写历史小说,简直不可思议。 最后,我不会写“开局百亿”,我会写“百亿”积累的过程,望周知。 无力对外发动战争的年份,就是写夯实根基的时候,真实历史上谁年年装逼? 我按时间轴写的,本书中今年(316)的时间流速已经不慢了,甚至可以说快,难道要写个“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 写完上面这些,心气顺多了。 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见笑了。 第九十一章 官僚系统(下) “梁公至矣!”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庾敳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藏起五石散,无奈裤子都脱了,想藏都没法藏。情急之下,把包着五石散的黄纸往进贤冠里一塞,然后开始穿衣。 穿到一半,见胡毋辅之笑嘻嘻地倚靠在门框上,知道被耍了,又气又急,差点当场骂人。 “彦国何戏人也?”庾敳默默穿戴好衣物,把五石散取出,往墙角一扔,已然没了服散的兴致。 “真有急事。”胡毋辅之走了过来,拉着庾敳的手,道:“梁公建秘阁,需得庾少府你出面啊。” 庾敳一愣。 梁国是公国,没有将作大匠之类的官职,很多营建工作需要少府出面,庾敳是走不脱的。于是他也不再废话了,立刻随胡毋辅之来到了梁宫工地上。 二人绕着梁公钦定的秘阁基址走了一圈。期间庾敳问了很多梁公的要求,心里大致有数了。 所谓秘阁,乃宫廷藏书之所,还兼档案馆的功能,还是比较重要的。 二人商谈期间,旁边有车马经过,拉着大量书籍,往黄女宫方向而去。 此宫已建好了少许屋舍,可用来临时存放书籍。 “那是梁县武学送来的书,也有幽州、冀州搜罗来的。”胡毋辅之喊停了车队,带着庾敳走了过去,打开一个箱子,指着里面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木牍,道:“此为泉州阳氏所注之《公羊春秋》。阳氏世代精研此书,造诣极深,以为家族立身之本,能收集到很不容易了。” 说完,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抚摸着里面的竹简,道:“此为昌平寇氏家传之《左氏春秋》,虽不敢言第一,但也颇有可观之处。” “此为前尚书令乐广注解之《诗》、《礼》、《老》、《庄》、《易》。” “此为汝南周氏家传之《古文尚书》、《尚书杂记》,世代相习,外人难窥堂奥。” “此为汝南袁氏之《孟氏易》、《难记》,不轻易示予外人,若非刀兵相交,焉能割舍?” “此为召陵许氏家传之《五经异议》、《说文解字》……” “此为南顿应氏家传之《律本章句》、《汉书后序》……” 庾敳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些书,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 后汉以来,文化士大夫、地方豪强合流,慢慢演变成如今的士族。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绝活,不轻易示人,因为这是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譬如谈起《尚书》,你就辩不过汝南周氏的人,他们是权威,世代钻研,有最高解释权,其他人都不行。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想组织考试,真的条件不成熟。 首先,高水平的教材就藏在少数人家里,人家能对外收徒都是好的,大部分时候敝帚自珍。 其次,在世家大族都是纸张、木牍、竹简混用的年代——最近二十年,虽然战乱频繁,但造纸技术有所发展,纸张价格下来了,运用越来越多——办学也是一件成本高昂的事情,往往是世家大族的专利。 说白了,知识被世家大族垄断了。 一个天资聪颖的普通人,如果接受不了合格的教育,成不了材。 吴前算是邵勋的元从老人了,但当个八九品官员就到顶了。原因很简单,他武不能上阵杀敌,文这方面又不识字,你说怎么提拔? 所以邵勋用人,很多时候真的很无奈,选材范围就那么大,选来选去都是士族,无非是大士族、小士族罢了。 梁县、许昌武学培养的学生,只能算是粗通文墨,文化水平真的不高。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典故,在此时绝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听都没听过。 或者你听过这個典故,我听过那个典故,咱们听过的不一样。 比如南顿应奉写的《汉书后序》里的内容,他们应家子弟就耳熟能详,出去辩论时往往能让别人面红耳赤,进而提升名气,被高官征辟任用。 知识被世家大族死死藏在家里,不轻易外泄,每一家都有绝活,好几代人接力钻研,形成系统的理论,然后在本家族内教授,提升家族子弟竞争力。 庾敳太清楚这一点了。 所以看到这些书籍时,手都抖了。 他仿佛看到了梁公索取这些书籍时,那些家族成员痛苦哀嚎的场面。 他想了想,十多年来战乱不休,还没有一个军头想做这些事呢,梁公可真是奇人。 “梁公想做甚?”庾敳问道:“不仅仅是为了秘阁藏书吧?” “梁公想有更多的人才为他做官。子嵩,你还看不出来么?”胡毋辅之问道。 好似一道闪电划过,庾敳悟了。 “太学?”他问道。 胡毋辅之笑了,道:“梁是公国,如何能有太学?但办学是一定的,换个名头罢了。” 庾敳突然间有些心神不属。 如果梁兴国学,以士族私家珍藏书籍为教材,广收生徒,那这可是大事。 毕竟,有些土豪、商人乃至胡人酋帅家庭,可未必读不起书啊。 他们是缺钱吗?不缺!他们缺的是学习的门路。 庾敳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感觉冲击挺大的。 如果真的让商人、土豪子弟也得到了知识,他所看重的门第好像就没那么光耀了。 要知道,商人、土豪、酋帅的人数加起来,可远超大大小小的士族,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走,去黄女宫看看。”胡毋辅之见庾敳愣住了,哈哈一笑,拉上他,跟着马车往前走。 尚未来得及装修的偏殿内,几名官员坐在那里,带领数十名身穿各色袍服的人奋笔疾书。 看得出来,大部分人都是临时征集的,算是发役的一种,只不过发到读书人身上了。 胡毋辅之在一旁解释道:“梁国草创,明公令设秘书丞、秘书郎、著作郎、校书郎若干,总领秘书局。郎官之外,尚有令史、典书、行书手、楷书手、拓书手、笔匠、纸匠、装潢匠若干,此皆临时征发之吏员,事了即罢。” “没秘书监?” “公国怎能有秘书监?子嵩说笑了,秘书丞其实都僭越了。” 庾敳点了点头。 秘书丞、秘书郎、著作郎、校书郎是正儿八经的官员,多半在陈留、颍川、汝南等郡征辟,甚至还可能从洛阳招募了不少人。 郎官下面的吏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是他们自己找的。找好之后,报一份名单至吏部曹,便可开始干活了。 庾敳上前几步,看着一名正用较为少见的楷书写字的吏员,问道:“汝名为何?” 楷书手手一抖,纸上出现了一个墨团,顿时有些恼怒,扭头看向庾敳。 庾敳笑了笑,看着纸上的字:“管仲曰‘所谓天,非苍莽之天也。王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 “此乃庾少府。”胡毋辅之在一旁介绍道。 楷书手悚然一惊,立刻恭敬答道:“陈留边承。” 庾敳暗道果然猜对了,竟是快被埋进土里的陈留边氏子弟。 这些人要求低,只要能有机会和官府扯上关系,楷书手都愿意当,还不要钱,管饭就行。 当然,他们这种行为也是有回报的。 名单都报吏部曹了,将来如果有实缺官位,是会优先录用他们的。 “此书抄录完后,藏于馆阁?”庾敳又问道。 “校对完后,梁县、许昌、浚仪各留一份。”有秘书丞走了过来,答道。 “辛苦了。”庾敳说道。 抄书确实辛苦,校对也非常辛苦。 他想起了梁公曾对他提及的“雕版印刷”一事。 少府找人试过了,问题很多。 首先是墨不行。 很多字墨色不够饱满,缺笔少划,字迹不清晰。而不清晰也就算了,有些地方还糊成一团,有些地方则有飞白——即没印出来。 其次是纸不行。 这会用的纸,曰“硬黄纸”、“硬白纸”,突出一个坚硬、厚实、粗松,书写时还能忍受,印刷时就不行了,得改进纸张。 所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得抄书,除非少府或民间匠人弄出绵软、光滑、紧致、坚韧、易吸墨且不太洇墨的新纸。 墨可能也得改进一下。 不过,梁公在与他交谈时,建议哪怕条件不具备,亦可推广雕版印刷。 他认为,即便现在印刷得一塌糊涂,没人喜欢,但民间总会有人去研究改进,不比你少府闭门造车强?少府才几个人?天下又有多少工匠? 庾敳看得出来,梁公是非常重视这件事的,他特别想传播知识,特别想让更多的人学到知识。 “整天想着扩大读书人的数量,增加官僚选材的范围,好掘士人的根!”庾敳悻悻想着。 不过,梁公只要保住庾氏族人的地位,这事倒也不是不可以做。 反正他们家的富贵有了,其他人是死是活,管不了那么多了——不是不想管,实在是不敢,也没必要。 庾敳又看向殿室内沙沙写字的吏员们,多为读过书但门第较低的子弟。 这些人,都是梁国的预备官员啊。 世道变幻,家族浮沉,新旧交替,尽在其中了。 (为免说我有时间写单章,没时间更新,写完提前发了,第二章下午。另,有月票投下呗,谢了。) 第九十二章 入京述职 汴梁宫城还在勉力修建之中,汴梁北边的封丘县境内已经立起了一座寺庙。 这几年,寺庙真是遍地开花。打得越狠,老百姓越苦,寺庙越兴旺。 去年邵勋至幽州,那边有一座名为“潭柘”的佛教寺庙就是永嘉初修建的,香火很兴旺,胡汉百姓皆至,供奉不辍。 不过,你若以为天下太平了佛教就不会发展,那就错了。 事实上可能更快,这帮法师们是真的有几分门道,招揽信徒的方式多样,且接地气,教义也很吸引人,不流行是不可能的。 譬如今日(十一月中),这座寺庙外就在法师们若有若无的引导下,聚起了一个集市。 一大早,何伦方出馆驿,就见到了这个人声鼎沸的集市。 驿站本以封丘县所在的陈桥乡命名,曰“陈桥驿”。梁公闻之,令改名为“拱宸驿”。 驿站上下七八个人、十五六匹马,封丘县划了三顷田令其耕作、四顷河滩荒地用来放牧牲畜。这七顷地被称为“驿田”,由驿站自己支配。 梁国已建立四个多月,曾经毁于战火的驿站体系慢慢重建了。 就汴梁、邺城之间而言,两两驿站相距二十里至五六十里不等,平均三十里一驿,非常密集,确保往来公函能便利传达。 拱宸驿位于汴梁北五十余里。 由驿道向南中经仓垣驿,至位于汴梁城北的大梁驿。 拱宸驿向北还有东燕驿,位于东燕县城之内,再向北至文石驿——此驿分河南、河北两座分院,皆位于渡口附近。 这条通衢大道的驿站体系,目前也就恢复到这里,后面还得慢慢重建。 驿站的住宿条件并不好。 其上级主管、五兵曹尚书柳安之并没有拨下多少款项,而是令其自负盈亏。 不过他也知道驿站经营的不易。最近几個月,定下了不同级别官员往来食宿的标准,一般就是粗茶淡饭。要吃大鱼大肉也可以,自己掏钱。 驿站可对外经营食宿,贴补开销。 汴梁、邺城驿道上的驿站,只要不是乱来,正常商业经营还是能赚点钱的。 何伦这十来年还是发了财的,连带着生活标准也高了,看不上驿站提供的饭食,不但让仆役带了食器、铺盖,还自己掏钱买了一头羊杀来吃,又让驿站派人去附近买酒——他所看重的,也就是驿站的房子可以遮风挡雨罢了。 吃喝完毕后,他便出了驿站,一边走路,一边消食,很快就到了集市。 “我闻士族庄园闭门成市,自给自足,封丘怎会出现集市?”何伦看着坐在寺庙外摆摊的农人,问道。 “封丘已无大庄园。单个豪族田地部曲不多,难以闭门成市。”随行的门客答道:“本有一毛氏堪称大族,曹魏年间便已衰落,本朝亦浮沉不定,诸王混战以后,渐次湮灭。” 何伦一听,感慨万千,道:“昔年毛孝先(毛玠)乃曹公老人,‘奉天子以令不臣’之战略亦堪称当世奇谋,奈何败落至此。” “毛氏本就根基不稳,乃新兴势族,一代败落,寻常事也。”门客说道。 毛玠本为县吏,其家族在平丘(封丘)也算不得大族,更无名望,挣扎半生,最终没能更进一步,从高处跌落。 鲤鱼跃龙门,真没那么容易。在向士族冲锋过程中倒下的,又何止毛氏一家。 “其实,如今便有毛氏子弟在大将军府、梁国任佐官小吏。”门客又道:“银枪中营一部屯于封丘,毛家就献了二十余顷地,皆为乱世中侵占民田所得。梁公嘉之,择其子弟二人入仕。” “见机挺快啊。”何伦笑道。 东海何氏其实也是大晋朝新兴的下级士族,家族想往上爬,只能依附梁公了,一如当年毛玠果断投靠曹操。 就是不知道,东海何氏的命运,会不会如陈留毛氏那般惨淡。 集市上吵吵嚷嚷,卖什么的都有,但最显眼的则是牲畜。 何伦甚至看到一穿着军服的兵士牵马过来,卖掉了换了几头牛犊。 “银枪中营家人搬过来后,有田宅,却无牛,故卖马市牛。”门客在一旁解释道。 何伦轻轻颔首。 六千多户军士的抵达,极大繁荣了市面啊。 听闻仓垣那边也有个集市,龙骧府府兵家人经常买卖各类物什,生生催出了一个集市——集市每月一次,或半月一次,皆有定期。 何伦到底出身士族,且因门第不高,接触过很多底层。就他观察,越是世家庄园多的地方,越难以出现这种集市。 集市的繁荣,其实是庄园经济衰败的结果。就封丘县而言,庄园制可谓每一年都在衰弱。或许,这便是梁公希望看到的情景吧。 何伦看着集市上高声叫卖的农人、小商贾。 有人用草绳串着几尾“济水鲜鱼”——天寒地冻还下河捕鱼,真的不容易。 有豪族僮仆模样的少年缚着几只鸡,鸡脚被捆,急相喧争——地方土族都遣奴仆出来卖鸡鸭,显然不是什么大族。 有人挑了一担粟豆过来,与人交换食盐、乳酪——何伦看了就无语,梁公对梁国十郡百般呵护,税都征得极少,以至于百姓能用粮食换盐酪,却一再压榨十郡以外的豪族,不怕激起众怒么? 还有人挑着担子,上面全是水灵灵的冬菜,甫一出现,就被人围了起来,争相添价竞买——冬日之时,对家有余财的人而言,肉可能不难弄到,冬菜一定是急缺的。 除此之外,还有农人闲时编织的草鞋、蓑衣、斗笠、篮子、簸箕等物事。 还有人伐薪烧炭售卖。 有人采药自制成各类专治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药膏。 …… 何伦看了大开眼界,这里与枋头可真是两个世界啊。 枋头那一片,除了军城就是坞堡,散居的村落几乎看不见。老百姓宁可日用品不足,也不出门交换,生怕出什么事,与陈留这边不好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梁国也不是处处这样。 不把坞堡庄园变成村落,就不会有这般繁荣的集市,梁公还有得拆坞堡呢,甚至有生之年都拆不完。 ****** 何伦一行人抵达汴梁时,已经有不少郡县官员抵达了。 快到腊月了,梁国十郡都会派出郡、县佐官携土特产进京,准备过年时的朝贺之礼。 是的,梁国建立后,大晋朝范围内已经有两个人可以在正旦这一天接受群臣朝贺了。 晋帝司马炽有百官朝贺。 梁公邵勋也有百官朝贺。 要不说人人都想裂土封疆呢? 要不册封诏书上怎么会要求邵勋“永忆桓文之烈”呢? 这可是真正的封建啊。若平移到春秋时期,今上是“晋天子”,邵勋怎么着也是个“梁某公”,尊崇已极。 何伦借住在浚仪王氏的庄园内,车马一并拉进了院子。 作为外镇军将,何伦入京述职,携带了几车白麻布。 此为朝歌县进奉的土特产,由县丞押运,与顺路的何伦一起进汴梁,图的就是路上安全。 在庄园待了三天后,他发现王氏很忙。三天中有两天吵吵嚷嚷,田曹佐官带着一大群吏员上门,清查王氏的田亩。 王家没有人做官,按照大晋朝的律令,是不可以占有那么多土地的。 大晋最高品级的官员,按律法只能占有五十顷的土地,但在实际执行中,很多第九品甚至连官都没有的土豪占有的土地,都远远超过五十顷。 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两者相差极大。 甚至在大晋立国初期,这条律令就是个笑话,从来没被认真执行过——大晋朝本身也难以执行这条律令。 何伦冷眼旁观,发现浚仪王氏以土豪之身,在浚仪、开封、小黄、封丘四县零碎占有七百余顷农田,大部分是二十年前开始侵占的。 公国田曹官员看样子还算客气,只要求王氏返还永嘉元年(307)以来侵占的土地,永嘉以前的没有提及。 怎么说呢?这让王家有点肉痛,但不是不可以接受,总之很纠结。 何伦觉得梁公在玩火…… 不过换个角度想,都城脚下的土地都被豪族阡陌纵横地占着,似乎也不是个事啊。 听闻梁公要把银枪军陆续迁移过来,还增设府兵拱卫汴梁,肯定需要大量田地。 乞活军走后,让出了一大批。 再让豪族吐出一部分,再得一批。 从此以后,汴梁城周围就没有特别大的豪族了,田地分得很零碎,每家每户比较平均。至于以后会不会兼并,那是以后的事情,你还能管百年之后,那不是有病么? “这世道啊!”何伦叹了口气。 他现在有点担心。 梁公在梁国十郡这么搞,可能还能稳住局面,可若哪天得意忘形,试图在全天下这么搞,那可就危险了。 事实上,即便只在梁国境内清丈田亩,梁公在士人群体中的威望也会受损,只是得了武人之心罢了。 而梁公也是靠武人群体的拥护,与士族豪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治理这个天下,还真是如履薄冰,一步不能错,度要把握得极好才行。 第九十三章 贡品与来使 “嘿嗬!嘿嗬!”号子声此起彼伏,将一根根木料抬起,堆放到指定地点。 稍远处,黑烟冲天而起。那是正在燃烧的官窑,专门制作青砖、瓦当。 烧制的长方形条砖上有字,曰“南甄官砖”。 由字面可知,这就是把洛阳甄官署南官窑连人带工具一起搞过来了。甚至还在汴梁新设了个东官窑,烧制带有“东甄官砖”字样的砖块。 瓦片上的字更多,除了甄官署字样外,还会批量搞一些带有吉祥意味的字,如“高安万世”等等。 在他们的努力下,砖、石、土、木混合结构的建筑日益增多妆点了荒凉的汴梁大地。 营建宫城的人员也从原本万余石勒俘虏,又增加了大量河东、河北流民。 永嘉十年说是不打仗,但其实消耗还是不小的,只不过这笔钱粮早就规划好了罢了。 因为冬季河流结冰的缘故,外地的钱粮物资运不过来,这会修缮宫城只能靠之前积存的物料了。但时已腊月,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最初腊月中下旬,营建工作就会完全停止,让俘虏、流民们过年,直到正月十五再行开工。 观风殿大部分殿室还没影,但主殿却已经落成,将作为今年正旦朝贺场所。 位于观风殿北的黄女宫主殿没影,偏殿修了不少,除划出一部分住人外,大部分作为仓库及办公场所来使用。 度支曹、殿中曹就在此处办公。 腊日这天,尚书令裴邈、度支尚书殷羡、殿中尚书蔡承三人都没有休沐,而是带着一帮低级僚佐登记贡品。 “陈留郡尉氏县,绢二十匹、席十张。” “濮阳郡廪丘县,白绫十匹、干枣二十斤。” “梁郡蒙县,绵百斤、干柿二十斤。” “顿丘郡卫县,丝六十斤、羊羔皮三十张。” “魏郡安阳县,纱三十匹、防风五十斤、白麻布百匹。” “魏郡邺县,彩缎十匹、骏马十匹、鹿皮五十张。 “汝南郡新息县,葛布四十匹、龟甲二片。” …… 先期抵达的郡县佐贰官员们递上礼单,度支曹的低级官吏们记录、誊抄不休,旁边还有人入库清点。 数量不多,意思意思而已。而且是真·土特产,并非什么名贵之物,那样地方上负担不起——事实上,若非邵勋亲自下令,这会很多郡县可能要搞瑞麦、白兔、并蒂莲之类的祥瑞,那就太过了。 郡县官员之外,有些重要地点的军屯大将、校尉也派人送礼来了。 何伦送了五十匹白麻布、蜡五斤、朝歌县送了一百匹,外加蜂蜜三坛,一起装车运过来了。 裴邈、殷羡二人看了许久,脸色越来越红润。 士族出身的他们倒不是多看重这些财物——呃,十郡加起来也不少了——他们看到的更多是一种蒸蒸日上的气势。 梁国如旭日初升,朝气蓬勃,让他们振奋不已。 “贡品尚请蔡尚书派兵押运至少府储放。”裴邈转过身来,说道。 “分内之事,谈不上请。”蔡承行礼道。 裴邈呵呵一笑,没再多说。 作为他的六曹属下之一,裴邈对蔡承也算是有几分了解。 此人是广陵破落寒门出身,已沦落到要亲自操持农务的地步,才学自然是没多少的,只能说比梁公的那些学生官们多了几分文采,但也多得有限。 殿中曹还有个叫李熵李德广的令史,南郡人,同样是破落寒门出身,与蔡承一起当过梁公亲兵,如今也升上去了。 重用寒素之人,大概是既定之策了。 裴邈对此有些无奈。 他担心自己这个尚书令,最后被寒素、豪强出身的诸曹尚书、令史们架空。 好在梁公目前只在殿中曹、五兵曹大力提拔此类人物,还没怎么涉及到吏部、左民、度支、田曹,算是给士族留了个自得其乐的地方。 但他明显感觉到,做梁国的官,所面临的竞争要比晋国激烈。 这让很多平时不好好学习,但服散放纵,试图依靠门荫入仕的士人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留给士族的官位少了,内部竞争就激烈,很多烂人被挤下去了,没有出头之日。 再加上梁国十郡清丈田亩、户口,久而久之,士族收入也会减少,再不能像往常那般醉生梦死了。 一叶落而知秋,现在仅仅开了個微不足道的头罢了,但裴邈已经感受到了那丝透骨的寒意。 贡品清点完毕后,蔡承点了五百兵,用马车、牛车将其运走。 此五百人乃宫廷侍卫,普遍比较年轻,大部分人甚至不满二十岁,多为府兵及诸军将士子弟,忠心是足够的,能力或许不是很强,但还有成长空间。再者,当宫廷侍卫需要的是勤谨、细心,而不是技艺有多高强,他们和野战部队不一样。 “今日事已毕,回家过节了。”裴邈一振袍袖,转身离开。 殷羡笑了笑,也跟着离开了。 ****** 梁国使者之外,还有很多州郡、镇将派出使者前来汴梁,其中最让邵勋惊喜的,莫过于糜晃派来的使者糜凭了——他的小儿子。 糜凭的到来,惊动了正与父母妻儿团聚的邵勋,立刻抽出时间接见,并把他的兄长糜直也喊了过来。 “子恢可好?”邵勋拉着糜凭的手,连声问道。 “家父身体尚好,听得梁公封建之事,喜不自胜。”糜凭回道。 邵勋有些感慨,道:“待青州事了,一定要让子恢来汴梁,同享富贵。” 糜氏兄弟听了有些感动。 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梁公确实很记挂他们的父亲。 梁公的老兄弟,一个个都有官当。哪怕是不识字的吴前,现在都是八品牧长,而他的儿孙也有官在身,三代人下来,东海国不得出个吴氏家族? “子恢可有什么话。”邵勋一边接过糜凭递来的信件,一边问道。 “家父唯愿梁公康健,这天下缺不了梁公。”糜凭说道。 邵勋停下了拆信的动作,沉默良久后,叹道:“子恢知我。” 糜氏兄弟悄悄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梁公身上看到了“情分”二字。 君臣之间的情分是最奢侈、最宝贵的。 情分没消耗完之前,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最终都能化险为夷。 情分没了之后,就是公事公办了。 父亲与梁公相识于微末之时,对他多有照拂。这么多年,父亲也没求过梁公什么,这个情分就一直存在着。 人的造化,当真难以言说。 邵勋感慨完后,拆开信件,仔仔细细看完。 糜晃的这封信,叙旧占了一半,剩下的多为青州、徐州之事,其中涉及到了很多兵力、器械、钱粮的调拨以及主管官员暴露出的问题——所以,很多时候官员们真的很怕这种能直接给最高领袖写信的人,杀伤力太强了。 邵勋看完后,只有一个感觉:糜晃还是想做一番功业的。 他指出北方大势已定,曹嶷内部人心惶惶。 曾经被他武力压服的士人们心思活络,迎接王师的冲动非常强烈。 他认为建邺方面可能会制造一些障碍,比如在淮水一带发动攻势策应。但这种策应规模不会太大,因为司马睿在这件事上无法得到江东豪族的有力支持。 他建议南守北攻,自领糜氏、王氏、徐氏、何氏等东海豪族部曲为骨干,征发丁壮,从琅琊北上,过大岘山,直插临朐、广固。 看到这一段时,邵勋的既视感非常强…… 收起信件后,邵勋想了想,不太放心老上级的军事能力——他是厚道人,但不是杀伐果断的军事家。 或许,需要给他配一些能打的部队和将领。 “对青州之事,汝等有何见解?”邵勋心中起了重用糜氏子弟的心思,于是问道。 “明公,腊日之时,四方来贺,此等威势,青州士人自看得到。若剿抚并用,破之必矣。”糜直说道。 “最近数月,城阳王氏有人带着部曲家人浮海南下,亦有人被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拉拢,愿为内应。”糜凭从东海来,知道的消息自然比糜直多,只听他说道:“乐安光逸乃越府旧吏,南渡后不如意,复又北还,与家父多有接触。乐安孙氏乃惠皇后——” 说到这里,糜凭果断闭嘴,又道:“北海逢氏、城阳孟氏等族皆对曹嶷不满,苦盼王师久矣,愿为先导。” “你觉得该怎么打?”邵勋问道。 “精兵强将,悉发青州,以泰山压顶之势破之。”糜凭答道。 “哦?”邵勋颇感兴趣地问道:“既有这么多内应、先导,为何还要调集如此多的精兵?” “正因为有内应,才需调重兵。打得越快,曹嶷人心散灭得就越快,越到后面越容易。”糜凭说道:“若无重兵,亦不能战,即便有内应,也容易让曹嶷反应过来,从容应对,打到后面迁延日久,花费、死伤不可计数。” “有点意思。”邵勋看着糜凭,笑道:“你觉得该调哪些兵?” “仆至汴梁,见到许多河北胡将来贺。明公或可大肆征调骑军,天师道徒非常惧怕鲜卑具装甲骑,冲个几次,他们就溃了。” 邵勋听了大笑,然后看向糜直,道:“令弟才学可不在你之下。” 糜直有些尴尬。 梁公的无心之言,让他颇感压力,连带着幼弟到来的喜悦都冲散了不少。 甚至于,他都有些嫉妒这个弟弟了,锋芒太露。 邵勋才不管他怎么想,对糜直、糜凭两兄弟说道:“可愿随我去见见诸胡镇将、酋帅?” …… 邵勋在紧锣密鼓策划青州战争的时候,泰山羊氏的使者羊楷还在广固城盘桓。 腊日这天,曹嶷办了一场酒宴,邀请了羊楷。 (今天有点忙,盟主加更不一定搞得起来,从明天开始吧,不会少的。) 第九十四章 不一样的青州 “汉初司马季主,乃楚大夫,游学长安,通易、术黄老,法力无边。” “有传闻司马季主入委羽山石室中,受石精金光藏景化形法于西灵子都。” “西灵子都乃太玄仙女,听闻曾教授司马季主剑解之道。” 说起来有些离谱,好好的一场饮宴,谈论的居然是这些虚无缥缈的话题,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羊楷还是震惊了。 泰山羊氏也有人信奉天师道,但很少,比如羊冏之、羊玄之。 名字里带“之”,未必都是道教信徒,即便是道教信徒,也不一定就信天师道。 当然,羊玄之、羊冏之兄弟二人确实是天师道信徒,以至于曹嶷狮子大开口,索要过多,令梁公震怒,决定武力讨伐时,羊冏之不得不紧急自辩。 羊楷对这些不太信,原因很简单:他从没见过长生于世的人,哪怕一个。 有人提及老子活了二百余岁乃至数百岁,他也将信将疑,不信的成分居多。 这教那教的,有靠谱的吗?他深表怀疑。 在座的青州士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即便青州已经是大晋朝天师道发展最好的地区了——事实上,整个沿海地区,或多或少天师道的活动都相对内陆活跃一些。 信天师道的青州士人,多为曹嶷任用。 不信天师道的青州士人,即便为曹嶷礼聘效力,也没那么多忠心。 靠装神弄鬼统治一地,终究落了下乘。 “高天师,我家有长辈过世,还请赐镇墓券一张。”曹嶷没来,众人便继续攀谈。 “好说。”“高天师”呵呵一笑,问清楚死者是怎么死的之后,从袖中掏出一张硬黄纸券,递了过去。 求券之人郑重接过,连连告谢。 羊楷瞄了一眼,没太看清,只模糊看得几句:“解魅鬼尸注”、“复除之鬼”、“厌镇”、“如律令”之类——他大略知道了,死者是横死、暴死。 “高天师,我亦厚颜求取一张。”一旁又有人恳求。 “好说,拿去。”高天师好似批发一般,问了几句后,又给出去一张。 许是此人身份较高,高天师想了想,又给出去一堆像是官印诰契之类的物事。 羊楷仔细看了看。 好家伙! 地下二千石墓伯、墓丞做得最精美,下面还有墓门亭长、墓左、墓右、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门亭长、冢中游击…… 赐予这些地下官职的则是“天帝”。 以“地下二千石”墓伯为首的官员,可以借用“天帝”的力量施法,打击邪鬼、神煞、精怪。 太厉害了!青州,你和别人不一样。 羊楷收回了目光,暗笑众人愚昧。 不过,世人本就愚昧,依靠这种方式维系统治,不失为一条门路。 而且,喜欢谈玄论道的士人更容易接受这些东西,除了少数儒者之外。 甚至于,儒者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羊楷就知道,颍川庾氏以儒学传家,熟读儒家经典的庾亮就喜欢满嘴玄道,以适应士人圈子的风气。 荒唐!羊楷暗暗冷笑,不再搭理他们。 “镇东将军到。”门外有舍人大声通传。 在座众人面容一肃,立刻整理袍袖,正襟危坐。 羊楷有些诧异,合着曹嶷在青州威望不低啊。 未几,一穿着朱红色袍服的清秀文人自大门而入,左右扫视一圈后,目光在羊楷身上顿了一顿,复又移开。 “参见镇东将军。”跪坐于案几之后的众人纷纷揖拜于地。 曹嶷面无表情,坐到了主座之上,再度扫视一圈,道:“免礼。” 众人纷纷坐直。 曹嶷看向羊楷,问道:“使者为何不拜?” “朝廷只许曹公青州刺史之职,未有镇东将军。”羊楷答道。 “使者不惧死乎?”曹嶷讶道。 “鲜卑铁骑已自幽州南下,携铠马万余。”羊楷看着曹嶷,朗声道:“有人为我报仇,复有何惧?”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堆人怒斥,顿时嘈杂声一片。 曹嶷伸出右手,杂音渐渐没了。 “镇东将军不妥,安东将军拜否?”曹嶷似笑非笑地问道:“琅琊王已承制任我为青州牧、安东将军。” “琅琊王矫诏罢了,焉能作数?”羊楷质问道。 曹嶷笑了笑,道:“使者如此咄咄逼人,可不是谈事的态度啊。邵勋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 说完,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亲兵端来一方铜印。 曹嶷随意把玩着,道:“祖士稚自徐州北上,我自青州南下,并力攻打,彭城唾手可得。作不作数,比的是刀枪,而不是嘴皮子。” 羊楷嗤笑一声,道:“祖逖被围于下邳,仓皇撤退之时,曹公没看到吧?此人如何敢北上?曹公也不是没攻打过琅琊、东莞等郡,结果如何?最后不还是退守青州?” 曹嶷皱了皱眉,不悦道:“邵勋吃定我了不成?青州牧都不肯给,忒也小气。” 羊楷心中冷笑,原来你的城府就这么多啊,还以为你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物呢。没想到几句话一激,就有点受不了了,让人大失所望。 “州牧之职,何等紧要!昔年梁公北伐邺城,邀曹公出兵,曹公非但不允,还派兵抄掠徐、兖、冀三州。如此行事,能得州牧否?”羊楷反问道。 曹嶷脸色愈发不悦,道:“使者醉矣。” “曹公。”羊楷叹了口气,道:“青州刺史已是朝廷最大的诚意,若错过,悔之莫及。” “送使者回馆驿歇息。”曹嶷拍了拍案几,恼怒溢于言表。 有亲兵自外间来,伸手请羊楷出去。 羊楷冷哼一声,振衣而出。 在他出门之前,曹嶷又说了句:“让邵勋换个人过来谈。” 羊楷顿了顿,懒得再说什么,快步而出。 羊楷走后,曹嶷脸色立刻恢复了平静。 宾客们也不言语,等待曹嶷发话。 曹嶷站起身,在厅内踱了一圈,最后停在大将高梁面前,问道:“高十一,你说邵勋还会不会让步?还有没有必要硬挺下去?” 高梁迟疑了一会,道:“明公,不是卜过卦了么?邵勋早晚会让步。再等等,青州牧不难得也。” 曹嶷稍稍安心,但还有些焦躁。 和晋朝拉扯许久了,琅琊王氏派过使者,泰山羊氏也派过使者,谈来谈去,邵勋始终不松口——他知道,这件事背后实际做主的是邵勋,晋廷只是他明面上的工具罢了。 曹嶷又转身看向徐邈。 徐邈拱了拱手,道:“明公,城外深涧中不是出过铁券么?又有天帝使者降下丹书,言明公必为青州之主。有此丹书铁券,明公何惧之有?” 曹嶷一窒。 丹书、铁券是他为了稳固统治搞出来的东西,遣心腹之人施为,连徐邈、高梁这种左右大将都瞒着,如何能当真? 见曹嶷愣在那里,徐邈换了一副正经的口吻,说道:“明公,广固城高池深,粮械充足,必能坚守。只要守的时日长了,祖逖必然北上,平阳那边也会有动作,或可转危为安。” 听到这里,曹嶷才稍稍展开了眉头。 广固城是他花大代价修建的。 当年初至临淄,见到城池太大,四野平旷,无险可守,于是便熄了以此为治所的念头——军头嘛,都喜欢住在利于防守的坚城里面,那样更有安全感。 后来又去广县考察了一番,发现此城太小,囤积不了多少资粮、器械、兵员,也不适合当治所。 多番思虑之下,索性决定筑一座新城,便是广固城了。 此城位于广县旁边,故取其“广”字。 此城又依山傍水,“有大涧甚广,因以为固”,又取其“固”字。 综合下来,曰“广固城”。 广县、广固城本身也被并入了齐国临淄——不,应该叫齐郡,不过如果接受司马睿的任命,又该叫回齐国了——如今的广固是青州、齐郡、临淄三级官府的共同治所,同时也是他曹嶷镇东将军幕府所在地,是他制霸青州的根基。 有此城在,曹嶷似乎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就求个青州牧,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就是不给,是何道理?!想到有广固坚城后,曹嶷觉得自己的胸膛仿佛能挺立起来了,心中遂涌起一股对邵勋的怨念。 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双方的实力差距。 他并不自大,并没有试图一味顽抗到底。如今所做的拉扯,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罢了。不然的话,他就杀掉使者,断绝后路,与邵勋死拼到底了。 “明日再置一宴,请建邺使者前来。”曹嶷下定决心后,吩咐道。 第九十五章 羊、刘 羊楷没在广固多做逗留。 既然谈不拢,那就不谈了,虽然有些遗憾,羊氏得不到这桩大功了。 离开广固后,他在数十随从的簇拥下,一路狂奔回了泰山,并第一时间把最近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详细写下来,发往汴梁。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有心思走亲访友,好好歇息一番。 泰山羊氏是大族,主脉在鲁国交界处的南城县,在巨平、梁父二县还有支脉。至于其势力,则遍布周边数郡。 许是时局紧张,已经过了腊月十五了,庄客部曲们仍然在进行最后一次操练。 点将台搭了起来。 族中耆老们坐在最中间,年轻力壮的后生子弟分列左右十二面旌旗下。 每一次鼓响,都有子弟披甲执械,策马奔出,然后指挥庄客部曲展开各种形式的队形。 十年来,泰山羊氏总是被乱世旋涡拖入,被迫进行各种厮杀。 王弥、靳准、石勒、赵固、曹嶷…… 一个接一个敌人,战斗永无停息。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连面对王弥的流民军都手忙脚乱,惊慌不已。连续被攻破好几个堡寨,表现可谓不堪一击。 痛定思痛之下,重金募来富有战阵知识的禁军将校,投入大笔钱粮整训部曲庄客,提升战斗力。 等到高平之战爆发的那一年,羊家军已经大为改观,纵然野战不能打赢,却已经可以依托城池、坞堡、庄园乃至各处烽燧等小型堡垒,固守待援了。期间甚至还有胆大的羊氏子弟,带兵主动出击,打了几次小小的反击,虽然结果不怎么样。 到石勒大军突袭河南那年,羊氏已经非常稳了,已经知道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策动各处坞堡庄园,限制石勒骑兵的活动范围,再抓住其战斗力较弱的一部穷追猛打。 最近几年,则率领三到四个郡的兵马,与曹嶷展开了军团级别的厮杀,积累了十分宝贵的大兵团作战经验。 很多东西都是一步步摸索、完善起来的,更何况羊氏本就有基础,不是一点战阵厮杀都不懂,只不过承平多年之下,养废了罢了。 但在一开始吃过惨痛的教训后,通过十年时间,慢慢调整,再加上梁公委以大权,十分信任,诸多便利之下,家族一扭颓势,如今已经可以比较从容地应对这個乱世了。 “苇郎,过来。”大将军府右司马羊忱站在高台边缘,招了招手,说道。 “父亲。”羊楷走了过去,行礼道。 “你怎还赖在家中?舍不得妻儿?”羊忱脸一落,质问道。 羊楷苦笑:“阿爷,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还要奔波?” “为父总督六郡军民事务,走不脱身,你也走不开?”羊忱摆了摆手,不想听儿子的解释,只道:“梁公正旦必然会接受群臣朝贺,你好歹也是舍人,不该留在汴梁?” “阿爷,梁公都体恤我,让我过完正月再回去,怎么你……”羊楷叫苦道。 “速回。”羊忱坚决道:“二月里,我会遣人把你家眷也送去汴梁。正月下旬到二月中,汴梁一定有很多聚饮宴集,多多参加,没有坏处。” “好吧。”羊楷无奈应下了。 他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 正月十五之前,汴梁的官员士人一般和自己家人过年。 正月十五之后,同僚、好友间的机会就多了,正是结交的好时机。 要想在官场发展,不抓住这些机会是不行的,羊楷能理解这点。 “济北那边——”羊忱刚要介绍情况,台下却热闹了起来。 父子二人一齐望去,却见几个羊氏子弟正在卖弄步战、骑战武艺。 羊楷眼尖,发现其中一人是弟弟羊权。 羊权自小习文练武,但从家族发展来说,他是准备走文官这条路线的,且多年来一直做这方面的准备,包括但不限于参加饮宴、与人辩经、找人吹捧点评等。 数年前,他还两次临危进入鲁国,接管地方郡县,梳理政务、安抚人心,事了后挂印而去——这更是一种积累名气的手段,因为他的目标很显然是梁公幕府僚佐。 不过,随着局势的变化,羊权开始改弦更张,走武人路线了。 这会他正骑在骏马之上,手持一杆看着就很吓人的马槊,挥舞、刺击、拨挑不停,分别对应不同的战术动作。 挥舞,一般在突入步兵阵中时,利用马槊巨大的自重将敌兵扫倒。 刺击,一般在骑兵对冲时用到。 拨挑则是马槊骑兵从步兵军阵外围掠过时,拨开枪杆,将人挑起甩落。 重型骑战武器不是谁都能玩的,气力不足的就只能玩玩轻便的骑枪、长矛。 羊权手里的马槊比一般人用的粗长很多,但他气力惊人,耍弄起来没有任何迟缓的感觉。而如果训练时能玩得动这类超重武器,真正厮杀时换小一号的,简直能玩出花来。 “梁公怕是不会再招抚曹嶷了吧?”羊楷突然问道。 “不会了。”羊忱轻声说道:“自为父来到泰山的那一刻起,就不会了。你去广固,也只不过是麻痹曹嶷罢了。” 羊楷苦笑。 像他这种簪缨世族子弟,在天下大棋盘之上,却也只能当个棋子。 其实也无所谓了。 这个出使的履历,将来总会有说道的,梁公也会予以补偿。 从今往后,他们这一支羊氏子弟中,他走文官路线,弟弟羊权走武将路线,其他人年未及弱冠,还谈不上路线选择。 当然,如果世道变乱,他也可以转武将,毕竟武艺没有落下。 如果天下慢慢太平了,就没必要,一辈子当个文官也不错。 父亲当年就是从幕僚起家,最高至刺史、侍中,然后免官在家。看起来是个文官,但赵王伦强行征辟他的时候,抢了一匹没有鞍具、马镫的战马,光背骑上,左右开弓,射退赵王追兵,奔回泰山。 如果不露这一手,谁都以为当了大半辈子文官的父亲手无缚鸡之力呢。 泰山羊氏子弟,可没那么弱不禁风。 “回去吧。”羊忱又催促道:“刘灵在济北招诱了不少人,皆带械来投。及至明年三四月间,兵众会更多。届时三面围攻,曹嶷挺不了多久。攻灭曹嶷后,梁公必夺兵削权,届时该怎么维系家业,要好好想想了。你——可懂?” “懂了。”羊楷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夺占青州后,梁公必然会限制泰山羊氏,免得腹心之地出现不在其监管下的武力。 因为实事求是讲,一旦梁公在前线遭遇惨败,像他们羊氏之类大族是可以直接让地方易帜的。甚至不止泰山一郡,能够裹挟数郡。 没人能够无视他们的威胁。 ****** 北风呼啸,普降大雪。 刘灵带着三千余名士卒打猎而归。 时天色渐晚,济北城门已闭,刘灵亲自上前,叫喊了许久。 守兵在城上探头探脑了许久,确定是外兵属刘灵后,便将其放了进来。 三千余人提着雉鸡、狐兔吵吵嚷嚷入了军营,很快开始架锅烧水,整治猎物。 城里来了一个名叫段牙的军官,听闻是幽州的什么都尉,带着数百骑,将城池塞得满满当当——甚至还住不下,有千余匹马就留在城外的矮墙内,遣夫役照料。 刘灵招诱来的这三千余兵看到他们就恐惧。 高头大马、钢铁洪流,戴着面帘,手持长槊,如摧枯拉朽般冲进步兵队伍里,如同赶羊一样将他们驱赶下河。 哭嚎之声不绝于耳,几乎成了他们这些天师道徒记忆最深处的噩梦。 “呸!”刘灵看着屯于隔壁军营的鲜卑具装甲骑,笑骂道:“上门要饭的。幽州养不活他们了,来济北乞食。” 众兵勉强笑了笑。 比起八九年前,这帮鲜卑人又有所变化。 装具更精良了,更会打仗了。战争是最锻炼人的,所有人都在进步,但他们还是对鲜卑骑兵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将军,今日午后侯府郎中令至,言年后曹嶷恐来抄掠,需得做好准备。”留守军营的小校前来禀报道。 “小事,不还有那些鲜卑人么?”刘灵哂笑一声,道:“曹嶷若来,便将他骗到济北,铁骑一冲,看他能回去几个人。” 小校是邵勋亲兵出身,知道怎么打仗,闻言点头道:“正月里还会有一支鲜卑轻骑过来,大约两千余骑,这会已到安平了。” “有这么多骑兵?”刘灵惊道:“干脆去抄掠曹嶷得了。” “梁公尚未委任统帅,将军切勿轻举妄动。”小校劝道。 刘灵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那就先过年吧。”他叹了口气,道:“年后杀回青州老家,把曹嶷的狗头斩了!什么玩意,我当年为天师的时候,他曹嶷是什么人?听都没听过。” 论起资历来说,刘灵真的挺吓人的。 昔年刘伯根起事,王弥投靠过去,随后刘灵一入伙,便是王弥帐下大将,曹嶷还没冒头呢。 起义军声势正盛的时候,王浚遣五千鲜卑骑兵南下,将他们冲得稀里哗啦,四散而逃。那时候刘灵就跟在王弥身边,曹嶷甚至一度失去了联络。 什么玩意! 如果比起起义之前的“资历”,老刘就更不得了了。毕竟他可是在太平时节就哀叹怎么还不天下大乱的人,早早备战乱世,老造反家了。 “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投?”刘灵又问道。 “有。”小校答道:“二三百人的样子。据他们说,若非要过年,来投的人更多。” 刘灵自矜一笑,识得我威名的人不少嘛! “打几次胜仗,便会蜂拥来投了。”刘灵的心情有些振奋。 他昨天听人说,曹孟德征讨青州黄巾,降者无数。最后将其编练成军,以为精锐。 还有个叫臧霸的人,趁势而起,官越做越大,让人好生羡慕。 如果他刘灵能为梁公收编曹嶷兵众,焉知不能步步高升? 曹嶷那大傻子,号称“兵众十余万”,其中能打的绝对不超过两万,大部分还是苟晞降兵,正合为他收取。 快打吧,他等不及要让世人见识他的厉害了! 尔母婢,梁公怎么坐得住的?这年非过不可吗? 刘灵下意识看向西边,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直抵汴梁。 (今天尽量三更啊,有票直投,谢了。) 第九十六章 朝贺(上) “滴答!”水滴自夜漏铜壶中滴下,声声催人。 夜漏未尽十刻,快到晨贺之时了。 仆婢们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观风正殿之内,钟罄一一陈列,乐工们已各就各位。 正殿之外的广场上,火盆、火把罗列于各处,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广场外围有两道浅浅的壕沟,沟底铺满了条石、青砖,那是宫城城墙地基。 南侧城墙正中间已经修起了一个高大的门楼,与观风正殿遥遥相对。 门楼上有苍劲雄浑的大字:“观风门”。 此为幕府右司马羊忱所书。 作为国朝较为有名的书法家之一,羊忱非常乐意为汴梁宫城、皇城、外城诸门题字。 观风门外,已经来了三三两两的官员,既有大将军府、梁国的,也有从各地赶来的州郡、镇将官员代表。 殿中尚书蔡承令侍卫们搭建了几个草棚,供官员们临时遮挡风寒。 不过草棚有限,只有少数地位较高的幕僚、将官可以坐在里面,比如从洛阳赶来的左军司王衍、右军司卢志,再比如梁相庾琛、御史大夫潘滔、尚书令裴邈等。 中低级官吏就只能在空地外等着了。 他们一边哈气跺脚,一边闲聊,打发时间。 有人还够着头往里看。 梁宫还是比较寒酸的。 宫城没有城墙,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城门楼。门内的院落、广场上并未铺砖,只稍稍平整了一下。亦未看见丝绸制成的灯笼,更没有四处张挂的彩带,总之和洛阳华丽的宫城不好比。 不过没人敢看不起梁宫。 比起洛阳宫城,梁宫才是真正的天下权力中枢。再破落、再寒酸,它发出的命令也比洛阳有效。 “观风殿乃梁宫正殿,理事之所,其名何来?”黎明之前的寒夜中,有人问道。 “出自《礼记》,‘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谓之体察民情、了解施政得失。”说话之人似笑非笑地看了问话之人一眼,仿佛在说他学艺不精,书都没读全。 那人脸一红,不再说话了。 “观风殿果是正殿,占地太广了。正殿偏殿、前殿后殿、亭台楼阁,园囿池山,无所不包,几乎可称宫了。”又有人叹道。 一般来说,“宫”比“殿”大,宫往往和城联系在一起,曰“宫城”。 但有时候也会出现殿比宫大的情况,特别是这个殿为主殿,包括一系列附属建筑的时候——园、池、亭、台、楼、阁、堂、院等,都可以是殿的附属建筑。 观风殿就是如此。 这座规划中的主殿旁边就有梁公亲自命名的丽春台。理政之余,登台欣赏春日盛景,颐养性情,可谓美矣。 丽春台对面,则有秘阁,典藏书籍,可随时观阅。 亦有花园凉亭两座,沼泽改造的小池塘数个,累了可以在此钓鱼、种花。 观风殿后墙之中,还会建一個非常高的楼,可俯瞰全城。执掌天下者登此楼,豪情顿生,壮志不灭,可谓催人奋进。 观风殿西偏北的黄女宫就要小一些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是梁公部分家眷的居住之所,整体以低矮的单层殿室为主,但也有少许景观建筑。 传闻惠皇后羊氏就居于黄女宫,但没人可以证实。 庾夫人则与梁公居于观风殿。 这地方本是办公场所,不该住人的,但宫室未完,只能先凑合着了。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喔喔——”梁宫附近的军营内有雄鸡高亢鸣叫。 呃,这不是报时,只是陈留郡给驻防部队送来的补给罢了。 古人以雄鸡报晓为天明,事实上这不太准确,很多时候下半夜就叫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聚集在观风殿外的僚佐、军将们不再窃窃私语,神色为之一肃。 观风殿内,侍中羊曼看了下时间:夜漏未尽七刻。 于是下令开城门。 殿中尚书蔡承亲自带着百余名军士抵达观风门。值守于门外的军士让开位置,将佐们按照身份高低,按文武分成两列,卑官在前,尊官在后,次第通过了还没来得及安装城门的观风门,至广场中站定。 晨贺仪式还没正式开始。 蔡承又领着相国、御史大夫、军司等人至两侧的偏殿暂歇,并奉上茶水、点心。 庾琛看着外头在寒风中站着的中下级将官,强烈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再想起过往的艰难,眼眶都要湿润了。 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 梁国虽小,却已是正经朝廷的气象。颍川庾氏几乎把家底都掏出来了,拼死拼活,总算有了回报。 遥想起当年嫁女儿的时候,被多少人暗地里讥笑——别人或许不敢当面说,但私下里的风言风语却是难免的,或许出于看不起梁公,又或许出于嫉妒庾氏。 慢慢都扛过来了。 到了这会,私下里说的人都很少了,至少颍川没有。 至于颍川以外的其他郡县,庾琛只当那些人酸的。 有本事,你家女儿当上梁公正妻啊?没本事就闭嘴,真当我收拾不了你们么? 御史大夫潘滔喝着茶,想起了当年邵勋与司马越的关系出现裂缝时,他献上的建坞堡以自固的计策。 没有洛水河谷的那三座坞堡,就没有最初的银枪军。 没有银枪军,梁公就只能和大多数军头一样,靠征发丁壮打仗,那胜负可就很难说了。 哦,劫掠许昌武库也是他的建议。 说实话,当初没想太多,只是因为司马越跑回了徐州,洛阳这边乱糟糟的,需要扶持一个军头稳定局面罢了。 后面的发展,则超出他的预计了。但他一直与梁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王衍关系也很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稍稍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王衍则和卢志低声谈笑。 两人的军谘祭酒温峤、卞敦、祖应、闾丘冲也沾光跟了进来,但没有座位,只能站着。 卢志心情不算太好,本不欲多言。无奈王登太能说了,又非常客气,以天下名士的身份屡屡奉承,让卢志的脸上多了不少笑容,慢慢也说话回应了。 温峤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 军谘祭酒的活计不难干,他每次都处理得妥妥帖帖。 梁公看了都赞叹不已,以其为大才,令温峤的名气与日俱增。 唉,啥都好,就是钱少了点。 妻子亡故后,他不是没想过二次娶妻,但是没钱啊。实在不行,只能卖家当了。 当年跟着刘并州,得了不少好东西,凑一凑吧——嗯,可能还不太够,看我年后去博戏翻本。 而说起刘琨,他最近也得到了消息,从冀州迂回传过来的。 得了三万家胡汉百姓后,琨兵势大振,于是南下上党,不意惨败于刘曜之手。 刘琨不服气,年前又打一次,二度惨败。 再加上晋阳本就没多少积储,一下子来了接近二十万人,根本养不起。 于是乎,在缺粮、兵败双重影响下,这些新附之人四散而走,大多去了冀州及并州其他地方,甚至还有返回拓跋代国的,离了个大谱。 至于为何返回拓跋代国,那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拓跋普根死了,上位月余即死,说是得了急病,但真实情况如何谁知道呢。 普根死后,其妻惟氏摄政,立其子始生为代主。 始生据闻天资聪颖,但他年纪太小了,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坐稳大位,别又被人害了。 而在这样一种孤儿寡母当政的情况下,你说代国会出兵救刘琨吗?不可能的啊。 现在能救刘琨的,就只有梁公了,还不一定够得着。 况且,温峤很怀疑梁公愿不愿意救刘琨。 据他观察,刘公其实是有野心的,并非纯臣。他现在当孤忠,也是无奈之举罢了。 梁兵入晋阳,刘公什么下场不好说,他得想个招转圜一下,以防万一。 偏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正在说话的王衍停了下来。 卞敦出殿打听了下,回来禀道:“夜漏未尽五刻,太仆袁冲及舍人、佐吏齐至。” 王衍轻轻颔首。 梁国没有大鸿胪,只能让太仆袁冲临时顶上去,主持晨贺仪式。 阳夏袁氏,家学渊源,对这些礼仪事务非常精通,由他来操办非常合适。 谈兴被打搅后,王衍便觉得有些困。 年纪大了,起来又太早,有点熬不住。 于是脱了鞋,到坐榻上假寐。 这一等就是五刻钟,直到漏尽前夕,殿中令史轻声呼唤,他才站了起来,到庭中站立。 漏尽,梁公徐徐登场。 (晚上还有一章,兄弟们快拿月票砸我,杀!) 第九十七章 朝贺(下)(为盟主他改变了人类帝国加更) 乐工们驾轻就熟地敲击着钟罄,演奏着嘉乐。 邵勋下意识看了看空旷的大殿。 殿中卫士披甲执戟,舍人恭敬肃立…… 焚香燃起,诸般物事已经齐备,这全拜王浚所赐,甚好。 他施施然跪坐于案几之后,对羊曼示意。 羊曼会意,立刻出了殿门,乐声立止,群臣起身。 毋庸置疑,只要是梁国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梁公的臣子,有君臣名分,毕竟这是真正的封邦建国。 羊曼又回了殿内,大礼跪下,奏道:“明公,群臣、百僚齐至,请入内朝贺。” “可。”邵勋伸了伸手,道。 羊曼起身,再出殿门。 邵勋静静等着。 对他而言,这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以君主的身份接受臣子朝贺,而且还是正旦这么庄重的场合。 他很清楚,正旦朝贺是梁国建立半年来最重要的政治活动,是确立他在梁国统治地位必不可少的一环。 方才奏的是“乐”,朝贺是“礼”,合起来便是“礼乐”。 如果今天这场严肃的政治活动搞砸了,那就是“礼崩乐坏”。 “主动加班”的舍人羊楷立于殿门后,见得第一人入内后,大声道:“相国庾琛执贽入贺。” 乐声再起。 邵勋稳稳坐着,看着已经白发苍苍的庾琛。两人目光相触,皆感慨万千。 乐声停止之时,庾琛已跪拜于地。 原太子(司马铨)舍人、现梁国舍人刘白接过庾琛带来的礼物,道:“臣庾琛奉白璧一,拜贺。” “免礼。”邵勋站起身,双手虚扶,说道。 庾琛起身一礼,随即看向邵勋,二人相视一笑。 大家都清楚,今日这一拜,意味深长,君臣名分已定,即便他们的身份是翁婿。 小吏悄悄走了过来,将庾琛引导而出,在殿门外站立。 而所谓“执贽”,就是带着礼物的意思。 汉末之时,每至正会,曹操便在邺宫文昌殿,以夜漏未尽七刻鸣钟受贺,文臣武将们执贽入庭。 邵勋和曹操都不是天子,礼仪要求没那么多。 如果是天子朝贺,则庾琛入殿门时就要跪拜了,然后来到御座前第二拜,这时候天子会站起来。第二拜结束后,天子坐下,庾琛再拜,前后三拜。 朝贺之人全程不用说额外的话,就连朝贺之语都是大鸿胪帮着说的,严格按照流程。 至于礼物,王、公、侯、三公、特进等赠白璧,中二千石之类的赠皮裘,以此类推,按照官品大小,分赠帛、羔、雁、雉等礼物。 简单来说,曹、邵二人的朝贺礼,其实是天子朝贺礼的简化修改版。他们毕竟不是天子,且无论公国还是王国,职官也不一样,很多天子才配备的朝官压根没有。 庾琛朝贺完后,御史大夫潘滔入内,赠白璧一。 跪拜之时,本来还没什么的,突然之间就感觉心绪十分复杂。 高坐于上的本是个兵家子,本是个世世代代永无出头之日的奴兵,而他却是世代簪缨,出过无数人才的荥阳潘氏子弟。 正常来说,两人能碰上吗?邵勋连见他一面都费劲。 可现在却是他这個骄傲的世族成员恭敬跪拜。 这一拜,仿佛打碎了什么东西,让潘滔的心情复杂无比。 按照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成年以后的价值观来说,他和邵勋之间存在君臣礼法了,虽然如今很多人并不特别在意。 潘滔很快离去。 接下来本是太尉裴康的,但他还在许昌养病,特许他不用参加正旦朝贺。 接着是大将军府的左右军司、长史。 再后面就是按级别批量上了…… 一直忙到昼漏上水六刻,朝贺礼第一阶段才算结束。 梁宫侍卫纷纷入内,摆上一个个案几。 这是要开饭了。 不过只有级别较高的官员才能入内吃饭,中低级官员则在殿外廊下赐饭食——等级森严得很,这也是礼的一部分。 庾琛、潘滔、王衍、卢志、裴邈、尚书六卿、大将军府长史、司马、监军等,总共二十来个人,入内坐于案几之后。 “真是气象万千啊。”王衍看着殿内陈设,感慨道。 老实说,他和潘滔一样,心绪还没完全平静。 琅琊王氏之人,何等身份,平日里天子都要礼遇,但在正旦朝贺这个庄重场合,门第已经不重要了,让位于君臣礼法。 你以前大可以在家里喊“邵全忠”,见面时也可以谈笑风生,看起来没大没小,但在今日,你体会到了上下之分、君臣之别——虽然老王并非梁国官员,可以不用行此大礼的。 心头沉甸甸的,王衍觉得自己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喊他“全忠”了,也不会再用政治盟友的语气和他平等对话了。 不一样了啊,老登心情复杂得很。 天下名士、豪门巨室、世代簪缨,女儿肚子都给你弄大了,还要我拜你! 尚书令裴邈的心态相对较好。 他虽然出身豪门,但没有王衍那样的心理包袱,早在梁公为兖州幕府军司时,他就以下属自居了,虽然那会并没有君臣之分。 今日这个场面,他接受得很快,也明白这是梁公必须要走出去的一步。 梁国建立半年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整肃一下之前略显松垮的气氛,将草台班子整合成正儿八经的政权。 礼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你不得不承认,在大殿、钟罄之下,行完跪拜朝贺之礼后,心理上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卢志比裴邈还要洒脱。 不,或许不是洒脱,而是无所谓。他的关注点就不在这上面。 按流程走完仪式罢了,公事公办,这没什么。 他更在意今后的权力分配,一直想着的也是这种事情。直到现在,他甚至还在思考河北、并州之事,心事重得很。 简而言之,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 三刻钟之后,邵勋回到了正殿座位之上。 奏乐之声再起,殿中尚书蔡承端着一饭、一羹、一酒送至邵勋案上,群臣同时起立。 “都坐下。”邵勋似乎也觉得气氛太过庄重、严肃了,笑了笑,道:“速速进饭。” 侍卫们纷纷入内,在每个人面前的案几上放下饭、羹、酒。 邵勋端起酒杯,酝酿了一下情绪。 乐声停止。 “我——”他说道。 “明公。”蔡承轻声提醒。 邵勋会意,无奈道:“孤十余年前至洛阳,彼时不过潘园一小卒。后入洛,坚守辟雍数月,开阳门前也斩得贼将,继有殿中擒司马乂、大夏门克石超、肥乡败汲桑、野马冈破石勒等功绩。十余年征战,致有殊宠,进位高秩,追忆往昔,不胜感慨。来,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臣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邵勋将酒杯递给蔡承,又道:“虽十余年夷凶禁暴,致天下稍安,然秦地闹贼,江南有逆,齐境兴妖,未到马放南山之时。” “君等皆我柱石,当知我意。今岁大纛东指,分师进讨,先肃齐境之妖氛。若有余裕,复观兵河上,碎河内之枭巢。” “军争之事,固需师旅整肃,亦得吏士奉法。国中大事,悉委于卿等了,莫要让我分心。来,再饮一杯。” 邵勋接过蔡承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亦一饮而尽。 邵勋高兴地坐了回去,然后拍了拍手。 音乐奏起,一队由襄城公主相赠的舞姬悄然入内,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亦有那嗓音婉转之人唱起了歌,倒是冲淡了一些殿内原本稍显严肃的气氛。 廊下官员听得歌声,神色各异。 有人继续吃喝,不以为意。 有人停箸不食,神色复杂。 有人唉声叹气,恨自己不得入内观赏歌舞。 尤其是有些下级军将,目光不住落在殿门方向,惹得士人出身的文官们哂笑不已。 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不过,殿中坐于最上首那位,以前不也是土包子么? 今日却高据于上,接受众人朝拜,又怎么说? 他现在的排场,有几个士人能比得上? 后宅之中的美姬,哪个不是出身高贵之人?如今却要争相献媚,求得恩宠。 唉,士人男女,又有什么区别呢? 跪都跪了,拜都拜了,以后就忘记他的出身吧,安心做事,为自身、家族谋取富贵就是了。 不然的话,只是不断给自己心里添堵罢了。 舞乐渐渐走向高潮,天光亦已大亮。 金色的阳光洒落观风大殿,云霞蒸腾而起,久久不散。 第九十八章 家人 过了年之后,邵勋三十岁了,这个事实让他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 说起来也是离谱,几天前还是二十九岁呢,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知道自己的年纪已经三打头了,一下子有了紧迫感,以至于鸡叫之后就睡不着了——等等,哪来的鸡叫? 邵勋无语坐了起来。 梁宫还是荒凉啊,没有围墙,有门楼。门楼上还没有门,出了空荡荡的门楼就是屯驻于外的军队,附近养着鸡鸭…… “不再睡会么?”一双玉臂揽住了他的腰。 邵勋躺了回去,把被子盖严实了,将裴灵雁柔软的身体抱入怀中。 “以前在军中,刁斗警严,彻夜不休,你不也安之若素么?怎么这两日如此焦躁?”女人轻轻点了点他紧皱的眉宇,问道。 邵勋松开了眉头,道:“一时有感罢了。”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他焦躁的根源。 许是找了许久并未找到,于是调整了下身姿,紧紧偎入他怀中,道:“天下事,有时候看似无解,恍惚间却又水到渠成,其实不用那么急的。你急躁,刘聪岂非更急躁?你的功绩已经很大了,便是士族子弟也不得不跪拜于阶下,复有何忧?” “刘聪……”邵勋沉吟了下,道。 “刘聪已经被你打怕了。”裴灵雁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轻声说道:“他这两三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只有两点,既想避你锋芒,又不甘心看你成势。如此犹豫,显然方寸已乱,再给他一两次重击,或许便支持不住了。这天下早晚是你的。或者,你担心的不是刘聪?” 邵勋手下意识一紧。 “我也是伱的。”裴灵雁轻声说道。 邵勋嗯了一声。 时至今日,最大的敌人又怎么可能是匈奴呢? 河北归属定下后,就已经不是了。 最大的敌人来自内部。他们离他很近,非常近,近到没有距离。 花奴真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做有些事,需要威望。”裴灵雁说道:“我是女人,只有你可以依靠,只想着你。我们的孩子也靠你。” 邵勋彻底放松了下来,手在翘臀上狠狠抓了几把,又轻轻拍了下后,道:“你再睡会吧,我起来练会武。” “不睡了。”裴灵雁也坐了起来,道:“我要洗一下。” 腿间还有昨晚留下的干涸的硬块,有些难受,气味也有点重。 邵勋来到外间之后,清冷的空气让他头脑为之一振。 练了一会武后,感觉神清气爽。 此时天还未亮,邵勋便往爷娘所居的偏殿走了过去。 甫一进院落,便见到符宝头戴华胜,蹲在角落里。 “符宝,你在作甚?”邵勋看着好笑,问道。 “我是花,不会说话。”符宝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头上的华胜剪作了花形,远远望去,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过来,让阿爷抱抱。”邵勋伸了伸手,说道。 “我是花。”符宝坚持道。 邵勋摇头失笑,道:“菜羹来了。” 符宝鼻子嗅了嗅,神色间有些意动,看样子不太想继续当花了。 “菜羹来了。”母亲刘氏端着餐盘,笑道。 婢女们紧张地跟在后面,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老人家就是喜欢亲自做饭,尤其是儿子在家的时候。 父亲邵秀从屋里转了出来,看着这个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的儿子,道:“心中藏着事呢?” 邵勋笑了笑,道:“古人云‘三十而立’,是该做点事情了。” 邵秀沉默了一会,道:“进来说吧。” 父子二人遂坐在一张高桌旁。 母亲端来了菜羹,抱怨道:“去年不打仗,一年到头也没着家几天,全靠文君陪着。年前回家了,却有大半时候醉着。真不知道你孝廉怎么举上的。” 邵勋有些尴尬。 这个世上,能这么毫不留情地数落他的,大概只有父母了。 权势日重,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他已经习惯说言不由衷的假话,习惯画大饼,习惯猜度别人的心思。 但在父母眼里,他就是“小虫”,无论你当了梁公还是梁王。 “你之前不是骂过石勒么?说他不奉晨昏,依我看啊,你比石勒还过分。”刘氏继续数落着。 符宝悄悄溜了进来,顺着邵勋的大腿就往上爬。 邵勋放下碗筷,抱着女儿,不让她乱动,说道:“阿娘,你也看过檄文?” “阿娘不识字,如何看檄文?还不是听文君说的。”刘氏说道:“文君一天来两次,别说举孝廉,秀才都够了。” 邵勋闻言大笑。 符宝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知道傻乐個什么劲。 这小破孩,天天陪着爷爷奶奶,有时候还留宿,甚得他们欢心。 另外,庾文君或许在政治方面不太敏感,但照顾舅姑真没话说,是个传统的贤妻良母。 “每次一打仗,就抢他人之妇。是不是打仗多了,人也傻了?听闻张方喜欢吃人肉,苟晞给自己弄了数千妇人,你想怎样?”刘氏走过来,将符宝抱起,又把碗往邵勋面前推了推。 “你们武人是不是都这德行?”刘氏又推了推邵秀,问道。 邵秀也傻了。 训斥儿子呢,怎么就说到他身上了? “阿娘这几年听说了不少事嘛。”邵勋接过碗,大快朵颐。 邵秀比他先吃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后,便坐在那里。 “抢回来了,就好好待人家。”刘氏说道:“三十岁的人了——” 刘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了。 儿子三十岁了,打下了偌大的地盘。 她不是很清楚儿子现在是什么地位,她只知道徐州鼎鼎大名的琅琊王氏女经常过来陪侍她。 但说实话,儿子那么多女人中,她最喜欢的还是庾文君。 文君满心满眼都是小虫,爱屋及乌之下,连带着对他们也很好。 她有时候闲不住,侍弄一些瓜果,文君见了,经常过来帮忙。 裴氏眼里也有儿子,但她不会做这些事。 那个羊皇后礼数十足,话语间很客气,送了很多名贵的药材给他们补身子,还延请名医为他们瞧病,但怎么说呢,还是贵女做派,不是很亲近。 刘氏知道人家没坏心,甚至有些想讨好他们老夫妻两个,只不过出身终究天差地别,还是有些别扭。 年前刚生了个女儿的刘野那倒是个直爽性子,很对刘氏胃口。 刘氏也很可怜她,好好的石勒大妇,被小虫这个杀千刀的抢回了家,委屈当个小妾。 也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咒法,现在一门心思跟着小虫。挺着个大肚子时,一边帮他们做咸菹,一边打听小虫以前的事情。 真是作孽啊!其实都是好女人,最坏的就是小虫了。 “以后不抢了。”邵勋吃完了菜羹,漱了漱口,道:“阿娘,我好歹已是梁公,手握雄兵数万。号令之下,莫有不从者。你——” 刘氏白了他一眼,道:“当了梁公就要整天板着一张脸,故作威严?小时候阿娘还给你讲过汉高见刘太公的故事呢。” 邵勋哑然。 刘邦的一切故事,在徐州附近都流传甚广。 其实这样也不错。 刘邦从来没和他父亲搞什么繁文缛节。刘太公就是个农民,年纪大了,对这些不是很适应,双方仍以旧时父子关系相处。甚至为了父亲不向自己行礼,特意封他为太上皇。 为了让父亲高兴,直接把旧时邻居全搬过来,让父亲能看到家乡的热闹场面,而不是冷清的深宫。 这是有人味的皇帝,或许只有开国天子才能这样嬉笑怒骂吧,守成之君学不来。 自家父母似乎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扎心了。 父亲打过仗,出去见过世面。在军中混了大半辈子,对权势是有深刻理解的,毕竟军队本身就是等级最森严的地方。因此,他对自己的态度其实是有微小变化的,因为他懂。 母亲不太懂,还是习惯性数落他。她可能也适应不了富贵生活,就像刘太公那样,喜欢在御花园种菜……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邵勋也不想整天与人勾心斗角,被母亲骂了几句,居然心情变得舒畅,也是绝了。 母亲说了一会后,就抱着有些不耐烦的孙女出去透气了。 邵秀这才活了过来,清了清嗓子,问道:“又要出征了?” “嗯。”邵勋点了点头。 “现在还有谁能让你忧虑?”邵秀问道。 他参加过平吴之战,对战阵厮杀并不陌生。 邵勋镇梁县时,有次把能战之兵全抽走了,邵父让人去找盔甲、刀枪,差点披挂上阵,镇守后方。 在他看来,接下来儿子只要不乱来,一个个消灭敌人不是问题。 他在担心什么? “些许小事罢了。”邵勋笑道:“总觉得敌在内而不在外。” 邵秀闻言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才说道:“你可知道你舅舅很早就当上了队主?” “哦?这却不知,有多早?”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很早了。”邵秀说道:“大概二十出头吧,记不清了。他当年也是弓马娴熟之辈,四里八乡哪个没听过他的名字?早早当上队主,然后——直到你派人回去接他,还是队主。他运气没你好,没赶上乱世。不过也难说啊,队主、幢主又如何?列阵厮杀之时,万箭齐发,一眨眼就没了。” 邵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邵秀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你知道你让武人升官,这是多大的恩德么?以前住在梁县的时候,你还经常去武人家里坐坐。现在呢?有几年没去了?” 邵勋沉默。 “听听他们的想法。”邵秀站起身,说道:“听多了,就不会担心了。” 偏殿外驶来了一辆马车。 庾文君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下来,待看到邵勋后,眼睛一亮,道:“夫君。” 邵勋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肚子七个多月了,在家好好歇着吧。” “来看看舅姑。”听到邵勋关心的话,庾文君高兴地眯起了眼睛,道:“方才路上的时候,孩儿翻了一个身,吓着我了。” 邵勋特意凑过去听了听,看看有没有动静,羞得庾文君抬手打了他一下。 邵勋哈哈一笑。 和家人待在一起,不但心情开朗,也能治一治长期战争带来的武夫病。 “明日不要再来了,有个闪失,我承受不起啊。”邵勋拉着庾文君的手,说道:“待我出征归来,便能看到吾儿了。” “夫君何时出征?”庾文君有些不开心。 “过了正月吧。”邵勋说道。 庾文君哦了一声。 “你就在家养胎。那么大的江山,还得吾儿来继承呢。”邵勋又道。 庾文君抬起头,看着丈夫,心情好了许多。 邵勋抬起头,看着布满铅灰色阴云的天空。 他想起了花奴的话,需要威望,越多越好。 家庭只是他疲累时的驿站,可安享,却不能沉湎。 今年该出去活动活动了,他转头看向了北方。 第九十九章 巡视 正月过后是春社节。 今年梁国很多地区没有春耕,因为去年秋收后播种了冬小麦。不过也有没推行到的地方,或者因为种种原因,种植节奏不一样——春粟、冬小麦、杂粮,时间跨度长达两年,未必都一样。 因此,邵勋一直到二月十五都没下达召集令。 在此期间,他带着亲军,拉着礼物,巡视了银枪中营及仓垣、八角、吹台三个龙骧府的驻地。 他仔细想了想,现在确实太忙,时间被分散了。 去年正旦在幽州。 前年正旦在邺城。 大前年正旦在许昌,因为曹馥去世以及其他一些杂事,新春走基层只草草去了几处。 他的一举一动,父亲都看在眼里,但一直体谅他人忙事多,没说而已。今年趁着机会,提了一下,也是让他多注意注意。 别的地方不用去,汴梁周围的最好转一转。 你去转了,慢慢会有人传扬,会让更多人知晓,会增添你的名气,提高你在军中的威望。 二月十六日,邵勋抵达了仓垣。 仓垣有城,但破破烂烂的,一时间没钱修缮,只能先凑合着住。 作为龙骧府官署,这里常年有着十余吏员、三百兵士以及部曲督等将校。 邵勋到此巡视一番后,给他们送了些布匹作为礼物,随后便拒绝了他们的陪同,随机挑选府兵所在的村落,突击走访。 仓垣地属浚仪县,离封丘以及陈留郡治所小黄都不远,当邵勋突然奔至汴水(汳水)北岸的某个村落时,这里已经春播完毕了。 “屋顶怎么了?”邵勋看着村西头的一间房屋,问道。 “宅子太旧了,屋顶破了个窟窿,去年刚来时修缮了下,前阵子又漏水了。”府兵胡广腼腆道。 毕竟是别人遗弃的宅子,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邵勋看了他一眼,问道:“洛南人?” “鲁阳县的。” 鲁阳是荆州属县,但在邵氏军政集团的语境中,鲁阳、叶县都属于洛南地区。 “打过新安?”邵勋又问道。 “打过。攻了两次新安城,还在白超坞外与贼人厮杀过。” “三仗下来,还活生生的,命大啊。”邵勋笑道。 去年从洛南、襄城等地征集了大量丁壮,与河南丁壮、府兵、禁军一起攻打新安。 洛南丁壮损失惨重,几千人留在了新安城下,活下来的人里面,挑选精壮勇武之辈编为府兵,大部分在八角龙骧府,少量分散在仓垣、吹台。 “你等皆是洛南出身的府兵?”邵勋指着慢慢围过来的十余府兵,问道。 亲兵把这些人向外推,不让其靠得过近。 “明公,我就是梁县的。” “我也是梁县人。” “明公,我阳翟县的,就住在禹山坞旁边。” “明公,我阳城县的。你去山中行猎时,远远见过一面。” “我舞阳县的。明公,我以前是公主的庄客,公主跟了你以后,呜呜——” 邵勋不以为意,笑个不停。 众人见他不在意,也跟着笑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是前年吧,襄城公主乃梁公外室的消息渐渐传播开来,为许多人知晓,尤其是在公主曾经的封国舞阳县,知道的人最多。 “春播都结束了吗?”笑完之后,邵勋问道。 “结束了。” “春播既毕,还有宅园事务要忙吧?”邵勋指了指正在修缮的屋顶,问道:“都忙些什么?” “抽空平整了块菜地,打算让家里人栽些果蔬。”站在最前头一人被邵勋的目光注视,答道。 邵勋又看向另外一人。 “募了個并州来的老翁当守园人,打算种菜卖往浚仪。” “秋冬过后,水渠有些淤塞,打算清理下。”第三个人答道。 “准备去草市看看有没有牛售卖。” “儿子要娶新妇了。” …… 邵勋含笑听着,直到最后一人说完。 他沉吟了一会,问道:“新宅好不好?” “好。” “田地如何?” “好。” “可知你们得到的田宅是谁的?”邵勋适时抛出了他想问的话。 这下众人答不上来了,只有寥寥一二人知晓,且用不是很确定的语气问道:“听闻是虞家的?” “正是虞家的。”邵勋点头道:“虞氏部分族人南渡,空出来的地留给同宗兄弟,我将其要了过来,分予尔等。” 众人脸上的神色顿时起了变化。 都是大晋朝的人,谁不知道豪族的厉害啊。 别说士族了,就是那样没门第的豪强,欺负起人来可不比士族差啊。战乱十几年,只要坚持下来留在当地的豪族,部曲、户口、田宅无一不得到了极大的扩充,实力翻几倍的人都有。 为何会这样? 其实也没多复杂。乱世之中,以力为尊,独门独户的若不投靠豪族,真的活不下去。甚至有些数十户、百余户乡民聚集自保的乡村土围子,都顶不住豪族的兼并。 大浪淘沙之下,有些豪族南渡江东,有些豪族沉沦破灭,有些豪族却实力愈发强盛。但不管豪族的命运怎样,自耕农却越来越少,渐至很难寻觅。 这就是乡村的现实,府兵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尔等要互帮互助,一家有难,各家来援。若遇到处理不了的大事,立刻上报龙骧府。龙骧府还管不了的话,我亲自来管,定还你们一个公道。”邵勋说道:“府兵儿郎为我上阵拼杀,断不能受了委屈。” 众人方才还微微有些担忧呢,此刻听闻梁公会为他们做主,心中喜悦。 先是一两个人带头,片刻之后尽数拜伏于地,大声道:“愿为明公效死。” 邵勋挥了挥手,亲兵把马车拉了过来。 他一一扶起每个人,亲手发下赏赐:一匹麻布、一匹绢。 众人领了赏,自然千恩万谢。 邵勋静静看着这一切。 今年走访一部分地区,明年走访另一部分地区,后面再换一个地方走访…… 久而久之,到处都有他的传说,到处都有感恩于他之人。 名气、威望是十分重要的,关键时刻能变现——有人让士兵向他开枪,士兵都不敢,最后直接倒戈,簇拥着他进巴黎。 威望高了,即便将领想造反,底下都会有人告密,甚至当场绑了将领。 以前在梁县的时候,他每年都走访。 最近两三年,各种事情一大堆,甚至长期待在河北,确实有些疏忽了。 相比较而言,河南才是根基啊。 河南之中,梁国十郡又是根基中的根基。 “再予尔等旬日,随后便带上器械,随我征战。”邵勋看着众人,说道:“些许田宅就满足了?战阵上建立功勋者,可攒下来换取官身。自己用不了的话,亦可给子孙、族人换取,我绝不食言。尔等只要尊奉号令、敢打敢拼,好日子还在前头呢。” 众人听了精神振奋,齐声道:“愿为明公效死。” 还有这种好事?不识字还能当官? 哪怕只是不管事的样子货官员,那也是官身啊。走在乡间,别人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官人”,还怕被人欺负? 邵勋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勋官体系拖了很久了,王衍一直没给出完整的方案。邵勋不会再给他太多时间了,最迟今年年底,一定要弄出来。 他对武人的恩惠,大致上分三步走。 第一步是给田给宅给部曲,让一文不名的武人当上府兵,成为薄有资财之人。 第二步是挑选部分佼佼者,成为龙骧府官员,而且是正儿八经的经制之官,打开了他们上升的空间。 这个空间目前还比较小。一个龙骧府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有机会,但已经足够囊括其中最优秀的人才了。 第三步是推出勋官体系,让普通府兵可以通过积攒功勋的方式,换取官身,就像后世通过积分换取物品一样。 三步走,每走完一步,都会等上几年,默默观察反馈以及社会上可能出现的阻力。当解决这些问题——或者即便没有解决,但觉得足以应付冲击——便推行下一步。 勋官体系是革命性的制度变革,邵勋会谨慎评判,结合形势,决定具体推出的时间。 十余年来,他已经慢慢建立起一个相对有活力的武人体系了。 体系才是最重要的。 单靠个人,容易被收买,体系就收买不了了,因为这是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碰撞。 尝过甜头之后,武人会极力维护自己的利益。考虑到他们还比较弱小,无法和士族抗衡,必然需要他这个最高统治者支持乃至拉偏架,这就够了。 地方武勋集团、学生禁军集团将是他的两大支柱。 除此之外,还有士族集团、胡人集团。 世间之事,贵在平衡,每个集团都是有用处的。 他没有谁一定要压倒谁的想法。若强要说有,那也只能是胡人集团。 且不是因为他们胡人的身份,而是因为其担任地方镇将,乃国中之国,之前为了快速获得胜利姑息绥靖了,将来会慢慢取消,削藩将会成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大事。 二月二十六日,巡视汴梁附近三个龙骧府后,邵勋回到了梁宫,开始发布征集令。 第一条命令发往洛阳朝廷——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整训了一年的二万禁军又要出动了,攻王弥。 第一百章 硖石 荆成点齐了兵将,严阵以待,看着自下方通过的禁军将士。 他手头大约两百人,都是西明门的守门兵卒,除了自流民中选用的精壮外,还有相当部分原王氏(王国舅)部曲,都是在河南、河阳、河内、河北厮杀过数年的狠人。但这会看到出城的禁军,依然十分紧张,因为这群人刚刚闹过乱子,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了。 荆成已经是西明门的城门候,从义从军副督的位置调过来的,掌管这个梁公最喜欢出入的城门之一——太尉王衍也喜欢自此门出入,盖因金谷园已是王家产业,时不时就要去住上一住。 今日听闻禁军一部要开往新安集结,他就如临大敌,只在城下留了寥寥十余人管理城门,其余军士全部上了城楼,弓弩齐备,防止遭到突袭。 不过一切到目前为止,看起来都还好。 数千人垂头丧气,次第通过城门。 荆成默默看着,一点没有放松警惕。 左卫三部督黄彪慢慢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他骑着高头大马,如有感应一般,看到了城楼上的荆成,点头致意。 荆成点头回应。 左卫将军陈眕奉调前往汴梁,担任卫尉之后,三部督徐朗升任左卫将军。前驱营司马黄彪作战勇猛,又是梁公牙门军时代的老人,于是顺理成章接任三部督,掌管前驱、强弩、由基三营,控制着左卫最精锐的武装力量。 去年新安大战,诸军死伤惨重,最终夺取新安城时,禁军只剩下了一万人出头。 经历了长达一年的休整后,禁军慢慢恢复到了二万一千余。 补充兵力多来自流民或强征的坞堡丁壮,战斗意志薄弱,战斗能力低下,虽经大半年的整顿,但会打成什么样谁都不敢保证。 或许,也没人指望他们会打成什么样吧。 去年攻打新安,纯粹是为了解除洛阳侧翼的威胁,属于必须完成的任务。但今年呢? 好像没什么是必须要拿下的。纯粹是为了牵制王弥,不让他在西边闹出什么幺蛾子罢了。能攻破王弥的城镇军寨固然可喜,拿不下牵制住敌人也不错,就这么简单。 荆成默默看着迤逦远去的禁军将士,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他们的命运。 他把目光投向更远处。 旷野之中,河洛一带残存的坞堡出丁出粮,跟随在禁军身后,踏上了西行的路程。 自新安往西,山脉连绵,崎岖无比。 很多城池本身修筑得很一般,但结合地势的话,就非常难打。甚至不用修筑城池,只利用地势伐木为栅,都非常麻烦。 这些被征集起来的丁壮,注定要被消耗掉了。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弥补仰攻一方在地形上的劣势。 当初大踏步后退扔给敌人的土地,如今要一点点磨回来,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 兵终于过完了,荆成下了城楼,准备让等待许久的百姓车马出入。 “快!快关城门!”远处驰来一骑,大喊道。 荆成一惊,定睛望去,原来是北军中候裴廓帐下小校,曾多次过来传令。 他没有迟疑,立刻下令关闭城门。 军兵们挥舞着刀鞘,将正准备出入的民间车马驱赶开来,然后拉拢绞盘,先把吊桥拉起,再将沉重的包铁木门合上。 不远处又驰来数骑。 荆成拉住小校,低声问道:“何事惊慌?” 小校看了眼正往这边赶来的数骑,又扭过头来,附在荆成耳边说道:“天子御开阳楼,为出城的中军将士送行。返回宫城时,有人带着家奴僮仆冲击侍卫,乱作一团,天子不知所踪。” 荆成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有这事? 如果天子崩了,梁公说得清楚吗?怕是人人都会以为那些所谓的豪门家奴是梁公所派,欲置天子于死地。 这事大了啊。 新来的那几骑已经靠过来了,下马之后,说道:“无事了。不过城门不能开,王太尉要大索全城,捉拿刺客。” 荆成愣在了那里。 小校也有些惊讶,走过去低声询问一番,良久之后点了点头,又到荆成面前,低声道:“中军西征之后,城内空虚,有浮浪少年光天化日之下在铜驼街劫掠,天子遇盗,惶骇而退,后为侍卫寻得,护入宫城。” 说完,又叹了口气,道:“其实这样也好。天子若真出了城,我怕他会在路上饿死,或被人抓进庄园当奴隶。” 荆成摇头失笑。 今上就是这么脑子不清楚,很多年了。 逃出洛阳后,你能去哪?说难听点,眼下只有洛阳最安全。 去江东的话,就算你路上运气好,没被人劫杀抓捕,在你抵达淮南,离建邺还很远的时候,估计就已经被来历不明的群盗所杀。 真是不知所谓! 但他们能想明白的事情,天子却想不明白。或者即便知道,却下意识不愿这么想,自己骗自己。 只是不知道这次谁帮了天子,估计要倒大霉了。真是忠君,把身家性命都忠没了。 传令之人很快离开了。 荆成不敢懈怠,让人搬来拒马、辎重车辆,在西明门内筑起了街垒。 ****** 王弥一大早就出了陕县,带着千余骑东奔,抵达硖石堡。 此城原为河东裴氏的坞堡,修筑超过十年了。 王弥入主弘农后,裴氏遣人接洽投降。多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出丁出粮,与以邵勋为首的晋军反复厮杀。 几个出身裴氏、柳氏的坞堡首领,弓马娴熟,骁勇善战,曾经打得时任左卫将军的裴廓灰头土脸,让王弥十分满意,最终熄掉了处理硖石堡的心思——不仅仅因为裴氏子弟善战,更因裴氏势大,与柳氏、薛氏等族同气连枝,平阳朝廷也要礼遇之,真不好动手。 “参见齐公。”一众将校纷纷出堡相迎。 王弥摆了摆手,径直入堡。 硖石堡内几乎没有百姓了,满满当当都是军士,大部分是王弥带来的。 在正厅坐下后,他伸了伸手,亲将遂递来一张檄文。 王弥扫了一眼,没什么惊异之处,只看到最后时有些惊讶:“神龟?” “晋帝下诏改元,以今年为神龟元年(317),也不知为何。”亲将答道。 “他怕死了。”王弥想了想,嗤笑道:“害怕邵勋杀了他。” 众人相对而视,皆以为然。 “神龟虽寿,那也得太太平平才行。”王弥冷哼一声:“邵勋如此心狠手辣,换我也担心朝不保夕。”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邵勋挺宽厚仁德的,没想到在王弥这里却是心狠手辣这种评价,只能说大概有心理阴影。 “此番晋人西征,邵贼来耶?”王弥又看向亲将,问道。 “邵贼未来,听闻主帅仍是裴廓。” 王弥控制住表情,不想让人看出他松了口气。 “来不来也就那样。”他冷笑一声,心情愈发好了。 不过,他很快想到一事,有些心烦。 大司农朱诞许诺的五十万斛粮至今仍未解送过来——朱诞乃前晋国禁军将领,多年前为司马越所迫,背晋归汉,后领兵攻伐晋国,今为大司农。 一想到粮食问题,王弥就有些烦躁。马上就要打仗了,粮草不足如何整兵? 或曰五月份能收获冬小麦,可以支撑下去。但问题在于,这是自己的粮食,不是朝廷的,用起来心疼啊。 这年头,谁又不为自己考虑呢? 就在此时,门外有亲信探头探脑,以目示意。 王弥对诸将说道:“尔等先议一议如何对付晋贼,我稍后便来。” 说罢,出了正厅。 亲信附耳道:“明公,有洛阳使者至白超城。” “何人?”王弥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问道。 “晋司徒刘暾之族人。”亲信说道。 王弥一惊。 刘暾是东莱人,他也是东莱人,很多年前有过来往,算是旧识了。 刘暾也不是第一次招抚他,只不过以前都被他拒绝了。没别的原因,弟弟王桑被杀,几个元从老人或被擒,或被杀,仇太深了。 再者,王弥自己也不愿意投降邵勋。 当年那个“滚”字仍深深地嵌在他的脑海中,至今恼恨羞耻不已。 “将其礼送而回。”王弥立刻下令道。 “遵命。”亲信转身离去。 王弥抬起头,看着幽远的天空,神思不属。 大汉的情况其实不太好,他有感觉。 长达两年的河北争夺战,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这极大地打击了士气。 今年河北仍在厮杀,看起来战事并未结束。但王弥知道,那只是朝廷不甘心,派出轻骑劫掠罢了。或许可以让河北人心紊乱,但却很难让局势翻转。 平阳朝廷现在感受到了深刻的危机。 但危机之下他们在做什么? 修筑太行山中的各处城塞,囤积资粮,这是转攻为守的态势。 势头这种东西,非常玄乎,但又是真实存在的。 它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影响着每个人的士气,进而潜移默化影响每个人的选择。 大汉势头不太对了。 王弥很忧愁。 但路是自己走的,时至今日,后悔亦是无用。 他叹了口气,回去参加军议。 而就在王弥于硖石堡发号施令的时候,邵勋发出了第二条命令:以龙骧从事中郎郗鉴为北路都督,率东平、高平二郡府兵六千人,以及清河、平原、渤海、阳平、乐陵、济北六郡兵、鲜卑诸部,沿黄河进军,一俟兵马、粮草齐备,就直攻济南。 第二条命令发出后,第三条接踵而至:大将军府右司马羊忱领泰山、鲁、东平、高平、济阴五郡兵及银枪中营,伺机入莱芜谷。 三月初七,第四条命令发出:以金正为南路都督,率银枪右营并东海、琅琊、东莞、兰陵等郡国兵,北上攻大岘山。 说是三路兵马,其实是四个方向,即从正南大岘山、西南莱芜谷、正西黄河南岸、正北黄河北岸四个方向发动进攻,务求一击毙命,彻底瓦解曹嶷在青州的统治。 第一百零一章 突入、声势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从地形上来说,东西走向的泰山山脉的存在,将青州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而泰山北麓至渤海之间的地带,自古以来被称为“海岱”——“岱”即泰山。 这是一片地势相对平坦的区域,分布着济北、济南、乐安、北海等郡多个县乡,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齐地最重要的精华地带。 而这个精华地带,在面对河北方向时,可谓一马平川。唯一的障碍就是黄河,但黄河并不全部掌握在青州一方手里,对手稍微绕个道,直接就过河了。 从三月中旬开始,乐陵太守邵续便开始在黄河上打制浮桥。 曹兵如临大敌,死死盯着浮桥的进度,想尽办法进行破坏。而在他们的拼死努力下,邵续真就没法成功架桥。 但三月二十日,大规模的骑兵集团接到了命令,自济北向东进兵——人家压根不需要渡河。 临出发之前,段匹磾登上高坡,最后看了下驻地。 这里被称为“平阴故城”。东当泰山山脉西段,西临济水、黄河沟通交汇处(四渎口),其实是一個水陆交通枢纽。 作为草原牧人,其实有点难以想象大规模的船运。 运兵、运粮、运械,什么都能运,而且速度很快,比步兵、骑兵行军都要快,因为即便是夜间,船只仍可行走。顺流而下时,速度不是骑兵能比的。 最关键的是,太省钱了。 “走了。”段文鸯在山坡下喊了一声。 段匹磾下了山,带着部众,向东行军。 山间隐约有人监视着他们,并不断向外传递消息。毫无疑问,那是曹嶷的斥候。 从斥候的角度来看,鲜卑骑兵的行军条件其实不是很好。 他们拥挤在狭窄逼仄的山麓、河滨平原上。 南面是泰山山脉,北面是齐长城断壁残垣、济水,再往北则是黄河。 驿道夹在齐长城(北)与泰山(南)之间,而齐长城又位于济水南岸,将本就不大的北麓平原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个时候,若提前在山中准备好出击营地,拣选精兵强将,自山中冲出,完全可以把队伍前后拉得很长的鲜卑人给切成数段,首尾不能相顾。 可惜没有! 没人有胆子深入敌境设埋伏。 没人愿意冒险。 跟着走了一段之后,山下的鲜卑骑兵分出部分人手,寻找山间小道、缓坡,试图驱逐曹军斥候。 斥候犹豫了一下,最终消失在了山林间。 段匹磾收回目光。 天空飘着黄云,去岁的衰草无人清理,下了几场雨后,腐烂在了路边。 齐长城大部已经坍塌,只有少许地段尚算完好,甚至重修了塞门供行人、军队、商徒出入。 可惜的是,眼下行走于这条路上的,多为军队。 段匹磾估摸着走了几十里了,但愣是一个人都没看到,甚至连坞堡都没有,只有皑皑白骨以及村落、坞堡的残骸。 是哩,自济南攻济北,或者自济北攻济南,就这一条路。 双方杀来杀去,互相抄掠,别的地方怎样不好说,但双方交界处的坞堡、庄园、村落一定是最惨的。 别说几十里了,行军百余里能见到人影都算你厉害。 二十一日,段文鸯、段匹磾二人带领的轻重骑兵四千余,已经进入到了济南境内。 他们穿过了春汛后稍显泛滥的沼泽,前方地形顿时为之开阔——济水东北与湄沟合,形成了一片泛滥区,水泊周回百里,曰“湄湖”(位于今济南长清西南)。 二十三日傍晚,他们呼啸着出现在了祝阿县西南。 正在田间劳作的百姓听到示警的钟声,纷纷撤回堡寨。 鲜卑骑兵自田野间穿过,追逐着任何一个没有及时逃走的农人。 这些农人会成为他们的奴隶,他们的财产。 实在追不上了,直接一箭射死。 当然,他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要。 譬如,一个苍老的农人头颅就被鲜卑骑兵劈飞——他们自己的老人都得不到尊重,何况中原的老人。 随军文吏见了,咳嗽了下。 段匹磾故作不知,又拖了会,待帐下儿郎们把散落在外的女人、丁口抢得差不多了,才下令约束军纪。 文吏无奈道:“段将军,莫要耽搁了,趁乱抄截敌军后路要紧。” “已军行百余里了,食水日少,如何追击?”段匹磾问道。 “且随我来。”文吏一夹马腹,当先带路。 有没有地头蛇为你提供补给,有时候完全是决定性的。 突入济南之时,野无所掠,这时候若抢不到足够的粮食,差不多就该退兵与主力部队汇合了。但如果能得到地方势族支持,提供补给的话,他们就能坚持下去。 完全是两个结果,差别太大了。 ****** 宽阔的河面上,一条浮桥渐渐伸向南岸。 对岸曹兵营寨之中搭起了几个高台,时不时射出一波箭矢,干扰浮桥的修建工作。 另有两三千相对精锐的兵士,正在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半渡而击。 大河攻防战,其实就是渡河与反渡河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眼前这座浮桥离对岸真的不远了,寥寥数十步罢了。 高台上的箭矢落在浮桥上,密密麻麻。 手持大盾的邵兵根本遮护不住,工匠、役徒时不时惨叫落水,浮沉几下之后,便消失在了茫茫大河之中。 “哗啦!”最后一块木筏被推入水中。 工匠们冒死冲了上来,固定竹纽、绳索。 军士们跃跃欲试,举着大盾、刀枪,直往岸边冲击。 养精蓄锐已久的曹兵迎了上来。 双方迎头相撞,目眦欲裂,舍命搏杀。 “邵狗去死!” “妖贼受死!” 人成片倒下,命成团消失。 爹娘辛苦养育了十八年的大好男儿,见到敌人后一个呼吸就倒下了。 苦练多年武艺的选锋冷酷无情,利用娴熟的杀人技,不断收割敌人性命,但他很快死于一蓬箭雨之下。 还有那浑浑噩噩之人,麻木地冲,麻木地受伤,麻木地走向死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 整体交战的结果和以往比,其实差不太多。 邵续带出来的兵马屡冲不克,始终无法在大河南岸形成稳固的滩头阵地,渡河无法成功。而失败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儿郎们的士气便有些低落,以后怕是要更难。 公允地说,今日的厮杀是多日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邵续和渤海的高家兄弟联手,先后投入了二万余丁,试图强渡黄河,直插乐安。 但滩头的激战告诉他们,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曹兵只要还想打,不一触即溃,脑子里念着天帝和天师,那么他们就有战斗力。 想到这里,邵续手搭凉棚,焦躁地看着对面。 他连女婿都押上去了,充当破阵先锋,奈何冲不动啊。 邵续身后,将校、军士们密密麻麻,持械肃立。 浮桥能通过的人极其有限,大部分人得不到参战的机会,只能站在岸边观摩战局发展。 己方将士三番五次冲锋,最终往往被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围攻,死于非命。 这么打下去,只是不断派人送死,没有结果的。 关于这一点,观战的将士们很清楚。今日除非出现奇迹,不然的话,可以准备下一条浮桥了。 呃,等等——奇迹真的出现了。 就在乐陵兵、渤海兵被打得节节败退,支持不住时,围攻他们的曹兵突然间就阵脚大乱。 喧哗声一开始并不大,马蹄声也不密集。 但很快,随着越来越多的鲜卑铁骑冲至曹军背后,箭矢连连、大肆砍杀,整个曹军大阵就像纸糊的一样,一冲就散。 拥挤在浮桥上的乐陵兵、渤海兵大喜过望,在军官的带领下,猛冲猛打,配合鲜卑骑兵前后夹击。 有些兵甚至等不及,直接跳入河畔浅滩之中,自己趟水上岸。嘴里大声咒骂着,仿佛与曹兵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事实上是有的。 局势一下子翻转了! 曹兵溃不成军,河上有渤海兵、乐陵兵杀至,背后有鲜卑骑兵反复冲锋,真就站不住任何脚。 他们抛弃了营垒、抛弃了城邑,一直溃出去数十里之遥。 越来越多的鲜卑骑兵横穿济南,直插乐安,甚至往齐国方向挺进。 他们一点不遮掩行迹,甚至有点大摇大摆的意思,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制造声势,恐吓敌人。 整个青州,已经在发生着深刻的嬗变。 第一百零二章 夜战(为盟主人在梧桐下加更) 后世山东东部的地形,大体就是泰山、鲁山、沂山等东西横亘,南北隔绝。 当然,这么长的东西向的山脉,不可能全部不宜通行车马。 莱芜谷就是一条非常关键的沟通南北两侧的道路。 此路西南谷口在今莱芜西南,东北谷口在今临淄西南,淄水、汶水各有一段出其中——这也是刘裕北伐的进军路线之一,主力自大岘山北上,偏师出莱芜谷。 谷中有莱芜县,汉置,已被曹嶷夺占数年。 三月二十八日,就在邵续、段匹磾等人前后夹击,大破曹嶷守河兵马的时候,羊忱亲自率步骑三万余人,自泰山出发,抵达牟县(今莱芜附近),正式进入莱芜谷。 三月最后一天,原越府僚佐、乐安光氏出身的光逸率百人出莱芜县,往西南行。 因为刚下过连场大雨,山间溪流汇集,一路汇入汶水,西南流入鲁,一路汇入淄水,东北流向齐。 光逸等人沿着淄水逆流而上,一路但见两侧山脉连绵不绝,十分险峻。又有林木幽深阴翳之处,看着非常瘆人。 考虑到驿道年久失修,甚至难行。若有伏兵,当真寸步难行。 走了数里后,光逸远远看见一队牵马步行的骑士。遣人交涉之后,得到统兵将领名叫羊权,领五百骑为先锋,直趋莱芜。 “羊将军。”光逸远远招手。 “前方可是光祭酒?”羊权安坐于马背之上,大喊道。 “乐安光逸特来迎接王师。”光逸让随从们留在后边,孤身上前,很快见到了羊权。 这是一个绝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人,身高体长,手臂粗壮,见到光逸之时,顿槊于地,翻身下马。 光逸眼皮子跳了跳。 许是下过雨,又是河畔松软之地,羊权手里那杆粗长的马槊直接顿进地里很深,让人看着就直咽唾沫——骑马冲锋时被这玩意砸在胸口,你能稳住身形吗? 羊权举步上前。 两名亲兵亦上前,一人替羊权牵马,一人去取槊。 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人拽了许久,都没能把马槊拽出来。于是又喊来一人,两人一起用力,把顿进泥地里的马槊拔了出来,一前一后抬着这杆重型马战武器,跟在羊权身后。 “莱芜如何?”羊权瞄了眼随光逸过来的人,问道。 “曹嶷派了一将镇莱芜,已为全县上下灌醉绑起来了,其部众两千余人为本地豪族杀散。故请王师速至,迟恐生变。”光逸躬身一礼,急道。 莱芜本来就是泰山属县,被曹嶷攻取没几年。地方豪族与泰山羊氏关系匪浅,自然一劝就反了。 两天前,他们纠集了七八百人,先把曹嶷派来的将校灌倒收监,然后突袭曹兵,将其驱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广固方面肯定得到消息了,多半会派第二波兵马过来,所以动作要快,必须抢在敌人之前进占莱芜,让大军有个落脚之地。 “曹嶷不是号称兵众十余万么?怎么才派了两千多人?”羊权招了招手,让人把马牵过来。 “十多万丁壮是有的,哪来十多万兵?”光逸苦笑道:“能战之人有个两万顶天了,半数还是苟晞降兵,剩下的多为妖贼。” 话说“妖贼”这个称呼可不是光逸发明的,而是晋廷对天师道徒的官方称谓。 天下大乱十多年,大晋朝廷的对手很多,其中—— 有“逆”,邵勋虽经常被人呼以“贼”,其实他是体制内造反之人,称“邵逆”很合适。 有“贼”,一般是农民起义军之类。 有“虏”,一般是胡人。 有“妖”,这個特指宗教起义军。 光逸说曹嶷有一万妖贼,那就是一万天师道铁杆顽固分子。 至于十多万兵众,那是纯扯淡。 邵勋打河北时,檄文上还说“河南大兵五十万”呢,都是忽悠人的。 “既如此,那便迟疑不得了。”羊权想了想,唤来一名亲随道:“你速速回返,将军情报予羊都督,请其立派银枪中营,轻兵疾进,赶赴莱芜。” “遵命。”亲随上马离去。 羊权亦上马,大喝道:“去莱芜。” 五百羊氏部曲齐齐上马,道:“去莱芜。” 数百骑沿着淄水,慢慢提起了速度。 道路年久失修,雨后泥泞湿滑,时不时有骑士摔倒在地,亦时不时有马不慎受伤,痛苦地跪倒在地。 羊权看都不看,不断招呼众人加快速度,紧紧跟上。 片刻之后,莱芜城已远远在望。 城头有人大呼小叫,手搭凉棚,凝聚目力,似乎要看清楚他们这支骑兵是哪一方的。直到确认之后,他们才手忙脚乱地打开城门,将羊权一行人放了进来。 “准备饭食、马料、伤药,若有驴骡马匹,一并献来,不得有误。”羊权飞身下马之时,即大喝吩咐。 光逸紧随其后入城,下马之时,感觉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他龇牙咧嘴一番,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此乃羊司马之子。” 一听羊氏子弟,众官吏肃然起敬,手脚立刻麻利了起来。 在泰山这一片,羊家的话比天子好使。 说难听点,如果羊氏帮曹嶷的话,这仗还有得打。甚至于,如果没有羊氏之前的拼死抵抗,曹嶷如今在哪?可不一定是广固城啊,说不定已打出青州,糜烂整个河南东半部分。 羊权进了县衙,接过一张烤好的胡饼,又从亲兵那里取了些豆豉,抹在上面,一边吃,一边说道:“不要懈怠,休整两个时辰,申时初准时出发。” 休整的原因不是人跑不动了,而是马。 马这玩意太操蛋了,身体不舒服、没吃饱就不愿意跑,你强行让它跑,它跑着跑着敢给你口吐白沫,跪倒在地。遇到脾气大的马,甚至拿马蹄蹶你。 简单来说,人可以靠意志咬牙坚持,马不行——拿破仑曾哀叹“马不懂爱国主义”,就是这个原因。 光逸在一旁听着羊权的话,只觉心惊肉跳。 这个羊家子,冲劲也太足了吧? 羊权吃完半张饼后,取来牛皮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问道:“光祭酒还愿领路否?” “我已是白身,并无官职。”光逸苦笑道:“羊将军用兵快如闪电,当真很少见到。” “跟梁公学的。”羊权说道。 这个时候,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赞叹乃至崇敬的神情,说道:“昔年高平之战,梁公自洛阳还,数百里奔袭,以快打快,让人拍案叫绝。后一路追袭靳准,其用兵之方略,直接让人目瞪口呆。对了,还有绕道河北,奔袭苟晞之战。唉,如此天马行空的战法,非太白星精不能为也。” 光逸愣住了。 这个羊权是真的崇拜梁公啊,一点不掩饰的那种。 光逸仔细想了想,梁公真有那么好?难道我想岔了?以前越府中可是大把人看不起他呢。 他强纳主母裴氏之后,更多人不待见他了,光逸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太好,但他不敢公然说什么。 这个羊权,就只看到梁公的优点,纯属马屁精一个,光逸悻悻想道。 休息到下午申时之后,数百骑继续进发,往东北方向疾进。 入夜之后,因为天气不佳的缘故,众人无奈下马,步行前进。 至后半夜,在淄水北岸撞见了一支举着火把,往莱芜方向闹哄哄前进的步卒。 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根本不知道对面来了多少人。 仓促之间,羊权没有丝毫犹豫,下令骑兵登上两侧高坡,角弓上弦,朝敌军前进方向射了一通箭雨。 惨叫之声顿时连绵不绝。 敌兵来势甚急,未披甲胄,亦没携带长兵,骤然遭袭之后,乱作一团。 “杀贼!”羊权也不管自己的人马没收拢完全,大喝一声就跳了出去。 两百余人紧随其后,拿着马槊、角弓、环首刀等器械,朝敌兵退却方向追袭而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黑漆漆的山谷之中,一万人和一千人又有什么区别?你甚至都不知道对面有多少敌人,精神紧张之下,很容易自己吓自己。 羊家军则稍好一些。 他们以血缘宗亲为纽带,以世代奴仆为骨干,辅以经年训练、器械精良的部曲,组织度是非常高的。沿着狭窄的淄水河谷,大呼酣战,勇猛无匹。 临厮杀之前,羊权还派了二十余名腿脚灵便、眼神较好之人,携带马背上的小型骑鼓,在山林中跌跌撞撞地行走,每至一处停下来时,就擂响战鼓,扯开喉咙喊打喊杀。 敌军被羊家军不要命的凶猛打法弄昏了头,步步后退,喧哗四起。 漆黑如墨的环境下,有时候撞到自己人,就吓得大喊大叫,进而拔刀互砍。 当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之时,他们更是心胆俱丧,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乱撞,乱砍乱杀。 后阵还有三千余曹兵正处于行军状态,闻得前阵千余人大溃,四处皆有杀声、鼓声之时,只道来了大队邵兵,他们中埋伏了,于是转身就走。 黑夜之中,这种撤退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用个粗暴点的说法,那就是人越多越吃亏。 羊家军也有人掉队,也有不辨敌我的情况,但他们人少,且组织度相对更高,于是损失较小,且一直保持着前进追杀的态势。 曹军就麻烦了,前后四五千人,撤退之时人挤人,再被鼓声、杀声一吓,大喊大叫,大声喧哗,互相推搡乃至捅刀子。敌人还没到近前呢,自己先躺了一地人,剩下的人还精神高度紧张,大口喘着粗气,体力消耗大半,眼见着是不堪战了,得到后方收容整顿。 但羊权哪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他就带着两百多人,排着松散的队形,手持马槊弓刀,大声喊杀。遇到的敌军纷纷抱头鼠窜,往两侧山林奔去。 羊权也不管他们,就这么一直追下去。 待到天明时分,谷道豁然开朗。 已经精疲力竭的羊权扭头看了下身后,只剩下七八十人了,个个疲累欲死,腿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 再看他们的表情,却多有亢奋之色。很显然,昨夜一场摸黑混战,他们乱了,敌人也乱了,但敌人乱得更彻底,不知道多少人死于莱芜谷中,不知道多少人亡命奔入山林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不慎摔入淄水溺毙…… 最后成功逃出生天的,绝对不会超过一半。 羊权看着前面惊慌溃逃的敌兵,以及远方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城池,笑了。 莱芜谷这条险道,已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 待后续主力部队赶来,便可兵发临淄,直攻曹嶷腹心地带。 第一百零三章 大岘山 四月初一晨,银枪中营六千余人轻兵疾进,抵达了莱芜县。 这是真正的“轻兵疾进”,即不携带铠甲等阻碍行军的东西,辎重也被抛弃了,人携数日食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掉队的人一大堆。 这种极限行军,一般只在有非常紧急的军情,或者决定抄小路间道偷袭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属于放大自身危险,去捕捉稍纵即逝的战机。 说白了,就是赌。值不值,全靠主将自己判断了。 反正历史上有人轻兵疾进,大胜;有人弄巧成拙,大败。 张硕(张大牛)奔到莱芜的时候,点了下人头,发现掉队的多为前年十一月新入伍的兵卒,到现在也不过年余军龄,各方面条件都不太行,强行军的情况下掉队可以理解。 相较而言,入伍两年的军卒就好多了。别的不谈,至少这段时间是吃饱饭的,时不时还有肉汤、奶酪,身体强壮了,体能上去了,组织度也更高一些,相互间还会互帮互助,掉队的人就少。 张硕看了眼这帮气喘吁吁的家伙,决定派副手留镇莱芜,收容掉队的兵士,并等待辎重部队。他自己则带着千余“老兵”,继续前行,尽快与羊权汇合。 羊忱离莱芜还有将近一天的路程,听到前方消息后,大为惊讶。 “王从事,梁公到哪了?”部队还在行军,羊忱在路边草丛里铺上地毯、案几,略微休息一会,看完军报后,问道。 “今早刚有信使来报,还在济阴等船。听闻北路打开局面后,决定派义从军先行,步卒弃舟行陆,兼程赶往高平。”大将军府从事中郎王答道。 他跟着羊忱来,其实是作为监军的角色。为此,梁公还临时给他配备了百名刀斧手及六七个文吏,只听他一人之令。 看得出来,梁公也没想到开局如此顺利。 此番出征,主帅就是梁公,麾下还有三位都督,各领一万多到三万多不等的兵马。 至于梁公,则领义从军一部、银枪左营全部及亲军,算上充当辅兵的许昌世兵、济阴、济阳二郡丁壮的话,共计二万步骑,是为压阵的主力。 三位都督进展顺利,他就不会出手了。 三位都督出现重大纰漏,情势危急的话,他会投入这两万兵。 另外,他统率的这支兵马也有防备南方的意图。 总之就是预备队,哪里需要去哪里。 但梁公明显算漏了。 郗鉴指挥的北路军一分为二,骑兵突袭,河北兵士强渡大河,围歼了成千上万的曹兵。这会他们已在乐安部分反正士族的协助下,攻城略地,同时切断了济南与齐国之间的联系,给后续赶过去的东平、高平府兵及诸郡国步卒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敌军人心惶惶,战意未必有多强。 羊忱率步骑三万余人进莱芜谷,前锋都督羊权说他已看见了临淄城的轮廓,这大概不是假的。 顺利通过莱芜谷后,他们这一路就游刃有余多了。首要目标就是攻克临淄,拔除这个能够威胁后路的城池,同时也能以其为下一步军事行动的出发基地,囤积转运至此的粮草、器械。 临淄拿下之后,都不带任何犹豫的,直扑广固就对了。 就是不知道南路军如何了。 前几天才得到消息,金正率银枪右营乘船抵达下邳,然后又等了两天,取到了辎重。 徐州刺史糜晃率地方豪族兵马万余人与其汇合,北上琅琊,现在却不知到哪了。 他们这一路,赶路花了太多时间,应该还没来得及出战果。 “南边如何?”羊忱问道。 “听闻祖逖在囤积粮草军资。”王说道:“其他并无动静。” “北边呢?” “刘曜攻取了太原几个残存的县乡,但并未东进河北。” 羊忱唔了一声,笑道:“老夫歇够了,进兵。” 说罢,让亲兵收拾器具,自己牵着马匹,一跃而上,向前奔去。 ****** 金正这一路确实有点慢,原因无他,距离最远,路上就耗费了太多时间。 在下邳集结完部队、军资后,乘坐船只,沿着沂水北上,但只行了一段就不得不下船步行。最终花了五天时间抵达开阳(今临沂附近),彼时已是三月二十二日正午。 二十三日傍晚,抵达临沂县(今临沂北五十里)。不知道出于什么恶趣味,金正率军直趋城南的王导老宅,夜宿其中。 随后一直沿着沂水河谷进军,出琅琊,入东安郡,于三月二十八日夜抵达东莞县。 全军在此休整两天,等待落在后面的辎重部队,顺便恢复主力部队的体力。 四月初一,全军保持着中低行军速度,于初三下午抵达大岘山外,扎营屯驻。 初四上午,金正率亲随幕僚登上大岘山,观瞭贼势。 呃,说是观瞭贼势,他们第一站抵达的是一座破庙。 甭管庙以前是干什么的,亲兵们将其清理了一番,然后搭了五个坛,祭祀五帝。 金正面容严肃地带众人祭祀完后,仿佛打开了什么心结,笑道:“郗从事、羊司马来信,言曹嶷大肆抽调兵马北上堵漏,我本不信,但今来山上许久,却不见妖兵来斫,吾知其虚实矣。” 来自兰陵萧氏、琅琊王氏、颜氏、东海糜氏、王氏、徐氏、何氏等豪族的将领们凑趣笑了笑。 别管你内心之中对金正是什么看法,现在可是战时。军中有禁斩之令,惹毛了金正,名正言顺斩了你,理都没地方说。 “下山吧。”金正最后看了眼高高的山岭,说道。 大岘山不是什么雄骏山脉。 和太行八陉那等艰险的地形相比,压根就不在一個等级上。 据王氏派来的向导所言,过大岘山要走三十五里路。这三十五里中,最难走的其实在山南,也就是金正他们所在的位置。 山不高,但地形有点怪,很多地方只能勉强过一辆马车,会车是绝无可能的。 走完山南这一段后,路要好走很多,直至大岘关为止。 从正常军事角度来看,守大岘关必守关南的几个险要地形。没有城池,你也得筑几个寨子出来,依托地势和堡寨,一点点消磨进攻方的兵力和锐气。待他们攻至大岘关前时,已经损兵折将,士气低落,届时就好打多了。 现在曹军完全弃守关南,所有兵力收缩至大岘关城以内,本身就落了下乘,更说明他们有点慌了。 慌的原因有很多,现在还判断不出来。 可能是兵力不足,原本的守军被大量北调,增援其他战场,毕竟鲜卑骑兵已经在乐安跑马,随时冲进北海、齐国。那可是一马平川的地形,再没法限制他们了,曹嶷难道不慌吗? 另外,羊忱已经兵发莱芜谷,谷中定然激战连连,即便一时没法取胜,曹嶷压力也很大,或许就会抽调临朐、大岘关一带的驻军,增援莱芜谷。 另外一个原因和前面有关,即曹嶷抽调驻军后,对大岘关一带不放心,又增派了兵马。但这些新到之兵与原本的驻军不好比,素质低下,战斗力孱弱,也就只能看看罢了,一打就露出原形了。 金正认为两方面的原因都有。 晚来还有晚来的好处,艹! 即便这次打赢了,也是承了其他两路兵马的情,让他颇为难堪。 但不管怎样,先打吧,试一试敌军的斤两。 ****** 四月初六,诸营兵马及辎重部伍差不多都到齐了。 当天上午,司马睿幕府参军颜含的族弟颜卓率军两千,沿着山路向上走,直趋大岘关城下。 因为山路崎岖,且地形不利,什么攻城器械都摆不开、用不上,颜卓这两千兵只能扛着大盾、长梯,用蚁附攻城的方式硬磨。 金正找了个利于观战的山坡,率诸将观摩战局。 城头射下了密集的箭矢,间或夹杂着弩机发射的“嗡嗡”声。 颜氏部曲一时间死伤不轻,待攻至城下壕沟附近时,已经躺下了两百余人。 部众喧哗声越来越大,有溃散的趋势。 金正面无表情地下达了第二阵出击的命令。 东海何氏子弟率一千七百余兵跟上,刀出鞘、弓上弦。如果头阵的颜氏兵马不战自溃,则后阵斩前阵,坚决不许他们撤下来——要撤,也得等命令,得到允许方能走两边的密林山坡下来。 颜氏部曲很快填平了部分壕沟,冲到关城下方,蚁附攻城。 这场战斗没持续多久。 颜家部曲甚至连城头都没攻下,就彻底溃散了。 何氏部曲立刻放箭,将逃得最快的颜家兵尽皆扫倒。 后面的颜氏部众进不敢进,退又不敢退,顿时哭喊连天。 何家部曲接到命令,击鼓进军。 颜氏溃兵步步后退。到了最后,终于硬着头皮发一声喊,扛着长梯再度攻城。 惨烈的搏杀立刻在关城上下展开。 双方将士涨红着脸,大声怒喝着,拼尽全身力气,收割当面敌人的生命。 第二阵何氏部曲继续推进。 第三阵东海王氏的两千兵已经在整队了。 他们面色凝重,如丧考妣,腿不自觉地发抖,但没办法,后头似乎又有口令声响起,兰陵萧氏的兵马正在集结。 最先攻城的颜氏兵马终于支持不住,最后的勇气消耗完毕,二度溃散。 山坡上旗号亮起。 颜卓如蒙大赦,披头散发的他带着残兵败将,分两路,从左右两侧山林中慢慢撤了回来。 正面战场之上,何家军紧随其后,发动了迅猛的攻势。 金正默默观察着。 敌军的箭矢依旧十分猛烈,不知道杀伤了多少己方军士。但颜氏溃散的时候,他们居然没有开城追杀,这有点不可思议。 守城有这么死守的?守将会不会打仗? 他若有所悟,沉住气继续观察。 何家军其实也没坚持多久,不过他们攻上了城头,与敌军厮杀一番后,最终功败垂成,溃散了下来。 金正睁大了眼睛,不放过敌军一丝一毫的动作。 方才何氏部曲攻上城头的人其实不算多,但敌军却费了好一番手脚才将他们清理干净。这说明了一件事,至少城头准备近战的敌军素质堪忧,不似经制兵马。 何家又攻了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没上城头,似乎那口气泄掉后,士气过于低落,攻不上去了。 金正令何氏部曲撤退,至后方收容整顿——整顿完毕之后,过几天还可以上战场。 第三阵东海王氏的兵上了。 他们甫一进攻,金正就瞪大了眼睛。 敌军第一批弓弩手退下去了,换了一批人。但这批换防之人的水平就远远不如之前了,射箭有些生疏,速度不够快,准头也堪忧。装填弩机的兵士笨手笨脚,以至于射击节奏都明显被打乱了。 “哈哈!”金正笑出了声。 邵师常说打一打,试试对方的斤两,此为至理名言。 很多时候光看是看不出来的,必须真刀真枪对上,才能试探出敌军的真实水平。 东海王氏的部曲战斗力有点猛,比前两家厉害多了,看样子是有点老底子的。 他们扛着长梯,攀援而上,杀声震天。 城头守军手忙脚乱,拼死抵御。 一时间,尸体纷纷坠落,在城下摞了一层又一层。 第四阵兰陵萧氏的一千五百兵很快增援而至。 第五阵东海糜氏的两千人已经在做准备了。 守城敌军明显有点惊慌。 关键时刻,守将带着生力军上城,才将东海王氏最凶猛的一次攻势击散,将其彻底赶下城头。 撤退的旗号竖了起来。 王氏兵马纷纷溃逃,有如劫后余生一般。 第四阵开始了进攻。 金正放松了下来。他已经觑得敌方虚实:有能打的精兵,但数量不多,缺乏训练、滥竽充数的丁壮一大堆。 这城不算难打。 他已经盘算着,何时投入精锐的银枪右营,一锤定音。 他的目光甚至在大岘关两侧逡巡,看看有没有小路可以绕过。 诚然,如果真有小路,敌人一定会伐木设栅,严防死守。但那又如何?打就是了。 就是欺你兵力不足,兵员素质低下! 这破城,最多三天,老子就给你拿下。 第一百零四章 形势 茂密的丛林之中,一群人正在厮杀。 山势崎岖,根本摆不开阵势。 树林茂密,箭矢之类的更是威力大减。 很明显,这里只能打成乱战,即以小组为单位的乱战、混战。 这种情况下,士兵的个人武艺就非常关键了,可以说是决定性因素。 银枪右营的军士们以伍、什为单位,奋短兵突击,与贼人战作一团。 “天帝施法,杀尽一切邪鬼!” “顶住!天师正在作法召雷!” “怕什么?死后就是官人了,去地下有墓伯、墓丞、冢令听令,前呼后拥,尊荣已极,何惧之有?” 守军将领正在做着思想动员,将一批批的妖兵道徒派上前去,抵挡银枪右营的攻势。 他们做动员时,几乎不假思索,各种话直接就蹦出来了,而他们的眼睛则盯着前方,手微微颤抖。 山林太茂密了,走路时人都要低着头,一不留神就被树枝擦碰。 道路狭窄崎岖,甚至根本没有路,什么阵型都摆不开。 这种战场环境之下,很少有人手持长兵,因为根本施展不开。 箭矢飞不了多远,就被树枝、树干、藤蔓、树叶阻挡,更别说还有地形起伏,想射一个人真的很难。 所以邵兵压根就没带标志性的长枪,而是手持短兵,五人、十人一组,前后呼应、左右协调,一点点向前推进。 己方士兵往往战不了几合就被砍倒在地。 偶有几个勇武之辈,仗着武艺、铠甲或者不要命的勇气拼死突击,也只能制造少许伤亡,很快就会被反应过来的银枪军围杀而死。 而在他们调集邻近袍泽围杀的时候,前后左右还有人为他们打掩护,或遮护侧翼,或主动前出。总之,这破地形固然摆不了军阵,只能打乱战,但乱战也有乱战的章法,银枪军确实可以。 另外一点就是,到了五个人、十個人一组这种规模的战斗,武艺的作用就相当大了。 你可以少数人特别勇猛,打开局面后,带着上头的杂兵跟上去突破。 也可以整体武艺高强,素质出众,虽然没有特别出挑的,但组合起来往往能在付出一定伤亡的情况下,围杀对方的勇将——想当年,刘灵那种级别的武人遭受银枪左营老兵围攻,连杀三四个人后,心里发毛,不想打了,直接跑路。 曹军这边,勇猛之人固然有,但打着打着,已经消耗了七七八八,不但没能阻滞对面前压的态势,还搞得己方士气低落,有崩溃的趋势。 不得已之下,军官们才许诺去了地下后的好处。 只可惜没人能站出来质问一句:去了地下后,人均二千石官员伺候,那还值钱吗? 银枪军仍在前进。 起伏不定的山林之中,他们挥舞着环首刀、短棓、斧子乃至各种器械,劈开灌木,推开树枝,不疾不徐地前进着。 脚步前进声、树枝擦刮声、甲叶碰撞声、刀斧入肉声、濒死惨叫声等混合在一起,直让人毛骨悚然。 尤其这会天色渐晚,林间幽暗无比,更增添了紧张的气氛。 己方最后一波冲锋,在银枪军士卒的刀劈斧砍之下,如同撞上岩石的浪花一样,摔得粉碎。 曹军将校们甚至听到了对面传来的粗重喘息声。 已经很近了,近到对面加快一下脚步,他们就逃不掉了。 “撤!”有军官忍受不住,转身就跑。 他一带头,无数人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向山林深处奔逃。 银枪军儿郎们只稍稍加快了些许脚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驱赶着溃兵,往山下杀去。 太阳完全落山之时,他们已经看见了山腰下相对宽阔的谷地。 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直接往山下冲去。 这当然是兵行险招。 横穿高山密林,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长枪带不了,且只有少许体力出众之辈带了铁铠,大部分人身无甲胄。 随身只有三五日的食水,一旦吃喝完毕,可就傻眼了。 绕后下山之时,人人疲累,大口喘着粗气,体力消耗极大。 就这样的状态,如果敌军在山下准备一支器械精良、士气旺盛的部队,即便是银枪精兵,能勉强击败对方,但也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可金都督下令了,必须执行。 他就是这样的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你指望他在乎谁的命? 关南的攻势极为猛烈,一浪高过一浪,别说是人了,连山间鸟兽都躁动不安。 关城内的守军大呼小叫,来来往往。不断把伤员从城头撤下来,再把养精蓄锐的生力军派上去——其实仗打了两三天了,根本不存在养精蓄锐这种事情,区别只有“累”和“很累”罢了。 大岘关北侧的守军已被大量抽调去了南侧,以顶住邵军不计伤亡的攻势。 把截左右山间小道的军卒溃回来后,先奔往关城,痛哭流涕,请求开门。无奈天色已暗,城楼上的将校纠结许久,最终拒绝了。 溃兵们破口大骂。眼见着银枪军也开始下山了,于是调转方向,向北逃去。 老子不打了!衣服一脱,器械一扔,往乡下一躲,谁知道我当过兵没有? 下了山的银枪军也不管溃兵怎么样,压根没追击,任其自去。 他们没有攻城器具,只有少许飞爪,但城楼上的敌军明显注意到了他们,这招便没法再用了。于是只能砍伐了一些树枝,做成简易鹿角,堆放在大道上,防止城内有步骑兵直冲而出。 另外就是想办法制作简易的长梯,准备配合正面的主力大军,夹击贼人。 如果这也打不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不会影响整个战局。 待另外三路大军攻过来后,大岘关这种没有任何纵深的纯军事要塞,又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只不过他们南路军会脸上无光罢了。 按金都督的脾气,守军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当初攻河间的时候,因为带着降兵碍事,金都督可是把那些人尽数屠戮,一个没留的,你最好不要惹他。 正思虑间,大岘关内先传来巨大的喧哗。紧接着,南北两侧的城楼上,有人齐声高喊:“不打了,不打了!降矣!降矣!” 银枪军迂回山岭,绕到关城后方的举动,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决定了战局。 大岘关内残存的三四千守军,开城出降。 ****** 四月初九,在休整了一天后,金正率部北上,于十日夜远远看到了临朐城的轮廓。 到了这里,地形其实已经十分开阔。 除了少数几条河流之外,比河南还适合跑马,非常利于骑兵冲杀。 金正思虑着,如果曹嶷下令放开大岘关,让他的步军汹涌入内,然后在这片平原上用骑兵围攻他呢?该怎么办? 他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唯战而已! 主力精锐列阵迎敌,辅兵丁壮环车为营,再想办法伐木取土,修筑一座简易营垒。 随军携带了月余粮草,又靠着河流,食水不缺,敌军是没有能力正面攻破的——有人说他骄横,但他就看不起曹嶷部队的战斗力。 入夜扎营的时候,撒出去的游骑斥候回来了,并带回了两名来自羊忱部的游骑。 “羊司马在围攻临淄。城内约莫有万余兵丁,围攻了数日,尚未克复。” “乐安全境光复,济南那边在洽谈投降事宜。郗从事主力已至乐安,正分兵攻取齐国、北海。” “鲜卑轻骑四处出击,临淄、广固城外都能看见。” 金正默默听完,随后便让人拿来地图,细细看着。 在攻克大岘关的那一天,他其实已经收到了其他战场的消息。 北海逢氏明着反正,献出了郡城,并利用自家部曲,裹挟了数千兵马,等待王师前来收编。 齐、北海、东莱、城阳、长广、东安、高密等郡国多有豪族起事。 营陵王氏(王修后人)的人借输送粮草之机,烧毁囤积在北海郡城附近的军粮,极大动摇了军心。 北海徐氏(徐干后人)派人暗送情报,并鼓动本乡本土的人投降。 另外,离金正驻地不远的朱虚县,已经乱作一团。 传闻邴氏(邴原后人)家族的几个宾客,刺杀了县令,而曹嶷派往此处的部队又在半途被鲜卑骑兵击溃。 金正看完之后,只觉寒意顿生。 尔母婢!他暗骂道。 这些青州豪族能干什么事情? 刺杀、囚禁地方官员。 烧毁粮草军资。 暗通款曲,泄露机密。 蛊惑人心,煽动叛乱。 最关键的,他们自己也能直接起兵。 这让金正有些焦躁。 他本想连曹嶷带青州豪族一起杀一遍呢,但这些人见机也太快了——别的不会,就会见风使舵! 这样搞下去,他不满,梁公也不太满意吧? 自幽州之后,金正第二次见识了豪族颠覆一个地方政权的力量。 没有外敌入侵时,豪族无法掀翻曹嶷。 可一旦有外敌入侵,他们的分量就直线上升,乃至成为左右胜负的关键力量。 金正自己代入进去,当他在一线与敌军对峙,大打出手的时候,突然听到后路被豪族兵马截断,粮草被烧毁,派去征兵征粮的官员士兵被杀,己方虚实被泄露出去,乃至遭到前后夹击,这仗能打赢吗? 真想把他们狠狠收拾一遍! 金正眼睛转来转去,最后按捺了下去。 先收拾曹嶷,把老曹干挺了之后,再想其他的。 四月十一日,金正下令猛攻临朐。 值此之际,青州人心惶惶,临朐守军听到的都是一个接一个失败消息,士气尤为低落。 草草守了数日后,城池已摇摇欲坠,一如曹嶷的统治。 第一百零五章 兵临城下 从广固到临朐有多远?其实不远,也就四十里的样子。 四月十六日,在得知临朐守军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曹嶷坐不住了,立遣大将徐邈率“精兵”三千、农兵五千、骑卒千人,出广固,救援临朐。 随后,又遣高梁率“精兵”三千、农兵四千、骑六百,救援临淄。 这两座城池是不能丢的。从军事上来说,它们都是广固的外围屏障。 前者是大岘关的腹地。在大岘关丢失后,临朐城就要承担阻遏敌军,乃至重新夺回大岘关的重要任务。 后者扼守莱芜谷东北口,一旦丢失,敌军便会源源不断地自莱芜谷出击,兵临广固城下,所谓必守之城。 但——老实说,这只在黄河防线还存在的情况下有效。如今黄河已经不是障碍,数万邵兵蜂拥而入,全据乐安,且和平接收了北海郡城,并连续收取了北海多座县城。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临淄、临朐还有坚守的必要吗? 或者说,曹嶷内心之中还还有幻想,觉得只要挡住另外两路大军,他能击败来犯的郗鉴部数万人? 没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所有人只知道,现在青州兵还有不少,但没法“移动”了—— 中道遇贼,先拣选勇武之士主动出击扰贼,余众遵照号令排布军阵拒贼。 应该说,曹嶷的核心“妖贼”并非乌合之众,还是有一定军事素养的。在军官的紧急命令下,他们仓促布设军阵,以应付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鲜卑骑兵。 骑兵越来越近了。 在他们前面,还有曹嶷一方的百余溃骑,一个个大呼小叫,高声示警。 徐邈登上一处高台,恨得牙痒痒。 他既恨这些人废物,打不过还不能提前跑回来示警?结果被人撵着屁股追过来,还有毛的示警作用? 另外,他也痛恨东莱、长广二郡太守。 尤其是东莱太守刘巴,根本不愿意献出自家没人耕作的荒山野岭,就那么荒着,偶尔派人去牧牛放羊,也不给曹公做军马场。 凭什么? 好吧,人家确实有依仗。东莱刘氏、鞠氏这两个家族互相联姻,沆瀣一气,让人有点投鼠忌器。 司马越秉政时,公车令鞠羡回到家乡,担任东莱太守,后在进攻王弥时战死。 苟晞镇青州,又以鞠羡之子鞠彭为东莱太守,替他稳固局面。 苟晞不知所终后,曹嶷据青州,但在进攻东莱时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嶷兵虽强,郡人皆为(鞠)彭死战,嶷不能克。” 打到最后,曹嶷是凭借体量优势,威胁鞠氏。 一番谈判之后,鞠彭放弃权力,带着乡里千余家浮海投奔辽东崔毖,但曹嶷被迫任命鞠氏姻亲、东莱刘氏的刘巴担任太守。 这样得来的地盘,真是自己的吗? 东莱、长广二郡地广人稀,很多地方还是彻彻底底的荒芜之地,非常适合牧马。但鞠氏、刘氏以及最近二十年来新崛起的豪强吕氏就是敢和你硬顶,心情好的话听你的命令,出兵出粮,心情不好的话直接拒绝,有本事再做一场? 都说邵勋很多地盘是靠谈判得来的,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 事已至此,徐邈恨也无用。 鲜卑骑兵已冲至阵前,而阻碍骑兵冲击的车阵尚未完全摆好。 骑射手的箭矢如暴雨般落下,让曹兵惊慌失措,惨叫连连。 军官们是知道厉害的,躲在大盾后面,四处奔走,挥舞着环首刀,指望靠杀来止住混乱。但都到这地步了,又怎么可能呢? 第一波骑射手拨转马首,斜向疾走,换个方向角度,继续射击处于混乱中的曹兵。 第二波骑射手又杀奔阵前,投入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曹兵训练不足,专业弓手较少,反击有气无力,很快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之中。 稍远处,卢龙镇将段文鸯放下了面帘。 跟在他身后的五百余骑也放下了面帘。 雄骏的战马、银色的马甲、银色的骑士重铠,外加如同恶鬼一般的铁面,这支部队甫一出场,就让人生不出抵抗的念头。 “冲!”苍茫的角声响起,五百具装甲骑开始慢慢加速。 一开始的速度并不快,甚至看起来像是在漫步徜徉。 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速度开始提起来了。 沉重的马蹄溅起飞沙、草屑。 狭长锋利的槊刃在阳光下闪烁着莫名的寒意。 铁面狰狞无比,只露三窍。 他们如同人形兵器一般,毫无破绽,唯有一往无前。 “放箭!”混乱之中,有军官开始下令。 徐邈也下了观瞭的高台,强自镇定地指挥着。 骑射手们射完最后一支箭,向两侧绕去,将具装甲骑完全暴露了出来。 “铁马——”曹兵傻傻地看着冲杀而至的具装甲骑,喃喃自语道。 有那参加过刘伯根起义的军官吓得魂不附体,转身就走。 徐邈也是刘伯根时代的老人了,勉强压下心中恐惧,大吼道:“拒马!上拒马!弓弩手呢?” 有些人正准备逃跑,听到命令时迟疑了一下。 有些人则完全不理会,尤其是那些军官,脑海里全是被鲜卑具装甲骑支配的恐惧,一溜烟跑了。 心思不一,指挥混乱,这個场面谁还能救得了? 五百具装甲骑携万钧之势,冲入了乱作一团的曹兵人群之中。 马槊连连挥舞,中者立倒。 徐邈见大势已去,含泪转身上马。刚要催马,侧面一杆马槊挥舞而至,将他击落在地。 徐邈昏头昏脑,勉强起身,却看见一个绘着鬼怪图案的铁面离他越来越近。 “嘭!”徐邈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哭喊连天的溃兵从他身上踩过,无穷无尽。 五百具装甲骑轻易杀穿了曹兵的阵型,将其截作两断。 轻骑兵很快又围拢了过来,配合着具装甲骑,将曹兵进一步打散、打乱。 近万曹兵四散而逃,铺满了整个战场。 鲜卑骑兵如同赶羊一般,用枪槊、马刀、角弓控制着溃兵的前进方向,最后将他们驱赶进了巨洋水(巨蔑水,今弥河)之中,溺毙、踩踏而死者不知凡几。 大将军府从事中郎沈陵在后方默默看着,感慨万千。 这真是骑兵的时代、具装甲骑的时代。 步兵素质稍微一差,在骑兵面前就毫无还手之力。 或许,只有梁公手下那些苦练多年、身被三仗、经验丰富的精锐步兵,才能在鲜卑骑兵面前游刃有余。 其他的部队,如屯田军、世兵、豪族兵马等等,遇上了多半没有好下场,全是被击溃的命。 感慨完后,沈陵面现庆幸。 明明两汉之时骑兵没这么强的,现在却一下子爆发了。 幸有梁公! 不然的话,胡骑肆虐中原,光靠这如砍瓜切菜一般随意冲杀的骑兵,就能裹挟大量丁壮,拉拢诸多豪族,粗粗建立一个割据政权。 胡人建立的国家,当然不会好好训练步兵。他们只会以骑蹙步,用铁骑驱使中原民壮,与敌人反复厮杀。 真这样的话,中原何时才能摆脱他们的统治? 幸有梁公啊! 此真力挽狂澜之人,银枪、黑矟精兵能在胡骑之中面不改色,横行大河南北。 若无此军,天下已不知是什么模样。 出身江东土族、又在越府干过多年的沈陵,突然间对梁公好感暴增。 这般英雄人物,应运而生,定是天帝怜悯百姓,特将其降于世间,拯救华夏黎元。 九千步骑溃散,大将徐邈死于乱军之中,增援临朐的这一路人马算是完蛋了。 临朐守军知晓后,士气大跌,开始接洽投降。 扭扭捏捏了两三天,在金正威胁破城后寸草不留时,于二十日晨麻利地开城请降了。 打下临朐之后,金正休整了两日,二十二日,大军北上,直趋广固。 ****** 各地的战报当然会第一时间汇总到邵勋那里。 此时他正屯兵沛县,从地理位置来看,就知道他的这支预备队主要还是为了防备南方。 去年王敦与乐凯在南阳狠狠做了一场。 王敦先破随县,复攻义阳,襄阳陶侃率兵北上,攻新野。 双方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最后无奈罢兵,不是因为分出了胜负,而是疫病丛生,都不想打了,于是战事平息。 今年王敦还没动静,但祖逖却大肆囤积器械、钱粮,不断操练士兵。如果不是江东拖后腿的话,指不定已经北上了,还是要做好防备的。 当然,祖逖还没北上,邵勋的注意力主要放在青州战场。 看到现在,他只有一个感觉:曹嶷在面对多路进剿,又缺乏大量骑兵的恶劣环境时,行动非常迟缓,导致整个战场被切割。 派兵增援?被鲜卑骑兵击溃。 人家就盯着你处于行军状态的步兵打,让你出不了城,支援不了各处,进而导致诸郡各自为战,不成系统。 再加上地方豪族叛乱,曹嶷在青州的统治已经趋于土崩瓦解。 截至目前,乐安全境被攻取,济南刚刚投降,北海、高密大部投降,齐国大部被攻取,城阳、长广、东莱三郡呈中立态势——这本身就很成问题。 郗鉴这会已经率军抵达广固西北区域,金正差不多也快兵临城下了,就羊忱那一路还在围攻临淄城,但已经无碍大局。 将领、兵力分散各处,曹嶷能利用的只有广固守军,只要一被围起来,绝对是外无援军那种死守,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另外,城阳、长广、东莱等郡看到这种情况,投降也是必然的。 简而言之,曹嶷和他的“妖贼”们已是期货死人——死是必然的,唯一的悬念就是什么时候死罢了。 邵勋甚至都想直接撤走,增援王雀儿那边了。 因为青州进展顺利,数日前他刚刚给前军将军李重、左军将军王雀儿、后军将军侯飞虎下令,囤积粮草物资,做好收复汲郡、河内的作战准备。 这两个地方,恶心他很久了,一直想拔掉,可惜总是难以如愿。 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今年将其解决的,趁着手头还有点钱粮。 他的心思,渐渐已经不在曹嶷身上,快要飞到刘聪那里了。 第一百零六章 归降与合围 “刘”字大旗立在掖县城南。 已经扩充到近万人规模的刘灵部将士正在耀武扬威。只不过,从军容上来讲,他们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 上万人里面,或许只有一开始投奔过来的三千众比较听话,为刘灵名声所吸引,或自愿,或被裹挟着来投降。经过一个冬天的整训后,军心渐附,有一定的组织、作战能力了。 后面的七千众则成分比较复杂。 有的是纯粹的降兵,不想死,暂时归附刘灵。 有的是投机者,想跟着老刘劫掠一把,弄些钱。 剩下还有一部分来自各坞堡,被家主带着投降,而他们的家主,显然是有一定眼界的,这是政治投机者。 但就这么一支乱哄哄的部队,东莱太守刘巴见了后,不但没有主动进攻,相反还遣人出城,送了一批羊酒作为劳军之物。 四月二十八日,刘巴之侄、东莱郡府门亭长刘群又来到了刘灵营中。 “刘将军可是东莱人?”大帐之内,刘群含笑问道。 刘灵面色不变,心中冷笑。 谁不知道他是河北阳平人?这么多年了,我刘灵的名气不至于这么小吧?明知故问,莫不是想攀附我? 想到这里,刘灵微微有些得意,下头得很。 “非也。”刘灵冷声冷气道:“我本阳平布衣,与东莱刘氏素不相识。” “非也。”刘群笑了笑,道:“阳平刘氏乃平原刘氏支裔,与东莱刘氏一样,皆汉室后人。往日不相识,今日不就认识了么?” “别废话了。”刘灵根本看不起刘群、刘巴这种人,用力拍了拍案几,道:“到底降不降?不降的话,待梁公一至,征发诸郡丁壮,以降兵为先锋,攻取东莱诸县,刘氏恐有倾覆之忧。给个痛快话,我等不及了。” 刘群一窒。 这人说话怎么这个样子?一点不委婉,直来直去,没有留白让人猜想,真真粗人一个。 不过他也不敢发怒。 邵勋和曹嶷不一样。 当年曹嶷攻青州诸郡时,南边的徐州、西面的兖州都是敌人,甚至北边的乐陵、平原等地也在晋国手里,四面受敌。稍微碰到点硬茬子,如抵抗了他许久的东莱鞠氏,就不得不妥协谈判,因为他拖不起。 到了最后,鞠彭渡海离乡,刘氏出任东莱太守,长广则给了新兴土豪吕氏——城阳、高密同样给了世家大族,但与东莱这种打不下来被迫委任太守的情形不太一样。 邵勋呢?他拖得起吗?刘群仔细想了想,他是拖得起的。 他已经是河南、河北事实上的主人。或许因为种种原因,地方上人心叵测,大部分人都是迫于形势暂时臣服,一有机会就会起兵作乱,但问题是他到现在还没露出败相。 诚然,征河南、河北之时,他不是没有败过,大将都战死数员,但他最终还是一一击败各路对手,成功登上共主之位。 只要他不出什么昏招,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不但不会反他,相反还会为他厮杀,进攻他人——比如东莱刘氏。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其实没什么选择了,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 理了理思绪后,刘群问道:“郗从事提及的济阴太守固然不错,但委实太远了,人生地不熟的,官不好做啊。” “别挑三拣四了。”刘灵听到这话就有些压不住火气,道:“这是刘司徒(刘暾)求到梁公面前,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官职。你不要的话,给我行不行?” 刘群差点噎住。 刘暾出身东莱刘氏,但和刘巴、刘群叔侄不是一支的,只能说有点同宗情谊。平日里见到会按行辈论亲,必要时会帮助、提携他们,但如果涉及到刘暾自己的利益,他真愿意舍弃自家的好处,来帮助同宗族人吗? 刘暾之子刘白可已是梁国舍人,正儿八经地入了梁国官僚体系。刘暾只要不傻,都不至于为了刘巴这個几年见不到一次的族人惹得梁公不高兴。 能事先帮忙活动,替刘巴争取一个太守的官位,已经仁至义尽了。 刘灵则更加不满。 他奶奶的,我拼死拼活,想当个县令都不容易,遑论太守,你不要就让给我,别唧唧歪歪,像个妇人一样——事实上很多幕府官员离府后,也就只能当个县令,刘灵的要求其实不算低。 “话我带到了。行不行,今天日落前给个准话。”刘灵懒得和刘群废话了,起身走向帐外,说道:“若不降,我自请为先锋,领兵夺了掖县,也好赚点功劳。外兵属之职,在幕府里还是太低了,一大把人压在老子头上,憋屈。” 刘群瞠目结舌。 过往与他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文绉绉的? 即便有所求,也会七拐八绕,隐晦地提出。对他不满的话,也不会如此直白,一定会借物讽喻。 这粗汉!刘群叹了口气,起身行礼离去。 刘灵则在营地内,亲手洗刷战马,喂食马料。 喂完马后,又拿出梁公亲赐他的武器:铁锏。 此物十分沉重,但正适合他刘灵使用。冲杀之时,挥舞此锏,管你着没着甲,一概砸死。 对付身披铁铠的武士,木棓、长柯斧、铁锏之类的武器有奇效,破不了甲,就把你乌龟壳砸扁。 刘灵已经持此锏砸过不少人了,在他巨大的气力下,几乎没有幸存者。刘巴若不投降,就把他脑袋砸烂。 想到得意处,刘灵忍不住笑出声来。 呃,他可能要失望了—— 当天傍晚,刘巴、刘群叔侄下令打开城门。 数千守军鱼贯出城,将甲胄、器械堆放到东面,然后排队到西面列阵。 郡县佐吏则捧着兵籍、户籍,亲自交到刘灵手中。 他们甚至还绑了几个不愿投降的官吏,交给刘灵处置。 刘灵疑惑地看了那些官吏一眼,手被打断了,舌头被割了,有必要这样吗?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 不过他懒得管这些了。说不定刘巴在趁机清理反对他的人,将他们打成曹嶷一党,斩尽杀绝。乱世之中,又有谁是简单的? ****** 五月初,郗鉴抵达了掖县。 数日之内,各地士族豪强闻风而来,争相拜谒。 刘灵又十分吃味。 尔母婢!我在这空等了几天,你们一个个没动静。郗道徽一来,全部扑过来了,亲热无比,谄媚非常。 好,好,好!以后走着瞧。 其实,有些时候真不是刘灵想得太多,心胸狭窄。而是这个世道、这个时代在通过一件又一件小事,反复提醒,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有人能自轻自贱,降低身段,像舔狗一样忍受羞辱,挤进士人圈子,哪怕被人若有若无地轻视也不在意。 但刘灵不是那种人,即便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粗鄙武夫,他也拉不下那个脸。 老子宁可不升官,也不想巴结你们。这大概就是他最后的倔强了,脸比什么都重要。 郗鉴出身士族,在接见青州豪族的时候游刃有余。 此番前来拜谒的,除了东莱本地豪族外,还有长广、城阳二郡官吏、豪族。 继东莱投降之后,这两个郡也在准备投降事宜。此番过来的郡县佐贰官员,基本都是来谈条件的。 但他们注定要失望了,郗鉴其实没有得到多少授权。简而言之,他做不了主,不敢许诺。 因此,在接待郡县豪族的时候,他还派刘灵、段牙、刘遐(邵续女婿、乐陵都尉)、高绛、刘泌等人率各自兵马东进、南下,扫荡残敌的同时,给那些官员豪族们一点震慑,让他们实际一点,别瞎开条件。 到最后收不了场的话,可就有人要人头落地了。 “梁公乃宽厚之君,不愿见到青州黎民肝脑涂地。”对着眼巴巴看着他的一众豪强们,郗鉴开口说道:“但值此大争之世,尔等亦得表现一番,方能得授官爵。” 郗鉴虽然没得到授权,但并不妨碍他发挥主观能动性,驱使这些人为梁公效力。 此话一出,众人基本都品味出了言外之意。 “诸县还有执迷不悟之辈,需得劝服。” “乡里残敌甚多,扫荡刻不容缓。” “临淄、广固尚有妖贼坚守,必须攻克。” “尔等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寸功未立,我便是欲为尔等请功,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啊。”郗鉴最后说道。 “谨遵梁公之令。”片刻之后,陆陆续续有人回道。 郗鉴点了点头,满脸赞许之意。 随后数日之内,东莱刘氏、鞠氏、长广吕氏以及尚未南渡的苏氏、城阳王氏等豪族,联合凑了一批军粮送往郗鉴大营,最后集结兵二万余人,开往广固,加入围攻的行列。 五月初十,经历了长达月余的艰苦战斗,在羊氏部曲、青州降人、兖豫农兵、银枪中营的轮番攻打之下,羊忱所部终于攻克了临淄城。 十四日,大军抵达广固城外。 至此,围攻此城的杂七杂八的兵马已超过八万,将曹嶷最后的据点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青州变天了。 除了少数顽固妖贼之外,所有人都抛弃了曹嶷,他的生命已经可以用天来计数。 (晚上还有一章。兄弟们,票别藏了,从鞋底、裤裆、内衣里拿出来,投给我吧。) 第一百零七章 宽厚(为盟主slyshen加更) 广固城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许是担心守军突围,围城大军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外筑土围,还一修就是三重。 什么围三阙一,不搞了! 这架势,摆明了是不给城内守军活路,要一网打尽。 曹嶷也看出了围城大军的意图,顿时脸色苍白。 说实话,到现在他还是懵逼的。 邵勋的战法,有点类似匈奴入寇河南,大量骑兵四处活动,驱逐曹军游骑、斥候,截杀信使,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 曹军也做出了应变。 信使尽可能走山路,摆脱邵军骑兵的追杀,但这样一来,传递命令的效率大大降低。到了后来,随着局势的发展,青州豪族纷纷抛弃曹嶷,信使连山路都走不了了,太危险。 所以到了这会,曹嶷对外界的消息是不太清楚的。他甚至不知道济南、长广、东莱、城阳四郡几乎不战而降——或许知道点零碎的东西,但难以窥得全貌。 此刻站在城头的曹某人,心中甚至还存有一丝奢望:郡县官长们,还在为他拼死力战吧? 毕竟以前他一直礼遇士人,对他们比较优容。人都是有良心的,给了你们大晋朝都不肯给的巨大权力,关键时刻何忍背我而去! 但怎么说呢,沸羊羊是没有用的。 以前青州士族没有办法,只能吊着你,虚与委蛇,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给的权力,但不妨碍人家骑驴找马。 当兵势极盛的邵军杀过来时,人家甚至连好人卡都不愿意发给你,这就是现实。 这个世道,真正舔出头的毕竟是少数,梁公当战狼时也不容易,但好在他出头了,现在换别人来舔他。 “徐邈、高梁还没消息吗?”曹嶷看着左右,问道。 左右将吏尽皆避开他的眼神,不敢接话。 良久之后,幕府东阁祭酒、北海逢辟硬着头皮答道:“明公请看城南。” 曹嶷一愣,收慑心神,看向南方。 深涧之南,有邵军兵士驱赶着大群俘虏抵达。 俘虏们哭天喊地,悲声动天。 左右有骑士扛着缴获的大旗,“徐”、“高”两字几乎刺痛了曹嶷的双眼。 旗帜、俘虏,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曹嶷双手撑着女墙,用力稳住身形,因为他发现自己有点腿软。 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了,何必自己骗自己呢? 逢辟叹了口气,看着城外连绵不绝的邵军营垒,忧心忡忡。 逢氏其实已经反了,将北海郡城献给了梁公,但他没反。不是不想反,而是家人都在广固城中,没法反。 好在曹嶷并非丧心病狂之人,没有拿他怎么样,甚至都没动他的官位。 或许,他也知道杀了他逢辟于事无补,相反会让人心更加离散,不可收拾吧。 也正因为此一念之善,逢辟想为他做点什么事,不想让曹嶷落个没下场——公允地说,曹嶷镇青州数年,并无多少劣迹,相反还知道爱惜民力,比前任苟晞、苟纯兄弟强太多了。 “明公。”逢辟清了清嗓子,指着远处的邵军,谏道:“天下鼎沸,二十余年矣。方伯侵攻,胡虏抄掠,黎元困乏,十不存一。明公镇青州多年,礼遇父老、爱惜民力,难道忍心看着青州百姓辗转沟壑、肝脑涂地么?” 说罢,他指了指城外正在搭桥通过深涧的军士,说道:“涉渡攻来之军,名为‘邵兵’,实则青州百姓。厮杀得越狠,青州元气消散得就越快。明公亦是青州人,真能忍心么?” “逢辟!”有人听不下去了,斥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而今城中粮械充足,军兵亦不下万人,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降?” “我先宰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邵贼杀我这么多袍泽教众,你还想降?” “杀了他!” 簇拥在曹嶷身后的将校们吵吵嚷嚷,目眦欲裂。 逢辟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明公,吾闻邵勋宽厚仁德,素来一言九鼎,从无毁诺之举。他若能许明公富家翁,降之未尝不可也,总比如今坐困愁城要好。” 逢辟这话让那些将校、天师们愈发恼怒,纷纷鼓噪,欲杀之。 曹嶷沉默许久,摆了摆手,道:“都住口!邵兵尚未攻来,尔等自己就闹得不可开交,成何体统?” 说罢,直接转身下了城头,道:“广固乃我苦心孤诣营建之坚城,守好了,勿得懈怠。” 看着曹嶷远去的背影,逢辟叹了口气。 他知道,曹嶷还没彻底死心,还没能转过弯来。即便到了这会,他还寄希望于江东,盼望司马睿能派兵北上,解广固之围。 不到最后一刻,难以死心啊! ****** 得到广固城被围的消息后,邵勋挪了下位置,自沛县北上,抵达了鲁国,仍然一只眼睛盯着淮河一线。 很多大将军府的幕僚们陆陆续续赶来,在鲁县城外征用了一座庄园,就地办公,时已五月初十。 鲁国最大的士族是贾氏。对,就是那个贾充的后代。 国朝还是有些异姓郡公的。 如王沈受封的博陵郡公、石苞的乐陵郡公、陈骞的高平郡公、荀勖的济北郡侯、贾充的鲁郡公、裴秀的钜鹿郡公等等。 到了这会,大部分以郡为国的宗王都名存实亡了,郡公当然更不行了。 最后一任鲁郡公贾湛死后,国除,现在鲁国应该称作鲁郡了。 贾氏当然还有族人,但没人为他们说话了,邵勋也不可能再给他们封国,故羊亮羊长玄(前车骑掾羊繇之子,曾任大鸿胪,后告老归乡)原地变成了鲁郡太守。 邵勋如今就住在贾氏庄园内。 可惜王景风不在,她曾是这座庄园的主母,应该住过一阵子。 邵勋有点想她的地动山摇了。 摇头驱散了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后,邵勋站在地图前,一看就是许久。 幕僚们进出时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他。 刚刚被安了個大将军府军谋掾头衔的张宾坐在书案后,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军报。 因为地位最高,羊忱已被任命为青州诸路兵马的大都督,总领各路兵马。 张宾对此无甚异议,但他看了许久,还是看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梁公也很矛盾啊!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番交涉之后,王玄被放了进来。 “明公。”王玄躬身行礼。 邵勋转过身来,拉着他的手坐下,道:“眉子,汝南之行如何啊?” “费府君年虽老,而壮心不已。”王玄苦笑道:“有汝南土人诟其为‘费破家’。” 邵勋听后,轻笑一声。 汝南这个地方,始终不得安分。不过在迁移了大量关西流民之后,局势在慢慢好转。若非甘卓时不时北上掳掠,攻破县乡、掠取人丁的话,收拾当地豪族再简单不过了。 “田亩清丈得如何?”邵勋问道。 “难,太难了。”王玄叹道:“在当地征发的计吏阳奉阴违,不配合。若非明公调来了百余名梁县武学生,我连算账写字的人都不够。” 邵勋点了点头,道:“此事贵在持之以恒。当年襄城郡也是这般,慢慢就好了。” 今年年初毕业的武学生,除少数分配进银枪、黑矟及骡子军,填补军官缺额外,绝大多数转文职,以填补梁国下级官吏的空缺。 那百余名武学生在汝南忙完之后,就会分到梁国诸县,熟悉政务,为将来打好基础。 为此,他去年都没招募新兵,主要是财政不允许,次要原因则是没有充足的军官。 到了明年,许昌武学第一批学生可派上用场,届时人手就充裕许多了,财政应该也会宽裕不少,可再招募一批新兵。 另外,今年还有一批梁县武学生被调到汴梁,充当教师,筹办汴梁武学,明年年初正式招生。 没有这些人,邵勋是真的没法在与世家大族的讨价还价中占得上风,因为缺乏官吏。 “此番召眉子而来,实为青州之事。”邵勋话锋一转,说道。 王玄静静听着,事实上来之前他就猜到了。 青州豪族官员大面积投降,此时正需安抚人心。琅琊王氏的人出面,效果比邵勋本人去好太多了。 “你可代我至广固城下。”邵勋继续说道:“曹嶷若愿体面出降,我保他全家无事,财货、女子一无所取。汴梁城中,我亦备有一宅院,可赐予曹嶷,以为居所。” 王玄听明白了。 这就是给曹嶷一个富家翁的地位,代价是搬来汴梁居住,就近监视。 说实话,这个条件很不错了,曹嶷如果不想死,必然会答应。 “若曹嶷不愿降,则宣布只诛首恶,胁从不问。”邵勋又道:“杀曹嶷者,有功无罪,白身立授八品职官,有官身者超擢三级。我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政治信誉这种事,邵勋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 至今为止,他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设。 这个人设越持久,越坚挺,未来的作用就越大。 谁不喜欢说话算话的人啊?政治人物守诺,可比匹夫难太多了,因为里头涉及到了复杂的利益关系。 答应不动伱,就真的不动你,绝没有秋后算账之类的破事。 现在条件开出来了,信不信由你,自己掂量。 “明公实在宽厚。”王玄叹道:“若曹嶷还不知好歹,我亦不知该怎么说了。” “速去。”邵勋点了点头,说道。 张宾放下了手里的军报。 王玄说的“宽厚”,可能是指梁公对曹嶷宽厚。 但他觉得,梁公对青州百姓是真的宽厚。 若他压根不愿招降曹嶷,你觉得青州诸郡的百姓会是什么下场?老幼种地,健妇转输,丁壮悉数征发去填沟壑攻城。 此举固然可能引得青州叛乱,但梁公不知道么?他当然知道,或许他就等在这里呢。 这是一个内心之中藏着魔鬼,但又极力压制的武夫。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 曹嶷一念之间,或许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 第一百零八章 信 七日后,王玄便在东平府兵一部的护卫下,抵达了广固城西,然后登上了立于山上的大营,拜会主帅羊忱。 此山名尧山,山上有尧王祠,传闻尧王巡狩至此,故得名——天下各地的尧山实在太多了,河南、河北、关西皆有。 羊忱的大帐就搭设在尧王祠附近。 王玄上山之时,发现了许多未及清理的战斗痕迹。据带他上山的羊权所言,山上曾有两千余妖贼,十分顽固,大都督调集羊氏部曲、河北郡兵、银枪中营反复清剿,前后花了旬日工夫,才将贼人尽数杀灭。 王玄左看右看,暗叹一声。 在山上打仗,确实不如平地上爽利,光捉迷藏就要耗费数日。 一番通禀之后,王玄顺利入得大帐,却见诸营将佐大多汇聚于此。 身份较高的如郗鉴、金正、张硕、邵续等有座位,身份较低的如羊权、刘遐、高绛、刘泌、刘灵、段匹磾、段文鸯等人就只能站着了。 羊忱正在指挥部署,只听他说道:“齐地兵马盯着点。攻城隍之时,死伤颇众,心中或有怨怼。如何安排,会后详议。此事——” 羊忱扫了一圈,道:“外兵属刘灵何在?” 刘灵地位太低,半个身子都站到门外了,闻言大喜,吼声如雷道:“大都督,末将在此。” 说罢,挤了挤身旁的段文鸯,还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羊忱。 “要放在心上。军议结束之后,你留一留。”羊忱点了点头,然后说起下一条:“降人现有二万余,分批押往济南看守。此事由渤海高府君负责,着即办理,不得拖延。” “遵命。”高绛出列应道。 “发兵以来,众军勠力奋战,遂奄有齐地。”羊忱又道:“然监军飞报诸营多有扰民之举,何也?” 说到此节,羊忱有些恼怒,话语都变得粗鲁了起来:“管不住裤裆里那玩意?梁宫正缺内侍呢,若有再犯,直接别用了,骟了进宫。” 诸将都笑了起来。 其实都是小事,并且他们也没放任,捕杀了不少人。奈何大军人员庞杂,素质不一,所犯下的罪行又何止奸淫,还有掳掠呢。被抓住斩首的只是倒霉鬼罢了,漏网之鱼大把。 段匹磾、段文鸯二人听了面红耳赤,又有些惊惧。 诸部军纪,就数他们鲜卑兵最差了。屡屡被监军告黑状,甚至还有军官犯事,被监军带着百名护卫下营捕抓,就地正法的。 这种事情非常伤他们的威望。 对普通士兵而言,我舍弃家里的营生,带着自己的马匹、器械,抛头颅洒热血为你打仗,连钱都没有的,你还不停地抓军纪,过分了吧? 但段匹磾、段文鸯二人是真的有苦说不出。 说难听点,如果是宇文鲜卑、慕容鲜卑为梁公打仗,受了委屈,心里不爽利,反也就反了,因为他们还有大把周旋的空间,但段部没有。 监军下来抓人,你怎么办?硬顶?甚至杀了监军?那样就和造反无异了。 这一造反,后果很严重,跑都没处跑,没有任何回旋的空间,除非投靠慕容、宇文两家。但都要走到这一步了,还不如捏着鼻子向邵贼服软呢。 段氏首领们,属于被夹在中间,两面受气,憋屈得很。 银枪中营督军张硕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他的部队是募兵,平日里定期发放粮帛,家人还分了大约三十亩地,他有充足的底气严格执行军法,扰民之举非常少,斩了几个人后,就全军肃然了。 “我知尔等有难处。”羊忱看完众人的表情,许诺道:“齐地豪族会凑一些钱帛,攻占临淄、临朐、北海、东莱等地后,府库中尚有些财货。老夫说什么也要为儿郎们请一次赏,梁公英明,定会从善如流。所以,军纪还得抓,勿要懈怠。” “遵命。”将校们齐声答道。 “城东、城南有深涧,城西有尧山,唯城北只有一条不甚宽阔的城隍,已为我填平。”羊忱接着进行下一条军议:“八万人围城,人吃马嚼,每日里耗费的钱粮不计其数,总不能干看着吧?郗道徽何在?” “末将在此。”郗鉴起身行礼。 “从即日起,加紧攻势,策应南城、东城。” “遵命。” 羊忱低下头,翻了翻案几上的各种材料,突然说道:“今日斥候来报,闻得城中有肉香。老夫思之,此为曹嶷激励军心之举,今晚或出城劫营,尔等需做好防备。谁的防区出了事,老夫可不讲情面,明白了吗?” “明白。”诸将再次齐声应答。 羊忱接着一条条议下去,直到午饭时分才停了下来。 诸将依次行礼散去后,刘灵等人留了下来。 羊忱示意他们到帐外候着,让人把王玄请了进来。 “羊公。”王玄躬身行礼道。 羊忱起身回了一礼,又坐了回去,道:“眉子兼程而来,可有急事?” “梁公已定下招抚之策。”说完,王玄把邵勋的意思简略讲了一遍。 羊忱一边听,一边点头,顷刻之间,一篇劝降信已写完。 王玄瞄了一眼,赞道:“羊公这书法,当真一绝。” “令尊的行书、草书也不差。”羊忱笑道。 笑完,喊来了一名幕僚,着其找人抄录多份劝降信,遣骑士入夜后射往城中。 “梁公还在鲁县?”幕僚走后,羊忱问道。 “正是。”王玄不知其意,谨慎答道。 “你还有事务在身?”羊忱又问道。 “巡视诸郡,接见父老,安抚人心。”王玄答道:“此乃梁公交办之事,不敢懈怠。” 羊忱嗯了一声,挥手令其退下。 王玄行礼告退。 羊忱则沉默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让亲兵把刘灵等人喊进来。 ****** 夜袭确实如期发生了。 曹嶷点了三千人,自北门而出,沿着邵军填平的壕沟,砸毁土墙,直奔营垒而去。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对面似乎有了防备,夜袭之兵激战半夜,最终铩羽而归。 曹嶷亲自在城门口点计人马,回来的还不足千人,差点流下眼泪。 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啊!一战折损掉了,痛煞人也。 诸将见了,亦跟着流泪。 一帮大男人哭哭啼啼半夜,最后老曹黯然回府,和衣睡了一个时辰,然后又默默起身,连早饭都没心思吃,便披挂整齐,开始巡城。 广固是他的心血。 营建伊始就开始盯着,不许偷工减料,随后更是征发大量人丁,耗费了许多材料、钱粮,终至大成。 曾有人建议再扩建一下,将西南边的广县县城也囊括进来,最终被他否决了。 现在的广固,大小适中,既可屯驻相当数量的军士,还可积存半年以上的资粮——如果百姓少一点,甚至能坚持更久。 如果把广县旧城也囊括进来,就稍嫌大了,平添烦恼。 所以,他对如今的广固城非常满意,如果一意死守,理论上可以坚守许久,并且大量杀伤攻城一方的人员——直到目前为止,邵军也只是清理完了外围堡寨,填平了部分城隍,堪堪摸至城墙下方罢了,并未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但他对城池本身有信心,对守城之人的信心却没那么足。 被晋廷蔑称为“妖贼”的兵士他是相信的,但豪族兵马呢?忠心就很可疑了。 除此之外,还有临时征发的豪门僮仆、市人丁壮等,这些人就算忠心不二,也他妈不能打啊,很多时候甚至会添乱,让人头疼无比。 所以,他每天早晚都会带着亲信将佐、幕僚们一起巡城,查漏补缺,非常勤勉。经历了昨夜劫营的失败后,他更不敢懈怠了,生怕哪天被人偷开了城门,脑袋搬家。 花了半个时辰巡完全城后,曹嶷带人下了城楼。就在此时,有幕僚拿着一封劝降信,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曹嶷见了,有些狐疑,伸手夺过来之后,粗粗一览。然后,便保持着这個动作,许久不变。 “明公。”东阁祭酒逢辟靠了过来,轻声呼唤。 曹嶷如梦初醒,下意识把劝降信收了起来,但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昨夜城北厮杀半宿,疏忽了其他方向,来人——” 亲将上前,躬身行礼。 曹嶷吩咐道:“你立刻带人走访诸营,收缴此信,不得有误。” “诺。”亲将带人离去。 曹嶷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劝降信不会只有这一封。 既然幕僚都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捡回来一份,天知道还有多少信被官员、军将、豪族乃至士兵拾走了。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下,把劝降信递给了逢辟。 逢辟面色凝重地看完后,又递给了其他人。 众人一一传阅,最后都沉默无语。 曹嶷板着脸,不再停留在街道上,往幕府而去。众人快步跟上,紧随其后。 甫一进府,曹嶷便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向离他最近的逢辟,欲言又止。 逢辟躬身行了一大礼,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慨然道:“曹公,事已至此,降之勿疑。如此,广固百姓免去一场大难,曹公亦可保全家人。” 曹嶷久久不语。 第一百零九章 牵羊出降 曹嶷将逢辟领到了自己书房,摒退众人后,沉默片刻,问道:“逢祭酒乃汉末名家出身,对局势或有见解?” “曹公降邵,有三利。不降,则有三不利。”逢辟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君试言之。”曹嶷说道。 “曹公若降,则数千守军不用赴死,此皆跟随曹公多年之老人,情同手足,如何忍心见其家破人亡?此一利也。” “梁公北有虏贼,南有吴貉,攻杀至今,无有宁日。其若想一统天下,必得善待曹公,以为表率。说不得,寓居汴梁一段时日后,曹公还能得个一官半职。此二利也。” “曹公亦青州乡人。战事至今,已近两月。死于刀兵、转输、疾疫者不计其数,其情其景,实堪悯伤。若降,青州百姓定对曹公感恩戴德,子孙亦能受此遗泽,此三利也。” 说完,逢辟略微停顿了下,看着曹嶷,等待他消化。 曹嶷默默思考着。 逢辟说的三件事,其实都挺有道理。 跟着他的老兄弟不多了,尤其是从青州一路杀到洛阳,再转进河北的,更是少之又少。占据青州数年,他们多已成家立业,若阖家灭亡,他心里不会好受。 他是青州人,又非丧心病狂之徒,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愿意见到本乡本土生灵涂炭。 最后,逢辟说邵勋即便做做样子,也会善待他,甚至给他官职,毕竟南边、北边都在看着呢。若他曹嶷下场不好,以后一个个还不拼死力战? 都是大实话啊,曹嶷深以为然。 逢辟悄悄观察着老曹的表情,继续开劝—— “梁公北伐,迭破胡虏,身负天下之望。若与其交战,则将兵犹疑,父老惶恐,此一不利。” “广固虽坚,然已是孤城一座。迁延日久,资粮渐少,则人心易变,士气不振,终难以保全,此二不利。” “明公家眷,皆在城中。族人子弟,尚居东莱。一朝城破,下场堪忧。明公乃当世豪雄,若落得个家庙乏飨的境地,实令人痛心也,此三不利。” 这三句话说完,曹嶷长叹一声,神情悲戚。 这又是大实话! 邵勋多大的地盘,青州多大地盘?邵勋又有征伐匈奴、收复失地带来的人望,与他打起来,可谓以卵击石,未开战便已士气低落,担心打不赢——事实上,青州父老已经做出选择了。 兵法云“孤城不守”。广固已被团团围住,到了这会,就别自欺欺人了,不会有人来救的。那么打到最后,只有败亡一种可能。最可怕的是,到了后期,会有人作乱,拿他曹嶷的项上人头献功,以期保全自家。 第三,死了之后,在地下冷冷清清,没有香火祭祀,岂不凄凉?邵勋如果狠一点,把曹氏宗族都给屠光了,这并非不可能。 思来想去,其实没什么选择了。 曹嶷犹豫了下,问道:“邵太白果真说话算话?” 逢辟点了点头,道:“至今尚无食言自肥之事。” 曹嶷站起身来,如同焦躁不安的困兽一般走了几圈,停在逢辟身前。 他下意识看了看外间,压低声音道:“现在还不是降的时候,我得再派人出战几次。” 逢辟心中了然。 昔年曹公回青州,王弥只给了五千兵。之所以有如今这個局面,全赖天师道徒相助,此乃不可回避的事实…… ****** 从五月二十一日开始,广固城外的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 双方在涧水、城隍两岸反复争夺,死战不退,非得拼到一方撑不住才算完事。 激战之中,银枪右营、中营也轮番上阵,为攻城大军开辟了进攻通道。 五月二十五日,羊忱亲临一线观战。看着看着,他似乎琢磨出了一些意味。 “那些临战前喝符水,猛冲猛打之人,应是曹嶷精锐部伍吧?”羊忱指着那些高举大盾、长枪,从城内杀出来的兵士,问道。 “正是。”幕僚答道:“其部众已然不多,打完了也就没了。” 羊忱继续观察着。 除了这些铁杆妖贼外,城内还有相当数量的苟晞降兵,也挺能打的。 前番夜袭,损失千余。 这几日争夺城外据点,又死伤两千左右。 如果算上分散驻防于其他地方,或者被击溃于道途的那部分,其实也不剩多少了。 直白点说,曹嶷这会正拿老底子出来拼啊。 那么问题来了,打得这般荡气回肠,图什么呢? 羊忱心中有所猜测,但现在没法证实。 敌军的出战很快就击退了。 隆隆鼓声之下,诸营兵马推着笨重的攻城器械,对广固城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 羊忱看了一会之后,便没兴趣了,直接走人。 广固是坚城,正面强攻没那么简单的。如果曹嶷一意坚守,没有半年到一年时间,死伤个几万人的话,很难将其攻克。 回到尧山大营之后,羊忱继续处理军务,至夜方休。 这个时候,前军都督羊权领了一人来见。 “北海逢辟参见羊公。”昏暗的烛火之下,逢辟躬身行礼。 羊忱没有立刻回话,定定地看了许久,展颜一笑,道:“君漏夜前来,奉谁人之命啊?” “奉上苍之命,顺黎民之情,以见羊公。”逢辟说道。 羊忱哈哈大笑,道:“逢君是会说话的。有此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曹嶷亦只在顷刻之间吧?” 逢辟正色道:“仆来此间,其实是受恩主曹公之命。曹公见两军交兵,死伤甚众,长叹曰‘方今天下,有德者居之。梁公战绩彪炳,抚理有术,又有宽厚仁德之名,当为民主。吾不才,何敢与之相争,致青州生灵涂炭?诸般错事,罪止我一身。我若自缚出降,则祸自息矣。’” 烛火明灭不定,羊忱意味深长地看着逢辟。 逢辟抬着头,坦然地看向羊忱。 “曹嶷用你,倒算用对人了。”羊忱感慨了一句,问道:“不愿投降的妖贼,死干净了吗?” 逢辟眼皮子一跳,道:“还有一些,但无大碍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妖贼这种起义狂热分子死伤大半,城内守军要么是当初曹嶷收编的苟晞降人,要么是豪族兵马。纵然妖贼不降,也抵挡不了大势。 这就是曹嶷的难处。 他毕竟是长史上位,并非武人,只能依靠惯性、权术乃至钱财驱使他人为自己效命,在军中的威望没那么大,和邵勋这种“银枪军之父”完全不同。 寻常时日军中小事就罢了,涉及到投降与否这种大事,提意见的人就多起来了。所以,他需要借着大义,先消耗一点死硬分子。那些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那么死硬的也会动摇——现在肯定已经有人看出苗头了。 苟晞降人、豪族兵马多半不愿意一起赴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派人洽谈投降正当其时,度拿捏得非常好。 “梁公有言在先,曹嶷若出降,财货、女子一无所取,这会仍然有效。”羊忱说道:“降不降、如何降,全在曹嶷一念之间了。逢君回去吧,老夫就在这等着,希望数日内即可见得曹公。” 逢辟起身一礼,正要离去,却听羊忱说道:“若没有把握,可趁夜打开城门,我来帮他料理。” 逢辟又行一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曹嶷要投降的消息是绝密,但并未瞒着郗鉴、邵续、金正、张硕等高级将领。 其他人还没什么,金正听了却十分烦躁。 攻广固肯定要付出巨大伤亡,而且他的银枪右营也不可能一直督战,一次攻城战都不打。而只要一出战,势必会有伤亡,还不一定小。他虽然不太在乎军士伤亡,但死伤太多精兵,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另外一方面,曹嶷一旦投降,肯定会带着广固官员、贵人、军士一起降,这就让太多人逃脱罪责了——没借口对他们动手。 思来想去,金正决定写封信给邵师,看看他的想法。 刘灵是第二个不太满意的。通过招降纳叛,他已经把部众扩充到一万五千人左右,提拔了大量军官,但是——这就结束了? 好在有新近投奔的青州幕僚劝他悠着点,裁汰一部分老弱,控制军队数量,不然没好果子吃。刘灵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梁公。更准确地说,怕梁公手里那两三万精兵,于是从善如流,裁汰了几千不堪战之辈,将人数缩减到了一万出头——人数没太多变化,但部众多为精壮,战斗力上去了。 其他人则持无所谓的态度。尤其是各路杂牌兵马,现在就等着领赏,弥补出征后家里产生的亏空了。为此,军官们如临大敌,担心一不留神就约束不住军士,让他们变成脱缰的野马,四处烧杀抢掠——没有军饷的征召兵,就这个德性。 五月二十八日,广固城内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 当天下午,广固诸门洞开。 曹嶷牵羊而出,在一众军将、僚佐的陪同下,献上版籍、官印。 从第一次战斗爆发到开城请降,历时不过两个月。 当其时也,金乌西垂,残阳如血,映照在广固一众将官们身上,寓意十足。 第一百十章 派别 战后接收城市,对邵军上下来说稀松平常了,早有一套系统的流程。只不过这次带的杂兵太多,不太懂规矩,令整个场面稍显混乱。 “入城劫掠,斩了,悬首各处,以儆效尤。”监军沈陵大喝一声,吩咐道。 跟在他身后的护兵一拥而上,将几名刚出院子的军士按倒在地。 院内还有几人,见此情状,顿时目露凶光。 沈陵一惊,院子内外不过五六个人罢了,他手头有百人,居然不逃,还想反抗,真是取死有道。 护兵们多为许昌世兵出身,战斗力也就那样,和杂兵半斤八两,胜在提前准备,因此调来数名弓手,一通乱箭之下,将意图反抗的劫掠军士尽数射倒。 大街上有乱兵的同袍,并未参与劫掠,但亲眼看到乡党被处死后,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喧噪不已。 正在附近清点仓库的银枪中营军士听闻,调来了百余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那些人僵持了一会,灰溜溜走了。 沈陵暗暗庆幸,同时有些恼怒:这些欲壑难填之辈,就该一个都不允许进城。 一番小插曲之后,随着肆意奸淫掳掠的乱兵被悬首示众,入城各部炽热躁动的心终于冷却了下来。 打了大败仗,主将威望降低,那么还可以发几句牢骚,说些怪话,甚至劫掠一番。 如今打了大胜仗,却不太敢了——世人皆以为打了胜仗的征服者危险,其实吃了败仗的己方部队同样很危险,甚至做事更绝。 广固百姓此刻就紧闭门窗,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切。 有孩子哭闹时,直接就被捂住嘴,担心哪个过路的军兵一脚踹开大门,入内作恶。 即便有军官约束军纪,但也不是每件恶事都能被发觉的。约束与不约束,只是作恶多少罢了,不可能不作恶。 但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你不去侵犯士人豪族读书人,那么就会被赞誉为“秋毫无犯”、“王者之师”,甚至史书上都会以赞叹的语气写上几笔,哪怕你的兵侵犯了不少升斗小民,但都会被无视,没人会为他们说话的。 总体而言,因为极力约束军纪,邵勋的兵马算是对百姓滋扰最少的了。后世之人读史时,说不定还会进一步美化,毕竟士兵们真的没法在军官的眼皮子底下,冲进有僮仆家奴护卫的大族府邸,故溢美之辞肯定少不了。 二十九日午后,入城基本结束。 羊氏部曲、河北兵、银枪军、鲜卑兵各据一处,竟是谁都不吃亏,将来写军报时便可提及“某部自某门入”,人皆有功。 羊忱带着将校们直抵曹嶷的幕府。 府内小吏、仆役早就逃散一空,公函丢得到处都是,案几东倒西歪,地上隐有血迹。看得出来,这個青州的权力中枢曾经杀过一场——出降之前,曹嶷在此摆鸿门宴,斩了十余名将校。 刘灵跟在队伍末尾,看着气派的幕府、庄重的陈设,顿时张口结舌。 他把自己代入曹嶷的位置,想象着他坐于上首,对军将、幕僚发号施令,将一州权柄操之于手,这是何等的快意!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钱财、女人完全是权力带来的点缀品,只要有了权,什么都会有。 曹嶷一个狗屁文人,竟然能捡漏青州,作威作福好多年,不知舒爽成什么样。而他呢?跟着王弥四处逃窜,被梁公追袭,最后更是被俘虏,差点丢了命。 曹嶷有上百姬妾,而他一天到晚奔命,女人孩子是不可能有的。或者曾经有过,但被俘之后,多半已被别人霸占,真是他妈的! 也就当了梁公亲军军官之后,才稍稍稳定了下来,在许昌娶了个商人妇,诞下子息。 竟是混得不如曹嶷! 金正、张硕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大都督已下令诸郡豪族派人至广固了,多半是为了赏赐。”张硕说道:“或许还要他们捐些粮草。” 金正对此不感兴趣,只道:“邵师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张硕惊疑不定地看着金正,老实道:“战后我部多半要留镇广固一段时日。” 金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一惊一乍。中营留镇于此,很好。看着点青州,别让这么多郡国被别人拿走了。” 张硕默默思忖,没有说什么。 他比金正晚了一两届,资历不如人家,地位也差了少许。纵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也不会反驳。 他是个非常纯粹的武人,有些事想得不多,今日得金正提醒,仿佛觉醒了什么东西一样,思绪一时间有些混乱。 另外一边,段匹磾、段文鸯二人则面色恭敬,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人身后。 两个月攻占青州,让他们大受震慑,同时也有点泄气。 其实,当年刘伯根起事时,青州的晋军居然打不过,屡吃败仗,而他们奉王浚之命南下,一战摧破其主力,杀刘伯根。仅从军事上来说,他们甚至一个月就能击败青州所有敌人。 但打赢是一回事,建立稳固的统治则是另一回事,难度不在一个层面上。 青州豪族在关键时刻抛弃了曹嶷,这是他失败的主要原因。 梁公很得豪族之心啊! 他毕竟是晋人,天然容易吸引晋地豪族投靠。只要他活着,中原局势大概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纵然他们段部鲜卑想找机会摆脱目前的处境,获得一块真正的地盘,怕是也很难了。 这让他俩很失落。 王玄稍稍落后羊忱两步,与陪同而来的曹嶷幕僚们相谈甚欢。 他太清楚自己的使命了。 从家族地位、名气来说,琅琊王氏在青州是很有优势的。 青徐士人嘛,青徐二字并列,经常被一起提及。 这两地的豪族联姻很多,关系密切,天然喜欢聚在一起。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梁公才派他过来,而他也欣然而至。 他想起了年初与父亲的一次谈话。 父亲说当年为处仲(王敦)谋青州刺史,为茂弘(王导)谋徐州刺史,便是奔着青徐两地士族同气连枝的现状去的。 计划失败之后,随着局势日益混乱,父亲已很难重现这个政治布局了。因为他有很明显的短板,赶不走苟晞、曹嶷的话,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亦是无用。 如今借着梁公的彪悍武力,似乎又有那么几分可能了。 王玄一度很担心,但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梁公或许不会反对。 王玄顿时悟了。 青徐士人这个团体,在建邺那边还算有点气象,王氏、颜氏、诸葛氏等等,非常之多。 但在北方,司马越时代青徐士人还比较吃香,但邵勋一统河南之后,青徐政治集团土崩瓦解,以颍川为代表的豫州士人强势崛起。 梁国三公、六卿、六尚书之中,三分之一的职位给了颍川士人,这还没算豫州其他郡国的士人呢。 梁公明明是徐州人,但青徐士人一直起不来,岂非奇哉怪也? “梁公不反对”,嘿嘿。 父亲真是老谋深算,一直在等机会呢。 ****** 捷报传回鲁县之后,邵勋便下令收拾行装,前往广固看一看了。 祖逖率舟师攻下邳,建邺方面在淮河以北的四座军城也配合着出击,前后动用了三万余水陆兵士。 刘畴坐镇彭城,下令坚守,不得浪战。 祖逖等人攻不下坚城,到最后也只能或强迫、或诱骗了一部分徐州百姓,随其撤到淮水以南,与当初撤退时南迁的下邳、彭城百姓一起,安置在广陵等地,亦农亦兵。 了解到吴兵的动向后,邵勋便决定离开了,恰巧捷报送至,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临行之前,他反复斟酌,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一、开府库,遍赏诸军,人给绢一匹、布两匹,若有不足,可派捐补充。 二、鲜卑、河北、河南诸郡丁壮依次罢遣,降兵悉送汴梁,营建宫城。 三、梁国增置轻车将军,以张硕任此职,率银枪中营留镇广固。 四、宣示全军,拣选战功卓著之士三千六百人,举家迁往陈留,转为府兵。 五、增置武牙将军,以羊权任此职,拣选降兵万人,并本部部曲南下徐州,增援淮水一线。 六、大将军府西曹掾楼休前往青州,梁国田曹尚书王玄代行东曹掾事,事了即罢。 暂时就这六条命令。更具体的布置,还得等他去走一圈后才能决定。 另外,他还得看看青州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自十多年前开始,刘伯根、王弥相继起事,苟晞兄弟坐镇青州时更是严刑酷法,杀戮不休,随后又与曹嶷大战,曹嶷入主后又与邵勋拉锯数年…… 从这些极为频繁的战争来看,青州地方上是非常混乱的。不然的话,当年王敦也不会被盗匪吓走,半路丢下老婆了。 与此同时,这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安置大量人员、真正编户齐民的机会。 邵勋需要能直接掌控,而不是依靠士族间接控制的郡县,青州应该会给他这种机会——河南、河北已进入“存量社会”,一个大州完全值得他亲自下场,与士人抢食吃。 六月初五,大军离开鲁县,向广固进发。 临行之前,一份捷报由信使带着,飞马送往洛阳。 第一百十一章 露布飞捷 信使自开阳门入城,沿着铜驼街一路向北。 铜驼街很忙碌,来来往往的人一大堆,堵塞住了街道。 按理说,露布飞捷这种事情,该有人清理街道的。但洛阳、河南二县的官吏们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办事不积极,有气无力,压根没动弹。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只不过深究下去就不礼貌了,毕竟两县官衙内现在没几个人。 你说为何没人?饭都吃不饱啊,三天饿九顿,不跑何待? 街道两侧的行市内,青壮男子哭哭啼啼,与家人依依惜别。 留守洛阳的河阳丁壮们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出发。 “磨磨蹭蹭作甚,又不是不能回来。” “白超坞没新安城那么难打,也就王弥不舍得丢弃铁冶,拼死力战罢了,放心,很快就结束了。” “打掉白超坞,尔等家人也能安心做买卖。” 听到河阳兵如此催促,有些性子暴烈的市人忍不住了,说道:“之前打新安城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说的。可打完新安城,还有白超坞。打完白超坞,还有硖石堡。一路打过去,要死多少人?何时是个头?” “当初到底是谁一溃数百里,把这些险隘之地全丢了?” “都开始拉丁入伍了,还说好打!苦也,吾命休矣。” …… 被市人如此回怼,河阳丁壮们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他们终究脸皮不够厚,无法做到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地步。 白超坞之战已经持续三个月了。战争伊始,双方野战数场,禁军胜少负多,被一路推至新安城——彼时乃二月底、三月初。 大将军府一看,知道禁军虽然战斗力提升了一些,但王弥所部也在提升,于是征调了忙完农活的洛南府兵三千余人,并其部曲一并发往新安。 三千余名重甲长剑士在新安城下大破王弥,斩首两千余级、俘两千人,战线再度稳住,推至白超坞下。 白超坞在半山腰筑垒,地形峻绝,非常不好打。 这个时候其实有两個选择。 其一是在山下挖壕筑墙,不管他了。敌军撑不住,自会丢弃辎重,向山里撤退。 但总体而言还是十分危险,因为离驿道太近了,壕沟、围墙多半挡不住,于是选择了第二个办法:强攻。 过去三个月,禁军做的基本就是这件事情。 打到现在,河南、荥阳二郡坞堡已经不愿意出人了,因为死在白超坞城下的人太多了。年初派出去的几千人,基本已消耗殆尽。 在嵩山糜氏坞堡、石梁坞曹家坞堡、圃田泽李氏坞堡这些有根底的家族拒绝出丁后,朝廷一时间难以筹措补充兵。到了最后,只能在洛阳城内想办法。 生意不好做,粮价奇高,洛阳百姓的日子是真的难过。于是又征集到了市人、家奴逾万,粗粗整顿一番后,发往白超坞城下,继续绞肉。 铜驼街行市里被征集的丁壮,算是最后一批出发的人了。 “梁公常思去杀,宽以待人。然自绝者不能容,当诛者不敢赦……”露布飞捷的骑士挥舞着马鞭,艰难穿过人群,一边走,一边高声叫喊。 叫喊还不是一遍就完事的,而是反复喊,确保更多人听到。 “……豺狼丑类,敢悖天常……雷霆所至,凶竖获其刑;霜雪大降,妖贼覆其穴……” “……今擒曹嶷以下伪官将校五十四员,青州悉平……露布飞捷,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复读机一样的露布飞捷骑士离开后,行市众人都沉默了。 青州没了啊! 梁公精锐齐出,数月平青州,接下来怕是要坐镇洛阳,总督弘农、河内战事了。 大家还有活路么? 有人实在受不住了,直接瘫倒在地上,大哭道:“没饭吃,还要上阵送死。梁公速来洛阳当天子吧,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众皆恻然。 是啊,梁公来洛阳当了天子,粮食就会源源不断运过来,大伙不用饥一顿饱一顿了,或许也不用上阵送死了——天子脚下,总要优待一点吧? 有些人则叹着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时至今日,已经有人敢在人来人往的铜驼街上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了。 晋祚将终,神器有适,唉。 铜驼街附近的军营内,一群人跌跌撞撞地出了营门,准备赶赴白超坞。 此乃陈留阮氏及依附于其的地方豪族子弟及部曲。 天子铜驼街遇盗之事,调查许久之后,终于有了结论。 军士们搜查了阮氏在京中的府邸,发现大量弓弩、甲胄、兵器,再将擒获的僮仆拷打一番,得其情实。 王衍又派人去陈留尉氏县调查,抓获了几个自洛阳逃回的“刺客”。 至此,口供、凶器、犯人俱在,证据链闭环,王衍以大将军府军司身份下达命令—— 首恶宜从极刑。 胁从痛杖一顿后,发往白超坞军前自赎。 阮氏及为其牵连的家族庄客部曲等数千人,编入军中,至白超坞城下冲杀。 为了执行这条命令,刘善亲自从许昌调集了五千世兵,黑矟军自河阳星夜开至汴梁,复至尉氏。 陈留各家族沉默许久之后,被迫出兵出粮,一起杀至尉氏县,将这几个家族连根拔起。 这是十余年间,继陈郡何氏、汝南和氏之后,被邵勋整体灭族的第三个世家大族。 毋庸讳言,河南士族肯定会兔死狐悲,对邵勋看法不好。但说实话,他已经很宽仁了,杀的人都是撞到他手上的,并非无端迫害。 这一点很重要。 即所有人都知道梁公对士族又打又拉,且一直有意识培养与士族打擂台的政治团体,偶尔会下辣手令其家破人亡,但直到目前为止,他没有胡乱动手,还是讲规矩的。 你只要不触犯他的底线,不自己作死,基本没什么事。 坚持做到这一点,其实也从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世家大族的恐慌心理,让他们可以自己骗自己,不至于铤而走险。 说人话就是划出道来,明确什么是可以触碰的,什么不行。 邵勋甚至允许各个家族将他们嫁到阮氏的妇人接回去,这进一步降低了叛乱的风险。 到了这会,阮氏子弟被编入军中,上阵送死,已经没几个人为他们说话了——波澜骤起之后,慢慢平息了下来。 青州大胜的消息传回之后,叛乱风险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人总是善于遗忘的。 阮氏咎由自取,与我何干?还不如继续钻营,看看能不能巩固家业…… ****** 天子已经很久没举办朝会了,终日窝在后宫之中,哪也不想去,躺平摆烂了。 六月初十,王衍等人入宫觐见。 天子在昭阳殿纵酒,本不欲接见的,最终被内侍劝说,将他们请了过来。 皇后梁兰璧在隔壁寝殿内看信。 她现在的尊容和以前委实不能相比,脸色暗淡、双目悲戚、浑身了无生气。这样子,司马炽看到了只是更加厌恶,辱骂都是轻的,责打才是家常便饭。 梁兰璧经常呆呆地坐在院中,看着树冠垂下的暗影,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刚进宫那会,她可是有着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待人和蔼,满眼都是她的天子夫君。 至于现在么,或许只有阅览书信时才会有那么几丝生气吧。 “才封十郡,又要拓土,邵勋就这么等不及么?”隔壁传来了天子暴怒的声音。 “不过济阳、阳平、荥阳三郡之地罢了。”王衍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收复青州、迫降曹嶷,固陛下中兴之势。此等大功,焉能不赏?” “那也不能赏此三郡。” “陛下欲赏何物?赐九锡?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亦不可!” 梁兰璧仿佛充耳不闻,只用她那幽深到没有尽头的目光,死死看着信件。 看了片刻之后,她那虚无的目光之中,渐渐带上了些许干渴、吮吸的意味,仿佛能从纸上汲取到什么东西,来填补她极度空虚、匮乏的内心情感似的。 “陛下,铜驼街遇盗之事,尚有疑点。臣以为,禁宫之内,或暗藏贼人……” “住口!” “京中饥荒日盛,若有功不赏,只会令有识之士扼腕,令忠谨之臣心寒。长此以往,太官乏粮之事,恐要重演。” “你住口!” 隔壁声音很大,梁兰璧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那里。 她没兴趣,对什么都不在意了。一天之中,能够自由自在地发呆,就让她心满意足了。 昨晚她做了个梦。 梦到十几年前七里涧游艺,她和庾文君见到了梁公邵勋,相谈甚欢。 回家之后,父亲夜观天象,算得梁公有大气运在身,遂力排众议,将她嫁给了彼时一文不名的梁公。 成婚之后,夫妻恩爱。她为梁公打理家业,召集命妇游艺之时,所有人都聚集在她身边,如众星拱月般。 梦里唯一让她难过的,大概就是庾文君失落地去了江东。临别之际,两人相拥痛哭。 梦很好,但梦不是真的。 醒来之后,梁兰璧回想残留的梦境,又把被子盖在脸上,泪流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直到贴身宫人的一句话,恍如惊雷般炸响:梦因愿起。 所以她今日又把信件一封封取出来重温,找寻她心底的愿望。 “陛下既然允准,臣便督办此事了。”王衍的声音还在继续:“梁国十三郡,乃洛京邦屏。梁国逾盛,则洛阳逾安。” “哪天把洛阳也封给邵勋好了。” “陛下何必说此气话?臣告退。” “哗啦!”那是瓷器碎了一地的声音。 梁兰璧收起信件,看了看外间。 天气不算太热,树荫底下甚至可称凉爽,她又可以呆坐半日了。 这半日是独属于她的美好。 谁也不能阻止她的思绪飞舞,她可以尽情畅想一切。 第一百十二章 大宴宾客 其实又何止洛阳露布飞捷。 青州平复的消息传回来后,河南诸郡都派出骑士,四处宣扬,并把报捷文书抄录一份,张贴在城门或要道路口,咸使知悉。 反应嘛,十分热烈! 王敦在随县整兵,欲伐义阳,闻讯惊惧,乃止。 甘卓率军北上,攻破了新息县,正欲深入扫荡汝南,仓皇退回新息。 纪瞻沿着运河北上,深入汝阴,烧杀抢掠一番后,又击败了谯国派来的援军,志得意满之际,闻青州失陷,无奈退兵。 淮水以北的吴兵更是全线退守军城,连掳掠都停止了。 河内方向,捉生军日益活跃,与匈奴人反复交兵,士气高昂。 汉安西将军刘雅本已筹划围攻晋人在河内唯一的据点温县,石虎甚至都准备从汲郡方向出兵了,最后计划终止。 对此,各部牧民们倒是欢欣鼓舞。三四月间牧草才返青,忙完农活都五月下旬了,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结果你说出兵打仗? 唯一还不放弃的大概就是石勒了。 他自井陉出兵,攻入常山、中山,地方上有人响应,很是闹腾了一番。 不过他也站不住脚,也就是掳掠一些人丁、牲畜、粮食回去罢了,恶心人是可以的,改变不了河北大局。 当然反响最热烈的还是汴梁。 三月初产下一子的庾文君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听到夫君东征得胜的消息后,喜不自胜。她也没考虑太多军事、政治层面的问题,就是单纯地为夫君高兴。 夫君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高兴,她就高兴。 与庾文君相比,庾琛、庾亮父子高兴的含义就各不相同了。 六月十二日,庾亮在汴梁新宅内大办宴席,招待宾客。 梁国原有前后左右四军将军,后增置轻车、武牙、虎威、材官四将军。 与前者相比,这四个将军充斥着一股杂号气息,但也不错了,毕竟是将军。 尤其是庾亮担任的材官将军,有营建宫城的重任,且梁公也曾任过此职,没那么杂。 今日庾府大宴,就是为庾亮操办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庾夫人诞下子嗣后,靠拢庾家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态度也越来越恭敬。 庾亮一高兴,难免多喝了几杯。告罪离席之后,来到自家后院,喝了碗茶汤,压下了汹涌的酒意。 大将军西阁祭酒胡毋辅之、军谘祭酒温峤、参军尚志、记室督京禅、梁国卫尉陈眕、度支尚书殷羡、左民尚书枣嵩、侍中羊曼、黄门侍郎陈匡(原颍川太守)等人聚在这里,谈笑风生。 这些人里面,胡毋辅之、温峤、羊曼算是庾亮关系不错的友人。 尚志是他府中尚夫人的兄长,顿丘人。 京禅也是顿丘人,是庾琛担任汲郡太守时投靠过来的地方小士族。 庾亮另一位妾侍李氏同样出身顿丘,其伯父李寿现任顿丘太守。 汲、魏、顿丘三郡都是梁国疆域,庾琛、庾亮父子在这里还是很有影响力的,明里暗里巴结的人非常多——大多数是庾琛打下的基础。 陈眕、陈匡兄弟是颍川士人,殷羡、枣嵩也是颍川士人。 说白了,这已是庾家在政治层面的核心圈子了。 大将军主簿袁能本来也在,不过送了份礼后就离开了,让庾亮有些遗憾。 袁氏乃陈郡豪门,袁冲是太仆,袁能是梁公妹婿,这个家族也不可小觑,都是豫州士族,今后还得多多亲近。 “元规,梁公全取青州,人望逾盛,听闻太尉请增封三郡,可有此事?”度支尚书殷羡打了个酒嗝,问道。 “有之。”庾亮也喝得满脸通红,说话有点飘:“青州拿下后,腹心之患顿消,梁公的基业是愈发稳了。君等今后可不能懈怠啊,一定要为我妹夫尽心。还有,我妹夫他——” 温峤喝得不多,闻言拍了庾亮一下,道:“元规!” “太真,你不要吵。”庾亮大着舌头说道:“我妹夫——” 温峤又重重拍了一下,道:“元规,借我点钱。” 庾亮两次被打断,又不愿对温峤发怒,只能无奈道:“你要钱作甚?” “娶妻。”温峤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若不给,我只能去骗表妹了。” “表妹?”庾亮一愣。 “嗯。”温峤点了点头,道:“表妹年纪不小了,姑姑人生地不熟,让我替她在汴梁寻个英才。我想了想,若真没钱娶妻的话,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向姑姑自荐吧。” 庾亮狂笑不止,方才要说的话已忘得一干二净。 众人亦大笑。 温峤脸皮厚,不以为意,只听他说道:“而今天下英才皆聚于汴梁,唉,幸好我与表妹自幼相识,不然如何争得过哟。” 庾亮无语:“你都三十岁的人,如何与未出阁的表妹自幼相识?要点脸不?” “因颠沛流离,表妹被耽误了,至今尚未成婚,其实她与庾夫人一般大。”温峤面无表情地说道。 庾亮噎住了。 温峤三十岁,表妹二十一岁。 梁公三十岁,庾夫人二十一岁。 梁公经常说和文君自幼相识。 你在笑谁? “算了。”温峤摆了摆手,装作忧伤地说道:“知你不肯。实在不行,只能答应太尉了,娶琅琊王氏女为妻。人家不要钱,只要我这個人。青州已复,琅琊王氏子弟多半有生发之机,青徐一体之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若娶王氏女,岂非平步青云?” 庾亮有些清醒了,对温峤行了一礼。 温峤不耐烦地起身,道:“恁多俗礼作甚?借钱。” “你要娶表妹?”庾亮傻傻地问道。 “我去翻本。”温峤说道:“琅琊王氏女不但不要钱,还带大笔嫁妆过来,今后会还伱的。” 说完,拱了拱手,道:“钱送我家里即可。不便久留,这就去了。” 看着温峤潇洒离去的背影,庾亮知道他已经决定娶王氏女为妻了。不过他俩的情分仍在,今日屡次出言提醒便是明证。 庾亮叹了口气。 枣嵩在一旁察言观色,说道:“元规何故嗟叹?梁公平定青州,大河南北无人敢捋其虎须。此等蒸蒸日上之势,正是我等用命之时啊。” 枣嵩是颍川长社人,但他们家族与颍川士族稍稍有点生疏,他本人更是在河北做官多年。而今梁公自河南崛起,枣嵩便急着重新融入颍川士人圈子,最近非常活跃。 “也是。”庾亮点了点头,道:“青州一下,远近振奋。汝南、汝阴、南阳等地本还有无知丑类与吴人暗通款曲,现在都没动静了。台产说得没错,正是我等用命之时啊。为梁公打理好地方,助其攻取并州,定鼎大业。” 说完,庾亮突然想到他只是个管理民夫的材官将军,顿时有些泄气。 及至今日,观风殿已经完工三分之二以上,黄女宫也完工一半了。 邵氏宗庙则已经完工,汴梁武学正在修建中。 梁宫的第三个建筑群凌波殿已经选址完毕,只待青州俘虏一来,便可打地基。 这是一个水景宫殿,庾亮与刘乔、庾敳多番商议,力求尽善尽美,甚至打算从洛阳移栽一些名贵花木过来,点缀殿宇。 事挺重要的,但不是他想干的事啊。 他瞄准的其实是六曹里的吏部尚书之职。此职一直没有合适人选——或许有,但梁公举棋不定——近一年来,该曹诸般事务由尚书令裴邈兼理。 近来有风声,前卫将军梁芬有可能出任此职。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人选。 西州士人在梁公麾下一直处于弱势,多集中于沔北幕府及大将军府。如果梁芬出任吏部曹尚书,那将是西州士人首次侵染梁国高层职位。 考虑到梁芬是西州士人领袖,这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可——梁芬怎么会背弃天子,投靠梁公的呢? 再者,之前传闻他要当司隶校尉,后来此职为弘农太守杜尹获得——杜尹孙女嫁给了梁公之侄、新晋虎威将军邵慎——庾亮一度以为梁芬不愿出仕了呢。 没想到啊,这老货! 之前献出宛城时说得悲天悯人,也不知道他是真那么想,还是装的。总之梁公为他宣扬之后,此人名气大增,很多人为其品行折服,多有来往,其中包括很多河南士人。 烦躁! 怎么一个又一个人跳出来,和他们庾家乃至颍川士人打擂台呢? 近闻又有裴氏子弟潜奔汴梁,琅琊王氏亦有族人北返,这两家在一年内搞定了两桩联姻,合流的趋势非常明显。 庾亮有危机感了。 他觉得,颍川乃至豫州士人万不能大意。值此平定青州之时,还是得刷新振作一番,让梁公瞧瞧,他的根基终究还是豫州。 另外,外甥已经满百日了。虽说这个时候立世子还有些早,但也不是一定不可以啊。 想到这里,心中已有决定。 他固然只能继续苦逼地营建宫城,但可以让父亲出面,利用影响力在河南诸郡多多征集资粮、部曲,为梁公下一阶段北伐河内、汲郡乃至并州做好准备。 梁公全取青州,地盘是越来越大了。如果再不振作,豫州士人的统治地位或将动摇,世子的地位也将受到威胁。 第一百十三章 抚理 邵勋在六月下旬经莱芜谷抵达了广固。 六月二十八日,银枪三营在广固城北列阵阅兵。 一时间,旌旗蔽日、盔甲闪亮,肃杀之气铺天盖地,震慑之威达于四野。 和上一次牵羊出降不同,被软禁在家的曹嶷让人找来了绳子,自缚出城,顿首请罪。 邵勋亲自上前,为曹嶷解开了绳索,温言道:“君何至于此?” “仆不识大体,抗拒天威。罪孽深重之人,不敢多有奢望。今只愿罪止一身,其余胁从之辈,一无所问。”曹嶷拜倒在地,说道。 “速速请起。”邵勋将曹嶷扶起,道:“君镇青州数年,凡事镇之以静,并无残民之举。今后还多有借力之处,万勿自暴自弃。” 至此,曹嶷终于松了口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公亲口许诺还要再用他,应该不至于秋后算账吧? 麻利起身之后,亦步亦趋跟在邵勋后面,为他介绍归降的青州将佐。 待走到逢辟面前时,邵勋停顿了一下,赞道:“逢祭酒有机辩之才,我实爱之。唔,龙骧幕府西阁祭酒方回家居丧,不知逢君可愿来帮我?” “明公英睿明敏,天下何人不愿效命?固所愿也。”逢辟心下暗喜,拜倒在地。 邵勋又将他扶起,笑道:“我不喜得青州,喜得逢君也。” 虽然知道是场面话,但逢辟依然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哽咽道:“明公风度,见之教人心折。从今往后,纵肝脑涂地,亦愿为明公效死。” “什么死不死的?”邵勋不悦道,随后拉起逢辟的手,道:“我还要与逢君共富贵,何言死耶?” 逢辟用袍袖擦了擦眼泪,昂首挺胸跟在邵勋身后。 归降的青州将佐、诸郡士人见了,心下大定。 赦免曹嶷,甚至可能还会给他个官做,这代表了青州幕府将佐无事。 对逢辟赞誉有加,任用他为龙骧将军西阁祭酒,代表梁公看重青州士人,今后大家都有上进之途。 从一个注定失败的割据政权治下的官员、士族,摇身一变成为天下权势最显赫的梁公麾下的官员,如此转变,让所有人都振奋莫名。 联想到之前王玄召见众人时的暗示之语,再联想到梁公徐州人的身份,妥了! 青徐士人,也该崛起了。 梁公就是青徐士人的天,今后为他好生做事,未必不能从兖豫士人那里抢得机会。 “此兵如何?”一一接见完归降之人后,邵勋领着众人上了高台,笑问道。 “不同凡响。”曹嶷凝神看了会,叹道:“昔日府中有人规劝,言青州上下不习战,难挡河南劲兵。吾本不以为然,今日方知乃徒然相抗耳。” “令行禁止、军威整肃,纵炎日霜雪,亦不动分毫,此为天下有数之强军。”逢辟赞道:“有此军,便可号令四方,征讨不从,霸业可成也。” “不见天兵,不识天威。偏居东莱数年,眼界都浅了。”前东莱太守刘巴感慨道:“幸有此强兵收拾旧山河。仆等愚昧,只愿为明公牵马执蹬,纵死不悔。” “昔年在长广乡里简卒练兵,以为天下之军大多如此。今见银枪军容,知我浅昧矣。”长广豪强吕披低头俯首道:“我本武人,今愿率家将部曲投身明公帐下,摧锋破锐,百死而不旋踵。” 站在点将台上的邵续、高绛、刘泌、刘遐、段匹磾、段文鸯等人见了,亦震慑不已。 他们中有的人见过银枪军,但从来没见过左中右三营一齐披甲列阵的。 兵一上万,无边无际。如此多的银枪强兵阵列于野,视觉冲击力是非常强的。 不知不觉间,梁公已有这么多身被三仗、甲具精良的兵士了,谁还要造反?谁还敢造反? 诸王混战之前,洛阳中军有兵十万余。但这些兵绝大部分不是身被三仗、精通诸般技艺之人,弓兵是弓兵、枪兵是枪兵、刀盾手是刀盾手,技能单一,也就那样。 但最近二三十年,天下局势风云变幻。 齐万年之乱时,胡人骑兵还是单边马镫呢,现在早已是双边马镫。 赵王伦僭位时,鲜卑人还没多少具装甲骑,现在段部就能凑出两千。 司马越秉政时,胡骑还是骑射为主,肉搏为辅,现在对冲也开始有模有样。 胡人骑兵一直在进步,战斗力日渐增强,哪怕十几年前的洛阳中军复生,这会也要抵挡得非常吃力了。 梁公练出来的银枪精兵,全员会射箭,全员能近战,士气高昂,勇猛无匹,战力之强横,远超两汉以来的精锐步卒,正好对上较之两汉三国以来战力暴增的胡人骑兵。 非常之时,就该有非常之人做出非常之变革。 至少从军制改革这方面来说,梁公可谓果决,合该为天下之主。 今见改革成果,服了。 ****** 阅兵结束之后,邵勋便入住了广固城。 旬日之间,一直在接见青州地方官员、士人,甚至连徐州那边都有人过来拜见。 七月初八,他带人至广固周边的乡里巡视。 大战结束,一度被曹嶷征集起来的兵士尽数返乡,归家务农,整个青州大地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茂盛阴翳的桑树之下十分凉爽,邵勋与陪同而来的青州士人席地而坐,小憩一番。 “青州虽平,犹有大事。”亲兵们煮好茶后,邵勋一一分给诸人,说道。 “明公日理万机,诸事繁杂,劳心劳力。青州乃小州也,些许事体,吾等愿为明公分忧。”逢辟接过茶碗之后,立刻表起了忠心。 邵勋闻言一笑,目光落在逢辟身后的王裒身上,道:“王公乃齐地大德,可有教我?” 王裒拱了拱手,道:“明公所愿,无外乎辟田亩、均户版、纳赋役三事。” “王公知我。”邵勋赞道。 王裒出身城阳王氏,居于营陵——此县原属城阳,后入东莞,再入北海。 祖父王脩(王修)乃曹魏名士,父亲王仪曾为司马昭司马,被杀之后,终身不出仕晋国,在营陵乡里治学,教授门生,名气极大。 当然,王裒并非那种死读书之人,事实上很有机变。 他曾有个学生被县里抓役,苦不堪言,请他代为说情。 王裒嘴上说你的学问还没到可以免役的水平,不愿写信走后门,但到了服役之期,他亲自担着饭食,儿子带着盐、豉、草鞋,随从门徒千余人,为这個学生送行。 县令见了,颇为“惭愧”,全县上下以为“羞耻”,于是免去了这个门生的劳役。 名士做事的手段,啧啧,甚至还能引为一段佳话。 人家可不是读书读傻了的人! 邵勋了解了王裒的名气地位后,表其为城阳太守。 王裒立志不为晋臣,婉拒之。 于是辟其为梁国监察御史,巡视城阳、北海二郡,王裒思虑再三,在门徒们的劝说下,有些倾向于答应了。 邵勋对此心知肚明,他也很愿意用王裒。 这个人和燕国刘翰一样,都是在一州之内名望很高的士人,门徒众多,影响力很大。得到他们的认可,对稳固地方局势至关重要。 而且,王裒对大晋朝的观感极差。 祖父是曹魏名士、忠臣,父亲在东关之战后为司马昭无端杀死,他一生曾被大晋朝三征七辟,都拒绝了,誓不为晋臣。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个非常乐意看到晋朝灭亡的地方名士。 这种人怎能不用? “曹嶷镇青州数年,版籍多有错漏。王公门生遍布诸郡国,可愿为我清理版籍?”邵勋旧事重提,再问道。 王裒沉默了一会,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邵勋大喜,起身将王裒扶起,道:“王公可以监察御史之身,巡视城阳、北海二郡。此二郡之后,复巡长广、东莱、齐国三郡。诸般事了,梁国御史中丞虚位以待。” 梁国本有御史中丞一员(崔遇),邵勋准备增设一员,谓之“左丞”、“右丞”,并为御史大夫的副手。 青州是小州,武帝时期人口普查,只有五万户,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曹嶷说自己“兵众十余万”,这话对,也不对。 不对之处是这十几万兵多为临时征发的农人,对的是他确实能征发到十几万丁壮。 户籍上就五万户的话,什么逆天本事能变出十几万丁壮? 如果邵勋放任不管,让青州官员、士人自己编户口,多半只能给编出三万户,其中大多数还挂靠在士族豪强名下。 所以他需要重新清查户口,但又没这个资源、人手,毕竟事情是靠人去做的。 思来想去,只能拉拢一些青州地头蛇,许以好处,让他们在编纂户口时不至于太过倾向于地方,隐瞒太多户口。 他的底线是十万户。 如果你们报上来的数字还是武帝时的五万户的话,别怪他下狠手。 当然,青州的真实户口也不会超过二十万户。 这毕竟是个小州,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地方开发力度很小,荒芜之地甚多。 比如东莱、长广二郡,汉时就户口殷盛,但此时却人烟稀少,远不及当初。甚至到了盛唐天宝年间,胶东地区的人口还不及东汉时的一半,奇哉怪也。 当然,天宝年间南阳同样人烟稀少,以至于大量安置突厥人,那些胡人还能在南阳弋猎为生,可见地广人稀的程度,但南阳在东汉时期可是全国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确实很难述说。 但邵勋想把东莱、长广二郡直接拿下来。 多历战事,被反复抄掠的济南、乐安二郡他也想直接攥在手中。 今年年底毕业的武学生,注定要大批量前往此四郡之地。先从安置流民做起,一步步建立在本乡本土的人脉、威望,时机成熟之后,就可慢慢往上爬了,最终为他彻底掌控此四郡之地打好基础。 来一趟青州,总要拿点好处的。 第一百十四章 灾(为盟主夜战八荒藏刀式加更) “妙哉,真是天助我也!”汾水之畔,刘聪踩在泥泞的黄土里,仰天大笑。 自春以来,河东、平阳、西河、冯翊、上郡等地就多雨。 到了夏季,雨势更大。 曾经干旱的沙地草木旺盛。 曾经断流的河溪流水潺潺。 曾经水草丰美的河东、平阳——呃,发了洪水。 不过还好,水势不大,河东、平阳、弘农、冯翊四郡加起来,也就淹没了千余家,受灾人口数千。 去年春夏并州、冀州干旱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虽经农人百般浇灌,粮食收成依然锐减,因此产生了大量流民,河东、平阳伤筋动骨,邸阁为之一空,豪族庄园内的存粮也消耗殆尽,最终让河北人、河南人乃至上党、太原收编了大量丁口。 今年则雨水较密,和去年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但河东、平阳一带的雨水也没大到淹没诸郡的地步,粮食收成固然会减少,但比起干旱来说却好太多了,因为后者有一个非常可怕的附带灾害——蝗灾。 干旱有利于蝗虫产卵,第二年必然发生蝗灾。而如果第二年雨水较多的话,很多蝗虫卵直接就死了,反倒不容易形成蝗灾。 今年并州西南部、关中东部的汾水、黄河流域连日阴雨,蝗虫没能大起,但其他地方就惨了。 前几天刘聪巡视乌岭道而还,半途见得遮天蔽日的蝗虫往东、向南。 听闻太原、上党等地亦有大蝗。 冀州、司州蝗虫突起,啃噬禾稼。 关中西半部分也起了蝗灾,他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尚未回返。 陈元达跟在刘聪身后,微微揪心。 大汉疆域范围内,也起了蝗灾啊,纵然没有晋国严重,但陛下怎么高兴得起来的? 但他也不敢说出口。 诚然,他一直以忠直敢谏的形象示人,以前也多次冒险死谏,但这一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近两年陛下颇有改观。 以前能在后宫一个月、三個月不出来,天天纵欲玩女人,进谏不听,他气得差点吐血而死。 从前年开始,陛下服散少了,女人玩得少了,一些宫城营建也停了,还多次出巡各地,振作之愿非常明显。 陈元达心中极为满意,嘴上有时候也会说两句中听的话了。今日之事,算了吧,万一把陛下说得下不来台,自暴自弃回后宫服散纵欲,他可是哭都哭不出来。 再者,最近平阳局势不稳,十分血腥。便是忠直如他,也要避让三分。 刘粲紧跟在父亲身后。 他从关中回来其实是有大喜事:他已经是大汉皇太子了。 皇太弟乂死了,罪名是谋反。 是的,被监视软禁在东宫的刘乂“谋反”了。 刘聪父子有“证据”。 刘粲党羽王平悄悄告诉刘乂,说平阳局势不稳,恐有变乱,让东宫上下在袍服里面着甲。刘乂信了,下令照此行事。 刘粲得到消息后,立刻暗中遣人禀报刘聪——此谓“钓鱼执法”。 刘聪不愿相信,也不太愿意杀刘乂,毕竟是他亲弟弟,他也挺思念亡故的单皇后的。 刘粲见父亲犹豫,立刻遣人抓捕正在平阳的氐羌酋长十余人,施展“大记忆恢复术”——将氐羌酋长的头颅用木枷禁锢于高木格之上,令其脚不着地,又用烧红的铁器灼烫酋长们的眼睛,于是酋长们被迫交出了刘乂谋反的“口供”。 “证据”确凿,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先废刘乂为北部王,复杀之。 冯翊羌氐之众闻讯,骚动不已,有些人直接叛乱了。 刘粲早有准备,遣兵平乱。因氐羌酋长多死于平阳,群龙无首,叛乱不成气候,当月即平。 刘粲还趁机大开杀戒,清洗东宫官员以及平日里与刘乂交好之人,动辄灭族,受牵连而死者不下一万五千人。 如今事情过去了两个月,满朝文武都有些惊惧。 刘粲凶狠之名响彻平阳内外,再无人敢反对他上位了。 乌云散开,烈日正盛。 刘聪继续沿着汾水前行,嘴里说道:“蝗虫南飞,让邵贼也受受苦。听闻他刚得青州,那边闹蝗灾了么?” 刘粲想了想,答道:“冀州大蝗,青州断不能免。惜此番蝗灾没七年前那么厉害,不然定让邵贼动弹不得。” 陈元达眼皮子跳了跳。 盼着蝗灾,这是人话么? 不过最近十来年,天气确实不太行。 七年前堪称灭世蝗灾,牛马毛都被食尽。彼时王师攻河南,最后被迫罢兵。 今年蝗灾烈度稍小,但也很壮观了。 雍州、并州、冀州、司州都有波及,河南多半也跑不了,顶多灾情稍轻一些罢了。 究其原因,其实就是干旱。 民谚云“旱极而蝗”。 七年前那场大蝗灾,对应的是洛水断流,今年则是因为前两年干旱,禾苗不秀。 这世道,活着真不容易。 他又想到了因刘乂之事牵连而死的一万多人,不由地长叹一声。 晋国争权夺利,会死这么多人么?应不至于。 去年旱灾跑了一大群人,今年水灾、蝗灾,大汉元气已然受损。结果平阳坑杀一万五千人,冯翊叛乱再死万余人,大汉国势真是江河日下啊。 上个月皇太子力排众议,复迁一万余落诸部牧人西行关中,看样子也算不得错了。 再这样下去,并州真的困难,不如闭关以自守。 只是,这样的自守也不是很容易的。 邵贼平定青州,势力南至淮水、北抵幽州、西达弘农、东尽大海,囊括中原腹心之地,已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除非他突然暴毙身死,但这又怎么可能呢?他才三十岁啊。 陈元达复叹一声,紧随刘聪、刘粲父子而去,巡视诸县。 ****** 其实,青州没等到冀州南下的蝗虫大军,本地就已闹了蝗灾。 蝗虫翅膀一碰,立刻红温(由青色转为褐色),凶性大起,如轰炸机群般铺天盖地,落在尚未完全成熟的田野中,大快朵颐。 彼时邵勋刚刚返回广固,听闻蝗灾之事,立刻知道不妙。 “兖豫如何?”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幕府右司马羊忱还在广固,立刻禀道:“亦有灾情。” 邵勋脸色变得很难看。 张宾抽出一份公函,推到邵勋面前,道:“明公勿忧。司州灾情确实严重,然兖豫二州只有部分郡国遭灾。” 邵勋闻言,立刻让人摊开地图,对着刚送来的公函,手指在上面一划,稍稍松了口气。 简单来说,兖豫二州没有“原生蝗虫”,遭灾的郡县多为靠近司、冀、青三州的地方,属于外来灾害。 而冀州、青州、司州三地都孵化出了大量蝗虫,先在本地作孽,然后再顺风飞往他处。好在如今是夏天,东南风居多,纵有蝗虫飞过来,也不会太多——当然,青州本地的蝗虫可能会侵袭兖州东部、豫州东北部,但灾害等级肯定会有所下降。 只要没有全军覆没就好!他松了口气。 豫州在,他就有能力赈灾。 唉,到了这会,还是靠豫州! “传令:暂停梁宫营建,豫兖邸阁粮豆,装船输往青、司、冀三地。” 宫城那边的役徒还是很多的,原为流民,现在又加入了青州俘虏。工程暂停之后,粮食消耗会大大减少。 “豫州郡县、豪族摊派粮豆,以五百万斛为限。罢了,这个数目再斟酌一下,能弄到多少是多少。” 豫州算是两年三熟制推广得相对较好的区域。 遥想七年前那场超级蝗灾,邵勋就是靠五月收的冬小麦顶了一波。 豫州很多郡县去年秋收后种了越冬小麦,五月间陆续收获完毕,这会粮食相对充足,正合救灾。 “被灾郡县,抢收粮食,别管熟没熟了。” 没有实行两年三熟制的地方,还是春种秋收。眼下离收获还有一个月,等不下去了,只能强行收割,能挽回一点损失也是好的。 “先这么办。”邵勋看了眼门外随处可见的蝗虫,说道:“即刻传达,不得有误。” “明公。”张宾提醒道:“豫州那边,最好明公亲自出面,不然怕是筹集不到多少粮食。” 邵勋思考了下。 作为政治动物,他本想留在青州赈灾,刷一波声望。现在看来,张宾说得对。豫州的地主老财们是不会痛痛快快把粮食交出来的,还是得他亲自回去扯皮——至于说派官员扯皮,地主老财们自己就是官员啊。 “好,我这就回去。”邵勋果断说道。 “明公,若有可能,多筹集一些粮食。”张宾又道:“司州灾情严重,胡汉百姓水深火热,正合招抚。” 羊忱忍不住看了眼张宾。 这人脑子怎么长的?别人收到消息,第一反应是赈灾,张宾则已经在思考如何利用这次蝗灾了。 该说他冷静,还是冷血?不过,这般素质确实堪为良谋啊。 羊忱记住了此人。 “孟孙之策,颇有可观之处。”邵勋点了点头,道:“我会考虑的。” 张宾拱了拱手,不再言语。 他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归顺三年多来,他基本没怎么混士人圈子,一贯深居简出。 谋士嘛,就该做好本职工作。 七月十三日,邵勋将绝大部分军粮留在广固,率军西返,前往汴梁。 第一百十五章 征集 大晋神龟元年(317)七月十七日,收到五百里加急急报的梁相庾琛第一时间乘船南下,于二十日抵达了陈郡。 作为最早一批安置流民的郡国,陈郡五县发展多年,已有三万余户、十六七万口。 数年以来,曾经被撂荒的农田恢复耕作。 曾经被旱灾、蝗虫轮番打击得奄奄一息的桑林果园渐次恢复。 曾经百里无人烟的乡村,如今已是鸡犬相闻。 五月麦收之后,各营、队、乡、里、坞堡、庄园按照梁公厘定的制度,又种了各色杂粮,九月初即可收获。 庾琛来到此间时,但见禾苗生于垄亩,果蔬遍及乡间,牛羊徘徊于河滩草地之中。 这就是梁国的老底子啊! 梁公小心呵护数年,慢慢恢复起来的县乡,也是他与士人扯皮的底气所在。 “参见相国。”陈县郊野的睢阳渠畔,太守郝昌躬身行礼。 庾琛回礼。 郝昌此人,河北寒素士族出身,司马颖旧部。多年以来,一直是以武人的形象存在,虽然他年少时就文武兼习,并非大老粗。 但他确实缺少过硬的管理地方郡县的履历,梁公让他当陈郡太守,只能说是任人唯亲了——腹心之地,尽量给信得过的人掌管。 跟在郝昌身后的还有陈县令田茂。 此君是长安人,梁公门生,今年二十五岁,表字抱直。曾在银枪军干了三年,后因梁公缺乏地方官员,把他调了出来,先在陈县当了两年吏员,熟悉政务,前阵子火速提拔为县令。 升官如此之速,有原因的。 一方面,他是梁公门生中少有的文化水平较高之人,字不错。 另一方面,他长相俊逸,风度翩翩,在银枪军一干大老粗中非常醒目。 当然,以上两方面原因或许都可以忽略。 其实他是梁公的侄女婿,真相就这么朴实无华。 庾琛也不由地多看了田茂两眼,长安商人子弟出身,梁县武学学习了四年半,带兵打仗三年,当吏员近两年,这履历可真够丰富的。 收回目光后,庾琛看向郝昌,道:“陈郡有今日这般景象,委实令人意外。” 睢阳渠两岸阡陌纵横,田地中全是庄稼,就连田埂上都见缝插针栽满了豆子。 有些田地专门种满了桑树,田中有蚕室。 这个比较少见,据庾琛所知,这是南阳乐氏的习惯,以方便采桑养蚕。 “遥想七年前,蝗虫遍地,河南桑麻几乎毁于一旦。”庾琛看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桑树,感慨道:“梁公硬是有那份耐心,一点点收拾,而今看到成果了。” 说完,庾琛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河畔的桑林边,轻轻抚摸着树干。 河畔的斜坡地上,全是各色果蔬。 “此乃越瓜?”庾琛指着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青色果蔬,问道。 “正是。”田茂上前答道:“仆昔年驻于汝水之畔,练兵之余,常食此瓜,据闻自吴越之地传入。” 庾琛点了点头,又看向一处小池塘。 这个池塘很明显是人工挖掘的,与睢阳渠相通。 塘中有藕,荷叶于风中轻轻摇晃。 鱼吐着泡泡从藕旁戏水而过。 塘边浅水中,还栽种着水生蔬菜。 庾琛抬起头,看向对岸。 连绵不绝的田地后面,村落遥遥相望,时近傍晚,炊烟袅袅升起。 孩童在村头玩耍,拿着木剑互相比拼。 区区十余个孩童,便已有“大将军”、“车骑将军”、“材官将军”之类的职官,竟是人皆将军…… 村落后方的竹林之中,倦鸟归巢,叽叽喳喳。 每间宅院前后,都栽种着枣树、榆树、桑树。 羊被栓在树下,低头啃噬青草甚至树皮,直到咩咩大叫着被农人拉回圈里。 又有牧童骑在牛背上,走过窄窄的木桥,往家中走去。 有些人家已经做好了晚饭。 忙碌了一天的丁壮们坐到晒场旁的大树下,一边嚼吃,一边谈笑风生…… 庾琛突然间产生了某种不真实感。 在此之前,他刚刚看过邺城等地发来的公函,满纸都是“蝗虫漫天”、“禾稼大坏”、“嗷嗷待哺”之类的触目惊心的文字。 待来到陈郡后,看到的又是这么一幅悠远宁静的乡村图画。 这真是同一個世界么? 另外,他还发现陈郡到处都是村落,而不是坞堡、庄园。虽说这事他早就有数,毕竟他曾任梁国内史,主要任务就是收拢、安置流民,但这会亲眼看到陈郡这个样子还是十分震撼。 后汉以来,士人们把庄园看作安身立命之所。发展至今,村落渐不可寻,坞堡、庄园遍地都是。但在陈郡,一切都反过来了,坞堡庄园就剩那么十来座了,曾经以营、队为单位安置的流民,慢慢扎下根来。 梁国建立后,队(五十户)变成村,营(五百户)变成里,乡域范围被重新划分,各有里正、乡佐、乡长。 听闻河北某地还几户一保,将来说不定也要推行到河南。 以小见大,梁公建设自己根基的决心真的十分坚定。 想到这里,庾琛有些叹息。 不少士人还觉得梁公非他们不可呢,真该来陈郡、南顿、新蔡、汝南等地看看。 地方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梁公的门生在底层历练几年后,完全可以接管县一级的官职。 没有豪族掣肘。 没有士族使绊子。 县令直接对接乡长。 乡长本是营正,对本乡十个村落非常了解,能直接找到以前的十个下属(队主)——听起来有点军事化色彩,但流民们之前本就是按军法管治的。 这是独属于他女婿的“庄园”,囊括数郡之地的超大号庄园。 “梁公有令,梁国十郡加征粮豆,发往青州、冀州赈灾。”庾琛转过身来,看向太守郝昌,面容严肃地问道;“户征十斛粮,可能办到。” 郝昌思索了下。 办肯定是能办到的。陈郡百姓有余粮,十斛是可以挤出来的,不算什么大数字,但他是老油条了,知道这个数字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于是说道:“营建梁宫之时,陈郡已输粮三十万斛。今岁再征,负担有些沉重了。” 庾琛瞪了他一眼。 郝昌面不改色,平静地看向庾琛。 庾琛转身离去。 幕僚们得其眼色示意,走了过来,与郝昌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了户纳七斛粮豆的数字。 陈郡五县,可提供二十多万斛赈灾粮,收集完毕后,即可装船启运至汴梁,再沿济水输往青州,沿途损耗不大。 庾琛没在陈郡逗留太久。 二十三日,他抵达了南顿,太守魏浚亲出城相迎。 南顿有一个超大型邸阁。相谈一番后,决定从邸阁内调粮十五万斛,运往青州,南顿太守魏浚自乡里征粮填充邸阁。 二十五日,庾琛至新蔡郡,征粮八万斛。 二十八日,至汝南郡,征粮六十万斛…… ****** “阿妹,你怎么来了?”已经停工的观风殿建设工地上,庾亮正在指挥力役们将建筑材料收拢存放起来,却远远看到了由殿中尚书蔡承护卫而来的妹妹庾文君。 “大兄,夫君说司、冀、青等州被灾,夜不能寐,你有没有——”庾文君离开了侍卫,走近几步,轻声问道。 “阿爷已南下陈郡等地征粮了。”庾亮看着妹妹略显焦急的神色,心中有些不舒服。 没嫁人之前,妹妹还是很体贴兄弟姐妹的,经常拿着《食疏》研习,偶尔给他们做一些糕点饭食。做女红之时,也忘不了他们。 可一嫁人,这些就是夫君专属了。 没有脑子,整天夫君长夫君短的,再生气,夫君哄几句就眉开眼笑了。 这次蝗灾波及诸郡,梁公焦头烂额,可能在给妹妹的家书里提了几句,这个傻女人就急了,要为夫君解难。 这么傻,不知道怎么和裴氏那种精明人斗。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妹妹的运气不错,梁公是真的喜欢她,这或许也是她唯一的优势了。无奈! “此事你不用急。”庾亮说道:“明日我回颍川,会一会诸县俊彦。颍川士人带头了,豫州豪族便不会推托了。” 庾文君低头想了想。 她固然对政治事务不太精通,但对士人禀性还是了解的,他们真愿意那么痛快地纳粮? 她看向庾亮,道:“兄长,此事你要多费些心思。” 庾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阿妹你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照顾好世——照顾好孩儿。有些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不用你教。” 父亲不在,他就是颍川士人领袖。这次正好回去看看,他的话好不好使。 “嗯。”庾文君听到兄长的话,开心地低下了头。 她总是习惯性听父亲的、听兄长的、听丈夫的。 这次主动来找庾亮,其实并不是她的风格。只不过夫君多次告诉她要有主见,要担负起责任,她不想让夫君失望,所以鼓足勇气,找兄长商量。 “日头正毒,回去歇息吧。”见到妹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时,庾亮叹了口气,然后向蔡承示意接妹妹回去。 蔡承没有动。 庾亮愣了一下,脸色不是很好看。 “蔡尚书,回观风殿。”庾文君反应了过来,吩咐道。 “诺。”蔡承让侍卫把马车驾了过来,护送庾文君回观风殿。 庾亮气哼哼地离开了。 烈日炎炎,晒得跟非洲人一样的他行走在工地上,一处处巡视着。 一边巡视,一边暗叹,大概没哪个颍川士人有他这么苦,不是治水,就是打铁,或者修房子。 叹完后,又思虑起了筹粮之事。 颍川士人确实不会痛快地纳粮。温太真说可以结合梁国十郡征粮的进度看看,他深以为然。 梁国若能征集到一百五十万斛以上的粮,拿这个来压,颍川乃至豫州士人的坚持就没太多意义了,也不太敢索价太多。 他若麻利地办好此事,不但父亲会刮目相看,梁公也会赞誉有加。 如此,很多事情便迎刃而解了,至少能让他免受该死的烈日暴晒,一点士人风度都没了。 第一百十六章 收拢 河阳北城之外,黑压压的流民一眼望不到头。 上番的濮阳府兵出动了两千人,在城外划分区域,收拢安置。 将养一段时日后,分批送往南边的荥阳。 那里多经战乱,虽然谈不上一片白地,但地方上真的很荒芜。七县之中,只编得三四万人,算是受兵灾较重的区域了。 所以梁公让河阳这边把接收的流民悉数发往荥阳,不是没有原因的——说起来可能不好听,但只有打成一片白地的郡县,才能更好地编户齐民。 如果荥阳安置不下,就送一部分人往陈郡而去,以六千户为限,补上银枪军右营整体搬迁后留下的空缺。 七月底,梁国御史大夫潘滔、左民尚书枣嵩、大将军府左长史裴邵、主簿郑隆等至河阳,司隶校尉杜尹、河南尹卢晏、河阳令程元谭亲自陪同。 一群人还是士人做派,即便是谈正事、大事,依然找了个阴凉的好地方,铺开地毯,摆上案几、食器、茶具,一边吃喝,一边谈事。 枣嵩招来随从,从包袱里取了点五石散,看向众人。 潘滔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裴邵、卢晏有些意动,不过也拒绝了。 郑隆、杜尹、程元谭则没甚表示。 枣嵩不好意思地将五石散收了起来。早闻梁公不喜此物,治下官员不敢在他面前服五石散,没想到私下里也多有顾忌。这是怕人告密,影响前途? 枣嵩一点点摸清楚了河南的官场风气,决定再度调整将来的行事模式。 “河帆云集,资粮齐至,此番获利不小。”潘滔看着浩浩荡荡的黄河,轻笑一声,道:“如此一来,匈奴在河内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 黄河南岸,大量纤夫喊着整齐的号子,将一艘又一艘粮船拉至上游,然后在河阳三城卸货。 眼前这是第一批,一共十艘船,装载了九万斛粮。 河阳三城的驻军已经提前散军粮赈济灾民,新运来的粮是为了填补消耗的。 “若无豫州,便不是这般景象了。”潘滔开口之后,裴邵说道:“听闻庾相在梁国筹粮顺利,第一批二十万斛粮已开始发送青州。” “豫州确实关键,仅有鲁一郡受灾。去年休养生息,今岁收完夏麦,一个月后便可收菽豆,粮食充足得很。” “梁国十三郡之地,果已成气候?” “梁公抚民有术,耕桑有方。昔年宜阳三坞,粟麦亩收就是比一泉坞高,老夫还派人去学来着。” “此番收拢的流民,如果能真正安置下来,数年后又是梁公助力。” 众人吹着河上的凉风,饮着茶汤,不住地谈着当前最为重要的赈灾之事。 主簿郑隆话很少。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难以挤进这些人的圈子。真正算下来,也就潘滔一个人会时不时拉上他说几句话。 不过,嘴上不说话,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听到众人谈论梁国气象时,更是骄傲无比。 不知道有多少邵师门生、寒素豪强子弟在梁国县一级的基层做官。梁国如今的景象,是大伙一起努力拼搏得来的——当然,老天爷也给面子,没让蝗灾蔓延到这里。 十三郡八十一县、近一百六十万口编户之民,这股力量强大吗?相当强大。 天底下没有哪个世家大族能掌握这么多的土地、人口。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师本身就是一個超大号世家,然后以自家基业为凭,驱使十倍以上的士族豪强力量,征伐天下。 这是何等的大气魄。 “人怎么还没来?”众人饮完一盏茶,潘滔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 巧了,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胙亭龙骧府部曲督刘宾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数十府兵军卒,押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 行礼寒暄完毕后,潘滔站起身,看着跪倒在面前的流民,问道:“都从哪里来的?” “野王。” “山阳。” “汲县。” “上党。” “晋阳。” …… “晋阳的都跑来了,刘并州如何?”潘滔有些惊讶,但也不是特别惊讶。 别说匈奴那边了,就是河南、河北,只要不怕被抓去庄园当奴隶,你也随便走。基层完全空白,管理极其稀松。 不是不想管,而是在如今这种社会形态下,压根管不了。你的权力、权威连到达县一级都勉强,很多地方甚至皇权不下郡,整整一个乃至几个郡,都是世家大族的乐园。 这会的士族,一方面苦于战争,有家业倾覆的危险,一方面又获得了太平年间难以攫取的巨大权力,整体实力和影响力步步攀升,往顶峰直蹿而去。 大股流民,一般不会管的,任其自去,相安无事即可。除非人家想落地生根,那就会爆发居民、流民之争了。 匈奴那边其实差不多的社会结构。有流民自晋阳南下至河南,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不可能。不然的话,那么多南下士族带着部曲庄客仆婢,穿州过郡,大车小车,他们怎么过? “刘公还在晋阳。”被问到话的人身份不高,说不出更多的东西,只知道刘琨还没走——当然,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刘宾递了一摞纸给潘滔。 潘滔接过之后,粗粗浏览一番,原来是河阳那边收集的有关北边的消息汇总。 大致是你说一句,他说一句,汇总起来,再剔除掉明显自相矛盾的部分,拼凑出一个全貌——未必绝对准确,只能追求相对准确了。 “昔日刘遵诱三万家胡汉百姓入太原,我就知不妙。”潘滔叹道:“刘琨哪来多少积储?还要面临匈奴侵扰,百姓难以安心耕牧。三万家尽散矣,刘越石屡战屡败,亦恐难维持。” 失去了拓跋氏的支持,刘琨何德何能守住晋阳?他能解决麾下军民的吃饭问题都算烧高香了。 “上党羯、乌桓、匈奴诸部日子也不好过啊。”潘滔看向第二张纸,看到妙处,用手背拍了拍,笑道:“已经在宰杀牲畜了。” 粮食、牧草被蝗虫吃了,人和牛羊就没得吃。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人就只能吃牛羊,但这是饮鸩止渴。 诸部若知机,当好好想想明年该怎么过。本就因为连年战争而紧绷着的地方民生,遇到了蝗灾这种突发事件,一下子维持不下去了,开始向崩溃的方向发展——宰杀牲畜,渡过眼前难关,导致明年牲畜不足,没有足够的奶制品,饥荒蔓延,继续宰杀牲畜,此谓下坡路上踩油门。 想要摆脱这种恶性循环,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外部注入大量牲畜、粮食,要么消耗掉一部分人口。 “潘公。”主簿郑隆走了过来,问道:“不知可有上党、河内胡人百姓南下?” “有,还不少。”潘滔点了点头,笑道:“机会来了啊。张孟孙确实眼光卓绝,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盯上河内、上党了。” 郑隆面露喜色,建议道:“或可令流民帅郭默派人潜回河内,他本是河内坞堡主,还接受过刘琨的任命,多有故旧人望,能更好地打探内情。” 郭默确实接受过刘琨的太守任命。 当是时也,河内一片混乱,洛阳自顾不暇,刘琨、刘聪各自任命了河内太守。到了最后,郭默坚持不下去,率部分军民南渡至河南郡,找了块荒地耕作。 他现在的定位,更像是雇佣军首领。 没仗打时耕作田地,需要打仗时被征发上阵,结束后领些粮食、牲畜赏赐,有时候还能分点战利品。 其实,当初他在河内的事业一度挺兴旺。 耕作之余,攻杀邻近坞堡,劫掠粮草,还大肆劫杀往来商旅,简直无法无天。他的坞堡之中,最多时积累了数十万斛存粮。 他在河内站不住脚,除了匈奴人的压力外,自己惹怒了所有坞堡主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这种行事方法,谁受得了? “郑主簿此策甚妙。”潘滔赞道。 “潘公,汴梁那边已决意攻河内?”司隶校尉杜尹忍不住问道。 “只是有这个念头,还得再看。”潘滔说道:“其实,老夫是建议攻一下的。挪用部分赈灾粮,充作出征军资,或能有所斩获。” 杜尹张口结舌。 在潘阳仲眼中,青州可以死一部分灾民,换取攻打汲郡、河内乃至上党的机会。 从天下大势来说,杜尹不得不承认,该这么做。 但从嗷嗷待哺的青州百姓角度来说,又如何忍心? 他其实知道,自己和兄长(杜耽)太过心软,每每见到活不下去的流民,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收拢。这种心态,其实不太适合乱世,因为不够狠。 你觉得你收拢、救济了流民,他们会感恩戴德,以后就是自己人。但焉知不会引狼入室,导致鹊巢鸠占呢? 潘滔看了杜尹一眼,摇头大笑,道:“此事还得听梁公的,我等但收拢流民,打探敌情便是。梁公已回汴梁,该怎么做,他自有计较。” “也是。”杜尹笑了笑,说道。 其实,即便大灾之际,有些地方战争还未停止。 白超坞已摇摇欲坠,这个时候断不可能放弃的,怎么着也要咬牙打下来。 至于汲郡、河内、上党,这注定是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杜尹不知道该不该开战,他希望不要。 第一百十七章 别无选择 晋阳雄城大门洞开,穿着五花八门服饰的丁壮们鱼贯出城,在简易的拒马、车辆背后,排成了薄薄的阵型。 仗打到这份上,所有人都很悲观。 去年拓跋代国上层争权夺利,在盛乐为质子的刘遵招降了鲜卑、乌桓、晋三万家南下。 这三万户一来,直接把晋阳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的家底给吃空了,随后便有人陆陆续续逃走。 到了今年,蝗灾大起,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及至八月,就只剩下几千户了。而就这几千户人,也心思不定,一天到晚想着去哪里活命——没有粮食,真的没办法。 卫雄将一支箭咬在嘴里,手上不停,又拈弓搭箭,瞄向前方。 在他左右,军士们举着长枪、刀盾、步弓,紧张而又麻木地看向前方。 他们中有汉人,有鲜卑人,有乌桓人,也有匈奴人,所属不同,语言不通,但在这会,别无选择,只能聚在一起,做拼死一搏了。 东风劲吹,竹木几乎被折弯了腰,让出来布满荒草的驿道。 驿道之上,十余骑一边催马奔逃,一边侧身往后方射箭。 在他们身后,数十骑紧追不休,更是连连开弓。 双方一追一逃,很快来到了晋阳近前。 而在他们身后,密集的马蹄震动地面,啸叫声遍布四野,铺天盖地的骑兵从驿道、原野中穿过,朝晋阳城冲来。 骑士们后方,无甲或轻甲步兵一路小跑,吃着马蹄扬起的灰尘,满脸狰狞。 攻来了!匈奴人攻来了! 大灾之年,没有谁的日子好过。既然粮食牛羊不够,那就打出去。 胜了可以吃别人家的牛羊、粮食,甚至是尸体。 输了也可以减少己方吃牛羊粮食的嘴,怎么着都不会输的。 生活,有时候就这么残酷,很多人从出生开始就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风调雨顺时,可以生。 灾害频频时,没法活。 要想挣扎着走下去,就只有去杀、去抢,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抢那一份弥足珍贵的活下去的资源。 绝望的匈奴人,开始进攻绝望的晋阳孤军。 这个时候,不分什么民族、群体了,没有意义。 守晋阳的三分之二是胡人,攻晋阳的一半是胡人,好一场大乱战! “打开拒马。”在草原多年的卫雄下令道。 草原之上,即便不是人人会骑马,也都见过马,不惧怕马,更不害怕马匹向你冲来,因此诞生了很多中原极少见到的奇奇怪怪的战术,比如以步拒骑战术—— 在卫雄的命令下,几个膀大腰圆的鲜卑人将拒马往两边拉开。 冲在最前方的十余骑己方骑兵提缰跃起,迅疾通过。 至于为何要提缰跃马,原因是拒马虽然打开了,但中间还横着一根结实的木棍。有这根棍子在,骑兵就没法直冲而过,只能跳跃着冲进去。 这会损失速度。 这会降低通过的频率。 大群步兵簇拥在缺口两侧,拿长枪上刺,还会减少冲进来的敌骑数量。 匈奴人当然也很清楚这种战术,但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冲了进来。 血腥的战斗在缺口附近爆发。 跃马而过的敌骑用长枪、马刀刺砍两侧的守军步兵。 步兵咬着牙,长枪连刺。 血花高高扬起,战马痛苦嘶鸣。 箭矢飞来飞去,士兵闷哼倒地。 在放进来百余敌骑后,一群步兵举着大盾,勉力遮挡刺来的骑枪和飞来的箭矢,举着火把,将横在缺口处的木棍点燃了起来。 火焰熊熊燃烧,战马扬蹄却步。 冲过来的匈奴骑兵乱作一团,他们气急败坏地调整姿态,用骑枪与辎重车后方的步兵对捅着。 步弓、骑弓交织,箭雨铺天盖地,辎重车内外的两军都死伤惨重。 而被放进来的百余匈奴骑兵则被步兵团团围住。 前方没有路,要么是辎重车,要么是栅栏,左右亦是。 失去了速度的他们与蜂拥过来的晋阳步兵战作一团,不断有人惨叫着落马,场面血腥无比。 其实,这些斫砍骑兵的晋阳步卒并没有多强。 他们多来自草原,只是天生不怕马匹,不怎么害怕骑兵冲锋罢了,见多了,习惯了。 但中原步兵,就要训练很久才能够抑制住对骑兵冲锋的恐惧,因为他们很少见到马匹,不怎么习惯。 昔年吴汉常将五千突骑冲锋,于成都战公孙述时,骑将高午直接突入述军刺之,顺利无比。 而在河北,刘秀亲自领兵,面对尤来等熟悉骑兵战术的幽州土著步兵时,就被打得惨败,仅以身免,最后靠耿弇率骑射手上来,远程火力压制,才堪堪击退追杀过来的幽州步兵。 刘琨手下的这些胡汉步兵,在面对正规中原步兵时,可谓不堪一击,但在面对骑兵时,却能发挥得比中原步兵好一些,也是异数。 但此时发挥得再好也没啥用了。 猬集在辎重车前的匈奴骑兵渐渐散去,无甲、轻甲步兵蜂拥而至,如潮水般淹没了晋阳步兵的营地。 双方都是为了挣命,疯狂无比。 几乎没有什么指挥、阵型了,混战在一起,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左劈右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马蹄声在侧后方响起,刘琨帐下的鲜卑骑将箕澹率千余骑直冲而出。 匈奴骑兵左右包抄而至,双方在撂荒已久的农田之间反复鏖战。 匈奴人实在太多了,几乎是他们几倍的数量,战未几合,箕澹手下的骑军便损失了三分之一。 一些人开始溃散,绕过晋阳,向北方奔去。 “不许退!”箕澹怒吼着收拢了一些人,继续与匈奴人缠斗。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 他勉强聚拢的人马,被匈奴人围着一通乱箭之后,立刻作鸟兽散。 没了士气,悲观失望,再是神勇之人都无用了。 箕澹眼含热泪,绕过奔逃之时,发现原本在上头督战的刘琨已经不见踪影。 他长叹一声,或许这样也好。 刘越石终究是讲义气的。 去年三万家百姓南下,是他拿出了最后一点存粮救济。今日晋阳陷落,与多了十几万张吃饭的嘴不无关系。 而今一切都结束了。 三万家军民南下,声威一时无二。虽粮草匮乏,刘越石亦力排众议,慨然出兵,虽然最后惨败于刘曜之手。 一年之后,三万家百姓星散,晋阳无兵无粮,陷落在即。 好似做了一场梦。 梦醒时分,大家洒泪而别,呜呼哀哉。 匈奴人紧随溃逃的箕澹、刘琨等人身后,冲进了晋阳城,试图寻找粮食。 城外的骑士纷纷下马,开始打扫战场。 尸体上的衣服先扒掉,还可以用。 武器也捡起来,能当个备用器械。 尸体无分敌我,头颅一律砍掉。 有人在河边洗刷锅碗瓢盆。 有人拿着铁刷,开始刷肉片。 有人开始争执,一个说肝肥美,给我多点,拿臀肉与你换,一個怎么也不肯屈从。 断肢残臂也被收拢了起来,放在一石臼中,用力捣烂后,做成糊糊,随意煮熟了吃。 卫雄被匈奴人擒获,绑缚了起来,听到匈奴兵的争执之语时,竟无太大的反应。 大灾之时,又怎能苛责他人? 事实上他也知道肝肥美,没吃过的人不会知道…… 突然之间,他又悲从中来,仰天而泣。 先后跟着拓跋猗卢、刘琨多年,多历战事,到头来却混得人不人鬼不鬼。 攻破敌城时,他曾大肆屠戮,吃肉脯。 被敌人杀败时,他曾丢弃老弱,任敌人蹂躏。 而今兵败被缚,似乎也是咎由自取。 但他不甘心啊,乱世之中,谁能温情脉脉,都是没办法的事。 匈奴人走了过来,手持尖刀,竟是要直接剖腹取内脏,献给首领。 其实,这都是乱世灾年的常规操作了。 只不过人们不太愿意传播这类不忍言之事罢了。 身处这样的洪流之中,没病都会生出点病…… 有的人病重一点,如卫雄和他的匈奴敌人。 有的人病轻一点,如邵勋和他的部下们。 大家都有病。 ****** 旬日前,潘滔等人还在猜测要不要打匈奴呢。 事实上,不用你去打,他们攻过来了。 八月初十,秋高马肥。 旷野之中,牛角声阵阵。 无数匈奴步骑蜂拥而至,裹挟着大量流民,直朝温县扑来。 温县令荆弘登城眺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不知道,匈奴居然能动员这么多人。 他亦不知道,匈奴人居然愿意打他们不擅长的攻城战。 头发花白的老人与流着鼻涕的半大少年站在一起,举着长枪,慢慢前进。 甚至连女人都骑上马背,弯弓射箭。 这他妈的不过日子了?! 女人、少年死了,以后部落还怎么发展? 就地宰杀宝贵的牛羊,不惜马力,死命冲锋,这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这仗即便打赢了,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这个秋天,注定要死无数人。 温县城内的军士、流民、壮丁、健妇都被动员了起来,编成各支营伍,登上城头,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 甚至就连七八岁的顽童都被发了木棍。 关键时刻,哪怕消耗敌人一支箭也是好的。 骑士仓皇奔出温县,往河阳方向疾进,传递军情。 匈奴人左右堵截,骑士拼死冲突,最终只有两名伤痕累累之人将消息送到了河阳北城。 归建河阳的黑矟军立刻派出信使,将消息接力东送,最终于八月十四日清晨送到了汴梁。 汴梁幕府正在争论要不要北伐河内,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吵得不可开交。 但现在么,一切争论都结束了。 你还在讨论要不要进攻,但敌人已经主动打过来了。 其实别无选择。 第一百十八章 事已至此 “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 观风殿西南侧的丽春台上,邵勋放下书卷,看着面前的四个孩子,说道:“汉末以来,沙场军争,脱不开一个粮字。” “因乏粮,不知道多少谋划没有实施。” “因乏粮,不知道多少战争半途而废。” “因乏粮,无敌自破者不可计数。” “曹孟德能成事,原因很多,屯田绝对是重中之重。” “今去汉末不过百年,军争杀伐,依然以粮为纲。农乃天下之本,农不稳,则国本不固,士民离散,破灭只在朝夕。可明白?” “明白了。”十岁的金刀(邵璋)、八岁的獾郎(邵珪)坐在前排,一脸严肃地应道。 八岁的符宝(邵福)、六岁的念柳(邵勖)坐在后排,懵懵懂懂。 “阿爷能败匈奴,收河北,说到底还是占了兵精粮足的优势。”邵勋继续说道:“今岁能赈灾,还是因为豫州已从七年前的大崩溃之中缓了过来,桑麻遍野、禾稼登丰,故诸郡国有余粮供阿爷施展抱负。” 八年前创世纪大旱,洛水、淮河断流,黄河露出河床浅滩,禾苗多枯死。 紧接着第二年,蝗虫遍布整个北方,牛马毛食略尽,骑兵都跑不起来,人出门都得遮着头脸。 说实话,连续两年灾害造成的人口损失,十个张方都难以望其项背。 底子薄一点的坞堡庄园直接坚持不下去了,整体沦为流民,四处流浪、乞讨、攻杀,人相食。 底子厚实一点的坞堡庄园勉强维持,但也饿死了不少人,具体有多惨,活下来的人怕是不愿对外说,这辈子都不愿意说。 最近五六年,天气其实也很一般,只不过没七八年前那么极端罢了。 小冰河时期,最可怕的就是这個:极端灾害。 “九月收豆,十月收黍。金刀、獾郎,你二人跟着下田,感受下农人的不易。”邵勋说道:“符宝、念柳,一会随为父去收瓜,九十月间你们可以不用去。” “是。”四小儿齐声应道。 “再回到今日之事。”邵勋说道:“草原上每次出现白灾,第二年必然大举南下,烧杀抢掠。打输了不要紧,死掉一批人后,日子就没那么难过了,草原上就能维持下去。匈奴在并州、关中,蝗灾肆虐之处,草木、禾稼皆毁。秋收的粮食没了,牲畜过冬的草料也颇为不足,所以他们要向外劫掠。抢得到东西固然好,抢不到也能勉强接受,因为死了不少人,这便是他们南下的主要原因。” 说完,他看向四个孩子,一一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 符宝是女孩,涉及不到权力之争。邵勋对她也没什么要求,旁听一下,了解些东西就可以了。 璋、珪、勖三子,每一个都当潜在继承人在培养。 值此乱世,他没有资格把孩子当猪养,那是作死,因为你不能确保哪个孩子真的能活到成年——一场暴病,可能就死了。 嫡子是优先继承,但并非理所当然。 当然,他现在还年轻,不会对别人讲明自己在继承人上面的态度。 姻亲们给我使劲卷就是了,生下来的孩子我都会好好教育。 水平高的加点担子,中人之姿的给个一般性的职务,水平不行的话自己在家玩玩得了,别出去祸害人就行。 “阿爷,能不能招诱敌人?”金刀说道。 “先举手,再回答。”邵勋瞪了他一眼。 “阿爷,可否用粮食招诱贼人来投?”金刀举手道。 “你能这么想,很不错了。”邵勋赞许道:“流民可以招诱,可一旦成军则很难,必得打败他们,令其士气低落、失去建制方可。” “阿爷,这次要打河内吗?”獾郎举手道。 他面前摆着一幅手绘地图,看了许久,大致明白敌我双方在哪里了。 “阿爷已遣前军王将军领银枪左营六千、义从军五千、许昌世兵五千、诸郡丁壮万人西行。幕府还在续发兵马。”邵勋说道:“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到底。你们长大后要记住,做事不要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要么不做,做了就做到底。譬如军争,添油战法是最不可取的,长痛不如短痛。” “明白了。”獾郎点头应道。 似是感觉到课要结束了,符宝在胡床上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弄得念柳也坐不安稳,跟着四处乱看。 邵勋咳嗽了一下。 符宝转过脸来,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她知道,这招对父亲最有效,无往不利。 邵勋仍然瞪着她,暗暗发誓不能再对这野丫头放任了。 符宝脸色一僵,败下阵来,嘟囔道:“阿爷,我明白了。灾荒遍地,黎元乏食,我不吃金雕就是了。” 邵勋脸色一黑。 符宝曾经真的哄骗侍卫,说父亲下令让她吃金雕——金雕差一点就死了。 “阿爷,上党人都活不下去了,这次干脆一并打到上党,再取几只金雕就是了。”符宝说道:“过了今年,可就没机会了啊。” “下课。”邵勋面无表情地说道。 四小儿松了口气,依次行礼告退。 片刻之后,刘野那轻轻走了过来,显然有事。 邵勋招了招手,将女人揽坐在怀中,问道:“有事?” 刘野那点了点头,道:“兄长和刘曜吵了一架,想现在就起事。” 邵勋冷笑一声:“我找他几年了,一直犹犹豫豫,现在没饭吃,知道厉害了。” 刘野那脸色黯然。 邵勋叹了口气,道:“所幸他还有点价值。上党那边如何了?” “刘曜取了晋阳,所获有限,听闻杀了不少人,送了大批肉脯到潞县、壶关一带。”刘野那说道:“但还有人坚持不下去,一部分人前往汲郡,投奔石虎。还有人南下高都,投奔兄长。部落里能杀的牲畜都杀得差不多了,今年还能撑过去,明年怕是活不了。现在平阳朝廷的话不好使了,个个都在自谋出路。” “刘聪竟然不赈灾?”邵勋惊讶道。 “乌岭道太难走了。”刘野那说道:“郎君你没去过那里,不知道上党通往河东山道之艰险。十车粮食送过来,路上就得损失一半以上。刘聪给潞县送了一批粮,没给高都送。有人气不过,北上劫掠,刘曜干脆派兵把截关隘要道,把他们挡在南边。另派使者南下安抚,但使者失踪了……” 这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世界是唯物的,没有粮食就是没有粮食,说出花来也没用。 刘曜派兵把守上党南北两部分之间的雄关险隘,就是做出切割了,不让南边的羯、乌桓部众冲进上党核心地区,大肆烧杀抢掠。因为他的大军去了晋阳,留在上党郡城一带的兵力不多,若被南边来的强盗一冲,怕是惨不忍睹。 另外,这也和匈奴如今的整体结构有关:军头、酋长、豪族加盟制。 这两年来,基本确定了刘曜的地盘:以上党、乐平、太原为核心的并州中南部地区,治所暂设在潞县。 潞县以南的晋城盆地,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封给石勒了(上党郡公)。当地的主流势力羯人也和匈奴不是一条心,若即若离。 石勒接连惨败,丢失河北后,上党羯众、乌桓并没有靠拢平阳,相反独立化的趋势开始冒头,不怎么顺从了。 邵勋原来怀疑刘闰中那厮想在刘聪和他之间两头通吃,就是这个原因。 他不买石虎的账,让这个想空手套白狼,拿下叔叔家业的好大侄吃了个瘪,以至于最近一两年都蹲在汲郡,不想搭理上党刘闰中那帮鸟人。 刘闰中同时也和邵勋这边虚与委蛇。 去年击破石勒、刘曜,全取河北之后,他往这边倾斜得更多了一些,甚至主动表示归顺,派遣质子,算是近年来难得的政治表态了。 “刘闰中、刘曜、石勒……”邵勋想了想,手开始游移,道:“那就先翻越太行,占据盆地,然后寻机翻越另一座山,击破刘曜。” 太白星精伟力非凡,将两座山峰摧残得不成样子,摇摇晃晃的。 刘野那在怀里缓缓蹭着。 柔软又坚实的臀肉摩擦得十分销魂,口中轻声说道:“兄长去年就想投过来了。郎君随便给个官就行,妾就那么几个亲人了。” 邵勋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撩拨,正色道:“刘闰中若只是举地归降,镇将就到头了。若想官做大一点,还得拿出战功。不然的话,我纵是想重用姻亲,别人也要说闲话的。” “只要郎君下令,他们会遵从的。”刘野那说道。 “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邵勋抚了抚女人的脸,问道:“石勒能做到我这般么?” 刘野那的脸简直红透了,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甚至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人的好胜欲太强了。 不但要支配敌人的地盘、降兵,还要支配他们的女人。 但她其实并不排斥。 她是草原女子,素来刚烈,而刚烈的同时,内心也有股想被征服的欲望。 石勒靠她家的兵马起事,天然矮一头,从来不敢对她说重话,还把镇守后方的权力交给她,她感受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跟在邵勋身边后,看着他扫平河北,收取幽州。纵横捭阖之间,亦有酷烈手段。久而久之,心中异样感顿生。 尤其是当邵勋兴致上来,粗暴对待她的时候,总让她兴起一个念头:女人天生就是要被男人征服的,以前只是没遇到罢了。 这会兄长侄子的生死富贵全操在男人之手,想到此节,刘野那两条笔直有力的大长腿轻轻绞动了起来。 至于石勒,她已经不关心了,她只关心真正的亲人。 “兵荒马乱之际,刘昭敢回趟上党么?”邵勋轻声问道。 “我去劝他。” “好。”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我亦无法回避。既然要打,就打一场大的。” 第一百十九章 叮嘱 第一批赈灾粮食还没送到,青州就出现流民了。 老百姓不会等待粮食全部吃光才跑路,那不是逃荒,而是找死。 事实上,在估算下粮食撑不撑得到明年秋收后,就该做出决定了。 到了如今这会,流民军已经不是当初张昌之乱时那般无组织无纪律了。流民帅一般是官员、将领或士族豪强出身,以自家帐下兵士、部曲、庄客为基干,收拢乡党,带上家什、牲畜、粮食、武器,一起逃荒。 这样的流民军,战斗力是要强上那么一些的,青州首批南下徐州的流民军就是如此。 好在大部分人还在等待朝廷赈济,并没有轻举妄动。 河北也出现了规模不小的流民军,穿郡过县,向有粮食的河南涌来。 义从军驻地黎阳一日三警,通报大量河北流民拥挤在黄河岸边,寻找船只、木筏渡河。 黄河南岸的府兵被紧急动员起来,带上部曲,沿河固守。 地方豪强也出动了部分人马,协助官府,巡视黄河——老实说,他们也怕流民军,下个月地里的杂粮就要收了,让流民们吃光了怎么办? 大将军府右军司卢志已经北上邺城,安抚各地士族豪强,让他们再坚持坚持,不要轻易放弃经营了多年的坞堡和庄园,瓦解河北的社会秩序。 李重带着各郡豪族凑出来的兵马,在第一批赈济粮运抵安阳后,火速发放了一批赏赐,稳定住了军心,然后带着部队巡视诸郡,镇压趁机作乱的不法之徒——其实没什么不法之徒,多是眼见着存粮日渐稀少,惊慌失措的胡汉百姓罢了。 七月蝗灾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正在一步步发酵之中。 作为大将军录尚书事,邵勋也是要处理朝政的。 一般性事务王衍直接在洛阳解决了,大事会通过驿站快马送到汴梁,交由他批阅。 灾情严重,听闻天子都三餐减为两餐了——之前只是“粗饭粝餐”。 这会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下子老实了许多。 邵勋曾听过一个说法,饥饿感是镌刻在人类基因中一种十分可怕的情绪,绝大部分人根本忍受不了,比什么刀伤剑伤乃至断手断脚都要更难以忍受。 司马炽没有钢铁意志,败在饥饿上面是很正常的,只是这样做有点难看了。 但怎么说呢,司马炽的待遇可比汉献帝要好,至少到目前为止真没吃过什么苦,顶多是精神上的惊吓罢了。 邵勋几次提起笔,几次放下,最后决定给洛阳调拨十万斛粮。 虽然他现在不太看重这个地方了,但大面积饿死人却也太难看了,没必要。 梁国十三郡,去掉受灾的四郡,其余九郡共征集粮豆186万3400余斛。 看到这个数字时,邵勋高兴地在屋内走了两圈。 前几年光压榨豫州豪族,没怎么在梁国范围内征税,这次大面积开征了。 国朝初年,其实曾定下过税制,规定每户年纳租四斛——其实压根没怎么执行,从这会一直到五代宋初,各個国家并没有严格的预算制度,都是事实上的“量出为入”财政政策,即需要花多钱,就征多少税,而不是“量入为出”。 邵勋此番户纳租七斛,接近两年税收,基本把百姓存粮掏掉了三分之一左右——按照经验,耕作三年有一年余粮,河南最近七年没有极端灾害,只有两次有点影响的小旱灾、一次小水灾,百姓还是有点积储的。 明年让梁国百姓喘息一下,给他们增加点粮食储备,以应对突发灾害。 除粮食之外,最让邵勋感到高兴的是基层官僚系统的顺利运转。 这次是直接征税,而不是像包税人一样给各个豪族定下数目摊派。所以收上来的粮食有零有整,完全以户为单位来征收。 七年前收拢安置灾民,重塑了梁国诸郡的基层组织,县、乡、营(里)、队(村)一目了然,而不再是户口黑洞的坞堡、庄园。 在这个基层组织腐化堕落之前,都是他赖以征战的资本。 尝到了甜头的邵勋,对继续梳理梁国郡县颇感兴趣。 接下来,他会对陈留、汝南、梁、济阳、阳平等郡深入清理,进一步夯实自己的根基——如果有充足的地方行政官员的话。 ****** 八月十八日,大军已经出征三日,在最后一批部队离营西行之前,王雀儿入观风殿辞行。 “两万六千大军交到你手上了,一定要慎重。”邵勋站在观风殿后的浴日亭内,一边漫步徜徉,一边观察着果树,说道。 “谨遵邵师之命。”王雀儿面色无悲无喜,沉稳应道。 邵勋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下学生,笑道:“有几丝大将之风了。” 说完,又低头看一垄垄郁郁葱葱的菜畦。 把父母接过来后,邵勋终究体会到了御花园变菜地的感觉了。 其实他也很喜欢。 第一代起家的泥腿子“暴发户”,装啥呢?襄城公主“改造”了他许久,都没能把他变成所谓的贵族。 王雀儿是梁国体系内有数的大将,事实上在整个北方也渐渐声名鹊起。 邵勋眼中还有许多缺点的学生,却已是很多武人顶礼膜拜的大将——前年野王大撤退,一般人就打不出这种结果,王雀儿是真有几分本事了。 其实他的战绩确实不错。作为主将,至今没败过——硬要说的话,野王之战可以说是失败,毕竟是攻城不克撤军。 邵勋知道五代时有个叫符存审的大将,一生指挥了一二百仗,未尝一败。 李神福亦未尝一败,顾全武只败过一次。 这些人都是从小兵做起,一步步卷上来的卷王,经验非常丰富,指挥得心应手。 王雀儿同样是从长枪手做起,一步步升上去的。 对他的领兵风格,邵勋用一个“举重若轻”来评价,即面对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巨大压力时,他丝毫不受影响,该干什么是什么。哪怕局势非常不利,已到最后时刻,他仍会按部就班地进行合理的指挥,动作不走形,心志不慌乱。 这样即便吃了败仗,也非战之罪,更不会损失全部兵力。 第一批一百多个学生兵,就卷出了王雀儿这么一个最出色的。 侯飞虎、金正二人都要差那么几分意思。 后面几期,也没王雀儿这般人物。 如果硬要说有谁接近他的话,那就是侯飞虎。但他还需蜕变,进一步提高自己,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到了这个级别,课本上该学的知识早就滚瓜烂熟了,下面就看悟性。 指挥打仗,挺吃天赋的。 金正其实也不差。 他的风格用对了地方的话,能打出那种稀里哗啦的漂亮仗,勇猛精进、大胆冒险,有时候能出神仙仗——当然,有时候也会出现史诗级大败。 “前年没打下野王,今年能不能为我攻拔此城?”邵勋从地里摘了一个瓜,拿水洗了洗后,切成几瓣,邀王雀儿坐下。 王雀儿没有直接回答,只看了下邵勋,道:“这要看邵师决心大不大了。” 邵勋失笑,道:“河阳有捉生军、黑矟军、河阳丁壮万余人,你带过去两万六千众,我还会把幽州突骑督调拨给你。这便战辅兵四万余人了。你走之后,我还会续征兵马,不会下于两万,你说呢?” “有此六万兵,或能攻取河内。”王雀儿说道。 到现在他还不敢打包票,因为还不清楚敌人那边的情况,得亲自赶到前线后,仔细观察,心里才能有数。 “上党那边可能会有变。”邵勋提醒了一句:“你制定计划时,不要太保守。” 他知道这个学生不喜欢把模棱两可的因素考虑进去,进而导致整体作战计划过于保守。 “好。”王雀儿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在思考如何利用这个有利因素了。 但即便邵师提醒了,他也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个上面。 他只信自己能完全掌握的力量,不至于关键时刻出纰漏。 “潘大夫之策虽然被很多人骂,但有一点却是没错的。过了今年,河内乃至上党,一定不会这么容易攻取。”邵勋说道:“我们难,敌人也难。我在河南劝课农桑这么多年,豫州还没怎么遭灾,可谓大势在我。你要帮我把势转化为胜。” 钱粮多、器械精良、军队多,这就是优“势”。但势在手,可不一定意味着胜利,它需要人来执行、操作,那么就存在失败的可能。 一个能把优势国力转化为战场上胜利的将军,并不简单,并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行的。 “邵师想打到哪里?”王雀儿问道。 “数万军还灭不了匈奴。”邵勋说道:“河内、汲郡之敌一定要扫清,上党给我咬一大块下来。最次——”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道:“太行之险,我要与匈奴共有。” 王雀儿大致明白底线了,其实就是后一句话:与匈奴共太行之险。 “李重可能没法帮你,一切靠自己了。”邵勋招呼王雀儿吃瓜,说道:“粮草、器械,我会尽量筹措。庾元规已赴颍川多日,远近士族差不多都赶去了,应还能筹不少粮。伱勿要忧虑粮草之事,专心杀敌便是。” “好。”王雀儿应道。 “去吧。”邵勋挥了挥手,道:“你去河阳后,我会勒兵河上,随时援应。” (求月票,今天不三更,斩我狗头!) 第一百二十章 兵马动,粮草行 许昌郊外,世兵们辞别家人,准备出发。 张狗看了看自家那窝棚般的住宅,对着送行的家人说道:“此番北上,定然挣些功劳回来。这传了几代人的破宅子,不要也罢。” 宅子传了几代,却还不是在一家一姓之间传递,一如他们家那少得可怜的土地——土地同样不是他们家的。 世兵唯一的出路,就是豁出命去立功,然后被选为府兵。 奈何府兵名额有限,竞争属实惨烈,却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这就是底层军户的悲哀,机会少得可怜,得拿命去争。 王才还在田里忙活着。 “夫君,队上已经在喊了。”妻子走了过来,一把夺过镰刀,麻利地割起草来。 王才看着妻子那因为常干农活而如枯树皮般的手,长叹一声,于是顺手将割倒的草捆扎好。 确实已经有人在催促了,不光队副来过,队主也来了一次,但王才还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尽可能为家里多干点农活。 出征之后,刀枪无眼,谁敢说自己一定能回来? 王才继续捆扎草料,直到路过的队副又吼了一嗓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镰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许昌城外一座前后四进的宅院内,刘善吃罢早饭,提起一杆大戟,挥舞了两下。 动作仍然到位,但只有他知道,随着年纪的增长,气力在一点点流失。 五十岁的人了,已不再年轻。 低头看了下手中的长戟,幽幽地叹了口气。 年轻时就用它了,与袍泽们一起上阵杀敌。年老之后,当年的袍泽已不见踪影,唯有长戟仍伴身侧。 如果能年轻二三十岁,方今天下正是他的用武之地。 外甥缺乏足够有能力的宗亲,迄今为止,不过虎威将军邵慎、大将军督护邵光、刺奸督邵璠三人,可惜舅家也人才匮乏,没法给他提供太大的助力。 他两个年岁较长的儿子,一曰刘宾,才具平平,就是个中人之姿,在濮阳当府兵部曲督,还是外甥看在亲戚的份上勉力提拔的;一曰刘芳,在邵璠手下当执法令史,终日干着阴私勾当,不能堂堂正正建功杀敌。 到头来,还得他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汉上阵。 可惜啊,他已经拉不开最强的弓了,骑射时准头也比年轻时下降许多,步战之时打不了太久就气力衰竭,脑子感觉也不如以前转得快了。 现在他只能管管辅兵——以许昌世兵的水平,也就介于战兵和辅兵之间了,更靠近辅兵。 “孩儿们的学业不能落下。”临出门之前,刘善看着一众妻妾家人,叮嘱道:“小虫弱冠之龄时,就已经名满洛阳,你们学着点。” 说完,又看着老妻,道:“汴梁积善坊的新宅,有空去看看,顺便看下姐夫、姐姐。” 汴梁是新城,按照规划,和邺城类似,将采用里坊制。 城还没建,但各个建筑的基址已经分划好了。积善坊算是离宫城比较近的一处里坊了,很多达官贵人想在此购地置宅。刘善没出钱,外甥直接给了他一块地,宅院是他自己花钱建的,已经完工一半。 从去年开始,大批流民过河乞讨,人力价钱低贱到了尘埃里。很多官员军将便拿出粮食,雇佣这些人为自己盖房子,算是私人版本的以工代赈了。客观上来说,减少了梁国赈济粮的开支。 “好,夫君小心些。”妻子回道。 刘善又看向几位来洛阳后新纳的小妾,道:“带好孩儿。” 说罢,大踏步出门。 亲兵牵来马匹,刘善一跃而上,仔细检查了下。 鞘套里插着一把弓梢、一把铁剑、一把马刀,侧面绑着一面小圆盾。 鞍袋中放着几根投掷用的短矛及少量食水。 手里握着大长戟,腰间别着箭囊。 够了,出征! ******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出许昌,自襄城汇合银枪左营一部,自伊阙北上,直往河阳而去。 庾亮则带着一群士人子弟往汴梁赶去。 自七月底、八月初返回许昌后,他便遣人至各地,把相熟的士人子弟聚在一起。 半個月后,远近之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庾亮对此大为满意,号召力每年都在提升啊。 尤其是几个以前跟他别过苗头的士人,见到他时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就不由地哂笑:心里一定在骂我吧?别以为装出一副顺服的样子就能骗过我,以后走着瞧。 与他们交底一番后,定下了一个数目:依各家家业不同,分别征收五万到十万不等的粮食。 这个数字打到豪族们的心理底线上,扯皮许久之后,勉强打了点小折,最后征收了七十多万斛粮食——庾亮找士族摊派,士族再找依附于他们的豪强摊派。 这次回汴梁是梁公的要求,把前五个献粮最多的士族、豪强子弟带过去,他要“量才录用”——授予幕府诸曹令史、梁国舍人之位。 一行人开开心心,谈笑风生,在八月二十日抵达了观风殿。 邵勋在丽春台竹林内接见了庾亮。 “许昌陈氏献粮十万斛,给个梁国舍人,专管通传之事。”邵勋看着庾亮递过来的名单,说道。 舍人不定员,甚至可以说数量多,且分管事务不一。 相国庾琛、御史大夫潘滔等自辟的僚属之中,就有舍人——他们自己负担开销。 像刘白、羊楷,则是邵勋直属的舍人,前者干的是笔杆子的工作,专门起草命令,后者跑外勤,传达命令书,再从相国庾琛那里取回较为重要的奏疏,呈递给邵勋阅览。 今次许诺给陈氏的舍人,就是干羊楷同样的工作,以分担他的压力。 随着梁国愈来愈稳定,事务是越来越多,本来就要新增职位,给谁都一样。值此之际,综合考虑之下,当然给献粮最多的人了——陈氏在颍川诸族之中,献粮仅次于庾家十二万斛,排第二。 “枣氏也这么拼?献粮九万一千斛?”邵勋看着名单,又道。 “听闻枣嵩极力劝说族人,还去相熟的友人那里借了三万斛粮。”庾亮笑道。 长社枣氏有点没落了,家底不丰,以至于混到要借粮的地步…… “可任大将军府墨曹令史。”邵勋抖了抖名单,说道。 墨曹是新设的部门。 大将军府两位记室督(阳裕、京禅)一直叫苦人手不够,忙得脚不沾地,于是邵勋刚刚批准设立墨曹,招募笔杆子,由记室督管理——幕府参军及其他亲近官员深度署曹之后,有的幕府会设记室参军一职,专门管理墨曹这种笔杆子聚集的地方。 “长平殷氏——”邵勋沉吟了一会,道:“殷熙在捉生军数立战功,可堪重用。打完这仗,调回来吧。大将军府骑兵曹主官由令史提升为掾,由他出任。” 义从军、捉生军是梁国军队,骑兵曹没法管。 理论上来说,他们只能管管梁国疆域以外的骑兵。 其实也是了不得的权力了。譬如胡人部落召集起来成军,这时候就由骑兵曹直辖管理。 打完仗解散后,不复归骑兵曹管辖。但这会是战争年代,骑兵曹对胡人部落是有相当影响力的。故骑兵令史或骑兵掾之类的幕府僚佐,是典型的位卑权重。 庾亮听了心中一喜。 庾氏和殷氏关系密切,堪称政治盟友,捉生军副督殷熙升官,庾家也能扩大影响力。 “荀氏给个录事吧。梁国或大将军诸曹,哪里有空缺,就顶上去。”邵勋最后说道:“元度(庾蔑)出使上党多次,功勋卓著,宜任青州别驾。就这样吧。” 这话是对庾亮说的,但不是让他任命这些官员,他只是材官将军,没这个权力。邵勋只是说给庾亮听,让他宣扬出去,如此而已。 这些官职,有的是新设部门,有的是老机构改革,有的是刚打下来的地盘,本来就要在近期一一完善,恰好因着筹粮之时,一并安排下去。 庾亮会意,又谈了会粮草筹集过程中的细节后,便躬身退下。 宫城营建暂停,他无事可做,现在就专管筹粮了。 明天他就会出发前往济阴等地,巡回筹粮,任务还是很繁重的。 “庾元规有些利欲熏心。”庾亮走后,羊献容从偏殿内转了出来,自然而然地坐在邵勋身侧,说道。 “人都有缺点,用他擅长的部分就行了。”邵勋看着案几上的公函,说道:“襄城征收了十三万斛粮、洛南诸县五万斛、颍川七十余万、荥阳三万。豫兖东部诸郡国,若能筹集二百万到三百万斛,今年就没有那么难了。” “只在筹粮一事上,刘聪就远不如你,他拿什么斗?刘曜虽取晋阳,然空城一座,恐无益也。”羊献容也有些惊叹。 匈奴打来打去,一直在并州、关西打转,甚至还把手伸到了早就废置的上郡旧地,收服当地的胡人。他们最接近富庶之地的时候,竟然是被视作偏师的石勒占据冀州那会。 “你觉得刘曜这个人怎样?”邵勋将羊献容抱在怀里,轻声问道。 “不行。”羊献容摇头道:“郎君你是开基之圣主,刘曜局促一地,朝不保夕,如何能相提并论?” 邵勋的满足感油然而生,道:“有朝一日,定擒刘曜于阶前。” 羊献容觉得邵勋今天的问话有点奇怪,但她并未多想,只问道:“你何时出征?” “问这个做什么?快了。” 羊献容看着他,有点生气。 过年前后,他在汴梁待了一段时日,找她的次数少,流连在裴氏身上的时候多,甚至偶尔还去崔氏那里偷腥。 裴氏年后又怀上了,她还一无所出,如何不生气? “这几日不都在陪你么?”邵勋说道。 羊献容沉默了会,道:“我已让广成泽那边调粮十五万斛,不比庾家多?你要怎么赏我?” 邵勋愣了。不谈感情,谈利益了是吧?好好好! “出征之前都陪你。”邵勋保证道。 (我的狗还活着,投票勿忧。)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石津(为改名改不了一点加更) 落雁军是第二批出征部队里较早动员起来的,临行之前,照例入觐。 两位主官分别是苏恕延和段末波。 之前曾移屯乐陵,参加过征青州之战,未建立什么功勋。此番攻河内,拥有两千五百骑的该部又要上阵了。 苏恕延的两个儿子还在幽州,各领一部分人马,是怀荒、北口两镇的土皇帝。 至于老苏,则带着家眷、仆婢、亲信以及一部分直属丁口计五千余人南下。两个月前,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苏恕延把除家眷、仆婢外的人丁都交了出去,分散安置在浚仪、开封、雍丘、睢阳、尉氏五县。 邵勋授予他护夷校尉长史一职,兼领落雁军督军。 护夷校尉是新设的职务,由邵勋亲领,总领河北、幽州一带的未编户胡人部落、军镇,长史是其副手之一。 “尚善坊的宅院如何?”邵勋搁下毛笔,看着苏恕延,问道。 “此宅富丽堂皇,仆生平仅见。住了月余,心中愈发惭愧。”苏恕延感激涕零道:“寸功未立,怎敢受此宅。”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邵勋笑道:“钱可够用?” “还有些积蓄。”苏恕延道。 “养不了那么多人,就散掉一些仆婢、宾客。”邵勋说道。 苏恕延悚然一惊,纠结片刻后,道:“回去就罢遣一部分。” “罢遣之人直接报给尚书令,我让人在汝阴划一块地,给他们耕牧。”邵勋说道:“自食其力比什么都好,想必他们也是乐意的。” “是,是。”苏恕延连连点头。 段末波在一旁看着,心中唾骂不休。 苏恕延就五千人,大部分还不是正经部落人口,说交出去就交出去了。这本没什么,但我手底下还有两万多男男女女,你置我于何地? 不过他也挺羡慕苏恕延的。 那套宅子占地很广,非常漂亮。 修建之时凿地为池,堆土成山,植以树木,杂以花药,故有假山、园林。 屋舍建筑之中,窗牗、壁带、悬楣、栏槛之类,皆用料考究。 朝阳初升之时,光耀门楣。 微风吹拂之际,林声阵阵。 在汴梁城中的里坊之内,居然能有园林,这是一般住宅么?段末波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这是梁公预备赏赐给功臣的住宅。 也有人说那是给高官准备的。 有时候三公六卿、诸曹尚书之类的官员来自外地,他们在汴梁不一定有房子住。这时候就有优惠政策了,朝廷提供不同级别的住宅,供你任职期间居住,期满离任时收走。 不过不管哪样,这宅子都价值万金。 不,若他得了这么一套宅子,临死前一定嘱咐后人,别他妈给我卖了! 当然,这事他可能管不了。若他的子孙后代官位不够、地位不高,再用脚趾头想想,能保住积善、尚善二坊的宅子吗?人家达官贵人上门买,你还真能不卖? “没什么事,就北上枋头吧。”邵勋说道:“暂先屯驻下来,不要浪战。” “遵命。” 邵勋又看了眼段末波,没说什么,挥手让二人离去。 苏恕延已经被富贵迷花了眼,心甘情愿交出数千人丁,自动解散了他带着南下的那股小势力,表率作用还是很大的。 况且,他也有统战价值。 两个儿子苏忠义、苏忠顺在幽州为镇将,听闻开春以来还和南下劫掠的宇文鲜卑交过手,给他富贵,可安二镇将之心。 至于段末波,他手下人丁较多,部落结构完整,一时想不通是正常的。 但来到中原这个花花世界,你想永久保持部落模式,可能性不大。 鲜卑人和汉人长相差异不大,最近一年已经有人自部落出逃了,梁国诸郡把这些人当流民安置,上户口、分田地。再等几年,看你还有多少人。 用人丁换取富贵,是邵勋提供给他们的一条出路。这個大门永远敞开着,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就有富贵。 ****** 八月下旬的时候,各地陆续传来了一些军报。 王敦攻义阳,为乐凯击败,退回随国。 襄阳太守陶侃趁虚攻新野,未果。 祖逖再攻下邳,不克。 武牙将军羊权率羊家军及青州降兵攻拔了吴人位于淮水北岸的一座城池。 青州流民在徐州四处劫掠,为刺史糜晃遣兵讨平。 河北民乱此起彼伏,李重像打地鼠一样四处镇压,直到赈灾粮一批批运到安阳、邺城、清河等地,形势慢慢好转。 从河北南下濮阳、东平、济北等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官府一边赈灾,一边遵照命令,往人烟稀少的济北国安置灾民。土地、资粮不够的,选送一部分送回河北,就近安置在顿丘这个几乎是一片白地的郡国——魏郡南部也人烟稀少,可安置一部分。 最重要的军报还是来自河阳。 匈奴人围攻温县大半个月,不克。 昏头昏脑之下,还有人攻打河阳北城,无果。 看到这里,邵勋觉得匈奴一方是真的想消耗人丁,因为攻城本就不是他们擅长的事,强来只会折损士气。 他现在觉得,或许王雀儿直接就能搞定这场战事了。后续兵马发不发,其实意义不大。 这个资粮要不要省呢?他有一瞬间的犹豫,最后还是否决了。 没有必要。汲郡还有大半在敌人手里呢,河内、上党也不是那么好拿的,要做好万全准备。 批阅完许多奏疏后——不重要的奏疏,王衍、庾琛已帮他过滤了——他又来到丽春台歇息。 微风轻起,珠帘轻响。 绿树红花之间,隐有女人笑闹声传出。 邵勋站在院中,侧耳倾听了一下,发现触及到自己的知识盲区了:她们在赋诗赠答玩乐。 但他并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掀开珠帘,沿着回廊走了一段,风中隐隐传来香味。 他下意识抬头一看,香味是从前方院落中传来的。为什么会有香味,他也知道。 穿过一小丛竹子后,迎面撞来一少女。 邵勋伸出手,稳稳抱在怀中,低头看着她,笑道:“璇珠,何故如此开心?” 毌丘氏吃吃笑着,把脸埋在他怀里,又反手搂住他的腰。 上了床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作为庾文君的表妹,毌丘氏以前不敢如此大胆的。 庾文君生下儿子后,邵勋也不再客气,开始享用她的闺蜜团。 毌丘氏被他睡过两次,小姑娘嫩得简直能掐出水来。 粉嫩的蝴蝶也给了他不同以往的奇妙感受。 “拜见明公。”莺莺燕燕们一齐过来行礼。 “夫君。”庾文君走了过来,微微有些迟疑。 毌丘氏轻轻挣脱了怀抱,让到一边。 庾文君一把抱住邵勋。 邵勋左手伸出,把毌丘氏也搂了进来。 小姑娘脸上刚有些失落之色,旋又笑了起来。 “坐会吧。”邵勋指了指摆放在竹林边、树荫下的桌子、胡床,说道。 三人一齐走了过去。 荀氏、殷氏、小庾也很快走了过来,围坐在一旁。 “说起来,丽春台能建起来,还是靠璇珠呢。”邵勋指了指院落的椽、梁,说道:“这沉香木可是宗儒(毌丘禄)买来的,委实太过奢侈。” 毌丘氏的兄长毌丘禄在大将军府秘密领了个金曹掾的挂名职务,实际工作还是和以往一样,做江东、豫州之间的买卖。 梁国建立后,为了巴结邵勋,毌丘禄从江南搞了一批沉香木回来,赞助梁宫建设,最终用在丽春台这个邵勋理政之余的休憩之所。 就眼前这个他常来的院落,椽、梁都是沉香木,椽端有鎏金兽头装饰,门窗饰以镂金之物,悬挂五色珠帘——除沉香木外,其余物品皆由王浚赞助。 这个院落不小,庾文君经常住在这边。除外在装饰之外,内里还有许多物品,同样是王浚赞助——准确地说,那是崔氏的财产,暂由邵勋保管。 比如,王浚不知道花费多大代价弄了几套冬天悬挂的蜀锦帐、夏天使用的碧油帐以及镜子、香料等物品,一部分被邵勋笑纳,一部分被他赏赐给了将佐。 黄女宫中,还有从幽州王府后宅卸下的金铃,原封不动挂到了汴梁。微风一起,响声不断,十分有意趣。 当然,毌丘禄不仅仅只会阿谀奉承,事实上他做买卖是一把好手,在江东也有关系,商路畅通,现在每年的利润都不下于六万匹绢。 之前洛阳开铸铜钱,邵勋就取了十万贯过来,交由毌丘禄,让他想办法用出去。 邵勋很清楚,规格统一、成色较好的金属货币,是可以取得一定程度的溢价的。 不过也别指望这里面有多大的利润。 这年头有商业,但规模也就那样,离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商业大繁荣还有五六百年,利润空间是有上限的——庄园制自给自足的经济环境下,谈商业、金融确实有点离谱。 毌丘禄经营的这条贸易路线,与其说赚钱,不如说拿来养人了,比如跟随商船队(内河船)出发的刺奸督的人。 但刺奸督跟随商队出发,活动范围也非常有限,一般是在主要城镇的“市”里面。 出了市,去了其他区域,就有点危险了。 出了城,更容易失踪乃至泄密,故一般不会这么做。 “郎君,上次提到的事,兄长已经同意了,他说会通过本家在江南招募人手去青州,只是需要时日。他不想招不可靠的人。”毌丘氏轻声说道:“风波险恶,北地没有几个能在江海之上如履平地之人……” “不急,他和我说过了。”邵勋捏了捏毌丘氏的脸,温和道:“水战之事,终究是北地弱项。此事若成,宗儒便有大功,将来我又何吝封爵之赏?” 毌丘氏听了,喜滋滋的。欣喜的同时,还用眼角余光偷瞄了下庾文君,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暗松一口气。 自第一次被梁公按在榻上弄了之后,不知道为何,她感觉和表姐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了起来,总是情不自禁地想亲近梁公。 以前看到庾文君和梁公搂抱嬉笑,她也跟着笑,现在有点笑不出来了。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和表姐自幼相识的情分,渐渐有土崩瓦解的趋势,她下意识感到难过。 “国家草创,千头万绪啊。”邵勋招了招手,让殷氏、荀氏过来替他按压肩膀、头部,随口与庾文君说着闲话。 说着说着,慢慢睡着了。 庾文君让四个小姐妹散去,手托着腮,静静看着夫君。 要是就这样待在家里,不出去招惹别人就好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黄门侍郎陈匡轻轻来到院外,手里攥着一份军报。 庾文君犹豫了一下,挥手让他进来了。 “明公。”陈匡轻声呼唤。 邵勋眼睛睁开一线,问道:“何事?” “石虎出动了,大举向西,围攻温县。”陈匡答道。 邵勋的眼睛完全睁开了,道:“右营在濮阳吧?着其渡河。另知会大将军两位军司,选拔精干佐吏,随我至文石津。国中之事,悉委于相国。” 第一百二十二章 挣命 河面上风有些大,吹得旌旗呼啦啦作响。 三天时间,浮桥就立了起来,先头部队渡河。 第一批过河的是银枪军两千四百人。抵达河北岸后,就地列阵,与枋头驻军互相呼应。 紧随其后的是一批辎重后勤人员,大车小车、驮马驴骡,满载各类物资,沿着浮桥抵达北岸。 “风太大,稳住。”一辆装着石磨的牛车行了过来,浮桥摇晃不休,维持秩序的辅兵什长连声大吼。 “别慌,稳着哩。”驭手笑道。 什长也笑了,道:“我是怕石磨掉河里了,没饭吃。” “河北没石磨么?” “少。他们麦子种得少。” 过去几年内,由畜力驱动的小型石磨在河南渐渐流行开来,主要原因还是食品结构的改变:冬小麦种得多了,自然需要石磨。 而在此之前,富贵人家是靠水力机械驱动的大型磨坊磨面,与小门小户不一样——金谷园鼎盛时就有水碓“三十余区”,不是三十余台,是三十多处。 水碓可舂粟米,改造下亦可磨面,但设备太大,适合庄园经济大规模加工,不适合自耕农小规模碾米或磨面。 石磨的日渐流行,究其根源,还是邵勋带来的改变,亦是需求催生发展的标志。 今年夏粮收的全是小麦,一船船送往军中,不磨面怎么吃?好吧,或许可以,麦饭、麦粥嘛,但真的太难吃了,银枪军儿郎吃了想骂娘…… 河面上有渡船向北摇去。 军士们坐在船舱内,看着拥堵的浮桥,指指点点,偶尔大笑一番。 浮桥上的人看了,笑骂几句,然后接着往前挪。 整体士气还是不错的,至少不是那种低着脑袋有气无力的模样。 这其实也是邵勋带来的改变。 他给武人打开了上升的通道,虽然还比较狭窄,但真的有用,军士们比以前更卖力了。 整个渡河行动持续了数日。 银枪右营六千众、兖州世兵万人(满衡、唐剑部),外加陈留、濮阳、荥阳丁壮万人,浩浩荡荡抵达了黄河北岸。 如果算上枋头、朝歌驻军万人(兖州世兵)以及邵勋的亲兵,总兵力达到了三万七千。 至于府兵,暂时无法出动。 濮阳府兵一部在河阳,一部留镇地方。 陈留府兵亦留镇地方。 东平、高平府兵则防备青州、河北流民。 洛南府兵则在弘农。 白超城刚刚被禁军攻克。 王弥死伤三千余人,禁军、丁壮、流民死伤一万五千余,已经攻不动了。 新安、白超两城,皆付出了四五倍的伤亡,禁军谈弘农为之色变。 就地留驻白超、新安两城之后,一边舔舐伤口,一边从流民中拉丁入伍,重新整顿。 另抽调有战功之辈两千四百人,转为府兵,给他们一点希望——至此,已有六千府兵正在或即将迁往梁国。 王弥也无力反击。 他的老底子只剩一万八九千人了,去年和今年又从并州流民中拣选精壮万人,且耕且练。利用山区地形一点点磨掉禁军的血肉,但打到现在,已自新安溃退四十里,战线推至硖石堡外。 硖石堡之后,就是汉渑池县(位于晋渑池县以北的山谷中)。 渑池县之后,则是邵慎与王弥反复争夺的崤坂二陵地区。 这一线反复厮杀,有那么点东西魏、周齐反复拉锯的意味了,不在于谁兵多,而在于谁占据有利地形。 邵勋不太关心这个侧翼战场,他的精力还是放在河北。 九月初一,他亲自过河,将大纛立在淇水之畔。 这一仗,一定要打好,因为他还要携此胜,推行很多事情。 无胜,无威望,则事难成。 ****** 赵郡中丘县德胜乡。 张角营垒故址之处,幕府官员、县令正在监督发放第二批赈济粮。 “此为梁公恩德,好生记着。”发粮的县吏们也不管灾民们听不听得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灾民领完一袋粮,千恩万谢地离开,然后奔向自家。 妻子迎了上来,身材干瘪,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背上还背着个昏昏欲睡的婴孩。 “粮来了!”灾民用颤抖的双手拉开满是补丁的麻袋,笑道。 妻子抹了抹眼角。 作为牧奴,他们是没什么个人财产的,完全就是靠为别人放牧牲畜,换点奶制品过活罢了。蝗虫遍野之时,夫妻二人拼命抢割了一些干草及青粮回家,熬到现在。 这会是第二次领取救济粮了,省着点吃,差不多能撑到入冬,就是不知道那会有没有第三批赈灾粮了。 将粮食交给妻子后,牧人拿起了马刀、角弓。 妻子见了,身子一颤。 “我去为贵人打仗。”丈夫嘴角扯了扯,勉强笑道:“吃住在军营里,能省一点是一点。仗打完了,或许还有赏赐。” 妻子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但她知道,这個世道只能如此。 她把家里最厚实的那件皮裘拿了过来,递到丈夫手里。 皮裘是用羊羔皮制成,其实很贵,是当年还生活在关中时,二人成婚的嫁妆之一。 男人穿上了厚实的皮裘,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了最后,只看了看妻子背在身上的孩子,眼中满是眷恋。 孩子已经睡着了,嘴吧唧吧唧,还流着口水。 男人叹了口气,狠心出了屋门。 乡长、乡佐们已经在征集人丁了,报名者非常踊跃,呈现争抢之势——上阵卖命都要抢,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赈济粮发完时,一千丁壮已经征集完毕。 贵人们不情不愿地拿出了马匹,交给丁壮们骑乘。 有人慷慨,连鞍具都给了。 有人吝啬,直接给了一匹光马,让丁壮们自备鞍具。 乡长、里正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看着牵马而出的丁壮牧民。 片刻之后,他们也上了马。 牛角声猛然响起。 一千人骑马而出,口中啸叫着,向南滚滚而去。 他们要挣命,为自己和家人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几乎与此同时,安平、常山、中山、博陵、范阳、燕国等地,大群骑士汹涌南下,按照指定的路线,往魏郡方向集结。 很多人早就等不及了,心中焦躁不已。 如果梁公不用钱粮来买他们的命,他们就要四处劫掠了,届时河北各地将处处烽烟,叛乱此起彼伏。 他们真的不介意向谁挥刀。 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就为谁卖命。 冀州、幽州大地上,总计征召了二万余骑。他们从各自的驻地出发,如小溪汇入大河一般,渐次集中到安阳、荡阴一带,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安阳囤积了大量马料,干草较少,糠麸、豆子倒是很多。 这是他们的前进基地。 ****** 邺城之内,几乎没什么生气。 街道上行人稀少,步履匆匆,面有菜色。 三台之下,守军有气无力,瑟缩着靠在墙上。 曾经热闹一时的邺宫冷冷清清。天色一晚,里面就黑不隆咚,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很难想象就在两年多之前,这里曾经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这就是邺城,如同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人,浑浑噩噩,了无生气。 桃豹正在整理行装。 因为羊权南下淮水,他们算是解放了,回到了久违的家中。 但才休整了一个月,效节军、忠义军又要出动了。 军中有些骚动,但被压下了。不仅仅是军官威压,赤地千里的现状也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不得不苦一苦自己——至少,出征前会给他们的家人多发一些粮食作为开拔费。 其实,出征的又何止他们。 邺城、安阳一带还征发了五千名步卒——皆石勒时代分田分宅的老兵。 桃豹听闻这个消息时,感觉梁公似乎对他们这些石勒降众更信任了,居然用他们打匈奴,甚至是石勒的侄子石虎! 但这也是正常的。 随着时间流逝,石勒的影响力逐步降低。以往还感念他恩德的兵众们,这会一个个不吱声——他都败到并州去了,几乎没有再回来的可能,人要向前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他们现在是梁人,是梁公邵勋治下子民,别想太多。 退一万步讲,眼下只是打刘汉罢了,又不是打大胡,想那么多作甚? 邺城之外,船只一艘艘驶来。 去年休养生息,魏、赵、清河、平原、阳平五郡征发役徒,把淤塞多年的安阳—邺城段运河疏通了。 这个当时被很多人唾骂的水利工程——不光可行船,亦可灌溉——今年居然成了救命通道,粮船自枋头出发,顺白沟水而下,再折入洹水、运河,直抵邺下。 损耗很轻,速度很快,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 甚至于,聚集在邺城、安阳的军士,亦可乘坐空船南下,至枋头一带集结,省时省力。 就这样,河南、河北的军众次第汇集。 淇水两岸的军营每天都在向外延伸,每天都有新人入驻,战争的气息愈发浓厚。 九月初六,刘洽自朝歌而出,率五千人,直抵汲县城东。 与此同时,大队骑兵自安阳南下,奔至共县一带,与石虎骑军一部数百人交手。 这是东路战场双方首次交锋,其时九月初七。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富贵 骑射手们在旷野之中兜着圈子,不断卖弄技艺。 什么左右开弓、什么卧射、什么背射、什么镫里藏身,诸般技艺使出来,空中箭矢如蝗,密密麻麻,不断有人摔落在地。 皮裘,或许有那么点防护作用,但真挡不住中距离射过来的箭矢,一中就倒。 双方对射了小半个时辰,各有百余人摔落马下。 有人当场毙命,一动不动。 有人一时未死,躺在地上呻吟着,或者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外爬,尽量离开双方交战的核心区域。 “咚咚咚……”鼓声响起。 “让开!”段涉复辰持戟上前,大喝道。 聚集在前方准备出发的数百乌桓骑兵纷纷牵马而走。 玉田镇将段涉复辰是他们这一路的首领,因此即便被他呵斥、辱骂,这些来自巨鹿的乌桓人也不敢说半句废话,直接让了开来。 段涉复辰指派了两位段部贵人,各引五百骑自左右两侧包抄,不要害怕伤亡,尽量把敌人向中间挤压。 两人领兵出阵之后,很快抄截了过去。一时间,战场上的破空声更加密集了,惨叫声也不绝于耳。 渐渐地,敌骑的迂回空间被大幅度压缩,队形稍稍密集了一些。 “冲!”段涉复辰放下面帘。 紧随其后的四百骑亦放下面帘,开始缓缓加速。 具装甲骑提速较慢,但冲起来气势惊人,一往无前。被左右包抄的敌骑活动不开,有些惊慌失措。 具装甲骑慢慢提速,气势更盛。敌骑渐渐散开,试图转向避让,拉开距离之后,再用弓箭玩死这些笨重迟缓的铁罐头。 具装甲骑的速度已经很快了。敌骑散了一半人,另一半未及转向,只能咬牙迎了上去,但控扼着马首,避免直接冲撞。 相向而冲的两股人很快撞在一起。 匈奴轻骑兵如雨点般坠落马下——真以为人家手里的长兵是摆设呢?具装甲骑配重型马战武器,横扫之时几无一合之敌。 匈奴人很快就被冲垮了。 剩下的敌骑直接破了胆,向后遁去。 鲜卑、乌桓轻骑兵紧紧缀在后边,追杀不休。 双方一追一逃,很快追到了汲郡城外,围城部队之中杀出一股轻骑,匈奴人哀叹一声,向西遁去。 九月初八傍晚,清水西岸一股羯骑渡河向东,与鲜卑人战作一团,大败。 九月初九,有粮船自清水逆流而上,补给一番后,段涉复辰等人再度向西,于获嘉城外再败一股匈奴骑兵。 三天时间,三战三胜。虽说有点以多欺少的感觉,但石虎在骑兵交锋上落于下风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本是匈奴人最大的优势,也是邵勋一直以来难以大开大合攻伐刘汉的主要原因——人家本就有骑兵优势,你还大开大合,暴露自身缺点,不是找死是什么? 但现在局势反转了。 刘聪如果不把他的禁军铁骑派过来,单靠石虎想赢是做梦。 九月十一,在收到一批补给之后,晋军骑兵分南北两路,一路由段涉复辰、薄盛统率,一路由刘曷柱、沮渠崇统率,往修武、山阳、武德等纵深方向发展。 ****** 汲郡城下,又来了何伦、满衡部万人。 整整一万五千众,将此城团团围了起来。 更远处,大队人马还在西进。 没了骑兵的骚扰,行军速度飞快。也不需要处处分兵把守,兵力使用方面更有效率。 于是乎,数日之内,又赶来了万余兵马,围城兵力愈发雄厚。 九月十五,孔豚登上城头,瞭望军势。 城外几乎成了兵的海洋! 高的、矮的、壮的、瘦的、老的、少的,各色人等都来了,刀枪之前,众生平等,他们已经不太在乎自己的命了,只为家人求得活下去的机会。 孔豚老于军阵,粗粗一嗅就感觉不太对味。 这几万人,怕是要豁出命来攻城,不破不罢休。 城中只有三千步卒,外加临时征集的两千壮丁健妇,能挡几时——是的,健妇也要上阵了,汲郡本来就反复拉锯,没多少人,每一分力量都要用上。 东面数里外突然立起了一根大纛。 大纛左右,十余面战旗猎猎飞舞。 大纛之下,华盖如云,军士如雨。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开始的,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慢慢汇流起来,如同奔腾不息的海浪,石破天惊。 孔豚面如土色。 邵勋来了,一定是他!一定是听闻了石虎奉命西调的消息,前来攻取汲郡了。 他一来,河南精兵齐至矣。很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比如留守及回援的两三千骑被冲得稀里哗啦,一溃百里,让人一路追杀到了河内。 军校们的脸色也都很难看。 汲郡的主力部队大致分为三部:孔豚、赵鹿、石虎。 眼下石虎、赵鹿已经去了河内,只余孔豚在此。大灾之年,又散了不少人,眼下就这么丁点守军,该怎么打? 灾年进攻,以本伤人,邵勋好狠毒! 这是国力的碾压,众人坐困愁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没人关心他们的想法。 华盖之下,邵勋马鞭一指,道:“骑军三战三胜,追袭至河内,敌军望风而逃,不堪一击。我以步军起家,众将士焉能落于人后?” “明公,末将愿克此城。”金正第一个上前,大声道。 邵勋摇了摇头,道:“银枪右营和亲军侍立于此,不要妄动。” 何伦、满衡等人一看,纷纷上前请战。 邵勋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都昂首挺胸,心情迫切。 “唐剑,此战你来指挥。”邵勋说道。 “遵命。”唐剑稳了稳心神,喜道。 何伦等人有些失落。 都知道汲郡留守兵力不多,并不难打,梁公摆明了想让唐剑立这個功劳,这就没办法了。 “军令已下,即刻行事。”邵勋说道:“我就在此等着,坐看尔等破敌。” 说罢,大马金刀坐到了胡床上,看着远方的城池。 ****** “哗啦!”唐剑用力将一辆车推翻。 黄澄澄的粟米倾覆在地上,晃瞎了人眼。 “饿吗?”他抚剑而立,大声问道。 问完,又紧接着说道:“军中可饱食,我知你等不饿,不过家人可得饱食?” “家人可得饱食?”亲兵们齐声大呼,声音传出去老远。 列阵的军士们一阵骚动。 “现在,给我夺下此城。出战将士,按名册人给粮一斛。破城之后,无论生死,亦给粮一斛。战殁者有抚恤、立功者有赏赐,梁公亲口许诺,一言九鼎。”唐剑继续说道:“先登之人,无官身者立授府兵别部司马,有官身者拔三级任用。授官之外,别有财货赏赐。” “富贵就在眼前,敢不敢取?”唐剑又将另一辆马车上的金银器取出,掷在士兵们的面前。 “家人饿得头晕眼花,敢不敢让他们吃饱饭?”唐剑又踹了一脚倾覆的车厢,散落的粟米更多了。 “官印都准备好了,谁有本事来取?”唐剑指了指亲兵们端在手里的托盘,取下罩在上面的麻布,露出了大大小小的铜印。 军士们定定看着,鸦雀无声。 财帛动人心,粮食救人命,官职保富贵,打生打死,不就为了这些? 有些人的呼吸慢慢粗重了起来。 “平日里一个个哀叹无人赏识。”唐剑又道:“梁公就在那边看着,机会给到你了。敢不敢去拼?” “与贼人拼了!”有人抵受不住,大声吼道。 “拼了!” “梁公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明年兴许还有灾,早晚是个死,不如拼一把。” “爷娘苦了一辈子,我苦了半辈子,我不想妻儿再苦了,梁公莫要食言。” “官印留好,我去去便来!” “我拿贼将人头来取官印,给我留着。” 前排军士们七嘴八舌,躁动不休。 后排军士受到感染,亦纷纷高呼。 “破城!”唐剑抽出佩剑,斜指汲郡。 “破城!”军士们以矛杆击地,跺脚大呼。 鼓声很快响了起来。 辅兵们推着打制好的攻城车辆,慢慢上前。 战兵排着整齐的队列,缓缓跟在后面。 另外一群丁壮已扛着土包,越众而出,往城隍冲去。 他们脸色涨红,口中狂野地大叫着,仿佛扛着炸药包一般,冒着城头落下的箭雨,直冲而去。 水花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甚宽阔的城隍,很快便被密密麻麻的沙袋乃至尸体填平。 攻城器械摇摇晃晃地通过填平的壕沟。 有些军士甚至等不及,直接扛着长梯就冲了上去,势如奔虎。 孔豚在城头看着,大脑一片空白:怎么这么勇猛? “轰!”有撞车直抵城门,震起大片灰尘。 “啪嗒!”有云梯车的钩爪牢牢把住城墙,军士们从车内钻出,顺着斜梯直冲而上,神色癫狂。 “吱嘎!”酸倒牙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行走的女墙车停了下来,弓手们站在胸墙后,拈弓搭箭,压制城头。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当攻城一方不要命的时候,对守城方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气势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捉摸不透,但当你真正遇到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杀贼!”第一批手执刀盾的军士冲上了城头,与守军战作一团。 城外人头攒动,无数人高举着兵器,燃烧生命,肆意呐喊着,几乎要将汲郡淹没。 (争取晚上再搞一章,不要吝啬票啊,都投了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赏 海浪冲上崖岸是什么样子?汲郡内外就是如此。 辅兵们喊着号子,将撞车冲向城门。 灰尘落得人满头满脸,但冲门之人不管不顾,继续推撞车。 汲郡城非军镇要塞,城门内没有藏兵洞,压根挡不住涌进来的攻城军士——其实有也没关系,晋军上下巴不得他们冲出来面对面厮杀呢。 城门后人声鼎沸,似乎在拿着各种东西顶住城门,不让其被撞破。 双方不断角力着、呐喊着,乃至哭喊着。 城墙之上,军士们踊跃而上,反复绞杀。 战不过一炷香时间,孔豚就亲自上阵了。 敌军攻势实在太猛,三千守军压根不敷使用。临时征集的壮丁健妇在面对势如疯虎的攻城之兵时,两股战战,勉力抵挡了一轮,成片倒下。当第二轮进攻发起时,战不两合,一哄而散,到最后还是孔豚率亲兵过来堵漏,才勉强将敌人打出去。 北、西、南侧城墙也开始了佯攻。 不,可能不是佯攻。围城之军数万,随便分个几千人过去,你拿什么挡? 东城墙外又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撞车像重锤一样,一声声撞击着城门,守军站在城头,亦能感受到那仿佛毁天灭地的威能。 城墙下嘈杂不已,人头踊跃。 有军士摔落城下,摇摇晃晃起身,一时却无兵器。倒在地上的同乡将环首刀递了过去,道:“铁牛,破城后分我五斗粮。” 铁牛点了点头,顺着长梯又爬了上去,竟是要二次登城。 有军士被箭矢射倒在地,口鼻溢血,却浑然不觉。他挣扎着起身,脑子里全是带着粮食回去后,父母妻儿喜笑颜开的场面。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脸上满是遗憾。 有人浑身是火,惨叫着从梯子上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火灭了,但身上刺痛不已。他知此番必无幸理,趁着还有点力气,强忍住疼痛,扭头看了看大纛的方向,决定搏一搏先登奇功。 还有人冲上城头之后,直接撞倒两名守军,翻滚着栽了下去。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烈度从未稍减。 战场之上,全是涨红着脸呐喊之人。 这种激昂的情绪仿佛会传染似的,令一个个如野草般廉价的军士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一浪又一浪,冲击着守军摇摇欲坠的防线。 “先登者,安阳童千斤!”一披甲壮汉冲上了城头,挥舞着长柯斧,一扫一片。 守军苦战半日,死伤惨重,为其威势所慑,皆有惧意。 “嗖!”一箭射来,正中眼窝,童千斤不甘地倒了下去。 “啪!”邵勋一拍胡床扶手,起身道:“查此人姓名,即刻报来。若能活,授亲军队主之职。若战殁了,家人赐绢五十匹、粮百斛。” “遵命。”立刻有两名文吏骑上马,奔至前线打探。 邵勋又坐了回去。 被人打下城头,当然不算先登。 但此人十分勇猛,登城之时,连杀数人,差点就得手了,极大鼓舞了士气,他不介意当场发赏。 文吏很快到了城外,查了许久,都没弄清楚,于是静静等着,打算等攻城那一批人退下来后再行询问。 不过即将出发的军士听闻梁公一直关注着战事,且为登城勇士发赏,立刻士气大振。 什么样的战斗有价值?就是最高统帅在一旁看着,这时候你的搏命行为最容易获得回报。 在这一刻,无数人回望大纛下的华盖,跃跃欲试。 前一批人最终没能拿下,死伤殆尽之后,残兵哭嚎着退了下来。 “冲!”响彻云霄的呐喊声响起,千余人争先恐后,再度冲到了城下。 梯子上全是密密麻麻往上爬的人。 城头已无滚油、金汁之类的守具,什么拍杆之类的更是不存在,攻城军士奋勇向上,半个身子探上了城头。 “噗!”巨斧劈至,第一個冒头的军士脖颈处鲜血狂飙,惨叫着落下。 “嘭!”一十来岁的少年壮着胆子,将一根削尖的毛竹捅了过去,正中面门,第二人满脸鲜血,滚落城下。 “杀!”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去。 长枪捅在铁铠、盾牌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登城之人发一声喊,齐齐向前冲,将守军逼向后方。 “嗖!嗖!”城楼上密集的箭矢落下,无分敌我,将战在一起的数十人尽皆扫倒。 城下又上来一批,牢牢站在城头。 带队军官分出一部分人手,直冲城楼,屠戮弓手。自己亲率十余人,堵在马道口,与试图增援上来的敌军厮杀在一起。 身后越来越多的军兵奋勇而上,城下有弓手往上攒射,又倒了一批人。 但冲上来的实在太多了,已经开始顺着马道往下冲。 方才率先登城的军官已经不见踪影,他那一批登城之人亦死伤殆尽,但没关系,这会城头已满是晋兵,一批又一批,无有穷尽。 守军终于支持不住了,不知道谁先开始,直接一扔器械,转身就跑。其他人有样学样,立刻丧失了战斗的勇气,仓皇溃逃。 “贼将孔豚呢?”有人在城头大喊。 “孔豚在此。”有人在城楼内喝道。 众人蜂拥而入。 孔豚好歹也是沙场宿将,技艺不凡,但此刻浑身是伤,气力不支,见得追兵上来,砍倒一人后,仓皇出了城头,遁逃到城墙上。 迎面又冲来一批军士,身后的追兵也赶了上来。 十余杆长枪争先刺出,顺着破损的甲片,直入肉中。 他们是如此之用力,以至于孔豚一个百八十斤的汉子都被攒刺而来的长枪给架到了半空中。 鲜血顺着手臂、裤管、靴子直流而下,渐渐汇集成了一个小血泊。 孔豚嘴巴大张,脸上满是痛苦,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大纛,气绝而亡。 邵勋再度起身,让人牵来战马,疾驰而出。 城头已无敌军,城门已被打开,数千军士蜂拥入城,城内惨叫声一片,也不知道杀的是什么人。 邵勋眼神示意了一下。 杨勤会意,点了五百亲兵,策马而出,顺着大开的城门冲了进去。 街上已经有人在屠戮、劫掠百姓,亲兵们马鞭连连挥舞,将那些人打得抱头鼠窜。花了好一会工夫,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邵勋勒住马匹,停在未及出发,懊悔不已的军士们面前,笑道:“一日破城,干脆利落,诸军加赏一斛粮。” 欢呼声立起,军士们用刀敲击着盾面,喜悦有加。 邵勋坐在马上,看着渐渐围拢过来的将校、幕僚们,道:“将先登之人寻来。” “诺。”有文吏急急离开,前去寻人。 城内已经有人往外出了,仔细一看,却是刚刚入城的五百亲兵,他们打开了府库,取出了不多的库藏财货。 另外,还有一群人跌跌撞撞地被押了出来,男女老幼皆有,再一问,原来是贼军将校家眷。 汲郡是石虎的地盘,他的很多官员、将校都安家于此。 太阳渐渐西垂,邵勋耐心地等着,一动不动。 军士们也耐心地等着,神色振奋,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又过了一会,文吏带着名矮壮敦实的汉子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数人,多为同队袍泽及上级军官。 邵勋看了他一眼,又扭头询问。 几人交叉作证,证明这个叫冯八尺的汉子是最先登城勇战的七八人之一,其他人都死了,就他一个活了下来,身被数创,斩首两级。 确定之后,邵勋立刻下马,将披风解下,系到此人身上,问道:“哪里人?” “荥阳人。”冯八尺恭恭敬敬地应道。 “有家人吗?” “逃难时死了,就剩我一个。” “可有官身?” “白身。” “立授平丘龙骧府别部司马。”邵勋指着他,说道。 龙骧幕府西曹掾阳鹜立刻上前,将官印交到冯八尺手中。 冯八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官印,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哭了出来:“明公,跟我一起冲的乡人都死了。” 邵勋又看向大将军主簿袁能,道:“查一下这几个人,正常抚恤之外,一家再给粮十斛、绢三匹。” “诺。”袁能立刻应下,然后找来属吏,吩咐其去办理。 “缴获之财物,别有分赏,军中自有法度,我便不多言了。”邵勋走了几步,从被押出来的敌军将官家眷中,拽出一妇人,推到冯八尺怀中,道:“勇士就得重赏,她是你的了。” 冯八尺下意识接过一团温香软玉,傻愣愣地看着邵勋。 妇人看样子是士族家的小姐,看到冯八尺满脸横肉的样子,惊骇不已,直接晕了过去。 冯八尺手忙脚乱扶起。 周围的军士们看了,哄堂大笑。 邵勋亦笑,道:“回家吧,你不用打了,直接去平丘,等待任官。” “嘭!”冯八尺将女人扔在地上,跪倒在地,磕了好几个头。 邵勋将他扶起,道:“今日你能活下来,便是祖宗庇佑。回家吧,让这妇人给你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从今往后,冯家也是官人了,好生过日子。” 冯八尺又磕了两个头,道:“待我儿长成,还送他随明公出征。” “你先有儿再说吧。”邵勋笑道:“给他一匹马,再点二十人,护送他回家。” 不远处有人牵来了马。 冯八尺又行一礼,抱起女人,健步如飞。 军士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心中哀叹为何不是自己。 “将诛杀贼将孔豚者寻来。”邵勋又喊道。 片刻之后,十余人齐齐赶至。 邵勋看了看,笑道:“真是英武儿郎,我得这般虎贲,复有何忧?” 说罢,拍了拍手。 一辆马车被拉了过来,上面全是各色财货。 邵勋看都不看,随手拿起一件,塞到军士手中,道:“战后叙功,自不会少了尔等好处。这些加赏,先拿着。为我拼杀者,便该有富贵。” 军士们千恩万谢接过,然后昂首挺胸看着在旁边列阵的其他营伍的军士,得意非凡。 赏完财货,邵勋又从女人堆里拽人,一一推到这十余人怀中,道:“你们也不用打了,回家去吧。” 女人们哭哭啼啼,纷纷向后躲。 杨勤悄悄上前,将一名浑浑噩噩的妇人拉到后面。 邵勋连拽十余人,也不管年纪大小、身份贵贱,直接塞了出去。 完事后,转身看着那些没得到加赏的军士,笑问道:“羡慕吗?” “羡慕。”众军齐声高呼。 邵勋手指西方,道:“为我攻下河内,钱粮女人,应有尽有。敢不敢?” “敢!”众军大呼道。 “那还等什么?”邵勋大喊道:“攻河内!” “攻河内!”众军跺脚大呼。 邵勋哈哈大笑,翻身上马,驰过一个个营伍。 每至一处,欢呼声久久不息。 (第三更来了,发票~发票~不是!月票!月票!)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刚开始,就结束了 攻取汲郡之后,休整一日。 而就这休息的一天,军士们还躁动不已。他们心气完全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去把敌人砍瓜切菜一般剁个干净。 邵勋选留守将领时,一问一个不吱声。 最后还是刘洽主动请缨,说他年纪大了,留镇汲郡,兼督粮草转运。 九月十七日,大军渡过清水。 十八日,先锋至获嘉城下。 第二天,大队人马陆续赶来,这个时候,他们得到了一个五雷轰顶般的消息:获嘉降了。 众军喧噪,继续进发。二十二日,一通鼓便克复修武县。 至此,石虎地盘尽失,带去温县的一万多步骑哗然不已。 二十四日,获得补给的骑兵部队大肆前出,于河内东半部分肆虐不已,声势煊赫无比。 温县城外,围攻了一個半月的匈奴人惊慌不已,隐有退意。 其实,攻城最凶猛的就是前十天。 这十天之中,匈奴人是真的不计代价猛攻。城墙甚至被打出一道豁口,敌军蜂拥而入,若非数百府兵奋击,将其赶了出去,再拆毁民房修补城墙,可能已经陷落了。 城内守军计有府兵及其部曲一千二百人、荆氏部曲数百、河阳丁壮三千多人,总共约五千上下,坚守至今,伤亡过半。 若非看到己方骑兵在外围游弋,同时军官们大力宣扬匈奴粮食不足的话,士气已然跌落谷底——当然,匈奴不太擅长攻城也是原因之一。 打到现在,听闻邵勋已自濮阳方向渡河,攻取汲郡等地之后,匈奴人已经想要撤退了。 二十四日当天,汉安西将军刘雅亲至温县城北,见到了暴怒的石虎。 “大丈夫何患无妻?”不经意间,曾经意气风发的刘雅两鬓已染上了一层霜白,满脸愁容,神情焦虑,但还是耐着性子和石虎说话。 石虎性情暴虐,心中不满,闷声闷气道:“却不知安西将军准备打到何时?攻温县,前后折损万人。攻河阳,复损两千。而今汲郡尽失,沦为邵贼刀下鬼者不下五千。再打下去,我看明年要无兵可战了。” 其他人见石虎这般说话,都有些惊讶。 但他说得也没错,消耗了这么多人丁,结果一无所获,粮食不够吃,牛羊不够吃,现在就剩腌制的肉脯还有大量余存了,难道打来打去,就为了腌肉脯来的吗? 刘雅心中恼怒,正欲呵斥,可一看众人表情,顿时生生压住了。 其实,平阳那边不是没向河内赈灾。 一个月前,河东诸豪族集粮二十万斛,通过轵关送抵野王——但也就这么多了。 大汉毕竟是个碎片合起来的国家。 河内给了他刘雅,军政大权悉操于手,代价就是很多时候需要独自面对艰难的局面。 危急之时,朝廷会给点助力,比如曾经发配到这边的东宫四卫兵马,比如此番赈灾用的二十万斛粮。但是否够用呢?是否足以让他抵御邵勋呢?答案是否定的。 河内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打了这些年,已接近油尽灯枯,快守不下去了。 今年的蝗灾更是给了致命一击,让本来就维持得十分艰难的局势呈现崩溃之势。 他已经暗中把家人送到了轵关以内,这就是身为一地主将的他的看法。 “撤吧。”他也懒得和石虎等人掰扯了,心气没了,连骂人都懒得骂,只对石虎说道:“贼将王雀儿已出河阳北城,君看着办吧。实在不行,退回上党。刘闰中那边,我帮你劝一劝。大家都难,这个时候就该——相忍为国。” “什么?”听说王雀儿率军北上,众皆变色。 征北将军郭荣失声道:“王雀儿乃晋地重将,其人统兵而来,定是觑得便宜了。”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很难看。 前年王雀儿攻野王,久战不克,被迫撤退。那么好的机会,都没能把他留下来。那一仗,给河内、汲郡、上党诸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年换做他们攻城不克,行将撤退,能顺利吗? 仔细想想,前年的王雀儿至少不缺粮,且最后关头还有援军相助,今年他们有什么? 平阳朝廷派兵来吗?未必。 他们之前还只是迁部落至关中,今年已经强迁豪族过去了。对天子而言,河内只是拿来抵挡邵勋的肉盾而已。 指望刘曜?他也很困难,最大的问题是粮食不足。 那怎么办? 石虎霍然起身,直接出了大帐,竟是不再给刘雅面子了。 郭荣站起身,又坐了下去,寻又起身。纠结一番后,告罪离去。 “季龙欲何往?”郭荣追了上去,问道。 石虎翻身上马,看着东边,道:“我要夺回汲郡。” 郭荣目瞪口呆。 ****** 山阳城外,大军汹涌而过。 县城四门洞开。县令、县丞、县尉等已经举家逃走,只余些许低级官吏,战战兢兢出城,跪迎新的征服者。 结果征服者压根不理会他们,大军甚至都不肯停歇一下,只继续向前,往西南方向斜插而去。 县吏们互相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这不是什么坏事。 梁公真要入城的话,说句难听的,他们都不知道拿什么来劳军。 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但对这样的事,众人也爱莫能助。常年厮杀的战争一线,本就没什么粮食,再遇到蝗灾,以及汹涌南下的流民,便是富户豪强也要逃荒了。 众人又等了一会,眼见着天色渐晚,便准备回去关闭城门。就在这个时候,数百骑直冲而来,大声道:“梁公今夜要来,速速准备清净的宅院。” “是。”县吏们暗暗叫苦,硬着头皮答应了,同时也在暗暗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不是全速进军吗? 没人告诉他们。 后半夜,聚集在山阳城外的军队越来越多。 沉闷的马蹄声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不断响起,风中还隐约传出了兵刃交击声和喊杀声。 梁公进没进城他们不清楚,只知道后半夜一阵鸡飞狗跳,城中人喊马嘶,折腾了许久才平息下来。 天明之后,县吏们刚出门,就见得满大街的军士来来往往,已将山阳城占满了。 县城内残存的百姓被征召了起来,列队出城,帮辅兵舂米、磨面。 这其实是个好活计,因为不会短了他们饭食。县吏们非常卖力,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喊了过来,到辅兵营地帮忙。 有县吏还奉命带人担送饭食上城。 当他们登上城头,不经意看向远方时,顿时惊呆了。 呼啸的北风之中,两军在旷野中遥遥相对。 一方打着“石”字旗,一方打着“金”字旗。 石将军那边人少,数不清楚到底有几个,可能上万了? 金将军这边的兵马无边无际,中间一部最为精锐,于旷野中肃立,没有一丝喧哗。 两翼还有数量更多的军兵,但他们服色不一,较为杂乱。有人似乎还穿着石勒时代的老军服,又像是苟晞当兖州都督时的红色军服,总之很乱,定非精兵。 双方的骑兵已经开始交手了。 打了一会之后,从西边来的石将军部有些不支。这个时候,山阳城北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数百银盔银甲的骑士冲杀了出来,气势如虹。 在他们两侧,还有数量更多的髡发骑士,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为具装骑士遮护两翼。 他们出场之后,石部骑兵纷纷拨转马首,向后溃去。 西边高台之上连连挥旗,但这些溃退的骑士似乎压根不理,离阵而去,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边。 在旷野中列阵的步卒喧哗不已。 负责担饭的县吏看得入了神,他甚至隐隐听到了哭喊声。 具装骑兵拨转马首,调整方向,从侧翼直接撞进了石军步卒之中。 正面战场之上,金将军所部奋勇前进,步伐整齐。 两翼的杂兵则神色亢奋,阵型稍稍有些凌乱。而且,他们冲得太猛了,竟然落下了中间的精兵一大截,高声呐喊着冲进了石军步卒之中。 髡发轻骑兵似乎非常懂得怎么打仗。 他们撇开具装甲骑,轻盈地绕到石军步卒后方,箭如雨下,顿时把石军最后的坚持给打没了。 “看够了吗?”县吏猛然听得耳边传来声音,扭头一看,却见一独眼军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县吏吓了一跳,低头告罪。 此人一只眼睛瞎了,看样子伤还没完全好,纱布裹得紧紧的。就这个样子,居然都不肯留下来养伤,还要随军出征…… 怪不得匈奴一败涂地! 这副劲头,别说石虎、刘雅了,谁都比不上啊。 “石虎败了。”独眼军校看向城外,不屑道:“家都没了,军士还有什么战意?不临阵倒戈就算对得起他了。” 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石军大阵一角,有“郭”字大旗迅速移动,至阵前下马跪降。 “郭”阵三千余步卒,整体尚算完整,亦尽皆弃械,跪地乞降。 冲锋贼快的两翼杂兵大为不满,故意不停下脚步,将敌军冲散之后,才听得钲声,缓缓止步。 战斗似乎刚开始,又很快结束了。 (头先寄我家狗项上,今天不三更,君等取之。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反 大晋神龟元年(317)九月二十八日,晴。 “甄别俘虏,后送至汲郡。” “催一下粮草,野无敌骑,为何如此磨蹭?” “以桃豹为先锋,率本部兵马先行,午后就出发。大军休整一夜,明晨西行。” “给军司卢志、相国庾琛知会一声,出战军士的粮赐要优先发放。我说话算话,勿要坏我名声。” “温县贼人撤了?让王雀儿迅猛追击,尽量多留些贼人下来。若让他们遁入轵关、上党,就难办了。” “青州天师道徒——竟然又作乱,真是死不足惜。让刘灵着即镇压,不要留手。” “以梁肃为义阳太守,征发丁壮,收复失地。若有可能,夺回随国。” 山阳县城内,邵勋整个下午都在批阅各类公函,口述出意见后,交给随行幕僚处理,发往各处。 二十九日,他在城外检阅了一次部队。 这一路兵马以杂兵居多,但士气旺盛,求战欲望非常之强。 一路西行,许多人都在谈论冯八尺等人的神奇经历。 官位有了,这是一次跨越鸿沟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哪怕是九品官,那也是官,且只要进了官员队伍,就有升迁的可能。 见到县官不用跪,可以坐着谈笑风生。由豪强充任的吏员们见了他,要规规矩矩行礼。 钱也有了,一次性赏赐的粮布足够一家子吃上几年。还可以荫庇一定数量的奴仆、田地,这也是好处。 从今往后,还有禄田领取粮肉果蔬,从军田领取部分粮米赏赐。 逢年过节之时,如果能被梁公邀请参宴,吃喝完毕后还能带些酒肉回家,兴许还有赏赐——过节聚宴发赏,是主君弥补官员俸禄不足的重要手段。 可以说,冯八尺已经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更别说他还得了个女人。听闻是孔豚的续弦妻——这厮发家后立刻换了发妻——安平韩氏出身,这可是他们这些泥腿子见都不见到的天上人,现在夜夜被冯八尺那粗汉压在身下,以泪洗面。 妈的,越想越兴奋! 眼睁睁看着个一文不名之人登上高位,如何不羡慕? 前几日修武攻城战,又有一人先登,得梁公许诺,赏赐罪眷一人,授东昏龙骧府别部司马,掌一防三百府兵。 说实话,这一次的先登和汲县那次不可同日而语。 汲县是郡城,修武只是個普通县城,而且没多少兵,一二百人罢了,裹挟了数百丁壮,真的就是一通鼓就把他们赶下了城头。 连续两个人通过先登的方式一步登天,还有十余人平分了斩将的大功,得钱财女人赏赐。如此重赏,已经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个个争先,人人奋勇,摩拳擦掌着打算趁梁公亲征的时候博取富贵——此时不拼,什么时候拼? 邵勋见到如此士气,心中快慰。 夫战,勇气也! 我军士气正盛,匈奴人心丧乱,此消彼长之下,正是全取汲郡、河内乃至上党的有利时机。 检阅完毕之后,大纛前指,数万军士如狼似虎,红着眼睛向西奔去。 下一站,野王。 ****** 高都城外,刘闰中手持尖刀,走向绑缚在柱子上的一人。 此人名叫刘大虎,刘雅家奴出身,曾为他掌管商队,来回河内、河东、平阳之间做买卖,后得了个幕府舍人之职,四处传令,地位渐高。 今番来高都,命令在此处耕牧的羯、乌桓、匈奴部落出兵,南下野王、温县,帮助围攻温县的部队撤军。 这会已经撤了几日,老实说不太理想,断后的部队一瞬间就被王雀儿围上了,然后步骑兵马继续追击。 他也不追得很急,可能是担心匈奴人狗急跳墙,停下来决战。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手法颇似当年邵勋追击靳准:离着一天路程,让你不敢停下,不敢收容掉队的溃兵,无法联络各支营伍,越到后面越乱,跑得越散,届时即便想返身再战,也没那个士气了。 现在他们急需生力军南下,解安西将军之危厄。驻守在高都的刘闰中等人离得最近,瞬息可至,是天然的援军。 只不过,好像出了问题:刘闰中要反! “刘贼!你这样的人就该被绑缚在马尾上,到沙碛(戈壁滩)中拖死。狗贼!奸贼!”刘大虎死到临头,反而不怕了,就想骂个痛快:“你妹妹日夜被邵贼凌辱,哭泣哀嚎,就等着你去救她。结果你要降邵贼,哈哈,刘夫人听闻,怕是要绝望自尽。” 刘闰中面色一黑,用力将尖刀捅进刘大虎嘴里,搅了一搅,再往外一拉,顿时血水混合着牙齿、舌头涌了出来, 刘大虎痛呼惨叫,几乎晕厥过去,但还对着刘闰中怒目相视。 刘闰中嘿嘿冷笑,让人提来几桶冷水,反复浇在刘大虎心口。 九月底的清晨已经有些寒冷了,刘大虎冻得直哆嗦,心口直发紧。 刘闰中面色不变,扯开刘大虎的衣裳,拿手在胸口比划了两下,然后在刘大虎恐惧的目光中,捅、切、划、拉。 鲜血喷涌而起,浇了刘闰中满头满脸。 他毫不在意,甚至拿舌头舔舐了下嘴角,手里尖刀不停…… “心口菜、心尖血,莫要浪费,我等一起分食完,就出兵,恭迎梁公。”刘闰中看向众人,说道。 在场之人,除了使者庾怞之外,都是上党南部这一片的酋帅。 见了刘大虎的下场,听了刘闰中的话,没什么异样,只纷纷点头,包括从汴梁回来的刘昭。 庾怞差点把早上吃的奶酪吐了出来。他现在深刻怀疑,招降这些人有没有意义? 他觉得丧心病狂的事,在这些人眼里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个顶个的凶人,要驾驭他们可不容易。 不过想着想着,他又忆起了梁公的形象。他真的是好人吗?未必。 凶狠的程度,恐怕不下于这帮人,只不过梁公善于压制心中的暴戾,尽可能不残害别人罢了。若让他把心里的魔鬼放出来,刘闰中这类人估计都要吓得屁滚尿流。 可能——刘闰中已经隐约看出些什么了,这类凶人,对同类最是敏感不过。 心口菜、心口血很快吃喝完毕。 刘闰中没为难庾怞,对他很客气。 吃喝完毕之后,一声唿哨,骏马扬蹄而至。 刘闰中轻抚马背,大笑道:“走,去梁公那里吃饭。”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召来部众,汹涌南下。 刘昭则领了一批留守兵马,逆流而上,向北行去。 庾怞带着随从,策马跟上。 北风呼啸,蹄声阵阵。 上党胡骑大举南下,几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风寒露重,草色枯黄。 其实没多少草了。 七月大蝗,啃噬泰半,随后稍稍长了点,便又天气转寒,生机泯灭,一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撤退之路十分艰难。 王雀儿追得很紧,已经连续吞掉了两支断后兵马,前后损失三千余人。 义从军、捉生军甚至幽州突骑督轮番出击,追袭甚紧。 而他们手里的骑兵却因为粮食日益减少而战力不足,出动频次大减,完全被压着打——毕竟,战马不能吃肉脯啊。 又一阵角声响起。 不待刘雅吩咐,自有将领带着一群骑卒冲了上去阻截。 刘雅心下稍安,指挥着面色惶恐的步骑军两万余人北撤。 离野王很近了,只要再坚持半日、最多一日,便可冲进城内,得到喘息之机。 至于回了野王后怎么办,容后再议,先脱了眼前的大难再说。 东边又袭来一支骑军,打着“高”字将旗。 这是老熟人了,捉生军高翊,邵贼心腹,经常劫掠河内人丁,然后安置在金谷园一带,他们都查清楚了。 面对这个狡猾又凶残的对手,无需做动员,仇深似海之下,很快就有满脸气愤之人,领兵冲了上去,与捉生军战作一团,双方不断坠马,各自死伤惨重。 大军撤退的脚步陡然加快。 粗笨的辎重直接扔了。 损坏的车辆也不修了,弃之于途。 受伤或生病的人坐在这些车辆旁边,哭泣不已。 甚至就连较为瘦弱的战马也宰杀掉,充作饭食。 刘雅还把自己随军带过去的舞姬乐人赏给了军士们,轮番玩弄得不成人形后,拿斧子剁吧剁吧,一锅煮了,以激励士气。 敌人的骑军被击退后,很快换了个方向,再度袭来。 最近之时,箭矢甚至落入了步兵人丛之中,引发了小规模的骚乱。 刘雅不断下令,分派各支人马堵截、驱逐,至夜方休。 但夜晚也不太平,不光有晋军骚扰,还有己方离营而走的军士。 他们应该是白天就想走了,但不敢,害怕被晋军骑兵缀上。入夜之后就容易太多了,数百人一股,分散跑,赌运气,晋军不可能盯着所有人。 军官们不断汇报,但刘雅心累了,吩咐他们不要去追,管束好剩下的人就行了。 军官们黯然以对,战至此时,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明悟:河内多半保不住了。 九月最后一天,野王高高的城墙已映入眼帘。 龟速撤退许久的匈奴人喜极而泣,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南边的晋军似乎知道他们一直紧绷着的弦松了,骤然加紧了攻势,不但骑军狠命冲,具装甲骑都上了,步军也大举压上,离野王只剩数里的匈奴人顿时溃不成军。 断后的人三心二意,跑在前面的人乱了阵型,脑子里没有任何战意,眼中只有前方的野王,耳朵听不见任何命令,仿佛一口气散掉了般,呈现溃散之势。 刘雅急得立刻召集亲军,策马上前,试图维持秩序。 而就在这个时候,北方的地平线上,骑兵的浪涛汹涌而来。 一个、两个、一百、两百、一千、两千…… 到了最后,竟然不下万人。 他们越过野王,丝毫不停顿,直奔刘雅中军本阵而来。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许期待的话,当第一支箭矢落下的时候,刘雅知道完了。 刘闰中反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势 汹涌的骑兵浪潮拊背而来,彻底击碎了匈奴人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将他们踹进了绝望的深渊之中。 刘雅战阵经验丰富,登上高处稍稍一看,就见各营全都乱了。 再没什么前军、中军、后军,也无左翼、中营、右翼,各自争相逃命,一片混乱。 刘雅用眼色示意,亲将点头,奔下了高台。须臾,上千人被集结了起来,在乱跑乱撞的人群之中异常显眼。 他们牵来了油光水滑的战马,在一片瘦马中同样十分显眼。 “带上东宫四卫的人,别弄丢了。”刘雅翻身骑上马匹,直冲而出,不是逃走,而是领军截击冲得最快的晋军及上党羯骑。 亲将哑口无言。 没办法,只能执行了。刘雅没了,他也活不了,甚至已经送往河东的家人都要受牵连。 混乱之中,他带着一众亲兵,收拾了一批不太体壮的马匹。有多少算多少,交给东宫四卫的军官分发下去,骑马逃跑——即便是步军,他们也是会骑马的,只不过不精通于骑战罢了。 有人在和他们争夺马匹。吵嚷起来,甚至刀兵相向,极大阻碍了效率。大难临头之际,谁他妈管你是谁啊! 刘闰中亲领本部三千骑,在其他酋豪乱冲乱杀的时候,他死死盯着刘雅所在的方向,不断靠近。 刘雅刚刚和义从军对冲了两次,各自死伤不轻,阵型也散乱了开来。刚刚开始收拢,却见斜刺里冲来一股精骑,最前方百余骑甚至人披铁铠,挥舞着长戟大槊,只一个照面,就把他的阵型打开了一个缺口。 “擒杀此贼!”刘闰中拈弓搭箭,大半个身子从马背上横着探出,只留双脚紧紧夹住马腹,一路猛冲。 “嗖!”高速颠簸的马背之上,一箭飞出,神乎其技般地正中刘雅。 刘雅正焦急地指挥兵士堵漏,冷不防被“流矢”射中,虽着铁铠,仓促之间亦没稳住身形,栽落马下。 紧跟在刘闰中身后的两个儿子纵马上前,横戈奋击,将亡命般冲杀过来的刘雅亲军挡住。 双方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步不退,刀刀入肉,惨呼声不绝于耳。 顷刻之间,刘闰中二子刘遂头颅高高飞起,栽落马下。 三子刘泉冲上前去,一棓砸在刘雅盔上,将摇摇晃晃起身的他砸倒在地,随后策马回转,也不管他死活,伸手一捞,掼于马背之上,扬长而去。 刘遂的亲兵双眼通红,与同样势如疯虎的刘雅亲兵杀在一起。 双方没任何章法,只余最原始、最残酷的搏杀。 刀枪、木棓、拳头、牙齿,有什么用什么,都不想活了——活着跑回去,全家皆死,若战死,家人得免。 亲兵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接盘老大玩腻了的女人,出了什么事老大帮你顶着,家人也得老大照顾,同时还很容易升官,这般待遇,就是让你关键时刻拿命来还的。 刘闰中在后方厮杀,不知前边情况。 连连几箭,贼人无不应弦而倒,正自得意之时,却见二子刘遂的亲兵抬着一具尸体,哭泣着奔了回来。 他瞪大眼睛一看,虽然早有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的心理准备,依然一阵发晕。 七手八脚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后,抽出腰刀,往刘遂的亲兵身上连连斩击。 亲兵闭上眼睛受死,不敢或羞于反抗。 刘闰中连杀数人,这才扔下腰刀,哭嚎不已。 大群羯人、乌桓骑兵从两侧绕过,将匈奴人一步步向外驱杀。 刘闰中站起身,抹了把眼泪,道:“上马,我要亲手斩了刘雅。” “刘雅已为前军都督所擒。若献给梁公,或有大用。”有幕僚奔了过来,拉住他的手,劝道。 刘闰中甩手给了他一個巴掌,从马鞍下抽出短矛,一矛捅死了他,然后上马,见得三子的将旗后,狂奔而去。 ****** 王雀儿站在一辆临时拼装的指挥车上,登高望远。 从河阳北城出击的大军正在追亡逐北,将匈奴人驱赶得到处都是。 跑得最快的是骡子军。 这支只有一千三四百人的部队同样是邵师嫡系:门生充当军官。 此刻骑着骡子、乘马快速机动,穿过混乱的战场,杀散挡路的溃兵,直冲野王。 野王城门洞开。不是守将不知兵,而是这会有人向外逃跑,根本关不上城门。 两位正副督军蒋恪、徐煜一马当先,在南门外下马,留五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人开始结阵,然后迈着整齐的步伐,冲到一片混乱的野王南门外。 “杀贼!”长长的重剑直斩而下,正拥挤在城门内外的敌军哭爹喊娘,愈发混乱。 其实,不全是敌军了,其中分明夹杂着许多老弱妇孺。 但杀红了眼的武夫们哪可能管这个?只要有人挡在前面,一剑斩了就是,眼都不眨一下。 重剑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一片哭喊之声。 正往外冲的野王军民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又往回跑,结果与驾着车马外出之人迎头撞在一起,陷入了深度混乱之中。 骡子军将士没有停顿,继续往前。 没有人敢反抗他们,所有人都在推搡、哭喊,老人、小孩、女人、少年被砍得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头颅滚来滚去。 有那灵醒的,直接贴着城门洞蹲下,倒也没人特意去找他们麻烦,直接被无视了。但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乱跑乱撞,歇斯底里,力气还大得惊人,直接被砍翻在地。 就这样一点点清理,一点点推进,很快就眼前一亮,千余甲士突入了城门。 大街小巷之上,到处是拎着简单的包袱,扶老携幼,疯狂出城逃难的人群。 骡子军没有管他们,分出三百人控制住城门后,其余千人继续向前,迈着整齐的步伐,随手砍翻遇到的小股敌军,粉碎敌人任何可能的反抗。 城外有溃兵陆陆续续奔回来,至南门之时,与留守于此的骡子军将士相遇,立刻厮杀起来。敌军士气低落,战着战着,心中焦急,当达到临界点之后,直接转身就跑。 数百名府兵策马奔至,在南门外下马。 刚结完阵,就遇到一支溃逃回来的敌骑,当即利用城门地形,连砍带射,将敌骑吓退。 义从轻骑自后方赶至,敌骑无心恋战,消失在茫茫旷野之中。 一炷香功夫后,又一支府兵赶至,下马入城。 有马和无马,差别真的太大了。 有马,即便是步兵,亦可快速机动,抢在敌人前面夺占目标。 无马,就只能按部就班推进,缺乏“战场爆发力”。 骡子军、府兵先后投送两千多甲士入城,在关键时刻控制了野王,没让溃退回来的敌军占据城池,做困兽之斗,就已经值回之前的所有投入了。 现在,河内首府的一道城门在他们手中,匈奴大军散得满地都是,争相逃命,这场追击战已近尾声,河内易主无任何悬念。 就等梁公来了。 ****** 梁公在河内追击战结束后的第二天才抵达野王。 他们在半途击溃了一支匈奴兵,俘千人,稍一甄别:流民、坞堡丁壮、匈奴牧民、河内郡兵之类什么都有。 这也是刘雅手下军队的实际情况:什么人都有,杂乱无章。 十月初四傍晚,邵勋渡过沁水,将大纛插在城东。 主力部队一直到初五夜才全部渡河完毕,在河内城外扎下营盘。 而在初五当天,有两支部队没有停顿,先后离营而去。 一支由桃豹、刘贺度统率,辅以部分河北农兵,计步骑万人,外加郭默部流民军三千,向西收取沁水、轵关——据报,匈奴曲阳王刘贤出现在轵关,似有所图。 一支由唐剑、沮渠崇统率,步骑万五千人,自野王北上,入高都,增援刘昭部——刘曜或许已经反应了过来,正在调集兵力,自上党南下攻夺晋城盆地。 何伦负责联络刘洽,两人合力转运粮草。 除这两支之外,满衡、刘曷柱二人督骑军数千,散开在外,俘虏、扫荡残敌。 初六晨,邵勋来到野王城下,看着这座残破不堪的城池。 战斗打到今天,他是非常满意的。 自文石津渡河之后,攻城两次、野战两场,皆获全胜,打得十分顺利。 这就是势到了。 势,是他非常喜欢运用的一门“兵法”。 他曾对金刀、獾郎说,“势”是天下最顶级的兵法,武能定鼎,文能安邦,一定要学。 学到深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很少和士族旧官僚们玩什么心眼子,人家从小就学这个,你真玩得过? 他只会兵法。 利用严峻的外部局势,让士族被迫与他相忍为国,这是兵法。 与颍川士族联姻,拉一派打一派,成为河南盟主,这是兵法。 生生创造一个利益阶层,用他们来平衡士族,这也是兵法。 兵法运用到位了,大势在我,虽有局部利益矛盾,但整体一致,劳心劳力玩什么心眼?恁地让人小瞧! “写信给王太尉,请他上表,梁国增领河内、上党二郡。” “告诉刘闰中,上党太守是他的了。改匈奴河阳县为河清县,以刘泉为河清镇将。” “让父子二人来见我。” 说罢,在亲军簇拥下,入了野王城。 (狗头保住了,明天继续三更,票不要停。)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地势 刘遂的首级被找到后,找人缝制了一下。 邵勋下令在野王城内征收了上好棺木、凶器、财物,赐予刘闰中,着其将儿子运回上党安葬。 除了此事之外,上党战局尤为重要。 十月初七,大军休整一日后,邵勋留王雀儿坐镇野王,扫荡野地里可能存在的残敌,兼督轵关方向战事,自领银枪右营、黑矟军、义从军主力万余人,及诸路杂兵万余,北进上党。 战斗打到这会,他仍不肯停歇。 匈奴朝廷多半也有些恐慌,必然会有反应,之前有些难以下的决心,或许该下了。 王雀儿追袭战尚未结束时,曲阳王刘贤就已至轵关督战,说不定还带来了兵马和粮食——应不会很多,盖因从河东输粮至轵关,需翻越整个王屋山,道中险隘不少,损耗不轻。 至于上党么,今早刚刚收到消息:刘曜亲至丹朱岭,其先锋已至巴子墓。 丹朱岭,亦名“长平北山”,是长治盆地和晋城盆地的界山,以尧封长子丹朱而得名。 丹水出其中,迤逦南流,出太行陉,纵贯整个晋城盆地,其得名亦和丹朱有关。 当然也有传闻丹朱岭、丹水之名源自长平之战——“秦坑赵卒,流血丹川,由此俗名丹水。” 巴子墓(今巴公镇)地名何来,邵勋问了不少人,皆无从得知。 最后还是上党外来户羯人告诉他这段“历史”:晋襄公伐巴,迁巴子于此,初有巴子城,后废,巴子葬于此。 邵勋有些惊讶,又问幕僚们晋襄公真打到巴蜀了?众人皆未听闻。 或许是以讹传讹吧。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刘昭北上不成,遂退守泫氏县(今高平),战败,一路逃至巴子墓,又被刘曜先锋追上了。 当然,这不是说刘昭打仗有多菜,事实上他爹刘闰中已把精壮都带着南下了,留给刘昭的多为老弱,打不过人家是正常的。 至于为何不举兵北上,牢牢守住晋城盆地,窥伺丹朱岭后的长治盆地,说穿了还是刘闰中想南下立大功,博富贵,毕竟留在高都、泫氏,毛功劳都没有。 上党局势危急,邵勋当然不会耽搁。 哪怕拿不下整个上党,他也要把晋城盆地牢牢吃进肚子里,后面再图谋长治盆地。 太行山之险,不亲至真的难以体会—— 初七夜,大军夜宿邘(yu,同“于”)国故城。 此城就在太行陉口外,乃周武王之子邘叔(姬诞)所建,至北魏年间仍有邘城。 城南有邘台,城西有邘水(沁水支流,今已不存),东南七八里有邘亭,盖为此处地名——邘国后为郑国所灭,邘叔后裔以“于”为姓,邘城乃后世于姓的发祥地。 十月初八,先锋兵马一部沿着丹水溯流而上,进入太行陉。 邵勋让刘闰中、刘泉父子上了他的马车,于初八午后一同前行。 “巍巍太行山,令人望之而却。若无公济(刘闰中),我实不知何时能入并州。表里山河,诚不欺我。”邵勋将车帘掀开,看着两侧高耸的山岭,感慨道。 马车左右有亲军护卫。 破烂的驿道上,马车几乎占据了所有路面,亲军都走到两旁的乱石丛中了,摇摇晃晃,脚步不稳,一不小心就有摔下丹水之忧。 就这个路况,啥也别说了。 刘闰中父子率万余骑南下,那是真的轻兵疾进,全靠骡马,连粮车都没带,完全打定了吃大户的主意。 “明公虎踞中原,纵横八荒,雄才伟略之处,让人叹为观止。”刘闰中说道:“匈奴蕞尔小邦,如何能挡大国之兵?也就凭着山川地势,苟延残喘罢了。我献上党,便让匈奴失了地利。大军一发,灭此朝食,易如反掌。” 邵勋瞟了他一眼。 伪·大舅哥心情好了不少啊。 数日前,他从儿子那里寻得刘雅,当场捅了他数十矛。随后把头斩了下来,听闻要做成颅骨酒器,躯干四肢则分赏给军士们做吃食…… 妈的,到处都是拟人生物! “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邵勋叫停了马车,干脆领着二人下来步行,车里太闷了,又没减震弹簧,颠得屁股痛。 前方隐隐出现一座关城,邵勋知道,那叫天井关(亦名“太行关”),始建于前汉元朔年间,历代皆有修缮。 他们现在离天井关尚有数里,走着走着就全是艰险小道、狭窄隘口了。 邵勋一度停了下来,扭头回望。 自马车向后数里,羊肠坂(太行陉别名)上人头攒动,旌旗飞舞。 这個时候,若前面有人堵住天井关,后面有人占据邘国故城,两头一堵,简直就是全军覆没的节奏。 陉道宽两三步,窄的地方甚至不到两步——后世隋炀帝自并州回洛阳,不惜民力,下令开凿拓宽太行陉,也仅仅让路的宽度变成三步(四五米)。 这么窄的陉道,你来十万兵又如何?摆不开啊。 正面接触的永远就那几个人,守军太好防了。 这就是攻关隘的难处,因为它们是依托地势修建的,比攻城难度大多了。 “公济,这便是你的功劳。”邵勋指了指弯弯曲曲的山径,说道:“入山两天了,才走了不到四十里。这四十里,若强攻下来,不知要死伤几多兵马。其实你没必要南下的,全军北上攻打丹朱岭,都比南下野王要好。” 刘闰中沉默不语,梁公这是在委婉地指责他。 邵勋又看了他一眼,暗道还有几分脾气,和没被调教过的刘野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遂不再说话。 走到太阳落山时,终于来到了天井关下。 关城上高高飘扬着“侯”字大旗,显然已为黑矟军占据。 天井关前有三个井泉,名字就叫“天井泉”,传闻“极大,至深莫测”。 这会已有亲军在此打水,洗刷马匹、埋锅造饭。 邵勋直接登上了天井关城,俯瞰群山。 此关位于太行陉道最高处,从邘国故城向北直抵关前四十里,为上坡路;从天井关向北三十余里,乃下坡路,出山后再走十几里,可至刘闰中的老巢高都(今晋城)。 七八十里的艰险隘道,就这么兵不血刃拿到了手里,真的很不容易,说到底还是统战工作做得好。 十一日,大军继续向北。 ****** 作为先锋,骡子军提前半天入山。 一千三百余兵,每人一匹骡子、一匹骑乘马,携带数日干粮,一路疾行。 在邵勋刚进山不久的时候,他们就越过了天井关。 初九下午出了太行陉,在向导的带领下,奔至高都,驻于城外。 羯人给了他们一些肉脯——别误会,这是牛羊肉,因蝗灾导致草料不足,故大批量宰杀牲畜制成。 初十,千余人沿着驿道向东北走了数十里,远远看到了一片平坦的盆地,那便是传说中的巴子城、巴子墓了——迄今,城、墓皆已不见,唯余地名。 蒋恪骑马登上了一处缓坡,眺望北方。 刘昭修了一座营垒,营中竖有大旗,有军兵走动。 左右看不见匈奴大军,仅有少数游骑在活动。 “徐煜!”蒋恪大喊道。 “末将在此。”徐煜应道。 “你带三百人向北,过营不入,往泫氏县方向前行,遇敌便回来。”蒋恪下令道。 徐煜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三百人换了骡子骑上,卷起大股烟尘,北向而去。 蒋恪则领着剩下的千人,很快来到了营垒外。 “可是王师?”营垒高墙上,有人大呼道。 “骡子军蒋恪,奉梁公军令,驰援至此。刘舍人可在?”蒋恪问道。 刘昭是幕府舍人,这就是他的官职,至于刘闰中之子、部落小帅的身份,那都不是官。 营门很快打开,刘昭在数十人的护卫下,步行而出。 蒋恪亦下了骡子,步行而前。 有亲兵打开包袱,取了官印、调兵公函,羯人向导则上前交涉。 刘昭没见过蒋恪,听完向导的话,又看了看官印、公函,信了,立刻露出笑容,道:“蒋督且入营,我已备下饭食——” “不急。”蒋恪摆了摆手,道:“北边如何了?” 刘昭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硬着头皮道:“刘曜在丹朱岭上筑垒,其前军都督呼延寔盘踞在泫氏县,有众数千,四处掠夺人丁、牛羊。百姓纷纷走避,我已让人将其安置到山里,十分困难,急需赈济。” 蒋恪闻言,心里有数了。 几千匈奴兵都赶不走,刘昭手头确实没什么实力,大概多为老弱妇孺,精壮很少。 “刘曜有众几何?”蒋恪又问道。 “不知。”刘昭老实答道:“应不下万人。” “我看最多万人。”蒋恪想了想后,说道:“若兵多,哪可能在丹朱岭上修营垒?” “督军说得是。”刘昭连连点头。 “可有平阳消息?” “昨日捕得两名游骑,言乌岭道上有匈奴兵大至。又言平阳不计损耗,转运粮草至晋阳。”刘昭答道。 “乌岭道上领兵者何人?有众几何?” “不知。” 蒋恪叹了口气,一问三不知。 乌岭道通平阳,是一条翻越乌岭山脉的险要山道。 简单来说,乌岭山东西隔断了运城盆地(河东、平阳二郡,位于西边)与晋城、长治二盆地(上党郡,位于东边),道路不是没有,但多为山道,需要翻山越岭,和太行陉类似。 丹朱岭则是隔断了晋城、长治二盆地——两盆地隔着山南北相望。 从长治盆地(上党郡城所在)向北,还要穿越连绵不绝的群山,才能抵达太原盆地(晋阳所在地)。 这就是并州的地形,由大大小小的盆地组成,盆地之间全是山,有的还十分险要。 表里山河,不是没来由的,自古就非常利于防守。 见蒋恪不说话,刘昭想了想,道:“有传闻,刘聪亲上乌岭道了。” “什么?”蒋恪有些惊讶。 这是要从乌岭道向东,直插高都,截断梁公大军归路?他做得到吗?有足够的粮草吗? 蒋恪不太相信,但还是立刻叫来信使,把消息传递回去。 与此同时,他看着刘昭,道:“立刻派人向西查探,不得有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共险 唐剑部正在等待粮草。 山路艰难,一万五千步骑人吃马嚼,消耗不是什么小数目,随身携带的粮草撑不了多久。更何况,他们还遵照梁公的命令,散了一部分军粮给驻地附近的胡汉百姓,安抚人心,稳定局势。 骡子军越过高都北上时,唐剑留少量人马守高都,主力已经向西深入百二十余里,抵达了后世阳城县所在的地方。 他没有去管刘昭的死活,已经穿越艰险地段,进入到了相对平坦的地区,匈奴人来多少都不是问题,早晚能打回去。 他调整作战方向的主要原因是得到确切消息,西边有敌人过来了,故先斩后奏,整兵向西,并派出信使,通报军情。 上党荒芜,很多乡里已经裁撤,此处山间只余大大小小的乌桓、匈奴部落,闻大军前来,有的就地投降——主要是乌桓人——有的则仓皇西走,逃归匈奴。 不过,严格来说,这里可能已是司州地界,盖因西面不远处就是司州平阳郡之濩(hu)泽县(今阳城县西)。 沮渠崇率少量轻骑前出,直抵濩泽县城外,遇到了一股敌骑,没有恋战,直接退回。 退回来后,又派出大量游骑,查探地形,观察敌军屯兵方位、后勤运输线路。 “北边百里外的山间有端氏县,县西数十里当乌岭尾闾,故置乌岭关。没有听到刘聪来此地的消息,恐有讹误。” “应不是讹误。刘聪或许来此巡视过,督促守军修缮城防,随后又走了,去了别处。” “濩泽远离上党,可也远离平阳。河东、平阳、西河确实不缺粮,但运至此处,耗费甚大,匈奴并不宽裕,不会在此留驻大军。” “我亦是这么想。匈奴主力应在乌岭关。此为三家分晋会盟之所,地势相对平坦,故置关城。匈奴应是想死守乌岭关了,濩泽、端氏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之,兴许百姓都撤走了,只余空城。” “我料刘聪在北边。乌岭有南北二道,南道乌岭关山势艰险,非常难走,不便用兵。北道山势稍缓,虽云大岭,实则是汾、沁间数百里纵贯山脉之山势最低处,大道所取。自汉以来,往来皆走北道,南道行人稀少,年久失修,根本不适宜通过大军。” “北道直通伪汉都城,刘聪定在彼处,亲自督战,激励士气。” “水路能不能运粮?” “而今水浅,怕是不能。当年秦将王龁走南道,也是春夏之交,趁着春汛水深之际,水陆兼运,方才支撑得起。” 唐剑默默听着幕僚们的议论,微微颔首。 他们是读书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很多东西,对并州的交通状况相对了解。他派人实地探查后,发现与幕僚们所说有差别,但不算很大,整体还是靠谱的。 行军打仗,地理真的太重要了。 他之前一直在河南、河北征战,初入并州之时,简直惊呆了——在平原上生活了半辈子的人,见到如此破碎、艰险的地形,惊讶是正常的,一如他以前去过的弘农。 从平原作战转入山区作战,以往的思路要变一变了。 他在尝试着进行改变。 “在此筑垒留兵,监视濩泽、端氏方向,大军回高都就食。”听完之后,唐剑做出了决定。 通过乌岭南道西进,风险巨大,补给困难,需要从河南、河北调集二十万以上的壮丁帮着转运粮草,这个决定不是他能做的,只能先回去了。 说白了,如果决意通过乌岭道西进,那么需要做好万全准备,从规模上来说,要有灭国之战的资粮、人员,否则不行。 秦赵长平之战,赵国的四十多万大军,其实大部分是后勤保障人员罢了,真正的战兵可能就几万人。 如果真是四十万作战人员,赵国所有壮丁健妇派过来都保障不了后勤。 地形、粮草,这两样对战争的限制太大了。 ****** 还真被唐剑的幕僚们说中了,刘聪此刻在北道。 更准确地说,在平阳郡襄陵县以东。 运城盆地不缺粮,但问题是运不到东面去——实际上可以运,但损耗大,看你舍不舍得了。 这就是地形带来的问题。 有时候从国家整体来看,粮草丰裕,但具体到某一处,可能粮食匮乏,因为别处的粮食运过来代价太大——即便到了后世,国家依然在各地大修粮库,原因就是调运成本太高。 刘雅在河内与邵勋激战,平阳朝廷的支持十分有限。 精锐兵马、粮草器械很难大批量运过去,只能淤积在本地,盖因中间存在着连绵不绝的山脉,要出轵关(太行八陉之一)才能够得着河内,路途损耗较大,成本极高。 本地兵,用本地资粮,在本地作战,这就是很多时候古代战争的实际情况。 君主当然知道这样可能导致地方割据,但世间事不外乎成本二字,能怎么办呢? 河东、平阳、冯翊之富庶,即便与河南相比,都不落下风,但你用不到河内、上党这边,也是白费。 刘聪不是傻子,他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花费大代价给晋阳运了二十万斛粮后,便停了下来,开始构筑乌岭防线。 重点是北道,这是双方争夺的焦点。 “陛下。”汝阴王刘景见得刘聪车驾,立刻行礼。 刘聪下了乘舆,面色有些灰败,只问道:“关塞如何?” “皆已遣兵屯粮,以待邵贼。”刘景答道。 刘聪沉默不语,只看着茫茫群山,许久之后,方才说道:“若让邵贼过乌岭,则突入地势平坦之汾水谷地,再难相制。” “陛下且放宽心。”刘景说道:“河内、上党残破,邵贼兵粮不济,难越乌岭。” 这倒是实话。 在并州这片山区作战,有相对富庶的平阳、河东、冯翊三郡支援,邵勋在粮草方面处于下风,除非他从河南、河北调集几十万人,不计代价转运粮草,但他现在也没这个实力。 但刘聪还是有些沮丧。 不知不觉,让人打到家门口了。 如果说河北的丢失是正常的,鞭长莫及的话,那么河内、上党的丢失就比较致命了,因为这让平阳丢失了外围屏障,轵关、乌岭关、刁黄岭、丹朱岭等地直接暴露在了邵勋的兵锋之下,再无外围缓冲地带了。 这些险要关塞一破,邵勋便直入平坦的河谷,朝廷再无地利。 “邵贼亲征,朕焉能不亲征?”刘聪叹道:“让太子不要回来了,继续在长安镇抚。河东、平阳、西河这一片,朕亲自料理。” 刘景亦看着连绵不绝的山岭。 其实,邵贼过不来,他们也过不去。 太行之险,已然是双方共有。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若朝廷出兵攻邵贼,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乌岭、太行之险,非常困难。 这同时也意味着大汉失去了骚扰邵贼核心腹地的能力。 从今往后,大汉可能就要变成一个纯粹的关西政权了,以弘农、河东、平阳、西河、晋阳等地为外围屏障,拱卫长安。 或许这也不错吧。 这种地形,进攻方消耗极大,防守方消耗较小,正适合迁都后双方的国力变化。 “追封刘雅为齐王。”刘聪对跟在身后的侍臣们说道:“录其一子至太子身侧听用。” ****** 十月十三日,邵勋进抵高都,面对面听取了唐剑的汇报。 “末将已遣沮渠崇率轻骑北上。”唐剑小心翼翼地说道。 “无需如此小心。”邵勋温和地说道:“你初入上党,便想着进取,有这份心很不错。乌岭南道,谁都没去过,光看书籍载录做不得数。今既知其险,便算了吧,看看北道能不能走。” 南道通晋城盆地的高都县,北道通长治盆地的长子县(今长子),前者是小道、险道、年久失修,后者同样是险道,但维护得还不错,毕竟是主干道。 但走北道有個前提,得先攻占丹朱岭天险,进入长治盆地。 “既得上党,复望平阳,此非得陇望蜀焉?”邵勋拍了拍唐剑的肩膀,笑道:“我不贪心。此战目标便是与匈奴共太行之险,今已做到,余下的都是赚的。” “末将愿提兵北上,攻泫氏、丹朱岭。”唐剑立刻请命。 邵勋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已令金正率部北上。值此之际,正需要他勇猛精进的打法。” 唐剑躬身应是。 梁公的意思很明白了,金正打法大开大合,能缩短战斗时间,而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河内、上党残破,粮食需要从河南运来,然后通过八十里太行陉抵达高都。 高都向北,可还有好长一段路呢,这个代价大不大? 说句难听的,运粮成本比匈奴还高。如今不计代价转运,真就是以国力压人,以本伤人。 眼下已十月中旬了,看这几年的天气,随时可能降下大雪,届时几乎无法转运粮草,确实没留给你多少时间。 最理想的情况,其实还是恢复上党本地的农牧业,就地提供粮草,而这又需要展开赈灾,会大量挤占军粮。 如何抉择,真的挺难的。 人要吃饭,不是英雄气一发,就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 “过些时日——”邵勋看着唐剑,说道:“国中会有委任令下来,你遥领河内太守,镇高都,替我看着点。” “明公要走?”唐剑微微有些惊讶。 “再看吧。”邵勋笑道:“有便宜就占,没便宜就走。” (晚上继续) 第一百三十章 斩将与撤军 轻骑自泫氏县西侧掠过,看都没看一眼城里的匈奴守军,一路向北,直趋丹朱岭下。 传闻长平之战就在丹朱岭下爆发,双方舍命搏杀,惨烈无比。 此战过后,长平依然是各个政权争夺的焦点。 自南伐北,欲取晋阳,要么走西边运城盆地的冠爵津(雀鼠谷一带),要么走长平,没有第三条路。 刘曜已经失去了上党最重要的地利天井关,把邵兵放了进来,那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力求守住丹朱岭这个界山,挡住邵军。 如果这里挡不住,上党北半部分无险可守,下一道防线就要到太原国境内了。 这个认知,邵勋知道,刘曜也知道,于是争夺战就开始了。 沮渠崇的轻骑并不攻城,而是在山下反复挑衅,截杀信使,驱逐斥候,让守泫氏的呼延寔部三千余人归路受到威胁。 骡子军千余人亦北上至丹朱岭一带,寻找战机。 刘曜率军自丹朱岭而下,双方战于丹水之畔,沮渠崇败北。 第二天,又有大量骑兵赶来,其中甚至包括地头蛇刘闰中父子,以及原本没有跟着他们南下,近日才相继投降的羯人、乌桓、匈奴零散部落。 数千骑直冲而至,与刘曜部反复剿杀。 十五日,刘曜征发潞县、长子、壶关一带的羯人、乌桓人南下,持续增兵。 但此番增兵,却不是为了获取胜利,而是将呼延寔部撤回来。 当天夜里,呼延寔在夜幕掩护之下,拔腿狂奔。 一边走,一边暗自腹诽中山王过于轻敌了,没料到邵贼亲自北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泫氏县离丹朱岭有五十里之遥,若无骑军相助,想撤回去几无可能。 而就在呼延寔撤退的当夜,金正率先锋抵达泫氏城外——是的,金正带着约两万步骑北上,但他自己兼任先锋,只能说极具个人特色。 “不要停!”金正看着气喘吁吁的军士们,道:“右营的人随我北上,要快。薄将军,你自领骑军,遮护左右。段将军,你带人在前头开路。” “遵命。”薄盛、段叔军二人对视了一眼,齐齐应命。 此番征汉,玉田镇将段涉复辰也随军了,但入上党之后,他突然发病,不良于行,于是将部众交给了侄子段叔军统领,随金正北上。 二人领命之后,各自整顿兵马,点起火把,也顾不得夜间行军的不便以及可能造成的伤亡了,急急追袭。 至后半夜,双方骑兵在旷野中相遇,一番厮杀之后,发现夜里杀的自己人比敌人还多,于是各自脱离接触。 金正带人急追一夜,天明后远远看到了撤退敌军产生的烟尘。 双方都跑得气喘吁吁,体力不支,骑兵更是被甩在了身后。 “有甲者随我上!”金正让人从驮马背上取下盔甲,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了起来。 随他北上的两千余人大部未携带铠甲,此时不用多吩咐,箭术好的拿出步弓,在军官带领下抢占道路两侧高地。 箭术一般的掣出长枪,稍稍恢复体力之后,当道结阵,缓缓推进。 金正自领二百余人,全副武装,手提刀盾、大斧、长枪、木棓,小步快跑,向前冲去。 呼延寔似乎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撒丫子跑路。 左等右等,见不到己方骑军,便死了心。 双方都没骑军,一方三千余人,一方两千多。 一方来不及让辎重部队取下甲具,一方压根就没携带。 狭路相逢之下,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亲兵们手持刀盾,快步前出,挡在金正前方。 甲士簇拥在身侧,人人呼吸粗重,又人人坚定不移。 “杀!”刀盾手们抢在金正前面,高举大盾,一路莽进了敌军的长枪丛林之内。 “死!”金正提着一把重剑,趁着敌军混乱,高高举起,用力斩下。 “噗!”长剑自肩膀、脖颈连接处楔入,几乎将敌人小半個身子整个卸下。 “嘭!”金正一脚踹开尸体,快走两步,借着前冲之势,斩上了一名身着铁铠的敌军将校。 将校下意识偏了下身子,重剑自耳侧掠过,重重斩在了肩膀之上。 “啊!”惨嚎声几乎立时响起。 其人身上有甲,虽被斩得破碎不堪,但重剑并未入肉。他的惨叫,更像是肩胛骨被击碎了——重剑带个“重”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也是可以当钝器用的。 亲兵们奋勇上前,将敌兵向后推去。 右营长枪手们亦快步跟上,保持阵型完整。 金正舔了舔嘴角咸腥的污血,也不管身上铁铠已被人捅了一枪,又用力斩下一剑,几乎还落在原处,将敌军将校彻底击倒。 随后便不再管他,继续前冲,找上第三人,匹练般的剑光从天而降,几乎将敌人劈掉了半个身子。 他用力抽了抽重剑,没抽动,便啐了一口,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一把推开簇拥在身边与敌缠斗的亲兵,再度纵身而上,左劈右砍,勇猛无比。 敌军何时见过如此凶残之人,被这两百多人一冲,直接就站不住脚,向后退去。 弓手已运动到两侧,拈弓搭箭,先清除敌方弓手,再瞄准其军官,最后射杀普通步兵。 常年习练的银枪军弓手准头十足,压得敌军弓手抬不起头来,战斗天平一点一点倾斜。片刻之后,敌军已然抵挡不住,被当场击溃。 银枪军的长枪手们快步赶上,成列逐奔。 两千余人压着三千多人暴打。 敌军丢弃了辎重、丢弃了武器、丢弃了伤兵、丢弃了一切,阵型越跑越散,渐渐散得无以复加。 “追!不要停!”金正喘着粗气,将已经卷刃的环首刀扔掉,拾起一杆长枪,大呼道。 两千余人士气大振,紧随其后,汹涌北上。 十七日晨,在离丹朱岭不到二十里的地方,金正又追上了刚刚收拢了数百残兵的呼延寔。 一个短促突击,直接将其击溃。 当天下午,一队匈奴骑兵奔袭而至,金正没法,只能退往路边高处结阵。 匈奴人冲了一次,未果,但并未放弃,一直在外围游弋着。 金正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段叔军带来的鲜卑骑兵,将匈奴人逼走。 随后继续追击,黄昏时分杀至丹朱岭下。 彼时山上灯火通明,还有人在修筑营垒,兵众恐不下万人,但没一人敢下山来救。 金正一直追到山脚下的松柏林内,杀散了呼延寔的最后一股亲兵,然后只带数十人,沿着山径就往上冲。 半山腰上人影憧憧,几乎可以看到匈奴人布设在外围的警戒营寨了。 呼延寔跑得涕泪横流,跌跌撞撞。 身后不断传来箭矢破空声,好在多为树木遮挡。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声闷哼响起,呼延寔知道,那是一路跟到现在的亲兵。 山腰上的火光已遥遥在望,呼延寔甚至听到了巡逻兵士的呼喝声,心中顿时燃起了活命的希望。 他是真的怕了。 金正那厮猛冲猛打,像个疯子一样追在后面,让他心胆俱丧。从今往后,他都不愿再见到此贼。 “嘭!”仓皇跑路之下,冷不防被枯藤绊了一下,呼延寔重重摔倒在地。 “啊!”近在咫尺的惨叫声响起,最后一名没掉队的亲兵横身而上,为呼延寔挡住了一支利箭。 呼延寔暗呼不妙,跌跌撞撞爬起。正要走,鬼使神差般地扭头一看,却见一个黑铁塔般的汉子蹂身而上,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此人力气贼大,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从靴间摸出了一把匕首,直接在他脖子上一划。 鲜血喷涌而出。 金正哈哈大笑,手上加力,匕首一点一点割着,花了许久,终于把呼延寔的头颅给整个切了下来。 十几名衣衫破烂的银枪军士卒追了上来,看到金正杀了贼将,却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金正将头颅交给他们,随手扯过一张步弓,拈弓搭箭,朝不远处探头探脑的敌巡兵射了一箭。 “哎哟!”似乎是谁被吓得跌倒在地的声音。 “邵兵攻上来啦,快敲锣!”紧张又高亢的声音在夜间响起。 金正收起步弓,朝贼军所在的方向啐了一口,大摇大摆地下了山。 山下马蹄声阵阵,鲜卑人、乌桓人、卢水胡、羯人蜂拥而至,就连骡子军都出现了——他们在夜间截住了溃逃的呼延寔部三百余人,将其围杀,这会马鞍下都是血肉模糊的人头。 当看到金正拎着呼延寔的人头下山时,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这个牲口! 他的亲兵阵亡率一定是最高的,跟着这么一个喜欢破阵斩将的主家,能活? “休整两日。”金正下令道:“待大军齐至,即刻攻打敌营。” “遵命。”诸将纷纷领命而去。 十月二十日,各路人马陆陆续续赶至,步骑合计超过二万五千。 金正下令发起进攻,刘曜亲临一线督战,双方大战三日,处于仰攻一方的邵军始终未能攻克敌方营垒。 二十四日,纷纷扬扬的大雪自天空飘落,一日内就铺满了整个大地。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 果然,二十五日午时,金正接到后方传来的命令:撤军。 大灾之年的这场战斗,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双方似乎都已精疲力竭,急需喘口气,积攒下一次战争的动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离开前的安排 当撤军的命令传下来的那一刻,正在河内、上党大地上转运粮草的辅兵、役徒们差点喜极而泣。 真的太苦了! 七十多里的太行陉道雪后湿滑无比。道路左侧的深涧之内,摔落的车马、僵卧的尸体随处可见。 天井关前,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车辆,等待通过关城。 天井关后的山路上,每有车辆损坏,根本没有时间维修,直接解下皮套,拉走役畜,然后把车厢推落山崖,免得挡路。 陆路转运粮草,效率太低,代价太高,时间长了苦不堪言。 而且,这么多粮食被挪用到了前线,河北、青州大地上不知道要多饿死多少人。 反正青州天师道徒已经趁着饥荒造反了,声势浩大。 大将军府外兵属刘灵四处扑灭叛乱,徐州刺史糜晃自东海、彭城、琅琊、兰陵、东莞五郡调粮百万斛,输入青州,配合刘灵的军事行动,剿抚并用,以期尽快平定局势。 冀州流民帅越来越多,有人向南来豫州兖州,有人向北去幽州,还有人借道幽州逃奔慕容鲜卑。 李重率军弹压,尽量引导流民帅带人南下邺城就食,那边靠近黄河,粮食输入较多。 不过,黄河要不了太久就会结冰了。 南方亦有战事。 甘卓、纪瞻合力北上,攻入汝南、汝阴,破了几个县城,掳掠人丁财货后离去。 刘粲遣兵出蓝田关,至武关城下,前陈郡公府右常侍、上洛太守乐宽严阵以待,匈奴粮草不支,退去。 洛阳饥荒,出现了人相食的惨事…… 邵勋屁股上也是一堆屎。如果没有入冬,兴许他还会咬牙坚持,再打一打丹朱岭,但当北风劲起,第一场大雪降下时,他果断收手,不打了。 十月二十五日,邵勋在高都城外会见了转运粮草而来的舅舅刘善。 “阿舅年逾五十,还要领军奔波,委实不易。”邵勋骑着马,与刘善并辔而行,走过一支支营伍。 许多士兵自发地欢呼了起来。 野王夺城之时,骡子军又出了个一步登天的传奇。 高都、泫氏等地都是和平接收的,传奇顿成绝响,士兵们有些不满意,还想打。 这支以许昌世兵、河南丁壮、石勒降兵、兖州世兵为基干构成的杂牌部队,战意昂扬,以至于邵勋都不太舍得解散了。 到了最后,罢遣了其中的大部分,只留下两万精壮,列于名籍之上。下次征召,优先选择他们,再度编组成军。 不过,其中会有五千人留守高都,由唐剑统率,大部分是他以前带过的兖州世兵,多家于濮阳廪丘。 邵勋左思右想,决定将这五千人一分为二,一半由唐剑带着,移驻泫氏,另一半由刘善带着,屯于高都。 不是不想派驻更多的留守部队,实在是养不起。 五千人的部队,不算役畜消耗,不算训练加餐,只算一天两顿饭(训练及出征时一天三顿),一个月就要九千斛粮米,半年则要五万四千。 事实上这个数字不够,邵勋要求尽可能输送十万斛粮食到上党,供留守部队消耗。 另外,赈灾需要的粮食更多。 所以,即便他下令罢兵休战,那些转运粮草的辅兵役徒们可能高兴早了,他们还得继续抢运粮食,直到道途实在难以行走为止。 战争的消耗是真的大。 “上党委实紧要,一個人我不放心,阿舅可愿为我留镇高都?”邵勋问道。 刘善没有丝毫犹豫,只道:“我拼不了几年了。现在还有把子力气,再过几年,可能就要缠绵病榻了。留镇高都,小事,没什么不愿意的。” “但固守城池便是,无需浪战。”邵勋点了点头,说道:“你们这五千人能存在着,就够了。若有事,我会令黑矟军北上驰援。” “黑矟军屯于何处?”刘善问道。 这是一支劲旅,有六千战兵,之前驻地是河阳,其家人也多安置在河阳三城——主要是河阳南城。 “河阳三城本就有许多民户,又有黑矟军数千家,地不是很足。”邵勋说道:“我欲徙其家人至野王、邘亭、孔子庙一带。” 邘亭在太行陉口东南七八里,孔子庙在邘亭西,位于野王及邘国故城中间,其实都在野王县境内。 河内这么一个两汉时人烟极其稠密的地方,现在已没几个人了。 西征的桃豹等人收取沁水、轵县,皆言城中户不满百,乡野渺无人烟。 邵勋自汲郡方向一路行来,也没见到几个人。 这地方废了,好好的大平原,感觉还不如上党山区人多。 汲郡、顿丘的情况与河内大体相仿,几乎一片白地——一河之隔的荥阳只比这“三兄弟”稍好一些。 不过凡事往好处想,这些地方若成功安置流民,招抚亡散,再度兴盛起来后,就是他邵氏梁国的基本盘。 没有基本盘,士族的脸就会很难看了,邵勋深有体会。 梁国十五郡,有六个郡在黄河以北,跨豫、兖、司、并四州。河北这几个,一张白纸好作画,会是明年的重点经营区域。 从这个角度来看,梁国都城设在汴梁是非常合适的——离黄河近,能兼顾黄河两岸的梁国铁盘。 “小——明公你就不怕被匈奴人劫掠么?”刘善听到这个安排后,下意识觉得不妥。 “匈奴若来,只能出轵关。”邵勋摇了摇头,说道:“轵关设在山中,关后几无平地,可供耕作的农田很少。或许能在丘陵河谷放牧,但养不活太多人的。三日前程遐遣使来报,石虎率千余骑遁逃至轵关,匈奴曲阳王刘贤亦坐镇关中,收拢河内亡人,兵众至七八千人。这么多兵,光靠轵关断然养不活,大部分资粮得靠河东输送。我看匈奴早晚要撤掉一部分人,轵关险要,有三千人守御足矣。” 没有自我维持能力的军事要塞,其实没必要屯驻大军。利用险要地形,放个两三千人就够了。只要能抵挡一段时日,后方自会集结援军开来,这样是最经济的。 “你心里有数,我便不多说了。”刘善说道。 打着打着,河阳三城这个原本的锁钥之地,似乎已成后方,没那么重要了。 再想想之前几年,外甥自洛南起家,得豫州,以兖州为北边屏障。彼时兖州诸郡国多罹战火,民情不安,但奋战数年之后,当枋头筑城完毕,击败石勒,挺进邺城时,兖州又成了后方。 到了这会,青州平复,河内、汲郡、上党尽握于手中,邺城及河北大部分地区也成了后方。 能安心耕牧的地方越来越大,战线一步步向外拓展。 今年在河内、上党等地的胜利,就是河南成为大后方所带来的好处。若无豫兖之地提供资粮,外甥不可能打得如此顺利,匈奴其实就败在了国力上。 巡视完诸营后,刘善南下,打算再运一次粮草回来,然后再赴任。 邵勋回了高都城,住在刘宅之内,他还有些事与刘闰中父子交谈。 “你是上党太守,正所谓守土有责,若有战事,万不能拥众自保。”邵勋说道:“上党民事由你管,军事则由大将军府帐下督刘善总揽。上下尊卑,谨记于心。” “好。”刘闰中一口应下了。 事已至此,不说他和匈奴有仇了,单就局势而言,他也不会傻到再投过去——刘曜都不敢越丹朱岭南下,还不明朗么? 跟梁公混,说不定还能再往上走一走,搏个开国功臣,让上党刘氏转型为士族——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他娘的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按说在上党这一片,刘氏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妥妥的第一家族。换成汉地,早已是士族一员了。无奈他们是羯人,真的很难评上世家,因为上党刘氏是标标准准的“虏姓”。 刘闰中以前为了稳固地位,让三个儿子都娶了部落酋豪的女儿。现在倒是有点后悔了,感觉这一步走差了。 不过,若能混上开国功臣,说不定就有汉地士族愿意与他们联姻呢? 几代人之后,谁还会提那些陈年旧事——其实,这类人还真不少,南北朝结束后,唐代出过匈奴刘当宰相的(刘崇望),这就是“洗白”混进唐朝世家圈子了。 “我很喜欢野那。”邵勋又道:“她为我诞下一女,我实爱之。若有暇,不妨随我回汴梁过个年。你若无法亲至——” 邵勋指了指刘泉、刘昭二人,笑道:“他俩亦可。” 刘闰中还没说话,刘泉、刘昭却有些意动,显然想去看看姑姑。 “我这便寻些礼物。”刘闰中一听,知道这是大事,立刻说道。 邵勋没有阻止。 侄子去看姑姑,当然不能空手。 另外,谈政治的时候,若有这类亲情做润滑剂,真的要容易很多。 人说服自己是需要理由的,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有时候就足以左右一件事情。 刘闰中不是傻子,将来邵勋若开国,他妹妹便是后妃。宫里有个人帮着说话,不知道方便多少。上党刘氏作为皇亲国戚,地位直线上升,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这份亲戚关系,一定要维持下去。 谈完这件事后,邵勋便不打算继续停留在上党了。 二十六日,大军离开高都,经太行陉道南下河内。 (不歇了,接着干,今天还是三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又至洛阳 比邵勋更先抵达河内的是刘泉、刘昭二人。 他们各领二万口南下,总计四万众,男女老少都有,直接抵达野王、河阳北城一带,目的是:吃饭! 野王官民曾大量出逃,留下了许多空置房屋,正合居住。 河阳北城外曾经安置了许多流民——现在还有——部分流民前去荥阳后,空了些窝棚出来,也能凑合居住。 沁水泥沙含量很大,多年未清淤,这会已不能转运粮食,故粮船开到枋头、河阳后,还需陆路转运,道路漫长,时又入冬,与其花费大代价运去上党,不如自己南下吃饭。 高都、泫氏等地,只需留万余精壮,防备着敌人就可以了。 十一月初一,邵勋抵达了野王县,登城西望。 好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不仅仅是积雪带来的景象,更是河内十县的实际情况。 大部分人口掌握在孤零零矗立的坞堡手中,平均能有几千人就不错。经历了这个大灾之年后,他不知道河内十县还有几个人,两万?三万?还是稍多一些? 招抚亡散后,或许能再多一些,毕竟他们只是逃避战乱,并不是死了。 安置流民后,也能多一些。 “传令。”邵勋扭头看向身后的将佐幕僚们,道:“河阳令程元谭调任野王令,兼河内郡丞,着其招募亡散,抚理诸县。” 郡丞是太守的副手,一般情况下没甚实权,品级也不高,第八品——如果是边郡,则不置丞,置长史。 程元谭之前是河阳令,这是个锁钥之地,属大县,秩千石,第六品。 野王县残破无比,但到底是河内郡城,邵勋决定给其个大县身份,仍为第六品。 大晋朝的县令长相,品级从第六品到第八品不等。 郡里面的佐官,属实不能和县令比,有不小的差距。在这一点上,和后世是有很大差别的——你能想象副市长比县长低了整整两个官阶? 但如果太守不在,郡丞就不再是吉祥物了,而是位卑权重,可临时代理太守职权。 河内太守唐剑率军镇守上党,郡丞程元谭就是实际上的太守。在管理全郡事务上,第八品的郡丞身份比第六品的野王县令身份好使。 命令下达后,大将军府、龙骧将军府、兖州牧的幕僚佐官们退下,梁国吏部曹的随军令史伏在城头,挥笔写字——河内、上党两郡尚未正式划入梁国,手续还没走完,但看这帮幕僚们的态度,显然私下里已经分划好了,大将军府不再管河内、上党之事,由梁国接手。 “温令荆弘兼河内郡司马。”邵勋又道。 大晋朝国一级管兵的叫“中尉”,在郡一级就比较混乱了,都尉、司马并行,而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就像国一级的主官在公函上内史、国相并称一样,非常混乱,搞得大晋朝像个草台班子。 梁国十五郡,各项职级在慢慢完善,从明年开始,如果财政状况略有改善,则逐步重建郡兵,管兵的统一称司马,第八品。 郡一级属吏,少数由朝廷任免,大部分由太守自辟。 邵勋倒是想全部自己任免,但他没有这么多人才,武学多开几倍都办不到。 唐剑能不能找到这么多通书墨、识文字、会写公文的属吏,委实是一个挑战。 “河内县一级吏令,待下月任免。”邵勋挥了挥手,下了城头。 下个月会有一百八十余名梁县武学生完成了五年的速成学习,可下部队、去地方。 考虑到财政状况,今年绝大部分学生会去地方上。老规矩,先当吏员,熟悉地方情况,再视政绩好坏提拔。 河内一片白地,地方上没有那么盘根错节的关系,非常适合没有根脚的普通人来管理。 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这些学生全部填过来,也就只能满足两个郡的需求。 所以,自己开办学校只能作为一个讨价还价的工具,不可能担当大任,还是得统战读书识字的寒门、豪强乃至商人子弟。 甚至于,寒门以下的读书人,还得再培训,因为他们不太懂得官场运作的基本知识、流程、窍门。 而寒门以上的士族成员是从小慢慢了解的,他们是作为官员预备役培养的。即便“抽烟、烫头、纹身”,但比烂的情况下,你还是得用他们,顶多加强把关,挑不太烂的那一批罢了。 时代背景就这个样子,很多事情没法想当然,特别是在你还需要他们的情况下。 ****** 十一月初六,一群面有菜色的乐人们站在洛阳城北的广莫门外,有气无力地吹奏着。 从前天开始,他们就已经能吃饱饭了,无奈长期营养不良,不是几天时间就能补过来的,故这会一个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有中气十足的感觉。 邵勋拉上王衍、庾珉等人,坐着马车直接入了城。 部分大军直接屯于城外,有那不怀好意的军众,拿着河内战场上偷偷藏下来的肉脯,塞给这些乐人,然后看着他们千恩万谢、狼吞虎咽的样子,哈哈大笑,直到被军官狠狠抽了几马鞭为止。 邵勋军中不许食人肉——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若被发现,一顿军棍是难免的。 但那只是银枪、义从、黑矟等军的规矩,对于临时征召而来的杂牌部队来说,管理就没那么严格了。 刘雅大撤退时,丢弃了很多辎重,仔细翻一翻,肉脯很多。 军官下令埋掉,但总有人舍不得,也不介意吃人肉,就私藏了一些。这会到了洛阳,送肉脯给乐人明显是带着恶意,想看看那些人的表情。 但令他们惊诧的是,乐人们似乎也不介意吃这玩意,毕竟是肉啊,比粮食容易饱腹多了,真真是礼崩乐坏…… 洛阳城外还聚集着大批流民,多来自河北、并州。其中最能跑的,当属那批被刘遵从拓跋代国忽悠来的三万家胡汉百姓,先至晋阳,吃垮刘琨,然后南下上党、河内,吃得刘雅也受不了,接着至河阳三城,逼得守军不得不散放部分军粮。 现在到了洛阳,还是饿,还要吃。 流民的数量每天都在增长,因为总有人南下乞活——呃,也每天都有人消失,多为老弱,甚至生病的都难以避免。 即便这会已有部分赈灾粮发下,但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度过已经到来的寒冬。 经历残酷的自然淘汰后,明年春天大概只剩壮丁健妇了,届时可安置下来,由朝廷尽力筹措种子、农具,分发田地,展开春耕——耕牛之类的贵重物品肯定是没有的,只能人耕,产量不要抱多大期望,第一年养不活自己是大概率事情,还需酌量赈济。 其实,这就是有人诟病邵勋在大灾之年还要北上攻打匈奴的主要原因。 出征以来,军粮消耗是天文数字。 之前梁国十郡筹集了一百八九十万斛粮,颍川、襄城及洛南诸县筹集了一百二十万斛,豫州、兖州其他地方筹集了二百万斛,徐州北部五郡筹集了百万斛,再加上零散上供,直逼六百五十万斛,却还是不太够——主要是不够赈灾。 粮食如此紧缺,却还要打仗,这真的是正确的抉择吗——你别说,有这个看法的人还真不一定是反对邵勋的,不少人甚至是支持者,在他们看来,好生经营自家地盘就行了,不要管匈奴,现在这个实力,经营个几年,举办禅让大典都够了…… 好在明年看样子要休养生息了,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这个天下,急需恢复元气的时间。 ****** 几乎和邵勋同时入城的,还有十万斛粮食。 这让很多人明白了一点:跟着梁公有饭吃。 梁公不来洛阳,洛阳饿死人。 梁公来洛阳,不但公卿将官补发了俸禄,老百姓也领到了部分救济粮。 吃饱饭后,唾骂司马睿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司马睿纡尊降贵,恳求吴地豪族;王导放下面子,不惜说着蹩脚的吴语,百般求取。二人协力,最终给洛阳输送了好几年的漕粮,没落下几句好话。 从前年开始,人家不需要洛阳朝廷了,但还少少送了两年,今年几乎没有了,洛阳人顿时怒不可遏。 这就是人性。 当然,百姓乏粮,官员只能说比以前吃得少了,但不至于饿死人。尤其是安全局势大为改善之后,洛阳周边的庄园又可利用起来了,这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洛阳公卿的衣食所需。 王衍家的庄园就用上了,主要是邵勋送给他的金谷园。产出不丰,但养活一大家子数百口人不成问题,甚至还有部分余裕,由郭氏拿到洛阳市面上售卖,狠狠收割了一笔财货。 邵勋今晚来到了王府赴宴。 王衍请了一大批人,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恍如盛世景象。 郭氏、王惠风母女则在后宅,看着新来的小郭氏。 小郭刚刚沐浴完毕,扑在郭氏怀中,嘤嘤哭泣。 王衍之妻出身太原郭氏,石虎之妻也出身太原郭氏,二人一叙辈分,以姑侄相称。 小郭谈及自己的处境,泪如泉涌。 老郭有些心疼,着意安慰。 王惠风在一旁看着,发现古井无波的心境竟然微起波澜,有了些生气的感觉。 她和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略略说了几句,便坐在窗前,翻看着各种抄录的公函。 “听夷甫说,梁公似乎很厌恶石季龙,提到的几次,皆言‘必杀之’。”老郭看着这个只在小时候见过一眼的侄女,叹道:“你和季龙夫妻团聚是别想了。” 小郭听了,眼泪更多。 “你可是为石季龙心伤?”老郭问道。 小郭只哭,不说话。 “在姑姑这里要说实话,别遮遮掩掩。”老郭爱怜地拍了拍侄女的背,轻声说道。 “不…不知何依,故哭泣。”良久之后,小郭悄声说道。 “好些年没走动了,阳曲那边如何?”老郭问道。 阳曲在晋阳北,乃太原属县,与西河介休等地同为郭氏老巢。 “之前刘曜攻阳曲,族里直接降了,与温氏、王氏等相约共保。”小郭说道。 “太原孙氏、令狐氏呢?” “令狐氏为刘琨所戮,人丁寥落。孙氏一时不察,反应稍慢,为刘曜重创。”小郭说道:“唐、白、范、刘、吴、武等小族也在十余年间相继沉沦。” 拉锯战争是最可怕的。 胖的拖瘦,瘦的拖死,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反复拉锯,太原诸族就是这个样子。 甚至于,即便没有毁于战乱,有时候遇到个厌恶你的主君,也会给你重创。 令狐氏在太原的门第可不低,结果如何?令狐盛为刘琨护军,自带部曲投军,为他厮杀多年,最后因为一伶人而死,家族被难。 刘琨在这件事上属实不智。 守晋阳的主力固然是拓跋鲜卑,但本地豪门也不是没有用处。杀令狐氏一家,难道其他人不会兔死狐悲吗? 拓跋内乱之后,无兵来援,刘琨最后失败,与他失去了本地豪族支持不无关系——王氏与匈奴关系密切,温氏走了,令狐氏被杀,郭氏与石虎联姻,真真是树倒猢狲散。 “伱们这些陷虏豪族,如今是个什么想法?”老郭又问道。 王惠风听到这里,扭头看了下母亲。 “多是迫于形势。”小郭低头说道:“看不到希望,为了家业族人,被迫降贼。” 老郭和王惠风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梁公已打到上党,太原豪族的心思会不会再起变化? 不用想了,几乎是一定的。 梁公再差,也是根正苗红的晋人,他的手下也多为晋人,还颇多士族子弟。 平阳朝廷上层固然和晋人无异,刘聪、刘粲等人的文化甚至比梁公还高,但中下层多为粗鄙不文、连晋言都不会说的胡人。 从观感来说,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是愿意投靠梁公的,只不过现在不敢有动作罢了。 王惠风又回过了头去。 这就是大势已成吧?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挖空心思想投靠过来。 他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联想到傍晚时分,梁公居然还悄悄拉她的手…… 胆子真是大了!王惠风脸微微有些热。 愍怀太子死后,她嚎哭回家,立誓不再嫁人。谁若强逼,甚至不惜以死明志。 但这些年,在家人不断的念叨下,她的想法有所软化。 梁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这个时候,王惠风心情复杂地发现,如果梁公强逼她,她顶多不会原谅他,但却不会以死明志了。 至于什么原因,她想了想,大概是想留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收拾旧山河,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吧。 经历了残酷的乱世,王惠风是真心希望天下之人少受点苦。 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那就是梁公不要脸!为了哄女人,什么都肯做,时常关注她们的所思所想。 “太原郭氏,不能就这么随着匈奴一起陪葬,要自救啊……”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王惠风懒得听,思绪已飞到九霄云外。 (最后一天了,有票不要浪费了啊。没票也没关系,明天投给俺,谢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试点 酒席到夜半时分才散去。 邵勋控制了饮酒数量,只是有些微醺而已,一会他还有事情要与王衍谈。 被仆人引到一个清净的院落时,他看到了一个清丽的身影,于是脚步立刻凌乱,人看起来也醉了许多。 “嘭!”他艰难地脱了鞋,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榻上。 王惠风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见他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才施施然走了过去,将案几上写满文字的黄纸取走。 邵勋一把拉住王惠风的手。 王惠风一颤,心中有些不高兴,试图抽出手去。 “征战数月,餐风露宿,离朗朗乾坤又近了一大步。惠风,你说这天下还有多久能致太平?”邵勋大着舌头说道。 王惠风停下了抽手的动作。 取了上党、河内,匈奴柔软的腹部悉数暴露于外,两国之间更是存在着巨大的国力差距,或许很快就要太平了? 太平了,或许就没那么多人相食的惨剧了。 无助的老人、柔弱的妇人、懵懂的孩童,他们可以不用成为别人的果腹之物。 太平了,地方上就没有多如牛毛的贼匪了。 商人可以通行南北,学子可以游历山河。 太平的好处太多了。 她看向邵勋,叹了口气,就当给他一点奖励吧。 邵勋感觉到抽手的力度没有了之后,轻轻一带,竟然把王惠风抱了个满怀。 王惠风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邵勋眼神仿佛没有焦距,只看着王惠风,道:“你要一直匡正我,一直匡正我……” “有时候忍不住要杀人……贪得无厌的士人,凶狠残忍的胡人,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学生,太多了,太多啦!” “军士烧杀抢掠,屡禁不止。有时候……有时候想想是不是算了,他们抛家舍业,为我打仗,图什么呢?你要匡正我……” “杀的人越多,越觉得无所谓。我都能看见人头在对我笑,张方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吧……” 王惠风心中刚刚升起一股羞怒,就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邵勋搂得很紧,似乎越来越用力。 她茫然无措,诸般情绪在脑海中交织。 曾经的誓言、父母隐晦的暗示、与梁公在一起的过往,甚至还包括姐姐提起的一些事情,脑子几乎要炸了,情绪也变得波涛汹涌。 “嘭!”邵勋一松手,直接倒在了榻上,似乎不胜酒力,睡过去了。 王惠风松了一口气。 方才脑中天人交战,差点就要狠下心来,把梁公唤醒,然后冷着脸拒绝他。 现在正好,不用她主动撕破脸。虽然不愿意承认,她还是有些留恋和梁公之间那种默契的感觉的。 她提建议,他欣然接受。 她起个话头,他就能猜到下面的话。 她高兴,因为又为天下百姓做了一点事情。 梁公的眉头紧紧皱着,似乎睡梦中仍有解不开的忧愁。 王惠风伸出手,纤纤玉指轻轻抚上。 梁公紧皱的眉头渐渐散开,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王惠风露出些许笑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现在可真老实啊。 谁能想到,一个能在数万武人面前跃马提戈的猛士,安静下来是这副模样呢? 王惠风坐在榻上,轻轻托着腮,目光一直落在邵勋脸上。 邵勋紧闭着的双眼偶有轻微颤动。 方才倒下去的姿势没掌握好,时间久了,微微有些不得劲。正想着是不是要调整下时,王衍来了。 “咦,梁公竟然醉了?”王衍惊讶道。 “喝了很多吗?”王惠风看向父亲,问道。 王衍瞟了一眼邵勋,又看了看女儿衣裙上的褶皱,叹道:“大胜班师,心中喜悦,难免多饮了几杯。” 说完,唤来仆役,嘱咐其立刻去做醒酒汤。 “天下未定,少不得梁公,以后万勿贪杯暴饮。”王惠风起身,走到王衍旁边,取来一张毯子,盖在邵勋身上,说道。 王衍正准备拿毛毯盖在腿上,见状气结,暗道:“全忠,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方才宴上聊了些什么?”王惠风自然地坐在邵勋身旁,捋了捋秀发,问道。 王衍悄悄看了眼邵勋,道:“多为虏事。” 王惠风嗯了一声,她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因为这不是她擅长的部分。 “太原那边,为父有些老关系。你阿娘也有不少亲人健在。”王衍又道:“老夫收温太真为军谘祭酒,你道为何?太真刚娶王氏新妇,正是用命之时。太原温氏,可没完全破家。郭氏亦有不少部众,以后都是助力。” 王惠风有些奇怪,父亲以前不是这么多话的人,但她也没深想,只道:“如此,梁公也能轻松些,他太累了,什么事都扛在身上。” 王衍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哼哼一声,一手养大的女儿竟然说全忠累,你阿爷我就不累吗? 不过转念一想,女儿这一句话,可比他说十句都管用,全忠那狗东西听到了吧? 仆婢很快端着醒酒汤走了过来。 王衍示意了下。 王惠风低下头,轻声呼唤:“梁公。” 邵勋一开始不为所动,直到被推了一把后,才猛然惊醒,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片刻之后,浑身松弛了下来,尴尬道:“不胜酒力,竟然睡过去了。” 王衍咳嗽了一下,低下头,不想看这货。 “明公,醒醒酒吧。”王惠风劝道。 邵勋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听你的。” 说完,端起碗慢慢喝着。 王惠风别过脸去,耳朵有些红。 她感觉这一晚上被人轻薄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还要多。 不过心中却有些高兴,因为他听她的。 喝完醒酒汤后,仆婢擦了擦案几,将碗收走。 王衍站起身,将一迭黄纸送到邵勋面前,道:“按明公之意,粗粗捋了个章程出来。” 邵勋点了点头,接过看了起来。 王衍回了座位,轻声道:“十余年来,文武地位渐转,士人多有不安,明公当真要行此大事?” 邵勋粗粗看完,道:“太尉以为如何?” 王衍还是有点眼光的,他看到了最近十几年——其实不止,二十多年前就有苗头了——文武逆转的现状。 士族从事武职的少,当文官的多。但文官不一定不能掌握军队,在士族社会,这不是什么难事。 但最近二十年来,随着国家局势日益崩坏,士人逐渐失去对军权的把控,武夫开始慢慢攫取权力。 说起来,有点类似史上东晋的情况。京口武人集团快速崛起,逐步掌握了军事话语权。但掌握了军队,伱并不一定能占据国家的主导地位,最后双方厮斗了许久,一直是文大于武,直到刘裕横空出世,用无可辩驳的军功,让士人闭嘴,被迫向他屈服。 但屈服归屈服,门阀士族实力仍在。 刘裕要拉拢他们,让他们为自己的新朝服务,因为要治理那么大的国家,没有门阀士族配合是不可能的,武力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 在士族这一边,他们也不能对刘裕逼得太紧,万一人家破罐子破摔,直接动用武力屠戮你满门呢?到了最后,无非就是妥协罢了。 王衍提的其实也是这件事,只听他说道:“明公定要注意‘文武调和’。明公靠武人起家,但如果武人窜起太快,发展到极致,会怎样?” “会变成魏博军事选举制,由牙兵们选举节度使。”邵勋心中暗暗吐槽。 当然,这是胡扯。社会风气改变没那么快,也没有那个社会基础,软硬条件都不匹配,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士族存在,有利有弊。”王衍继续说道:“天下事,贵乎中庸,更在乎制衡。士族在,则可制衡武人,武人在,则可制衡士族。” “太尉此言,却是真知灼见了。”邵勋赞叹。 玩政治,就一定要注意平衡。 即便你彻底铲除士族,把士族驱逐出政治圈子,那么你的新政治团体中,代表各方利益的团体也要掌握好平衡,不然会出大事。 现在士族力量独大,这是汉末以来的痼疾,所以出事了。引入新的武勋团体来平衡士族势力,会产生鲶鱼效应,让士族新陈代谢加快,不那么死气沉沉,对国家整体有利。 或许武人崛起后,会与士族联姻,但联姻后的他们,有制度在那,他仍然代表武人利益。一个政治团体,不是看你原始出身是哪边,而是看你屁股坐在哪边,代表哪边的利益。 就当前而言,士族是不可能被铲除的。 历史上南北朝三百年,也只是把他们严重削弱,你几十年就想把他们彻底铲除,那是纯做梦。 能做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与平衡就不错了,而这也是王衍提到的“文武调和”。 邵勋又看了下手中的纸。 大体是按照他的意见,对战争的胜利定了“上获”、“中获”、“下获”三大类。 战斗开始前的条件也有细分,如以少击多为“上阵”,兵力、装备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 最后评判时,综合战前实力对比、战斗结果,定出“转”。 比如,“上阵”(以少击多)、“上获”(俘杀敌军四成以上),计五转功。 “上阵”、“中获”,计功四转。 以此类推。 策勋十二转,可当二品官,不一定是有实际执掌的官职,反正待遇级别是到了。 勋转自己用不完,可给子侄亲戚用。 两次以少击多,并俘杀四成以上的敌军,才有十转,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尤其是正规国家之间的战斗,两方战斗力差距没那么大,这个时候就很难了。 但仍不失为一条给武人留的路子。 普通人如果运气足够好,是可以通过不断积累功勋,最后慢慢换一个官身出来的。 这是一个大杀器,王衍十分担心,所以到现在还在劝谏。 “太尉觉得,如果祭出此法,会怎样?”邵勋想了想,问道。 王衍沉默许久,道:“明公不妨择一军试行之。如此,则反弹小一些。” 这就是试点! “好,就择一地府兵试试。”邵勋一拍大腿,说道。 (本章完) 简短说下勋官体系 急着码字,针对关心的问题简略说下。 首先,勋官主要用在府兵体系里,不会用在募兵上面。 其次,对,你们猜得没错,历史上的勋转制度就是面向所有人的,包括士兵。 还记得那句“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吗?花木兰就是南北朝时期的人。 勋官制度推出,需要大量配套设施。 最简单的,随军记录人员(书记)。 书记的主要工作是记录战前情况,确定这场战争是上阵、中阵还是下阵,然后再评定战果。 同时,还要记录军官、士兵斩杀或俘虏敌军的人数,送交吏部有关部门审核,最终确定功转数。 这个过程中,很多人无法证明自己杀了敌人(没有首级或其他什么证明的东西),则不计功,其实非常严谨,即宁错过,也不滥计功。 计功最高等级为十二转,上柱国。 最低一转,各朝代官名不同。 从这种计功方式来说,会产生什么结果? 对了,北朝后期遍地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开府仪同三司、开府仪同三司、上仪同三司、仪同三司、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等。 西晋末年,一个都督都了不得了,但北朝后期你不加个开府仪同三司那都不叫有地位——有一说一,这個时候开府仪同三司已经只是个头衔,未必真开府。 可以这么说,官贬值了。 那么,贬值了还值不值得追求呢?值得。 对普通人来说,有勋官在身是有好处的,可以获得按级获授永业田、减免部分赋税徭役、赎罪、封祖先妻母(仅仅是荣誉称号)、自身入仕、子孙门荫入仕的资格等等——只是有资格,还需考察其他方面。 不同级别有不同程度的好处,这是勋官制度推出后,历朝历代慢慢完善的。 这个制度,其实有点像秦朝的军功爵,只不过好处更多样性。 接下来一个问题是,这个制度什么时候走向终结? 对一个正常王朝来说,大概一百年。 如果君主不滥赐,可能会有一百多年——李世民曾经“凡渡辽海者皆赐勋一转”,这个就是没打仗就遍赏。 到了唐玄宗时代,有人说全国五分之一的府兵有勋官在身(没工资),激进的说有三分之一。 这个时候,朝廷也负担不起勋官对国家财政的消耗,勋官的待遇和特权慢慢减少乃至消失,于是这个制度就走向终结了。 唐玄宗中后期,募兵大行其道,成为对外作战的主力。 原本打算随着这个制度推出,在文中慢慢体现的——主角也不是神人,制度也不是一个人能完善的,需要群策群力,推出、试点、修改、完善、再推出新版本、再发现问题、再完善…… 大体是这么个过程。 既然有人着急,我就先简略写下。接着熬夜码明天早上一章,别忘了投票,谢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深水区 邵勋在洛阳待了旬日时间。 最后一天时,汴梁那边送来了有关武勋制度的意见。 不出意外,一片反对。 当然,他们没明着反对,而是就细节问题提出了很多质疑。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你要建制度,人家在制度允许范围内提出反对意见,那么你就要认认真真对待,不要主动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秩序。 梁国和大将军府那边的主要问题在于武人得官太容易,建议增加得官难度。 这虽然有私心,但也不全是私心。 如今的官员品级才推出来没多少年,是和九品官人法挂钩的,即官品、人品。 最开始,官品等于人品。你门第几品,就当几品官,后来制度调整,一般是自门第品级下降几级任用。 这还是过于粗疏了,官品没有正从之分,没有上下之分,等级太少。 人家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今的府兵已经有免赋役特权了,要不要取消掉?这也是个现实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则是涉及到门荫入仕的。 勋官不管事,只有级别,这倒没什么。但肯定有武人不满足于当勋官,想当职官,具体管事。 勋转细则里提到勋官转职官,以及勋官给子孙的门荫入仕制度,应该设限制,即考察能力、出身、姿容等条件,酌情录用。 第四则是勋官没有俸禄,细则里没有提到,应该明确下来。 第五,人家还提出了此举容易导致大将们“擅启边衅”,人为制造战争来获得立功的机会。 至于其他的封祖先、妻母荣誉称号、抵罪等等,都是小事了。 邵勋看完后,只有一个感觉:士族官员对武人当职官是十分抵触的,甚至连他们容易当勋官都不太满意,建议加大得官的难度。 “此固有私心,但并不全是私心,很多都言之有物。”邵勋将回函递给了王衍,说道。 王衍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此为猛药,但后劲也极大,太白真要行之?”王衍认真问道。 邵勋沉默不语。 他和老王的这番探讨,其实非常入骨了。 难得王衍没有站在士族立场上和他说话,其实他家本身就是天下有数的士族。 “我需要一個九品官人法之外的得官渠道,还得是长久的那种。”邵勋说道。 简而言之,需要一个独立于九品官人法之外的,还得制度化的渠道,不能有一搭没一搭。他之前给武人请官,就不是制度化的,而是动用影响力强行弄来的,这不是他追求的目标。 王衍想了想,叹了口气,确实没其他路子。 况且武人也需要出头的机会。士人鄙视兵家子的职业,导致当武人的士人极少,这些人囿于门第,受制于九品官人法,不得出头之日,你要不要体谅他们? 不体谅他们,结果已经看到了,洛阳数度被围。 体谅了他们,武人出身的官员——很可能没有门第——慢慢增加,进而挤占士族的利益。 士族的庄园会变小,庄客会变少,地方影响力会降低,呈现整体性的衰落,直到与武人达成新的平衡。 说白了,就是有人来抢食吃啦。 “老夫事务繁忙。”王衍说道:“你和惠风多多参详。汴梁那边,还有得扯皮呢。慢慢来,不着急。” 邵勋不由得看了老王一眼,老登不会假装帮我,实际在搞拖字诀吧? 王衍面不改色,向邵勋拱了拱手,然后起身离去。 邵勋又看向王惠风。 王惠风居然有些紧张,急道:“不要动手动脚。” 邵勋脸色一正,道:“那就说正事。勋官之事,你怎么看?” “无非妥协罢了。”王惠风说道:“那么多虎狼之师,若不给好处,或有反噬?即便这反噬没应在你身上,子孙后代也逃不掉。” 当一个团体掌握了暴力,立下了功劳,并且在某人的细心呵护下有那么一丝觉醒的意味了,你说他会不会争取自己的利益? 这个局面,是战乱大环境和邵勋推动这两方面原因合力造成的。 武人现在还有耐心,还能等,因为他们的境遇比起以前确实大幅度改善了,但耐心总有一天会消耗完毕。 那时候,他们大概率不会造反,但会簇拥邵勋入太极殿,事情就难看了。 简单来说,根源就是武人需要制度化的上升通道。 “反噬一词用得太好了。”邵勋赞叹道:“士人能妥协到哪一步?”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此事太大。伱若强行推动,可能会有叛乱。河南不好说,河北多由士族掌控,会怎样?匈奴还在呢。” 邵勋若有所悟。 没有经历过绵延上百年的残酷的战乱,没有忍受过朝不保夕的煎熬,没有让自己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士族可能不会那么现实。 历史上北魏年间才推出的制度,现在有北魏的社会环境和风气吗? 晋末的士人和北魏的士人是一回事吗? 之前的有些预计,还是过于乐观了。 逆天而行,果然处处是雷。 他想到连庾琛和卢志都反对,说明这个事情触及到底线了。 怎么办?掀桌子打内战?改革触及到深水区了啊。 “其实,何必那么着急呢?”王惠风劝道:“我父赞同先择一支部伍试行,此事便勉强可行。但要注意分寸,明公你其实一直很擅长分寸,这次着急了,难道是眼见着匈奴显露颓势,不愿再等了?” 邵勋沉吟了一会。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足,无法大面积普及。那就先试点吧,试点个几年,让大家适应一下,习惯这个东西的存在,抵触心理就没那么大了。届时自己的实力也增强了,搞不好匈奴都没了,有些事便可水到渠成。 “好,那就等等。”邵勋点头道:“没有你,几犯下大错,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我可能会兵败身死,天下百姓也要受第二遍、第三遍苦。” “明公言重了。”王惠风说道。 邵勋似乎累了,直接躺在了榻上。 王惠风一开始还没什么,渐渐地,耳根开始红了起来。或许,她知道邵勋躺下去后一直在看着她的腰臀。 正当她有些不自在的时候,邵勋的声音响起了:“听闻你为太尉辅政,可有所得?” 果然,王惠风被转移了注意力,只听她说道:“洛南乃明公经营许久之地,乡村聚落人烟渐复,听闻许多村落都有榨油、酿酒作坊。” 榨油、酿酒是乡村经济恢复的标志。 “水村山郭酒旗风”,说的就是这种事。 当老百姓能在大大小小的节日时会亲友饮酒、分社肉,这个社会就已经恢复了,不至于动不动流民遍地。 其实就是资源的分配罢了。 当老百姓一家能耕作几十亩、上百亩地时,哪怕广种薄收,只要不是特别倒霉,灾害连年,日子差不到哪去。 当一家只有几亩地、十几亩地的时候,哪怕风调雨顺,日子也很艰难。 洛南诸县、襄城七县的人口比盛世时少了太多,上头还没什么士族豪强,地权平均,百姓人均耕地多,又恢复了秩序,免于战乱,经济当然会恢复。 这是自然修正,邵勋只提供了秩序——但这个世道,最缺的其实就是秩序。 “出征时,我还听闻很多百姓家中已用荏油吃面饼。”邵勋躺在那里,说道:“即便是孩童,也长得健壮。” “真的?”王惠风眼睛一亮,问道。 “真的。”邵勋肯定地说道:“洛南百姓现在最发愁的事,就是子孙长大后,没有那么多地了,所以不用官府催促,他们都愿意开辟荒地,以备子孙所需。” “有的人家饭食够吃,便在田间多种了几株桑树,用的法子是惠风你给我的《植桑要术》。如此,织完绢布后,便去草市、墟市售卖,换些日用器具。” “盛夏的傍晚,一家人坐在茂密的榆树下,吃着晚膳。时不时有邻人端着饭碗过来,一边吃一边闲聊。忆起十来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尽皆叹息。想起如今的日子,个个喜笑颜开。” “秋日之时,据说广成泽那边登高的人多了好几倍。还有人带着菊花酒,不独是士人,百姓或许不富裕,但重阳节那天沽一点酒,犒劳下自己,还是能勉强做到的。” “隆冬来临时,官府征发百姓修缮沟渠。这是大家愿意做的,为了自己和子孙嘛。大雪降下,田间麦苗青青,看着就赏心悦目。农人在家做着咸葅,等待过年。没有人来劫掠他们,没有人来裹挟他们当流民。” 王惠风听得双眼亮晶晶的,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白了邵勋一眼。 “想不想去看看?”邵勋问道。 王惠风有些迟疑。 “兴许你还能给我出出主意,让百姓的日子更好。”邵勋又道。 王惠风又白了邵勋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伎俩。 “其实,太尉也会去汴梁过年。”邵勋说道:“你只不过是提前几日罢了。” 王惠风默然,好像同意了。 邵勋笑了笑,道:“这洛阳,渺无生气,明日就回汴梁。” 王惠风又有些不想去了,但她又不是很想拒绝,心情有些纠结。 十一月十八日,邵勋连天子都懒得觐见,直接启程回汴梁。 (今天还三更,票速速投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利益 大军回返,当然有先锋。 二十三日,金正抵达汴梁以西的八角龙骧府。 此府一千二百府兵,大多是洛南丁壮,金正认识其中不少人,于是便休息了一会,与众人一起吃顿午饭。 “哪来的驴肉?”金正看着院中的炙烤之物,有些惊讶。 八角龙骧府设立不过一年半,按说府兵并不怎么富裕,怎会如此奢侈? “有土豪李氏,家僮千人,马百匹。耕作之余,数劫掠商旅。陈留李府君闻之,集结兵马,围攻其坞堡,二十日克之。”有别部司马说道:“土地由开封县收走了,众兄弟分了点浮财,这驴便是了。” “死了多少人?”金正接过一块烤好的驴肉,咬了口,顿时赞叹道:“不错,比军中吃的熏肉好多了。” “日夜围攻,战死四千多人,不过多为陈留丁壮,咱们老兄弟死得不多。” “还好。”金正狼吞虎咽吃完,直接在军袍上擦了擦手,道:“梁公脚下,居然还有如此悖逆之徒,委实难以想象。” “李家那帮人是真的骄狂。” “离汴梁不过数十里,都敢劫掠商旅,真是胆大妄为。” “现在就这么狂了,难以想象几十年后是什么样子。” “李家坞堡还和咱们抢水呢,早想剁了他了。” 众人一边吃肉,一边议论。 当了府兵,确实不一样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人的心气上来了。 心气低的时候,人畏畏缩缩,见到谁都跪,讷讷不敢言,活似个受气包一样。 心气高了,说话时的语言、神态都不一样,人也变得自信许多。 更别说这些人至少有九品官身,高的七品,还是具体管事的职官,那就更不一样了。 “李家都是些小人物罢了。以宗族血缘为基聚在一起的土豪,没甚大不了的,顶多死个几千人,攻取其坞堡并不难。”金正说道:“但有人能集结数万兵马,号令通行数郡乃至一州,对咱们武人多有看不上。便是对梁公,明面上恭敬已极,但私底下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众人一听,有些惊愕。 有人下意识低下头。这是受时代风气影响,毕竟士族的神话色彩从他们祖上就深刻镌入骨子里了,一时间有些惊惧,下意识不敢对抗。 有人眉头紧锁。这是尝到了好处,并对这种好处万般留恋,怎么都不想失去的那种。 还有人眉毛扬了扬。这是颇具野心,战斗性较强,想更进一步之辈。 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金正看了众人一眼,哈哈一笑,点了一人,问道:“赵二,你以前在金谷园当庄客,可知石崇是怎么当官的?” “门荫入仕?”赵二不太确定道。 “正是门荫入仕。”金正点了点头,道:“只要你的功勋足够,你的孩儿生下来就有机会当官,门荫入仕嘛。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难道你不为自家孩儿想想?说说,你几个孩儿了。” “两儿一女。”赵二说道。 “两个儿子,怎么分?府兵给长子,次子呢?去给人当庄客?还是奴仆?”金正反问道。 赵二拳头握了握,道:“我当了小半辈子庄客,怎么也不能再让他去干这個。” 庄客比部曲还惨,没有人身自由,几乎没个人财产,娶妻还得主家同意,也就比奴婢好一些罢了——可能还不如。 “上阵立功受勋,此勋可换来官府授田。”金正看着赵二,说道:“若有此好处,你愿不愿?” “当然愿意。”赵二连忙说道:“给孩儿挣下几十亩地,即便将来他当不了府兵,亦能以此为业,娶妻生子,活得像个人。” “这就对了。”金正笑道:“梁公体恤尔等,就是想这么干。奈何朝中有奸人,极力阻止,不想让你等子孙后代活出个人样。” 此言一出,场中静得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 能当上一府之官的,多多少少有点思考能力。金正这话暗示得很明白了,他们如何不懂? 只不过囿于自小形成的三观、社会风气以及思想、行为上的惯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罢了。 金正点到即止。 他是莽夫,但也不是傻到家的。有些话,说到眼下这个程度问题不大,再往下说就不太合适了,他也不敢。不是怕士族,怕邵师收拾他,毕竟这是有蛊惑人心的嫌疑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心是那么容易蛊惑的?还不是实情摆在这里,大伙早晚会讨论、会思考。他不说,也会有别人说,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拦不住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叫“共识”。 武人有武人的共识,士人有士人的共识,如此而已。 ****** 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军返回汴梁。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邵勋松开了怀抱里的王惠风,试图牵着她的手一起下车。 王惠风拒绝了,悄然整理了下衣裙,平复了下心情,下了马车。 邵勋哂笑一笑。 如此掩耳盗铃作甚?都坐一辆马车回来了,谁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夫君。”庾文君站在观风门外,想要上前抱他,却生生止住了,行了一礼。 邵勋看了看出迎的姬妾们。 裴灵雁不在。 十月间,她又诞下一子,这是她为自己生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三个儿子。 羊献容也不在。 邵勋北渡枋头后,得知羊皇后有孕吐,也怀上了,这会还没生。 除这俩人外,其他人都在门外行礼。 王景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妹妹。 王惠风对上其他人的目光时,表情都很平静,但看到姐姐王景风时,直接别开了视线。 王景风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突然间笑了,然后又捂住嘴。 乐氏用麻木的眼神看向他。 卢氏年纪大了,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只是揶揄地看了他一眼。 几个小媵妾一脸幽怨,仿佛在指责他宁可找“阿姨”,都不来找她们。 邵勋上前拉住庾文君的手,道:“回去吧,家中可好?” 庾文君好像有点心事了,欲言又止。 邵勋大概猜到了一点。 没有谁活在真空中,都有亲朋好友,都会受外界环境、风气变化的影响。 汴梁如今的政治气氛是比较微妙的。 小事,大家让步无所谓,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 原则问题,那可就未必了。 庾亮说不定已经为他的几个儿子想好门荫入仕的名额了,都是利益之争罢了。 回到观风殿后,邵勋第一件事是去探望父母。 坐了一会后,又来到了裴氏所居的院落。 裴灵雁已经出月子了,身材尚未完全恢复,但邵勋就喜欢来她这里。 “伱还敢招惹士族女子?”裴灵雁亲手为他煮好茶,开玩笑道。 邵勋不喝茶,轻轻将女人揽在怀里,叹道:“你也是门阀士女。” 裴灵雁看了下男人,轻轻为他按摩着头部,道:“我经历过朝不保夕的日子,知道什么最重要。” “辛苦你了。”邵勋轻轻抚摸着裴灵雁略显臃肿的身材。 如果有女人愿意为你一口气生三个孩子,这份情谊断不会差的。 如果连枕边人都不能信任,那以后怎么办?呃,也不是不行,荆氏那小烧杯、宋祎那小可怜、郑樱桃那小妖精,以及刘野那那小野猫,都在等着他呢,不至于没有女人用。 “出战数月,又抢了战利品?”裴氏按完头部,又跪在榻上,将他的头抱在怀中,轻声问道。 “老毛病了。你若不喜欢,我赐给别人就是。”邵勋说道。 “舍得吗?”裴氏素指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问道。 邵勋笑而不语。 与其说他怕裴妃,不如说敬她。但他也知道,裴氏骨子里其实很纵容他,最后总会无奈迁就,不会让他真的烦心乃至不高兴。 “你也三十了……”果然,到最后裴氏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这些年威望日盛,也不怎么在乎我的想法了。” “最后一次,以后不抢了。”说这句话时,邵勋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只是一时记不起啥时候说过的了。 “准备怎么给将士们一个交代?”裴氏轻轻调整了姿势,让邵勋枕在她的腿上,问道。 “过些时日,我召集一下僚佐,把这事说开了,看看能谈到什么程度。”邵勋说道:“裴家来了不少子弟吧?要想得官,快点和我说。待到明年,有些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像之前那句话,没有谁活在真空中,邵勋也不是。 他也有想照顾的人,花奴的家人就是了。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尤其是主君的枕边人。 有时候都不一定需要是正妻,诸夫人之一就可以得到不少好处了。 裴氏这种极其受宠的女人,带来的好处更是不可思议,只不过她不怎么愿意开口罢了。 “裴家其实人才凋零。”裴氏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量才录用。无才就算了,别误了事。” 邵勋有些惊讶。 “想得太多,人就累。”裴氏弯下腰,亲了下邵勋的额头,道:“我只愿三个孩儿平平安安长大,一生无忧,别无所求。” “会的。”邵勋说道,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哪些裴氏子弟值得重用,适合安排在什么岗位上。 谈下攻城伤亡 很多人对攻城根本没概念啊。 我记得前文写围安平死伤那么多,就一堆人感觉惊讶。 什么一场大战才死那么点人,攻个城伤亡是几倍…… 等等,各种言论。 对,你们说得没错,攻城就是比野战伤亡高,而且高很多。 正常来说,如果攻守双方战力、装备差不多,且守方不愿投降,那么平均1:5的伤亡是难免的,即进攻方死五个人,守城方死一个人。 平均1:5,但略有波动,下限是1:3,上限1:7。 那么,能不能降低攻城伤亡呢? 可以。 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比如城墙型制(越大越不好守)、守军实力、粮草武器储备、地形、守军意志、城内人心等等。 在攻城时,不要再扯什么伤亡5%、10%、30%就攻不动了,这可不一定,那只适用于野战。 高欢攻城死八万人,正常野战哪能死那么多?早全军崩溃了。但攻城不一样,比如第一波炮灰上去,攻不下,崩溃下来了,外围压阵的精锐部队收容炮灰,重新编组,过几天接着进攻。 是,攻城战就是这么残酷。 一万敌军,野战时你可能死個千把人就把对面击败了,但攻城死了三万人,都不一定能攻下,差距就是这么大。 再回到之前的话题,什么情况下攻城伤亡会比较低呢? 一、守军士气低落,战意不足。 二、粮草器械不足。 三、敌军不强攻急袭,不用人命强攻,而是慢慢找漏洞、找破绽,花大量时间攻打,即用时间换人命。 四、收买内应。 五、守军野战连连失败,灰心丧气,不太想守城,随时准备跑路。 六、守军都很菜,被人冲到城下贴面射箭,就崩溃了。 七、有人想投降,人心不齐。 还有很多,不一一列举…… 如果没有以上这些有利条件,那伤亡就得在1:3-1:7之间波动,遇到守军特别顽强的,如玉璧城不过几千守军,高欢死八万人都没攻下; 睢阳也只有几千守军,安史叛军伤亡12万人; 石堡城吐蕃以千为单位的守军,唐军死几万人(这个略有争议,有人说包括阻援的伤亡)。 怎么觉得攻城那么容易? 我二十年前看网文时,当时作者写的攻城伤亡,进攻方三倍伤亡都算低的了,一般是四五倍,怎么到了现在,一个个都觉得付出一点点伤亡就能拿下? 那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无伤攻城也不是没有,比如晚唐义成镇就被朱温趁夜偷袭,很轻微的伤亡就拿下了。 古人很早就知道十则围之这个道理。 大部分坞堡没有城池那么离谱,不需要1:5的伤亡,我上一章基本是按1:2来算的,死四千人已经是开金手指了。如果还要再开,那不如写个偷袭拿下或有内应开门。 但偷袭不可能每次都行,也不是每次都有人开门,更不是每次都是一攻就溃散的垃圾,总有需要硬啃的。 都在想什么? 写到现在,主角是什么心思想必都很清楚。 他是不想彻底压服士族,让他们变成狗吗?不是,他想这么做,但没有能力做到。 合着南北朝的人都是傻子是吧?连石虎都大力拉拢士族豪强。他是什么人,恐虐啊,他都要和士族妥协,顶多拉一派打一派,石虎不想全部杀光吗?我看他不介意,但他做不到啊。 我仔细想了想,原因大概是读者们觉得主角很牛逼,士族很垃圾,骤然看到强攻一个硬茬子坞堡,伤亡很大,就接受不了,认为这样就打不赢士族了。 我说,看到现在还没明白吗?主角对士族一直是又打又拉、分化瓦解的手段,整体是先礼后兵。 他这种不在乎杀人、死人的武夫都这么客气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吗? 还有人扯什么不消灭士族就是又一个大晋朝。 这我又要说了,有些人好高骛远,只喜欢“质变”,不喜欢“量变”,也看不起量变,觉得量变没有意义。 我上本书说过一句话,五十步就是可以笑百步,甚至可以笑五十一步。 人类政治,从古至今,一步到位的质变很少,绝大部分是渐进式量变。 主角已经有这么多实控地盘了,注定比大晋朝先进,这就是量变。 每多一个郡哪怕一个县的实控地盘,都是进步,没必要嘲笑,因为多这一个郡都不容易。 西晋末年,本来就是逆天而行。士族力量强于南北朝,这不是主角的锅,刘秀为了快速夺取天下,不负责任地妥协了太多,他种下的种子,东汉开始成长,三国魏晋发育壮大。 如果只想建立一个大晋朝,主角连实控地盘都不需要有,反正他当盟主就行了,他这一代爽完了应该都没事,子孙还账罢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谈,都可以谈 进入腊月后,各地局势稍稍平静了一些。 可能是被镇压得差不多了,也可能是天气太冷,流民也不愿意四处跑了。 腊八那天,邵勋邀大将军右军司卢志、左长史裴邵、左司马陈有根、右司马羊忱、梁相庾琛、御史大夫潘滔、御史中丞崔遇、尚书令裴邈、护夷长史苏恕延、左军将军王雀儿等人至丽春台赴宴,吃腊八粥。 临出门前,邵勋打了个哈欠,殷氏红着脸起身服侍。 回家后第一炮,开封了小媵妾殷氏,存货全都注入给她了。 盥洗、穿戴完毕后,邵勋捏了捏小媵妾的脸,道:“再睡会吧。” 随后便起身去了正厅。 陈有根、苏恕延、王雀儿三人聚在一起,于门口院子里闲聊,见得邵勋后,纷纷行礼。 邵勋回礼,放眼一看,卢志、庾琛等人在左侧偏厅内闲坐着,见到邵勋后,亦纷纷出来行礼。 邵勋哂然一笑,文武泾渭分明是此时的现状,但并非天然如此。 只能说,士人实在太歧视所有役门职业了,当武人的士族子弟还是少,当上了也脸上无光。 但底层泥腿子就没那么讲究了,武职也是官,他们没有挑拣的权力,他们只有这一条出路。 “走,喝粥。”邵勋大步当先,领着众人来到正厅,吃起了赤豆粥。 吃饭时没人说话,每个人都神情严肃,仿佛在想着很重要的事情。 或许,他们是真的在思考。 沉默的早饭吃完后,宫人又上了茶汤,供众人漱口。 一切妥当之后,邵勋沉吟了一会,道:“今日召诸位前来,有数件大事。” 话入正题,众人神色一凛,认真听着。 “其一,今年资粮消耗极大,明年诸郡田亩又只有一熟,故休养生息,将养民力。”邵勋说道。 庾琛暗暗松了口气。 这个事情他已经提过不止一次了,最近一次是两天前。而最后一次提起,其实还带了点别的意味:今年前后征集了六百五十万斛粮草,大部分是谁给你弄来的? 老实说,士族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到现在为止,河南豪族真的挺支持他的,没有太多对不起他的部分,送女人给你睡,送粮食、武器、牲畜供给军需,甚至直接出兵为你打仗,已经很够意思了。 甚至你去赈灾救活青州人、河北人,豫兖士族不也同意了么?用豫州、兖州的粮食救其他地方的人,从人性上来讲,天然抵触,但最后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勉强答应了。 你还想怎样? 这么老实的士族豪强,你怎么舍得下狠手? 明年说是休养生息,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比如安置流民。这可是要花费大量粮食、农具、种子的,你打算让谁出? 庾琛固然有诸多选择,他的外孙很可能当上世子,但他也不可能一味顺从,那样如何担得起颍川乃至豫州士人领袖的位置? 伱都不为别人争取利益,你还想别人支持你? 说到底,庾琛也要妥协,在梁公、士族之间寻找平衡点,尽量调和好两方,这才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安置流民需费诸多钱粮。”邵勋继续说道:“诸郡勉力凑一些吧。” 卢志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觉得在某些事情上,再高超的技巧都不管用了。 庾琛沉默了一会,拱了拱手,道:“流民安置于何处?” “荥阳、汲、顿丘、河内四郡。” 庾琛微微颔首,道:“臣自勉力筹措。” 邵勋又看向卢志、裴邵等人,二人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声。 陈有根默默观察着。 他发现今日开会的气氛和以往不一样,微微有些凝滞,每个人都有心事,谈的是这件事,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整体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第二件事还是在梁国十五郡内清丈田亩、户口,此事断不容情。”邵勋说道:“汴梁肘腋之地,区区数十里外,都没清理完,像话吗?二十年来,豪族吸纳的庄客部曲委实太多了,很多民户被迫成为庄客。以前可以理解,今丧乱已平,诸郡粗安,该放散掉一些人了。” 此事需多部门协调,因此庾琛、裴邈、潘滔三人齐齐应下了。 以前梁公只在梁国境内清丈田亩、户口,今年又向外延扩,在青州诸郡大肆清理。非议肯定是有的,他们也在不停地安抚,力求稳定。 青州送上来的户籍打了個折:八万户。原因是蝗灾后天师道叛乱。 谁都知道这个数字是假的,真实数字可能永远无人得知,但因为达到了梁公规定的底线(十万户),所以勉强糊弄过去了。 说起来,青州豪族是既老实,又不老实。 老实的一方面是梁公说多少,那就是多少。 不老实的一面是贴着梁公说的数目下限走,且因为灾荒、兵乱给你打个折。 这帮滑头! “第三件事。”邵勋看了下陈有根,道:“陈卿来说吧。” “是。”陈有根清了清嗓子,道:“有人说要收回府兵免赋役特权,简直混账!” 粗俗!这大概是在座士族官员们的一致想法。 不过他们也不是第一天和陈有根这种人接触了,早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 “不免赋役,与丁壮农兵何异?府兵哪还有资粮锤炼武技、置办器械?”陈有根说道:“没有这些,上阵一触即溃,匈奴人冲过来,一个个斩了你们,届时别哭。” 文官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御史中丞崔遇出面,说道:“陈中尉此言差矣。明公欲设勋官,明言军士可凭战功减免赋役。府兵本来就没赋役,如何减免?” “府兵拿战功换其他的不就行了?”陈有根不悦道:“国朝以孝为本,拿功勋为父母换个封号,我看很多人愿意。可换之物那么多……” “中尉勿急。”崔遇好整以暇道:“吾闻战功还可换地,此地公耶?私耶?府兵之地乃公地,本由梁公亲授,仅止府兵一身,死后追回。如果战功所换之地仍为公地,那么府兵要不要先还账?梁公授田百五十亩时,可没让他们拿勋功来换。” “胡搅蛮缠!”陈有根拍了下案几,道:“若无儿郎们提着脑袋搏命,卿辈哪得安坐?真真是丧良心。” “勋官如何转任职官?”崔遇又问道:“若大字不识一个,焉能为职官?那不是害人么?百里侯、府君之类职官,何等重要?武人占官,难道要靠卜卦、角力来断案?成何体统?” 陈有根一窒。 崔遇不再看陈有根,只对邵勋拱了拱手,道:“明公,臣只是据实相问,并无私心。” 邵勋看了陈有根一眼,老陈的战斗力还是太弱了,但他是元从老人,是自己非常信任的心腹部将,更是武人代表之一,也不可能不让他来。 他看向左军将军王雀儿,问道:“今日军中情形如何?” 王雀儿沉默了一下,道:“闻得勋官之事,银枪儿郎皆相庆贺。纷纷摩拳擦掌,欲封妻荫子、讨得功业田。若此事作罢,恐伤军心士气。” 比起金正、陈有根,王雀儿、侯飞虎二人其实算是“温和派”武人了。 他们并不主张与豪族完全撕破脸,因为那样是双输。 但这会他仍然坚定地站在邵勋的立场上,邵师一问,他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而他这话,其他人或许听不太明白,但庾琛、卢志等人哪个不是人精,都能听得出话外之意:仅仅只是伤士气吗? 再联想到最近被攻克的李家坞,那真是一点不留情,决心非常大,哪怕付出再大的伤亡,也要将其攻克。 诚然,以梁公的军力,其实攻不下太多的坞堡,他也不可能拿宝贵的募兵、府兵来攻城,因为压根经不起消耗。 但万一你家是那少数被攻破的坞堡之一呢? 这个天下,没有人能整体消灭士族,但消灭其中部分家门还是有可能的,怕的就是这个啊。 因为士族就不是一个整体,心思太多,力量分散。如果是整体的话,那刘聪、邵勋这类人现在都跪在他们面前听令,压根不可能起势。 “开春之后,银枪中营回镇汴梁,届时三营齐聚,得好好检校一番。”邵勋看着王雀儿,笑道。 “诺。”王雀儿起身应命。 场中一时肃然。 邵勋又把目光投向庾琛、卢志二人。 庾琛犹豫了一下,叹道:“明公数言‘相忍为国’,臣深以为然。忍之一字,不独士人,武人亦是。值此之际,更需互相忍让,不如各退一步,好好商议下细则。” 卢志倒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明公当知冀州、幽州怎么来的,此事需慎重,不可太过激进。” 打冀州之时,固然有邵勋击破石勒主力的因素,但诸郡豪族纷纷反水也是事实。尤其是扫除石勒残部的第二年,大部分兵力都是豪族提供的。 幽州更不用说了,和平接收,势力格局大体未变。 青州其实也有士族反水的因素。 更退一步讲,邵勋当初怎么得到豫州的?不是打下来的,而是靠朝廷任命,以平东将军的身份名正言顺接收的。 卢志担心有些人想不开,觉得梁公不够意思,故出言提醒。 但无论是庾琛还是卢志,其话里话外其实都是“可以谈”的意思。 有的谈,就不至于掀桌子打内战。 但从历史进程来说,其实士族们是让步了。 打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必然会慢慢扩大。他们应该能看得到这一点,但出于种种原因,无能为力。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讲,这其实是邵勋建立的军政集团内部利益的分配。 就如那东晋的京口武人集团一样,势力渐渐起来了,就会理直气壮地要求更多的资源、更高的地位。 邵勋是武人、士族集团共同认可的仲裁者,只不过他稍稍偏向武人一侧罢了。 世上无新鲜事。 “可以谈”这句话从士人代表口中说出,其实也从侧面反应了武人集团的步步崛起——对手认证。 邵勋也很喜欢大家互相谈的态度。尤其是武人要养好愿意谈判的习惯,因为他不想见到有武夫破坏规则,用暴力说话,那样对他也不是好事,意味着秩序的失控。 第一百三十七章 年前日常(上) 腊日过后没多久,官府封印关门,进入过年状态。 邵勋难得休息几日,然后便要出门,突击走访。 今年不在陈留慰问了,换个地方,去北边的濮阳。 临行之前几日,他尽量抽出时间陪羊献容。 “敢让我出门么?”羊献容高兴之余,忍不住打趣邵勋。 东海太妃裴氏已经变成邵府“裴夫人”了。 把曾经的主母纳为枕边人,是如此地大胆!但如果是皇后呢,那就太刺激了。 邵勋听到这话时,只是一笑,道:“在沙海走走,又有何难?” 羊献容不再为难他,轻轻抚摸着肚子。 这是她第二个孩子,十几岁时和先帝孕有一公主,已经嫁人。肚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再过数月便可诞下见父亲、母亲,羊献容喜悦非常,人也变得宽容许多。 “打了那么久的猎,也不知道怎么追捕猎物。”今日无风,太阳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特别舒服,羊献容带着身子,理直气壮地靠在邵勋怀里,让他轻轻抱着自己,说道:“不要把猎物逼入绝境,让他们做困兽之斗。更不能让他们有兔死狐悲之感,转而抱团起来。” 邵勋听了,连连点头。 前几天,他去睡了下崔氏。崔氏的说法和羊献容可不一样,完全是那套士人乃国之柱石的理论。 邵勋听了大失所望,感觉以后对崔氏只有变态的肉欲,没其他的了。 甚至于,他觉得该尽量减少去找崔氏的次数,免得被人暗算。毕竟有些事提出来和不提出来,完全不一样,人心会有变化的。 还是庾文君、裴灵雁、羊献容这类女人睡得踏实,睡得安心。 政治人物想有点情分,真的不容易。 “现在知道谁好了吧?”羊献容闭着眼睛,喃喃说道:“你当年穷得要死,年底都不发肉脯、蜜饯、粮米。若非我在广成泽种稻养牲畜,你怕是天底下第一号抠门的方伯。” “我家从没种过苜蓿,后来去关中找寻种子,请人来教,你知道费了多少事么?在许昌那会,你的亲军一个個吃得满嘴流油,练得膀大腰圆,对你忠心耿耿。你都不来广成宫看我。” “失望之时,我就在想为什么还念着你。我泰山羊氏女,贵为皇后,凭什么让你糟践?后来想想,大概是危难之时伱做的那些事,让我太感动了。但你若还避嫌,对我视而不见,我大概终会离你而去。” “你就得意吧。羊氏有人来找我,胡说八道,被我骂走了。现在对你不满的人多着呢,我若不帮你,别想这么安生。” 邵勋轻轻理着羊献容的头发,暗道腊日那天羊忱确实没怎么说话。 作为幕府右司马,名义上位低于左司马。但邵勋知道,陈有根玩官场那一套不如羊忱,很多权力被对方攫取了。 平青州之时,羊忱统率大军,指挥若定,颇有章法,连金正都没顶撞过他几次,可见确实有独到之处。 功劳是很大的,实力、人望也是很不错的,但他谨慎地没有出言,藏拙的意图十分明显。 是因为这个孩子么?邵勋轻轻抚摸着羊献容的小腹。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继续钓着,把他们嘴都钓歪了,让这些大士族形不成合力,凑不到一块去。 他也需要不停地操作。 “出去走走吧。”邵勋轻声说道。 羊献容没有说话,只轻轻起身,然后挽着邵勋的手臂,出了黄女宫正门。 “此门名‘长秋’,是你的名字。”邵勋指着身后高高的门楼,说道。 “什么时候取的?”羊献容惊讶道。 “就在刚才。”邵勋笑道。 “还有两门呢?” 黄女宫四面有墙,东侧与丽春台共用一门,南侧是正门,西侧、北侧也有门。 “就叫‘迎春门’、‘御冬门’吧。” “楼呢?” “你来想个名字。” “我好好想想。”羊献容高兴地把头倚在邵勋肩膀上,看着不远处的莲池。 池子是人工疏浚出来的,与沙海沼泽相通,池中有亭,曰“采莲亭”,置船二艘。 池中养了很多鱼,夏天还可采菱——这是邵勋父母的要求。 采菱人多为“罪人”,字面意义理解即可。 譬如攻破汲郡时,还有很多妇人没被赏出去,基本都被弄到梁宫来干粗活了。其实这就相当于掖庭,只不过梁国还不太能设置这种机构,由其他部门(殿中曹)代管罢了。 就当前而言,掖庭多为俘虏的敌方将官、己方罪官妻女,洗衣服、干农活、做杂活无所不包,是宫廷内重要的劳动力来源——“妻女没入掖庭”是自汉以来一种司空常见的惩罚,有些小女孩甚至从小在掖庭长大,不知外间事。 掖庭女人也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有时候天子吃惯了山珍海味,他就好那一口农家菜,或者想玩一玩敌人的妻女,这就有机会了。 有时候也会放散一部分掖庭女子,比如天子寿诞、改元、上尊号等,令其出宫自择夫婿。毕竟天子就一杆枪,玩不了那么多女人,像司马炎把东吴宫廷整体打包回家,以至于后宫有一万多女子等着他临幸的离谱状况,真的很少见。 或许,只有包揽了六国嫔妃、公主、贵族妻女的秦始皇,才能与司马炎一较高下。 这会采莲亭内就有人在忙活。 邵勋看了一眼,有几个比较眼熟,大概是汲郡抓来的,石虎、孔豚、赵鹿的女眷。 殿中曹的侍卫在一旁监视着。 这工作不错,天天看美女,邵勋暗暗吐槽。 “梁宫真是有几分气象了。”羊献容感慨道。 羊献容看到的是后宫,邵勋看到的是各项机构。 部门不断完善,从十几郡的梁国开始熟悉运转,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实习过程。 他甚至都不急于让神龟天子下台了,一点点扩大、吞噬非常不错。 “参见明公。”殿中曹令史吴离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在看到羊献容时,吴离脑子有点宕机,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最后直接说道:“参见羊夫人。” “羊夫人”三字叫得羊献容心花怒放,笑意盈盈。 邵勋轻轻搂住她。 人家不喜被喊“惠皇后”,只愿做“羊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吴离是殿中曹诸令史之一,八品官,分管宫内苑囿——这不是指花园,其实是宫内的养鱼池、畜牧场、菜畦、果园之类。 吴离是吴前的长孙,识点字,但不多,太学出身(挂名)。 与之相比,另外一位和他同名的何离(何伦之子)就不用挂名太学了,他是士族出身,门路多,目前在五兵曹尚书柳安之手下干活,当着分管兵籍的令史。 宫内、宫外,都是自己人。 东海乡党大面积涌入梁宫,就是最近一年发生的事情。 比如新设置的太官就是舅舅刘善介绍过来的,听闻之前在老家做买卖,差点破产。但他有一定的管理能力,直接举了东海隔壁兰陵郡的孝廉,来梁宫掌管膳食。 不是自己人,用起来就是不放心。 邵勋也是肉体凡胎,万一吃到毒饼,岂不完犊子——你别说,世家大族还挺擅长干这事的,正面打不过你,狗急跳墙之下干些阴私勾当,并非不可能,只能说现在矛盾没到这一步,没必要。 “吴令史治果园颇有章法,我已听人说了。”邵勋道:“培育了个桃子,叫什么来着?” “‘梁白桃’。”吴离惊喜道。 其实这桃子原产于广成泽,确实是人工培育出来的,之前不叫这个名字,移栽过来后为了拍马屁改的。 邵勋之所以知道,还是他老娘说的。 “可酌情推广,好东西不能藏在宫里。”邵勋说道。 “遵命。”吴离躬身应是。 邵勋朝他点了点头,带着羊献容继续漫步。 两人走着走着,十指慢慢扣在一起,再紧紧抓握。 庾文君特别喜欢这样,乐此不疲,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似的,没想到羊献容也喜欢。 前方出现了一道高挑的身影,邵勋下意识想松手,羊献容脸一落,用不高兴的目光看向他。 邵勋尴尬一笑,拉着羊献容的手走了过去。 王惠风站在池畔,行了一礼,然后继续看着冬日清冷的湖面。 羊献容看着王惠风一副遗世而独立的模样,有些不悦,坏心思起来,差点让王惠风称她“母后”。不过人家早就和愍怀太子离婚了,却又无由,便作罢了。 邵勋紧紧握住羊献容的手。 这个小醋坛子,经常肺要气炸。邵勋有时候很烦恼,有时候又很满足,人总是喜欢被需要的感觉。 羊献容如果不生气了,他又会觉得失落——一个字,“贱”! “听闻明公开春后要遣人至新安?”正当邵勋觉得王惠风不会说话时,对方突然问道。 “你怎知晓?”邵勋奇道。 “你说的,我是‘太尉辅政’。”王惠风笑道。 羊献容诧异抬头,看向王惠风。 这句话可不是王惠风清淡性情的风格,她什么时候会笑着开玩笑了? 想到这里,手猛然用力,掐起了邵勋。 邵勋皮糙肉厚,面色不变,看着王惠风,说道:“确有此事。新安冶乃国朝大冶之一,我欲将其恢复起来。” 王惠风取出一本书,交到邵勋手上。 “你专门在这等我?”邵勋愕然。 王惠风嗯了一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年前日常(下) 自汉代起,新安县的铁冶规模就很大了,原因是当地有大量易开采的铁矿。 可能说“大量”也不是很对,毕竟历史上开采到唐代就已经接近枯竭了,或者说明面上易开采的部分快没了。 梁国目前只有一个铁冶,即汝南郡西平县的酒店冶铁城,规模庞大,铁匠、学徒、矿工及转输人员加起来逾万。 邵勋控制区内,还有荥阳、宜阳、南阳三处冶铁基地。 前两者是恢复魏晋以来因战争而没落的旧冶,南阳永饶冶则一直存在着,且有水路运输铁矿石,非常方便,规模也在一直扩大。 至于其他规模较小的冶铁工坊、铁匠铺等还有很多,许多县都有那么一两个,但并非官营,而掌握在士族豪强手中,开采本地矿石冶炼。 如巩县、管城、阳城、鲁阳、堵阳、温县、荡阴、林虑、郎陵等,太多了,自汉以来都有大大小小的铁矿,其中绝大部分在唐宋、元明时代开采殆尽——或许到了后世还有,但对现代工业来说,压根看不上,没有任何开采价值。 王惠风拿过来的书是琅琊王氏的开矿、冶铁经验总结。 或许还不止,因为邵勋翻到后面,里面很多字句提到其他家族怎么怎么做的,难道是琅琊王氏巧取豪夺,然后集其大成?可能性不小。 “此书我会交给枣台产的。”邵勋晃了晃手里的书,笑道:“惠风你帮了我大忙了。” 羊献容觉得倒胃口,已经回黄女宫了。她若在,邵勋绝不会说出后半句话。 “往年多打制军器,听闻明年要多打制农具,知你需要这个,遣人回家问了问,果有此书,便让人抄录了一份送来。”王惠风说道:“战事一起,便是坞堡庄园都在日夜打制军器,民户农具匮乏,苦不堪言……” 战争年代,民户多用木质农具。 太平年代,铁质农具价格大大降低,使用会多一些。 当然,这个也不绝对。晚唐五代时,有农户男人死了,妇人拿着横刀斫地,小孩往里面丢种子。家里有钢刀,没农具,极具时代特色。 “惠风果有大爱。”邵勋赞道。 你若不是有这份大爱,我都不知道怎么着手。 当然,王惠风这個性情,对邵勋也很有吸引力。或许,对某些有文青情节的人来说,宁愿远远看着王惠风,暗中帮助她,也不愿意唐突,但邵勋太狭隘了,他就想把王惠风扛回家。 王惠风赧然一笑,道:“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只是在一旁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对不对。” 邵勋默默观察,发现最近一个月来,王惠风的表情越来越生动了。 有效果! 他大胆地上前,伸手欲揽住她的腰。王惠风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稍稍避让了一下。邵勋动作不变,顺势拉住了她的手。 两人对视了下,王惠风“噗嗤”一笑,红着脸转过了头去。 邵勋已经试探出来了。 白天在外,人多的地方,王惠风不会允许他搂搂抱抱。但没人的地方,比如马车里,他已经抱过了。 现在外面有人,他能牵手,已经是巨大的进步。王惠风脸皮薄,心里面也有道德困境,就是这么纠结。 但邵勋成竹在胸,切香肠战术是有效的,慢慢来即可。 ****** 十二月十三日,濮阳胙亭龙骧府,小雪。 已经扩充到千三百余人的邵氏亲军,带着大批车辆抵达。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村口后,邵勋从假寐中醒了过来。 王惠风的脸埋在他胸口,但没有睡,而是睁眼看着他。发现邵勋醒来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去吧。” 其实,她是不太愿意跟着邵勋出来走这么一遭的,她也不适合露面,毕竟不是主母。无奈邵勋最近为她上头了,非要拉着出来。 王惠风勉强答应,毕竟她也想看看外间情形如何。 龙骧府乃至乡里官员在村头迎接,王惠风避嫌不愿意下去,邵勋也不勉强,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参见梁公。”十余人纷纷行礼。 “我可不是来见你们的。”邵勋笑道:“前头带路,我要看看儿郎们有没有受委屈,家里揭不开锅。” 众人干笑几声,身份高的跟在后面,身份低的在前头带路,部曲督刘宾落后邵勋半步。 邵勋随机选了西村头第五家,推开柴扉之后,四处打量了下。 府兵沈粟站在院中,其妻张氏手里抱着个孩子,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俩小儿,拽着母亲的衣角,露出小半张脸,悄悄看着来人。 “明公……”沈粟期期艾艾,不知道说什么。 “宅子扩建过?”邵勋指了指新旧不一的屋舍,问道。 “是。” “如何扩建的?” “出征了几次,得了些钱帛赏赐。这几年又积攒了些粮布,外加众兄弟帮忙,便建起来了。” 胙亭龙骧府设立四年了,以参加过大战的许昌世兵中的佼佼者为来源。 四年之间,战事算不得频繁,其中甚至还歇了一年,府兵负担不重。 再者,府兵互相认识,情谊深厚。谁家建房子,一般带上部曲互相帮忙,管些饭食就是了。 邵勋又看了看他妻子身上的衣服,还是白麻布,其实也不错了。 麻布也分三六九等,有些软和耐磨的麻布并不便宜——不过她身上的多半是自家田里产出的,解决饥饿问题后,有些人会拿出部分田地种麻子。 麻布衣服里面应该填了绵、絮等物,比较保暖。 沈粟身上则穿着羊皮裘。 这个生活条件,确实远超一般民众,毕竟很多人还没寒衣呢,冬天冻得瑟瑟发抖,更别说穿皮裘了——胡人穷,但胡人基本人手一件皮裘,从这个角度来说,又算不得穷。 “今岁去过河阳?”邵勋又问道。 “去了,跟刘将军去的,先镇中潬河渚,后移至北城。” “打仗了吗?” “贼人攻北城时,战过几日。后来王督追击贼人时,我部奉命留守,没赶上。” “武人离家远行,吃冰卧雪,本就不容易。”邵勋说完,拍了拍手。 亲兵很快上前,捧了两匹绢、两匹麻布、一串钱、几块肉脯,交到沈粟家人手中。 沈粟夫妻二人千恩万谢。 被抱在怀里的婴儿可能被吵醒了,哇哇大哭。 躲在母亲身后的两名童子则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肉脯,差点流下口水。 邵勋笑道:“这可不是匈奴人的肉脯。” 众人闻言,尽皆大笑,充满着对匈奴人的鄙视和嘲弄。 “这钱亦是洛阳开铸的新钱。”邵勋又道:“品相好,分量足,用的时候可别被人骗了。” 与汉代铜钱上写“五铢”、新莽铜钱写“货泉”、三国货币写当多少钱不同,国朝有史以来第一次铸造的新钱上书四字:“永嘉通宝”。 “此为永嘉新钱。”刘宾在一旁附和道:“比五铢钱重,莫要让人耍了。” 沈粟连忙让家人收好,竟是不准备用出去了。 邵勋一愣,缓缓打出个问号:劣币驱逐良币? 沈粟见到邵勋脸色不好,若有所悟,道:“家里还缺些物什,明日就把这永嘉钱用了。若有梁公钱,我一定存起来不用。” 跟在邵勋身边的众武夫听了,竟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继续大笑。 甚至于,有夯货还嚷嚷:“梁公钱?最好是梁王钱。” 邵勋没有呵斥他们,摇头失笑,又寒暄了几句后,前往下一家。 这次还是随机串门:府兵丁大勇家。 丁家没有盖新房,但家里有不少好东西。 邵勋随手提起一物,问道:“抢来的?” 丁大勇刚想开口,就被本防的别部司马呵斥了:“在梁公面前,莫要胡扯。你又不饮茶,买托盏作甚?” 这是一个青瓷托盏,属于饮茶器具。 国朝的青瓷主要来自原东吴旧地,北方真正批量生产青瓷要到北魏年间了,而南方则在东吴时期就大规模生产,且技术水平很高,为此衍生出了“六朝青瓷”这个术语。 毌丘禄的一大利润来源,就是贩卖吴地青瓷到北方。 丁大勇闻言讪讪一笑,不敢多说。 大过年的,邵勋也懒得追究。军中不允许私藏战利品,但其实没法完全杜绝。尤其是府兵这种没军饷的部队,出征时就想着如何劫掠了。 邵勋抬起头,打量着屋内陈设,竟然看到了几张胡床。 此物是邵勋十余年前着人打制的。 胡床是带扶手、靠背的太师椅一类的家具。 绳椅则是后世小马扎一类的东西。 他甚至还找人弄了躺椅,送给曹馥。 没想到啊,十几年后,这些东西居然小范围流行起来了。 丁大勇家的胡床应该置办没多久,木色较新,一眼就可看出。 再联想到方才看到院子里有个石磨,邵勋猛然发觉,他对这个社会的改变已经相当大了。 临离开丁家时,他看了眼器械架,问道:“此弓何来?” “找人在济阴做的。”丁大勇没说话,别部司马上来答道:“济阴卞氏庄园内有许多老桑林保存了下来,工匠擅制皮甲、良弓,本防三百府兵的弓梢、弓弦都来自济阴卞氏。” 邵勋点了点头,道:“好好练。” 亲兵们给丁家留下了同样的礼品,随后便离开了。 邵勋在胙亭转了数日,然后不辞辛苦,又去韦城、羊角两个龙骧府巡视,甚至抽空到廪丘看了看世兵家属,然后才匆匆忙忙往回赶,准备过年。 “一下子发出去二百余份礼品,这些人心中喜悦,定会四处宣扬,用不了多久,整个濮阳的军众都会知晓。”马车摇摇晃晃,王惠风已经不太抵触被邵勋抱在怀里了,甚至觉得有些温馨——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当军头就不能嫌麻烦。”邵勋说道:“就要让人认识你、知道伱、宣扬你。这样的部队,别人拉不走。部曲督若想造反,召集府兵的第一天,他就会人头落地。” 说这话时,邵勋有些得意。在女人面前吹嘘,他也难以免俗。 “怪不得士人兵家子比不过你。”王惠风轻声说道。 “士人不知道底层军众住哪里、吃什么、家里怎么样,有那工夫,不如清谈去。”邵勋的双手规规矩矩的,王惠风能接受甚至慢慢开始享受让他抱着,但还不能接受被他随意抚摸。 但都让抱了,这一天还会晚么?抱的时候位置稍微有点不对,就是一次边缘的试探,这条防线就是纸糊的,没啥用。 王惠风嗯了一声,稍稍不自然地转过脸去。不知道是马车颠簸还是怎么着,邵勋说话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渐渐要凑到耳边了。 “现在武人日子好过了,民人还稍差一些。”邵勋说道:“吾辈还需努力。” 王惠风把脸转了过来,好奇地问道:“你想做到什么地步?” “梁宫中会建一高楼。”邵勋轻声说道:“待天下太平之时,我们一起夜登高阁,俯瞰大地。若能见得万家灯火,听着欢声笑语,就够了。” 王惠风听得痴了。 邵勋轻轻印在了她的脸上。 王惠风一震,刚要挣扎,邵勋又轻声道:“你要帮我。我杀人杀多了,我怕自己成为暴君、昏君,你一定要约束住我。” 王惠风挣扎的力气消失了。 邵勋毫不犹豫地印在她嘴上。 王惠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知所措,微微颤抖。良久之后,双手渐渐松开,轻轻搂住了邵勋的腰。 除夕前一天,邵勋回到了汴梁。 王惠风回到芳洲亭的临时居所后,沉默许久,把一些珍爱异常的旧物收了起来,然后对着镜子,用不太熟练的动作,梳起新发髻。 心理暗示:怎样才能束缚一头豺虎呢? 解释一些术语 正好今天歇一歇,写些术语的解释,因为发现很多人不明白,或者书里出现很多次,但没往心里去,没深想。 一、募兵 唐玄宗中后期募兵大行其道,在中国历史上是首次。 以前也有职业兵,但主体还是征召的农民,唐玄宗是第一次把国家的主体武装力量变成职业士兵。 唐玄宗以前,因为几乎没募兵,所以不存在军饷的概念,只有“赏赐”。 事实上,直到中唐以后,士兵已经按月领军饷了,但发下去的东西还习惯称赏赐。 领的粮米,被称为“粮赐”。 领的布帛、铜钱,被称为“钱赐”。 募兵武器装备由朝廷提供,无需自备,很多时候住在政治中心,被统治者(皇帝、方伯、节度使等)牢牢攥在手中。 比如唐朝神策军,除少量驻外部队外,绝大多数安置在长安附近。 藩镇也差不多。 昭义节度使领泽、潞、邢、洺、磁五州——大概是书中整个上党郡外加邢台、邯郸一带——治所在潞州(长治盆地),藩镇主要军力就聚集在此。但上党的地形大家应该已经了解了,长治盆地是真养不活整个藩镇的军队,粮食不够,但节度使仍然不肯把军队分散一部分出去,宁可带着军队出滏口陉,巡视相对富裕的河北平原三州,去那里吃饭,缓解粮食压力,也不愿把军队交出去。 募兵的战斗力是非常强劲的,因为训练频繁、装备不错,专业性也更高。 本书里的银枪、黑矟军就是典型的募兵。 二、府兵 想必也很清楚了,拥有免赋役特权的征召兵。 家里土地多,一般占的都是好地,灌溉方便,粮食产量高。 会拥有数量不等的奴隶,比如南北朝、隋唐的府兵,出征就有部曲跟随,他们出战后的战利品,经常是奴隶,也就是抓人回家。 唐朝府兵就经常去草原上抓胡人当奴隶,甚至买卖奴隶,很普遍。 府兵一般不参与农业劳动,或者只在农忙时下地,大多数时候是很闲的,一般在家锤炼武技。 折冲府(本书是龙骧府)定期组织训练,主要是集体军阵操练,个人训练由府兵平时自己完成。 府兵需要自己准备武器装备。 接到出征命令后,带上从出发地到目的地所需的粮食,路上没人给你提供吃喝。到军营后由部队管饭。 所以看出来了吧?府兵的战斗力往往由自家经济情况决定。 吃一次败仗,铠甲丢了,自己花钱置办,这需要很多钱。 出征次数多,可能把家弄破产。 出征时间长了,可能也会破产。 唐代府兵到高宗武后时期,已经出现了极其严重的财务亏空。 到了玄宗时期,一家能有十几亩地都算不错的了,和农民征召兵无异,顶多有点军事熏陶罢了。 而唐朝绝大部分府兵又设在关中和河东(河东在唐代指整個并州),思路是“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主要压制河北,那地方几乎没设几个折冲府,唐朝从立国之初就歧视河北,河北赋税也是诸道最重的。 关中、河东这么点大地方,府兵如此密集,再加上人口繁衍,自然导致府兵财务状况大大恶化,渐渐不堪战。 另外,给府兵留的勋官体系也渐渐名存实亡,更没动力了。 唐朝征南诏,杨国忠在关中拿镣铐拷府兵去前线打仗,离谱不离谱?而且这些被拷过去的人,战斗力极差,士气还很低落。 三、屯田兵 本书里出现的屯田兵,一部分是收编的杂牌部队,一部分是战争俘虏转化。 在固定区域种地,和农民其实没什么差别,也就训练稍多一些,但也多得有限。 曹魏时的屯田军比这个还惨,因为曹操压榨非常狠。 本书里的屯田军,有鲁阳、颍阳、考城、宁平城、堵阳、郎陵六处,计4.46万人。 他们与府兵一样,无军饷。 还需要养活上级官将,和明朝卫所兵很类似。 四、屯丁 特指广成泽的俘虏,目前还有约2.5万人。 这是彻彻底底的劳改犯,干几年后有机会变成屯田军。 出战时,有可能会被征发当炮灰,辗转于沟壑间。 或者从事后勤运输工作。 五、丁壮 包含三部分:在郡一级,有编户丁壮、坞堡丁壮、流民丁壮。 丁壮指15-60岁成年男子。 上下线会略有浮动。 因为曹植就发现过曹魏军队里有不少七八岁的儿童被当做征发的丁壮上阵打仗,也发现很多接近70岁的老头还被征召参与战争。 丁壮一般也是炮灰,攻城消耗敌军箭矢、守具,填沟壑,或从事后勤运输。 地方发役也找他们。 在年龄结构正常的郡县,丁壮一般占男女老幼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上下略有浮动)。 如果是流民,丁壮比例会很高。 六、精壮 丁壮里面身体强健、年龄不大不小的。 一般在16-40岁之间,身体不太瘦弱的,战斗力会比其他丁壮强一些。 有时候俘虏了敌军,就经常有“收其精壮”,“裁汰老弱”的说法。 精壮其实也是炮灰,但比丁壮强那么一些,因为有的军头以精壮农人为主力。 七、部曲 一般依附于庄园主、坞堡主之类的大土地所有者。 地位相对较高,是庄园主的核心部队。 可以拥有个人财产,可以自由娶妻(一般也是本坞堡内部婚配),具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待遇较好。 八、庄客 与农奴无异。 几乎不允许拥有个人财产,没有人身自由,娶妻需主家许可。说杀就杀,说打就打,随意糟践,没有法律保护人身安全。 部曲、庄客与丁壮、精壮存在一定的重合度,注意概念。 九、宾客 这个比较复杂,有的是庄园主礼遇的特殊人才,有的干脆就是奴婢、庄客一流。 比如汉末就有地方土豪“宾客数千家”,这个宾客包含就比较多了。 十、僮仆 一般是家生子,奴仆之类。 但从军事战斗力来说,天差地别。 有的僮仆就纯是伺候人的,不会打仗。 有的僮仆则当成核心精锐武力培养,比如王弥参与叛乱的本钱,就是他家“僮仆”。 西晋宗王之类,也经常用僮仆当亲军。 到了南北朝,僮仆上阵厮杀就更普遍了。 十一、士族 士族在此时大体可分为世族、小姓、寒素三大类。 世族即世家大族,如琅琊王、闻喜裴、太原王、泰山羊、东海王等。 中等士族比他们稍差一些,谓之小姓。 剩下的就是寒素。 士族的经济地位一般和门第匹配,但有时候也会出现错配。 比如有的士族政治地位高,但经济实力不强。 有的经济实力很强,但政治地位稍低。 这个由多种因素决定,需要具体家族具体分析。 士族门第有品级,郡中正三年一评,所以理论上来说是有升降级的。 门品是做官的依据,人要有人品(门第赋予的品级),没有人品,很难得官品,这就是九品官人法的核心要素之一。 九品官人法之外,当然也有其他渠道,但都仅存于理论上,偶尔漏一些出来给底层,以显示这些渠道还存在着。 比如郡察孝廉,州举秀才之类,基本都被士族垄断。 范阳祖氏连续九代人察孝廉,稳不稳? 说是有多种渠道当官,其实就一个九品官人法,其他都可忽略不计。 十二、土豪 一般指没有政治地位的地方豪强。 但你也别小看豪强。 有些豪强实在离谱,占有的土地、人口比世家大族还多。 江南的顾陆朱张四家,属于东吴老钱士族,但军事上就是不如周沈这种随时随地拉出1-2万私兵的土豪强。 周沈土豪兵战斗力较强,多次平定叛乱,会大兵团作战。 北方也有这种。 比如河东柳氏,西晋初年有人当了尚书郎,后来就没落了。本书把他们写作小士族,其实有点抬举了,可能已降级成土豪了。 河东薛氏同理。 这两家还是很能打的,土地多、人口多、兵多,战斗力强,匈奴刘、石勒、石虎、苻坚等人,都对他们客客气气。 十三、豪族 士族、土豪的统称。 十四、战兵 纯粹的战斗兵员,即只负责厮杀,不管其他。 十五、辅兵 战兵的后勤保障人员。 宿营时,战兵休息,辅兵安营扎寨。 除此之外,还要烧水砍柴、做饭洗刷、修理器械、照料牲畜、运输物资等等。 打仗时,除部分人留守营寨外,辅兵经常也要列阵厮杀。 广义上的辅兵甚至包括随军工匠、医生、驭手、兽医等。 十六、世兵 世代为兵,世代屯田,形同农奴。不可与普通民户结亲,只能内部婚配,没有人身自由。 晋武帝时期,曾有过大规模牛头人事件,即大量世兵家庭女子嫁给农民,被勒令抓走,再婚配给世兵光棍。 世兵逃亡很厉害,因为实在看不到希望。 还有什么需要了解?我一时想不到,你们可以留言。 仔细看了下,这十几个术语大部分和战争有关。 下面简短说下这会的战争形态。 我发现我书里其实写得很清楚,但很多人还是不知道。我仔细想了想,其实还是这么写的人太少了,科普不够。 现在很多历史文,打仗就只写多少军队,不写构成、成色。 军队这个含义太宽泛了。 比如我前面写的那些术语,征集一万丁壮是军队,征集一万募兵也是军队,但这差别可太大了,简直不是一个级别。 本书写到现在,其实很清楚,主角一直是以少量精兵(募兵、府兵)为核心,编组大量世兵、丁壮、屯田兵之类的杂兵打仗。 精兵主要是打阵列野战——有丰厚的工资,有丰厚的抚恤。 杂兵有几大任务:攻城时用沙袋甚至自己的尸体填沟壑,用肉体消耗敌军守具,用生命消耗敌军精力,充当诱饵,充当占领军,充当地方治安部队,清剿贼匪等等——几乎没工资,运气好有赏赐,不太可能有抚恤。 比如攻打一座城池,各种来路的杂兵先上,反复消耗。如果杂兵造反,早就准备好的精兵甚至具装甲骑直接冲上去,把他们屠戮一空。 如果杂兵死完了,不够用,那就去抓老百姓攻城,老人小孩女人都可以,驱赶他们冲就是了。 原则是尽量少用精兵,不是主将仁慈,而是基于利害得失。 一桶金汁浇下来,杂兵和精兵都得死,但成本大不一样。 攻关塞、攻坞堡、攻营垒是同一种思路。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杂兵屡攻不克,或者干脆死完了怎么办呢? 那就没办法了,上正规精兵吧。 精兵、杂兵,对主将而言都是消耗品,只不过一个贵重、一个廉价罢了。 野战就尽量不用杂兵了。 因为杂兵多为强迫征发而来,战力羸弱,很可能被对方直接冲垮。 好一点的只被冲垮一两个阵,但也折损士气了。 差一点的直接冲散精兵本阵,全军溃退。 这个时候就要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部队,与敌人硬碰硬。 杂兵在后面摇旗呐喊,打顺风仗就行了。 如果运气好,还可以跟着劫掠。 现在是不是稍微清楚点了? 很多历史作者压根不区分这些,统一冠之以“军队”,我觉得这很坑人。 大部分情况下,一支出征的军队,不全是杂兵,也不全是精兵,而是混编的,把每一部的战斗力都等同,是极其错误的。 最典型的是宋朝文里的“金兵”,小时候看史书,就很疑惑,这个“金兵”怎么一会战斗力强,一会战斗力弱的? 这有对手的因素,但宋朝人把金国统治下的各种来源的部队统一冠之以“金兵”也是重要原因。 事实上,“金兵”有时候是女真,有时候是辽国各种兵如汉兵、渤海兵、契丹兵等等,有时候纯粹是北地汉人地主武装。 就这么多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吃吃喝喝 神龟二年(318)正旦这一天,河南、河北普降大雪。 但恶劣的天气,阻止不了一年一度的朝贺。 朝贺很冗长,君主和臣僚们都觉得很麻烦,但都按照既定流程走下去。 朝贺之后是赐宴、舞乐,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整体才算结束。 苏恕延随大流出了观风门,却见外间的泥地上,车马如龙,熙熙攘攘。 人群中一个头戴貂蝉冠、身着皮裘的武官,翻身上马之后,一溜烟离去,溅起大量泥雪。 几个身着白袍的低级文官见了,破口大骂。 有人来自外郡,不认识方才那个嚣张的武人,便问道:“此何人耶?” “右军将军金正。” “原来是他啊。” “凶人一个,别和他一般见识。” “如此行事,自取死路。” 苏恕延在一旁听着,差点笑出声来。 有些眼高于顶之辈,就得金正这类人来治一治。 “让开!让开!”西边传来了大喝声,苏恕延扭头望去,却是材官将军庾亮的牛车。 庾亮应该在车中,随从前呼后拥,众人纷纷走避。 有两辆马车从侧面驶出,正要上路离开,见得庾亮车驾,生生停住。 马儿痛苦地嘶鸣了一声,蹄子重重落在雪地里。 吏部尚书梁芬掀开车帘,与隔壁的御史中丞崔遇对视了一眼,尽皆苦笑。 苏恕延懒得再看了,上马离开。 观风门外争道,反映了官场百态。 吏部尚书、御史中丞要礼让庾亮,金正就直接走了,谁都不理。 从这件小事中,就已可窥得许多东西了。 慢悠悠回到尚善坊苏宅后,苏恕延将马交给随从,进了院门。 妻妾儿女们尽皆前来拜见。 苏恕延一看,叹了口气,两個成年儿子都不在。 “吃过饭了。”苏恕延摆了摆手,有随从上前,将两个食盒提到屋内。 作为护夷长史,苏恕延是有资格进正厅用餐的,菜品也比较好,吃不完的可以带回家,给家人品尝。 汴梁草创,他们这些富贵人家吃的也就那样。 前阵子有人在小河上装水碓,被监察御史查到,直接拆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也丢了。那户人家又没石磨,一时间想吃面也吃不到。 再者,正旦赐宴吃的蒸饼是真白啊。 材官将军庾亮曾吹嘘,他家吃的面,磨出来后先筛一遍。临吃前,再用细绢纱筛第二遍,故饼甚白,吃着口感也好。 梁宫赐宴的面也是如此,听闻筛下来的不那么白的面,都去喂梁公的坐骑了。 妈的,畜生吃得比人还好。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毕竟战场上梁公还要靠这些马逃命呢,苏恕延暗暗吐槽。 妻妾孩儿们打开食盒,发现有开花蒸饼、有鹿尾、有黄河鲤鱼、有羊肉,顿时喜笑颜开。 不愧是国宴! “阿爷这官当得好。”小儿子吃得满嘴流油,道:“吃食比以前强多啦。” 妻子张着小嘴,一口一口咬着开花十字饼,吃到里头的枣子时,笑意盈盈:“以往跟着你,尽吃沙子了。不来中原,不知道贵人能活得这般体面。” 女儿也点了点头,道:“重阳节那天,和曹家阿姐一起去观鱼,人好多啊,衣裳好漂亮啊。” 苏恕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富贵,真能腐蚀人的心志啊。 联想到年前在陈留诸县转了一圈,拜访了下跟他一起南下的几个部落小帅。 这些人编户之后,一边学种地,一边养牲畜,都说陈留的土地好,不想折腾了。 他大概能理解妻妾儿女们的想法了。 ****** 正月初二,继续赐宴,这次换了功臣专场。 此时风俗,正月初一不杀鸡,正月初二不杀狗,故今日宴上无狗肉。 宴至中途,梁公离席更衣。 平丘龙骧府别部司马冯八尺喝了不少酒,坐在那傻乐。 亲军队主、独眼龙童千斤特地起身,端着酒樽走了过来,用酸溜溜的语气说道:“汲郡先登壮士,能饮否?” “喝!”冯八尺来者不拒,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童千斤一愣,这厮喝了不少了,居然还能喝! 果是壮士! 他不再废话,将杯中酒饮尽后,走了。 原本对冯八尺还有些嫉妒呢,现在没啥不满了,就一个字:服。 回到座位后,赶紧吃了两口菜,压下翻腾的酒意,然后睁着朦胧的独眼,看着厅中热闹的景象。 这才像样嘛! 武人提头卖命,摧锋破锐,就该美酒、美人、美服享用着。 可惜了,当初哪个狗日的射了他一箭?若无那箭,兴许就是他先登了。 不过,不能就此自暴自弃。 伤了一只眼后,他最近在苦练箭术。你别说,还挺好的,一点不耽误。 梁公都鼓励他,开玩笑说哪天能射中天上飞过的大雁,一定要送给他,他拿身上的玉带来换。 龙骧幕府督护刘泉一开始比较拘谨,只默默喝酒。 他不太认识这里的人,再加上有点自卑,故而放不开。 没想到酒过数巡之后,便有人找了过来,竟然还是亲军督杨勤。 “刘督护生擒刘雅,勇冠三军,为何独自喝闷酒啊?”杨勤挤到他身边,笑问道。 刘泉受宠若惊,连忙回道:“与众兄弟有些生疏。” 他在战场上生擒匈奴安西将军刘雅,如果算功劳,在场没一个人能比得过他,故而得了幕府督护之职——龙骧幕府只有三个督护,他就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是个地头蛇,世袭镇将。 督护平日不掌兵,但出征时却可为将,统率军队,算是比较不错的职务了,带的还是府兵。 “起来。”杨勤拉了拉他,笑道:“咱们都是武人,本就遭人鄙视,若还闹生分,就说不过去了。走,我带你认识认识。” 刘泉连连告谢,跟在杨勤身后,与在座的屯田军、世兵、府兵、亲军军官们一一敬酒。 在座的多为大老粗,没那么多弯弯绕,一听是生擒刘雅的“猛将”,肃然起敬,立刻起身回敬。 喝了几杯酒后,刘泉渐渐放开了。 原来他们并不歧视他的长相,只看你猛不猛、厉害不厉害,于是心情开朗,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熟络了。 有那家境富裕的武人,开玩笑说买几个胡姬,换换口味。 刘泉拍胸脯应下了。 其他人听到,亦纷纷打听。 杨勤笑了笑,悄然回席。 能结交刘泉,不是什么坏事。作为亲军督,他太清楚梁公喜欢和哪位夫人睡觉了,刘野那绝对非常得宠,梁公在她那里过夜的次数非常频繁。 而且,长期观察下来,他发现了一件事:梁公喜欢睡刘夫人,没别的原因,刘氏是石勒的妻子。 但他也有些疑惑。 如果梁公喜欢睡刘聪的女人还说得过去,石勒只是个小人物,他的妻子有那么金贵吗? 想不通啊。 “唉,有酒有肉,却无美人!”厅中传来了嚷嚷声。 众皆哄笑。 杨勤收回思绪,也跟着笑了起来。 “征匈奴之役,就冯八尺最赚了。得官又得女人。” “士人看不起我兵家子,哪天我拆了他那乌龟壳,抢几个士女回家舒坦舒坦。” “哈哈!我也想。” “你长得太丑,没机会了。” “梁公睡皇后、王妃,我睡个县令之女总成吧?” “闭嘴!”有那清醒之人,连声呵斥。 杨勤也重重顿了下酒樽,面色不悦。 说话之人酒醒了一半,低着头,面红耳赤。 “好了。”有人出来打圆场,道:“嘴上把着点门,喝酒。” “喝酒。”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杨勤自斟自饮。 武人这个团体,好像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 正月初三不杀猪,故今日宴会上无猪头,唯牛羊耳。 女人吃不了太多,故少少吃喝了一点,便换了场地,到丽春台踏雪寻梅去了。 庾文君被众星拱月围在最中心,周围多为大将军府、龙骧府、梁国将佐之妻。 寻得几株梅花后,众女喜气洋洋,说个不停。 女人拍起马屁来,虽然没那么入骨,但功力也非常深厚。 庾文君被捧得晕乎乎的,脸都有些红了。 她是真的高兴。 任夫君宠爱哪个女人,在今日这种场合,也只有她能出面招待将佐家眷。 不过,招待了一会,又有些烦了。她好想扑在夫君怀里,听他说几句动听的情话。 眼睛四处乱瞄之时,看到一孤零零落在后面的妇人,好像是韩氏。 于是便走了过去,拉着她的手,问道:“带了身子?要不要到里间歇息下?” 韩氏见着庾文君问话,受宠若惊。 她身体确实有些不太舒服,但又不敢说出来,只道:“不用了。马上要赋诗作答了,不能扫了夫人的雅兴。” 韩氏是安平士族,不大不小,门第六品。 她本为孔豚续弦妻,被俘虏后赏给了平丘龙骧府别部司马冯八尺。 冯八尺是粗俗汉子,不知怜香惜玉,得了美人之后,差点一连几日都不下床,让韩氏更加自怜自伤,暗地里不知道哭泣了多少次——竟比孔豚还粗鲁! 日夜挞伐之后,目前已有身孕,心中愈发悲苦。 而且,她敏锐地发觉,今日与会的各家夫人们得知她是冯八尺之妻后,多有疏远,也就金正之妻李氏等寥寥数人时不时与她说几句话。 这种地位,更让她感到难过。 只是——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庾夫人竟然注意到了她。 “夫君常说,壮士不可折辱。冯司马勇武过人,夫君时常夸赞,引为今世樊哙。你为冯司马之妻,便是有福气了,将来必有大富贵。”庾文君说道:“没什么扫兴不扫兴的,走吧,我引你入里间歇息。” 说罢,庾文君转身行礼,告了声罪,然后拉着韩氏,前往丽春台偏殿歇息。 众妇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 金正之妻李氏、龙骧幕府督护常粲之妻刘氏亦告罪一声,跟了上来。 韩氏有些懵,下意识跟着庾文君往前走。同时心中有惊涛骇浪涌起,觉得自己可能想岔了,原来冯——夫君的名气这么大,连梁公都夸赞不已,庾夫人亦这般重视。 李氏、刘氏对视了一眼,心有默契地笑了笑。 李氏出身襄城破落寒门,刘氏是长安商人之女,因为身份问题,这些年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今日庾夫人为韩氏出头,她们也觉得很解气。 一行人很快回了偏殿。 比起外面,此间温暖如春。庾文君拉着韩氏到坐榻上歇息,然后吩咐宫人煮些热茶。 韩氏有些惶恐,欲言又止。 庾文君按住了她的手,道:“夫君最敬勇士。冯司马为夫君拼杀,乃有先登壮举,这是应该的。” 韩氏稍稍安心,默默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氏、刘氏走了过来,亦拉着她的手,小声说话。 片刻之后,宫人端来了茶水。 韩氏伸手接过,待看到宫人的面容时,吓了一跳,这不是赵鹿之妻呼延氏么?以前高高在上的匈奴后族骄女,怎么沦落到梁宫中干粗笨活计的宫人了? 呼延氏有些羞赧,献上茶水之后,转身离去,似是不敢停留。 韩氏慢慢回过神来。 好像——没那么难过,没那么委屈了。 “安心歇着吧,我一会再来看你。”庾文君柔声说道,随后又起身离去。 临行之前,心中暗想:做这些事好麻烦啊,一会定要抱着夫君,让他夸我。 庾文君离去后,李氏、刘氏松了口气,与韩氏说笑起来。 冯八尺固然官位低,但庾夫人都这么重视,她们自然不能过于自衿。 这都是一个圈子的,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来往。 第一百四十章 置业 “那边十二月三十日,就是这边的正月十五。”汴梁郊野,又一座佛寺拔地而起,比梁宫建设进度还快,这会正有二人闲聊着。 这是汴梁的第二座佛寺了,一南一北,遥遥相对。 建寺所需人力,乃陈留流民壮丁健妇。 建寺所需土地,由豪族捐赠。 建寺所需钱粮,亦由信徒筹措。 佛教发展的速度,当真令人咋舌。 两人说话间,一尊佛像正被运进寺庙内。 佛像身长一丈六尺,金色。项中佩日月光,寓意其变化无方,无所不入,故能化通万物,而大济群生。 有些信徒跟在旁边,燃香行走——自汉以来,燃灯、燃香、散花已经是礼佛常规手段。 “沙门方士,确实有几分门道。”逢辟叹道:“听闻有方士名‘佛图澄’者,在邺城颇多信众。有富户种花十余亩,每日遣人送至佛前,散花供养。” “多是不要脸罢了。”曹嶷冷哼一声,道:“佛图澄装神弄鬼,吸引愚夫愚妇,此等手段,吾等不屑为之。” 天师道也有些吸引信徒的小把戏,但都不如佛教多样、精妙、接地气。 再加上天师道最近被打压得很厉害,青州信众屡次起事,死伤惨重,遭到官府厌恶,故更争不过人家了。 别的不谈,天师道教人造反,沙门安抚人心,你说上位者喜欢哪个? “曹公说得是。”逢辟苦笑道。 二人随意看了一会,便入城了。 当然,说入城不太对,盖因汴梁尚无城门、城墙,真谈不上“入城”,但城区各个里坊却已经划分到位。 两人带着随从,也没乘坐马车,只自北侧正中偏西的金光门所在位置入内,沿着南北向的街道慢行。 街道右侧有个建了一半的庞大建筑:仓城。 途经之时,两人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仓城内聚集了不少百姓,多为冀州流民中的老弱妇孺。 建梁宫和汴梁城的主力就是流民和俘虏了。去年七月蝗灾,汴梁建设暂停,很多流民被安置了出去,俘虏也被整编出了一支,开往济阴郡单父县,作为屯田军安置下来。 但留下来的仍然很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汴梁城、梁宫的建设会继续,毕竟有那么多流民存在,正适合以工代赈,只是不知这赈济的钱粮从何而来。 “曹公,听闻梁公有意任你为材官校尉,不知……”看了会仓城后,逢辟突然问道。 “确有此事。”曹嶷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左右无事,材官校尉当就当了,还能如何?” 材官校尉归材官将军庾亮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曹嶷的主要工作还是协助庾亮营建汴梁。这是他喜欢的工作,当年广固城的营建他就深度参与了,颇有经验,可提供许多建议。 再者,作为降人,邵勋给他官做是看得起他。降人是不太适合拒绝的,因为会让上位者多想,认为你心怀怨怼。 比起王浚,他可太幸运了。后者家业尽散,三个女儿死于非命,十来岁的儿子不知所踪,而他老曹家人俱在,还有官做,该珍惜珍惜了。 走过仓城后,两人一边南行,一边看。 路右侧基本是梁宫的地界了。 梁宫整体位于汴梁西北部,把沙海囊括于内,沼泽、湖泊、森林、草地、园囿、宫殿俱全,梁公是会享受的。 只不过,现在的宫城与野地无异,可能需要陆续营建很多年,以尽量减缓钱粮压力——当然,你若一口气无偿征发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力,很快就能建好了。 过了梁宫所在范围后,前方是一道浅浅的沟渠,曰“大梁渠”。 此渠西通沙海,东连汴水,方便漕船直入汴梁,运输物资、人员。 另外,大梁渠还可给沙海注水,维持其水体存在,或者充作汴梁积水外泄的河道,故又名“泄城渠”。 此时大梁渠并未真正开挖,只是一道壕沟罢了,上置简易木桥,供行人、车马通过。 过大梁渠后,前方便是类似邺城的里坊居住区了。 一行人直奔尚善坊。 坊墙已经修建了起来,四面有门,把这個住宅区圈在里边。 曹嶷的宅院乃梁公亲赐,位于护夷长史苏恕延宅西边,两家是邻居。 坊门外有数名兵丁值守,这是卫尉陈眕直管的兵马——事实上,整个汴梁内部警备都由卫尉负责。 临入门之前,曹嶷转身看了下对面(西面)的积善坊。 此坊尚未有坊墙,但已有几间宅院建好了,非常气派。 在汴梁建宅并不容易。 相国庾琛在神龟元年发布了“许盖屋宇令”,但真正购地建宅,需得有司派人来查验、核准,最终发放许可文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建的。 积善坊最气派的宅子,当属大将军府帐下督刘善之宅。 梁公的舅舅嘛,可以理解。批到了很大一块地,然后自己招募流民,一年时间就粗粗建成了,这会其家人已从许昌搬迁而来。 因无坊墙阻挡视线,曹嶷可以看得很清楚。 坐北朝南的数进宅院,几乎占了五分之一个积善坊,门前立着石狮,挂着灯,穿着崭新衣物的僮仆手持刀棍,百无聊赖地看着黑漆漆的里坊。 不知道为何,曹嶷脑子里突然冒出了“新贵”二字。 朱门大院、华服僮仆,这样的场景在洛阳很常见,但现在汴梁也在慢慢成型了。 曹嶷转过身子,对逢辟笑了笑,道:“不看了,走,去我家坐坐。” 逢辟笑着应下了。 他不住在汴梁城内,而在城外购了处民宅,每日骑驴去暂治浚仪县乡下某庄园的龙骧将军幕府办公。 一行人没走几步,就来到曹府。 曹嶷当先入门,先吩咐仆婢烧水煮茶,准备蜜饯糕点,然后便拉着逢辟入了书房。 对坐而下之后,曹嶷直接问道:“先前打听之事,如何?” 逢辟理了理思绪,道:“甚为麻烦。” “如何个麻烦法?”曹嶷急问道:“坐吃山空,可不是办法啊。” 曹嶷投降时,得梁公许诺,财货、女子一无所取,所以他是带着大量钱财来汴梁的——不便带走的粗笨物事、广固宅院庄园乃至库存粮食,都想办法发卖了。 曹嶷现在有钱,而且特别有钱,但他很有危机意识,知道没有进项只有出项,这个家早晚维持不下去。 所以他需要在汴梁附近购地建庄园,招募流民耕作,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资粮。 “仆打听许久——”逢辟沉吟了下,道:“梁国建立之前的豪族旧地,慢慢清理,田曹的做法是永嘉以前的暂先不管,永嘉以后侵占的看合不合规,不合规则要交出来。” “怎么个合规法?”曹嶷问道。 “曹公若正授材官校尉,此乃第六品官,按制只能占田二十五顷。”逢辟说道。 “按制?按哪个制?晋制还是梁制?” “既是晋制,也是梁制。”逢辟说道。 说完,他略略解释了一番大晋朝的占田制——一个推出伊始就遭到巨大阻力,且并未被认真执行的制度。 按照这项制度,一品官最多允许拥有五十顷土地,官品每低一级减少五顷。 曹嶷是六品官,只能拥有二十五顷田地。 免赋役方面,曹嶷可荫庇三户人家不纳税、不服役,超过三家的没有这个特权。 从理论上来说,大晋朝这个制度还是对世家大族做出了一定限制的,但为何五十年发展下来,士族豪强的土地阡陌纵横、部曲庄客成千上万呢? 别的不谈,石崇那种人可是武帝时期就发家了。 武帝是什么人?事实上的开国君主。但石崇有多少土地?恐怕无人说得清。 到了惠帝时期,石崇公然截杀商旅,兼并土地,可能已有数千顷、上万顷上好的田地,金谷园豪奢无比,其人更因与人斗富而名噪一时。 国朝士族的奢靡之风哪来的?就是这些与石崇一般无二的士族占有大量土地、人口、兵力、财富导致的。 曹嶷听完逢辟的解释,盘算了下,有些不高兴,道:“也就是说,以前占的地就不管了,现在开始,梁国十五郡内要按晋制来?” 逢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其实,还是要看情况的。不过曹公你这个情形,应该只能占地二十五顷了。” “邵勋那些官呢?”曹嶷问道。 “梁公帐下武人,起家时日极短,多未达到占地之限。”逢辟说道:“在梁公眼皮子底下,他们应该也没机会占多少地了。” 这就是财富积累问题了。 武人多为白手起家,原本一穷二白,别说钱财了,连奴仆都没有。他们崛起的年限太短了,本人也不懂经营,其实并没有什么钱财土地。 比如右军将军金正理论上可以占有三十五顷田地,但他家在襄城、郏县、昆阳三地零碎占有十三四顷地,由其妻李氏的族人帮忙打理。 在梁县有一顷又六十余亩菜畦,雇了几个伤残军士当守园人,售卖所得全归他们自己。 在许昌有三顷地。 一顷百亩,总共一千七八百亩地,这就是金正的主要财产。 富家翁肯定是够格了,但真算不上豪门。 其妻李氏是破落寒门出身,家中人才有限,提供不了多少助力,金正自己家就更不行了。而管理庄园是需要专业人才的,这是武夫新贵们最大的短板。 而买地需要钱,如果从零开始积累,发展速度就太慢了。也就金正经常立功,得到的赏赐多,出征之后,作为高级军官也能大量拿战利品分红,不然的话,他压根不可能有如今接近二十顷地的家业规模,毕竟梁县、襄城、许昌都是有秩序的地方,不可能任由你巧取豪夺。 “梁公太吝啬了。”曹嶷叹道:“天下荒地何其多也,才二十五顷,我看二百五十顷都不至于影响百姓生计。” “二十五顷地,其实够了。”逢辟苦笑道:“招募五十户流民当庄客,足以维持曹公体面。” “体面?”曹嶷摇了摇头。 体面可没有什么标准。 如果是世家大族的体面,那可不是区区二十五顷地能撑起的。 譬如他家这宅子,如果不是梁公所赐,靠二十五顷地的收入,要多少年才能买得起?不,尚善、积善二坊的宅子,不太可能在市面上流通。 “曹公若想置业,就去梁国十五郡外想办法吧。”逢辟说道:“那里不管。” 梁国以外不管,是为了避免激起太大的矛盾,逢辟很清楚。 “也只能如此了。”曹嶷叹了口气,道:“得找个离河近的,庄园粮布能水运到汴梁。” “此乃正理。”逢辟应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此消彼长 冬日的严寒渐渐远去。 渐渐染满绿意的大树下,百姓纷纷聚集。 树旁有一土庙,庙里挤满了人,正在分粮酒。 四邻结社,共祭社神,祭祀完后便分粮、肉、酒。 东西不多,也是大家从牙齿缝里省下来凑的。有钱的多凑一点,没钱的少凑一点,最后分一分,一人得个几升米、几合酒,算是艰辛生活之中的抚慰。 结社的规模大小不一。 四邻结社算是最小的了,大部分都是几十户——差不多就是一个村——结一社,甚至有几个村共建一庙,数百户共同结社祭祀的。 比他们规模更大的则是坞堡结社了。 比如邵勋当年的云中坞,最多时两千家共同结社,祭祀社神,可谓规模浩大。 自汴梁回到平丘的冯八尺站在田埂上,远远看着乡村结社场景,笑了。 好怀念啊! 小时候父亲还在,那会河北乡村很多,每逢社日,村头的老榆树一直是他们这些孩童最爱玩耍的地方,因为可以时不时讨点吃的。 可惜后来乡村越来越少了。 有小孩追逐打闹了过来,多为本防府兵家里的孩童。 “官人。”一老者气喘吁吁走了过来,道:“妥了,全妥了!” “哦?李虎竟然松口了?”冯八尺有些不敢相信。 老者喘匀了气后,道:“官人,你这心性得转一转啊。” 冯八尺有些发愣。 老者心中有些鄙视,嘴上却说道:“李虎家三代以内都无人当官,算什么东西?君是别部司马,正经官人,又有三百袍泽散居于左近。其实李虎更怕你。” 老者姓韩,安平人,乃安平韩氏远支族人,在主家庄园内当个管事。 韩氏出嫁后,一批族人跟着过去,帮韩夫人打理家业。 现在韩夫人还是韩夫人,只不过换了個丈夫罢了。 最绝的是,前夫是马贼出身,没底蕴,新夫是流民出身,同样没底蕴,同样需要他们。 “为何怕我?”冯八尺傻傻地问道。 “官人可闻汴梁李家坞之事?”老者说道:“就因为与府兵争水,结果被报上去,太守调人,将其围剿了个干干净净。李虎也怕得罪你啊。” 冯八尺恍然大悟,旋又问道:“那他为何对我怒目而视?” 老者耐心地解释道:“李虎怕你索要太多,故强硬以对,但他终究还是怕的。梁国十五郡,清丈田亩如火如荼。总有一天会清到李虎头上,永嘉年后侵占的田亩一寸都保不住,还不如卖给官人,多少能落几个钱。” “可我没什么钱啊。”冯八尺为难道。 发下来的钱帛赏赐,多散给一起上阵死去的乡党家人了,另外也给跟过来的几个韩氏族人发了些见面礼。还买酒肉,请本防府兵兄弟吃喝。 人是非常慷慨豪爽的,就是存不住钱。 “官人随便给个几匹绢充作定金,与李虎约好,今年秋收后还个一二百斛粟米就行。”老者出主意道。 “这也太少了吧?”冯八尺连连摇头。 “君是官,他是民。”老者恨铁不成钢。 冯八尺这种人,或许会打仗,但还没学会怎么欺负人。 这种武夫新贵,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人笨得要死,只懂打打杀杀,不会经营家业。 梁公发下来的赏赐,冯八尺第一件事是跑去荥阳,接济乡人。 另外就是与本防那些杀才们一起吃吃喝喝,称兄道弟。 那么多赏赐,到现在就剩几个不易变现的金银器、青瓷还留在家里,夫人怕是心疼不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汴梁回返后,夫人对冯八尺态度大变,好得不得了。 冯八尺欣喜若狂,现在对夫人也言听计从。 泥腿子新贵,嘿,高门贵族的女人稍微对他好点,马上就服服帖帖了。 “还是不太好。”冯八尺摇头:“过了正月,诸署开衙,我有多少俸禄?该发下来了吧?” 老者一听,又耐心对冯八尺解释:“官人乃九品别部司马,月领禄米十斛,此乃禄田所出,要到平丘去领,老夫已安排好人手了,过几日就去。” “禄田是什么?”冯八尺问道。 “官奴耕作的公田,陈留禄田散于浚仪、开封、酸枣、济阳、小黄五县,是之前清丈田亩时从豪族手里抠出来的,有三千多顷,听闻是天师道徒在耕作。”老者说道。 “哦……”冯八尺好像听懂了一样,长哦一声。 “另有绢二十匹、绵十斤,八月领,也在平丘。”老者接着说道:“此亦为禄田桑林所出。” “官人另有职田二顷,秋收后可至小黄县领取粮米。多少不好说,看收成。” “职田也是官奴耕作的么?”冯八尺好奇道。 “不一定。”老者说道:“昔年梁公在广成泽置禄田、恤田、军田、职田,便是为了发放俸禄。职田只在当官时才有,一般种粮食,官人若想种菜、种桑,可以去龙骧府找人,兴许能改种。反正这二顷职田的力役是归官人使唤的,多半是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俘虏。” “嘿!”冯八尺咧嘴大笑:“去年我们替梁公抓了不少俘虏。” 老者嘴角抽了抽,即便他心里再看不起冯八尺,再替夫人惋惜,也不得不承认,这帮武夫新贵是真的猛,不然士人能退让?但凡他们能不讲理,就不愿意和你讲理,因为你不配。 “禄田、职田之外,还有厨余。”老者又道:“此事我替官人去龙骧府打听下,应有不少,一般是过年前发下。” 厨余也来自官田收入,即划拨一部分田地,作为某个衙门的食宿、办公费用,若有剩余,则在年底作为“奖金”发放给官员,谓之“厨余”。 有那脑袋灵光的衙门,还会把厨余拿出去放贷,收入归该衙门所有。 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一切都和土地、人口挂钩。 官府需要拥有大量官田、奴婢,用来供官僚系统开销。洛阳朝官那么苦,就和收入来源全面崩溃有关。 平丘龙骧府计有部曲督、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各一、别部司马四,总共八个官,厨余就由他们七人按照一定比例瓜分。 冯八尺听完,愣了许久。 一个小小的九品官,居然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收入,数量委实惊人。 除此之外,他家免赋役——荫庇亲属的权力被取消了——另可额外荫庇一户人家免赋役,荫庇一名食客免赋役。 “梁公待我,实有再造之恩。”冯八尺也是个实诚人,直接跪下,对着汴梁方向磕了三个头。 老者眼角跳了跳,这些武人新贵对梁公可真是死心塌地啊。 磕完头后,冯八尺起身,说道:“家中有些人,是不是私下里揶揄过梁公?今后若让我听见,吊起来打!” “是。”老者心中一凛。 冯八尺学会的第一件欺负人的事,就是责打诋毁梁公的人……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二人寻声望去,却是土豪李虎。 他骑在马上,身后跟了十来名子侄辈,个个手持长枪、步弓,身上还穿着皮甲,远远望着这边。 片刻之后,李虎下了马,从怀中取出一张硬黄纸,扔了过来。 冯八尺伸手接住,递给老者。 老者看完后说道:“此乃地契,池八亩、田四百三十六亩、庄客十三家、屋三十楹、耕牛十九头,一起作价——” “庄客都能卖?”冯八尺惊讶道。 李虎那边十余人听了,尽皆嗤笑。买卖庄客怎么了?杀了都没人管! “冯司马。”李虎步行而前,行了一礼,道:“钱你看着给就行,多少无所谓。乡里乡亲的,本就应该互相帮衬。卖给你的地上还住着一家管事,乃我父故旧,精于垅亩之事。本还觉得伱初来乍到,手头乏人,便让这家人留下,帮着你打理家业呢。你既有韩氏族人帮衬,就算了吧。这家人你能用就用,不能用我就把人接走。” 说完,心里既觉得屈辱,又着实羡慕。 他家业也不小了,可真没法弄到安平韩氏的女人为妻,不够格。 士族女子就是好,本身有文化,可相夫教子。 家里也有精于各种事务的族人、奴仆、宾客,冯八尺原本要啥没啥,就算给他地,他都经营不起来,可娶了韩氏女就不一样了,什么都是现成的。 听闻当初梁公在洛阳三园收拢流民,在宜阳建坞堡,也是靠着东海太妃裴氏帮衬,不然也是两眼一抹黑,连个堪用的管事之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心里酸溜溜的。 我要是有个官身,何至于这么被动,以几乎白送的价格,把永嘉年以后弄到手的田亩、池塘、屋舍、耕牛、庄客一股脑儿送人。 看来,下次要自带部曲投军了,为梁公拼杀一番,争取弄个官身回来,不然真的太难了,愈发不好混。 冯八尺又从老者手里接过地契。 虽然他不识字,但却异常虔诚地看着此物。 小时候听老人言,每逢乱世,必有雄主出,提三尺剑,扫平天下。这个时候,若能豁出命来,混个从龙之臣的身份,未必不能一步登天,光耀门楣。 “去看看地,赶紧春耕。”冯八尺把地契收好,深吸一口气,说道。 老者应了声是。 方才李虎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乡野之间,力量此消彼长,似乎在慢慢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码好就提前更了,今天三更,第二更待我睡醒起来码字,顺便求下月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差之人 春播结束之后,梁国诸郡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农人们的主要活动范围变成了宅园。 “宅”既然与“园”联系在一起,就注定不会小。事实上,一户农家的宅园加起来大概有五亩左右。 孟子曾对梁惠王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今世梁主不用说,他自己就知道给百姓分地时,宅园要分足五亩,因为这是农闲时创收的主要途径,不仅仅种桑,还种其他树木,种果蔬,种麻子,或者擅长竹篾工艺的人弄个几亩竹林,全看自己如何经营。 不过,这么多农村专业或业余手艺人中,有那制作“凫药”的,却是稀有人才。 大将军东曹掾瞿庄、梁国度支左丞蔡鸣、御史右丞王裒等人就见到了。 他们刚去济阴转了一圈,催办粮草,谈妥了三十万斛粮豆之后回返。 此时歇脚的地方属浚仪县,离汴梁已是不远。 “禽鸟扑至田中,成群结队,啄食禾穗而去。此时不备,贻害一年。”蔡鸣说道:“然制凫药之人难寻,往往几个县都未必能寻得一人,且其用材需得从江南获取,难之又难。此药人出自南阳,听闻本是乐夫人家的奴仆。梁公见其才,废其奴籍,拔而为民,令其在梁宫中教授制药之法。授满五十人后,得赏赐出宫,落籍民间。听闻梁公还挑选了一美貌宫人相赐。” 瞿庄、王裒听了还没什么,但随王裒西行的门徒们就忍不住看向在院子里侍弄菜畦的农妇,还真不像一般的妇人。 而所谓“凫药”,其实是一种胶水。农户自己评估鸟雀扎堆出现的时间,然后将凫药涂抹在杖上,立在田间地头,鸟落于其上,胶而不飞,就擒矣。 但这种药使用条件苛刻,只能用在鸟雀扎堆出现的那个时间段,且效果一般般——那么多鸟,你能抓几只? 另外,这种药的原材料产于南方。战乱频繁、交通不便的情况下,价格偏高,一般农户用起来很纠结——麦穗拔节之时,鸟雀盘旋,农人睡觉都睡不安稳,要仔细盘算值不值得花这個钱。 但不管怎样,这种技术被邵勋从乐岚姬那里舔出来后,就从世家不传秘术走向千家万户了,积极意义还是很大的。 “梁公真是心系百姓。”王裒感慨道,愈发觉得此番西行是来对了。 御史右丞这个官,看来可以当一当。 瞿庄、蔡鸣对视了一眼,暗暗叹气。 王裒这个样子,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啊——其实想想也是,王裒能在青州教授门徒千余人,可见心胸还是比较宽广的,并没有把知识禁锢在一家一姓之中,敝帚自珍的意思。 现在的梁国,可真是“民”不聊生啊! 本来就多年战乱,士族大面积被灾受难,南渡者不知凡几。 梁公最早就封的陈郡,如今只剩世族一家、小姓一家、寒素若干家。 梁郡更惨,世族一个没有,只有小姓、寒素。 其他郡或多或少有些类似,基本就汝南、陈留、济阳三地豪族力量扎堆。 梁公在汝南用“酷吏”,自己镇陈留、济阳,于眼皮子底下监管、打压,不是民不聊生又是什么? 若有人问梁公怎么打压豪族了,那我和你讲讲:把我们永嘉年后趁乱侵占的田地拿走,这难道不是迫害?不是打压?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你觉得对的事,换一个角度,就有人觉得大错特错。 只是,这种程度的“迫害”,有点肉疼,但又不至于掀桌子,让人非常烦躁。 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得不庆幸,永嘉(307)之前天下就乱作一团了,巧取豪夺之下,上到世家大族,下到乡间土豪,都赚了个盆满钵满,已经完成了积累。 永嘉至此不过十年。 这十年间侵占的田地、人口,其实有点过扩,经营情况一般般,扔出去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对大族而言,最喜欢的是世道安宁、官府纵容情况下的巧取豪夺,毕竟战乱时他们也很危险,也会损失大量财富、人口,导致经营无力。 但梁公这个样子,还是让很多人不满。 这种情绪郁积在胸中,如果有人引导,或者得到个天赐良机,就会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如果没有机会宣泄,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平静下来。正如人遇到不可接受的事情时五个心理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消沉、接受事实。 各个地区的豪族身处的阶段不一样。 就梁国境内而言,有些人还处于第二阶段“愤怒”;有些人在“讨价还价”阶段;有些人则走到“消沉”这一步了。 如果梁国十五郡能稳得住,通过时间来慢慢消化,最终会所有人都“接受”。 对了,这个“讨价还价”可不是磨嘴皮子,那是政治、经济、军事层面的博弈。 “咚咚……”远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鼓声。 众人有些惊诧,抬头望去,却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列列军士慢慢显露身形。 瞿庄、蔡鸣都曾在兖州幕府当过官,对军队很熟悉。默默看了许久,终于看出了点门道。 “轻车将军督银枪中营张”大旗迎风飘扬,六千余人整齐地从驿道上走过。 部伍鸦雀无声,没有喧哗。 车马络绎不绝,满载各类战利品。 队伍最后,成千上万名俘虏被绑着双手,跌跌撞撞地前行着。 “中营!” “中营回来了!” “我儿小七何在?” “夫君呢?我夫君呢?可带些器物回家?” “家里缺个虎子,正寻思要不要去买一个呢,再等等吧。” 瞿庄、蔡鸣对视一眼,这才记起,银枪三营的军士家人一直在往浚仪、开封二县聚集、安家。 浚仪县乡间,军眷比比皆是,这个村应该就有许多,怪不得,怪不得啊! 银枪中营的将士们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前行。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神色间轻松无比,有人看到相熟的村人,还挤眉弄眼示意。 蔡鸣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这个动作真的很无厘头,也不知道他方才想到了什么。 他是陈留世族——现在是济阳郡了——乃后汉名士蔡邕曾孙。 蔡邕当年什么地位,不用多说。大晋朝的考城蔡氏没落了,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蔡家在地方上仍然是个庞然大物,且因为文化上的名气,获得了超过其家门的政治地位。 瞿庄只默默叹了口气。 当年梁公在考城当军司,建议裴妃重用兖州士族,令众人欢欣鼓舞,纷纷为梁公叫好。 没想到啊,时移世易,梁公又有了武人“新宠”。 用男女之情来讲,邵全忠这厮就在武人、士人这两个美人之间周旋,一会哄这个,一会跑那个面前献殷勤…… 瞿庄其实没什么。 他门第不高,家也不在这边,到洛阳做官后,跟过几个恩主,辗转流离,家业不大,没积攒下什么东西。 到了现在,他连个庄园都没有,勉强在汴梁乡下买了个宅,家人、仆婢不过十余人罢了,置地顷余。若不当官,生计都难,故心中再不满,也不至于像蔡鸣那样气急败坏。 人穷志短啊! “听闻三四月间,梁公要校阅部伍,遍邀梁国父老观礼。”收拾心情后,瞿庄轻声说道。 蔡鸣慢慢平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忽地一笑,道:“也是。银枪、黑矟、义从等军东征西讨,声威赫赫,有他们在,梁国十五郡稳如泰山矣。” 瞿庄看着他,暗自琢磨着蔡鸣在说这些话时的心情。 “听闻东海王住在许昌?”蔡鸣突然问道。 “呃……是。”瞿庄点了点头。 “裴妃入黄女宫后,许久未曾见到了。”蔡鸣说道:“昔年在考城幕府时,我等皆赖太妃任用、拔擢,做人不能忘了本啊。” 瞿庄沉默不语。 这是要让东海王司马毗当中间人递话? 瞿庄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 裴妃先后为梁公生了三个儿子,受宠爱的程度,简直冠绝后宅。 其实,瞿庄隐约知道,考城幕府解散后,很多将佐是靠裴妃帮忙,才能混到新职位的。因为梁公在任用司马越派系旧人时,总会征询她这个主母的意见。 镇守河北的何伦、刘洽、满衡,徐州刺史糜晃等辈,逢年过节仍会给裴妃奉上礼品。 只是——蔡鸣他们到底想干嘛? “走吧,回汴梁交割差事。”蔡鸣摆了摆手,说道:“济阴筹措了三十万斛粮豆,这般实打实的功劳,却还得不到梁公青睐,唉。”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人涌入 规划中的汴梁城南侧有三门。 自东向西数第一门曰“定鼎门”——这名字一听就“逾制”了。 定鼎门大街右侧是浚仪县老县城,左侧自南向北数第一坊名“宣教坊”。 坊内规划了百余家,已经有人住了,且拿到了建房许可。 三月二十日,天色有些阴沉,细雨时断时续。 田曹左丞羊茗来到了宣教坊做客。 坊内有住户名“乐庄”者,在护夷校尉府当个小佐官——当年陈眕护送羊皇后南下梁县,乐庄就是驾车的驭手,与羊茗这个羊氏远支族人关系很好。 “皇后生了,男婴。”入乐宅后,羊、乐二人摒退闲杂人等,对坐聊着新听来的事情。 “惠皇后熬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其实她和梁公差不多年纪,正合长久陪伴。”乐庄说完这句话,告罪一声,起身去前院拿了些干果和一壶酒。 “哦?汴梁春?”羊茗倒了一小碗闻了闻,笑问道:“你哪来的钱?” “不瞒梦华,护夷校尉府看着不起眼,其实好处颇多。”乐庄说道:“正月里,段末波送了我两匹马、五头牛、五十只羊,我都不知道放哪里,最后找了熟人帮忙售卖。” “你是八品官,不想置业?”羊茗问道。 乐庄指了指这座宅子,道:“别人有钱建宅子,却拿不到地。我无钱,皇后还记得当年旧事,在梁公面前提了一嘴,当天晚上就拿到地了,还不要钱,我人都傻了。就这座宅子,若无皇后馈赠,光靠我的积蓄,又怎么可能建起?至于置办庄园,一时半会不成。” 在护夷校尉府当八品官,在汴梁里坊有宅,乐庄这个马夫可以说已经跃升阶层,且站稳脚跟了,获得了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起因不过是当年关键时刻当了回司机。 这就是机遇。 “缺钱的话,我借你点。”羊茗说道。 他虽是羊氏族人,但羊家太大了,传承一百多年后,不可能每个姓羊的都有富贵,内部也分三六九等。很不幸,羊茗就是那個“九”,对他这类人来说,主脉会少少任用一番,如果能力不行,混得还不如庄园里的外姓典计,甚至有温饱都费劲的人。 乐庄既是马夫、驭手,也是护卫,武艺不凡,那会地位比羊茗低,但也低不了太多,两人交情非常不错。 后来又双双被选出来,跟随羊献容入京,关系就更不错了。 借钱,都是小事。 “也好。”乐庄想了想,没有拒绝。 “你家隔壁在起新宅,是什么人?”羊茗问道。 现在汴梁城内每一个起宅之人,都值得关注。要不了多久,其身份就会被人扒出来,揣摩下他何德何能,能先别人起宅子。 “梦华还记得王秉吗?”乐庄问道。 羊茗有些惊讶:“竟是他!” “我也是听闻,做不得准。”乐庄说道:“徐州糜使君是忠厚长者,东海王氏求到他那里,心软了,于是帮忙说合。前阵子天师道之乱,王秉亲率三千部曲北上,于东莱、长广间,四战四捷,俘斩数千妖人。以此自效之举,获得了梁公的原谅。” 主动自效,肯定比被迫自效好太多了。 昔年南阳中尉梁臣,被一撸到底,至河阳北城军前自效,没几个月就战死了。 王秉带着家将部曲主动自效,却比梁臣好太多了。 “你怎知道?”羊茗有些绷不住。 作为田曹尚书左丞,他都没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最近十来天,定鼎门大街来了很多青州人、徐州人,打听下就知道了。”乐庄笑道:“当年梁公娶妻,徐州诸族来了不少人。甚至有个不名一文的土豪到氏,都派族人过来送礼了。梁公到现在都记得这事,这次到氏选了二百精兵前来投军,梁公直接将其编入落雁军,并许到氏在北边的‘宣仁坊’购地置宅。” 羊茗一琢磨,叹道:“到氏会钻营。” 梁公成婚,徐州有人来送礼说得过去,毕竟乡党嘛。可你一个小小的地方土豪,与梁公八竿子打不着,来送什么礼?你有资格送礼吗? 正因为这事流传度高,议论的人多,比较稀奇,所以让梁公记住了。估计庾夫人也为此事打趣过,一下子就来了机会。 不得不说,有些人是真的削尖了脑袋钻营,佩服。 “梁公是徐州人,必然会重用青徐士人。”乐庄说道:“现在梁宫内已经很多东海人了,汴梁将来会有很多青徐人。田曹王尚书回来了吧?” 田曹尚书王玄,正宗徐州琅琊国人,在青徐二州影响力很大。去年平定青州后,王玄留镇许久,主要工作就是拉拢青州豪族。 梁公如此委派,还看不出其心思吗? “回来了,还带了不少青州‘俊彦’,每个都有根底,要量才录用。”羊茗说道:“反倒是跟着御史右丞王裒来汴梁的门徒,多为寒素、豪强甚至贫寒子弟。这老翁倒挺有意思的。兴许觉得没根脚的门徒更会感激他的提携,将来对他家有益吧。” 乐庄缓缓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梁公地盘越来越大,将佐势力却越来越复杂了。有时候我都分不清,到底有哪些派别。” 羊茗闻言哂笑。 若说派别,其实并没有完全成型。到现在为止,还在慢慢融合、分化之中,这个过程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结束呢。 就目前来说,较为清晰的派系只有颍川系,河北系其实稍显模糊一些,也不够抱团,相对松散。 吏部尚书梁芬新至,还处于整合关西士人的过程中,离形成派系还早呢。 如今又大批量涌入青徐士人,这个派系甚至只是个萌芽。 以上还是按地域分的。 如果按人来分,庾琛、卢志或许有些党羽。 王衍也有,但他一半党羽在洛阳朝廷,一半在大将军府,比不得前面两人。 如果再按渊源来分,又可分为梁公元从老人派、司马越旧部派、“外戚”派系。 如果按职掌分…… 太麻烦了,费那个劲干嘛。 唯一清晰的一点就是,梁公是各路势力认可的仲裁者。汴梁军政集团内部并无第二号人物,一旦梁公不幸,是没人能接收得了这股庞大的势力的,只会四分五裂。 像庾琛、卢志、王衍等人就是能深刻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不管怎样,都愿意与梁公坐下来谈。 四分五裂的后果,没人承担得起。 “别想太多了。”羊茗饮了一大口酒,笑道:“皇后生子之事,极为紧要。不要在外面瞎传,梁公还要脸,皇后也不是真的‘羊夫人’,若出了什么事,麻烦很大。过阵子,乐安孙氏会有人进京,伱居中联络一下。” “梦华为何不自己来?”乐庄奇道。 “不方便。”羊茗苦笑道。 乐庄懂了。 乐安孙氏是惠皇后的母族,算是泰山羊在青州地区的重要支点。但这个家族,与其说是泰山羊氏的人,不如说是惠皇后羊氏的助力。 乐安孙氏没有杀嫁过来的王浚三女王则,大家族就是有这个底气。 不过他们通过姻亲乐陵石氏等介入河北,这会已集结了四五千兵马,北上归李重指挥,镇压河北叛乱——是的,河北有士族不满梁公提高武人地位,愤而作乱。 听闻刘琨逃到拓跋鲜卑境内后,惧怕被杀,又潜回了中山,招募兵马,试图有一番作为。 总体而言,河北局势不如刚平定石勒那一年稳定了。 梁公在河北并无一支嫡系兵马,全是征发的各路豪族兵,而这种局势,似乎让石勒看到了机会,野心勃勃地试图重返常山。 这个时候,就需要这些相对亲近的豪族子弟主动为梁公分忧了。对这些豪族自身而言,其实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羊、乐二人喝完一壶酒后,便分手作别。 羊茗骑着驴,沿着定鼎门大街一路向北,直到大梁渠北岸才折而向西。 一路之上,确实听到了不少青州、徐州口音。 这些人成群结队,四处打量着这座正处于草创之中的巨大城池,并对树立在各处的木牌——往往写着此处是何地——啧啧称奇。 一个非常正规的政权的都城,这让他们的期许更加高了。 青徐士人来汴梁后的第一站,往往是位于尚善坊的王宅,即田曹尚书王玄的府邸。 第一百四十四章 震慑 人间四月天,天气是愈发温暖了。 从三月中旬开始,汴水、睢阳渠就变得十分繁忙,船只来来往往,输送着各类物资。 汴梁城东北的梁津码头附近,刚刚送来了一批粮食。 粮食共二十万斛,自彭城启运,经沛、梁,输至陈留。 数目不大,但徐州去年已经筹集了百万斛粮至青州赈灾,这会再拿走二十万,已经很够意思了,凸显了徐州父老对梁公这个老乡的“爱”。 粮食一来,聚集在附近的壮丁健妇们立刻上前,大车小车送往梁宫建设工地。 观风殿、黄女宫要收尾,凌波殿要开工,耗费甚大。 对他们这些并州、冀州、司州甚至拓跋代国流民而言,能有以工代赈的机会,就要抢着上。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熬出头的。之前最早一批营建宫城的流民,已经被安置下去了,落籍陈留、梁、濮阳、汲、顿丘等郡。 先以工代赈一两年,再安排落籍,基本是这些流民们的最优路线了。 码头附近,还有一个大型露天——饭堂。 一部分流民老弱妇孺被集中于此,连夜赶制粟米粥,一大早送往城东的校场上,充作军士们的饭食——寒食节,禁火三日。 而为了给军士们吃饱点,不至于披甲列阵时饿晕过去,粥里面还加了杏仁泥、麦饧。 流民们前几天就开始准备了,昨夜通宵煮粥,一边煮一边流口水,实在太香了,肚子又太饿了。但管理他们的军士看得很紧,卫尉陈眕通宵不眠,至城北督促,为的就是今天的这场阅兵。 巳时,第一支运送冷粥的流民出发了。 车队迤逦出去数里,绕了很大一圈,送到校场边缘。 陈眕行至外围时,但见一营又一营的军士持械肃立,时不时遵照命令,变幻阵型,最后全军大呼。 他又观察了下临时搭起的高台,上面林林总总站了百余人,既有官员,也有各地士族代表。 陈眕不止一次见过阅兵了,这会再看,早已不像第一次时那么震撼。但台上观礼的人群中,应该有不少是第一次见到,尤其是那些跟着长辈过来的年轻子弟们,平日里惯饮酒服散的,偶尔观阅下自家庄客部曲的操练,何时见过这等庄严肃穆的场面? 陈眕是颍川士族成员,同时也是梁国六卿,太清楚士人的想法了。 今天见到这个样子,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当年,梁公的银枪军第一次走上正式舞台,还是司马越北伐失败后失踪,洛阳群龙无首之时,数百兵屯于太极殿前,有效震慑了许多企图作乱的野心家。 今日一万八千众集体披甲列阵,当是梁公起事十余年来精华力量的集大成展示。 有时候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告诉别人梁公有多少实力也效果不好,非得让他们亲眼看到,那样才有震慑力。 当然,他对梁公也不是全然满意。 就最近限制占田的事情,他也有微词。只不过,和梁公结识于微末之时的情分,让他下意识为梁公辩解:他是有苦衷的。 再者,他是梁国卫尉,按制可占田四十顷,其实不少了。 他在梁国之外的颍川有地,在洛阳附近还有座庄园,这两处加起来二百五十余顷。也就是说,他实有地三百顷上下,颍川的还是永嘉之前就占下的,洛阳庄园则是永嘉后白捡的——长社钟氏有人南渡,把地和部分庄户送给他了。 其实,他们这些跟随梁公多年的老人,主要家产并不在梁国境内。在占田令出来后,只是不太方便去梁国境内大肆圈占土地罢了,影响确实有,但没有很大。 这个世道,还想怎样呢?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梁公都不行,他们更不行了,只能互相忍让。 冷粥送到之后,留一部分人看守,车队原地返回,开始输送第二批。 ****** 高台之上,邵勋抚剑而立,看着一個个营伍。 “子道。”他突然喊道。 “明公。”近一个月来愈发忧心忡忡的卢志上前,应道。 “听闻河北有乱,当年信誓旦旦为我效死之人何在?”邵勋问道。 卢志心下一凛,道:“冀州将官久便明公之令,黎元久思明公之惠,偶有小乱,指麾之间,须臾可定。明公但安坐汴梁,诸郡士庶当能从速处置。” “总得破几个家,才能知道厉害。”邵勋说道。 卢志暗叹,面上说道:“仆定会给明公一个交代。” 他是大将军右军司,平定冀州之乱本来就是分内之事。 “你去邺城坐镇。”邵勋说道:“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是。”卢志应道。 邵勋又扫了眼豫兖二州的士人。 众人纷纷低头,不敢和他对视。别管内心怎么想的,在这个当口,别逞强就是了。受不了屈辱的话,私下里串联造反就是,此时发作,下场不妙,连串联的机会都没有。 邵勋收回目光,又道:“理天下者,先修其国。其国之政,系乎乡里。匹夫之耕、匹妇之织,积微成著,以供国计。今上登极十又二年矣,旧纲已紊,新制未立,富有者阡陌纵横,贫乏者难以立锥,久而久之,政事不宣,教化难通,黎元不足,军国阙供,可乎?” 说到这里,邵勋指了指台下的一万八千军士,道:“此辈久执干戈,谙熟军事,可不仅仅只会勤劳王事。一朝阙供,衣食顿绝,恰如猛兽出笼,师徒所至,烧掠无遗。更有那摧锋破锐,斩将夺旗之辈,凶性已发,刀锋已利,再非昔日唯唯诺诺之态,若阻其路,夺其志,侵犯城堡、焚烧剽掠乃是必然,我亦不知如何规劝。” 说完后,他看向相国庾琛、尚书令裴邈等人,道:“田亩清丈,万不能停,然仅止于十五郡矣。勋官之事,久拖未决,竟然还在争辩,要辩到什么时候?速速办讫,勿要拖延。” “遵命。”庾琛等人应道。 邵勋又看了一眼诸郡士人、诸衙官吏们。 话说得很清楚了,敲打得也很到位了。到目前为止,像王衍、庾琛、卢志、潘滔等人其实都能理解,也准备退一小步了,反倒是底下人反对声浪不小,各种阳奉阴违,怪话连篇。 借着今日之事,再震慑他们一番。让他们好好想一想,是痛快让一小步呢,还是集结自家兵马,来个两败俱伤? 利益之争,最是触及灵魂,那么就好好拷问一下自己的灵魂。 这些猛兽,现在还关得住,他们还对你们抱有一点希望,等到他们彻底失望之时,可就关不住喽。 收回视线后,邵勋又看向一人:河内战场俘获的汉征北将军郭荣。 邵勋没有把他送到洛阳涨声望,而是赦免其罪,跟在军谋掾张宾身边做事。这会看他,主要是因为太原那边来了一批人,扮做他的随从,参加了今天的阅兵仪式。 邵勋招了招手,郭荣立刻一溜小跑过来,行礼道:“明公。” “此兵如何?”邵勋问道。 郭荣刚才是真的认真看了,从头看到尾,一点没错过。 去年他在山阳临阵倒戈,举众而降,其实是因为大势,压根没打就降了。 在石勒帐下时,他大部分时间跟石虎混,主要在上党、河内、汲郡一带活动,与义从军、捉生军等部交过手,也见识过银枪左营、黑矟军,但没正面指挥厮杀过。 那个时候,远远见着就觉得他们很强了,今天一下子看到了一万八千铁铠武士,且神完气足、技艺娴熟,军阵转换快捷准确,心里面的冲击是非常大的。 一万八!这他妈能驱使十多万杂兵卖命,镇守梁国十五郡绰绰有余。 就在刚才,他还听到个新称呼:“汴梁禁军。” 当然,那是人家私下里谈笑时说的,但却无比契合实际情况。 有此军在,别的地方不谈,梁公裂土十五郡,当个诸侯一点问题没有。 因此,在听到邵勋问话时,立刻回道:“平阳禁兵三万二千余,亦只有数千骁锐堪比此军,余皆不足。” “以此兵伐太原,刘曜、石勒之辈可能挡之?” “刘曜、石勒若以太原、新兴之兵迎战,必无幸理。” “然并州有山川之险,如何破之?” “明公何虑也?”郭荣说道:“太原群英,皆世之冠族也。陷虏之后,无日不思天地之恩,愿奉旧土归国;无日不念父母之德,誓杀豺狼自赎。明公旗麾一指,必赢粮而影从;大梁雄兵一至,必开城而远迎。并州虽险,人心不复。既有英主在南,又何必眷恋北虏庸碌之酋?” 邵勋听了,呵呵一笑,并未直接表态。 就像上党投诚一样,这事还得他们内部统一思想,理清利害关系。不然的话,狗屁倒灶的事一大堆,有的麻烦呢。 过些时日,他打算派军谘祭酒温峤北上,作为他的全权代表,统一处理此事。 大势到了,有些事就会容易许多。 太原陷落的时间不长,刘曜不一定来得及建立稳固的关系,这就存在机会了。 台下渐渐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人赐绢一匹、麻布一匹,一万八千将士尽皆拜倒于地。 邵勋又看了眼诸郡士人,哂笑一声,下了高台,接受将士们的欢呼。 有今日这一出,相信士族们心里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当会灰飞烟灭了。 他们只能暂时收慑野心,继续蛰伏,默默等待邵勋出昏招、露破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君权与相权 神龟二年(318)五月初十,梁宫。 轩窗被轻轻推开,南风立刻涌了进来。 天边乌云密布,隐有惊雷。 湖面上微起波澜,船儿飘飘荡荡。 近处的松林中,涛声阵阵,鸟雀惊起。 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滴落了下来,涤荡了空气中的尘埃,似乎也消除了人心中的烦闷。 “此雨有三喜。”邵勋转过身来,瘫在窗边的躺椅上,笑道:“一喜滋润万物,我种下的园葵,大概不会旱死了。二月间种下的春粟,又可茁壮生长了。” “郎君,我帮你浇过水了,园葵旱不死。”王景风的腮帮子鼓得满满的,像个仓鼠一样,不停地吃着东西。 “阿鱼,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邵勋无奈道。 王惠风从里间走了出来,双颊嫣红,鬓发微湿。 她旁若无人地拢了拢秀发,看着外间,道:“今春以来,雨水充盈,想必秋稼会很丰足了。” 邵勋奇怪地看着这个女人。 她一向很有主见。 下定决心之后,就不会在意他人的看法,不会扭扭捏捏,而是大大方方,从不隐瞒她已是梁公新夫人的身份。 这副姿态,即便姐姐王景风看了都有些傻眼,合着你是真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啊? “此雨第二喜,可极大补充汴水、济水、睢阳渠水量,以利南北东西漕运。”邵勋又道:“没有漕运,只能陆地转输,我亦不知能安置多少流民。” 王惠风站在高脚书桌前,找了找,将几份公函放在最上面,道:“南门、己吾、承匡三龙骧府该调拨第二批粮食、耕牛、农具了。郎君既提到漕运便利,尽快发放吧。” “不出征,就要在家理政,真说不好哪个更烦。”邵勋叹道。 王景风吃完糕点,感觉很是无趣,悄悄溜走了。 两人也不管她,继续讨论南边这三个今年才正式建置的龙骧府的细节。 汴梁城附近,从数据上来说,已经有八個龙骧府,总计九千六百府兵。 其中仓垣(位于汴梁北)、吹台(位于汴梁东南牧泽附近)、八角(位于汴梁西,靠近中牟)三个设立有段时间了,早就已经正常运转。 平丘(位于封丘县)、东昏(位于小黄县)二龙骧府去年年底安置到位。 己吾、承匡龙骧府皆位于襄邑县,土地、人口都是从当地的小士族、豪强嘴里抠出来的。 南门龙骧府位于尉氏县,直接就是拿已经被灭门的阮氏家族的庄园改造——都是上好的土地,就位于城墙附近,故得名。 这三个龙骧府在开春后才正式设立,这会人员安置到位了,但因为错过了春播,只能抢种些短生长期的杂粮,且需朝廷提供一应资粮。 王惠风催的就是这些事。 “这个小秘书!”邵勋悻悻想着:“整天给我找活干。” 窗外的雨势更急了,打在窗上噼里啪啦作响。 王惠风走了过来,将窗户掩上大半,道:“有人前些时日赌咒发誓,说不想当昏君、暴君,要我匡正他呢。” 关上窗后,她跪在躺椅旁,看着邵勋。 邵勋伸出手,探入衣内摸索着。 王惠风任他肆虐了一会,给足甜头后,又劝道:“男女之事,要有所节制。” 说完,脸微微有些红,别过头去,道:“刚才不是给过你一次了么?” 邵勋仔细回味了下,满足地叹了口气,起身道:“是,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可懈怠啊。” 其实,这个时代对君主来说有一点是比较友好的,那就是可以不用事事亲征。 究其原因,还是风气问题。 社会风气搞死人啊! 有些时代,你敢把军队交出去,让大将带着出征,士兵们就敢准备黄袍,给你整个大活。 但在这会,因为人格上的不平等,上下泾渭分明,等级森严,倒不用把军队死死攥在手里,乃至锁进保险箱。 “陈留八个龙骧府,已经够了。”邵勋批阅完毕,用印之后,将公函放到另一边。 王惠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将其收好,置于木盒内。 傍晚时分,会有舍人过来收取,送到相国那里。 “洛阳那边又有人开始治庄园了,引起效仿,你不管一管?”王惠风拿起一份刺奸督送来的公函,递到邵勋面前,问道。 “暂时不管,其实也没几个人弄。”邵勋扫了一遍,正想扔到一边,突然恶趣味起来,在末尾写上“知道了”三字。 “杨宝请增募运兵、增置船只。”王惠风又抽出一份。 邵勋认真看完之后,这次没写知道了——也不适合写,因为这是要发往相国府的。 相国庾琛已经同意了,但给出了限制,一年只能增设多少,以减少钱粮开支,邵勋从善如流。 杨宝以前是洛阳的度支校尉,最近调任梁国,担任新设立的度支中郎将一职(第六品),专管屯田及运输事宜。 也就是说,原本平级的度支校尉们现在有上官了,即新任度支中郎将杨宝。 作为元从老人,这厮的官也是越做越大。 接下来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务,比如给落雁军划定的放牧屯田的地方; 比如又从考城江氏那里得到了百余顷地,田曹请示与隔壁的虞氏家族置换一下,尽量连成片,以做大用。 比如王裒带来的一批青州门徒,原则上安排至各曹令史手下,补充阙员,还需批准。 比如酒店新送来的一批器械不合格,需打回去重炼。 比如庾亮请示征发流民,去密县砍伐大木等等。 一堆事情,真不知道有些勤政的君主怎么肝得动的。 朱元璋坐镇南京之后,自己不出征了,只派手下领兵打仗,大概就是被这些破事给绊住了吧? 一直处理到大雨停歇,天色渐暗,邵勋才把毛笔一搁,准备吃饭。 王惠风将各种杂七杂八的公函又整理了一遍,方才离开,径去沐浴。 腿间黏腻无比,要赶紧清洗下。 沐浴的时候,她脸上有些红,也有着几丝毅然。 今天梁公本要去钓鱼,被她拦了下来,为此不惜给了很多甜头,可谓以身饲虎,壮哉。 其实,这些政事完全可以打回去,相国见了,自然就明白了,直接替你处理好了。 有相国、丞相的体制,和废除丞相、六部直接对天子负责的体制是不同的。 封侯拜相,相是要“拜”的,可见地位之高,权力之重。 相国理论上可以让君主“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夫处分”,且这还完全合乎律法、传统。 当然君主也可以干涉相国,这就是君权、相权之争了。 王惠风让邵勋勤政一些,其实是削弱了相国庾琛的权力和影响力,说难听点都是违规的,因为你就不应该这么干涉相国处理国家大事。 至于这中间有没有别的原因,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而且,这也要看别人怎么想的,比如庾琛——什么事都做不了主的话,与后世票拟的学士有何区别? ****** “虎头,叫阿爷。”雨后的院落内,清新无比,王景风抱着一胖乎乎的小孩,笑着说道。 虎头看见邵勋来了,立刻扭来扭去,要下来。 “阿爷。”从母亲怀里出来后,虎头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只剩最后几步时,用力蹬了几步,直接扑进邵勋的怀里。 邵勋将儿子高高抱起,笑得合不拢嘴。 虎头名邵裕,永嘉九年(315)十一月出生,今年四岁——算周岁的话只有两岁半。 这个孩子排行第四,比起前面三个兄长,年纪相对幼小,但得到的关注一点不少。 景风、惠风两姐妹非常宠爱他,王衍、王玄父子也探视过几次。 有王衍这么一个外公,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外公稍微吹嘘几句,比如此子多么多么特别,多么有“异处”,再编些假新闻、小故事,虎头的名气就打出去了,这是他的幸运。 但不幸也在此处。 邵勋才抱了儿子一小会,脑子里就已经想了许多。 小孩子却不懂这些,只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仔细看着父亲,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嘴里还吐出两个泡泡。 王景风掩嘴而笑,道:“虎头笨死了。” 嘴上说笨,心里却宝贝得不得了,只见她走了过来,将父子二人都搂在怀里,轻声道:“郎君,伱对我好,也要对虎头好啊。” 虎头啊呜啊呜两声,似乎赞同母亲的说法。 王景风嘿嘿一笑,踮起脚尖,把脸贴在邵勋和儿子之间,笑道:“虎头的力气好大啊,将来要做大将军。” 邵勋感觉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了。 他突然有些反思。 钓鱼,会不会把鱼竿折断,人被拖进水里? “虎头确实力气大。”邵勋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句。 他本就身量很高,壮硕无比。 王景风也是高个子,骨架还不小。 父母这身材,导致虎头生下来就比一般的孩儿大,将来会长成什么样,难说啊。 “那是。”王景风得意地把孩子抱了回来,道:“这么多孩子里,就虎头最像你了。” “那么小你也看得出来?”邵勋无奈道。 “就是。”王景风笑意盈盈地说道:“虎头还最孝顺,天天盼着见你,一天要闹好几回。” 孝?邵勋生出了许多心事。 罢了,这些事还早,眼下扫平刘聪及司马睿要紧。 郭荣等人要离开了,温峤也要跟着北上。明后天抽出时间见一见他们,叮嘱一番。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原布置 温峤是从洛阳赶来汴梁的。 就在邵勋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的那天傍晚,他抵达了汴梁以北的仓垣驿。 眼见着天色渐晚,且晚上似乎还要下雨,便在传舍(驿站)留宿一晚。 随从们拿出了大将军府的征调令,以及温峤左军司军谘祭酒的官印,传舍的驿将左看右看,最后点了点头,让婆娘赶紧去后厨做饭。 温峤打量了下仓垣驿,好像是哪个富户大宅改建的。 人员进进出出,多为送信的健步。 有的健步骑马而行,送的应该是急件,有时限要求。 有的健步步行,送的是普通公函,时间要求不高。 健步都是驿站辖下的兵卒,靠驿站的驿田过活,日子马马虎虎,也就是混口饭吃。 驿将是驿站的负责人,负责出面招待往来公干的人员。 温峤与他聊了聊,发现他把家人、亲族都安排进了驿站。 妇孺帮忙做饭、洗刷、照料马匹,精壮男丁当健步送信,老弱之辈耕作驿田、割取草料。他自己负责接待,有时候也会帮把手。 “可过得下去?”饭还没做好,温峤与驿将二人坐在院中的枣树下,随口闲聊。 “地多,还行。”驿将回道。 “仓垣驿有多少地?”温峤问道。 “本有田三顷四十二亩又五十步,由五户人家耕作着。草地四顷又七十二亩,拿来牧马放羊。”驿将说道:“前阵子县里清了些土地出来,又给我九十多亩田。驿站西南边那个长满杂木的小土包,前后大约二三顷林子、十余亩池塘,也给我了。” “官府另外给钱吗?” “给的。”驿将点了点头,但没说给多少,看样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钱凑手就多给一点,不凑手了就少给些。 驿站经营也不容易,此物又必不可少。 没有驿站,传递公文很麻烦。听闻故东海王出任兖州牧时,与洛阳消息往来,颇费周折,甚至有信使于野地里露宿时被人抓了,密信都泄露了的。 二人说话间,雨又落了下来。 不远处一老妪正在园中拔菜,见状加快了动作。 一十岁出头的女孩正在屋檐下锥草鞋,连忙把做好的鞋子往里面挪了挪。 有少年抱了一捆柴进来,脚下跑得飞快。所过之处,正在觅食的老母鸡四散而逃。 “又下雨!”温峤叹了口气。 驿将欲言又止,道:“官人喜晴,我却喜雨。” “为何?”温峤猜到了什么,但还是问道。 “正是禾苗滋长之时,雨水充足方有丰年之兆。”驿将说道:“官人喜晴却是因为可游艺、聚会。” 温峤苦笑,确实是这个说法。 “观你手上满是老茧,当过兵?”温峤问道。 “以前是洛阳中军的。”驿将说道:“后来投奔梁公,入了牙门军,南征北战数年,当上了队主,可惜受伤了,一走路就容易喘,没能陪梁公走到最后。” 说完,驿将指了指胸口,道:“这里中了一箭,命大没死。” 温峤沉默。 老卒其实是幸运的。梁公念旧,给安排了个驿将之职,不算官,但有五十亩职田。一大家子朝夕相处,没有曝骨于野,日子算不得富贵,但过得下去,这比什么都强。 “其实,在仓垣驿种种果蔬,也挺自在的。”驿将笑道:“方才说的那二三顷林子,我已清理出了一面坡,种满了甜瓜。官人下個月再来,我请你吃瓜,不收钱。” “下个月怕是赶不上了。”雨越下越大,温峤起身朝屋里走去,笑道:“我闻到了春葵的香味,饭菜好了吧?” “好了!粟米饭、园葵、春韭,吃过的都说好。”驿将亦起身。 招待标准其实很低,就一碗饭,外加地里摘出来的新鲜时蔬,多了就要自己掏钱了。 但温峤吃得很香,吃到妙处,还拿出一把“永嘉通宝”,让驿将给他那几个在屋檐下啃干粮的随从也送点果蔬。 驿将收了钱,笑着应下了。 温峤三下五除二吃完,满足地叹了口气。 长途跋涉、饥肠辘辘之时,吃一碗香喷喷的粟米饭,配上园葵、韭菜,这份简单的快乐,竟然比赌钱赢了还爽。 或许,心中还有另外一层快乐:这个世道本待奔向深渊,却被人一点一点拽了回来,证据就是这个驿站的存在,意味着乡间局势的全面好转。 很多人骂梁公,温峤觉得他确实该骂,但有些功绩是实打实的。作为太原温氏的一分子,又在刘并州身边参佐多年,国破家亡的场面见多了,有些事他看得比较淡。 简单点说,有人没怎么吃过匈奴的苦,看不太上梁公横扫胡虏的功绩。 温峤吃过这苦,他的想法略不一样。 此番潜回太原,风险不小,但他愿意。 一个是想为天下黎元做点事,另一个则更加现实——太原乡里的那些利益,他看不上。 ****** 五月十一日,午后申时,经通报后,温峤来到了芳洲亭,觐见梁公。 芳洲亭旁边的小院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温峤粗粗一瞄:军谋掾张宾、前汉征北将军郭荣、龙骧督护、河清镇将刘泉、舍人刘昭、义从副督刘达,另外就是潜来南边的太原诸族代表了——很多人温峤认识。 “太真。”不少人看到他,直接过来打招呼。 温峤一一回礼。 场中二十余人直接隐隐分成了两个圈子,互相攀谈了起来。 刘泉、刘昭、刘达站在一起,温峤和一帮太原旧族站在一起,郭荣在这边聊了会,又去那边扯几句,最后站到张宾身后。 他出身太原旧族,又是石勒、石虎的亲信,两边都能攀上关系。 汲郡城破后,他的家人被抓。邵勋让人寻了下,能找到的都还回去了,但他的妻子已经被赏给有功将士为妻妾了,为补偿他,直接把赵鹿之妻呼延氏赐予他为妻,另赐财物若干。 此番北上,如果能立功,得官是必然的。 殿中尚书蔡承远远走了过来,低声吩咐道:“梁公至矣。” 众皆肃然,结束了交谈。 片刻之后,一艘小船停靠在了岸边,梁公拉着刘夫人的手,两人说说笑笑,一起上了岸。 刘泉、刘昭、刘达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振奋:看样子传闻是真的,梁公很喜欢刘夫人。 “参见梁公。”众人纷纷行礼。 邵勋回了一礼,笑道:“并州英才尽集于此。” 众人凑趣笑着。 梁公都说你是英才了,那就是真的英才,不是也是。 “过会我还要去许昌,长话短说。”邵勋沉吟了下,道:“去年蝗灾,还打了数月仗,靡费甚多。今岁有诸多流民需要安置,花费也不小,但终究可以勉强喘口气。待及明年,粮草或可稍稍丰裕一些。有些事,该解决了。” 两年三熟制以来,以两年为单位,一年收成多,一年收成少,有“大小年”之分,今年是小年,明年则是大年。 众人静静等着下文。 “昔年成都、长沙、河间三王混战,刘元海侥幸得脱,回了并州,趁乱起事,迄今十四年矣。”邵勋说道:“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晋阳首当其冲。” “刘曜得此地不过年余,我不信他能积聚多少粮草、兵员。你等回去之后,可暂虚与委蛇,麻痹其心志。待我粮草、器械筹措完毕,便可大举北上,执其于阶前问罪。” “而你们——”邵勋看了众人一眼,道:“能南下来见我,足见有归正之心,有一个算一个,都可论功行赏。王师取并州之后,堂堂正正做中夏之官不好吗?何必再受匈奴人的气!” “太真乃大将军府军谘祭酒,我素重之。又曾为刘越石赞画,熟悉太原民情。北归之后,诸事可与之协商,可明白?”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交代完后,邵勋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但把三刘、温峤留了下来。 “太真,有空的话,联络下刘越石。”邵勋说道:“我知其有野心,但时势若此,便该顺应天时。再折腾下去,并无任何好处。中山刘氏乃名门望族,一朝破灭,岂不可惜?” 温峤心下暗叹,拱了拱手,道:“我会劝他的。” 都说梁公宽厚仁德,但果真如此?他是很少对世家大族动手,可一旦让他抓着把柄,可名正言顺之时,手段之酷烈又要超过司马越等人。 破家是轻的,灭族都不是没有过,梁公下手其实挺黑的。 “上党刘氏可为奥援。”邵勋又指了指三刘,说道:“别人可以不信,上党刘府君、河清刘镇将、幕府刘舍人、义从刘副督,皆为国家荩臣,可大胆信用,无虑也。” “是。”温峤应了声。 同时偷偷瞄了眼脸色涨红的三刘,以及一旁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梁公的刘夫人,暗叹什么时候胡人也能上桌子吃饭了? 不过上党、幽州、冀州十多万羯人,雍、秦之地还有数万,甚至就连汉中都有了。 乌桓、鲜卑、匈奴、氐羌更是数不胜数,如果处理不好胡人之事,这个北方就统一不了,等着天天叛乱、天天打仗吧。 打匈奴,并非纯粹的军事仗,温峤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这个时候,温峤都有点可怜梁公了。 汉以来的积弊全塞到了他手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见邵勋没别的话了,温峤行礼告退。 三刘目光炯炯地看着邵勋。 邵勋先走到刘野那身前,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掸去了她额头上的花朵残瓣,道:“累了就去那边休息下,我让人采了你喜欢吃的菱角。” 刘野那嗯了一声,心情好得无以复加,行经三刘身旁时,停下了脚步。 “狗奴,好好听梁公的话。”刘野那像小时候一样理了理刘泉的袍服,道:“你今年十七岁了,都能上阵擒杀敌将,姑姑见了,却只记得你小时候的事。” 刘泉听了,面现孺慕之色。 姑姑其实只比他们三兄弟大了八九岁,但小时候父亲经常不在,母亲又早逝,是姑姑把他们带大的。 十一年前姑姑嫁给石勒之时,他们还哭了。 姑姑让帮谁,他们就帮谁。 只可惜梁公还不是真的姑夫,要是有朝一日,姑姑能当上梁公正妻就好了,那样他们拼杀得更有劲头。 “离,姑姑把带过来的万余人先交到伱手上。梁公已在河内划了一块地,你先带着部众去放牧。”刘野那又看向刘昭,轻声说道。 “那是姑姑的部众,我怎能领之。”刘昭连忙推辞。 “姑姑还有部众呢,拓跋代国那边又跑来了四千多家。”刘野那说道:“你先领着,听候梁公调令。” “也好。”刘昭点了点头,道:“我先带着,把他们练一练,将来交给姑姑和梁公的孩儿,我不会要的。” 说这话时,他偷偷看了下邵勋,见他脸上没什么异色,才放下心来。 刘野那点了点头,最后看向刘达,道:“伏都,你现在连部众都没有了,更要勇猛拼杀。” 刘达还是比较怕这个堂姐的,闻言应道:“我会的。” 刘野那说他没有部众,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他是带了相当部分羯人骑兵加入义从军的,所以混了个副督的头衔。 况且,实在混不下去的话,难道不能回河北继承家产么? 伯父刘曷柱曾和他有过一次深谈,让他注意结交石勒旧部,倒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在梁公手下更好地发展——势力本就不强,再不团结,怕是被人踩到泥地里去了。 刘达深以为然。 梁公手下现在是武人、士族两大集团,将来一旦击败匈奴,兵进关西,面对遍地都是的诸族胡人,他怎么办? 杀是不可能杀的,根本杀不光。关中都一半胡人了,怎么杀? 如果他要收复秦汉失地,那胡人就更多了,甚至很多地区已经没什么汉人了,全是胡人,难道继续杀? 北方的现状,注定了胡人问题是不可回避的。 要么杀光,要么收编。 收编就涉及到胡汉融合,那么势必要分出一部分官位、好处,他们这些最早投靠的胡人好处会更多,毕竟要作为榜样嘛。 刘达非常佩服伯父的见识,觉得可以试一试。 未来必定会建立的大梁朝,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行路见闻(上) 温峤在汴梁没住处,于是来到了凌波殿的一处刚完工的殿室内,和庾亮凑在一起,喝了半夜酒。 第二天临行前,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也是因为庾亮,温峤才知道梁公急着去许昌是有原因的:梁国三公之一的太尉裴康,在缠绵病榻许久之后,薨了。 梁公带着裴夫人前往许昌,为裴康治丧。 “元规,有些事——”临行之前,温峤坐在门口,看着外间忙忙碌碌的俘虏役徒们,说道:“不要操之过急。” 庾亮喝得不多,状态比温峤好多了,闻言道:“太真所言何事?” 温峤叹了口气,不愿多说,只道:“不要着急,不要犯错。只要不犯错,别人就没机会。梁公他——” 说到这里,温峤闭目思索了下,道:“他野心很大,想做的事情很多,其实特别需要别人支持他。你好自为之吧,我现在也不便多说。” 庾亮若有所悟。 温峤的续弦妻是琅琊王氏女,本人又被太尉赏识,十余年间两度征辟。如此厚恩,怎能不报?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看在两人多年情谊之上了。 庾亮知道不宜再深说,转移话题道:“此番北上走上党么?” “不。”温峤摇了摇头,道:“上党看似近,但丹朱岭那一段查得很严。梁公已经安排好了,先去邺城。到了那边后,卢公会安排人,带我们走乐平郡,辗转至晋阳。” “乐平少有战事,也没多少匈奴兵马,那边就不适合通行大军。路上是苦了点,全是山径羊肠坂,但胜在安全。”温峤站起身,晃了晃宿醉的脑袋,道:“元规,不送送我吗?” 庾亮看了看外间少府刘乔已经抵达凌波殿,巡视营建工地,便放下了心,道:“走吧,送你到大梁驿。” 二人遂把臂而行,说说笑笑,刻意不提那些令人沉重的话题。 有些事,你处在这个位置上,注定躲不开的。 随着局势愈发明朗,很多人愈发坐不住。 河北平定之后,心思就生出来了。 青州、上党、河内悉平之后,心思就变得热切了。 如果梁公再攻占平阳,把匈奴人彻底赶到关西,哪怕双方隔黄河、潼关、蓝田关—武关对峙,这都是一份足以令人眼红不已的基业。 淮水以北、黄河以东,天下最精华的区域,开国称帝都够了。 局势是一步步发展的,人心是一点点变化的。 大梁驿就在城北,很快就到了。 临行之前,温峤塞给庾亮一张折起来的纸,大笑离去。 庾亮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受士人之诟,庾氏乃安。” 这话——他若有所思,又有些不解。 温峤离开大梁驿后,一路向北,经仓垣驿,夜宿拱宸驿。 第二天抵达文石驿,渡黄河,宿于北岸。 在这里他遇到一群北上的读书人。 说他们是读书人也不尽然,因为他们的手上满是刀剑、弓箭磨出的老茧,言语间非常豪迈,说话的口吻也不太一样。 温峤没和他们过多接触,只打听到他们是前往汲郡上任的令长、县丞、县尉。在此之前,他们则在陈郡、南顿、新蔡等地担任吏员,年后有新人接替,他们就升官了。 原来是武学生! 温峤猛然想到,梁公已经有两年没扩军了。 以前这些武学生中的绝大部分都进了银枪、黑矟军,骡子军偶尔也能分到少许。这两年则大批量进入梁国诸郡基层,为梁公运转县乡。 这里面固然有钱粮不足的原因,但梁公想掌控县乡一级的实权,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些武学生也只能用在这些地方了。 譬如汲郡,打成一片白地,几乎见不到几个人。今年以来重建的乡、里,多为南下逃荒的冀州流民。 武学生粗通文墨,武艺不错,行事作风比较粗豪,很擅长与这些流民打交道。 毋庸置疑,流民安置千头万绪,非常麻烦。劳心劳力不说,还有点危险。 但凡事有利有弊,干完之后,这些学生的能力都得到淬炼,提升很多。最关键的是,他们在乡、里一级建立了威望,积累了人脉,非常有助于日后的治理。 如果把他们换到济阴这些原本结构没被打破的地方,受制于当地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十年八年都干不出名堂。 梁公是聪明人,辗转腾挪之间,愣是让他打造出了一些号令可达乡里的地盘。 五月十四日,温峤继续北上,与他一同前行的,除郭荣等人外,就只有寥寥两三名武学生了,他们的目的地也是邺城。 ****** “两汉之时,河内、汲郡、顿丘之富,不让河南,而今几成鬼蜮,实令人痛心。”马儿慢悠悠地走着,一名叫邵杰的武学生不住地与温峤攀谈着。 “世间之事,便如那江海之水,起起落落。”温峤马鞭一指,笑道:“你看那边,地里长满了禾稼,夏末便可收。只要收了这一茬,人心就安定下来了。” “有饭吃,他们就会开始修缮房屋,然后疏浚沟渠,经营宅园,然后生儿育女。” “这就是本来的世道啊。” 邵杰听了,也有些向往。 他不再说话,只看着驿道两侧的乡村。 他之前其实已经来过一次汲郡、魏郡了,对比下一年前的情形,他发现坞堡都变少了,大概是灾荒之中又遇到战争,坞堡主都撑不住了,于是带着堡民们踏上了漫漫逃荒路。 遗弃的坞堡成了新来流民们的乐园,但没过多久,又变成了官署——营正办公地。 还是和当年陈郡一样的路数,以队、营为单位,一字排开,在淇水两岸展开了数十里。 时间久了之后,队会变成里,营会变成乡,那么这块地就变成熟地了。 “温祭酒可知河北情形如何?”邵杰突然问道。 “不知。” 温峤的注意力正落在淇水东岸的乡村内。 村落之中,有的屋舍倾颓许久,无人居住。 有的则稍稍修葺了一番,农人挑着粪水,在园中浇灌。他家院子前后布满了新竹,两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在里面打打闹闹。 有农人从园中摘了一个瓜,沿着门前高低不平的泥土路走着。 他一连走过数户人家,皆人去屋空,杂草过膝最后停在了一户人家新修的柴扉前。两人隔着低矮的柴门谈笑着,偶尔指指不远处的池塘。到了最后,农人将瓜留下,去池塘边割蒲草编席去了。 “巨鹿太守张豺被围在了大陆泽附近,旦夕可破。”邵杰说道。 温峤无语。 他是真没想到,张豺这种依靠梁公才勉强当上太守的土豪居然妄图作乱。 或许他觉得自己的实力足够了吧。 世家大族不一定拉得出几万兵,张豺这么一個土豪流民帅却可以轻松拉出三万以上的兵马。眼见着局势动荡,干脆扯旗造反。 其实,你造反个什么劲呢?即便造反成功了,冀州士族理你吗? 这种就是乱世之中最为典型的为王前驱者,本身素无操守,降叛不定。被人暗戳戳一挑唆,脑子一热就反了,他缺乏看清大势的眼界和能力。 “听闻常山、中山又乱,不少地方暗中支持石勒,提供资粮器械?”温峤问道。 “有的。”邵杰说道:“前军李将军带着魏、赵、安平三郡兵马北上,召诸镇将率兵来会,鲁口镇将未至。博陵崔氏首鼠两端,以粮草不足为由,不愿出兵攻打鲁口镇。代郡那边,还有拓跋鲜卑南下抄掠。” 说到这里,邵杰看了眼温峤,笑道:“中山刘琨拉起了数千兵马,郡中有人开城响应,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听闻郗道徽已至南皮,统率羊聃、刘泌、高绛等豪族兵马北上,围攻刘琨。” 温峤笑了笑。 河北局势混乱,但梁公硬是没有调动一支部队北上,全靠河北人打河北人,互相混战。 看目前的局势,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定了。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去年收复汲、河内、上党三郡的重要性了。石勒、刘曜都无法对不满梁公的河北豪族、流民帅们提供太大帮助。 温峤甚至听闻,大将军外兵属刘灵有可能率本部兵马及天师道降军精壮北上,弹压地方。 如此实力对比,注定河北的动乱翻不起大浪。毕竟士族们都没直接下场,显然还有所顾忌。 不过这么一来,河北一系算是遭受重创了。卢子道这会应该焦头烂额了吧? 但这也不关他的事了。 五月十八日,他抵达了邺城,第一时间去拜会卢志,让他调拨人手,安排护兵、向导,翻山越岭前往晋阳。 但卢志去安平了,无奈之下,只能等。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直到六月初,张豺首级悬于中阳门之时,卢志才堪堪回返。 长袖善舞之人,遇到拿刀造反的狂悖之徒,总是手忙脚乱。 卢志到最后还是依靠河北豪族兵马击败了张豺。 他应该无法在邺城停留太久,看样子马上又要去中山,利用老关系招抚刘琨。 至不济,也要招抚刘琨手下将佐,把他拉起来的兵马给拆散。没了兵,刘琨还能如何?怕是只能继续逃跑了。 “晋阳那边——”卢志叹了口气,竟已是满头白发,只听他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老夫是无暇顾及了。” “可有消息?”温峤问道。 卢志摇了摇头,道:“听闻已是一片荒芜之地,有匈奴人在那放牧,你好自为之吧。” 温峤沉默片刻,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河北局势不是他该操心的,卢志着急也是应该的。再闹下去,卢夫人、乐夫人大概都要不安了。 不过,或许她们也不在乎呢?这谁说得清楚。 第一百四十八章 行路见闻(下) 从河北方向入太原,最好走的是滏口陉,其次是井陉,都有驿道直通太原。 温峤等人自井陉入。 井陉又有南北两道,南道为秦汉以来的主道,驻有重兵。 北道尚未开辟,多为走私商人、山贼匪徒之流行经,几乎无法走大队人马,故只有少许游骑偶尔前来巡视。 大体由飞龙山北麓向西,直走六十里,抵达一处绵延广阔的沼泽湿地。湿地中长满了芦苇,俗名“苇泽”。 永嘉十年(316),常山、中山二郡国征发丁壮万余人西行至苇泽,夯土筑城,为石勒所败,遂止。 由苇泽折向西微南四十里,便是井陉关了,由石勒占据。 温峤等人抵达苇泽时,已经是六月初十了。 看着茫无际涯的芦苇丛、沼泽水泊以及更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他叹了口气,率先趟入了水中,往正西方向前行。 路不好走,三天才走了三十里,抵达后世娘子关的位置——初名苇泽关,因隋代于东面置苇泽县而得名,唐置承天军城,正式驻扎经制募兵,故得名“承天军”,金朝时又有“娘子关”之名。 这就是北道了。 南道是秦汉时比较流行的道路,魏晋亦然,但隋唐时突然流行北道,可能地理、气候环境发生了变化,以至于北道能够通行了。 但到元明清时,很奇怪,又走南道,不走北道了,也不知为什么。 至近代,正太铁路经北道路线。 简而言之,娘子关堵井陉北道,井陉关堵井陉南道。历朝历代具体哪个关重要,完全看时人主要走哪条路。 此时几乎不存在北道,故南道最为重要。 按照李左车的说法,南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可见其地势。 “冯长史勿送,就到这里了。”险峻陡峭的山坡之上,温峤躬身一礼,道。 冯龙犹豫了一下,道:“也好,此去皆敌境一路小心。” 冯龙是飞龙山镇的长史。镇将乃乞活帅陈午,这会正率军北上,驻扎在常山郡城。 石勒大军刚刚被驱逐还不到十天,常山风声鹤唳,紧张无比,须得大军弹压。 温峤朝冯龙挥了挥手,然后看向郭荣等人,笑道:“走吧,今晚吃住,可靠郭将军了。” “仆并非将军,温祭酒说笑了。”郭荣也不客气,当先带路,道:“前方十余里有一堡,堡主乃我昔日旧人……” 声音渐渐远去,人影也慢慢消失在了山道拐角处。 冯龙又站了一会,仔细打量着地形。 过几日,前军将军李重将发送一批俘虏过来,于井陉之内二修军城。 这个城是一定要修的,梁公都赐下名字了:天长镇。 以外兵属刘灵暂领天长镇将,率青州兵驻守此处——此镇将非世袭,只是守将罢了。 此城一设,不管大路小路都能堵住,唯一的缺点就是此间地形相对开阔,不如南边井陉关一带险要。但井陉关在石勒手里,他们也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 乐平位于长治盆地北(今阳泉市),境内几乎全是山并不好走。 一行人走走停停,花了十余日时间才横穿整个乐平,抵达太原境内。 倒不是说怕什么。 事实上,刘曜确实在乐平几个重要地点屯驻了兵马,并往各县派出官员,但邵勋对河南乡间的控制力都不行,更别说匈奴了。 前几年晋阳还未失守时,刘琨派族人回中山募兵,横穿石勒两个郡,他都不知道。 皇权不下乡的年代,只要地方豪族不上报,你知道个鬼! 当然,如果有人告密,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温峤横穿乐平北部的上艾、寿阳两县时,不但没人告密,相反还有人接待。如果不是怕太张扬,与郭氏、温氏交好的地方豪族们甚至敢举办一场接风宴。 从这些细节之中,温峤、郭荣等人感受到了许多。 六月二十四日,前往阳曲的山间小路上,温峤一边观察着附近的山村,一边说道:“吾知并州人心矣。” “换我是乐平人,也要响应王师。”郭荣说道。 温峤笑了笑,本来想促狭地问一句,既然心向王师,为何又把妹妹嫁给石虎?还屡次三番为石勒出谋划策? 不过仔细一想,这郭荣也不简单! 他家在阳曲,这地方就在晋阳北边不远,很晚才落入匈奴之手。明明是刘并州直属地盘上的士族,居然早早投奔匈奴,你说是不是有野心? 更离谱的是,他不投平阳刘聪,反而投河北石勒,该说他眼光好还是眼光差呢?温峤思考了许久,没有得出结论。 或许,如果梁公不攻河北,石勒会有一番造化吧。 如此,郭荣就能趁机崛起,在河北自成一系,将太原郭氏变成邺城郭氏也说不定——很多士族的分家,如清河崔、博陵崔、颍川庾、新野庾,多半如此。 “乐平乡间还不错。”温峤勒住了马匹指着山坡下的一个小盆地,说道:“数百家伐木夯土,筑起城寨,聚居于此。农田井井有条,灌渠四通八达,山坡之上还放养着诸多牛羊马匹,果园亦不少见。昔年在晋阳,韩府君屡次送粮而来,真是惭愧。太原膏壤,困乏无粮,反倒是这连绵数百里的山川之中,挤出了大批资粮供给晋阳军士。” 郭荣闻言默然。 乐平其实比晋阳先陷落。更准确地说,匈奴人来了后,只小打了两仗,乡间豪族们便集体抛弃了韩府君,投降匈奴。 刘琨本来就没多大地盘,乐平一降,晋阳愈发难以自持。 如今梁公声势日盛,大有吞食天下之势,乐平豪族估计又要故伎重施,再玩一次城头变幻大王旗了。 这世间,竟无几个忠心耿耿之辈,全都是门户私计,包括他郭荣。 也别笑他们膝盖软,动不动投降,实在是一旦起了兵戈,就不知道何时能结束了。期间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敢保证,家族就此破灭也不奇怪。 郭荣身后还有几个太原豪族子弟,见状心中黯然。 和平年代,他们更加富庶,可随意鄙视乐平这类山区郡县。可一旦战争爆发,太原又是各方焦点,日子苦不堪言。 而今只希望快点结束,重归太平世道,他们可趁机多抢占些土地,再把流民招揽乃至扣押下来,增强自家实力。 如此,即便将来梁公落败,匈奴或别的什么势力——如拓跋代国——再来,他们讨价还价的能力也会更强。 ****** 六月底,一行人秘密抵达阳曲,入住郭氏坞堡。 郭荣等人四处奔走,积极联络。 温峤胆子比较大,甚至派心腹随从一员,昼伏夜出,前往祁县,联络留守北方并未南渡的温氏族人。 七月初三,郭荣回来了一次。 “太原王氏没敢联络。”郭荣说道:“他们与匈奴纠葛太深了。虽说如今人心思变,但我不敢赌。” “无事,你做得对。”温峤说道:“为免泄密,那些小族土族就不要联络了。一旦有变,他们反应非常快,只会跟着大族行动。还有什么消息?” “镇守晋阳的是新来的刘汉宗室,名‘刘雅生’,有众数千落,又收拢亡散山间的流民三千余户,分地置宅,屯于城外。”郭荣说道。 “刘雅?”温峤一怔。 “不是刘雅,是刘雅生,和刘雅没甚关系,只能说是同族。此人是伪太子刘粲的人,粗鄙无文,擅骑兵。”郭荣说道。 温峤无语,这都什么破名字。 “还有什么?一并道来。”温峤说道。 “刘粲今年又带了一批百姓西迁。”郭荣说道:“不光有诸郡胡族,还有河东、平阳汉民丁壮,很多坞堡破财消灾,出了些钱粮、牲畜、人丁,让刘粲带走了。平阳那边还在收拢之前亡散的胡汉百姓,悉发往关西,匈奴这是在留后路。” “刘聪还留在平阳?” “还在。多日来,一直巡视各地,劝课农桑。农闲之时,操练兵马,整修城塞。这是着急了。” “都打到这份上了,他当然急。”温峤笑道。 “还有一事。”郭荣继续说道:“晋阳盛传刘粲攻南安、天水二郡,已破南安,遂围天水。司马保力不能支,凉州张寔遣步骑一万五千余人来救,天水之围方解。刘粲这会应在南安郡与凉州兵对峙,不知结果如何。” “凉州内部不稳,自保之时或能力往一处使,一致对外,可若救援秦州,我看他们也不愿意。也就张安逊忠贞许国,才能勉力驱使他们罢了。”温峤叹息道。 郭荣也有些遗憾。 其实张轨还活着的时候凉州就有过内乱,闹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最后张轨靠着朝廷给的名义,稳住了局面,一一扫平挑衅其权威之人。 张寔可没有父亲的威望,内部虎视眈眈的人非常多,他也很难。 “别管那些了,眼前之事要紧。”温峤回过神来,面容严肃地说道:“为今之计,当广蓄粮草、军资,勿要轻举妄动。一旦时机成熟,方可发动。若按捺不住,弄巧成拙,可不一定有人来救,可懂?” 郭荣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何时可动?” “我亦不知,等待梁公之命。”温峤说道:“太原诸族将来是上升还是沉沦,就看这一把了。只要做得好,梁公自会看见,王太尉也会为你等请功的。” 郭荣心中一动。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赤裸裸地明示。 温太真是王夷甫的人,联络太原诸族一起反正,也是王夷甫的功劳。 这是在点醒他们呢,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 郭荣无端打了个冷战。 这种事,比打匈奴还恐怖,更血腥。但他们有选择么?好像也没有。 尤其是太原郭氏,别人已经把他们看作王衍的人了吧?辩解都无用,毕竟王家主母就是太原郭氏女呢。 没招了,冲吧,兴许有泼天富贵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治丧之余 太原的消息还要过一阵子才能传回南边,人在许昌的邵勋已经开始了下一个布局。 休养生息,那只是让老百姓喘一口气,回回血,但上层的布局是始终未停的。 七月初八,已至许昌月余的邵勋接见了从江南返回的毌丘禄。 “虽然江东豪族愿意跟我们做买卖,但琅琊王并不愿意,四处遣人拦截。”景福宫旧址内,毌丘禄说道:“现在有点难,建邺的铺子要开不下去了。” “这是要断了?”邵勋问道。 “勉强可做下去,就是得改头换面,以后我不能再出面了。江南毌丘氏本家也开始韬光养晦,担心招祸上身。”毌丘禄有些惭愧。 北方的毌丘氏人丁不多,且非常分散,甚至可以说完全沉沦了。相反,留在江南的一支由少数人开始,慢慢发展壮大已经超过北方本宗,成了毌丘氏的代表。可他们为了家业计,不敢掺和南北之争,这让毌丘禄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招到了多少水师良才?”邵勋果断结束了前一个话题,问道。 “五十余人。”毌丘禄说道:“多为江东诸郡子弟,这会正在许昌。” “我会让颍川郡出面,一人赏十匹绢。”邵勋说道:“你带着他们去广成泽安顿下来。那边水域开阔,冠绝河南,招一些渔家子弟,先练起来。江南的买卖不能停,改头换面就改头换面吧,继续维持,哪怕让一点利给江东大族。赚不赚钱都无所谓了,能打探消息,招募贤才就已经大赚。” “遵命。”毌丘禄说道:“仆会尽量多赚钱的。” 领导说赚不赚钱无所谓,他看重的是其他方面,但作为下属,可不能这么想啊。真弄得到处是亏空,领导嘴上不说,心里会看低你,升官发财就难了。 邵勋见他这样,笑了笑,也不多说只问道:“建邺如何?” “琅琊王统筹各方,堪为南渡士人和江东豪族的共主。据与毌丘氏交往之江东土人所言,琅琊王暗地里还是倾向于南渡士人的。”毌丘禄说道:“十余年来,南渡士人带过去的僮仆、奴婢、部曲、庄客已增至四十万人,侨治了一些郡县,分散安置。” 侨郡、侨县是安置南渡之人的地方。 土地来源主要是开荒,尽量不与江东本地人起冲突。 当然也有安置在开发成熟地区的,主要靠南渡士人群体与江东豪族扯皮,艰难地撬了一点下来。 开荒过程自然是比较艰苦的,像江西一带有人在围湖造田,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为此,建邺方面调配了许多钱粮,进行资助,非常不容易。 司马睿、王导这君臣二人,搞关系、和稀泥、拉赞助本事一流,身段十分柔软,底线灵活多变,有点意思。 “去年腊日之时,琅琊王大宴宾客,席间有次激辩,明公应已有所耳闻。”毌丘禄继续说道:“淮阴祖逖上疏,已收青州灾民数万众,请编练成军,克期北伐。荆州王敦此前亦曾上疏,以合肥、弋阳、襄阳三地数年来连战皆捷,取三郡,掳汝南、汝阴、义阳人丁二万余为由,认为梁公不足为虑,请调集大军,囤积粮械,北伐新野、汝南、汝阴。” “结果如何?”邵勋笑问道。 “江东豪族以为不可,理由是靡费钱粮过巨。”毌丘禄答道:“军谘祭酒贺循直言,幕府今年要在广陵、江夏、南郡、江陵等地侨置郡县,安置青州、关西流民,花费太大,请暂缓北伐。” “我就知道。”邵勋大笑。 贺循、顾荣等人,算是相对礼遇司马睿的江东豪族了。 在顾荣去世后,贺循更是隐隐成为江南士人领袖之一,连他都委婉地表达了不支持的态度,司马睿、王导还能做什么事? 撑死挤出些钱粮,把收拢的流民安置、养活起来,略略武装一下,差不多就到头了。 北伐耗资巨大,他们不乐意的。 毌丘禄也忍不住笑了,道:“明公无需忧心南边。小打小闹或许可以,集结大军北伐难之又难。” 邵勋点了点头。 如果河南还是碎成一地的状态,比如历史上前赵、后赵时期,南军一来,各地士族、坞堡主们纷纷提供资粮、兵员、器械,那还有几分可能北伐。 如今河南一统,人心大体稳固,江东豪族就不愿意来碰运气了。 江南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荆州。 这个地方被东吴收取较晚,是其体系内的一个另类,整体进取心相对较强。因为处于战争一线,即便江东豪族再不愿意,也要捏着鼻子提供钱粮、器械、兵力乃至战船,资助其对外战争。 久而久之,有可能养出个地跨荆、湘二州的军政集团。 王敦、陶侃、甘卓三人屡次进攻汝南、南阳,战斗力也慢慢练出来了,时间长了,会不会凌驾于江东的扬、江二州之上呢? “宗儒先歇一阵子吧,让底下人备货。歇完了,你就不要去江南了,安心坐镇后方,培养几个心腹之人往返南北。”邵勋说道:“你的功劳,我记着呢,好生做事,勿要忧心。” “是。”毌丘禄应道。 ******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裴灵雁坐在窗户边,安静地整理着父亲的遗物。 字帖、书信、注释的书籍等等。 有时候她会盯着一封信看许久,因为里面有关于她的内容。 梁公崛起之后,很多事便藏不住了,被人仔细探究。尤其是司马越死后,她为他诞下了孩子,关系渐渐被摆到了明面上。 这个时候,裴康的心情是复杂的。 一方面,他为梁公做官,为他奔走,为他办事,为他稳定后方。 另一方面,基于传统的道德观念,他也感到羞耻。 女儿毕竟是梁公的主母,委身于曾经的家将,说出去不好听。这种心情,在裴康与宗族老人的信件中偶有反应,凸显出了一个煎熬与无奈。 裴灵雁看完后,一时间心绪复杂。 邵勋轻轻走了过来,将她拥入怀中。 “河东那边有——”裴灵雁回过神来,轻声说道。 “整天军政事务,累不累啊?”邵勋说道:“吾妻心绪不佳,我也无心理政了。” “谁是你的妻子……” “你我相识于十六年前,在我心里,花奴你就是我的妻子。” “那你为什么没娶我?” “这不是阴差阳错么?”邵勋“惭愧”道。 裴灵雁的嘴角微微翘起。 这个男人,明明每一步都有很强的目的性,偏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两人相处这么多年,孩子都三个了。事实上,她心中已经没了当初那股急迫、紧张、刺激的感觉,余下的唯有平淡。 特别是他掳回家一个又一个女人,再多的爱意也消耗掉了。 但他仍然愿意注意她的心情,关心她,陪伴她,这就已经够了。男人女人在一起久了,就像家人间的亲情一样,平淡之中蕴藏着些许温馨,也挺让人留恋的。 就是不知道将来等孩儿们长大了,涉足权力场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是否还记得今日的情分? “在许昌月余,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吧?”两人一起抱了许久之后,裴灵雁开口问道。 裴康去世,许昌成立“治丧委员会”,看似是治丧活动,其实是政治活动。 一个多月里,丧事只是个由头,更多时候是在接见豫州各路士人,与他们交谈,不断安抚,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邵勋至今还需要他们提供物资、人力、牲畜以及需要他们提供至少三分之一的军用武器。 勋官、度田两件事,让河南、河北士族人心动荡。 有人造反了,有人不敢造反,但南渡江东——颍川就有部分士人带着部曲庄客、钱财粮食南下荆州。 通过这场治丧活动,接见一下,安抚一番,总是有效果的。 现在丧事已经结束,政治活动也结束了,该启程去下一个目的地了。 “办完了。”邵勋说道:“接下来要去趟洛南,陪你走走,开解下心情。至于政事,不理了,哪有陪爱妻重要。” “昏君。”裴灵雁轻声笑了笑。 邵勋亦笑。 原来女人都吃这一套啊,不管是少女还是阿姨。 当然,他不是真的不理政事,陪裴妃四处旅游。他去洛南的目的很简单,经历了数月的扯皮之后,终于确定了勋官试点部队:洛南府兵十四防四千二百人。 从明年开始,此四千余人上阵时,可按照计功细则累计军功。 军功可拿来追封父母、封妻荫子、抵消罪罚、换取官位以及田地等等。 洛南府兵是邵勋的老部下了,战斗力很强最早可追溯到当年的那批突将,忠心也很不错,他觉得有必要去看看,向他们宣布这个好消息。 将来他们积累功勋之后,总有人会由勋官慢慢变成职官,这都是自己的基本盘。 没有战争的时候,内部梳理从未停止。 学生兵大批量进入县乡一级,掌握基层。 中层大量任用寒素、豪强子弟,位虽卑,权却不小。 上层则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主要工作是平衡各个派别,减少内耗,降低动乱的风险。 他相信,他不断推进的这个系统,经历长久磨合并稳固下来后,必然能给子孙后代带来不一样的改变。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这套新系统存在下去,度过最脆弱的萌芽阶段,维持得越久越好直到有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为止。 七月十五,邵勋率亲军抵达梁县,入住久违的绿柳园。 有关晋室威望大义的事情 有人连发十几条评论,铺天盖地。 (一) 请翻到本卷第89章,我以为已经讲清楚,已经能理解了。 永嘉九年的时候,因为输京漕粮减少,王衍上奏司马炽,请贬琅琊王司马睿为县王,以示警告,没卵用。 后面懒得多写了,因为根本没什么用,即便要写也是一笔带过,没想到有人还认为朝廷大义能让司马睿内部内耗…… 我就问一句:汉室威望大不大? 比晋室大多了。 曹操为何不让献帝下诏任免袁绍、刘备、孙权等人帐下的将官?人家内部一团和气吗? 甚至更进一步,为何不直接下诏赐死袁绍、刘备、孙权? 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比得上“挟天子以令诸侯自裁”来得快啊? 但曹操有脑子! 他知道权力的本质是对你治权的认可,只有大家都承认的权力,才是真权力。 汉室威望再大,对面就认定了献帝是曹操操控的傀儡。而且这也是事实,天下很多人(包括曹操手下)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诸侯们这时候有灵活的双标。 对袁绍、刘备、孙权这类人来说,有利的诏书,无伤大雅,给点面子,接受了。 有害的诏书,直接扔到一边。 甚至遇到那脾气暴的,还要痛骂一番曹贼——不是骂献帝,是骂曹操。 曹操心里很清楚,所以他不太愿意做这种事,因为这样有两个坏处。 (1)汉室威望降低; (2)曹操汉贼的形象愈发深入人心。 下面进入第二个问题。 (二) 历史上曹操有没有借献帝名义罢免过诸侯呢? 有的,比如刘备。 刘备曾经当过左将军、豫州牧,从曹操那里逃走后,老曹很不高兴。 但他并没有立即罢免刘备,而是等讨平邺城之后,任命王思为豫州刺史。 这也不是特意针对刘备,而是为了梳理自己的地盘。 这个时候,刘备还是以左将军、豫州牧自居,甚至入益州之后,还是如此,大家也都认,虽然他已经被天子罢免了。 直到称汉中王后,刘备才把这两個官印交给朝廷。 (三) 朝廷威望有没有用呢? 答案是看时候,也看人。 汉末即便到了董卓之乱的时候,仍然是有威望的,可以任免官员。 但当李傕、郭汜一通乱搞之后,那会基本不行了。 有些地方需要朝廷,可能会勉强承认,但搞不好只承认封官晋爵,不承认罢免官员。 有些人因为价值观、阅历、家庭环境、教育等因素,也承认。 曹操还是靠汉室捞了不少好处的,包括人才、地盘等等。 但对形成割据势力的诸侯,在没有军事上重创他们的时候,别做梦了,纵有个别人能投靠过来,屁用没有,曹操都不愿意做,就你聪明? (四) 由前面推出一个问题,汉室既然没卵用了,主要对手都不认,曹操为什么不直接篡位? 很简单,那会惹得内部不稳。 是,汉室已经威望很低了,天下大把人骂曹贼,都知道献帝是傀儡,但请注意,人们只是骂曹操,不会骂献帝。 因为在时人的价值观里面,天子还是具有神圣性的,曹操直接篡位的话,可能让人无法接受——简单来说,曹操觉得时机不成熟,不敢赌。 理论上来讲,曹操晚年强行篡位也不是不可以尝试一下,我觉得大概率还是能成功的,即便有动乱,也能平定,但曹操觉得没必要。 已经所有权力都在手里了,更进一步或许更名正言顺,但好处不够大,何必呢? 当然这里面也可能有曹操个人意愿的因素,没几年好活了,何必临死前过把皇帝的瘾呢? 再者,人们知道汉室没用,也知道曹操明面上礼遇天子,暗地里欺负得非常狠,天子没任何脸面可言,威望已跌到泥地里。 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篡位。 这是两件事情,程度有区别。 二极管的可能无法理解,他们的思维模式是这样的,我举个例子。 第一步:既然天子有用,那就可以任免官员,挑动对方内部不和; 第二步:什么?不行?那还留天子干嘛,直接篡位好了。 这就叫二极管思维,他们不懂这里面还有程度轻重。 我以一个曹操治下官员的心态来描述一下: (1)主公其实是汉贼,我心里知道,但我不说,假装主公是忠心耿耿的丞相; (2)主公做的很多事,明显是在防备天子,巩固自己权力,这不是忠臣的样子。 但大家心知肚明,有些事只做不说,嘴上还要尊奉天子,但暗地里把天子最后一点夺权的可能也消灭掉。 这是成年人的游戏,嘴上说的、心里想的、实际做的都不一样。 我有自己的利益,我跟着天子没好处,跟着主公能发达,所以我帮着主公欺负天子。 (3)但如果主公要废杀天子,我就不同意了,因为这挑战了我几十年来的三观,实在太过分了。 即帮主公巩固权力——将来要做什么,其实隐约知道——这个程度可以接受。 帮主公欺负天子,比如杀皇后之类,就不太能接受了,但为了家族利益、个人前程,勉强认了,不反对。 但如果要废杀天子,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要看看有没有人站出来反对,甚至于,我也想劝阻主公。 这就是程度轻重带来的区别。 我发现很多人难以理解啊,这应该不复杂吧? 成年人玩政治,学会双标、虚伪、脑臀分离、心口不一、言行不一等等,不应该是基操么? 难道理解这些太困难了? 有人说人的大脑是量子运算模式,很高级,怎么一个个像只会0和1一样非此即彼? 人是复杂的,也是矛盾的,一个时代有一个的风气和价值观。 曹操就看透了这些,所以他的操作完全有迹可循。 如果按照二极管思维,麻痹刘大耳敢背叛我,草,给关羽、张飞升官,取大耳首级来降,公侯何足道哉? 什么?关羽、张飞不奉诏? 那之前封“汉寿亭侯”时怎么接受了?合着只接受奖励,不接受惩罚是吧? 看来天子没啥用了,留着干啥?我还要向他行礼,恶心人吗?今天就废了! 这是玩政治的样子吗? 不,说好听点,这叫草莽之徒,快意恩仇,有些人认为有英雄气,爽,出心头一口恶气。 说难听点,匹夫而已,成不了大事,不但坑死自己,还坑死手下。 (五) 再回到本书。 主角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控制洛阳,反而要找人合作,就没人想过为什么? 我书里写过几次原因,但没详细展开。 最直接的原因,邵勋的出身比曹操还差,差很多。 在士族社会攀上最高峰的前夜,你一个啥都不是的底层奴兵,也想直接控制朝廷? 这挑战了很多人的认知,阻力很大。 河南士族需要你抵御匈奴,为此愿意妥协,但妥协到什么程度呢?这要看形势的。 很多二极管思维就只有0和1,脑子里只有妥协和不妥协两种,认识不到中间态,认识不到事物是动态发展的。 主角也不是不可以强行直接控制洛阳,但就像曹操晚年一样,主角也是谨慎的人,觉得没必要。 直到后来局势发展,主角才正式入朝,录尚书事。 这就是事物动态发展。 接着说第二件事。 晋室的威望肯定是不如汉室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晋室威望没完全失去以前,还是可以正常任免官职的。 但随着时间推移,晋室威望日渐降低,已经渐渐不能了。 主角没有过分圈住天子,也有一个原因就是推迟晋室颜面扫地的时间,即都知道晋室不太行了,但你不能下坡路上踩油门啊。 现在基本完全控制天子了,就像汉献帝到许昌的后期——汉献帝在许昌的前期,自由度比后期大,事物是动态发展的。 这个时候,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没了,士人也没法再自己骗自己,说朝政是王衍掌控着,而不是一个低贱的兵奴。 这个时候晋室没有威望了,就只是一个招牌,天子已是彻彻底底的傀儡。 各地士人、诸侯听了,都要骂一声“邵贼”,司马睿不再送粮就有这个背景。 对洛阳朝官以及他们代表的世家大族而言,因为利益等关系,还勉强在朝为官,继续玩成年人的政治游戏,因为他们觉得到这一步还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再加上王衍并录尚书事,又减少一点负面影响——书里让王老登和主角一同录尚书事,不是没原因的。 但如果现在代晋自立,则不可行,因为这超过了官员、士人们的心理底线。 伱必须要用更大的成绩、更大的威望,来强迫他们降低心理底线。 这就是权臣们一点点加官进爵的原因,威望到哪一步,就搞到哪一步。 晋室威望不如汉室,但主角出身也低,综合下来,现在就代晋自立,哪怕主角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会反对,如庾琛、王衍等。 就写这么多吧,累得不行。 第一百五十章 梦开始的地方(上) 绿柳园还是老样子,一直有人洒扫。 园外的庄客们已经有一半是编户之民了,各安生业。 剩下的一半在裴十六的管理下,耕作田地,维持庄园日常运转——将来也会一一放散。 邵勋在这里休息了两天,除了批阅少许汴梁送来的比较重要的公函外,就在附近转悠一下,看看地里的庄稼,找几个老农攀谈一下,虽然他们说不出几句条理清晰的话。 他还特地找了找当年留下的痕迹。 父母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他陪着母亲做咸菹。 大侄子是在这里成婚的。 西厢房那边,他曾经披甲值守了一整夜,护卫羊皇后。 他在大院内开过军事会议,那一次,来的人很多,现在基本都已身居高位。 金刀和獾郎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并留下了童年的记忆。 太多美好的回忆了…… 七月十八日,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带着女儿过来了。 邵勋有些惊讶因为他压根没喊人家过来。 “我请来的。”树荫之下,裴灵雁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邵勋无语。 看到司马脩袆,他想到了荆州都督王敦。 不,理论上来说,王敦已是白身,因为朝廷已下旨罢免了他的职务,转而任用曾经与王敦争夺都督之位的襄阳太守陶侃。 没有任何结果。 陶侃甚至搬出刘弘为国尽忠之事,大骂使者,言此为国贼邵勋逼迫天子出的诏书,不奉诏,并将使者驱逐而走。 王敦闻讯,拜而谢之。 这事是庾珉做的,邵勋只在事后稍稍过问了一下。 这些北方士人啊,就不理解南方豪族的终极追求是什么?割据自立! 他们的整体行为模式,都是为这个目标服务的。哪件事能让他们安逸地割据自立,就搞这件事,谁破坏割据自立的目标,就扯后腿或者干脆干他。 磨合这么多年,基本已经定型了。 从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后世北伐那么困难,关键时刻总有人扯后腿。可一旦有北人南下,威胁到他们割据自立的地位,立刻团结起来,和北人拼了。 内部有因为家族关系、权力争夺带来的矛盾,但也有共同利益。 这就是南方的现实。 在邵勋看来,南方就没有威胁,只有骚扰。 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靠当地士族支持拿下了弋阳、安丰这两个极具南方文化的郡国外,就只拿下了两个县(随国)。 为了打王敦、纪瞻、甘卓等人调动大军,完全不值得,因为人家会避战自守,导致一打就是一年半载,耽误其他方向战事。 目前来看,汝南、南阳、汝阴等地防守得十分出色,战线没有变化,这就够了。 “参见梁公。”司马脩袆之女蕙晚上前,行了一礼。 邵勋打量了一下又长大了点。 大热天的,还穿着华丽繁复的衣服,邵勋看着有点心疼,于是招了招手,道:“来这边坐下。” 女儿看了眼司马脩袆。 司马脩袆轻叹了口气,道:“过去吧。” 蕙晚走了过去。 邵勋轻轻拉住她的手,对司马脩袆说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古板,你——” “这才是士女该有的样子。”司马脩袆不以为然道。 邵勋心中一动,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其实,上次见面时,他已经知道女儿的大名了。 “王蕙晚。”司马脩袆有点紧张,说道。 邵勋脸一黑,道:“叫什么?” 司马脩袆一把拉过女儿,没好气道:“怎么?堂堂大将军,还要抢别人的孩子不成?” 说到这里,一贯性格强硬的她声音也有些颤抖:“宿羽宫孤寂难熬,若无蕙晚,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女孩低下了头。 她六岁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邵勋直接把女儿抱在怀里,赌气道:“待我扫平天下,何事不可做得?蕙晚是我的女儿,我要让她当公主。先和符宝玩几天,熟悉下也好。” 司马脩袆刚想生气,看到男人关心女儿的眼神,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蕙晚也抬头看着父亲,怯生生的。 司马脩袆暗叹,到底父女血脉相连,亲情是剪不断的。 有这么个关心她的父亲在,蕙晚将来定然富贵无忧地度过这一生。 裴灵雁嗔怪地看了邵勋一眼,拉着司马脩袆,到一边准备点心去了。 邵勋满足地看着这一切。 绿树成荫的农家小院内,一个当朝公主、一个当朝太妃,两人尽心尽力,为他准备吃食。人生至此,志得意满矣! “前阵子有商队自江夏回返。”司马脩袆的声音远远传来:“赚了不少钱,我拿着也没用,看在你还有几分良心的份上,拿去编练骡子军吧。他们也帮我看守牧场很久了,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有。” 邵勋恍若未闻只看着女儿,做着各种表情。 蕙晚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抬起头,然后再低下。 又过了会,嘴角已然翘了起来。 邵勋又讲了个笑话,蕙晚想笑,可能觉得不够庄重,于是捂住嘴强忍着。 邵勋则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这个小古板女儿,和她娘一个样子,喜欢装。 “你叫邵蕙晚,不是王蕙晚,知道么?”邵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小女儿不说话。 “你喜欢什么?”邵勋问道。 “宿羽宫有很多鸟,很漂亮。”蕙晚悄悄看了下母亲所在的方向,低声说道。 “宿羽”之名不是没来由的。 宫殿依山而建,附近密林甚多,一到晚间,倦鸟归巢,叽叽喳喳。 清晨时分,群鸟在枝头歌唱,然后扑飞而起。 故得名“宿羽宫”。 “阿爷帮你射一只下来。”邵勋保证道:“不,十只都行,好不好?” “阿爷不要!”蕙晚情急之下喊了出来。 话一出口,脸红得无以复加。 邵勋却仿佛三伏天吃了冰镇酥山一样,欣喜不已,连声道:“好,好。乖女说怎样那就怎样。” 蕙晚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司马脩袆在远处听了,狠狠瞪了一眼邵勋。 邵勋回瞪过去,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走,阿爷带你出去看看。”邵勋将女儿放下,说道。 蕙晚看了下母亲。 司马脩袆无奈道:“去吧,别弄脏衣服。” 蕙晚脸红红地牵上了父亲的手,紧紧跟在后面。 父女二人沿着灌溉水渠旁边的田埂,一路来到了汝水边。 当年的船只还系泊在岸边。 裴十六正在指挥农妇们下河采莲,见到邵勋后,立刻行礼。 邵勋高兴地看着他,道:“十六,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前两天为何不在?” 裴十六有些激动,道:“去了趟新安,采买农具,刚回来。” “哦?可是新安冶?”邵勋问道。 “正是。”裴十六说道:“那边已经立起几个炉子了,冶炼出了第一批农具,我让人全买了,给材官庄、绿柳园用着。” “当年若无你帮忙,洛阳三园、宜阳三坞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理。”邵勋感慨道。 其实裴十六现在也是官了:梁县丞。 县令的副手,没有什么实权,甚至没有分管的工作。裴十六也觉得无所谓,一天到晚在邵家的庄园内转悠。 “明公很多年没回来了。”裴十六叹道:“其实广成泽变化不小。这里的墟市,连襄城都比不过。草泽之间牧羊的战马,十分神骏,全是按照明公的要求,优中选优。幽州突骑督的人过来看了几次,十分眼馋。” “哦?竟有此事?”邵勋畅快地笑道。 “永嘉仓城常年储粮七八十万斛。当年新开的荒田,地里还有竹根、树桩、石子,多年耕作之后,已是熟田。靠着牧场,大把粪肥浇灌于上,田都变高了。”裴十六说道。 “蝗灾那年,广成泽草木皆死。多年以后,鹿群又随处可见。山林之中,甚至有虎啸之音。” “当年明公下令挖掘的材官陂,又加深拓宽了不少,碧波荡漾,莲藕接天连地。” “还养了不少鱼哩。梁县武学那帮半大少年,时常过来捕捞,或者进山围猎。” “也新开了许多桑林。绿柳园就有。放散的庄客心中感激,都说要给明公织些锦缎。” 裴十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邵勋听得无比高兴。 梁县、广成泽是他的第一个基地,梦开始的地方。 他真的离开太久了,偶尔回来,也是匆匆忙忙。 “是该回来看看。”裴十六说完后,邵勋感慨道:“也就今年了。明年我身在何处,却不知晓了。” “想不想去汴梁?”他看向裴十六,问道。 裴十六心中一动,道:“但凭明公做主。” “去吧。”邵勋笑道:“我富贵了,怎么能忘了老人?以后绿柳园的庄客都编户为民,他们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了。园子留个二三百亩地就行,让那些老兵有个安身之处。” 绿柳园内有几个伤残老卒,都是以前牙门军的。年轻时也是勇士,敢直冲敌阵的那种。 受伤致残后,便安置在绿柳园,由其家人奉养,一户领个六七十亩地。 “明公,别部司马以上职官都来了。武学那边也来了二十余人。”杨勤从远处走近,禀报道。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 蕙晚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微微有些失望。 邵勋哈哈一笑,拿出匕首,斜着切下一段芦苇,然后竖着划了一下,递到女儿手中,道:“吹一下。” 蕙晚疑惑地接过芦苇,对着匕首切开的口子吹了一下,顿时听到“呜呜”的声响,高兴地笑了。 对嘛,小孩子都是喜欢玩的。 邵勋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对杨勤道:“带他们去后院,我这就过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梦开始的地方(下) 天色已经渐晚,乡间院落之内升起了袅袅炊烟。 会议开到一半,众人歇息一会。 常粲鼻子嗅了嗅,一脸陶醉的模样,叹道:“少时在乡里,帮村中一富户烧火做饭,彼时很不喜欢柴火味。战乱一起,整个村子都没了,慢慢地竟然怀念起了这股味道。” 说完,神色之间颇有些感伤。 “常督护动感情哩。”几个相熟之人笑道。 “滚!”常粲笑骂了一句,方才那一丝追忆、感伤似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军中,软弱要被人看不起的。哪怕心里怕得很,也要装作不怕。流露出多愁善感,这群大老粗们不会理解,反而会轻视你。 “许猛,你会不会喝茶?怎么掏茶叶吃?”又有人大声笑道。 来自襄城颍桥的部曲督许猛脸色涨红,道:“你管我?又吃不死人。” 常粲一见,乐了,道:“许猛,你也当几年部曲督了,怎么还和当年一样?” “常督护变了吗?”许猛问道。 “总有些变化的。”常粲直言不讳道:“提头卖命,不就是为了富贵吗?今富贵摆在眼前,你却不会享受,又有何用?” “也是。”许猛笑了笑,道:“这富贵还是梁公给的,却不好拂了他的心意。” “其实,比起我等,下面人更需要富贵。梁公方才所言,真是给了大伙一条出路。” “谁说的?我也想赚功勋啊,副部曲将还是太小了。” “部曲督都小了。” “哈哈。” 常粲、许猛闲谈间,其他人也开始起哄。 在座的都是七品到九品之间的小官,又出身杀才武夫,很多人入伍之前甚至是贼匪一流的人物,说起话来当真是百无禁忌。 邵勋远远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队亲兵,给众人端来了晚饭。 饭菜都就地取材。 主食是汝水边收获的菰米,做成了几大桶菰米饭。 菜是时蔬,外加几片肉脯、些许鱼汤。 邵勋坐于上首,笑道:“诸位兴致高涨,看样子对勋官之事颇为满意。” 众人皆笑,常粲出面说道:“为武人谋利之事只有明公能做到。这个天下,若哪个武人不忠于明公,那就是丧了良心,天打雷劈。” 邵勋伸手让他坐下,道:“儿郎们以血肉之躯直面锋刃,得些富贵怎么了?天下板荡之际,谁出了力,就该得好处,武人搏命,出力又流血,该得好处。诚然,士人也出了力,出钱出粮出人,但原本好处都是他们的,让一点出来很寻常。” “天下之事,左不过一个规矩而已。”邵勋端起饭碗,说道:“士人让出好处,你等得到好处,一切凭功劳说话,这就是规矩。没有功劳,就想得好处,那就是不讲规矩,无论士人还是武人都不行。” “从明年开始,洛南十四防府兵是第一批尝试勋官制度的部队。此制刚刚推出,或有不足,今后还会改。话先说在前头你等回去也对儿郎们讲清楚,改制之前,好的地方算便宜你们了,不好的地方也都受着。改了以后,再重新计功,之前的不变。” “制度完善之后,我会择机推广。但怎么推、何时推、推到哪一步,要看时势再定。天下之事,便是我也得与人商量着来,不能随心所欲。你等也不能随心所欲,坏了规矩,不仅士人输,你们也会输。” “言尽于此,吃饭吧。”邵勋拍了拍桌子,道:“总之这是好事,以后想要富贵,就在战场上把敌人斩个七零八落。” “遵命。”众军官轰然应下,神色间颇为振奋,但也收起了些许骄狂之色。 梁公给了他们好处,但也敲打了他们,不能欲壑难填。 士人也是有反抗能力的,他们能让步就已经不容易,别想太多。 ****** 府兵军官们吃完饭就离开了。 他们谨遵命令,回到各防之后,会召集军士,将勋官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八月有秋收,秋收结束之后,还有秋播。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秋播之前洛南府兵就会被召集起来,随梁公去广成泽操练。 送走府兵后,邵勋又召集了同样刚吃罢晚饭的学生。 每人都有一份见面礼,不多,一匹绢外加一贯永嘉新钱而已。 “白同,在梁县武学几年了?”邵勋拉着一名学生坐下,然后问道。 “学生是永兴二年(305)入学的,永嘉四年(310)出任教谕,迄今八年。”白同起身答道。 “坐下,坐下。”邵勋和蔼地说道:“把你摁在梁县武学八年,委屈你了。” 白同又站了起来,道:“仆是太原人,流落至此,父母宗亲偕亡,若无邵师,恐已成他人果腹之物,如何能有今日?” “今日如何?”邵勋问道。 “汝水畔有宅第一区,田七十亩,妻、妾各一,儿女数人。”白同说道:“担任教谕之间,粮禄赏赐与八品官无异,更有职田三顷,用度之宽裕,已是外人难以想象。学生感激涕零,虽不能为邵师上阵杀敌,但可为邵师教导出更多品行端正、文武双全之门生,毗赞邵师大业。” “你能这么想,邵师很高兴。但邵师不能亏待了你。”邵勋又拉着学生坐下,道:“令郎几岁了?” “五岁。” “可舍得送至梁宫,与我儿作伴?”邵勋问道。 白同有些激动,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后,道:“愿。” “我的学生,就该这么干脆。”邵勋大笑道。 梁县武学一开始还是他自己教的,后来时间越来越少,就请衣食无着的读书人充当教谕,上文化课,另请军中将校临时客串,教授武艺、军略。 熬过前五年后,邵勋又下令从每批毕业生中,挑选文才出众者——相对而言——进入教谕队伍,让武学形成自循环。 其他毕业的武学生,绝大多数进入了军队。 十余年来,银枪军几乎每年都扩军,对军官的需求非常大。 比如新建一幢,计有六百官兵,其中军士从各地招募,总计约三十名大小军官、文书之类就靠武学生填充了。 如今银枪军就有三十幢(原有三十一幢),理论上需要九百多名学生兵军官。 黑矟军十幢虽然不全是学生军官,但也超过了六成。 骡子军亦有少许。 而梁县武学至今总共培养了1673名学生,如果去掉近两年大批量进入地方政权的那些人,则只有一千三百多。 事实上还有不少战死、伤残、病殁之人,以及部分进入地方的人员,能用的学生军官就更少了。 所以,银枪军中存在大量提干的老兵,并不全是学生军官。 军队需要人地方需要人,人才是不够用的,而且远远不够。 好消息是今年年底,永嘉八年(314)入学的第一批许昌武学生将毕业,梁县武学则继续源源不断地提供学生,可用之人稍多了一些——今年汴梁武学也从流民里招募了180名十到十六岁的孤儿,充作首批学生。 局面是一步步好转的,根基也是一点点扎实起来的,而这其实离不开教谕们的辛勤努力。 尤其是这种上了五年学,又教学八年的心腹门生,更是珍贵无比。 他的水平比起八年前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他的忠心,完全值得邵勋信任,至少他不会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学生们带歪。 他还对邵勋充满感激,因为命运得到了改变。 这种人用起来非常放心。 白同只是一个缩影,与他一样的还有很多人。 为了补偿他们不能为官为将的损失,除了提高经济待遇之外,给他们的下一代予以补偿也是应有之意。 而且,效果确实非常好,白同感激涕零。 和邵师的孩子们一起学习,这是造化啊。 给完白同好处之后,邵勋又点了八九个人的名字,基本都是一到五期的学生,大部分以文才见长,少部分军略学得不错,他按照各人平日里的表现,一一给予赏赐。 “你等——”邵勋又指了指教谕们身后的十几名学生,道:“都是东平人吧?” “是。”学生们齐声答道。 这是永嘉八年(314)年初入学的学生,那一批总共165人,全部来自东平国。 因为战争的缘故,产生了不少孤儿。当地那几年也清理了一批战争期间首鼠两端的士人豪强,罚没了许多庄客,不少学生就出自庄客家庭。 所以,这一批不全是孤儿——事实上随着河南日渐太平,想要搜罗孤儿也没那么容易了,不像以前一抓一大把。 “两年没扩军了。今年腊月,我会少少征募一批新兵,编为四幢,是为黑矟军右营。届时会从尔等之中挑选百人,出任军官小校。”邵勋说道:“银枪、黑矟二军乃我左膀右臂,尔等一定要勇猛精进,苦练不辍。” “兵练好了,将来自会有上战阵的机会,会有立功受赏的机会。梁县武学十余年,出来了千余名学生,而今个个有家有业,有妻有子,生活富足,地位崇高。机会有的是,把事情做好,安心等待,邵师不会亏待了你们的。” “谨遵邵师教诲。”十余人中,站在最前面的两人带头,齐声应道。 “各赐弓一张、刀一柄。”邵勋拍了拍手,亲兵们立刻拿来器械,一一分发下去。 “谢邵师赏赐。”众人又道。 “邵师是你们的天,银枪、黑矟二军是你们的家。没有邵师,你们什么都不是。做人不能忘本,记住了。”白同突然站了起来,对众人说道。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 银枪、黑矟二军是一个非常抱团的组织。 外人想要进去,只有两个途径:一、以新兵的身份被招募;二、就读梁县、许昌乃至汴梁武学。 到目前为止,新兵多为纤夫、码头力工、矿工以及部分农家子;学生大部分是孤儿,少部分是普通庄户子弟。 这是底层人的一条上升通道,邵勋知道,士人知道,他们自己也知道。 排他性很强,内部抱团,只认邵师一人。 这样有利有弊,但在打天下及巩固权力的过程中,这样的银枪军、黑矟军是非常好使的,所谓利大于弊。 也许将来会弊大于利,但现在还不到改造的时候,不着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稔 风大了起来,刮得树林沙沙作响。 枯黄的树叶飘飘荡荡,落在湖畔长堤之上。 堤下有小童在奔走,怀里抱着一个熟透了的瓜,满脸喜色。 老人赤着脚,站在湖畔浅水中,采撷着水草、浮萍,打算回去喂猪。 湖上飘来一艘小船,笑着和老人打招呼。 船上摆放着几个木桶,数条不甘就范的鱼在里面死命挣扎着。 长堤这边,规整的农田一眼望不到头,此刻已遍染金黄,丰收在即。 每片农田之间矗立着成排的桑树,像是天然分界线一般,非常醒目。 桑树之下,孩童们大呼小叫,攀爬而上。 八月了,桑葚已然不多,低矮之处的更是早已被摘食干净,只剩高处还残留些许。 有少年身手敏捷,登上了最高处,连吃十余颗桑葚,就是不下来,急得同伴们抓耳挠腮,连声催促。 少年目视远方。 天色蔚蓝,云色淡无,金黄成了大地的主题色。 一群鲜衣怒马的骑士沿着小路慢慢前行,不时指指点点。 他们的兴致很高,声音很大。 领头一人身着蓝袍,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间,不知道说了什么高兴事,他爽朗的笑声甚至顺着秋风送了过来。 所过之处,田间农人尽皆拜倒。 他似乎非常和气,翻身下马之后,拉起农人攀谈许久。临走之时,还有亲随给农人送上一匹布。 少年突然觉得摘桑葚吃挺没意思的。 他下了树,将位置让给了其他人,眉眼间充满了心事。 那群骑士已经慢慢走到了湖对岸。 “当年开荒的时候,那个粮食收成,直让人皱眉头。”领头之人再次下马,蹲在田边,仔细看着。 粟穗饱满、金黄,垂向地面,看起来确实不错。 “一亩地能收三斛五斗么?”他问道。 “明公,材官南北二庄这片,三斛五斗应是能做到,肥给得足。”负责管理庄园的裴进说道。 “孟孙,你刚从汴梁来,那边情形如何?”邵勋站起身,看向张宾,问道。 “一般无二。”张宾说道:“今岁禾稼丰登,收成应很不错。” “我就说嘛,哪能年年遭灾啊。”邵勋笑道。 他已经被这个小冰河时期的气候闹麻了。 从九年前那场大旱开始,河南大灾两次、中灾一次,小灾是局部性的,那个就不谈了。 这么多的灾害,真的让人难绷。 都说耕作三年有一年余粮,这个灾害频次,足以把老百姓的余粮榨干了。事实上更严重,因为粮食分布是不均衡的,注定有的地区能勉强活下去,有的郡县就人相食。 另外还有战争的影响。 若不是推行了两年三熟制的话,河南会崩得更厉害,活下来的人会更少,广成泽也会受到巨大的冲击,哪可能有如今这副恬淡乡情之景? “秋收在即仔细收好、晒好、归仓。”邵勋又上了马,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道:“明年还要用兵。” 张宾默默看着秋日的原野。 以前只是听人提起几乎有半个郡大小的广成泽。此地一开始几乎没民户,全是精壮俘虏开荒种地,即便是大旱之年,依然在五月收了一季冬小麦。 没有那一季粮食,估计梁公也会很难。 此地开垦十余年,良田万顷,水泊纵横,桑园果林随处可见,丘陵河谷之间还有大片牧场。别看梁公如今已有大半个北方,但广成泽、梁县这一片的粮食果蔬肉奶收成,依然不可小视。 开凿了通往汝水的渠道后,粮食可经船只向东运至襄城,再接入颍水,抵至许昌。 到许昌之后,还可水运至睢阳渠,接着北上至汴梁。 如果从广成泽直接向北,可至伊阙附近,再陆路走个几十里就到洛阳了。 向南可至宛叶北端,陆路转运一小段,又可经沙河运至方城——当然,南阳也不需要广成泽的粮食。 石勒之败,或许也有他不会种田的因素在内。 ****** “坐地上。”邵勋搁下钓鱼竿,说道。 蕙晚摇了摇头,不肯。 “若是符宝,已经坐地上了。”邵勋遗憾地说道。 蕙晚有些好奇这个姐姐了。这么做,不会被骂吗? 远处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 邵勋让人拿来两个蒲团,和女儿肩并肩坐着,看向湖泊对岸。 未几,浅水沼泽之中,水花四溅,无数奔马从疏林后绕出,一往无前。 在数百步外,另有一群马儿正在吃草,见到此情形,一头雄骏的公马越众而出,冲了出去。 “啊!”蕙晚看呆了,不经意间,手里的野花都掉落了下去。 “马要打架了。”邵勋笑道。 “马还会打架?”蕙晚惊讶道。 “你在宿羽宫住了这么久,都没见过马打架?”邵勋不可思议地问道。 蕙晚摇了摇头。 邵勋有些懂了,摊上个那么严厉的娘亲,没见过很正常。公主府的家将们大概得到过严令,绝不允许蕙晚离宿羽宫太远。 “我亦不知马群会打架。”裴灵雁走了过来,好奇道:“为何打架?” “争女人。”邵勋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裴灵雁以及正往这边走的司马脩袆。 司马脩袆满脸寒霜地看着他,到现在还不愿和他说话。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渐渐年老色衰。但邵勋突然来了兴致,昨晚非要重温旧梦。被踢了几次后,终究还是爬了上去。 司马脩袆不敢再怀孕了,最后关头自然是其他东西承受了一切。 回过神来之后,她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堂堂武帝之女、大晋朝最尊贵的公主,脸就是给你这般糟践的? “马犹人也。”裴灵雁轻笑一声,看向邵勋道:“人犹马也。” 邵勋有点绷不住,尴尬地转移话题:“广成泽牧场现有大马群数十,小马群无数,总两万余匹。看来还是分得不够细,动不动打架。” “这几日笑得多了。”说完,邵勋看向裴灵雁,欣慰道。 “你这一身本事,都放在哄女人上面了。”裴灵雁白了他一眼,站在他身侧,问道:“你以前不是要培育新马的么?可有结果?” “这你都记得?”邵勋有些惊讶:“培育新马之事,哪有那么简单?还得看运气。兴许几十年都没成果。” 他指着陂池对岸的马群,说道:“看到那些强壮的公马没?都是精挑细选十余年,慢慢养出来的。身高体壮,跑得快,能负重物。公马身边的母马也不一般,也是多年挑选的。简而言之,公马不能随便找母马配种,一切都有章法。” 马政的一大核心就是不能让马随意交配,那样就完了。 优秀的基因比如肩高、体重、速度、耐力、脾性等,一定要想办法提纯出来,随意交配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广成泽常年只维持着少量公马。 不够优秀的公马直接骟了,分批送上战场充当消耗品。 留下来的公马都有庞大的后宫群,爽歪歪,但也不能随意选择母马交配,交配对象都是牧场提供给它们的,以进一步培育更优秀的马。 但育种这种事,运气因素太重要了。 有时候甚至走弯路,直接倒退,比如发现某种以前认为很优秀的公马有缺陷,这时候就要剔除了,但它的这种缺陷基因可能已经广为流传了,让人无法接受。 但全世界培育马种都是这么来的,这是项苦活,投入很大,还不一定有产出,但必须要做。因为自然界不可能出现很优秀的马种,后世大量用于战争的优秀马种,都是人工培育提纯血统的,比自然交配的马种高出何止一个档次。 “花十余年来做这事,也就你了。”裴灵雁叹道:“其实现在不缺马了吧?” “不缺马,但缺好马。”邵勋说道:“不过,花奴你也没说错。打匈奴用不着好马,他们的马也不怎么样。这是我为子孙留下的礼物,希望能有结果吧。” 说完,他站起了身,一甩鱼竿,道:“不钓了,还不如拿步弓来射鱼。” 裴灵雁掩嘴而笑,为邵勋整了整衣袍,道:“今年粮谷丰登马群又如此雄壮,器械也多有积储,该放心了吧?” “放心了。”邵勋说道:“明年就打进平阳,把刘聪的皇后抢回来。” 裴灵雁用责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这男人,最近陪着她走遍各处散心,让她心中颇为感动,觉得当年的冲动没错,现在又故意口花花,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其实,我最放心的不是这个。”邵勋拉着她的手,登上一处高坡,指着下面无边无际的原野、村落,说道:“自入襄城、洛南以来,见得了一件事让我非常高兴。” “何事?” “孩子满地跑。”邵勋说道:“每至一村,到处都是孩子,三四岁的不少,五六岁的最多。农妇荷锄之时,往往还背着婴孩。孩子多了,说明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我焉能不喜?” 见微知著。 乡村有酿酒业出现,孩子多了,从这些细节就能看到很多东西。 官员们的报告会骗人,这些细节骗不了人。 “你现在才有几分雄主的样子了。”裴灵雁轻搂了他一下,说道。 山下突然响起了嘈杂呼喊声。 二人寻声望去,却见很多庄客出了门,情绪激动,一副奔走相告的模样。 “他们怎么了?” 邵勋大笑,用力抱着裴灵雁,道:“我富贵了,大权在握,美人在怀,焉能忘了旧人?材官南北二庄的田地,尽数分予庄客,编户齐民。从今往后,他们都有传诸子孙后代的家业了。” 山下的欢呼声越来越热烈。 裴灵雁怔怔看着,就连司马脩袆都被吸引了目光。 神龟二年(318)八月,河南大稔。 百姓欢欣鼓舞,麻利地收割、晾晒完毕。 九月,位于广成泽正中的永嘉仓城几乎放不下粮食了。于是调拨了五十万斛粟麦,运往洛阳东阳门太仓储放。 九月十五日,邵勋结束了在此地的巡视,前往最后一个目的地:宜阳。 虎威将军邵慎亲率忠武军至甘城相迎。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地重游 忠武军现在有五千人左右。 二十一日那天,他们全军拉了出来,与集结而至的洛南府兵十二防三千六百人进行了一次演武。 演武科目比较多。 第一阵在甘城坞山下,阵列野战,被冲得稀里哗啦。 第二阵是扼守山道,依托有利地形打防御战,又被击破。 二十三日,移师云中坞。 第三阵沿甘水与府兵隔河对峙,结果被府兵寻找浅滩强渡,再次被击败。 整个演武持续到黄昏时分才结束,众人累得够呛,忠武军上下更是灰头土脸。 洛南府兵笑而不语,私下里说忠武军还是“田舍夫”。 其实忠武军打得最好的就是第一次大规模阵列野战,让洛南府兵多费了番手脚。 后面两阵,因为地形原因,摆不开大阵势,以数百人、千人规模的突击为主,就被打得很惨了。 说白了,就是个人武艺不行,小组配合也不如洛南府兵,被全方位碾压了——小规模战斗中,全副武装的精兵决死突击效果太显著了。 “现在服了吗?”熊熊篝火之上,肉被烤得滋滋作响,邵勋一边熟练地翻面、刷油,一边问道。 “不服。”邵慎一脸无奈地说道:“忠武军将士平日里要种地,还没部曲,一年才能练几回?” 邵勋笑着递给了他一块烤肉。 这个时代的农民,其收入来源不仅仅靠田地,还有副业。 桑织是最典型的副业,一般由女人缫丝、纺纱、织布。 男人也有副业,养牲畜是其中一种——“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农民还经常拿着宅院内养的鸡鸭、种的果蔬到集市上去卖。 家里种了竹子、榆树的,也会粗粗处理一下。 除此之外,捕鱼、采莲、打猎、编织之类,都是能赚取收入的副业,甚至包括出卖劳动力,给富户打零工。 这些副业都需要占据农闲时的大量时间。 你集中训练的次数多了,他们的收入就会减少,这是矛盾的。 脱产职业士兵的优势就在于有人供养,可以心无旁骛地训练。 府兵农忙时需要下地帮一把手,但平时基本不干副业,很闲,有大把时间训练,怎么比? 不过,邵勋帐下各支部队,真正完全不需要干活的全职业募兵,也就银枪、黑矟二支。 义从、落雁、捉生等军要自己放牧马匹,甚至少少种植一些粮食,以备哪年草料不足,马儿过冬困难。 自身也经营一部分果园、菜畦、牧场,给自己提供补给,算是半职业军队,粮饷只有银枪军、黑矟军的三分之二左右——剩下三分之一自己解决。 当然,目前人数已超过一千四百的亲军是全职业的。 说白了,这个时代就没有太多职业募兵的习惯,大家都是半农半兵,甚至连宫廷侍卫都要轮番种地。 “也不要气馁。”邵勋又给裴灵雁、司马脩袆各送上一块肉,继续对大侄子说道:“忠武军算是各支农兵里比较能打的了。回溪坂那条峡谷内白骨曝于野,十几年来死了数千人了,确实不容易。” “这两年王弥力不从心了。”提到此事邵慎来了劲头,只听他说道:“前些年,虽然不服气,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王弥确实能打,屡次打到河谷口。侄站在金门坞上,都能听见喊杀声。这两年,他连丢新安、白超二城,死者万余人都是跟随他转战多年的青州、豫州、司州老贼,现在换成忠武军主攻了。再给两年时间,我一定能直插硖石堡一线,走出这片群山。” “硖石堡是禁军的事,你侧翼佯攻就行。”邵勋说道:“当年闻风而溃,让匈奴轻松占领。那会怎么丢的地,现在流血流泪也要给我一一夺回来。” 禁军连攻新安城、白超坞,死伤可谓惨重。 现在要筹备攻硖石堡了,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为当年不理智的溃逃还债,逃不过的。 在大量填充流民之后,禁军又恢复到两万人出头。 你别说,纵然这两年伤亡极其惨重,不少营伍打得就剩点种子,纵然邵勋不断抽血,把立下战功的禁军将士调走,充当府兵,这支名义上属于大晋朝的部队仍然有了相当的进步。 简而言之,即便大量整补新人,禁军各部也不再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了。进步是全方位的,士气、军纪、战斗力、战术打法、各部配合、战阵经验等等,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进步。 说难听点,实力甚至略略超出大侄子的忠武军一线。 “今年去了几趟新安县?”邵勋又问道。 “七八趟总有的,八月底刚回来。”邵慎说道:“新安本残存百姓三百余家,今年一口气安置了两千户流民,其中还有不少金谷园的匈奴人。白超坞也安置了一千六七百户,事情太多了。不如打仗爽利。” “抚民是比打仗难,但你不能光会打仗。”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邵家出身太差了,宗族之中没几个堪用的人才,你要努力。” 邵氏宗族之中,大侄子邵慎是虎威将军,坐镇宜阳,领宜阳、新安等县,武学生管理的云中、金门、檀山、甘城、白超五大坞堡也听其号令,其帐下甚至有军队番号:忠武军。 弟弟邵璠任大将军府刺奸都督,手底下有几百人,主要职责是打探消息、抓捕细作乃至监视降人。 另有从兄弟邵光,原在堵阳任屯田军校尉,现在是大将军府督护。前几日,邵勋让他兼领梁令,把梁县、广成泽这一摊子事给管起来。 还有族侄邵杰,关系就更远一些了,今年二十多岁,属于梁县武学的大龄插班生,前阵子被派往邺城,担任县尉。 其他就没有了,至少老一辈以及和邵勋同辈的族人都不行,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 邵勋崛起之后,宗亲的生活条件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很多人搬到了梁县、陈县、许昌、汴梁四地居住,他们的孩子开始接受教育了,看看有没有那个运气,出点人才吧。 “二叔,我省得的。”因为裴氏、司马氏在场,邵慎只含糊说了句。 邵勋很是欣慰,大侄子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这么薄弱的宗室,还多是无能之辈,将来会不会重演司马代曹之事?很难说,但大侄子有这份警惕之心了。 “明年若钱粮宽裕——”邵勋想了想,道:“就给忠武军一千员额,月领粮赐三斛,年给布四匹,养起来,好生操练。” 邵慎大喜。 他固然可以支配宜阳等县及五大坞堡的钱粮,但养募兵这种事还是很敏感的。二叔不点头,他不敢做。 ****** 邵勋当晚就住在云中坞。 入坞堡之时,发现这里的人已经换了大半。 最初其实以并州流民居多,后来慢慢加入其它地方的人。 到了这会,有的人家奉命搬走,分地置宅,成为民户了; 有的人家男人战死,女人带着小孩改嫁了; 有的当了募兵,举家去了外地; 有的在战争中立了功,当了府兵,也搬走了; 甚至还有不堪压榨逃亡的。 如今的云中坞堡户,以冀州口音居多,来的时间也不长,最久的也不过三四年罢了。 不变的是,云中三坞及甘城、白超二坞仍然是由武学生管理。 这是他们毕业后一个非常不错的练手机会——坞堡高度的组织性,比散漫的乡里要好管理不少,等于降低难度了。 因为前辈们不懈的努力,管理坞堡已经形成了相对完善的规章制度,后来者先照着这个来,一般不会出错。待干个一年半载,积累了点经验,对管理坞堡有了自己的认知以后,还可以提意见改进,并录入坞堡管理章程之内。 当武学生们能管理好一个坞堡之后,他就可以登上更大的舞台了。 “这就是你当年建起的第一个坞堡?”干净整洁的房间内,裴灵雁站在窗口,俯瞰洛水。 河面上吹来了清新的风。 女几山上松涛阵阵。 明月高悬天空,照亮了整片大地。 好宁静安逸的乡村堡寨! “嗯。没有这些坞堡,就养不活第一批银枪军。没有第一批银枪军我就很难成事。”邵勋走到裴灵雁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腰,将脑袋搁在她的右肩之上,道:“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什么事?” “我找你借钱建坞堡,你说公府的钱不能动用,拿嫁妆给我了。那笔钱,我至今没还。”邵勋搂紧了女人,轻声问道。 裴灵雁一时间有些恍惚,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过五百贯钱、千五百匹河内绢罢了。”她故作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还,是因为我永远还不起。”邵勋把裴灵雁转过身来,看着她沉静温柔的眼睛,说道:“这辈子都还不起。” 裴灵雁将脸靠在他怀里,道:“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心甘情愿的。” 听到这话,邵勋沉默许久,竟然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裴灵雁的手进了隔壁卧房,然后盯着地面,慢慢数着。 “你在做甚?”裴灵雁好奇地问道。 邵勋不答,继续数着数。不一会儿,他找到了目标,拿出匕首撬了几下,将地砖整个撬出。 裴灵雁静静看着,不打扰他。 邵勋擦了擦地砖反面的泥,看见了刻在上面的“裴”字,大喜,如献宝一般拿到裴灵雁面前,道:“花奴你看。” 裴灵雁一眼就看到了砖上刻的字,怔在了那里,然后眼波流转地看向邵勋,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我当年就想你了,日思夜想,故镌字以纪。”邵勋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灵雁,欺近几步,说道。 裴灵雁微微偏过头去,道:“去沐浴,身上都是汗。” “好。”邵勋麻利地应了一声。 晚风轻拂着轩窗,云中坞的夜晚是那样迷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河北 一般而言,主君在哪里,办公地点就在哪里。 昔年司马元超出镇许昌,闻王飞豹而来,迅速北上,移治濮阳。 他一生中,还曾以廪丘、范县为治所,可谓多矣。 邵勋现在的治所移动到了金门坞。 晨起练完武后,回卧室处理公函,就看到女儿蕙晚来找他玩,不小心被地砖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顿时心中一凛连忙把女儿送到外间,交给司马脩袆。 回卧室后,使劲踩了那块砖许久,这才放下心来,批阅有关河北的军报。 裴灵雁和司马脩袆正在厨间。 司马脩袆不动手,只看着,她没有伺候人的习惯。 裴灵雁其实也没有,但这两天邵勋表现好,勉为其难给他做点汤饼。 金门坞防御极佳,但居住空间狭窄,非常不舒服。 譬如这间单独给堡主留的厨房,就位于最西侧的悬崖峭壁边,透过窗户,可以直接看到下面的深涧。 涧中蓄满了水,与洛水相连。似乎人工拓宽疏浚过,因为深涧对岸堆满了许多——粪堆? 司马脩袆看到之后,直接捂着鼻子,满脸嫌恶。 裴灵雁也不舒服,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继续认真做着饭食。 做到中途,深涧外渐渐多了不少人。他们拉着不知道哪来的湿漉漉的淤泥,与粪便搅在一起,顿时臭气熏天。 “这是郎君多年前推行之法。”裴灵雁熟练地切着薄薄的面饼,将其弄成一段段二指长的面条,随口说道:“你庄上没学一学?” 司马脩袆摇了摇头。 她现在的庄子大了,既有广成泽北缘的公主陂附近的庄园,还有宿羽宫附属的山林、湖泊、草场和田地,庄客四五千户。这还是把舞阳县公主封地全送给邵勋安置府兵后的数字呢,财产不是一般地多。 公主是聪明人,知道孤儿寡母能保有这么多财产靠的是谁,所以即便对邵勋的某些行为很生气,但当昨晚邵勋抱住她时,还是软了。 当然,她现在又多了一层保险。 那狗男人非常关心女儿,宠得不像话,他一定会长期关注广成泽这边的。甚至于,宿羽宫之内搞不好都有他的人。 “郎君推了许多年,河南有些地方学去了,成效不错。”裴灵雁说道:“淤泥搅粪堆肥、两年三熟制,光这两项,就让河南百姓大受其利。” 司马脩袆不是很关心这个。 她只觉得裴氏跟在邵勋身边,时间长了后,渐渐变了,张口天下闭口百姓,仿佛视角都不一样了。 窗外响起了马儿的嘶鸣。 司马脩袆下意识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丘陵缓坡之上,有人骑着马,驱赶着牛羊,在山坡上放牧。 时已入秋,草色枯黄,但牲畜一个个膘肥体壮。 秋高马肥、秋高马肥,匈奴会不会趁机发动进攻呢?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她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生活奢靡、优雅,从来不考虑这些烦心事的。 天塌下来自有男人顶着,她只要哄好男人,给他钱用,必要时用身体服侍他一下,满足他翻身兵奴睡公主的虚荣心就好了。但跟着转悠了这么久,竟然不自觉地开始思考军政大事,真是无聊…… ****** 匈奴确实发动了进攻,但规模很小,只有三四千人规模。自丹朱岭而下,一路畅通无阻地进至泫氏县,不克,又走了。 轵关方向的匈奴兵也出动了。 野王那边的黑矟军闻讯,集结了三千战兵,辅以征发的三千轻骑,阵列野战,克敌于沁水之畔。 王弥派兵袭扰白超坞,为禁军击退。 三场战争的规模都不大,也不知道匈奴人在想什么。在邵勋看来,更像是刘曜、刘贤、王弥三人主导的行为艺术——或许他们是想消耗点吃饭的嘴? 当裴灵雁端着汤饼入内之时,他刚刚放下有关河北动乱的消息:基本都平定了。 “匈奴人又打过来了?”她轻声问道。 “嗯。”邵勋说道:“离此最近的一股贼军自硖石堡出,袭扰白超坞,为黄彪率众击退。” “硖石堡……”裴灵雁愣了一下。 这可是裴氏分散风险之时,遣支脉族人在弘农建的坞堡,年头不短了除最初带去的一批来自河东的部曲家将外,后面主要靠吸纳流民发展壮大。就连溃散的司马模部军士、洛阳禁军都吸收了不少。 现在大概有两千家左右的庄户,不过已为王弥深度控制。听闻目前驻守硖石堡的是王弥族人、刘汉牙门将王延——与死去的国舅同名。 邵勋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汤饼。 花奴给他准备点心的次数不少,但做饭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印象中不超过三次,所以这饭吃得是真香。 那边裴灵雁已经坐了下来,皱眉思索一番后,轻叹道:“你别太过指望裴家能帮你了。” 邵勋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这么些年,裴家的作风也该看清楚了。 这个家族自从八王之乱初期遭受重创,家族杰出人物被一扫而空后,整体变得非常保守。除少数人在家族默认的背景下,投靠各方外,家族本体几乎不参与任何纷争。 前阵子三弟邵璠给他列了一份平阳朝廷的官员名单,愣是只在最后一页看到了两个裴氏族人的名字,那都是七八品的小官了。 裴家小老弟柳氏族人亦只有一个,八品官。 另一个小老弟薛氏则一个没有。 西河宋氏倒是有不少,高的已爬上四五品,与裴、柳、薛三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问题是,他们也不怎么来洛阳或汴梁当官。 也就这几年邵勋强势崛起,外加裴康积极联络,裴氏才加大了对汴梁方向的投入,通过与王氏联姻结盟的方式,试图挽回一点劣势。 看得出来,他们想积极布局,无奈船大不好调头,家族内掌握话语权的人思想保守。对这个家族,可加大力度拉拢,但邵勋觉得,或许只有他真正击败匈奴,他们才会积极投靠过来。 “汤饼不错。”吃完之后邵勋满足地赞了一句。 裴灵雁又给他递上一碗茶汤。 邵勋端起漱了漱口,道:“这几日就启程回去了,可好?” “嗯。”裴灵雁温柔地应了声。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四个月,大部分时候晚上就他们两人,入睡前相拥在一起说些话。 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他躺在身边,那份安心、满足感充盈于胸。 他是做大事的,早晚要回到汴梁,回到千军万马之中,跃马挥鞭,睥睨四方。 她知足了。 待男人漱完口后,她收拾餐具离开了,给男人留下安静独处的空间。 张宾在外头等了许久,见裴灵雁端着餐具离开之后,便入内行礼。 “孟孙且坐,军报都看了吧?”邵勋问道。 “看了。”张宾沉稳地点了点头,目光平静,看不出任何波动。 “博陵崔如何处理?” “崔氏最后还是出兵了,有小错,无大恶,当从轻发落。”张宾说道。 “怎么个发落法?” “徙其族人、庄客一部南迁,打散安置。”张宾说道:“空出来的土地交给博陵郡,是为公地,再让他们交出几个人,就差不多了。” 简而言之,交出几个替罪羊,罚没人丁、土地。 “给博陵崔降门第,定为小姓,可能做到?”邵勋问道。 张宾想了想,道:“可。” 从短期来看,死人、罚人丁、收田地损失较大,从长远来看,门第降低带来的损失则更大。因为这意味着博陵崔氏子弟做官的起点就比别的家族低,名额也更少了。 当然,人口、田地的损失也很肉疼,这是家族根基。 与之相比,清河崔就比较乖顺了。 太守羊聃出兵之日,他们提供两千兵及大量粮草,并派族人出面帮着稳定局势,功劳不小。 整体表现滑不溜手,邵勋就是想动他们都找不到借口。 或许有人会问邵勋为什么想动清河崔。 原因并不复杂,此次河北动乱,世家大族就没下场,跳得最欢的反倒是地方豪强、流民帅以及部分中小士族,简直匪夷所思。 但邵勋不相信河北世家大族如此无辜,背后定然有他们推波助澜,无奈找不到切实的证据,卢志也一再力保,指出河北不能再乱了,赶紧平定局势,展开秋播最重要,因为今年的秋收已经大受影响,损失很大。 最后他还是同意了。 没有把柄就胡乱杀人,不是他的风格,也与他建立秩序的初衷违背——你想要别人遵守规矩,自己总不能带头破坏吧? “苏丘一族男丁尽戮,女眷充入掖庭为奴婢。”邵勋说道:“其部族丁口,拿出一部分给出兵的诸镇将,充作奖赏,剩下的发来荥阳,编户齐民。具体如何分配,你拟一份条陈出来。” “遵命。”张宾应道。 “派人前往辽西,让他们交出刘琨。中山刘氏,参与叛乱之人尽数诛戮。余众该定罪的定罪,该迁徙的迁徙,总之我不想看到刘氏还在中山。此事——交由刘灵督办。”邵勋拍了拍案几上的公函说道。 刘琨拉拢了几千人据守中山,当然不可能长久。 在李重指挥下,刘泌、高绛、刘曷柱、刘灵、羊聃、桃豹、支雄等部围攻,很快将其平定。 刘琨趁夜遁逃,听闻投奔了慕容鲜卑。 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虽然中山刘氏很多人持牛酒以迎王师,态度恭顺,可惜晚了! 邵勋本来就想借机清理一下河北,让他逮着了机会,抓住了把柄,怎么可能放过? 中山刘氏这个豪门巨族,算是彻底完了。即便保留下了一部分族人,但也会被打散安置到各地,再不能以一个大家族的形式整体存在。 这两件事之外,李重还遣人至天长镇筑城,并击败了前来袭扰的石勒军队,于九月中成功修筑完毕。 至此,河北基本无事。 自然灾害、外敌入侵、野心家煽动外加勋官制度的推行,是河北动乱的主要原因。 随着中山刘氏破灭,这一次河北政治危机算是结束了。 改革的推行,当真是以血的代价来完成的。 河北人敢公然反抗,河南人却没怎么反抗,而是默默蛰伏,让邵勋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失望。 “一年年过得真快。收拾行装吧,该回去了。”看了一眼窗外飘落的秋叶后,邵勋说道。 九月底,他巡视完檀山坞后,与司马脩袆及女儿蕙晚分别,随后便率部东行,于十月初十抵达了金谷园。 他懒得进城见天子,直接在这座王家庄园内接见以太尉王衍为首的主要朝臣。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会议百态 一开始,金谷园送给王衍的时候,他勉勉强强收下了,但没有对这座奢豪的庄园做什么改动。直到发现邵勋是真的送出去了之后,王衍才放下忧虑,开始投入资金、人员进行修缮。 到了今年,别的不谈,金谷园已是洛阳周边最大的磨面、舂米、榨油基地,水碓全力运转,只要粮食足够,很快就能给你加工完毕。 而且,金谷园的诸多水碓也没对农业灌溉造成多大的影响,原因是下游压根没多少人,随便拦截…… 邵勋入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隆隆运转的水力舂米机器。 “全都是金谷园之粮?”邵勋站在楼阁之上,指着远处的水碓,问道。 金谷园依山而建,有多条河流自西北方地势较高之处流向南边,汇入洛水、伊水之中。 金谷园内也人工开凿了水道,看起来像动力渠,与天然河流一起运转总计三十余区水碓,蔚为壮观。 “也有其他庄园的。新安城拿下后,就有人开始收拾旧庄园了。白超坞攻克之后,着手恢复的人就更多了。若非粮食实在不足,这会可能已恢复上百个庄园了,毕竟流民遍地都是。”王衍拈着胡须,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邵勋点头道。 大庄园、大农场就是如今北方的典型生产方式。 你可以把它们看作一家家“农业公司”,且更进一步,不但是资本化的公司,还是农奴制生产关系。 有些大型“农业公司”还有各种“三产”,有私人军队,任何一个“员工”,从生到死,理论上来说甚至可以不用出庄园。 庄园制经济,有其先进的一面,但也有极端落后的部分,不能一概而论。 说起来,这一时期有点类似中世纪的欧洲了。 国王的直属领地不多,身边簇拥着一堆宫廷贵族——拿工资,没有封地,贵族头衔只是虚封——为他做事,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实封贵族、骑士各有城堡、庄园。 但也只能说“有点类似”罢了,实际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走吧,下去看看。”眼见着朝臣们来得差不多了,邵勋与王衍下了楼,步入园中。 海棠花已谢,但曾经遍地的荒草却被清理干净了,邵勋左看右看,发现还新添了一个草亭,掩映在树木之中。 “参见梁公。”司徒刘暾、大司农崔功、卫尉羊冏之、廷尉诸葛铨、中书监郑豫、尚书令庾珉、左仆射刘望、黄门侍郎裴廙等站在前排,后排以北军中候裴廓、中护军王瑚为首,另有河南尹卢晏、城门校尉裴纯、冗从仆射郑世达、洛阳令庾冰、给事中庾怿以及诸卫将军,一齐行礼。 “坐吧。”邵勋摆了摆手,然后率先坐在地毯上。 众朝臣按次序坐下,如同面见天子一般,毕恭毕敬。 “归程之时途经洛阳,便顺道见一见诸君。”邵勋笑道:“维持洛阳这个摊子,不容易吧?” 洛阳朝廷还有多少权力,这是个问题。 事实上,随着邵勋以大将军身份录尚书事,洛阳朝廷渐成空壳,权力被分走大半。朝官如果没在大将军府兼领幕职的话,放屁都不响。 理论上来说,现在洛阳大部分朝官其实是王衍的幕僚,他是大将军府左军司,幕府一人之下,同时又以太尉身份录尚书事,可谓权势熏天。 洛阳王宅,车水马龙,终日不息足见其人地位。 “明公,此皆太尉之功。若无他,焉有今日之刷新振作?”别人还没说话,尚书左仆射刘望率先开口了。 卫尉羊冏之用眼角余光瞄了下王衍,心中冷笑。 王衍面色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表示。 他已经收到消息,两个女儿景风、惠风在五六月间相继有孕,这般大好局面,稳得很,大可泰然处之。 “太尉确实辛苦了。”邵勋看了下王衍,感慨道:“从去岁至今太尉连办十场清谈,一扫流言蜚语,正得视听,令天下士人欢悦。此诚为大功也。” “若无明公提戈奋勇,老夫也办不成事。”王衍拱了拱手,谦让道。 邵勋笑了笑,道:“太尉之功,我都记着。” 刘望低下了头,不再说(冲)话(锋)。 他的顶头上司、尚书令庾珉端坐着,面露微笑,轻轻颔首,仿佛在赞同邵勋说的话。 中书监郑豫年纪不小了,温暖的阳光一照,仿佛快睡着了。 作为台阁主官之一,他非常清楚庾珉和王衍之间若有若无的较劲。 王衍总揽全局,庾珉掌管尚书诸曹,尤其是至关重要的吏部。 大将军府的任免,最终还是要到台阁过一遍手续。在这件事上,庾珉死死盯着王衍,不会让他过于得意。 想到这里,郑豫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偷瞄了下梁公:外间有人诋毁他“面善心黑”,真的是诋毁吗? 和王衍说完话,邵勋又看向北军中候裴廓,问道:“克俭,洛阳中军有多少人了?” “左右卫计有二万一千余人,骁骑军三千五百余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道:“仆闻明公欲将幽州突骑督调至汴梁,去掉此部,骁骑军尚有两千余。” “两万三千步骑,够了。”邵勋说道:“年前、年后好生操练一番,东阳门太仓内的存粮——” “明公,秋收之后,太仓存粮已破百万斛。”大司农崔功说道。 邵勋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崔功出身博陵崔氏,老神棍一个,不过也是有真才学的,投靠很早,算是卢志的人。 此番博陵崔氏被狠狠责罚了一番,不知崔功心里是怎么想的。 “禁军操练,需粮甚多,大司农好生照应一番。”邵勋说道:“潘园、邵园及金谷园外匈奴俘虏,尽付于汝,好生管着。” “遵命。”崔功应道。 “克俭。”邵勋又看向裴廓,道:“操练完毕后,便要上阵了。具体何时进攻,你自己拿主意。硖石堡一定要攻下来,以配合主战场。” “遵命。”裴廓应道。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禁军又是血流成河。对此,他只能叹气,没什么办法。 三年之间有两年在打攻城战。 除新安之外,已经攻克的白超坞以及即将进攻的硖石堡,都建在两山夹峙的驿道正中,想绕后断补给,长期围困都不行。 不过,时局若此,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花奴为梁公生了三个儿子,这般情况,换你能视而不见? 裴廓做不到,他觉得河东裴氏也不应该视而不见。 这不是一个儿子,是三个! 反正他已经暗中遣人至河清,走峡谷小路回河东了。闻喜的老家伙们若不同意,那他也不想给他们面子了,直接开骂,直到骂醒他们为止。 你们这帮老货,一点用都没有。到头来,还是靠一个女子为家族做出巨大的贡献,但这般大好形势,你们却畏畏缩缩,不知道在想什么,真是荒唐! 硖石堡那边,他也会想办法。 梁公打下河北,横扫青州、河内、上党之后,就连王衍都忍不住了,你们在犹豫什么?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眼前方的庾珉。 庾子据面上云淡风轻,心里不知道多急呢。最近大半年,他驳回了好几个重要任免,让王衍不太高兴。 几乎快要走到明面上的对抗,直接反应了如今洛阳、汴梁的局势。 族里有些人建议与王氏联姻,并作出了实际行动。裴廓对此比较满意,但觉得还不够。 当然,联姻派的那些人说得也有道理,让琅琊王氏顶在前头,对裴家没有坏处。 若哪一天王氏、庾氏同归于尽,岂不美哉? “此事既明,便无甚大事了。”邵勋想了想,最后看向河南尹卢晏,道:“河南诸县的庄园次第恢复,这是好事,但须得注意一下,莫要让他们随意侵占荒田。这些田,我还有用处。” “遵命。”卢晏应道。 河南、洛阳、偃师、巩等县的庄园密密麻麻,但大部分撂荒了,空无一人。 现在有人尝试恢复,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他们没有足够的钱粮将数百里膏壤的伊洛之地尽数恢复。 梁公盯着这些田地,大概是想将这些原本是士族豪强的土地收归公有,然后重新分配给自己人,就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子道在邺城,可传回家书?”邵勋又问道。 “有的。”卢晏答道:“多为家中琐碎之事,不甚重要。” “河北局势,你怎么看?” 卢晏闻言,咬了咬牙,道:“仆请明公北上邺城视事。河北大乱方平,人心惶惶,明公若至,则人心安定,不复为乱矣。” 邵勋沉默片刻,叹道:“诸事繁杂,明年开春后再说吧。” 卢晏恭声应是。 会议结束之后,邵勋又在洛阳逗留了旬日。 期间,他让亲军和洛南府兵一起,和禁军各部轮番讲武,了解了一下禁军各营的真实战斗力。 随后,又至河阳三城巡视一番,了解情况,毕竟他不是完全信任官员们的汇报。 十月二十二日,洛南府兵解散回家,邵勋带着亲兵,沿洛水顺流而下,实地考察河南诸县的土地撂荒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十月底,过成皋关抵达荥阳。 这个时候,神龟二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了。 邵勋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今年没有战争,但梳理内政、巡视地方完毕后,不知不觉一年就到头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居家与工作(上) 荥阳新安置了很多流民,粗粗一看,有点可怕。 绝大多数竟然都是壮丁健妇,老人、小孩很少。 邵勋没有在此停留。 本来想至乡间突击走访,看看官吏们有没有骗他的,被左右给劝住了。 理由很简单:新安置的并州甚至是拓跋代国流民,心思叵测,恐有丧心病狂之徒。 这不是他名望很高的洛南、陈郡等地,凡事还是谨慎一些好。 邵勋从善如流,只在过路时随意看了看,并分派了几个武学出身的文吏至各处,仔细查看。 总体而言,荥阳七县的流民安置还不错。 当地大族潘氏献了一部分土地出来,总计三百顷,用来安置流民。 出于与潘滔的旧情,邵勋把自己在鲁阳县的一个庄园送给了他,大约百五十顷的样子。 老潘有点吃亏,但在度田的大背景下,已经不错了。 开封(陈留属县)郑氏也送出了位于荥阳、卷、中牟三县的一部分土地,加起来四百多顷,都是永嘉年后侵占的田地。 眼下还没查到他们头上,人家主动献出,姿态就比较好看了。 当然,即便这些大族不献地,荥阳的土地资源也是够的。 这地方曾是反复拉锯之地,人口损失很大,土地、房屋很多,流民们可随时拎包入住——如果他们有包的话。 另外,荥阳七县交通便利,运河直通河南腹地,驿道也四通八达,故今年得到了充足的流民安置物资,各项工作进展很快。 秋天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收获了一茬黄豆,收成很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发放一批救济粮,直到五月麦收。 是的,秋收之后,军事化管理的流民们被强逼着种了冬小麦。 很多人之前压根没种过这玩意,有点懵,但上头压下来了,只能四处打听,硬着头皮种了。 邵勋放慢马速,沿着不少农田转了一圈,发现麦苗已经长出,但稀稀落落的,不是很好。但这其实已经达到他的心理预期了,一开始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慢慢就好了。 离开荥阳之前,邵勋还去几个邸阁看了一下,了解了下里面的存粮数目——基本都是今年秋收后征调、转输进来的粟米。 有这批粮食,明年战争的“启动资金”是有了。 打到五六月间,还会收获冬小麦。 到九月,还有一季杂粮。 物资是相对充裕的,只要不操蛋地再来个什么大范围水旱蝗灾。 就这样一路慢悠悠地前行,十一月十二,邵勋返回了汴梁,结束了为期四个月的巡视。 ****** 肚子大了起来之后,王景风突然间就“嚣张”了起来。 其实这个大傻妞别看生理年纪不小了,心理年纪着实不大,逻辑特别简单:我给你生孩子了,你要不要对我好?你果然要对我好,所以我要蹬鼻子上脸了。 黄女宫内,她挺着个大肚子,直接坐到了邵勋身上,抱怨道:“这个孩子和你一样,一点不安分,动来动去。” 邵勋皮糙肉厚,力气大,一边轻轻安抚大傻妞,一边对王惠风说道:“你这阵子还在梳理谍报?” 饶是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在见到邵勋时,王惠风依然有些不好意思。 原本只打算和他清清白白聊天下大事的,但现在肚子都被弄大了,让她有些羞愧。 但羞愧的同时,心里又涌动着奇怪的感觉,好像从此多了什么温柔的牵挂一样。 她赋予了他或她生命,陪着他或她一起长大,一起体会他或她的喜怒哀乐…… 不过她到底理智,很快调整了心绪,说道:“在你回来前已经整理完了,歇息了几日。” “接下来也歇着吧,直到孩子生下来。”邵勋说道:“有哪些重要的事?” 王惠风斟酌了下语句,说道:“关西大战结束了,匈奴与凉州军互有胜负,似乎还吃了点亏,但他们守住了南安郡。凉州军后路遭到羌人截断,军心动摇,被迫撤退。回程路上击破羌人,大掠一番后回了凉州。” 邵勋想了想,道:“这次出兵了,下次来不来就不一定了。” 像凉州那种狗屁倒灶的内部局势,或许真的很难有第二次出兵。 当年张轨还没死,只不过一次中风,身体不太利索了,就有内部野心家跳出来叛乱。这就像是一头猛虎快要老死了,被人看出软弱了,豺狼之流没那么害怕了,就会搞事。 张寔此番出兵,定然消耗了很多人情,许多还是他父亲的遗泽。俗话说人走茶凉,张轨毕竟死了,人情用一点少一点——很多旧部觉得这次支持你出兵,已经还了张轨的恩情,以后要为自己考虑了。 只可惜,此番出兵没什么战果。羌人叛乱也很蹊跷,早不叛乱晚不叛乱,非得在凉州军与匈奴厮杀到关键时候,抄截凉州后路,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邵勋思来想去,只觉信息太少,不好判断。 “司马保压制不住下面人了。”王惠风又道:“听闻有个叫陈安的武人,非常跋扈,目无君上。再过些时日,囚禁南阳王都不奇怪。” 邵勋点了点头,就司马保那德性,秩序在的时候或许还能依靠体制驱使陈安之流。可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他这种望之不似人主之辈,可就驾驭不住陈安这种野心家了。 “你都从哪知道这些消息的?”邵勋好奇地看向王惠风。 “长安。” 邵勋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是平阳。” “长安不少豪族出仕匈奴,其中多有家父旧识。”王惠风说道:“可惜故人一个个凋零,存世者越来越少了。” “消息怎么传过来的?”邵勋以前不太好意思问,毕竟这是王老登的私密事,现在王惠风肚子都大了,他也不客气了。 “武关—蓝田关之间并未隔断。”王惠风说道。 邵勋了然。 古时候官员通信,要么通过驿站,要么托去外地上任的熟人捎信,要么通过商队带信,就这么几种渠道。 单独派信使也可以,但在乱世之中,规模不能小,武艺也不能差。 最基本的,你总得十几个弓马娴熟的资深部曲一起上路吧?有马、有甲、有弓,一般的流民追不上他们,山贼土匪也没必要和这种凶人过不去,最大的危险是地方上的驻军,但乡野间流窜的贼匪、流民、豪族部曲多了去了,只要他们不在一地长期停留,基本很难管。 王衍应该还是通过商队捎信的。 “关中那边以后只会查得越来越严,小心行事吧。有些老关系,可以交给刺奸督,省得王家折损人手。”邵勋说道:“不谈这个了。司马保顶不了多久了,张寔看样子也不喜欢南阳王跑过去避难,他除了死还能有第二条路么?” “好可怜。”之前一直安静的王景风突然冒出了一句。 邵勋轻抚她的背,像是撸猫一样安抚住了她,道:“这个世道,谁不可怜呢?我当年杀了孟超,司马越又与成都王讲和,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些人嫉妒我蹿升太快,暗地里说孟玖来洛阳了,司马越必定把我交出去。我不可怜吗?我都这样了,那些提不动刀枪的老弱妇孺不是更可怜?” 王景风一听,费劲地侧过身来,道:“你有时候晚上睡觉都皱着眉头,是不是很累?” “还好。”邵勋暗道王景风大大咧咧的,但观察力真的不错,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时睡着时还皱着眉头,那是浅睡眠吧? “快年底了,军政之事该放就放一放。”邵勋又看向王惠风,道:“有时间,陪陪我爷娘。” 王惠风默然点头。 邵勋将王景风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琢磨着看望完两个孕妇了,一会去找梁老登谈谈。 战争,不是一拍桌子就能发动的,事前准备工作其实更关键、更繁琐、更漫长。 十余年来,与匈奴的战争经历了战略防守、战略相持,从前两年开始已转入战略反攻。 邵勋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兵多、粮多。 那么如何发挥这种优势呢?当然是多开战线了。 受限于很多因素,投入到一个方向上的资源是有上限的,多投只会浪费兵力和钱粮,边际效应大减。 古来战争,很多人觉得数路并伐很不可取,但这事有利有弊。 对体量大的一方来说,我就是要几路来。 对体量小的一方来说,其实应付很吃力,只能任凭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争取打个时间差,各个击破——这也是在冒险。 “明年你要亲征吗?”临离开之时,王惠风突然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有些战争,可以放手让别人去打,有些战争不行。匈奴一时半会还灭不了,但我不打算把这场仗丢给别人。放心,我不是金正,不会上一线拼杀的。” 离了黄女宫后,邵勋想了想,还是先去观风殿,带上妻儿,去爷娘那里转转。 就在这个时候,殿中曹来报:材官将军庾亮请求觐见。 原来是亮子来汇报工作了。 邵勋挥了挥手,道:“让他来观风正殿。” (忘自动更新了……今天三更谢罪!)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居家与工作(下) 庾亮今年三十岁了。 这个年纪的士人,一般不会出现什么老态,毕竟衰老大多源于生活的艰辛、疾病的摧残、精神的压力或者干脆是自然环境太过恶劣了。 庾亮看起来比同龄士人更苍老一些。但那只是表象,如果你仔细观察,就能见到庾亮黝黑的脸庞下那健康的生机。 不服散了,酒也喝得少了,三天两头穿梭在工地上,运动量不小,精神方面更是志得意满——他自认为的。 这样一种生活环境,亮子再健康不过了,比他那些服散喝酒、脸色苍白、外强中干的士人朋友们强壮多了。 “元规看起来像个武人,也像田舍夫。”邵勋开玩笑道。 隔壁传来了小孩的哭声,以及戒尺的“啪啪”声。 庾亮忍不住望去。 邵勋则一笑,道:“暮儿被打了。” 庾亮也笑了,君臣二人遂坐了下来。 “宫城如何了?还没来得及去看。”邵勋问道。 “凌波殿已经完工,计有屋舍百二十余间,三面环水,筑有长堤,另有亭台楼阁十余,假山两座、池三所、苑囿一区……”庾亮开始正儿八经介绍了起来,到最后,他补充道:“明公可于此凭栏眺望陂池,泛舟湖上,宴饮群臣。” 每座宫殿都有其特定的功能。 观风殿是举办朝会、理政办公之所,将来还会搬迁一部分机构过来,主要是服务于君主的“秘书类”职能部门。 位于观风殿西的黄女宫是一座相对独立的建筑,主要用来安置女人、小孩。 凌波殿则位于观风殿西北,除了供君主休息、疗养外,也可作为群臣宴集之所。 森林、湖泊、池塘、假山以及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房屋,拿来团建再合适不过了。 “不错。”听完之后,邵勋笑道:“待我胜敌归来,可于此大办宴会,与群臣同乐。” “明公亦可于凌波殿召集天下饱学之士,谈玄论道、赋诗作答,传扬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庾亮说道。 邵勋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当然不喜欢谈玄论道,但架不住天下士人都喜欢啊。 举办几场,别的不谈,是有助于增加正统性和凝聚力的,这是政治上积极的方面——潜移默化之中,让人知道哪里才是天下正统所在。 “明年有何营建计划?”邵勋问道:“不要弄太多,我还要打仗呢。” 庾亮迟疑了一下,道:“观风殿东北建明德殿,黄女宫后建冷泉院,凌波殿北建一所较大的苑囿……” “把苑囿停了。”邵勋直截了当地说道:“优先明德殿。冷泉院用工不多,可建。另想办法于宫城之前营建诸衙。几年了,他们还挤在县城、庄园内办公,不太像样。” 庾亮会意,连声应是。 如果说之前营建的都是宫城的话,那么梁公方才提到的就是皇城了。 皇城是诸衙办公的地方,相国就位于此处理政。 宫城内也有少许官署,但那多是君主贴身官吏——如黄门侍郎、秘书郎等——办公之所。 妹婿逾制得越来越厉害了!庾亮暗暗吐槽。 “最早营建宫城之人,放散一批吧,以三千户为限,发往濮阳,此事你与左民曹会同办理。”邵勋又道:“今年又来了一大批流民……” 说到这里,邵勋也有些叹气。 流民问题让人痛并快乐着。 汴梁工地获得了巨量的廉价劳动力,可以工代赈。 梁国十五郡又得到了户口补充,充分安置之后,两三年内就可由亏损转为“盈利”。 他们离开的地方,还空出了大片土地,可被官府收入囊中。 以上都是好的部分。 坏的部分也有,比如治安乃至叛乱问题,比如地方经济崩溃,比如赈济开支,比如人心影响等等。 总之有利有弊,但邵勋最头痛的还是钱粮开支。 和亮子说话间,庾文君打完了孩子,从里间出来了,脸上隐有些许怒气。 邵勋看了一愣。 遥想数年前结婚时,庾文君还是个孩子呢,现在脸上稚气越来越少,成熟风韵越来越多,隐隐还有点威严了。 “夫君、兄长。”庾文君一一行礼。 庾亮回了一礼。 不一会儿,邵勋的三女邵蓁走了出来,见到父亲之后,本已止住的泪水又有崩溃的趋势,但一看到庾亮也在,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抽抽噎噎地给二人行了个礼。 邵勋熟练地张开手,一把抱起孩子。 邵蓁是庾文君之女,生于五年前的寒冬腊日,因天色渐晚,故小字“暮儿”。 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曾经牙牙学语的小儿女日渐长大,已经到了吃“七匹狼”的阶段…… 在这个家中,邵勋因为常年征战或巡视各地,庾文君担起了严母的角色,不但自己的一儿一女要管,其他姬妾生下的孩儿,如果在学习时不用心,也会被她打戒尺——她以前不做这些事的,但最近两年开始做了,有那么点想要彰显大妇威严的意味,可能是她的闺蜜们出的主意吧。 “兄长督造宫城辛苦了,不如今日留下来用膳?”庾文君坐到邵勋身旁,说道。 暮儿趴在父亲怀里,十分委屈的样子,看到母亲坐过来后,一个哆嗦,马上没动静了。 邵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道:“就留下来吧。今年没时间行猎,粗茶淡饭对付一顿。” “好。”庾亮也不客气,直接应下了。 “梁奴在浴日亭?”邵勋看向妻子,问道。 “嗯,由乳娘带着。”庾文君柔声答道。 梁奴是他们的儿子,算周岁的话二十个月,是为嫡长子。 邵勋的父母现在住到了浴日亭,那里有一座高楼、一座凉亭、数间屋舍。老两口觉得离菜田近,方便种菜摘豆,于是住在那里。 符宝是浴日亭的常客,甚得老两口欢心,梁奴作为嫡长子,也很受重视,时不时被乳娘抱过去,让爷爷奶奶看看。 庾亮听到外甥的消息后就若有所思,颇有些心神不定的感觉。 自裴康去世后,妹婿便离了汴梁,一走就是五个多月,身边只有裴夫人随行服侍。 每每思及此事,庾亮就有些焦急。 邵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大舅子心浮气躁了,于是看向妻子,道:“吃饭还早,去浴日亭看看吾儿。” “嗯。”庾文君欣喜道。 庾亮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 浴日亭地方不大,居然也开辟了菜畦。 邵勋哭笑不得。老两口住到哪,哪就有菜地、瓜园,真是闲不住。 符宝正坐在门槛上,不知道玩些什么,见到邵勋后,蹬起小腿,飞奔了过来。 暮儿感受到了威胁,紧紧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不肯让出位置。 符宝哼了一声,牵住邵勋的右手,道:“暮儿,下来陪我玩一会吧。” 暮儿不上当,不看她。 邵勋将暮儿放了下来,道:“和符宝玩一会吧。” 符宝眼睛一亮,立刻抱住邵勋大腿,就要往上爬。 邵勋连忙阻止,道:“阿爷还有事,带妹妹玩一会。” 符宝眨了眨眼睛,见他是认真的,只能怏怏应了声,然后牵着妹妹的手,在暮儿一步三回头之中,去菜地里玩耍了。 “阿爷、阿娘。”邵勋进了里屋,一一行礼。 “郎君。”刘氏也在,躬身行礼。 邵秀话少,只点了点头,道:“一路行来如何?” “诸郡大稔,邸阁丰足。冬闲之时,郡县还征集农人操练了一番。”邵勋说道。 “是该操练,不练不成。想当年,跟随我们出战的农人就操练得不行,上了战场腿直打颤。”邵秀说道。 “行了,农人打颤,你就不打颤?”邵母刘氏一把拽过邵父,道:“当年你还吃过败仗哩,我陪嫁过来的鹿皮甲都弄丢了,你还好意思说。腿脚慢一点,就没小虫了。走,跟我去拣芜菁。” 邵父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走了。 邵勋坐了下来,把刘氏抱入怀中,看着她的眼睛,道:“都知道了?” 刘氏扑在他怀里,眼泪流了出来,道:“听惠风提起了。” 邵勋抱紧了她,叹息一声。 小禾其实是个好女人,没什么世家贵女的娇气。 当初被他强了,后来还扇过他的耳光。但心思定下之后,就一直任劳任怨,在南阳撑着那一摊子局面,直到平原老家有亲戚过去帮忙。 她也不掩饰对前夫孩子的担心,不考虑这样会不会惹得邵勋不快,心地太善良了。 “我也不想骗你,看他造化了。”邵勋说道:“明年伐匈奴,一路兵马自武关入,攻蓝田。如果他能撑到那时候,或有转机。” 刘氏嗯了一声,情绪微微有些好转。 她在南阳国数年,当然知道蓝田—武关道。 自武关出发,是可以抵达关中的,当年刘邦就是从这里走的,现在流民也是从这里走的。 “武关道艰险……”刘氏突然想到了什么,擦了擦眼泪,不安道:“于此进兵,恐不利。郎君不要为了、为了——”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小禾,莫要胡思乱想。”邵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说道:“军国大事,我不会开玩笑的。这一路本来就要出兵,牵制匈奴关中之军,其他都是附带的。” 刘氏安静了下来。 “这几天我住你那边。”邵勋又道。 刘氏轻嗯了一声,心中暖意融融。 见完父母、安抚完刘氏后,邵勋又回观风殿和庾文君、庾亮一起吃饭。 下午接着谈汴梁营建事宜,一直到晚间才散。 接下来十余日,基本都是在接见各路官员中度过,竟比出巡在外还忙。 十二月初,卢志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到中枢来 又是一年的腊八。 邵勋晾了卢志几日,终于在这一天邀他至新落成的凌波殿吃赤豆粥。 赤豆是邵母在预留给明德殿的荒地上种的,殿中曹的侍卫、奴婢们帮忙,总共收了六百多斤。 母亲刘氏喜滋滋地说,抢在儿子毁坏良田之前收了点粮食果蔬,也是没谁了。 邵勋安排的吃饭地点在湖畔的一个砖石修砌的院落内。 卢志早早来到,心事重重的他干脆在湖边观赏景色。 其实也没什么好观赏的。大冬天的,多是枯枝败叶,萧萧瑟瑟,有什么可看的呢? 但这般萧瑟的景象,却无比契合卢志的心境,让他感怀不已。 “子道。”不远处传来了爽朗的声音。 卢志回头一看,却是邵勋在侍卫的簇拥下,抵达了此地,他连忙上前行礼。 邵勋抬头看了下铅灰色的阴云,以及隐隐落下的雪粒子,道:“要下雪了。” “是啊,要下雪了。”卢志低声道。 “下雪也不是全无好处。”邵勋领着卢志进了院子,道:“河北小麦种了么?” “种了。”卢志说道:“秋粟收成一塌糊涂,别无选择,只能接着种麦子了。” 邵勋点了点头。 灾害——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兵灾——“指导”了人类的农业经营方式和种植周期。 进入小冰河周期二三十年了,两年三熟制的好处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 当然,这需要很多配套,比如小麦种植的相关知识——别看很早就有人种小麦了,但其并非主流,相关知识普及不够。 再比如,两年三熟会增加对土壤肥力的消耗。这个时候,就要推广堆肥技术了。 十多年前邵勋就在宜阳三坞搞这些,后来推广到洛阳三园、广成泽及洛南诸县。 再后来,开始向襄城、南阳、陈郡、梁郡、颍川等地扩散。 这几年,继续在豫州、兖州诸郡推广普及。 对这件事,邵勋只能无语。 一个小小的堆肥技术,十几年来还没能在整个河南铺开…… 另外,光靠堆肥其实是不够的,这个时候就需要休耕、轮耕了,好在如今闲田较多,倒也不是不可以如此操作。 邵勋、卢志二人入内坐下没多久,卢薰带着獾郎过来了。 “伯父。”卢薰对卢志行了一礼。 卢志回了一礼,然后又看向獾郎。 獾郎早得母亲示意,恭恭敬敬对卢志行了礼——于公,卢志是幕府右军司,行礼没问题;于私,母亲和卢志叙亲了,那就是真从祖,行礼也没问题。 “上粥吧。”邵勋拍了拍手,吩咐道。 卢志情绪微微高了一些。 今天这个场合,只有侄女、侄孙,无其他外人,这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算太坏。 宫人们很快端来了赤豆粥。 卢志抬头看了看,心下又有些堵,因为他见到了熟人:叛乱的中山刘氏、博陵崔氏的女眷——曾经温婉的夫人、典雅的小姐,现在成了干粗笨活计的奴婢,这让他暗暗叹气。 他收拾好心情,默默吃着粥。 邵勋一连吃完两大碗,便不吃了。 腊日吃赤豆粥,梁国的这个习惯自他而始,最早可追溯到当年陈郡流民收获第一批赤豆时,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粥之事。 其他人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被动跟风,或许时间久了以后会形成风俗也说不定。 漱完口后,宫人前来收拾餐具,邵勋换了一个房间,坐下之后,道:“子道辛苦了。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么?” 卢薰坐到了邵勋身旁,用眼神示意儿子,让他坐到侧面。 提到这事,卢志脸上浮现出笑意,道:“十几年了。当时和庾元规一起,自洛阳至宜阳,在金门坞见到了明公。” “子道好记性。”邵勋笑道:“当时应在金门坞的斗场上,我在练箭。” 卢志没说什么。 那是你在练箭?你抱着太弟妃在练箭。 不,与其说是练箭,不如说是玩闹,哄女人开心。 另外,梁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看出老夫这些年与乐夫人渐行渐远了? 是了,今日这场粥宴,乐夫人并未到场,取而代之的是他侄女卢薰。 思及此处,卢志不由得暗叹,梁公什么都看出来了,他什么都知道。 二人随后又聊了些以前的高兴事,卢薰凑趣着说几句,让气氛愈发活跃起来。 “河北诸郡悉平——”卢志知道有些事逃不过的,这时该说重点了,于是提了提河北的事情,只听他说道:“华敬则(华恒)或有些许干系,然乱起之后,指挥有方、调度有力、抚理有术,已然将功折罪。” “子道。”邵勋认真地看向他,说道:“犯了错,焉能不罚?先前未动他,只因为冀州乱未平。今已平定,华敬则该挪一挪位置了。” 卢志沉默片刻,道:“明公说得是。” “让他回来当颍川太守吧。”邵勋说道:“彭城刘王乔可任冀州刺史,子道觉得他如何?” “刘王乔才学出众,亦通兵事,更为明公乡党,非常合适。”卢志心中酸涩地说道。 今天求见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保存河北一系的力量,奈何最重要的冀州刺史没保住,换成了徐州人刘畴。 刘畴在河北根基浅薄,固然无法得心应手,但相对应的,河北豪族也没法像过去那样方便行事了,双方可谓互相掣肘。 他又联想到天师道叛乱平定后,梁公派大将军府监军裴遐出任青州刺史之事,也是同样的思路。 当然,这其中也有些许不同。 卢志听闻,原本梁公有意让琅琊王氏帮着抚理青州局面的,奈何王玄当了田曹尚书,没有合适人选了。于是就派了裴遐,此人身份特殊,既是太尉王衍的女婿,又是裴家人,在如今这个局面下,真的不好判断他的倾向,或许只有梁公自己清楚了。 “幽州归正之时,许式许仪祖立功不小,治理地方数年也颇有实绩,入汴梁当个黄门侍郎吧。”邵勋当着卢志的面说完,又问道:“子道可知我意?” 卢志初时脑子乱糟糟的,被邵勋这么一问,脑海中电光一闪,悟了,又道:“燕国刘翰,素来长者。冀州动乱之时,压住了州内蠢蠢欲动的贼子,又输粮输械,支持高阳内史阳耽,死死钳制住了刘越石,不令动乱蔓延。明公或可重用之。” “子道是会见缝插针的。”邵勋笑了,道:“那就让刘翰来汴梁,出任侍中吧。幽州刺史何人可继之?” “此事当由明公定夺。” “太仆袁冲如何?” “袁氏世代簪缨,乃名门望族,任幽州刺史绰绰有余。” “那就这么定了。”邵勋说道。 说完,他又看了眼卢志,经过方才一番对答,想必已有顿悟。 继续把着河北的官位,任人唯亲,是不可持续的。 他提点了一下卢志,意思是要想得官,到中枢来使劲。 河北人如果眼睛里只有河北的地方官,且以这些地方官为目标,邵勋是不太放心的。 当年攻伐冀州、幽州,妥协了很多,让一大帮地方豪族在当地当官,现在要慢慢扭转这种趋势——你们脑子里别只有土霸王思想,有本事进京和其他人打擂台。 卢志已然领会到了这一层意思。仔细想想,在如今这个局势下,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河北人在洛阳、汴梁这两个中枢当官的人太少了,这样下去早晚要吃亏的。 “明年开春后,我要巡视邺城。”邵勋又道:“子道就辛苦些,这个年在邺城过,帮我打理好诸般事务。” “可是有关攻伐匈奴之事?”卢志问道。 “正是。”邵勋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獾郎明年十岁了,金刀则十二岁了,一同随我北上,历练一番。” 卢薰听到这里,目光中似喜似忧,想要说些什么,嗫嚅着没敢说出口。 她出身大族,知道的东西很多。也正因为知道得多,才这般纠结、忧虑。 尤其是在注意到卢志看向她的目光时,最终低下头去,暗叹一声。 “攻匈奴,河北不能置身事外。”邵勋说道:“届时要出动两路大军,一路自天长镇出发,攻井陉关;一路自涉县出发,攻壶口关。” “河北大乱方平,无需出动太多兵马,但还是要准备好供三万人征战一年所需之粮草。” “子道你也别皱眉。这点钱粮不多,挤一挤是有的。况且也未必需要这么多,一旦丹朱岭方向突破,河北两路兵马就可撤掉大半,留少许至并州弹压地面即可。” “此事便是子道接下来数月需要做的事情。辛苦了!” 卢志拱了拱手,道:“此事老夫会亲自操办。” 梁公说“辛苦了”,那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必须要办到。 他明年开春后巡视邺城,定然要看着这两路兵马攻入并州的,如果粮草、器械不全,一通杀戮难以避免。 当天会面结束之后,卢志匆匆前往邺城。 邵勋则率亲军前往高平、东平巡视,新春走基层,给两地八个龙骧府的府兵发放礼物,增加人望。 此事一直持续到年底,过年前三天,邵勋才匆匆返回汴梁。 三天后,天降瑞雪,盖住了田间郁郁葱葱的麦苗,似乎预示了明年会有好收成。 神龟三年(319)的正月不期而至。 (三更了,有票速投,谢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极限施压 又一年的春节,又是曹嶷、逢辟访友而归。 至尚善坊外时,曹嶷再度扭头看向对面的积善坊。 有些遗憾,坊墙建起来了,视线被遮挡。还好这几天走亲访友的人多,没有宵禁,故坊门没关——说实话,汴梁连个城墙都没有,宵禁意义真不大,平日里也不怎么管。 时隔一年,积善坊又多了好几家住户,比如裴康去世后赐给其子的宅第,比如赐给卢志的宅第,比如赐给梁芬的宅第等等,都有人住了。 尚善坊内,除曹嶷、苏恕延、王玄之外,又多了庾亮、庾敳、潘滔等宅。 其中,庾亮、潘滔宅是官府建好后赏赐下去的,庾敳宅则是自己购地后招募流民建成的。 整个汴梁当然不止这几家。 事实上今年加快了批地的进度,现在已经有百余位官吏入住汴梁各坊了。 除他们之外,另有部分高级匠人、财大气粗的商徒、地方有名望的豪族、立下战功的武人以及饱学之士得以入住——或自己购地建宅,或官府建成后赐予。 城内和城东各出现了一个集市,售卖各种商品。 甚至就连声色场所都出现了一个。 这座城市,在一点点汇聚人气,变得更像一个政治中心了。 “听闻你年后要带着舍人们前往东平、高平?”进入曹府后,二人再度直入书房,曹嶷开口问道。 “祭酒么,跑腿寻常事了。”逢辟说道:“东平、高平二郡有九千六百府兵,这次应会抽调六千人出征。过了正月十五就去,检点兵员、器械,别让人糊弄了。” “陈留、濮阳、洛南府兵呢?”曹嶷问道。 “那边自有其他人去检点。”逢辟说道。 “这是要大动啊。”曹嶷感慨道:“当初在广固,虽听闻邵勋兵多将广,可没想广到这种程度。以一隅以抗天下,唉。” “曹公家人俱在,宅第亦金碧辉煌。今岁还在济阴购得百余顷地,这般日子,已教许多人羡慕。”逢辟说道:“何故嗟叹?” “也是。”曹嶷哈哈一笑,状似欢快。 今年他确实过得挺开心的。 当着材官校尉,协助营建汴梁,提出的几个建议都被接受了,心情舒爽——人是需要被认可的。 购地也有了着落。 济阴有人不满梁公,带着僮仆部曲千余家南渡江东,把地低价卖了。曹嶷动作快,出价也高,抢得百余顷,于是把长子派了过去,连带着府里很多仆役、门客,一起去济阴管理庄园。 正旦朝会之时,说了些漂亮话,梁公还赏了他一对白璧。 这日子,固然不如在广固当诸侯爽,但也不算太差了。只要梁国不灭,他就能继续逍遥下去。 二人喝完一鼎茶,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了,逢辟便起身告辞。 曹嶷将他送到门外,犹豫再三,忍不住叮嘱道:“你今后好生做事。我是没什么前途了,材官校尉已然到顶,你不一样。梁公势头挺好的,莫要想东想西。” 逢辟心中感动,深施一礼后,转身离去。 ****** 正月十五之时,家家欢乐。 梁芬看着空空荡荡的新宅,沉默不语。 长子早年死于诸王混战,没留下子嗣。 次子去年因病过世了,幸好他留下了一子,只是年岁尚小。 有时候梁芬都忍不住问自己,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落得这般结局? 妻子皇甫氏受儿子去世的打击,身体也不太好了,时不时卧病在床。昏昏沉沉间,数度思念女儿,那是他们夫妻唯一在世的孩子了。 梁芬安顿妻子后,正要饮酒麻痹自己,却见傅畅、傅宣兄弟带着几个在京关西士人来访。 傅畅现在是浚仪令,汴梁两大县令之一。 傅宣则是大将军府东阁祭酒。 两兄弟之外,还有京兆韦氏的韦辅,原在南阳,现为大将军府从事中郎。 安定席氏的席群,汉光禄勋席广之后,现为梁国五兵曹右丞。 安定皇甫氏的皇甫昌,前秦州刺史皇甫重之子,宛令,现为梁国左民曹左丞。 前京兆尹、雍州都督、梁氏族人梁综,自关中逃奔而来,无官职在身。 前北地太守梁纬之子梁吉,其父战死在关中,本人逃奔关东,无官职在身。 七个人来了后,互相行礼寒暄,一时间热闹不已。 梁芬将他们引到书房落座。 “明公可知,开春后武关那边会集结大军?听闻洛南府兵亦会出动十防三千人随行。”在座诸人中,除梁芬外,就只有无官职在身的梁综资历最老,也是由他率先开口。 “那边可能要出动两万余人。”梁芬先点了点头,又道:“洛南诸县、襄城、颍川等地会征集数千丁壮,南阳会出动五千豪族兵马,另调遣五千丁壮,南阳国亦会征集三千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以乐凯乐弘绪为帅,龙骧督护常粲、南阳中尉垣喜副之,大军自武关入,直趋蓝田关。” 见得到梁芬肯定,众人神色振奋。 “总算要攻关中了。”皇甫昌叹道。 “再不去,南阳王就没了。”席群说道。 “南阳王死就死了,不影响大局。”皇甫昌毫不客气地回道。 说实话,他现在对司马家没有任何好感,甚至满是嫌恶,非常希望看到大晋朝完蛋。 “此路主攻耶?佯攻耶?”韦辅插言道。 梁芬看了他一眼,道:“据老夫所知,没有佯攻,全是主攻。哪一路取得突破,就立刻增兵,顺着那边往里面打。” “梁公如此豪气?”韦辅惊讶道。 “河南、河北在手,只要梁公不出昏招,怎么输?”梁吉在一旁说道。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 事实上,梁公现在有可能局部战场吃败仗,但整体真的很难输了,除非内部出问题,比如规模浩大的叛乱,或者突然搞了大清洗,弄得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就他现在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指望内部出大乱子有点难。 大清洗也不太可能,没理由啊——或者没到时候? “诸位,南阳那边定会征集大量关西流民出战,坞堡帅们或不痛快,你等有认识的,可多加劝说。”梁芬说道:“若能攻入关中,咱们才能打开局面。不然的话,失了祖地的孤魂野鬼,即便老夫再多加提点,也很困难啊。” 梁芬这话一出,一群人不再争论了。 他们现在有统一的目标,即帮助梁公的大军攻入关中,为西州士人这个集体争取利益。 至于怎么攻进去,那就要好好想想了。 简单的有说服南阳的关西坞堡主,让他们奋力厮杀。 难度较高的则有潜入关中,联络老关系,发动叛乱。 总之办法还是不少的,就看能不能做到了。 “老夫家中这个样子……”梁芬说了前面这句,就有些哽咽,只道:“而今别无所求,唯愿家人安好,乡党博个前程,天下黎元安居乐业。梁公之势,如旭日初升,君等好生做事,勿要想东想西,机会不多了。” ****** 腊月下旬,羊权自汴梁回泰山。正月底的时候,又自泰山回到了汴梁。 他已经接到了确切的命令:作为武牙将军,他将率羊家军三千,泰山、鲁、齐、济南、济北五郡丁壮五千,总计八千众前往河内,攻轵关。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路的主帅是黑矟军督军侯飞虎,可能还有部分河阳、河内、汲郡本地丁壮、河清镇将刘泉之兵,总计约二万步骑。 对于羊家来说,这又是一次博取战功的机会。 之前的河北叛乱,羊聃带着练出的清河兵势如破竹,先平安平当地的小规模叛乱,再杀张豺部残兵,然后北上攻刘琨,连战连捷——最后因军纪太差,功过相抵,不过梁公给羊聃赐了汴梁宅邸。 羊权作为羊氏年轻一代中较为出色的将领,在莱芜谷之战中崭露头角,今又奉命攻轵关,踌躇满志的同时,也略微有些担心。 羊氏在朝有羊冏之(卫尉),在幕府有羊忱(右司马),在梁国有羊曼(侍中),再下面一层级,文有羊楷(舍人)、羊鉴(太守),武有羊聃(太守)以及他羊权(武牙将军),其他子弟在县一级的则更多…… 老实说,如果梁公不下命令,羊氏都不愿意主动请缨。 但没办法,这次点将了,必须要上。 所谓羊家军,在过去十年中慢慢练出来了。历次战争中也缴获了许多器械,武备是越来越好,梁公或许打着消耗的目的? 对此,羊权也不好妄加猜测,更不能口出妄言。 现在汴梁的官场格局越来越清晰了,几个河南大士族完全聊不到一块去,暗地里下黑手都大有可能,谨言慎行是必须的。 到京之后,羊权拜访了几个好友,稍稍一了解,顿时有些吃惊。 明年的战争规模不小啊! 武关、弘农、轵关、涉县、天长镇、丹朱岭六个方向可能会全面开战,梁公自领精锐督战,一旦打开缺口,迅疾涌入,毫不迟疑。 羊权不知道匈奴人顶不顶得住。 他们虽然有地利,但这么多方向同时开战,压力非常大,真打起来,这里要援军,那边要增兵,各处绷得紧紧的,不能出丝毫错误。 但战场上真的能不犯错吗? 好吧,或许能短时间不犯错,但打的时间长了呢?人是有极限的,搞不好哪里就出了漏子。 羊权对这场战争多了不少信心。或许,真的有机会攻到平阳。 第一百六十章 出发 二月春社节过后,各地开始转输物资,往各个码头聚集。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顾名思义,因为粮草物资运输缓慢,必须先于大军调发,不然怕是来不及。 所以,邵勋还没动,依然在汴梁处理公务,并接见各色人等,为战争做好准备。 辽西郡公段疾陆眷去年冬天死了。 其长子曾被邵勋赐名段永忠,顺利继位,但内部有很多人不服。辽西慕容鲜卑闻之,派兵抄掠,取得了大量人丁、牛羊、财货。 幽州紧急出兵,至土垠县,为慕容鲜卑所败。 慕容氏释放了幽州俘虏,退回辽西,显然有所顾虑,但也宣示了自己的实力,在幽州威望一时无二。 邵勋仔细翻了翻慕容氏的老底,判断这个政权暂时还没有进行彻底的变革,部落作风很浓,便放下了心。 判断依据? 其实很简单。几年前慕容廆有个兄弟叫吐谷浑,因为双方放牧的距离太近,马群打架,于是慕容廆十分生气,责骂吐谷浑。 吐谷浑气不过,直接问自己的部众,有谁愿意跟他西迁,离开辽东?最终有一千七百户人愿意跟他走。 慕容廆见兄弟要走,后悔了,想挽回。 吐谷浑直接说此生再不复见,负气出走,沿着塞外草原一路向西,横穿宇文氏、拓跋氏草场,至阴山,然后南下河陇,到青海一带定居。 吐谷浑才具平平,一生中对部落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他有六十多个儿子——很难想象他究竟生过多少孩子,怕不是一有空就曹丕…… “慕容氏有贼心,没贼胆,如此而已。”邵勋拍了拍这份公函,说道:“着幽州力保辽西郡公,此事若出差池,游统不用干了。” 记室督阳裕立刻亲自拟写公文。 “宇文鲜卑抄掠上谷之事,暂不要轻举妄动,严加防备即可。”邵勋又道:“再问下拓跋鲜卑,愿不愿借道。” 记室督京禅也开始撰写公文。 但他心中不是很乐观。去年,依附于匈奴的铁弗氏在河西攻拓跋郁律,惨败。 凭借这一仗,拓跋郁律算是积累了不小的威望,站稳了脚跟。 拓跋氏目前整体处于局外中立的态势,西边与匈奴搞点摩擦,东边代郡方向抄掠常山、中山乃至幽州部分地区。未必是拓跋郁律的命令,很可能是地方守将、方伯自作主张,毕竟拓跋氏也比较松散。 而拓跋氏之所以中立,不是他们没有野心,而是内部政治局势不允许。说实话,去年若非铁弗匈奴主动挑衅,战争未必会开启。 对拓跋氏来说,镇之以静,慢慢整顿内部,凝聚人心,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现在需要时间。 “给冀州诸镇将发令,至邺城来会。”邵勋又下达了一条命令。 “明公,何时来会?”阳裕问道。 “我二月底、三月初北上邺城——”邵勋说道:“让他们三月十五前抵达,失期者免官,绝不容情。” “遵命。”阳裕运笔如飞,开始起草命令。 “卢子道领梁国太尉。”邵勋最后吩咐道:“后方之事,卢、王、庾三人共管,陈有根、羊忱、裴邈协助。” ****** 梁宫渐渐忙了起来。 殿中曹事情最多,要准备出行的车马、仪仗及其他各类物资,然后交给亲军督杨勤,一起带去邺城。 手下人忙,邵勋却乐得清闲。 二月二十日,他登上了黄女宫内最高点临江楼,俯瞰盛景。 冬日的严寒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春天气息。 麦苗又开始生长了,很好!端着茶盏的邵勋非常高兴,满足感油然而生。 到了五月,这些小麦就将成为战争机器的养分,十分关键。 “为什么不带我北上?”羊献容走到邵勋身旁,脸色不太好看。 “孩子还小,你忍心?”邵勋把羊献容拉了过来,两人并坐在窗前,看着外间的晚霞。 羊献容不为所动,道:“孩子自有乳娘照看。” “你——”邵勋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羊献容一副“孩子是意外”的表情,只看着他。 邵勋突然笑了。 有些时候,他都觉得那么多女人中,羊献容身上更具现代女友的气息。 只不过她生在了西晋,被时代pua,没有那种只允许男人有她一个女人的要求罢了,虽然她真的很想这样,但即便吃醋、耍小性子,也不敢公然说出一夫一妻(含姬妾)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他俩的孩子是意外,羊献容固然爱护,但在心目中,孩子似乎还没有男人重要。 “我带你去做什么?”邵勋无奈道。 “河北荒地多,我让人去开庄园、圈牧场。”羊献容理所当然地说道:“你那么多女人中,有哪个经营有我得法?襄城公主都不行。” 邵勋心中一动,问道:“你有多少人?” “派个两千人还是很轻松的,不用你多管,我也不会多管。你陪我就行。”羊献容说道。 “胡闹!”邵勋说道:“你要去也行,我没时间陪你。” 羊献容看了他许久,笑了,道:“好。” 旋又补充道:“我遣人驱赶千匹骡马、一万头牛、十万只羊过去,你找块没人耕作的闲田,我让人过去放牧催肥。兴许打到一半你没粮食了。” 邵勋有些惊讶,这是一个上千人口的小部落的家底了。 羊献容在广成泽、洛阳、汴梁三地经营集约化牧场——种牧草养牲畜——发展这么多年,家底几乎达到部落小帅的水平了。 当然,她的资产别说部落小帅了,大酋长都能比一比。 这些牲畜,并不是她的全部。 “你——居然贿赂我。”邵勋已经投降了。 这些牲畜放牧时可产奶,制成干酪送到前线,营养充分又顶饿,还轻便易运输——实在不行,让牲畜跟着部队走就是,半途找个草场养一养,就能源源不断产生奶制品。 更别说还有肉。 这么多牲畜,相当于大几十万斛粮食的热量,还自己长脚,可穿越艰险的山道。 去年年底,他就与幕僚们商议,用粮食、布匹、食盐、工具、日用品之类,从牧人那里换取牲畜,改善后勤供给。 毕竟,并州山区太蛋疼了,胡人的后勤方式可作为有效的补充,路途损耗较小——即便牲畜掉膘也不要紧,人烟稀少之处,牧草到处都是,把这些草转化为能量就是了,俗称“催肥”。 唐军万里远征,乃至翻越天山,就有大量随军牲畜。 “三十万”契丹兵从东北打到新疆,边放牧边打仗,也就花了大半年。 这种方式是有可取之处的。 到目前为止,幕府已经收集了不少牲畜,就是过了一个冬天,有点瘦,这会已经在养了,准备接下来驱赶到河北各个指定地点放牧。 “好,既然你供给这么多牲畜,那就随我去邺城吧。”邵勋长吁一口气,说道。 “你将来若攻慕容、宇文、拓跋,甚至迂回攻匈奴,靠马车转运粮食纯属痴心妄想。”羊献容高兴地说道:“汉武帝万里运粮,弄得全国户口减半,几乎亡国。大将军,你也不想——” “停!”邵勋总觉得这话既视感很强,听着怪刺激的,连忙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你是不是还要带刘氏、崔氏去河北?” “嗯,都有用处的。”邵勋说道。 刘野那、刘小禾以及崔氏三人,会随他一起去河北。 羊献容属于自己花钱买门票。 “三月初一北上,你带上服侍的人,去了邺城就住在铜雀三台,安分点,别打崔氏。”邵勋说道。 羊献容狠狠掐了他一下,脸色一下子又不好看了。 邵勋面色平静地看着她,道:“我对崔氏没兴趣,但她有用。” 羊献容愣了片刻,最终默认了。 她不打,有人会打。 ****** 二月最后一天,亲军已经把该收拾的东西差不多都装上马车,甚至第一批粗笨之物已经送至文石津,船运至枋头了。 邵勋带着庾文君一同去浴日亭看望父母。 “后方留守之人安排好了?”吃罢午饭后,父亲邵秀问道。 母亲刘氏总是担心他路上生活不便,嘱咐这嘱咐那,但男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邵秀首先考虑的是后方会不会生乱。 “陈留府兵大半不动,由陈有根掌管。濮阳府兵近在咫尺,也没有全数出动。陈、梁二郡丁壮久经操练,危急之时可征发数万人,也有一战之力。”邵勋说道:“有这些人在,魑魅魍魉必不敢动。” 其实,洛南、东平、高平府兵也各有留守。 新编练数月的黑矟右营也在汴梁。 洛南、襄城丁壮也打过几次仗,几万人唾手可得。 考城等地还有屯田军,许昌有世兵。 总体而言,留守兵力还是很可观的。 而且,他前期定然坐镇邺城,离汴梁不过二百多里。一旦有事,急行军四五天即可赶回,问题不大。 “银枪军呢?”邵秀问道。 邵勋思虑片刻,道:“罢了,我让银枪中营留下吧。” 听到儿子这么说,邵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这下是真的够了。 回观风殿的路上,庾文君挽着邵勋的手,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邵勋也觉得有些愧疚,道:“待打下平阳,我接你去刘聪的宫殿住几天。” 庾文君听后,心情好了起来,然后白了邵勋一眼,道:“尚未开战,就如此志得意满。” 邵勋自动忽略了她的话,被庾文君方才那一丝撩人的风情给震得不轻。 曾几何时,文君还是个不懂事、爱撒娇的青涩少女,但她今年二十三岁了,前后生了两个孩子,成熟妇人的风韵越来越足。 越来越漂亮了,邵勋心中赞叹。 “刘聪正月里还在迁移部落、堡民、粮食、牲畜、财货至关中,此谓取死之道。”邵勋笑道:“若能活捉他就好了。” “嗯,夫君一定能赢。”庾文君挽紧了邵勋的手臂,道:“我知道,我是主母,要留镇后方。野那给我讲了一些诀窍,还把她当初斩杀桀骜之徒的剑给了我……” “哦?你们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她其实是个直爽脾气,很好相处。” “你学会了么?”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笑个不停。 神龟三年(319)三月初一,邵勋率亲军、银枪左右二营、落雁军、鲜卑段末波部四千骑,以及在河南征集的丁壮二万人,总计近四万步骑,北上邺城。 这是总预备队,将来会部署在邺城、安阳、荡阴一线,说明邵勋对在河北方向取得突破比较看好,对武关、弘农方向取得突破最不看好。 但战场局势风云变幻,谁又说得准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两陉 三月十五前后,牧草早已返青,最忙的时间段已经过去。 在一声声号角中,成千上万的牧民被集结了起来。 丁壮在前,挎刀持弓。 老弱在后,逐水草放牧牲畜。 邵勋于鼓山之上立营,僚佐将校、诸部酋豪侍立于侧。 “明公,那是武强镇军,有骑一千、步一千。”猎猎军旗之下,护夷长史苏恕延指着一支往西边涉县而去的部队,说道。 “武强镇将何在?”邵勋问道。 “末将在此。”匈奴人呼延简越众而出,大声应道。 苏恕延将手中的册子翻到某一页,指给邵勋看。 邵勋又看了下行军中的部队。 他老武夫了,一眼就看出差不多是两千步骑,于是说道:“一户出一丁,不错。” 武强镇位于安平下博县,本有两千户、一万二三千人。因参与围剿鲁口镇及中山刘琨的战事,这个以匈奴降人为主的军镇又多了五百户人口、牲畜无算。 整体上还是一户出一丁,算是比较恭顺的了。 “去吧,尊奉清河羊都督军令。”邵勋挥了挥手,下令道。 “遵命。”呼延简领命而去。 匆匆下山之后,随从争相上前迎接,数十人翻身上马,先往后方临时牧地兜了一圈,见到老弱们已经在拆帐篷、驱赶牛羊了,顿时放下了心,向前追赶精壮——也就是说,武强镇不止出动了二千步骑,其实还有一部分老弱妇孺,充当后勤人员。 “陆泽镇将何在?”邵勋看着册子,问道。 看着上面的数字,他微微有些惊讶。 河北动乱平定之后,陆泽镇的地盘有所扩大,同时也吸纳了部分俘虏人口,但他没想到报上来的数字居然有八千户、四万四千余口。 遥记得当初此镇只有两万多羯人、数千乌桓、匈奴,平定鲁口镇后,多了三千乌桓男女,现在这是又多了一万晋人? “末将在此。”刘曷柱上前拜道,态度比武强镇将呼延简恭顺许多。 邵勋脸上突然露出笑容,上前将刘曷柱搀扶而起,道:“刘将军之兵已出?” “骑二千、步军三千,皆已出动。”刘曷柱说话之时,山下响起了鼓声,一营营打着“刘”字大旗的部队在旷野中前进。 这支部队就有章法多了。 骑兵装具比武强镇好,训练更强,士气不低。 步军马马虎虎,一般农兵水平,但在河北死人堆里滚过的,彪悍气息十足,也不算弱旅。 从阵型上来看,陆泽镇还是以骑兵为主力,步兵纯粹就是给他们打配合的。 有好吃的,尽量给骑兵吃。 有好装备,尽量配属给骑兵。 抢到的财物,骑兵有优先分配权。 真要打起来,完全可以想象,刘曷柱的骑兵当督战队,列于步兵背后。步兵上前冲杀,动摇敌方阵脚之后,骑兵寻着突破口冲进去。 如果步兵动摇不了对方的阵脚,骑兵大概率不会硬来,搞不好就跑了。 以骑蹙步,大概是进入中原的胡人势力最为本能的战法。 “陆泽之兵,颇有几分气度。”邵勋说道:“尊奉羊都督号令,为我攻下壶口关。” “遵命。”刘曷柱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陆泽镇五千步骑后面,也跟着两千多老弱妇孺,赶着大车,牧着牛羊,浩浩荡荡。 刘曷柱领命而去后,原乞活帅、上白镇将薄盛上前行礼。 这是一股庞大的势力,目前有万户、五万多人,划拨的地盘也相当大,地跨巨鹿、安平、清河、广平四郡——主要位于四郡交界处。 乞活军到目前为止,出兵一直非常积极,且敢打敢拼,邵勋都挑不出毛病。 这次出动了六千人,其中包括两千乌桓骑兵、一千匈奴骑兵,外加三千晋人步兵。 邵勋照例慰勉了一番。 这三镇出动后,已经一万三千步骑了,外加羊聃从清河带过去的三千人,以及魏郡支持的一千郡兵、数千丁壮(石勒降兵),差不多两万二千人左右,自涉县出发,攻打壶口关。 兵多了也不行,一是地形问题展不开,二是后勤压力大,两万人基本够了,对着壶口关慢慢磨。 如果前线伤亡过大,后方还会在魏、广平、巨鹿、安平四郡征发人丁,继续往上填。 这就是以本伤人了。没有任何花巧,并州的地形在那里,双方也对峙很久了,没什么粗心大意导致的破绽,很难投机取巧。 当然,以本伤人也不是什么下乘的战术。 兴许一开始伤亡大,但当敌军绷不住的那一刻,局势就不一样了。 三月十七日,巡视完滏口陉后,邵勋至邯郸,过问后勤粮草输送事宜。 ****** 常山境内,大军云集。 李重坐镇井陉县,常山、中山、高阳、河间、章武、赵、博陵七郡国豪族凑了一万兵马,合并外兵属刘灵帐下的万余青州兵,是为征伐匈奴的第一路(自北向南数)。 三月十八日当天,一万豪族兵已经抵达一半,李重不断派出使者,连连催促——不仅催兵,也催粮草、器械及其他物资。 十九日,刘灵部已自天长镇出发,总计八千人,浩浩荡荡南下,直冲井陉关外。 出身长广吕氏(土豪)的吕涯以自家部曲五百人为骨干,带着两千步卒西行,在天长镇外与刘灵分道扬镳,一路向西。 春日的沼泽,还是有些清冷。 军士们踩下去时,水底的淤泥直冒泡,咕咚咕咚响。 有人采伐了芦苇,编织成排,铺在浅水之处。 还有人更暴力,直接把辎重车用力推了进去,然后往上面填沙袋,生生造出一条路来。 沼泽中也不是完全没有路。 因为西南边井陉关的存在,很多不愿缴税的商人就走这边,久而久之,就趟出了一条路来。只不过最近二十年气候变化无常,沼泽地形多变,很多原本连在一起的路,已经在水泊中半隐半现。 这种不存在于地图上的小路其实不少。 最典型的就是潼关旁边的“禁坑”。 禁:禁止。坑:坑谷。 潼关要收税,那就走潼关南边山塬间不便通行军队的峡谷,为此,一代代商人接力,到唐后期甚至把峡谷中的森林给砍掉了,逼得朝廷不得不在禁坑中筑寨拦截,也是离谱。 吕涯这一路是典型的轻兵疾进。 没有甲具,只有简单的长枪、环首刀及少量步弓,每人携带七日干粮,多为较为顶饿的肉脯、干酪甚至奶粉——非现代奶粉,乃是干酪磨成粗粉,一般是配备给骑兵用的,即急行军时,往水囊中放一些奶粉,骑马颠簸时自动摇匀了,可直接在马背上吃饭喝水,屎尿可以拉裤裆里,节省时间。 吕涯这两千多人,横穿整个苇泽后,如果发现西面(后世娘子关一带)有好整以暇等待他们的敌军,真的没有任何幸理。 说穿了,就是赌。 赌石勒兵力不足,在刘灵率部强攻井陉关时,没有精力看顾其他方向。 当然,如果只靠这条的话,成功的几率还是太小,吕涯这一路还有第二条保险。 三月二十二日,郭荣带着百余人来到了上艾县(今阳泉)西南,正要休息之时,听得一阵马蹄声。 郭荣心中一惊,麻利地爬上树,手搭凉棚,寻声望去。 来者人数不少,大概几十人的样子,而且离得非常近了,转过一道弯时,双方已然可互相瞧见对方。 “王修!” “郭荣!” 两人皆大吃一惊。 王修是石勒幕府长史,以前还是低级僚佐的时候见过征北将军郭荣。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上艾的山里见到郭荣。 他不是被俘虏了吗?怎么会来此处? 心中正感不妙之时,却见树上的郭荣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至,直接把王修射翻在地。 “杀贼!”郭荣大吼一声,继续拈弓搭箭。 “杀贼!”正在休息的郭氏部曲立刻拿起武器,冲了出来,与王修的随从战在一起。 参军曹平乐在王修死后就向后逃窜,夺了一匹马,翻身而上,消失在群山间。 石勒部众见王修惨死、曹平乐逃走,斗志顿消,被郭氏部曲杀得溃不成军。 郭氏部曲则愈战愈勇,很快将他们杀散。 石勒部众夺马而逃的夺马而逃,没抢到马的则往两侧山林中窜去。 郭荣从树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而上,将王修的头颅割了下来,然后唤来一心腹,吩咐道:“汝持此头颅去上艾县,告诉他们,王修已死,石勒定怀疑尔等通敌,若不想死,就投降梁公,尚可保全家族。” 心腹知道厉害,如果上艾县归正,那么苇泽方向定然洞开,无人防守,于是匆匆而走,往上艾县方向狂奔。 郭荣则让人牵来马匹,道:“追!别放走任何一个!” 部曲们轰然应诺,纷纷寻找马匹,直冲而上。 郭荣心中更是一片火热,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他太清楚王修来上艾是干嘛的了。 石勒的地盘在新兴郡,但井陉关归他负责——这是乐平郡了。 王修作为高级幕僚,带着数十人来上艾,定然是督促县令征发豪族部曲人丁,防备苇泽方向。 这么说,井陉关那边定然打响了。 郭荣不知道苇泽这边何时有人过来,按照信使上一次传来的消息,只知道“三月下旬”前军将军李重会兵分两路,攻乐平、新兴。 时间太模糊了,但没办法,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只需要稳住上艾县,接应可能横穿苇泽而来的大军,就有功劳。 而一旦大军抵达上艾,井陉关的意义就不大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后夹击 三月二十一日,刘灵就率部发起了进攻。 不过他们还没到关城下方,而是在外围与敌军纠缠。 “轰隆隆……”粗大的檑木滚落而下,携千钧之势压入人群之中,惨叫惊呼之声不断,筋断骨折之辈更是不知凡几。 军士们被砸得晕头转向,阵型散乱,乱跑乱撞。 山坡上的石勒兵众趁势掩杀下来,士气高昂,大砍大杀,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刘灵在远处的山坡上默默看着。 这种地形,沿着山坡道仰攻,他也不敢直接上,非得要让普通军士用生命去消耗对面一批,让其檑木滚石消耗得差不多了,人也累得不行了,再以精兵披重甲,直突而入。 现在就是消耗的阶段。 这是防守一方的优势,也是进攻一方必须要付出的人命代价。 第一批往上冲的军士很快溃散了下来。 在后方利箭的威逼下,他们分往两侧,跌跌撞撞,四散而逃。 有人被死死追着的敌军刺死在地。 有人不慎摔落山谷,唯余惨叫。 有人则幸运地逃出生天,被赶来的后阵军士收容。 收容整顿完毕之后,他们还要接着上,没有选择——或许可以选择反抗,但后阵压前阵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军法又森严无比,很多军士明知要被斩,还不是束手就擒,闭目待死? 刘灵很快下令,让第二波次的人马投入进攻。 这些来自青州的农民、天师道徒、贼匪乃至地主家丁们,怒吼着向上冲。 敌军施展各种手段,死命顽抗。 就这样打打停停,一直持续了三天,在付出了两千伤亡的代价后,刘灵终于摸到了井陉关下。 关城前地势稍稍开阔了一点,能摆开更多兵力。 辅兵们将打制好的器械送了上来。 没有什么复杂的攻城器械,因为地形条件不允许。 甚至连云梯车都造不了,只有云梯可用。 投石车这类平地上攻城就几乎没什么用处,更别说山地了。 行女墙展不开,也运不上来。 发烟车还在山坡上组装,但运上来也比较困难。 填壕车运不上来,好在井陉关也没壕沟。 冲城车只能在关前临时伐木制造,但左右都看不到树木,也没宽阔的场地。 …… 关隘就是这么蛋疼。没说的,只能用最原始的蚁附攻城了,就是用人命填,用守军人数七八倍以上的伤亡换取攻破关城——还要看运气。 二十四日,常山豪族兵千余人抵达关下,暂归刘灵指挥。 老刘一点不客气,直接把他们派了上去,然后拿青州兵压阵。 二十五日,中山豪族兵千五百人抵达,替换死伤惨重的常山兵。 二十六日,两千河间兵抵达…… 猛烈的攻势一波接一波,无有停歇。 到目前为止,守军整体还算游刃有余,盖因井陉非常坚固,关前纵然开阔,但比起平原上的城池依然可称狭窄逼仄,一次只能展开三五百人,抵挡起来较为轻松。 但打了几天之后,镇守此地的张敬发现邵兵无穷无尽,一刻不停。 溃散下去后,带至山谷中整顿重组,补充器械,随时准备再战——很多轻伤之人草草裹完伤后,也被继续投入战场,明摆着要你死。 溃兵发生过两次叛乱,很快被严厉镇压了,人头挂在树枝之上,漫山遍野。 溃兵们的“软肋”——家人可能也要受到牵连。 刘灵如此“丧心病狂”,张敬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几乎把附近能征集到的丁壮都收拢过来了,甚至连健妇都不放过,转而到关城后方樵采、洗刷、做饭兼照料伤员,以腾出男丁上城戍守,让守军有充足的轮换。 另外,他也没忘记向石勒请求援兵——不管兵够不够用,先求援总是没错的,万一将来不够了呢? ****** 二十四日的时候,吕涯已带着两千余人抵达上艾县城。 县令翻墙逃走,不知所踪。 县丞不愿降,被当场诛杀。 县尉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也被砍了脑袋。 郭荣控制了全县,并召集相熟的两家豪强,得兵千人。 其他豪族本已接到县令之命,征发丁壮东行,至苇泽边缘伐木设栅,聊作防备,听闻县城易帜,立刻撤兵回家,观望局势。 匈奴连战连败,到了当下,地方上就这个德性了。 郭荣听到王师抵达的消息时,立刻让人带着猪羊牛酒,出城劳军。 双方在城东相会。 甫一见面,郭荣大吃一惊。 这他妈是王师吗?比流民还不如啊。 浑身全是泥巴,已经干了糊在腿上。 衣服、鞋靴多有破损,不少人还遗失了器械。 随身携带的粮食几乎吃光了,只剩最后一点。 人人累得不行,瘫在地上直喘粗气。 郭荣觉得,如果他不拿下上艾县,任凭王修赶来督促,征发一批丁壮,未必打不赢眼前这两千多王师啊。 “吕将军。”郭荣上前一礼,看着王师的尊容,最后只憋出一句:“真乃铁军。” “别磨蹭了。”吕涯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速速准备热水热饭,让儿郎们好生歇息,喘口气。” “好。”郭荣没有犹豫,立刻让人回去传讯,令城内腾出房屋、床铺,供王师歇息,另征发人手,做热汤热饭。 “城内可有武库?”吕涯又问道。 “没有。” “尽量找些器械送来。如果有甲具、良弓、役畜,那就更好了。” “这个有点难。”郭荣说道:“吕将军不如多待几日,我派人去乡间坞堡筹集,兴许有所收获。值此情形,想必坞堡帅们晓得轻重,不会犯糊涂的。” “不可。”吕涯说道:“只在此歇息一日夜,最迟明天午后,便要出兵,夹攻井陉关。” “将军何必如此着急?”郭荣劝道:“井陉关南北二路皆汇于此,只要占着上艾县,便可截断井陉守军粮道,何必再去冒险?万一野战为人击溃,敌军之围自解,可谓得不偿失。” “你不懂!”吕涯懒得搭理郭荣,一副傲气十足的模样,只听他说道:“上艾县要守,但也要向东出兵。你可知刘都督正在猛攻井陉关?” “知道。”郭荣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每拖延一日,要死伤多少人?”吕涯问道:“粮道虽然断了,但关城守军一时半会断不了炊,他们未必知道后方之事,仍会全力守城。或者即便知晓了,但仅限于上层将校,军士们被瞒住了。不管怎样,我都要东行。” 郭荣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多劝,将军自决即可。不过,可否给我留点人?” “要多少?”吕涯问道。 “五百人即可。” 吕涯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就给你五百人。” “再多给些旗鼓。” “没带。” 郭荣无语,强笑道:“也行,就这样吧。有五百人够了,我以此兵,拜访周遭坞堡,晓以大义,让他们派些人丁过来,守住上艾。” “石勒在哪?”吕涯又问道。 “在新兴。他那边也不太平,还得防着雁门的鲜卑人呢。” 吕涯点了点头,道:“入城吧。” ****** 二十五日上午,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后,吕涯看着恢复了部分体力的军士们,大手一挥,近两千人自南门而出,押着部分辎重车辆,向东进发——这个时候,井陉关的战斗已经愈发激烈了。 井陉是一条两山夹峙、中崩一线的狭窄山道,长约百里。 东口在河北境内,西口在并州乐平郡上艾县东八十里。 井陉关、天长镇其实都在井陉之内,只不过井陉关比较险要,天长镇没那么险罢了,但理论上是可以互相堵截的——唐季之时,成德军节度使王镕就遣人在天长镇驻军,封堵李克用,结果野战惨败,军镇也守不下去了。 吕涯率军自上艾县出发,沿着驿道行走,沿途看到不少大车小车运输资粮的壮丁健妇,直接上前杀散,将物资尽数缴获。 敌军十分惊骇,他们是真没想到后方突然冒出来一支部队。 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以为哪家豪族叛了,但在听到几句外地口音的话语后,顿时明白邵兵已入并州,大势已去,顿时一哄而散,连车带粮食都不要了。 吕涯暗暗松了口气,带着近两千人马且战且走。八十里的路程,一共花了三天时间,于二十七日夜抵达井陉关后方数里之处。 黑沉沉的夜幕之下,躲在山坳内的军士席地而坐,大口嚼吃着缴获的肉脯——肉质稍稍有点奇怪。 吃完之后,继续歇息,甚至可以和衣而眠。 吕涯登上了山坡,一边观察着杀声震天的井陉关,一边耐心等待。 关城外的大军彻夜攻打,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 关城内的兵马也在频频调动,或增援,或轮换。 如果不出奇兵,这座关城是真的不好拿下,兴许死伤几万人都破不了。 后半夜,吕涯下了山坳之中,让军官们一一叫醒军士。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检查完毕器械,悄悄出了山坳,爬上了驿道。 “沙沙”的脚步声在山间响起,偶尔还有兵刃碰撞声。 走了一段后,火把依次点起。 从高处往下看去,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上,长龙张牙舞爪,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关城后方搭了很多帐篷,安置了不少伤员。 这里同时还是一个巨大的营地,工匠们日夜不停地修补器械铠甲、制造箭杆、打磨滚石等等。 健妇们也分成了数批,轮番舂米,准备天明后送进城内。 关城空间有限,住不下太多非战斗人员,这里就是守军的后勤基地了。 破空之声传来,无数箭矢从草丛、山坡、驿道上射来,营地内惨呼之声不断,顷刻间就倒下了数十人。 “杀贼!”怒吼声传来,无数青州兵从夜幕之中杀出,将老人健妇、工匠医者、伤病员以及少量弹压用的护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厮杀之中,还有人抱着柴草,冲向各处。 很快,火光四起,熊熊燃烧。 整个营地已处于失序崩溃状态,哭喊惨叫之声直刺苍穹。 关城上的脚步声陡然密集了起来,还有人探头张望,大声喊话,但回应他们的唯有箭矢。 毫无疑问,关城后方失守了。 对守军而言,他们失去了一半以上的辎重人员,粮道、退路都被截断了,他们已是孤军。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向后进攻 前后夹击,退路尽失。古来战争,遇到这种情况是非常凶险的,军心动荡难以避免。 张敬刚刚和衣睡了两个时辰,被亲兵喊起来时,满脸不耐以及无奈。 “出什么事了?”张敬问道。 问这话时,心中已在思虑,莫非有人要投降? 这不是杞人忧天。 从正月开始,朝廷就开始往关中迁移人丁、牲畜和财货了。 其实这事每年都在做,但今年格外引人瞩目,因为晋军已经攻入并州了,太行之险敌我共有。 也就是说,时机不是很合适,容易让人联想,进而人心动荡。 但目前这个情形,这么做也算不上多错。 自三十年前开始,关中雨水一直偏少,气候干燥,导致百姓大量流出,跑到并州、司州、荆州。 这个偏干旱的气候一直持续到十年前那场大旱,随后慢慢好转。 蝗灾爆发时,大家都有。 旱灾爆发时,大家都有,但关中已经有所减轻。 最近两年,黄河两岸及长安一带甚至降雨过多了,制造了千余户洪灾流民。 种种迹象表明,以前老天爷欠关中和并州百姓的雨水,要慢慢还回来了。 之前小幅度还了两三年,以至于河南、河北旱灾的时候,并州、雍州并没有跟着受灾,相反粮食收成还不错——就当前来看,旱灾已成过去,唯一能打击并州、雍州、秦州的就是蝗灾了,这个是真没办法,以至于并州人相食。 今年并州、雍州搞不好还有大雨,就是不知道哪边更严重了。他希望是雍州,毕竟那不是他们的地盘。 言归正传,朝廷看到关中降水渐趋正常,甚至稍稍多了一些,皴裂的大地慢慢得到了修复,于是开始迁移民户以实地方,且耕且牧,积蓄粮草。 这事以前可以做,但今年最好不要这样做。 这是张敬的看法,但他说了不作数,没办法。 而今军中有些犹疑,都怀疑天子要退保关中,最多以乌岭、太行、中条为屏,保住平阳、河东、西河三郡,作为关中的外部屏障——平阳、河东水系纵横,土壤肥沃,说实话很富裕,丢了可惜,能保肯定要保了,将来如果国势大振,反攻关东,也能有个前出基地不是? 简而言之,军中怀疑天子要抛弃新兴、太原、乐平、上党这四个郡了,任其被邵贼攻取。很不幸,张敬以及他的主公石勒就在这个范围以内。 中山王刘曜可能被抛弃了,但也有可能会接应他撤退。 总之很烦躁,很忧心,很失望。 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何能保有旺盛的斗志呢?顶到现在好几天了,已经对得起平阳天子了。如果有人投降,张敬一点不意外,虽然他一直殚精竭虑,试图杜绝这种事情。 “司马,关后有贼军大至,已冲破辎重营。”亲兵说道。 张敬霍然起身,一边从墙上取下弓梢、佩刀,一边问道:“哪家豪族造反了?不应该啊。乐平那些豪族,分散在一个个山谷之中,哪有那么容易串联起来?” 说话间,又上来几个亲兵,帮张敬穿戴好了盔甲。 “走,去看看。”见报讯的亲兵说不出个所以然,张敬稳住心神,大踏步向外走去,吩咐道:“立刻召集诸将至西门楼议事。” 井陉关说是关城,其实就是东西两堵墙夹了中间一小块狭窄逼仄的区域而已。 开有二门,即东门和西门,城中也没有百姓,因为缺乏足够的居住面积,几乎所有空间都拿来修做军营、武库、粮库了——这个要塞纯为战争而生,不考虑任何民生需求。 东西二门离得非常近,张敬很快就到了。 城下全是面色苍白的军士。 张敬和他们对视了一眼,从中看到了意外、恐惧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 和自己好像啊。 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默不作声地上了城头,举目四望。 这边、这边、还有那边…… 好像到处都有战斗,到处都有喧哗声,到处都有兵刃交击声。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定然觉得敌人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怕不是来了数万人。 但张敬有丰富的战阵经验,他只粗粗一看,然后仔细聆听夜风中传来的声音大小,再通过各个起火点附近的人影,立刻得出了判断:来袭之敌不超过三千! 他们还有救。 将校们陆陆续续赶了上来,除了正在指挥战斗及轮换待命的之外,剩下八员将校,悉数到场。 他们面色惊慌,欲言又止。生死关头,似乎不比普通士兵好多少。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张敬。 张敬沉默许久。 众人默默等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城东的杀声慢慢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晋军攻城不克,残兵溃退了下去,接下来一般会消停一段时间,直到攻势再度重启。 张敬转过身来,看着众人,问道:“想活吗?” “想。”众人纷纷应道。 “想和父母妻儿团聚吗?”张敬又问道。 “想。”众人情绪热烈了起来。 “那就遵我号令。”张敬扫视众人道。 “愿尊奉司马号令。”众人齐声道。 “趁此良机,打开西门,向后进攻!”张敬说到这里顿了顿。 就在将校们以为这是要主动出击解除后方威胁时,张敬又补充了句:“鼓起余勇,趁着黑夜,向后突击,敌人定然阻拦不住。突围之后,我等自回新兴,再不来这鸟地方了!” “遵命!”将校们轰然应诺,然后各自去准备。 没过多久,就在东城有人过来禀报,晋贼又在旷野中列阵,准备发起进攻时,西门突然洞开,无数军士闷不做声地冲了出去。 数百精甲武士居前,其余人紧随其后,冲出城门后,大声呐喊,奋兵突击。 张敬的判断十分准确。 吕涯所带兵士不足两千,此刻一部居于山林之中,鼓噪呐喊,以为疑兵;一部四处放火,制造混乱;一部追亡逐北,散乱不堪;只有不到千人拉了些辎重车横在路边,准备阻挡城内敌军。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十分惨烈。 敌军如疯了般冲到辎重车前,长枪捅刺、大刀连砍,黑夜之中还有弓手不断射击,也不管射得准不准,会不会射中自己人了,反正就是将手中的箭矢倾泻出去,啥也不管了。 区区千人根本阻挡不住。 敌军翻越辎重车,冲散了青州兵的阵型,继续向黑夜深处冲杀。 青州兵被迫散往两边,一边跑,一边暗骂都是一帮疯子。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深刻明白兵法中“归师勿遏”的真意——有的部队,你阻挡他们回家的渴望,那真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吕涯被冲得昏头转向,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他身上也中了一箭,跌跌撞撞奔向右侧山林之中。 惊魂稍定之后,他借着火光看向驿道,发现敌军压根没有追杀他们,而是一窝蜂向西跑去。一开始还颇有章法,但跑着跑着,阵型就有点散了,有点夺路而逃的意思,顿时悟了。 眼见着身边陆续汇集了百十名军士,他拦住了众人,道:“不要轻举妄动。待敌兵过去,击其尾!击其尾!” 军士们懵懵懂懂,但有些军校却回过味来了,合着井陉守军这是在争相逃命啊! 那他们这帮拦路的人可真是倒霉,硬扛了敌军最凶猛的兵锋,战斗在敌军士气最旺盛的那一刻。 基于这种判断,他们大可以让开驿道,收拢兵力,然后在敌军后方衔尾追击。 热血会冷,士气会降,气力会衰。 当夺路而逃的敌军发现前方没有阻拦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会让他们不理智地四散而逃。那个时候,军官怎么喊都没用了,根本拉不回来。 此时从敌军后方出击,当可收奇效。 可惜了!仓促之间没想到啊。 敌军大队过了好一会才撤得差不多。吕涯一看身边已汇拢了三四百人,立刻下令出击。 士气就是如此玄妙! 方才还勇猛无匹的敌军这会几乎丧失了所有斗志,压根不想停下来战斗,只想逃命。 方才还被冲得灰头土脸的青州军,这会又士气如虹了,从山坡上直冲而下,拦腰截断了敌军,将最后数百人给挡住了。 敌军凶相毕露,刚想拼命,却听得关城上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没有任何疑问,晋军已攻上城头,井陉关城破在即。 几乎是一瞬间,他们提起的气势肉眼可见地衰落了下去。 有人扔下器械,跪地投降。 有人往山林或深谷中窜去,亡命而走。 还有人咬牙前冲,不过很快被消灭干净了。 城内又闹哄哄地涌出了一支溃军,见到大量己方军士弃械跪地时,惊呆了。 再看看前方,火光熊熊,黑夜中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顿时丧失了斗志。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 他们犹豫了片刻,纷纷弃械而降。 神龟三年(319)三月二十七日夜,刘灵部前后夹击,攻克井陉关。 得知张敬率部溃逃之后,刘灵亲自率军追击。 二十八日午后,截住敌军后队,斩首二百,俘千余人。 二十九日傍晚,追至上艾县东,再杀百余人,俘千人。 三十日继续向西追击,往受阳(今寿阳)方向挺进。 几乎与此同时,各个接到消息的坞堡帅、庄园主们当场拿出了晋旗,表示归顺。 而随着消息的扩散,乐平、太原、新兴等地的豪族们骚动不已,跃跃欲试的姿态十分明显。 匈奴人在这一带的统治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势已去 数千步骑出现在了阳曲县北。 其先锋五百骑远远勒马停下,惊疑不定。 这城有点不对啊。 大白天的城门紧闭,虽说有井陉关战事开启的消息,但至于吗?井陉关还在呢,数千兵马守御关城,哪有那么容易被攻破? 狗日的!不会是这群人听闻邵贼数路兵马围攻并州,一个个起了坏心思吧? 井陉关外,有晋国大将李重。 壶口关外,羊聃正在急攻城池。 丹朱岭下,黑矟军侯飞虎正想尽一切办法,或正面强攻,或绕后突袭,与中山王纠缠不休。 轵关陉外,有个叫羊权的人正统领一万五千多人,反复试探。 竟是四路围攻,声势极为浩大,他们起歪心思很正常,因为就连我们也…… 带队的骑兵幢主又仔细观察了下城池。 城头还飘着“汉”字大旗,但没几个人,偶尔出现人影,也在鬼鬼祟祟向他们张望,这让他们心下更沉。 但幢主不死心,立刻派人上前喊话,让城头准备粮草送出来——值此之际,他们也不敢进去了,并且立刻派人向北疾驰,禀报离此一天路程的石勒。 “阳曲令何在?”一骑上前,看着城头,扯开嗓子喊道。 城头还是没有回应。 骑士又喊了一声:“军情紧急,尔等不想活了?” 城头有人向下张望,很快又缩回了脑袋,再无动静。 这下谁都知道不对了。纵然阳曲县没叛,却也生了异心,变得首鼠两端了起来。 “速速开门,将仓内粮草取出来。”骑士喊了第三声,但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城头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人探出半个身子,也不说话,直接抬手一箭。 箭矢稍稍偏了一些,落在骑士身侧的泥地里,吓了他一大跳,慌忙拨转马首,转身离去。 在更远处列阵的五百骑见了,稍稍有些骚动。 僵持了一会后,无奈打马离去。看他们离开的方向,竟然是北边。 石勒在四月初一晨得到了消息。 彼时大军正在前进,他与幕僚刁膺正在路边休息。 “昨夜曹平乐回来了。”石勒叹了口气,道:“王修死了,为郭荣所杀。上艾县多半丢了。” “曹平乐应在二十二三日就至上艾了,怎么费了这许久才回来?”刁膺有些不解。 石勒拿马鞭指了指远处一个如临大敌的坞堡,说道:“这就是原因。” 刁膺默然。 地方上的墙头草太多了,谁赢就帮谁,毫无节操。 如果两方势均力敌,他们依然可能帮邵贼,因为邵贼是大晋朝的大将军,他们也是晋人,天然倾向那边。 如此看来,曹平乐能回来就不错了,死在野外的可能性甚至更大。 “阳曲应该也没了。”石勒又看向南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刁膺脸色难看。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他感念石勒知遇之恩,忠心很高,也难免灰心丧气。太原豪族本就投降没多久,更谈不上忠心了,反复很正常。 “主公,而今……”刁膺说了一半就停下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石勒的表情愈发平静,只听他继续说道:“上艾县没了,你说邵贼会不会派兵自苇泽而来,夹攻井陉?” 刁膺脸色更加难看。 “其实,上艾丢不丢又怎样?”石勒叹息道:“邵贼数路兵马齐攻,一开始或许还能抵挡,但时日长了,总会出错。不是井陉关告破,就是壶口关或轵关其他什么方向,甚至不止一个方向出错被攻破。大势——已去。” 刁膺忍不住看向石勒。 大胡愈发苍老了,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慢慢变得浑浊,原本昂扬的意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沉暮气。 这个局势,太折磨人了!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在反反复复的打击之下,最终都会被一丝丝消磨掉胸中的意气。 “走吧。”石勒站起身,神色间有些落寞,末了,又苦笑道:“本就不该有此奢望的。” 刁膺下意识问道:“主公意欲何往?” “遣轻骑接应一下张敬。”石勒吩咐道:“若他还在井陉关,就算了。若已经突围,聊为接应一下,能收拢几个残兵是几个。然后——退回新兴。石岭山上,派人挖壕沟,伐木设栅,留兵戍守。” 刁膺会意。 石岭山位于阳曲北,准确地说位于太原、新兴两郡交界处,其地有时属新兴郡,有时属太原国,今属太原盂县地界。 石岭山是太原盆地和忻州盆地的界山,驿道翻山而过,连通两个盆地。 山势回抱,号为险阻,很多路段仅容单车,是晋阳北部屏障。 大胡留兵戍守这里,显然已经灰心失望,打算彻底放弃南边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这一点其实也很难做到,只不过拖一天是一天罢了。 命令一下,大军回返。 刁膺神色落寞,看着太原境内的一草一木,最终什么都没说,唯余深深的叹息。 ****** 晋阳的兵马大部南下了。 刘汉宗室刘雅生在去年来的杂胡诸部及流民中三户征两丁,共派出了一万步骑南下,支援刘曜。 随后又把剩下的五千匈奴、杂胡、晋人步骑集结起来,屯于晋阳。 他是有脑子的,老弱妇孺已经西送了,只留一部分人放牧牲畜,充当守军后勤。 匈奴人怨声载道。这才来多久啊,就要走了? 太原这边水草丰美、土壤肥沃,地还非常之多,他们非常满意。可谁成想,这才过了年余,战争就在眼前爆发了,因此一个个牢骚满腹。 但不满归不满,刘雅生的命令很坚决,匈奴牧民及晋人流民们也知道厉害,最终还是拆掉帐篷、收拾家当,默默西行再南下,前往平阳、河东一带。 四月初二,在得知石勒逡巡不进,但整修城塞的时候,刘雅生破口大骂。 四月初三,为了给西撤的老弱妇孺及牲畜争取时间,刘雅生率三千骑兵东行,观瞭敌势。 仗打到现在,他还有些懵。 既不清楚晋军来了多少人,更不清楚他们到哪了,只能先东行看一看。 四月初五,榆次、受阳之间的旷野中,乱兵星散,随处可见。 随便找了几人,绷吊拷讯一番,得知井陉关已失,晋军蜂拥而入之时,刘雅生终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天下午,旷野之中已经出现了追袭而至的晋军步卒。 刘雅生率部前压,当先击溃一股冲得最快的数百晋兵。 匈奴轻骑左右包抄,箭如雨下,以极为轻微的伤亡,将晋军步卒尽数屠戮干净。 经此当头一棒,后续赶来的青州兵终于清醒了:在广阔的太原盆地中,匈奴骑兵不是他们这些步卒能对抗的。 于是只能扎营设寨,依托随身携带的三五日的粮草,勉力坚持——如果粮食吃完还没等来援军,那么就只能吃人了,虽然梁公不许。 初五傍晚,金乌西垂,红霞满天。 刘雅生策马登上高坡,极目远眺。 游骑不断前出,又不断奔回,将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带了回来。 “上艾西出现贼骑,其众数百。” “上艾东边也出现了贼骑,不下五百,看发饰是鲜卑人。” “贼军步兵也很多,上艾县城外扎起了连营,看样子不下万人。” “井陉关到上艾的驿道上,辎重车辆连绵不绝。” “贼军打着‘刘’、‘李’将旗,必是刘灵、李重无疑。” 消息不断传回,刘雅生越听越烦躁,身边的将校们也面色凝重。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李重的名气在并州还是比较大的。 这个人有种神奇的本事,即可以整合来源各异的兵马,将其形成一股可以上阵的力量。他或许打不出什么很辉煌的战果,但你也别想占他太多便宜。 说实话,这种将领真的非常恶心。他们宁愿选择那种大开大合的将领,也不愿和李重这种老乌龟打仗。 这几年,李重在河北战场稳扎稳打,彻底清除了石勒残余势力。 镇守邺城、赵郡的时候,也能从容调兵,击退自井陉下山的石勒、刘曜兵众,还抽空镇压了叛乱,可谓游刃有余。 平阳朝廷上讨论“李重”这个名字的人很多,谓之当世名将。现在听闻此人已入并州,顿感不妙,心中非常不安——换个人,或许还能把人逐出去,但李重这种人一旦上了山,就赖在那里了,很难赶走。 “将军。”军校们见刘雅生不说话,有些沉不住气,纷纷上前询问下一步行止。 “先在这挡一挡,能挡几天是几天。”刘雅生指了指前方的山川、原野和森林,说道:“如果敌骑大肆攻来,就撤回晋阳,再做计较。” 匈奴现在骑战也占不到上风了,步战更不行,这是很大的问题。 本来还可依托地势,屯兵于关塞、坚城戍守,但井陉关已失,这一切都没意义了。 并州表里山河,防线也很漫长,一点被突破,则全线动摇。 这是邵贼发动的一次大决战。 决战,并不仅仅只有双方十万人在空旷的野地里列阵,互相砍杀一种形式。事实上此番邵贼兵分数路,总计动用了战辅兵十余万人,这是标标准准的战略决战。 晋阳以东已经无险可守,防线已然退至晋阳。 刘雅生其实不想在晋阳坚守,但他不敢撤,因为这会坑了刘曜。 晋人甚至都不一定会强攻晋阳,唉,难喽。 第一百六十五章 正奇 清明时节家家雨。 但过了清明,雨却仍然下个不停。还好下到四月初十,终于来了个晴天,艳阳高照。 坡道之上,沈陵带着数名随从,一步一滑地走着。 半晌之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了铜雀台,迎面碰到了东曹掾瞿庄,前司马越幕府的旧人。 瞿庄正要下山,见到沈陵时停下了脚步,笑道:“景高年未逾五十,尚能御数妇人,些许山路,为何走得如此辛苦?” 沈陵无奈地朝他拱了拱手,道:“明公不愿住邺宫,独爱铜雀楼,却苦了我等。” 瞿庄笑道:“我还好,数日内只来回一趟。” “我今日便已来回三次。”沈陵叹道:“年岁大了,终究不如十几年前。” “可是有关西进之事?”瞿庄问道。 “不错。”沈陵是从事中郎,负责梁公出行驻地安排、联络、补给事宜,之前比较清闲,最近两天忙惨了。 “壶口关快被攻下了?”瞿庄惊讶道。 “没有。”沈陵摇了摇头:“此关若能攻取,则刘曜后方皆没,他怎么着也要力保壶口关不失。只不过没什么用了,井陉既下,李重兵指晋阳,刘曜已是腹背受敌之局。” 就像井陉关绕路之后,面临前后夹击的窘境一样,一旦李重大军主力陆续开进太原盆地,则可自晋阳南下,与自高都、泫氏一线北上的大军南北夹击,把刘曜捶扁在上党。 一点突破,全线动摇,说的就是这种事情。 本来防御得就很吃力了,兵力、粮草紧绷到极致,现在被突破了,刘曜该考虑的就是如何尽可能完整地撤退了。 因为败是必然的。 狭窄的长治盆地内,人口、物资就那样,一旦被彻底包围,是无法长期坚守下去的。 守一两个月和守三五个月,在如今的并州战局下没有太大区别,因为很可能没有援军,导致刘曜部以大无畏牺牲精神、自陷绝地固守争取来的时间完全浪费掉。 “听君之言,刘曜已是三面受敌。”瞿庄闻言,笑道:“明公前往涉县督战,或有所获。” 沈陵含笑点了点头。 梁公纵横沙场十余年,嗅觉非常灵敏,看一眼地图,大约摸就能判断出哪个地方会出现变化。盖因敌我双方兵力、粮草、士气、部署乃至内部态势,地图上不显,梁公心中却已盘算过许多次了。 他能判断出敌军能坚持到什么程度。明日起行去壶口关外督战,其实就是判断井陉突破之后,消息不断传播、发酵,局势一天一个变化,刘曜部可能坚持不了太久了。 与瞿庄话别之后,沈陵便带着属吏随从继续向前,来到了位于铜雀台西侧的一个院落内。 亲兵、小吏们进进出出,十分忙碌。 沈陵随意瞄了一眼,发现众人神色间多有喜意。 沈陵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数路大军并伐,其中一路已成功突入并州地界,将敌人苦心经营的防线彻底击溃,形势一片大好,换谁都高兴——梁公不断高歌猛进,声势蒸蒸日上,他们这些早早投靠之人才有盼头啊。 沈陵很快得到了通传,带着一份公函入内。 “参见明公。”见到邵勋后,沈陵躬身行礼。 太行山上杀声震天,血流漂杵,但铜雀台的这个小院内却一派鸟语花香。 发出一道道杀戮命令的大晋梁公施施然地坐在胡床之上,终日会客,言笑晏晏。 在这里,看不到一丝一毫战争的痕迹。 沈陵行完礼后,瞟了一眼,发现两位冀州士人联袂而出,面露轻松之色。见得此状,他也稍稍放下了心。 或许,梁公在背后办的这些事情更加重要。 李重势如破竹,据闻已入驻受阳。如此突进速度,背后需要无数河北百姓转输资粮,因为光凭乐平当地豪族接济是远远不够的。 最近六七年中,河北倒有三年处于战争状态,另有一次严重的蝗灾,一次不算轻的旱灾,还有一次因蝗灾及勋官事件引发的动乱。如此残酷的世道,即便是坞堡帅们也坚持不住了,就地变成了流民帅。 就沈陵看来,冀州上下真的太苦了。今年这一战,如果迁延日久,真的会把他们榨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前阵子他去了一趟广平郡,督办粮草军资,听了太多士人豪强的诉苦。他们的话半真半假,但非常困难是真的——连豪族都开始节俭了,可想而知普通百姓是什么生活状态。 梁公坐镇邺城,一一接见地方官员、大族,安抚人心,最终目的还是从他们手里榨出钱粮,支持战争消耗。 “景高,都准备好了吗?”邵勋伸手示意他坐下,问道。 沈陵递过一份物资清单,道:“皆已齐备。” 邵勋接过,粗粗扫了扫,道:“景高办事,我素来放心。既已齐备,那就明日发兵。” 说完,他站起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目光有如实质般不断游移。 出征大军自北向南数,共有六路。 第一路:都督李重,战辅兵二万,攻井陉关,主要对手是石勒,进展较大,主力分散于上艾、受阳一线。 第二路:都督羊聃,战辅兵二万余,自涉县出发攻壶口关,主要对手是刘曜,目前尚无进展。 第三路:都督侯飞虎,战辅兵接近二万,自晋城盆地北上,攻丹朱岭,目前尚无进展,但侯飞虎多次迂回出击,把匈奴守军调动得够呛,然后趁机正面强攻,拔除了山脚下及半山腰上许多城寨,这会已杀至丹朱岭上。 这一路也是牵制匈奴守军最多的地方,以至于晋阳方向都派了一万丁壮南下增援。 第四路:都督羊权,战辅兵一万五千,攻轵关,正面战场无甚进展,但河清镇将刘泉奉命抄小路绕至王屋山核心腹地,虽然被曲阳王刘贤击退,但匈奴猝不及防,损失不轻。 第五路:以禁军为主,战辅兵三万余,攻硖石堡,在付出六七千人伤亡的代价后,拔之。 这是禁军非常提气的一仗。 在与王弥的战争中,首次以如此“轻微”的伤亡攻克坚城。不过,背后其实离不开北军中候裴廓的运作。战至中盘时,硖石堡内的裴氏部曲、庄客作乱,临阵倒戈,遂破之。 守将王延带着数百残兵败将退守黾池——汉黾池县,非晋黾池县。 禁军目前正在休整,等待补充兵员、粮草器械。 休整完毕之后,会继续西进,围攻黾池县。 第六路:都督乐凯,战辅兵二三万人,自武关入,攻匈奴人据守的蓝田关。因距离实在遥远,且道路年久失修,目前还未抵达目的地。 从各条战线的进展来看,双方大体打出了水平。 匈奴人也不是弱智,整个防御圈做得是比较成功的,无奈需要防御的地方太多,而兵员、资粮又颇为不足,于是造成了典型的困境:处处设防,兵力被极大摊薄。 其实匈奴人还有一种打法,那就是放弃在各个险要关塞、重要城池派驻兵马,直接弃守这些地方,把主力集中在晋阳一带,与邵军展开阵列野战,一决生死。 这种打法还能搏一下小概率事件:比如飞沙走石、天降陨石之类。 但这也需要对手配合的。 晋军兵分数路,各自攻伐,已经注定一场荡气回肠的十几万人的大会战不存在了。 有那工夫,晋军已然联络各地豪族,令其反正,切断匈奴人的粮道、退路,待其自溃。 “金刀、獾郎过来。”邵勋招了招手,说道。 俩好大儿走了过来,看向地图。 “为父用兵,谙熟正奇变化。你们说说,此六路大军,何为正兵,何为奇兵?”邵勋问道。 “父亲,六路都是正兵,又都是奇兵。”金刀胸有成竹地说道。 “父亲,六路大军互为奇兵,哪一路取得突破,就是奇兵。”獾郎说道。 邵勋听完,快慰地笑了,跟他们讲了许久的正奇变化,终于有点眼力了。 “细细讲来。”他又看向两个儿子,说道。 “父亲,吕涯率两千五百人偷渡苇泽,绕后攻取上艾,此为奇兵。”獾郎抢先一步,说道:“刘灵正面强攻井陉关,此为正兵。两者相合,便是一个正奇变化。” 邵勋点了点头,又道:“此中还有一个正奇变化,在哪里?” 金刀看了弟弟一眼,微笑着上前,指着地图上的晋阳以南区域,说道:“李都督下井陉,入受阳,有攻取晋阳,南下抄截刘曜后路的趋势,此为奇兵。侯督、羊督日夜攻打丹朱岭、壶口关,牵制匈奴大军,此为正兵,正奇相合,破之必矣。” “如果李督未能克井陉,侯督、羊督攻破丹朱岭或壶口关,那他们就变成了奇兵,李督变成了正兵。故分兵六路,实则互为奇兵。”金刀又补充道。 邵勋捋须而笑,看向尚未离开的沈陵,问道:“如何?” 沈陵没有废话,直接揖了一礼,道:“仆恭喜明公。” 邵勋哈哈大笑,道:“吾儿还要学,不可骄傲自满。” 以正合,以奇胜。 这个兵法原则直到后世朝鲜战争仍然屡试不爽,正面吸引、顶住,侧翼迂回穿插、大纵深绕后,这就是正奇变化。 两个儿子跟了他许久,现在对基本原理已经有些懂了,也就是说会纸上谈兵了。 接下来需要进一步加强、巩固纸上谈兵的能力,把各种战术的基本原理搞懂。 几年后,待他们再长大一些,就可以着手培养实操能力了。 “金刀、獾郎。”邵勋又看向二人,说道:“你俩再代入刘曜、刘雅生、石勒,写一写应对之策,明日出发前交给我。” “是。”俩小儿行礼道。 沈陵在一旁暗暗点头。 梁公培养子息真是不遗余力,大战之时亦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帮助太大了。 只可惜太妃之子不在,不然也能学到许多东西。 第一百六十六章 稳重的选择 四月十一日晨,驻扎在铜爵园及西南军营内的银枪军开始了行动。 左右二营齐装满员,士气旺盛。 井陉关已破,顺利突入并州,战争局势已经相当明朗。 他们这一万两千甲士,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只打野战,较少攻城。前军清理开道路后,就轮到他们出动了,消灭野地里遇到的一切敌人,让大股敌军不敢出现在他们面前,各路杂兵再顺势攻取城池、堡寨、关隘。 这就是各司其职。 在他们之前,落雁军两千多步骑已经作为先锋,提前出发了。 在他们之后,还有大量辅兵(河南诸郡丁壮),稍晚一天出发。 除五千丁壮留守邺城外,其余三万五千众悉发,往涉县、壶口关方向而去。 临行之前,邵勋站在铜雀台之上,俯瞰原野上密密麻麻的人群。 尤其是运粮的船队、车队,延伸到天边很远的地方,昼夜不息。 “该走了。”邵勋招了招手,一一抱过送行的刘小禾、刘野那、羊献荣、崔氏。 刘小禾替他整了整衣袍,轻声道:“我五月就回来。” 她要去平原刘氏住几天,回老家看看。 邵勋本来不同意的,因为小禾太润,灌得太满,又怀上了。不过离家二十年了,再不回家看看,很多亲人就再也见不到了,于是便同意了,拨了二百亲兵护送她回平原。 刘野那把弓梢取了过来,插在邵勋腰间。 邵勋捏了捏她的脸,附耳道:“刘聪都有二十个儿子,我不能比他差,回来你给我生。” 刘野那轻笑了下,一点害羞之意都没有,只点了点头。 邵勋大为满意,好,好,好!不给石勒生,给我生,就要这样。 羊献容站着稍远,明明很想过来,但抹不开面子,矜持地站在那里。 邵勋干脆一把搂过她。 羊献容先是有些愠怒,然后又有些欢喜。 邵勋说道:“待我攻取平阳,便没人敢说闲话了。” 周围还有侍女、亲兵,羊献容有些不太好意思,只道:“那你快点。” 邵勋松开了她,又走到崔氏面前。 崔氏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再无之前的高贵、典雅、骄傲,见到邵勋来,立刻低下头,一副可怜模样。 邵勋拍了拍她圆润的臀瓣,道:“打完这仗,你入我府当个夫人吧。” 崔氏惊喜地抬起头。 “我拨了二百人,护送你回清河。该怎么做,知道吧?”邵勋问道。 “知道。”崔氏连连点头。 她最怕自己没有价值。 只要有价值,那就还有机会。 她对自己的容貌、学识以及服侍男人的手段颇有自信,只恨没有机会。 将来一定把那个养雕的胡女弄死! 与四个女人告别完后,邵勋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儿子,步行下山。 马车已经准备完毕,金刀、獾郎上了马车。 邵勋则骑上了战马,在上千亲兵的护卫下,慢慢出了城。 所经之处,正在行军的将士们纷纷高呼。 邵勋内心喜悦。 这是他的军队,谁都拉不走。 他即将要征服属于他的土地,谁都挡不了。 灭匈奴之兵,令其不敢相抗。 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 收刘聪之妻女,肆意享用。 人生至此,尽矣。 ****** 受阳以西的丘陵旷野之中,一队队轻骑从山中钻出,列队西进。 他们以数百人一股,骑射为主,冲锋为辅,与匈奴骑兵捉迷藏数日,终于将其完全驱逐了出去。 夕阳西下之时,李重抵达了榆次县。 匈奴骑兵就是以此为前出基地,反复袭扰、迟滞王师的。 而今匈奴人已溃走。 付出了数百骑伤亡代价的他们不敢再战,将榆次县放弃了。 乡间土豪声称奉“温祭酒”之命,组织了两千丁壮,将县城占了下来。 县令本来已准备好晋旗,奈何这帮豪族心黑得很,根本不听县令的辩解,将其头颅斩下,以为功勋。 县令以下官员,若无过硬的关系,基本没有幸免的,投降都来不及——或者说人家不给你机会。 你的人头是功劳啊! 你的家财是战利品啊! 你的妻女将是我们的床上玩物! 为什么给你投降的机会? 李重压根没有进城,只站在山坡之上,观瞭地势。 到了这一片,基本算是出山了,地形已较为平坦,是典型的山间盆地(太原盆地)。但这个盆地足够大,理论上可养几十万人,这就不一样了。 “都督。”有文吏吭哧吭哧爬了上来,道:“刘灵、陈午二人已至晋阳城下,与匈奴大战,呃,不分胜负——” “到底胜还是负?”李重凝视文吏,问道。 “小负一场,损兵千余。”文吏老实答道。 李重这才放过他。 文吏又道:“刘将军询问大军何时西进,围攻晋阳?” 榆次在晋阳东南,理论上来说,李重完全可以不管晋阳,调头南下,直攻上党。 当然也可以包围晋阳。 刘雅生派了一万步骑南下,手头最多还有三千骑,步兵的数量估计也差不多。他或许也可以再征发一些乡间农人充当步卒,但士人豪强们还听不听他的话就难说了。 阳曲、上艾反正归义,榆次、受阳被豪族献城,乐平等县也派了代表过来。 听闻温峤去了祁县,劝说温氏族人起兵反正,目前已取得了效果,不过未能夺占城池,原因是太原王氏的人将其杀败。 祁县未成,介休却有温氏联合豪强起兵,成功斩杀匈奴县令,夺占城池。 从介休往南,可是有道路直通平阳的。 目前摆在李重面前的有三个选择。 其一是围攻晋阳; 其二是南下上党,拊刘曜后背; 其三是直趋介休,往平阳方向挺进。 至于绕过晋阳北上攻打石勒,或者清扫西边的山区,就目前而言价值都不大,不如前面三个选择。 “南下上党。”李重只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做出了选择。 监军程遐目光闪了一闪,没说什么。 这个决定是符合一贯以来李重的风格的。 他不喜欢冒险,也不打算冒险。 在他看来,自己这一路不过两万兵马,战力一般,若被匈奴击败乃至歼灭,战局又会起变化。如今当以维持存在为主,让匈奴人始终如芒在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故南下上党是最好的选择。 “给刘灵传令,我再调拨两千步骑给他,给我死死看住刘雅生,别让他出来。”李重又补充道。 兵法云,中道遇大城,须克之或备之。 以刘灵那七八千兵力,肯定是“克”不了的,只能“备”。 “备”当然很危险,所以李重如果南下,还得在榆次、晋阳一线布置骑兵,最终能带着南下上党的,也就五六千步骑罢了。 但已经够了,最重要的是存在。 只要让匈奴人相信有大军自背后杀来就够了,毕竟他们也不知道南下的军力。 ****** 丹朱岭下,鼓声激越。 侯飞虎这个平日里异常冷静之人也坐不住了。 他推开了鼓手,拿着鼓槌用力敲击,一边敲,一边扭头看。 山腰之上,几个相隔甚远的小营寨修建了起来,鼓声召唤之下,军士们鱼贯出营,勇猛无比。 打了半个多月,双方已在丹朱岭撂下了数千条人命,战线从山脚下慢慢延伸至了山巅。 不是敌军不够拼命,事实上刘曜坐镇,亲自督战,亲手斩杀了十数员擅自退却的军校,众将士还算卖力。被人推上山,纯粹是打不过。 而井陉关被突破,晋军长驱直入的消息传过来后,即便百般隐瞒,最终还是传了出去。 这件事一出,完蛋了!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降。 昨天还能勉力厮杀的军士,今日只草草抵挡一番就撤了,即表面上看起来打得荡气回肠,实际就那么回事,老武夫都看得出来。 举个例子,双方争夺某个制高点,有时候就差一口气,咬咬牙不是不能坚持下去,但现在不愿意咬牙了。 或者,敌军刚占领某个营垒,立足未稳,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振臂一呼,带着精壮冲杀一番,未必不能将其重新夺回,但现在没这个人了。 这就是区别。 看似杀声震天,热闹无比,其实是做给上级看的,一旦战局不利,马上就退,没有再坚持坚持等待援军的信念。 侯飞虎当然也看出来了。 于是他果断投入了自上党杂胡、许昌、兖州世兵中拣选的精壮,以其为先锋,率先冲突。 精锐的黑矟左营(原黑矟军)千八百人紧随其后,向丹朱岭发起了凶猛的突击。 鼓声越来越激昂,双方已在丹朱岭上展开了激战。 第一批百余人被击退,第二批再上,被击退后,第三批接踵而至。 双方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山路。 前冲者倒下,后来者踩着尸体继续冲,冲破拒马,越过壕沟,杀过土墙…… 匈奴营垒中冲出来一队骑兵,利用难得的一块平地展开了冲锋。 这一招在此之前非常好用,数次挽救了危局,但这会么,己方步兵退得太快了,根本没给他们预留出足够的空间,马速提到一半时就与爬山上来的晋军步卒迎头相撞。 一时间人喊马嘶。 晋军前排直面冲锋的敌军,死伤惨重,余众也冷静了下来,纷纷向两边溃散。 若在以往,这招已经得手了,但今天上来的晋军太多了,骑兵的速度也没能提起来,双方一时间僵住了。 僵持,对骑兵非常不友好。 骑在马上前进不得,左右两侧是巨大的空档,挥舞器械也不如脚踏实地之人迅捷有力,一对一之下,被步兵斩杀是大概率事件,更何况他们远不是一对一…… 黑矟军也上来了,当耀日的铠甲出现在战场上时,这场战斗几乎已无任何悬念。 残存的敌骑仓促溃逃,敌军步兵也溜得飞快,往营寨方向溃去。 更多的晋军涌上山巅平地,追逐着溃兵,向刘曜营垒卷去。 营垒中一片混乱,“刘”字大旗向后疾走,仿佛预示着丹朱岭的易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岔路 当“晋”字大旗插上丹朱岭的那一刻,长平古战场之上,无论是正在进攻还是轮换休整的部队,都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鏖战半个多月了,死伤大几千人,终于攻克了上党南北两部分的界山。 侯飞虎扔了鼓槌,举目北望。 表里山河,真的没那么容易打。这还是在井陉关告破,敌军心动摇的情况下才取得的战果。如果没有李重那一路的突破,或者说此次出征只有自上党北伐一路大军,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 长平地方,历代大小战争无数,新魂叠旧鬼,端地是上天注定的埋骨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下了高台,翻身骑上马背。 破此岭,大军汹涌北进,直插潞县(上党治所)、襄垣,一举拿下这个晋地门户,与李重会师。 正要疾驰之时,信使送来军报:匈奴自乌岭出兵,攻高都。 心中猛然一惊,再一看,仅有区区两千兵,顿时放下了心。高都有太守刘闰中和大将军府帐下督刘善镇守,前者拥有上万部落兵,后者有两千五百兖州世兵,怎么着也能把补给不便的两千敌军给驱逐了。 丹朱岭打得尸山血海,他也没调动这支部队,说白了就是怕刘聪翻山越岭,截断大军的后路。 特别是在查阅典籍之后,得知春夏之交时,水位(沁水支流获泽河)上涨,昔年秦将王龁就是船运粮食,节省了很长一段山路。恰好今年雨水颇多,难保匈奴不会水运粮食,减轻损耗,以支持更多的兵马东行。 他的部署和理由被邵勋知道后,公开对众人说“不识天文地理,枉为大将”,又提及“雀儿镇定坚韧”、“金三勇猛刚毅”、“飞虎心思缜密”,可见欣赏。 今日,他的部署终于生效了。 刘聪这一把偷袭没有达到效果,大军后路无忧,可放心北进。 四月十二日夜,大军翻山越岭至丹朱岭北二十里,追上刘曜的殿后部队。 黑矟军摆开阵势,与敌野战,大破之,斩首千余级。 黑夜之中,刘曜一路狂奔,摆脱了追兵。 这个时候,前方出现了岔路。 刘曜突然停了下来。 亲兵们脸上露出迷惑之色,但更多的是不解。好不容易趁着黑夜甩脱追兵,不跑路停下来作甚? 刘曜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怔怔地看向西边,那是长子县的方向。 乌岭北道,西端是平阳,东端则是长子。 如果现在就奔向长子,当可依托县城,固守一段时日。即便最终守不住,也有突围而走,奔乌岭北道回平阳的机会。 而如果不西奔长子,继续向北,可回壶关(县,非壶口关)、潞县,尽力整合北边六个县的人力物力,做最后一波垂死挣扎。 命运的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怎么走,一念之间而已。 跟随他逃回来的败兵们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个个屏气凝神,等待刘曜做出决定。 刘曜没有思考太久,对着西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转过身来,看着大家,道:“丹朱岭之败,非尔等之罪,实在是战局过于险恶,军心浮动,以至于此。仗打到这会,我也不愿再骗大家了,上党、晋阳已无回天之力。” 众人静静听着,麻木的脸上没太多变化。 “前有岔路,西行可至长子,北行则回上党。”刘曜又道:“众将士血战丹朱岭,杀伤邵兵近万,不可谓不尽心。事已至此,我也没脸拉着尔等陪葬。何去何从,诸君自择吧。” “大都督何往?”亲将忍不住问道。 刘曜长叹一声,道:“我自回上党,与李重、侯飞虎周旋。” “大都督去哪,我就去哪。”亲将说道。 此言天经地义。 主帅的亲军还能去哪?就是主帅要死,也得跟着赴死,不然就是社会性死亡,甚至全家肉体死亡。 亲军之外,诸营败兵之中,响起了激昂的声音:“誓死跟随大都督。” 可惜的是,声音有点稀落,很多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就是大败之际的现实。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愿意慷慨赴死的人终究只是少数啊。 “好!”刘曜突然笑了,一扫之前的颓势,道:“大败之际,仍有如许多的壮士跟随,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走,回上党。” “回上党。”上千人紧随其后,高呼道。 其他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对刘曜拜了一拜,在各自军校的带领下,往长子县方向奔去。 刘曜走后,陆陆续续又奔回来许多溃兵。 如同之前的选择一样,大部分溃兵趁夜西行,前往长子,少部分人则继续向北。 黑矟军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分抵达了岔路口,他们没有任何迟疑,一路向北追击。 十五日,沿途击溃了两支认不清形势的地方豪强兵马。 当天傍晚,抵达壶关县城外,一通鼓之后,夺占了这座几乎没多少守军的城池。 到了这里,他们稍稍停下了脚步,等待补给以及后续兵马。 刘曜已经无处可逃,没必要追得那么急了。 ****** 李重于十二日率部南下,花了一天时间,渡过洞过(同“涡”)水。 十五日晨抵达祁县东北(今太谷区一带),遇到太原王氏的游骑,抓捕之后绷吊拷讯,得知温峤谋夺祁县失败之后,往西南方向狂奔,说降京陵、中都、邬三县。 李重立刻派出信使,绕过祁县,奔往京陵,令温峤举三县之兵北上,攻打祁县,拖住王氏家兵部曲。 随后继续南下入山,沿着蒋谷水(今象峪河)河谷驿道行军,于十六日傍晚抵达蒋谷。 此地有地方豪族武装千余人,奉刘曜之命戍守蒋谷这个连接上党与太原之间的核心枢纽。但他们无甚战意,军到即降。 也是在这个时候,李重才通过降军知晓,侯飞虎已经攻破丹朱岭,正往壶口县方向追击。 几乎与此同时,又一个消息传来:太原王氏以祁县降。 李重听完只是哂笑。 乱世之际,总有人昏头昏脑,做出前倨后恭这种可笑的事情。太原王氏如何发落,不是他能做决定的,得梁公来。 这个家族在北地也算一等豪门,与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河东裴氏等族齐名,乃并州最大的豪门。 他们不但与匈奴纠葛甚深,利益捆绑很紧,还有人南下建邺为官——当年依附司马越之人,如先后当过司马越记室参军、世子司马毗之师、东海太守的王承。 甚至连在洛阳为官的人都有。 分仕各方嘛,世家大族老套路了。 但王氏主脉却依附匈奴。晋阳未破之前多年,王氏就派了相当一部分族人至平阳郡皮氏县定居,购地置庄园,招募流民,发展得好生兴旺。 李重不太看好太原王氏的未来。或许不会整体灭族,但祁县主脉肯定要被狠狠收拾,从今往后,大概只有王氏支脉存在了。 二十日中午,五千大军过轩车岭(今榆社县黄花岭),听闻侯飞虎已克壶关县,休整三四日,补给完毕之后,兵发潞县。 李重下令休整两日,等一等补给。 战至此时,没那么急了。 到了这会,他也拼凑出了上党的战况。令他惊讶的是,刘曜竟然没有西逃,而是选择与上党共存亡。 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以中山王之尊,总揽上党、乐平、太原、新兴四郡战事,一朝惨败,难道不要负责吗? 他就是跑回平阳,多半也是死,甚至会连累家人。 如果他战死在上党,家人就可得保全。 自己死,活家人,几乎不用犹豫,肯定选择牺牲自己了。 休整的同时,李重也没闲着,而是派出先锋游骑,至南方七十里外的武乡县,顺利招降此县。 上党连接晋阳的驿道,最险要之处就在后世榆社、太谷间。 南北朝时多设关塞,隋唐沿袭。如位于黄花岭的轩车关(这也是蒋谷大道的最高处,与丹朱岭类似),如位于榆社北的石会关。 因西晋时并州战事不如南北朝时激烈,故轩车关、石会关、长平关(丹朱岭上)等皆不存在,却极大便利了战事。 二十二日,大军再度南行,这个时候李重又收到消息:闻后方之败,壶口关守将出降。 “给刘曜钉上了最后一颗棺材钉。”李重闻讯叹息不已。 刘曜的本领其实不算差,这几年没犯过什么明显的错误,他的失败与个人能力关系不大,更多的还是与匈奴国力相关。 壶口关一降,不但羊聃部蜂拥而入,就连梁公都会带着大军进入上党,刘曜已被四面合围,再无生路。 二十五日,大军进入浊漳水河谷,当晚宿营于松门岭之上。 此时,松门岭南三十里的襄垣县已为侯飞虎招降,其余诸县亦纷纷派出使者,接洽投降事宜。 战至这会,整个上党郡就剩治所潞县及西边的长子县未降了。 李重屯于松门岭不动,遣使者飞报梁公,请示下一步行止。 简单来说,他觉得南下没有意义了,不如调头北上,汇合刘灵,尝试围歼刘雅生部数千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自焚 潞县已经被围好几天了。 侯飞虎部抵达城下后,兵力不足以包围城池,只屯于城南一侧。 他们也不担心守军溜掉,甚至隐隐期待他们弃城逃跑。毕竟,强攻城池死伤太大,衔尾追击就要简单多了。 刘曜没有突围。 他不傻,能突围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是敌人,跑不出去了啊。 因此,他选择了固守此城。 兵力不多,只有三千余人罢了,包括最初随他逃回来的千人,以及随后陆陆续续收容的上千败兵,最后又在城内征发了千余壮丁。 愿意跟他回来的兵,纵然士气不高,却是愿意死战的。 侯飞虎已攻过两次城,都是被他们击退的。但临时征集的千余壮丁就不太行了,故需要激励下士气。 刘曜知道该怎么做。 大军直接上门,将城内有姿色的妇人抓了出来,送给所有人玩弄。 最绝的是,其中一些人还是征发的丁壮的亲人。 但人就是这么悲哀、懦弱,人越多越如此。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玩弄,却不敢阻止。 当然,也有少数刚烈之人站出来怒斥,但很快被镇压了。 接下来就是狂欢,失去了廉耻、人伦,堕落成了野兽。 几家空无一人的商铺被改造了一下,每时每刻都有老弱妇孺被牵着进去。 刀斧剁得案板嘭嘭直响。 被拉进去的老弱妇孺前一刻还在帮助处理食材,或者生火烧水,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反抗,没有任何波澜,让人惊愕不已,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这个世上还有很多降兵先哭泣着给自己挖坑,然后被推进去活埋,一点不带反抗的。 大概都丧到了极点,都疯了吧。 刘曜对此熟视无睹。 乱世之中,什么没见过?公然开铺子卖“牛羊肉”的还少吗?最肥美、最受欢迎的肉谓之“不羡羊”,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世道,礼崩乐坏,全员恶人,不知道要什么样的英雄人物才能将其扭转过来,重建秩序。 刘曜自问没这个本事,他只是在乱世中随波逐流罢了。曾经一度浮出水面,甚至站立于潮头,风光无限,但终究要没入水底了。 大概,这就是乱世中人的宿命吧。 城外又擂响了鼓声。 侯飞虎派出了一批抓获的俘虏,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俘虏身后,则是河南丁壮。 河南丁壮之后,还有新赶来的府兵及其部曲。 按照次序出击,誓要把此城攻破,擒杀刘曜。 仓促之间,潞县城内并没有充足的守城器具。之前的两次进攻,他们也已经消耗了数百敌兵,接下去猛攻猛打,是有机会赶在梁公抵达之前破城的。 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 四月二十七日,邵勋的大纛出现在了潞县城东,无边无际的人马几乎填满了山谷。 羊聃奉邵勋之命,驱赶壶口关降兵四千余人猛攻潞县。一时间矢石横飞,战况激烈无比——竞争,无处不在。 ****** “飞虎此战打得不错。”邵勋拍了拍得意门生的肩膀,道:“丹朱岭地势艰险,你屡次遣人绕道,虽然没成功,但分薄了匈奴兵力,令其顾此失彼,最终尽得全功。” 侯飞虎听了,微微感动,道:“诛得刘曜,才算尽得全功。” 邵勋扭头看向战场。 侯飞虎、羊聃各自驱使降兵攻城。 降兵哭丧着脸,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在晋军的压迫之下,无奈上前。 隆隆鼓声之中,无数人自云梯车中涌出,然后顺着长梯往城头直冲。 城墙内外尸坠如雨,血腥无比。 降兵很快被击溃了,然后轮到了河南、河北的丁壮。 方才这一波消耗,大概又搞死了三百多守军。 刘曜兵太少了,耗几天差不多就能将其耗光。 邵勋已没兴趣看了,对羊聃、侯飞虎说道:“城破之后,将校皆戮,降兵送往汴梁挖沟。刘曜能擒则擒,不能擒杀了算了。” “遵命。”羊、侯二人齐声应下。 临行之前,邵勋马鞭一指北边,问道:“我记得,自上党向北有两条道吧?” “是。”侯飞虎回道:“有正北和西北两道。一条经武乡,一条经铜鞮、襄垣,其实离得很近。” “金正。”邵勋唤道。 “末将在。”金正顶盔掼甲,哗啦啦走了过来。 “你领银枪右营、落雁军为先锋,即刻出发,走西北道前往晋阳。”邵勋下令道。 “遵命。”金正大喜,应道。 他研究过舆图,知道这么一条道路的存在——若细节不太清楚,还有几个向导一起带路。 简而言之,自潞县西行二十里,然后折向西北走四五十里,至屯留县。 自此县再往西北行九十里至铜鞮(di)县,然后折向东北走四十里至上虒(si)亭(今沁县)。 自上虒亭西北行一百五十里左右,越过两道山岭,至祁县东南,这就进入太原盆地了,离晋阳不过百余里。 其实不近,总计四五百里,且山道很多,并不是很好走,但在并州打仗怎么能没爬山的思想准备? 金正不在乎,甚至已经等不及了。 其率部离开后,城头城下的战斗愈发激烈了,入夜后仍然没有停息。 二十八日午后,府兵也开始上阵了。此时,跟随刘曜回潞县的一千五百败兵已损失近半,城池摇摇欲坠。 邵勋率军离开了潞县,往西北方向进军,至夜走了十七里,露宿于道途,并打算在此停留几日,接见上党诸县豪族、酋帅们。 “此地何名?”临睡之前,他问了问亲军督杨勤。 “回明公,地名‘三垂冈’。”杨勤答道:“昔年刘聪遣将乔衷攻上党,王旷(一名王广)、韩柔救之,就败于三垂冈。” 邵勋缓缓点头,怪不得对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呢,原来是刘聪攻上党那会发生过战事。 四月最后一天,邵勋于三垂冈置酒,接见各路降人。 而此时的刘曜,也到了最后时刻…… ******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 潞县城头,厮杀甚烈。 城楼之上,刘曜端起酒杯,面露悲怆,低声吟唱。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 整顿完毕的降兵被晋军驱使着,再度攻城,与以往的袍泽狠命厮杀在一起,城头之上血肉横飞,生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流逝着。 刘曜扫了一眼自己的亲军,没剩多少人了,眼泪止不住流下,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好儿郎啊。到了这会仍然悍不畏死,但却死得毫无价值。 “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 降兵又一次被击溃,死伤惨重,狼狈退去。但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又一队河北丁壮冲上城头,与潞县丁壮战在一起。 并州丁壮与河北丁壮,实力其实差不多,或者说并州丁壮更强一些,因为这里实在太惨了,不强根本活不下去。 但打着打着,他们依然有些吃不住劲,竟然被打得节节后退,快顶不住了。 “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 刘曜放下酒杯,目视城头。 刚刚下城休整没多久的亲军被迫上城,增援潞县丁壮,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河北丁壮给杀得胆寒,滚落城头。 战斗结束之后,亲兵们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气喘吁吁,几乎无力再战。 死期就在今日! 刘曜万念俱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吟唱。 “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 鼓声之中,第三批人冲了上来,这次是陈留府兵及部曲。 这些人当府兵时间不长,不存在多少技艺,胜在装备不错,士气高昂,冲上城头之后,如同猛虎一般,直冲直打,将潞县丁壮及刘曜的亲兵一起向下赶。 这一次,匈奴人是真的强弩之末了。 无论怎么厮杀,无论抱有多少必死之心,就是无法将这些人赶下城头。 双方不断惨叫,不断有人倒下,但仔细看看,守军人数如同骄阳下的冰雪一般,快速消融着。 “六十时,年亦耆艾业亦隆,骖驾四牡入紫宫……” 热烈的欢呼声中,守军终于溃了。 涌上城头的晋军之中,一体态雄壮的汉子手持大砍刀,一边追杀,一边大笑:“谁敢挡我冯八尺!” 蓦地,他突然看到了刘曜所在的位置。 几名袍泽也看到了,于是争着冲了过去,意欲夺此泼天大功。 刘曜饮尽最后一杯酒,哈哈大笑:“唱不下去了。” 说罢,扔下一柄火把,熊熊烈火立刻燃烧了起来,将整个城楼笼罩。 冯八尺等人下意识停住脚步,目视火光之中的刘曜,尽皆不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大火中传来了依稀的歌声。 火势越来越猛,噼啪作响。 片刻之后,城楼已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将刘曜的整个身形淹没。 冯八尺叹了口气,道:“我还不屑于斩死人头颅,去城下耍耍。”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走了。 城内还有最后的抵抗,但已经无关大局了。 入夜之后,所有战事归于平静,潞县被三万余围城大军攻克。 汉中山王刘曜自焚于城楼。 第一百六十九章 败势难止 五月初的三垂冈,柳色青青。 瓢泼大雨之中,各路豪族、部落酋帅们纷至沓来。 雨再大,路再难行,这一次也要过来。不然的话,迎接他们的就是箭雨了。 一行人中,最耀眼的就是郭荣了。 他的功劳可大可小,完全看你如何解读了。 往小了解读,不过就策反了一个县罢了。 往大了解读,这可是全局胜利的突破点啊。 若真让王修去了上艾县,当地豪族出于惯性服从或其他什么原因,多半会征集丁壮东行,吕涯那一路就不一定过得来,更别说后面夹攻井陉关之事了。 井陉关克不了,匈奴士气未必受影响,丹朱岭不一定能那么快攻克。 如果这么算的话,郭荣的功劳是真的不小。 「君在乐平立功,可任乐平太守。」草亭之内,邵勋手执马鞭,看着外界阴沉的天色,说道。 「谢梁公隆恩。」郭荣大喜,跪拜于地。 邵勋低头看了他一眼,道:「起来吧。官印稍后便会发给,尽快赶回乐平,也不要你们打仗,征发人手帮忙转运资粮便是了。」 「遵命。」郭荣起身应道。 九万兵马入并州,最棘手的问题就是粮草、军资供给。 并州连年灾害,战事不断,早就穷得叮当响了。去年一年算是风调雨顺,稍稍积攒了些粮草,但今年一打仗,又消耗得差不多了。指望在并州就地筹集粮草,可谓缘木求鱼。 就目前而言,自滏口陉入并州的部队,其粮草三分之二自枋头船运,再转陆路,另外三分之一由河北征调。 井陉关那一路的粮草更是全部来自冀州。 丹朱岭侯飞虎部的转运也相当困难,大体是船运至河内,再转陆路,距离漫长,消耗极大。 粮食还只是一方面消耗,发役则是另一项巨大的负担,毕竟有了粮食还得靠人来运啊。 邵勋之意,便是让郭荣回去发役,帮忙转运粮草、器械,减轻河北百姓的负担。 转运之余,可能还需要他们分出一部分人手,帮着放牧。 随着大军迅速推进,已经开始有大量牲畜进入并州了。 这些牲畜在长途「行军」之后,必然会掉膘,需要郭荣在乐平寻找草木茂盛的丘陵河谷,用作放牧之地。 事情还是很多的。 「张——」邵勋看着紧跟在郭荣身侧的一名乌桓酋帅,一时记不起那个复杂的胡名。 「卑贱之名,岂敢污贵人之耳,还请明公赐下美名。」酋帅跪伏于地,说道。 邵勋沉吟了下,道:「听闻令妹张氏乃桃豹之妻。桃安世忠勇有加,你亦不能落于其后,可名"张忠志",起来吧。」 「谢明公赐名。」张忠志立刻起身谢道。 草亭内还有几名士人,邵勋一一抚慰。 草亭边缘,还站着一些身份地位较低之辈,半个身子在亭内,半个身子在外面淋雨,却不敢稍动。 邵勋倒背着手,一一看向这些人。 每个被他注意到的,皆拜伏于地,不敢有丝毫桀骜之举。 甚至于,十余名部落酋帅直接跪在亭外的泥水中,一动不动。 「今日来此的,皆已录名。」邵勋站到草亭边缘,看着越来越密的乌云,说道:「回去各安生业,莫要胡思乱想。朝廷征兵发役之时,当顺从有司之命。若有推拒者,便是上天入地,也要追索而回,明正典刑。」 「遵命。」郭荣带头,众人齐声答道。 雨越来越大,场中一时间沉静了下来。 邵勋看着茫茫雨幕,沉吟不语。 降人们或站或跪,不敢稍动。 草亭外的驿道上,一列列军士冒雨行军,向北而去。 并州迎来了新的征服者。 九万儿郎是他挥斥方遒的底气,他无需说什么重话,只一个眼神,就能让平日里烧杀抢掠惯了的胡汉豪强们战战兢兢,甚至跪在雨中等待问话。 他也无需反复强调,每一句话都会被人仔细记在心中,不敢阳奉阴违。 这就是最让男人迷醉的权力。 「走了。」邵勋让杨勤拿来蓑衣,又道:「直去祁县。」 ****** 温峤没去三垂冈,因为他觉得有一件大事要做。 四月底,他集结了三县兵马四千人,南下介休,与占据县城的太原郭氏千余人合兵,抵挡住了匈奴人发起的一场凶猛的攻势。 匈奴集结了上万步骑,偷城无果之后,便四处劫掠,同时派出步兵攻城,最后撂下了千余具尸体,攻势无疾而终。 今天已是五月初七,野外的匈奴人少了很多。 兴许是粮草不济,又或许是连日阴雨,骑兵跑不起来了,总之除留下少数人马监视介休外,大部散去,不知所踪。 介休是西河属县。 战国时乃魏赵边界,故名「界休」。 至本朝,因界休有介子推隐居之所,故更名为「介休」,乃太原郭氏最早的发祥地。 「有樵夫来报,匈奴贼子在南边冷泉水一带修筑城塞。」介休郭氏的郭悟遥指南方,说道。 冷泉水位于介休县西南二十里处,因泉水清冷而得名。 而在介休西南十里外,平坦开阔的地形就慢慢收束成一个小口,变得崎岖狭窄,驿道出其中,左山右水,较为艰险。 这个口被称为「冠爵津北口」——冠爵津就是南北朝时大名鼎鼎的雀鼠谷。 冷泉水位于北口内十里,地势较为险要,故修筑城塞,以为固守计。 从北口往西南方向行,总计约一百一十里,可抵平阳永安县界(今霍州),这就是雀鼠谷山路了,整体「两山夹峙」、「汾水中流」、「上戴山阜」、「下临绝涧」。 简单来说,自北往南穿越雀鼠谷的话,驿道左边是高山,右边是深邃的汾水河谷,河对岸又是高山。一百一十里长的路段中,有数十里尤为险要,本来没有路,乃开山凿石硬生生搞出了一条阁道——阁道高于水面五六尺到一丈不等,如同秦岭巴山一样,是北方极其罕见的木质栈道。 匈奴人在冷泉水修城塞,目的不言自明——南北朝及隋唐,这里就置冷泉关、驿,派兵戍守,晋时没有激烈的战争催化,还没修建关城。 「太真,要不要去打一下?若让匈奴人在冷泉水修起土城,可就难办了。」郭悟说道。 「你啊,功利心太重了。」温峤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素来好赌,但在这件事上,不敢赌。京陵、中都、邬、介休四县在手,功劳已是不小,你还想赌?」 郭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那就算了。」 「攻平阳,这条路太难走了。」温峤看着雨雾迷蒙的南方,摇了摇头,道:「不如迂回绕道,先取西河,再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 「西河山势连绵(吕梁山),人烟稀少,恐难补给。」郭悟叹道:「昔年拓跋普根自西河而下,为刘聪阻于山间,粮尽退兵,损失惨重。梁公若自此迂回,恐招致大败。」 「此事就不用你***心了,梁公用兵稳得很。」温峤说道:「来太原大半年了,有此功绩,够了。太原诸土族之中,郭氏之功当居首位,梁公必有嘉赏,勿忧。」 郭悟听了喜上眉梢,旋又说道:「太原那边,刘雅生可能要跑了。不过这大雨连绵的天气,想跑却也没那么容易。可不跑又没办法,无粮无械,能坚持几日?」 「他早就想跑了。」温峤笑道:「遣一万兵南下增援刘曜,几乎全丢了。手头能有四五千人就不错了。在此之前,他已将老弱妇孺撤回平阳,显无坚守之意。也就这几天吧,看刘灵能不能抓住了。」 晋阳或者说整个太原最大的问题还是粮草。 刘琨、匈奴拉锯十几年的地方,能有几多资粮?刘雅生初来之时,直接带了上万落诸部牧人,随便放牧,可见地广人稀到了何种程度。 仅有的粮食种植都在太原豪族手里,他们的态度如何不言而喻。 当然,刘雅生也曾招募了三千户百姓——拓跋代国流民——耕作,但为时尚短,不能提供足够的粮草。 打了几年了,匈奴就是缺粮,从未得到过改善,或者说梁公不给他们改善的机会。 「这几日你巡视下诸县,准备好粮草。」温峤看向郭悟,说道:「这雨如果继续下下去,军粮转输将极为困难,梁公肯定会想办法在并州筹集,哪怕只能筹得一万斛,也能减少河南五万斛的开支。」 太原无粮,全靠河南、河北转输,每运过来一斛粮,路上要消耗四五斛——连日阴雨之后,可能还不止,可见就地筹粮有多么关键。 「真没粮了。」郭悟苦笑道。 「尽力筹措。」温峤拉起郭悟的手,笑道:「昨日你还请我喝酒呢,岂能无粮?」 就在温峤积极部署防务、筹措粮草的时候,五月初十,好似做了一趟折返跑,李重又回到了晋阳城下。 刚到此处,便得到消息:刘雅生得知上党之败,遂趁夜出逃,往西边山中奔去。 刘灵遣一部人马占据城池,自领步骑七千余人西进,衔尾追击。 匈奴人的败势,好像仍然难以止住。 李重在晋阳等了三四天的粮草,五月十五日,率部北上阳曲,直奔石勒而去。 (今天尽量三更,有票就投,谢啦。)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章 转进如风 晋阳城内,青州兵、冀州兵各据一处,牢牢控制着这座被匈奴人放弃的城池。 听闻刘雅生退走之前想放火来着,无奈连日阴雨,天气潮湿,即便雨停了,也没那么容易发生大火。敌军退走之后,残存不多的百姓自发救火,然后又下了一场雨,保住了这座城周二十里的北国重镇。 晋阳城外,车马一眼望不到头。 驭手、马夫们操着河北口音,浑身泥猴也似,却仍然奋起最后一丝余力,将粮食卸下来,装进库内。 忙完这一切后,有的人会尽快返回,运下一批次的粮食。 有人则休整一两天,然后向北转输军粮、器械,支撑起都督李重攻伐新兴的消耗。 远处还传来了“叮当”声。 太原豪族从自家坞堡内拉出了许多工匠,日夜不停地修理损坏的车辆,修补破损的甲胄,重新锻制卷刃的刀剑…… 西边的山脚下,水草丰茂,牛羊成群。 一些使用过度的役畜也在这边放牧,将养一阵子后会再次投入使用。 山路崎岖,转输困难,不但夫子死伤不轻,役畜也经常滚落山沟涧谷,损耗很大,须及时补充。在并州打仗这么久,所有人都加深了一遍印象:打仗就是打后勤。 许是因为雨势连绵,河流小溪水势凶猛,裹挟着大量泥沙、树叶乃至尸体汹涌而下。放牧的女人小孩费尽千辛万苦,将一部分牲畜转移到了山腰上,或者离河更远的地方。 已经有人在制作干酪了,过些时日就会运走。 病死、战死或受伤的牲畜被就地宰杀。 皮革粗粗鞣制之后收起来,以后可以做皮甲。 肉则进行进一步处理。天气原因,晾晒、风干不便,那么就只能烟熏了,熏肉也会定期运走,作为前线补给。 下水之类的则统一放在瓦罐、鼎釜之中烹煮。南城墙下,一排又一排的罐子蔚为壮观,那是给军士们吃的,以补充气力,厮杀得更有劲。 晋阳城东的大营之内,陆陆续续有部队抵达。 他们一边咒骂着泥泞艰险的道途,一边四处找地方生火,烤一烤湿漉漉的衣服。 营中浓烟滚滚,咳嗽声不断。湿漉漉的柴火让人烦躁不已,直欲骂娘。 更远处,一堆堆俘虏、役徒正在抢填驿道上的水坑。 泥土、碎砖瓦、树枝,有什么用什么,忙碌不休,确保不影响辎重车队的通行。 这就是战争的另一面,鲜为人知的一面。 没有这一面,也就不存在武人们在战场上各种冲突驰骋,更谈不上胜利。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李重花了三天时间抵达了阳曲县,然后打制简单的器械,对石岭发起进攻。 ****** 五月二十日,吕涯率千余人作为先锋,尝试着攻了下石岭上的敌寨,丢了一地尸体后退回。 “山上应不少于两千人。”吕涯将插在盔甲上的两支羽箭拽下,说道:“贼人主要守几个仅容单车通过的狭窄山道,树起栅栏、筑以土墙,以铁铠武士大盾长枪居前,弓手布于侧后。若要攻上去,须得给我精兵。” “敌军有多少精卒?”李重问道。 “这可不好说。”吕涯回道:“山上可能有些井陉退回来的败兵,但山腰之上却全是精卒,加起来千把人总是有的。” 李重心里有数了。 曾经声势煊赫的大胡石勒,混到今日居然就这么点精兵了。 听闻梁公去南阳之时,乐家就能拉出一千多重甲精兵,甚至还养了少量骑兵。现在过去不少年了,乐家的势力从南阳深入顺阳、新野、义阳等郡,实力更加强大。 从军力的角度来看,石勒都不一定有南阳乐氏强了。只不过他们厮杀多年,战阵经验丰富,手底下也有批悍不畏死之徒,这一点是超过乐家的——不过乐家这些年屡屡上阵打仗,战争经验慢慢提升,却也今非昔比了。 “挖沟、筑壕、囤积资粮器械。”李重命令道:“左右两侧山上派人监视,谨防贼人绕道偷袭,另派游骑巡视后方粮道,一有消息,立刻报来。” 李重这话是对身边其他将校吩咐的,众人对他十分信服,很快领命而去。 吕涯有些懵,忙道:“都督,方才不是在谈攻石岭寨之事么?” 石岭寨指的是石勒在石岭关上临时修建的营寨。 作为晋阳北大门,石岭的地势非常险要,故南北朝时开始在石岭南麓置军镇,曰“石岭镇”,山上置关城,曰“石岭关”。 大晋朝对并州处于半放弃状态,同时敞开国门迎接胡人南下,当然懒得关心晋阳北大门了,此时并不存在石岭关、石岭镇。 没有什么战事,自然不会卷出那么多雄关险隘。南北朝时双方在豫西、并州打血肉磨坊,与双方都利用地形坚决抵抗,不断修筑城塞有关。 “我部只有六千人,步卒不足五千。”李重深深地看了吕涯一眼,道:“兵法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这点兵力,冒然攻寨死伤太巨,恐为敌所乘。一旦大败,晋阳恐遭敌军杀戮、掳掠,不但大挫士气,还会让石勒解了资粮不足的燃眉之急。” “都督……”吕涯有些不甘心,道:“值此大胜之际,就该提戈奋勇,追亡逐北啊。” “你是都督还是我是都督?”李重呵斥了一句:“下去整顿兵马,休要聒噪。” “诺。”吕涯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李重又唤来信使,命令道:“汝速速南下,催一催金督,让他把银枪右营带来。” “诺。”信使快马离去。 李重则带着亲兵开始巡营,一丝不苟。 壕沟挖得不到位的,一律返工。 没有按规定摆放鹿角、拒马枪的,当场鞭笞。 没人有怨言。 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跟随李重打仗非常累,很多时候在挖沟修营垒,其中大部分甚至做的是“无用功”。 但大家也知道,跟李重一起打仗,很难被敌人偷袭,基本也不会有断粮之虞。 当年匈奴骑兵强势,粮道最危急的时候,李督也三十里修一土城,一点都不怕麻烦,为此哪怕放弃进攻,推进缓慢,也在所不惜。 正如他说的:未虑胜,先虑败。 这是他的风格,与别人不一样。 ****** 二十一日,天空又下起了大雨,间或夹杂着雷声。 石勒自四十里外的新兴治所九原县赶来,巡视石岭寨。 自井陉关逃回的张敬立于身后,面色不太好看。 他已经被褫夺本兼各职,以白身跟在石勒身边听命。 当然,只有一郡地盘的大胡也没法给他什么实权位置了。战至此时,他真的没什么心气了,只想着赶紧退到一处安全的地方,默默舔舐伤口,缓一缓。 风雨越来越大,穿透蓑衣,浸入铁甲,濡湿了内衬,让人在初夏时节感到了那么一丝寒意。 “若无此雨,邵贼来得更快,石岭关可能已经保不住了。”石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息道:“五县之地,兵微将寡,资粮匮乏,拿什么和邵贼打。” 新兴不是大郡,又常年战乱,很难在长期的战争中坚持下去。 这次征发了大量丁壮,必然会误了农事,即便此番打退了邵兵,后面粮食收成也会大受影响。邵兵第二次攻来,必无幸理。 他现在算是体会到了刘琨的感受了。 困守太原,根本没有休养生息的时间,无法鼓励生育、劝课农桑、操练丁壮,战争一场接一场,没有喘息之机,越打越穷,越打越弱,若无拓跋鲜卑力挺,刘琨早灭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可他有自己的“拓跋鲜卑”吗? 以前是有的,比如平阳朝廷,时不时拨一些钱粮、牛羊、器械给他,还帮他分担战争压力。但到了这会,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或许一个月,运气好的话三个月,再死扛下去有意义吗? “大王,新兴非久留之地,不如……”张敬欲言又止。 石勒沉默不语,只问道:“听说刘永明被困在潞县了?” “是。”张敬答道:“必无幸理。” “刘雅生呢?”石勒又问道。 “兴许在晋阳,兴许已经走了,我——”张敬咬了咬牙,道:“刘雅生若困守晋阳,粮食够吃几天?到最后怕是要吃人。我觉得他可能已经走了,三月底就把那一万落老弱妇孺及流民男女迁走了,他就没打算在晋阳死扛。” 石勒叹了口气。 是啊,作为主帅的刘曜都自身难保了,他们这些人也都被邵军重创过,有什么理由坚持呢? “大王,该做决断了。”张敬忍不住又劝道。 石勒看了眼这个被失败打击得毫无斗志的左膀右臂,良久之后说道:“我拨你五百人,护送满城将校眷属西行,不要声张,趁夜而走,也不要带辎重,轻装而行,身携七日干粮即可,进入汾水谷地后南行,经西河入平阳。我在汾水那边有相熟的部落、坞堡帅,无粮之时,你径去找他们即可。尽快去办吧。” 张敬暗松一口气,沉声应下了。 把家眷都送走,意味着大胡没有坚守的决心。 眼下晋军主力还没来,没有强攻的决心。一旦大军倾巢而至,石岭寨多半难保,新兴沦陷是必然的。 见石勒没什么话了,张敬深施一礼,悄然离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收新兴 金正在二十五日傍晚赶来了。 一路之上,银枪右营、落雁军打过几次小规模的战斗,要么是担心他们劫掠,不肯让开道路的胡人小部落,要么是匈奴溃兵,要么是认不清形势不肯献粮的地方土豪。 整体还算轻松。 轻骑兵冲一下,溃兵基本就散了。 遇到胡人骑兵,步骑全上,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 也就坞堡难对付一点,不过金正也没过多纠缠,谅他们也不敢主动出击,切断粮道。 六千银枪精兵、两千余落雁军步骑,外加三千河南丁壮,便是金正的全部人马——后两者临时充当辅兵。 “敌军士气低落,为何不攻?”两军汇合之后,按照规定,李重是主帅,金正副之,但金正这厮也不是第一次顶撞主帅了,再加上他隐隐有点看不起李重杂牌出身,故出言质问。 “兵少。”李重言简意赅地回答:“石勒乃瓮中之鳖,不值得冒险。” “井陉之战后,我还以为你开窍了。”金正嗤笑一声,说道。 李重身后那些来自河北的世家子、坞堡帅、镇将们脸色不是很好看。 妈的,银枪军就能看不起人? 并州这仗,大部分是我们自己打的,死了多少人?反倒是银枪、黑矟之类的中坚营伍坐享其成,只打野战,不啃坚城,实在过分。 “好了。”李重伸了伸手,止住了可能爆发的争吵,说道:“金将军有何建议?” “兵出三路。”金正伸出三根手指,道:“一路寻找樵夫小径,绕后袭扰,死光了也不要紧,能调动敌军即可。第二路,遣人间道入新兴,晓以大义,招降土族,令其出兵,不需要多厉害,闹出乱子即可。第三路,我自领银枪右营猛攻。” “招谕土豪之事,已经在做了。”李重微笑道:“金将军一来,吾兵雄厚,自可分出偏师绕路。就按这个来。” 河北将校们无奈地看了眼李重。金三如此跋扈,你还对他好言好语。 “先派千人攻一下,我登高观瞭下敌军虚实。”金三摆了摆手,自顾自走了。 很快,命令下达。 银枪右营六千士卒两两互相披甲,席地而坐,拿出食水默默吃着。 另有一部分人披甲持械,前出警戒。 整个过程秩序井然,没有一丝杂乱,显示了银枪右营严格的军纪,同时也昭示了这支部队平日里的训练有多么频繁,每一个动作几乎都刻到骨子里了,成了本能反应。 李重派了来自博陵、河间的两支部队拼凑了一千人,沿着山道慢吞吞地攻了上去。 不出意外,双方在半山腰展开了激战。 河北兵冲不动,又不敢撤,只能挺在那里,举着大盾,但还是被射得很惨。 又冲杀了一会后,狼狈地退了下来。 带队的坞堡帅恼羞成怒,拿着马鞭挥打溃兵,将他们收容了起来,然后大骂几声,带着僮仆身先士卒,又攻了一阵。 没有任何悬念,很快又溃退了下来。 这次什么也不敢说了,从下往上仰攻,实在太困难,尽挨射了。 金正从树上跳了下来,大手一挥,两幢千余银枪战兵肃然起身。 有人拿着大盾、环首刀。 有人拄着长枪。 有人仔细检查步弓。 还有人拿着沉重的长柯斧、木棓,准备乱战时横扫千军。 鼓声响起。 一千二百人缓缓上前,井然有序。 刀盾手在前,尽力阻挡飞来的箭矢。 长枪兵紧随其后,随时准备近战。 步弓手则分散在驿道及两侧山林中,缓缓靠近。 河北将校们看着全员铁铠的银枪兵在山间健步如飞,皆暗暗叹气。 别的不谈,这帮人体力是真的好,说明平时吃得好、练得多,这是明明白白的优势。 当然最让他们眼皮子直跳的还是步弓手们。 军中有三种步射考核项目:一、步射;二、披皮甲步射;三、披铁铠步射。 自汉以来,绝大部分弓手无甲,少部分穿着皮甲,披铁铠者寥寥无几。 无甲弓手射起来十分方便,穿着皮甲就要麻烦许多了,因为甲胄真的不方便,阻碍动作,影响射击精准度,本身还有重量,消耗体力。 披铁铠步射难度最大,需要非常刻苦、持久的训练才能自如掌握射击要领。 据说梁公挽强弓、披铁铠步射,七十步外十中九,这已是神乎其技的水平,能达到这步的人凤毛麟角。 眼前这帮银枪兵们全员铁铠,弓手们在山间走来走去,抬手一箭射出,然后很快拈弓搭箭,二度射击。 精准度吓人,箭箭咬肉。 双方对战片刻,敌军躲在树梢、土包后乃至山坡灌木丛中的弓手陆续中箭,惨呼不已。 唯一能与他们对射的只有站在土墙后的敌军弓手们,毕竟有遮挡,安全性更高一些。银枪军弓手的伤亡,也主要由他们造成。 “行进间步射!”山道上响起了大吼声。 银枪军步弓手们立刻开始了行动。 他们五人一组,弓上搭着一支箭,嘴里咬着一支。 一支射完,快速射出第二支,然后从箭壶中取出第三支,全程跑动着,没像之前那样站在原地射击。 这样固然会让准确度下降,但也减少了自身被射中的危险。偶尔被射中,只要没突破铁甲,就可继续战斗——如果无甲或穿着皮甲,就有可能已经失去战斗力了。 河北将校们看得嘴角直抽抽。 他们家里也有这种水平的人,但真的很少,且都当宝贝似地供着。 金正随便一指派,一千二百人拉出去,个个都是他们家里精锐部曲的水平。早闻银枪军精锐,今日见了,方才叹服。 双方继续战斗着。 银枪军投入了整整六百名步弓手,箭如雨下,精准度还很高,很快压制了敌军的弓手,让他们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射击己方步兵。 步兵趁势而上,勇猛无匹,当场与敌军展开了肉搏。 一方有土墙掩护,可遮蔽大半身形,且居高临下,较为方便。 一方身披铁铠,枪出如龙,配合默契,且士气高昂,悍不畏死。 双方一时间僵持住了。 而僵持,意味着伤亡。 金正远远看着,没有任何表情。 又一批人已经起身列队,准备投入下一批次的进攻。 但可能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前方土墙内外,杀声震天,渐渐已经有银枪军士卒翻越土墙,冲杀进去。 虽然很快被严阵以待的敌军刺死在地,奈何翻墙而过的人越来越多,并且迅猛突进,仗着铁铠蹂身冲入敌军人丛之中,抽出环首刀大肆劈砍。 敌军或许很不适应这种贴身混战,又或许只擅长用长兵,短兵技能生疏,被打得节节败退,人一排排倒下,死伤惨重。 在擅长各种器械的花队士兵面前,又是肉搏混战,纯队真的很难抵挡。 战至后半程,敌军弓手率先溃逃。 部分银枪军弓手收起步弓,在军官的带领下,拔出佩刀,加入近战。 敌军不可抑制地崩溃了,纷纷转身退往第二道土墙。 银枪军急追而至,冒着敌军的箭矢,与贼军步卒厮杀在一起。 土墙内外,血流成河。 又是只僵持了片刻,第二道土墙告破。 鼓声愈发激越,银枪军士卒猛追到第三道土墙前,敌军稍稍抵挡片刻,发一声喊,尽数溃散。 银色的盔甲仍在山间闪耀着,他们一往无前,直冲到石岭最高处,再度杀散第四股敌军,直到遇见高高的营垒之时,方才停住脚步。 山下的河北将校们你看我,我看你,尽皆口干舌燥。 “还愣着干什么?”金正怒斥那帮看呆了的河北将校,道:“儿郎们连破三阵,杀敌不下五百,你们就干看着?” 说完,又看向李重。 李重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丝毫没注意金正的态度。不过他是打老了仗的人,知道攻敌军营垒不能让银枪军先上,那样伤亡会比较大,于是点了两千河北步卒,让他们沿着山径向上,攻打敌营,消耗敌军的防具、体力。 河北人也不敢再废话了,被点到之人老老实实上前,驱使着自家庄客猛攻敌营。 这一攻就打到后半夜才罢手。 二十六日再攻一天,敌营已摇摇欲坠。 金正果断派出银枪军,入夜后突入营内,斩石勒牙门将王波。 二十七日,大军没有丝毫停留,直奔九原而去。 二十八日,一战克之。城内人烟稀少,石勒及将校府邸多人去楼空。 二十九日,李重派兵收取新兴诸县,顺便等待粮草补给。 六月上旬,新兴诸县尽复。 至此,开战以来晋军已攻取乐平、新兴、太原、上党四郡国,歼敌三万余人,彻底扫平了匈奴人在晋阳、上党一线的势力,取得了意料之中的辉煌大胜。 接下来何去何从,全看邵勋的意思了。 但就目前而言,最紧要之事还是加紧囤积粮草。 大军出击,原本随军携带一月资粮,现在已下降到不足十天,急需补充。 而这个时候,邵勋已抵达祁县多日。 王氏因为投降之前有诸多劣迹,分散在晋阳、祁县、阳邑等地的庄园被大军攻破,曾为匈奴做过官,或经他人指认,与匈奴关系密切的族人尽死,财货、粮食被没收,田地被分给庄客,妻女没入掖庭。 其余人等,一律迁往汴梁落籍。 不出意外的话,王氏门第也会被降为寒素——得亏王氏最后关头投降了,不然就是灭族的下场。 毋庸置疑,这就是杀鸡儆猴,做给并州豪族看的。 做完这一切后,邵勋离开祁县,前往晋阳,半途收到了新兴诸县尽数收复的消息。 面对李重等人的询问,他只给出了一条回复:囤积资粮,以待再战。 这条命令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只是第一阶段作战结束。 休整完毕之后,多半还有第二阶段,梁公是真的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啊。 六月初十,邵勋抵达了晋阳。 时连日阴雨,汾水暴涨,农田、屋舍、道路多有浸毁,大军一时间动弹不得。 第一百七十二章 聪哥的担忧 天地之间一片雨雾。 浑浊的河水以不可阻挡之势奔腾而下,冲向远方,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面对大自然的威势,人类显得是那样地无力。 刘聪站在山坡之上,静静凝视着山川,良久无语。 其实,大雨最先是从关中下起的,渐渐蔓延到黄河两岸。 到了这会,关中雨水渐少,但黄河两岸正迎来大范围、高强度降雨,且渐渐影响到整个并州乃至河北。 这样的天气,对大汉可谓弥足珍贵。 从军事上来说,他们连战连败,已经很难阻挡邵贼发起的凌厉攻势。 但他们挡不住,老天爷却可以。 这样的连续降雨,晋军补给会变得断断续续,士兵们或许只能一天吃两顿,不能再像出征厮杀时那样吃三顿。 甚至于,如果雨势再大一些、持久一些,冲毁更多的道路,让山径变得更加湿滑甚至干脆阻断,晋军就更不可能发起攻势了。 而且,这样潮湿的天气,也会让军中生病的人增多,进一步削弱其战斗力。 对大汉而言,这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此地名石楼山,位于西河、平阳二郡交界处,地属西河郡离石县——离石乃刘渊发迹之地,匈奴核心地盘。 石楼属于吕梁山脉一部。 最开始的时候,“吕梁”仅代指河西冯翊郡黄河边的一座山,曰“梁山”。不知何时,“梁山”变成了“吕梁山”,再不知何时,吕梁已成为河、汾一带纵贯南北的群山总称,但人们还是习惯单座山的称呼,比如此地的石楼山(位于今石楼县境内)。 石楼山一带牧场众多,生活着匈奴诸部,甚至包括迁徙而来的其他杂胡。 这些胡人是刘渊起兵的主力。 拓跋入侵之时,他们也是抵抗的主力。 而今经过持续数年的西迁,人口已经大为减少,但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 历史上刘汉、前赵亡国后,这些胡人依然居住在这里,并且经历代统治者迁徙,大量混血,已经难以分清其本来族属了。 到了北魏年间,干脆以地域分,比如“汾胡”。 汾胡是一个大类,其中又分“离石胡”、“石楼山胡”等。 石楼山胡是刘汉基石之一,前身乃正宗屠各氏匈奴,在刘汉、前赵灭亡后,与卢水胡、铁弗匈奴乃至氐羌、汉人混血,于北齐年间被屠戮一空——“男子十二以上皆斩,女子及幼弱以处军士”。 当然在神龟三年,石楼山匈奴可不是没家的野狗,他们是刘汉国族,是刘聪可以信赖的部众之一。 所以他亲自前来巡视。 “惜陈卿已逝,没人给朕上忠言了。”看了半天后,刘聪神色怅然。 随驾而来的将官们面面相觑。 陈元达已经得病死了。 活着的时候,他可真是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劝谏,为此惹得天子非常不快,不止一次差点身死族灭。 但陈元达还是继续进忠言,反复劝谏,直到病逝之时,依然上了一份表章,为天子谋划延续国祚之计。 刘聪注意到了群臣的面色,叹了口气,看向新近晋爵西河公的从弟刘畅,说道:“西河就交给你了,为朕守住此地。” “臣遵旨。”刘畅脸色平静地答道。 “你可有方略?”刘聪看他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刘畅深吸一口气道:“主守冷泉水,次守离石。” 刘聪皱着眉头盘算许久,最终点了点头,道:“乔衷、刘雅生还在太原,此二人亦归你指挥。” 刘雅生带着五千人西逃,进入太原西边的群山之中,得匈奴部落接济,缓过了神来。 刘灵率军追袭而至,将其击败。 刘雅生继续西逃,后得乔衷增援,击败刘灵,才算彻底稳住了阵脚。 “兵可够?”不待刘畅回答,刘聪又自顾自说道:“我自北屈再给你调拨四千人,此皆禁军劲卒,刚至冯翊平叛,大胜而归。” 刘畅一听,心下稍安,立刻说道:“有此神兵,臣定然不让邵贼越西河一步。” 大汉禁军本有三万二千步骑,战力强横。 当然,这些人谈不上全职业,只能说一部分人是募兵,另外一部分则是半职业,但装备确实不错,多年来一直努力搜刮、生产各种甲胄、器械配给给他们。 经常操练,天子时不时赏赐,忠心算是比较足的。 此三万二千禁兵已经陆陆续续丢掉五千多人了,又举家搬迁了一部分至关中,这会留在平阳的,不过万余人罢了。 刘聪一口气给了四千,确实很够意思了。 平叛归来的他们之前屯于北屈县两乳山——山有两岫,望如乳形,因以为名。 “西河公这么说,朕便放心了。”刘聪勉强笑了笑,咳嗽不止,脸色苍白。 他当然知道如今这个局势,其实非常危险了。 最理想的情况是邵贼给他们一年时间,全力整顿人心,提高士气,将危局慢慢扭转过来。 大败之际,人心动荡,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但整顿过后,纵然无法恢复全盛期,有个七八成战力却是不难,这就是很大的提升了。 最怕的是邵贼不给他们时间。 好在如今大雨连绵,生生拖住了晋军的步伐,此乃天赐。 “石楼山下牧场良驹,亦听你调用。”刘聪想了想,又补充道。 牧场在石楼山西北五十里,由朝廷开办,位于龙泉水畔。 吕梁山一带,汉人觉得没法种地,但在匈奴人眼里,却是非常优良的牧场,南北朝及隋唐时期,龙泉水素产名驹。 “是。”刘畅诧异地看了眼天子,沉声应是。 他今天就没说几句话,但天子却喋喋不休,一句接一句,这让他起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天子是真的害怕邵贼了。 刘聪管不着刘畅的想法,只在心中默默盘算。 从晋阳到平阳,只有两条路。 其一是走冠爵津(雀鼠谷),这条路最近,但也最艰险。 其二是先西行至秀容城,再南下西河。 秀容(今岚县南)之名,来源于先帝(刘渊)。因其感神而生,姿容秀美,故得名,现在是乔衷的驻地。 历史上后赵年间,曾在此置秀容护军。 北魏年间,又在北边置秀容城,故有北秀容、南秀容之称——北秀容是尔朱氏最初的牧地,后来南迁至南秀容。 刘聪盘算来盘算去,愈发烦躁。 万一邵贼不计伤亡,猛攻秀容城怎么办? 冷泉水那边展不开兵力,冠爵津很难过来,倒是好守,但秀容城的地势却没那么险要,位于河谷之中,并不难攻打。 乔衷能不能守住秀容城? 刘雅生新败,能不能守住汾阳故城(今静乐县)? 这两地不守,晋军可就大举南下,直抵赤洪岭(今方山县北)、赤洪水(今方山县南,北川河,也叫离石水),离旧都左国城就不远了。 左国城、离石一过,离平阳郡可就不远了啊。 这么一看,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陛下……”刘畅轻声呼唤。 刘聪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这不好。 即便心里真的焦急,也不能显露出来,那样只会让臣僚将官们也忧心不已,不利于提振士气。 他笑了笑,道:“事已至此,还得精诚团结。西河、太原一带,国人甚多,不会轻易降邵,还是有得打的。” “弘农那边,地势艰险,亦能坚守。” “蓝田关下,太子刚刚挫败邵兵攻势。其远道而来,补给不易,顿兵于坚城之下,无所寸进,久而久之,败之必矣。” “这仗——还能打下去,还有胜机。” 说到最后,刘聪仿佛说服了自己,心情居然略微好了一点,哈哈大笑道:“邵贼侥幸得胜,方要追亡逐北,却被大雨浇灭了攻势,此非天助耶?” 众人一听,居然发觉他娘的有几分道理。 神神鬼鬼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有时候就决定了很多事情。 此时邵贼再攻,可谓逆天而行,没有好下场的。 “朕就在平阳,哪都不去!”刘聪脸上露出病态般的潮红,掷地有声道:“邵贼若真杀来,朕自登城奋击,唯死而已,何惧哉?” “陛下威武。”群臣齐声赞道。 刘聪又看了看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心下稍安。 山是束缚,同时也是屏障。 大汉禁军连拓跋鲜卑都能击溃,当然也能在这茫茫群山之中击破邵兵。 若邵贼真胆大妄为到敢杀至此地,他不介意亲征北上,会一会此獠。 是生是死,唯战而已。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种地大军 细雨蒙蒙之中,一艘船只靠了岸。 “好了,就到这里,不能再往前了!”一名军校走了过来,大吼道。 纤夫们如释重负,疲累欲死。 “都去吃点肉汤,暖暖身子。”度支中郎将杨宝下了船,吩咐道。 纤夫们听了,面露感激之色,随后在度支衙门小吏的带领下,到一旁的草棚内休息。 外头下着小雨,草棚内还在滴滴答答。地上摆着几个木盆接水,看起来颇为寒酸。 有人搬来了一桶粟米,数了数人头后,又从桶里舀走一些,道:“你等后天走,这便是食粮了,自己打水做饭,草料仓内有柴禾,自去索要便可。” 说完,又拿出了一罐豆豉,道:“这也是你们的。” 然后便走了,去下一处发放口粮。 纤夫们躺在潮气熏天的草席上,累得不想动。 本以为只需拉到黄河岸边就行了,可没想到啊,连日大雨,沁水暴涨,有些河段居然通航了,于是一直拉纤拉到了野王城下。 想想看吧,大雨之中,穿着蓑衣,一步一湿滑,有多么艰难?肩膀上的皮长好一层磨破一层,如今全是老茧,却依然感觉刺痛。 “银枪军今冬还会招人么?”有人突然问道。 “养不起了吧?”有人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可能会招一些。”有人说道:“每年都有老退、战死、伤残、病殁之人,总要招点的吧?” “那不够。”有人唉声叹气道:“济水、汴水、睢阳渠、涡水、颍水、汝水、大河、白沟水——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河了,纤夫太多,都想当募兵,争得过吗?” 众皆沉默。 当纤夫收入高,比种田强,但真的太累了,可能整体也比田舍夫短寿,其实就是拿命换钱。 而既然是卖命,那么不如去换钱更多的,比如银枪、黑矟二军的募兵。 纤夫这个行当,有严格的分工配合,有清晰的上下级关系,每次拉纤都是在训练纪律、配合,久而久之,几乎已成了本能。 入军之后,吃得饱穿得暖,时不时还有肉鱼奶酪,花个几年工夫习练技艺、军阵,再打个几仗,慢慢地就是可战之兵了。 矿工、码头力工之类的亦是。 能吃苦,纪律好,懂得配合的重要性,相互间还有很强的默契,招募新兵时就爱用这些人。 躺了一会后,外间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纤夫们心中一惊,莫非匈奴人偷袭野王? 有人起身出门看了下,道:“有军士从北边回来,人还不少。” 有年纪较大的纤夫走了过来,透过雨幕望去,却见苍茫的原野之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士正在行军,自北往南,浩浩荡荡,完全看不出有多少人。 这……难道是败兵? 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看完后面面相觑,心中发毛。 “别慌。”总算有心性沉稳的人说话了:“若是败兵,营地这边的守兵早就慌了,看他们那样子,应是正常撤回来的,可能并州粮食不太够吃吧。梁公罢遣了一部分兵员,让他们回家。” “你们看——”此人又指了指河对岸,那里还有骡马、车辆,满载粮食向北,准备进入太行陉。 众人顿时放下了心。 若真的大败,又怎么会如此好整以暇地向并州输送粮草?还几乎没几个护兵?与其担心并州大败,不如想想攻轵关陉的那路人马吧。 他们之前在黄河岸边帮着抬过两次伤员,都是轵关战场上撤下来的,惨不忍睹。 听护送的军士说,这些都是能活下来的。 战场之上,伤愈和不治大概五五开。 其实就是轻伤能活下来,受伤稍微重点基本就是个死,当然军官除外,他们即便受了重伤,存活率依然不低。 说白了,不是不能治伤,而是医者、汤药就那么多,看优先供给给谁了。 另外,军官也能得到更好的服侍照料、更好的滋补膳食、更好的疗养环境,普通士兵不可能。 “别看了,打水做饭吧。”有人突然叫到:“饿得不行。” “肉汤哪里领?方才那厮没说。” “出去问问。” “我听说不是肉汤,是河阳中潬城养的鱼熬的鱼汤。” “那也行啊,快去问问。” 众人七嘴八舌,很快散去。 天塌下来,自然有武人撑着,关他们甚事?填饱肚子要紧。 另外一边,杨宝挺着个大肚子,开始巡视河浦营地。 这个营地归他管,而他手下也是有兵的,且规模一年比一年大,即“运兵”。 运兵有一定的战斗力,多年前陈敏就靠合肥运兵平乱。 运兵上阵打仗不太行,但弹压地面、运输资粮问题不大。 “新来的俘虏可老实?”杨宝向前来行礼的军校问道。 “不老实的都埋在河边了。”军校笑道。 “别太狠,毕竟是俘虏,将来是官奴,死伤多了不好交代,也砸了你我的饭碗。”杨宝提醒道。 “诺。”军校应道。 二人全程用东海话对答,显然都是东海人了——在这会,兰陵五县的人也被视为东海人,毕竟从东海郡分出去没多少年。 杨宝又抬头看了看天,神色阴郁。 天天下雨,就知道下雨,唉! 霖雨之下,道路泥泞,甚至被冲毁了一部分,修补起来却慢慢吞吞,真的太难了。 在并州俘获了近两万俘虏——半是并州本地人,半是胡人——这会陆陆续续押到河内,一部分就地留下,从事苦力;一部分发往汴梁,营建城池;还有一部分活跃在各种运输线路上,以减轻河南、河北百姓的负担。 军队也罢遣了不少。 羊聃、侯飞虎部合计撤下来二万人左右,一部退往邺城,一部退往野王。 这两地可船运粮食,吃饭方便,无需长途转运。 听闻李重部也会罢遣相当一部分人手,直接回家务农,不需要他们打仗了,负担不起。 傍晚时分,雨停了。 杨宝匆匆离开了野王,准备返回河阳,督促下一批资粮的转运。 他离开的同时,一支牲畜大军出河阳北城,在金谷园牧人的驱使下,一路向北,直趋上党。 ****** 河南的雨水其实比冀州、关中少,更比不上并州。 由此可见,今年的雨水天气是有地域性的。 下到目前为止,并州雨水最多,已经是毫无疑问的灾害了。 关西次之,但还谈不上灾害,只能说比正常年份的雨水多了不少。 冀州和关西差不多,雨水偏多,但造成的影响比关中大,因为五月冬小麦收获之时,雨势连绵,极大影响了收成。再考虑到战争的影响,今年的日子难过了。 河南稍好一些,雨水略多,但也就是“略多”而已,对农业生产影响不大。 当然河南也有别的难处,徐州就爆发了较为严重的蝗灾。 当地一部分民户种了冬小麦,影响较小。 另外一部分则种的春粟,这一年的收成算是完蛋了,急需赈济。 也有一部分蝗虫飞往邻近的青州、兖州、豫州,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还好影响不算太大。 江东也爆发了大面积的蝗灾。 多年以来,北方灾害频仍,南方相对较少,这次终于轮到他们了。 听闻各地的豪族纷纷收紧粮食,坚决不外送,部分依靠乡间粮食供给的城市爆发了饥荒,甚至连建邺都有不少人饿死。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司马睿、王导二人急得不行,三天两头召集豪族代表,与他们谈判乃至妥协,让渡好处,请求他们出粮。 效果还是有一些的。但蝗灾真的很严重,饥荒也是难以避免的。 这就是小冰河气候,时不时给你来个“惊喜”。 某地今年看着好好的,突然间就崩了,居民变成流民,流民变成饿殍,然后人相食、互攻杀,白骨露于野,城邑成废墟,户口锐减。 现在江南也不动兵了,消停了,尽一切可能节省粮食,以期渡过难关。 还好他们运气不错,没有连续的灾害,底子相对厚实一些,只要明年不再爆发大范围的旱灾、水灾、蝗灾之类,日子就还能过得下去。 邵勋该庆幸豫州这几年一直坚挺着,大灾没有,中型灾害只有一次,小灾也不多,不然这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庾琛在收到徐州、兖州、青州、豫州部分地区爆发蝗灾的消息后,有些踌躇。 但犹豫片刻之后,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拨粮赈灾。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没有百姓,哪来的兵源?哪来的资粮?拼着被女婿责怪,他也要挪用一部分粮食,赈灾各地灾民。 当然,他也没忘了写一封信至晋阳,具体说明情况。 五月麦收已毕,库里还是有不少存粮的,今挪用一部分,剩下的仍会发往前线。只要女婿暂停军事行动,就能减少粮食消耗,撑到八月,河南杂粮收获,就能缓过来不少。 信件于六月二十日送达了晋阳,彼时邵勋正趟着泥水,在汾水两岸巡视。 看完之后,沉默片刻,然后找来了李重,问道:“之前你说新兴降水较少,也没爆发洪灾,可真?” 李重想了想,道:“其实新兴降水比往年多,但和太原、西河比起来,真算不上多。或许不独新兴雨水少,可能越往北越少吧。” 邵勋点了点头。 降雨线摆在那里,确实越往北越少。 可能以往新兴、雁门等地偏干旱一些,今年却刚刚好。 于是他很快下达了命令:“霖雨连绵,浸毁道途,反正也打不了仗,你即刻带三万人北上新兴,选取撂荒的土地,种豆子。能收多少是多少,能把种子赚回来就不亏。” “太原这边,很多粟田都毁了,可惜,赈灾难以避免。拣选些干燥的高田,也种些杂粮吧。” “给河南、河北传令,尽可能搜罗牛羊,送过来放牧。粮食来不及长,洪水退去后,草却异常肥美,正合放牧。” “另,遣使北上草原,以金帛市牛羊,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如果不愿,问问怎么样才愿意,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开价。” 说完,又补充道:“给我留十亩地,我也要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第一百七十四章 筹集 神龟三年(319)七月初一。 一睁眼醒来,又是淅淅沥沥的雨天。 侍女们在窗外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雨水太多,瓜都烂了。” “上月种下的黍豆能活吗?” “看这雨下多久了。” “唉,若再下个不停,明年还有吃的么?眼下都吃不饱了。” 侍女们说了一会,便满是忧愁地离去了。 崔氏自榻上坐起,略略清醒了些。 回清河两月有余,今天便是回去的日子了。 只是——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崔氏低头看着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又摸了摸自己娇嫩的脸,暗叹一声。 这般美色,还捆不住那个男人。 他不是和曹孟德一样,很喜欢征服别人的妻子吗? 少数几次来找她,也粗鲁得很,用力之时,把她捏得很痛。 可惜了,那几次没能怀上。 崔氏暗暗叹息,起身唤来了侍女。 一番盥洗更衣、梳妆打扮之后,去外间用了早饭,随后便见从伯父崔谅、崔京联袂而来。 崔氏立刻上前行礼。 “坐下,坐下。”崔谅伸手指着坐榻,笑道。 崔京亦含笑点头。 这两人中,以曾当过大鸿胪的崔谅为主,崔京一直在家乡治学,并未出仕。 “贤侄女回家两月了,可还习惯?”崔谅笑眯眯地问道。 这里是清河,是崔氏从小长大的地方,而崔谅、崔京二人一直住在东武城。 崔氏回乡之后,崔谅、崔京二人就一开始露了下面,随后便没来,有事都有其他族人通传。这会要离开了,两人又再次露面。 “出嫁远方之后,总是挂念家中。”崔氏笑了笑,看起来就像个心性恬静、温婉的女子,只听她说道:“回来看到少时的一草一木,颇有些感怀。” “听闻贤侄女还做了两首归乡诗赋?”崔谅颇感兴趣地问道。 崔氏害羞地低下了头,道:“做得不好,恐贻笑大方。” 崔谅、崔京对视一眼,皆大笑。 “青娥侄女的才气,我是服的,不比族中那些子弟差。”崔京说道:“梁公在并州屡战屡胜,摧枯拉朽之势已成。与青娥侄女甚是般配。” “是极。”崔谅轻捋胡须,笑道:“贤侄女得良人矣。” 崔氏脸红彤彤的,羞不可抑。 崔谅、崔京再度对视一眼。 这个侄女是什么心性,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么? 昔年幽州之变,卢子道可是找上门来,让清河崔氏交通青娥侄女,让她迷惑住王浚的。 她可不是什么单纯的蠢妇人。 当然,这不是说二老对崔氏有什么意见。事实上,他们很希望这个侄女有点心计,最好能固宠,得到梁公喜爱。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即便再有意见,也必须正视现实了。 三月以来的战事,着实让清河崔氏有些惊讶。 战前,他们私下里觉得梁公能赢,但也是一场漫长、艰苦且伤亡巨大的战争。可没想到啊,六月初基本就攻占了上党、乐平、太原、新兴四郡。如果不是天降豪雨,梁公很可能一鼓作气打到平阳,将匈奴人赶到河西去。 这说明什么?说明天下间已无人能制梁公了。 天下大乱二十年后,似乎要再度归于一统,诞生一个新的王朝。 或许有人担心这个王朝会二世而亡,天下再度碎成一地,但说实话,那个太远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绝对值得搏一把。 你不搏,有人搏。此长彼消之下,清河崔氏可吃得消? 作为冀州冠族,清河崔固然经常有人做到九卿之类的高官——如前大鸿胪崔谅——但整体还是不如闻喜裴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泰山羊氏之类的耀眼,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但就这“一点点”,往往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跨越过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如果能走捷径,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侄女回邺城之后,可要去晋阳陪侍梁公?”崔谅又问道。 崔氏摇了摇头,道:“梁公出征之时,军中禁有妇人。” “哦?”崔谅、崔京二人有些惊讶。 三国以来,军中带着女乐、舞姬的事情比比皆是,此乃士人风雅之事,有什么可忌讳的?过了,过了啊。 “梁公确实有这个规矩,为此还斥责过将校,说‘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此靡靡之音坏我大军士气。”崔氏说道:“自此过后,军中妇人绝迹。要想见到梁公,还得等他回邺城。” 崔谅、崔京对邵勋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是个狠人。 别人躬耕就做做样子,他曾在梁县力耕,胡毋辅之为此大肆宣扬。 听闻他大部分时候都会晨起练武,不曾丢下技艺,故身强力壮,精力过人。 今出征之时禁绝妇人,专心战事,又让人刮目相看。 凡事就怕对比。这一比,可把士人将领都比下去了啊。 崔谅食指轻敲案几,沉吟良久。 崔京闭嘴不语,默默思考。 崔氏则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之后,崔谅叹了口气,道:“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此志亦深得我心。唉,日子再难过,逢此盛事,也该慷慨解囊。” “兄长说得是。”崔京微微颔首。 “这两年三熟之制,亦是梁公推而广之。”崔谅又道:“也罢,老夫这就走一趟,去各地转转,想办法为梁公筹集些粮草。而今青徐蝗灾遍地,豫兖亦有波及,想必梁公也很难。对了,他想要牛羊杂畜?” 崔氏心下暗喜,但面色不变,只道:“正是,而今洪水未退,于晋阳种粮已是不及,放牧却可稍稍弥补些吃食。梁公英武睿敏,定能看到伯父的辛苦。” 崔谅摆了摆手,道:“为天下苍生、中夏道统罢了,无关私心。” “士文如此,老夫又如何能安坐于家?”崔京说道:“说不得也得走动走动,问问我的门生,可愿赞此盛事。” 说完,与崔谅相视一笑。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侄女一回来,就婉转地透露了个消息:梁公要纳她入府。 现在是夫人,称帝后可就是嫔妃,地位完全不一样了。 有这个名分,那么也不是不可以出点钱粮。 慷慨解囊一次后,他们还会观察,梁公会不会投桃报李。 如果还有后续的好处,那么以后就更加支持他,无论是帮他安抚冀州诸郡,还是筹措钱粮,抑或是出动私兵助战,都不是不可以考虑。 梁公在河北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啊,难道不需要扭转?不需要别人帮他粉饰、鼓吹? 这就是他们擅长的部分了。 ****** 七月初一的大朝会比较微妙,天子上到一半就走人了。 下朝之后,王衍办公到傍晚时分,便回了家。 入夜之后,府中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他现在有资格如此。 正月里,女儿景风诞下一女。 二月间,女儿惠风诞下一子。 高兴的同时,王老登有时候也会有些小小的情绪:臭小子,老夫两个女儿都不小了,你还这般不知怜惜,真是…… 不过,大体还是高兴的,虽然有一些副作用:最近几个月,庾珉暗地里顶了他好几次,尚书台快被经营得铁桶一般了,几个王氏旧吏直接被扫地出门。 嘿,那又如何? 庾子据格局还是低了,眼里只有鸡毛蒜皮的事,却不知值此之际,谁能给梁公带来更大的帮助,谁就更能被高看一眼。 硖石堡之战,固然有裴氏劝降之功,但他也利用暗地里投靠他的司徒刘暾的旧关系,策反几个王弥部将——刘暾出身东莱刘氏,与王弥是乡党。 闻喜裴氏、东莱刘氏、太原温氏——这是王衍在新的利益格局下拉拢的家族。 太原郭氏的投靠同样已成定局。 郭荣一降人耳,侥天之幸得了个太守,要想更进一步,必须在朝中有靠山。那么,除了他王衍,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没有! 太原郭氏要投靠别人,别人也不敢收啊。你问问庾琛、庾珉、庾敳信任他吗? 看来,下一步布局的重点要放到并州了。 这是一个能长期出彩,容易获得梁公关注,比较好出成绩的地方。 王氏子不足,姻亲顶上,总能有合适的人才的。 不知不觉间,王衍又找到了自己的舒适区,就像先帝以及今上初继位那会,朝廷威望尤在,他在其间操作不断,为王氏攫取好处。 但洛阳战乱之后,他一下子失了方寸,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现在梁公再度重建秩序,王衍又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 说白了,老登最怕武人掀桌子,不和你讲道理——他只会讲道理,不会掀桌子…… 今夜王衍在府中宴客,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让小集团的凝聚力更强,方便以后行事。 其二是“拉赞助”。 “女婿”都写信回来了,让搜罗粮食、牛羊,因为之前规划的粮食已经不够用了。 河南有蝗灾需要赈济。 并州有水灾需要赈济。 河北北部有些地方也受高强度降雨影响,需要赈济。 自攻克新安之后,河南郡的庄园有所恢复,至今已数年,大伙也稍稍积攒了点粮食、牲畜了。 可搜罗一些,一体发往并州,解梁公危厄。 但善财难舍,这时候还需要他出面做工作。 当然这不难。 两个半月攻克四郡,杀刘曜、破石勒、逐刘雅生,气势如虹。待这场洪水退去,战事复起,说不定还有更大的战果。 这个时候不做些露脸的事情,以后还有机会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间歇期、积蓄期 并州的大雨也就六月底、七月上旬停了一阵子,到七月中旬的时候,又下了起来,直到七月底才慢慢云收雨散。 降雨中心已转移到了太原、上党一带,甚至包括太行山东麓的河北部分地区。 邵勋来到了晋阳城东的山间,给他认领的农田锄草。 种田这种事,完全看你怎么种了。 人均田地少的时候,比如后世的清朝,一家几亩地,不精耕细作都不行,不然都不够吃,走的是每亩产值高的路子。 但在地广人稀的时代,比如国朝初年,一丁理论上授田七十亩,又或者隋末唐初,一家授田百亩——如果是质量较差的田地,如轻度盐碱地之类,会给二百亩。 一二百亩的地,一家人种得过来吗?可以。 分成两半,一半休耕,一半耕作,广种薄收就是了。 田间管理随便糊弄下,种子收获比低也没关系,土地数量多啊。 而且,田地数量多了,还可以在田间种桑树,或者种上牧草放牧,选择很多。 这走的不是亩产高,而是人均产值高的路子。 邵勋种的是黑豆。 农具、牲畜匮乏,直接以刀斫地,挖个坑撒点种子算逑——种子也没精选。 这会过去了大半个月,豆苗已长得颇高,碧绿晶莹,煞是喜人。 唯一不足的是,大概就是杂草较为茂盛,与豆苗争抢营养了,所以他今天赶来锄地。 “咦?”邵勋看着豆田,奇道:“前天锄了三亩、昨日锄了两亩,应还剩五亩未锄,怎只剩二亩了?” 亲军督杨勤尴尬地笑了笑,道:“队主童千斤锄错地了,把明公田里的杂草给锄了。” 邵勋摇头失笑,不再废话,拿起锄头开始锄草。 杨勤离开片刻,布置好了哨位,然后脱了明光铠,扛起锄头,去另外一边锄地。 两人一起干,很快就把两亩地锄完。 邵勋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擦了擦汗,来到小溪边,脱去鞋袜,洗洗脚,凉快凉快。 远处白云悠悠,天空蔚蓝。山峰之上,云气蒸腾。 近处小溪潺潺,清冽可人——如果你忽略刚放进去的一双臭脚丫子的话。 蝉在树上鸣叫,河坡之上栽满了碧绿的蔬菜、瓜果。 洪水退去的河滩之上,牧草以令人惊诧的速度疯长起来。 脏兮兮的牛羊在草地上漫步,大快朵颐。 牧人时不时提着木桶,挤出一桶桶白色的牛羊乳。 嗷嗷待哺的灾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牛羊奶,希望能喝上一些,浇灭腹中的饥火。 这就是大战、大灾过后的并州。 有宁静安详的一面,也有艰难困苦的一面,甚至还有血腥残暴的一面—— “明公。”张宾从马背上下来,快步走了过来。 “孟孙辛苦了。”邵勋双手枕地,躺了下来,一双脚还在小溪中动来动去,溅起大蓬水花,惬意无比。 “明公好自在。”张宾也坐到了草地上,笑道:“外兵属刘将军已将羊肠仓重新修缮起来了。” 羊肠仓位于晋阳西北八九十里的山间。 “汉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封靳强为侯国,后立屯农,积粟在斯,谓之羊肠仓。” 后历代沿袭。三国乱战以来逐渐废弃,直到北魏年间再度于此立仓。 刘灵带人把羊肠仓重新修缮完毕,当然是为了积存军粮,以利西征。 是的,邵勋已经决定,再伐平阳时,三路进兵,一路攻冷泉水,走雀鼠谷,一路西行攻秀容城,再折而南下,还有一路续攻轵关,争取突破至河东,侧后威胁平阳。 他本人自晋阳西进,督攻秀容。所以,羊肠仓还是十分关键的,至少要存满五十万斛以上的军粮。 “武关那一路,已经败退回来了。”张宾继续汇报道。 数百里武关道,资粮转运比太行八陉还困难。 若对面无关塞阻遏便罢了,既有蓝田关,突破还是困难,失败是难以避免的。 “败了就败了,无妨。”邵勋说道。 六路出师,武关那一路败了,轵关那一路其实也败了。 禁军那一路只能说平局,他们攻克了硖石堡,但自身伤亡很大,休整一段时日后,目前正在整备兵马、器械,打算攻汉黾池县。 真正获得胜利的,其实是北面这三路人马,一路高歌猛进,直至攻占晋阳。 接下来第二阶段作战,最多就是四路兵马了,即冠爵津、吕梁山、王屋山、崤山四路。 “青州又有动乱了。”张宾又道:“刘将军留在广固的五千兵也骚动不已。” “此战结束后,我会在济北、乐陵设府兵。”邵勋说道:“此二郡拉锯多年,人烟稀少,尤其是济北,正合分派土地、兵员。让青州上下稳着点,应无大碍,淮阴祖逖现在可没空出兵北上。” 张宾点了点头,又拿出一份军报,说道:“秦州那边可能危险了。陈安日益跋扈,南阳王不能制,传闻他有可能投降刘粲。” “哪来的消息?”邵勋问道。 “蓝田关下捕获了匈奴军校,拷讯所得。”张宾回道:“今岁关中雨水充足,粮食收成不错,尤其是西边的扶风、安定、新平、始平、北地、略阳六郡,堪称大稔。刘粲资粮丰足,或要续攻天水,陈安保不齐就降了。” “刘聪都如此危急了,刘粲还要开疆拓土,真是孝顺儿子啊。”邵勋哈哈一笑,道:“鞭长莫及,不要为西边事分心了,眼下主要以河东、平阳二郡的战事为要。” 事实证明,自南阳出兵,没法对关中造成太大的威胁。 数百里崎岖山道走过去,人家真的怕你吗? 蓝田关一堵,道路断绝,非得强攻不可。而对面只需派数千敢战之徒死守,背后就是关中平原,资粮充足,优势太大了。 邵勋已不打算在这个方向送人头了。 自然地,南阳王也顾不上了,自求多福吧。 “还有什么?”邵勋又问道。 “没了。”张宾将军报收入木盒中,说道:“刘聪又自乌岭北道出击,入长子,试图截断上党南北驿道。后军侯将军已将其击退,这会可能已围住长子县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想打了,刘聪还在袭扰。”邵勋冷哼一声,道:“随他去吧。走,孟孙,陪我钓会鱼,今晚喝鱼汤。” ****** 羊肠仓外,新到了一批牛羊。 刘灵蹲在山坂上,斜眼看了看,道:“这么瘦?” 送羊而来之人名夏侯承,字孝冲,出身谯国夏侯氏。 祖母乃泰山羊耽(妻辛宪英)之女羊氏,姑姑夏侯光姬是琅琊王生母,另一个姑姑是琅琊王正之妻——也就是说,夏侯承与司马睿以及现任庐江太守王廙是表兄弟。 “长途跋涉而来,自然瘦骨嶙峋。”夏侯承丝毫不在意刘灵的态度,躬身一礼,道:“敢问可是外兵属刘将军?” “我没将军号。”刘灵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没有将军号当然不能称将军,但人情世故嘛,就像现代人喜欢滥称“某总”一样,这会也喜欢称呼中层以上的带兵军官“将军”,无论他有没有将军号。 “梁公昨日亲口许诺,说外兵属官太低了,让我当外兵掾。”刘灵站起身,说道:“你是夏侯氏的人?可有官身?” “白身。”夏侯承忍住笑,回了一句。 刘灵一下子神气了,咳嗽了下,道:“这羊是哪家送来的?羊氏,还是王氏?” 夏侯承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素闻刘灵勇猛无匹,没想到居然有几分小聪明,知道夏侯氏面临着琅琊王氏、泰山羊氏两方的拉拢。 夏侯承笑而不语,他当然是代表泰山羊氏来的。 事实上他是先去了邺城,与羊皇后一晤,然后带着她家的护兵、牧人,驱赶着十几万头牲畜,自井陉入并州,再至晋阳。 一路之上,走走停停,多次停下来放牧,最后送到晋阳这边的还是那么瘦——不过还好,这“粮食”自己长脚,马车过不了的狭窄山路它们也能过,速度还很快,一路之上也没多少损耗。 在晋阳这边放牧个把月,差不多就缓过来了。 “问你话呢。”刘灵有些不满意,嚷嚷道。 夏侯承摇头失笑,只道:“奉梁公之命而来。” “奸猾之徒。”刘灵冷哼一声,不再理他了。 夏侯承乐得清静,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西方。 山间驿道之中,居然有一支兵马在西进。 “这就要出征了?”夏侯承指着山间坑坑洼洼的道路,说道:“尚未修缮完毕,就要进军?” 刘灵笑嘻嘻地看着他,不说话。 夏侯承暗笑,道:“刘将军,我出汴梁之时,带了几坛汴梁春。” “哎,这就对了!”刘灵大喜,直接奔了过来,道:“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的兵,一共三千人,西进至楼烦故城,列栅戍守,挡住匈奴,后面才好修路嘛。” 楼烦是古国名,北狄一支,鼎盛时发展到太原附近,在晋阳西北的山里放牧,善骑射。后被赵武灵王击败,收编其民众,成为赵军骑兵的重要组成部分。 唐代在附近设三个牧场,故有“娄烦骏马甲天下”的美誉。至开元年间,更建楼烦监牧城,已是河东节度使幕府主要军马来源。 当地自古以来汉人就极少,因为不太合适种地,但连绵的群山却是极其优良的牧场,素得胡人喜爱。 今还有楼烦城旧城垣,却不知哪朝修建的了。 刘灵奉命派了三千军士西行百里,既是作为前出基地,同时也遮护住后方,不令匈奴轻骑滋扰。 譬如,夏侯承带来的牛羊就在附近的河谷、盆地、山坡上放牧。 走了几百里过来的各类杂畜仿如饿死鬼一般,欢叫着扑向河边鲜嫩多汁的牧草,大口嚼吃着。 养上一个多月后,它们就将变成西征大军的资粮——至少是很大一部分补给来源。 当然,这是穿越者的远见。 后世唐军与吐蕃在关西激战,吐蕃人夏季在青海放牧,秋天就壮丁居前,铁骑纵横,老弱妇孺驱赶着牛羊跟随,抵达泾原(固原、平凉一带)。 仗打赢了,就往长安方向冲。 打输了,就立刻跑路。跑不掉就把老婆孩子和牛羊扔给你,要不要? 这也是唐末这一片吐蕃人茫茫多的主要原因——多是俘虏的老弱妇孺的后裔。 晋人不知道这种后勤补给方式,或者不屑于学,还玩着汉武帝时期大车小车一路推到西域、大漠的套路,代价实在太大。 梁公这么搞,在很多人的眼里,是真的越来越“胡”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中常侍 天晴一段时日后,地面状况大为改善,山间再度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从八月初到八月中,双方在楼烦故城至秀容城、汾阳故城这个三角地带展开了袭扰与反袭扰。 杂胡一般比较喜欢这种战斗方式。 双方不直接接触,而是拉开距离,在丘陵、河谷间骑射,看谁骑术好,看谁箭术佳,看谁熟悉地理环境。 骑术、箭术双方差不多,地理环境匈奴人是真的熟悉,因此时常越过残破不堪的楼烦故城,渗透到东边,袭击正在修路的丁壮。 好在都是山间小路,过不来几个人,也待不了几天,驿道在慢慢恢复之中,直至最终能够使用。 楼烦故城也在慢慢修缮。 原本的土墙实在太破了,多处坍塌,仅存的城墙内外乃至城墙上都长满了野草,在风中飘飘荡荡。 城内除了羊粪外什么都没有,清理了很久才能勉强住人。 重修楼烦故城不仅仅是为了战争,事实上邵勋打算在这里开设第二个牧场:一个可比肩广成泽的大型牧场。 八月下旬开始,道路渐渐完善,修建重点变成了楼烦故城。 不但城墙破损修补完毕,连仓城也紧急修建完毕,可储放粮食六十余万斛。 与此同时,调到西边牧马的晋军骑兵越来越多。 牧马完毕之后,他们一般就向西直冲,捕杀匈奴牧民,然后把人头去晋阳领赏。 双方战了旬日左右,匈奴人渐渐有点吃不消了…… 乔衷的使者乔豫在八月底抵达了平阳。 城内外的人气少了许多。 曾经缘城开设的店铺生意清淡,店家坐在门口直打瞌睡,偶尔遇到客人时,脸上的老褶子都绽开了笑容,热情得很。 乔豫很清楚,这里面有的人担心时局混乱,躲去乡下了。 有的人与国人(匈奴五部)关系密切,或者沾亲带故,害怕被清算,已经举家西迁至关中。 还有的人则被抓了壮丁,转输粮草军资。 他在外面转悠了许久,观察了平阳的人心百态,这才骑马去了城东中常侍王沈的府邸。 洛阳王府宾客盈门,平阳王府也不遑多让。 去年,中常侍王沈的养女王氏年满十四岁,姿容俏丽,入宫为左皇后,闹出了好大一场风波。 以前刘聪经常在后宫嫖到失联,大臣们的奏章就由以中常侍王沈为首的几个宦官把持,很多压根就不送进去,慢慢就掌握了不少权力,这引起了宗室、朝臣的不满,于是趁着刘聪从后宫出来的机会,上疏攻讦,说卿士们看到王沈车驾的尘土就要下车,州郡选举被王沈等人深度插手,官员们要办事还得出钱贿赂,如此种种…… 当然,最后没什么结果。 刘聪被王沈等人蒙蔽,刘粲与王沈等人勾结,自然不了了之。 王氏入宫之后,因为长得漂亮,又年纪幼小,天真烂漫,极得刘聪宠爱,直接封为左皇后,让一干宗室、朝臣大为震怒。 朝廷这个样子,他们也不怎么怕刘聪了,直言进谏,核心问题是王氏身份太差,没资格当皇后。 是哩,无论是大晋还是匈奴,都是看身份的,只不过程度有别罢了。 “六宫妃嫔,皆公子公孙,奈何一旦以婢主之?”——这是最关键的,王沈“刑余小丑”,养女王氏形同阉宦丑类,与“尔母婢”的身份差不多,居然也敢爬到士家女子上面? 攻讦到最后,还是没什么结果,聪哥不听,奈何? 其实这些朝臣、宗室们得感谢邵勋。 没有他给的强大的压力,刘聪指不定要干啥呢,让你们族灭都不是不可能。 也就现在这会要讲团结,不太好动手,不然乐子大着呢。 这两件事一出,旁观中立的人都明白了,没人能扳倒中常侍王沈、宣怀、俞容、中宫仆射郭猗、中黄门陵修一党——宣怀养女宣氏以美色应召入宫,立为中皇后。 这些人喜欢在宗族、姻亲、故旧、乡党中寻找年岁稍大的漂亮女童,收为养女,然后送入宫中。 仅此一点,你就搞不过人家,除非天子也好男色…… 作为匈奴贵族,乔豫也得走中常侍的路子,今日就是了。 王沈往日多在宫中,今日却在府中,闻知乔豫来了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直接召他入内,不用排队了。 乔豫有些诧异,不过也没说什么,在婢女引领下,很快在后院的假山池塘旁边见到了王沈。 “拜见明公。”乔豫没有犹豫,直接拜倒在地。 许久没有声音。 乔豫将头压得更低。 “起来吧,坐那边榻上,我有话要问。”浑厚中正的嗓门响起。 乔豫麻利地起身,眼角余光瞟了下,见得张只容单人的坐榻,便坐了上去。 王沈抬眼打量了下他,道:“第一次来我府上?” “是。” “奉谁人之命而来?” “族兄之命。” “乔衷?” “是。” “东西我收下了。”王沈弹了弹手中的礼单,说道:“令兄遣你来何事?” “请陛下益兵。”乔豫答道。 王沈眼神一凝,失声道:“邵贼又来了?” 乔豫看他失态的样子,心中暗叹,天子为何如此宠信阉人呢?正儿八经的国事,却还要这些阉宦丑类帮着说话,才能办成,直让人寒心。 “邵贼还在晋阳,其外兵属刘灵兵发楼烦,修筑城塞、囤积资粮。”乔豫答道:“楼烦、羊肠仓、晋阳间二百余里,粮车络绎不绝。左近山谷之中,牛羊马驴成群,几不下五十万。晾晒的干酪堆成山峰,挤出的白乳流淌成河,更有那积粟,几座城都放不下。邵贼在认真准备战事,兴许下个月就打来了。” 王沈霍然起身,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如同焦躁的困兽一般。 乔豫面无表情,心中却更加鄙视。 都什么人啊,这般沉不住气,也能把持大权,实在可笑。 “乔将军。”王沈突然走到乔豫身前,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你和我说实话,若邵贼大举发兵击平阳,可挡得住?” “冠爵津那边多半过不来。”乔豫说道:“但秀容一线太危险了。吾兄不过数千兵,即便能征发些许部落丁壮,也挡不住邵贼的数十万人马。” 王沈愣住了:“邵贼有这么多兵?” 乔豫愕然。 他只是随口夸大了下,你还真信啊?不过这样也好,于是脸色沉痛地说道:“吾兄守土有责,自当勠力杀敌,然以数千疲惫之众,击数十万骁锐之兵,难矣。故请益兵,迟恐不及。” 王沈的脸上起了些许惶恐。 几十万兵,一旦冲破北山阻截,直入平坦的河汾谷地,谁还能挡住? 可以说,吕梁山是最后的机会,因为山道崎岖,补给不易,同时也展不开兵力,地形还很复杂,容易被偷袭粮道,故可稍稍迟滞晋军。 但如果让他们钻出了连绵的群山,该怎么挡? “此事我记着了,明日回宫,便和陛下说。”王沈深吸一口气,道。 他积攒的财富数量,就和邵贼积累的粮草一般高。 一旦被夺取,他感觉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毕竟一辈子的追求没了。 不行,得往关中转移一些。 但太子刘粲最近和他有些生分了,转移过河的财货、粮食、仆婢、庄客能保住吗? 刘士光(刘粲)这人,也是够绝情的,当初用得着自己的时候,曲意结交,现在地位稳固、大势已成,就渐行渐远了。 长安那边已经形成了新的权贵圈子,和平阳这边不是一路人,这让王沈很是烦躁。 实在不行,只能动那一招了。 刘聪爱小妈,刘粲也爱小妈。 今上若崩,皇后变成太后,然后再变成嫔妃,肯定要服侍新的皇帝。 刘粲经常偷偷打量上皇后樊氏(原张太后侄女、皇后张徽光侍婢)、左皇后王氏、右皇后刘氏、中皇后宣氏,显是色欲熏心之辈。 他就等着今上驾崩,好接手父亲的后宫呢,就像今上当年接手父亲刘渊、兄长刘和的后宫一样。 有的后宫嫔妃,甚至有望传祖孙三代人——其实也就十几年。 “秀容、汾阳故城那边好好打。”王沈拉住乔豫的手,说道:“若立下功劳,我一定启奏天子,为汝加官进爵。” “谢王公栽培。”乔豫大喜,再拜。 心下却颇有些麻木之感。 还能怎样?勉力抵挡呗。 乔氏是匈奴贵族,多在军中为将。 这些年,有的族人跟太子去了关中,有的战死沙场,有的还留在平阳为官。对大汉的国势,个个都有些悲观。 说实话,乔豫和他族兄乔衷都不认为大汉打得过邵贼。 唯一的悬念,就只是他们能在邵贼汹涌澎湃的攻势下,坚持多久罢了。 其实这个国家又何止他们这样想? 这几年不断有人跟随太子刘粲西行,连带着家人僮仆、部落牧奴、庄客部曲等等。这其实是一种逃避,毕竟有着黄河阻隔,邵贼没法轻易攻入关中,看起来更加安全,能苟延残喘很多年。 从去年开始,迁移达到了顶峰,一年走了不下十万人。 今年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人在走。 这是一种很恶劣的行为,极大动摇了人心。天子曾下诏禁止,只允许迁移了一万余落、七八万口诸部牧人西行,作为太子刘粲的根基之一,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西渡,除非得到朝廷允准。 但诏书是诏书,还可以走中常侍王公的路子嘛。 乔豫没打算把家人迁至关中。 死就死了,能怎样? 他更担心的还是朝廷安危啊。 离开王沈府邸后,乔豫又南下河东,催督一批粮草、器械。 第一百七十七章 暗流 令人意外的是,比起平阳,河东要安定许多。 或许,这与他们没有面临太过强大的军事压力有关吧。 河东诸县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派出人员,给轵关及黾池前线输送粮草罢了。 轵关离得近,且关后较为安全,故这项工作没那么难。 黾池就危险多了。因此他们只把资粮器械送到陕县,剩下的让王弥自己想办法。反正他这几年不断分宅均田,还开垦了部分荒地,分配给流民们,手里掌握的人口不少,几不下五万,拉点壮丁健妇转输并没问题。 乔豫抵达河东郡城安邑县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九月初的乡间静谧无比,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乔豫来到了安邑卫氏的老宅前,举目四望。 这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家族。 好些年前可能还是世家大族、北地著名豪门,但二十余年前的血雨腥风,让这个家族遭受重创——恰如当时的裴氏。 但卫氏没裴氏运气好。 裴氏靠女人翻身了。 邵贼痴迷他的主母,对裴氏多有照拂,吸引了诸多裴氏子弟东奔,为他效力,甚至连族中耆老之一的裴康都当上了梁国三公。 卫氏走差了一步。 听闻当年卫玠因着妻子乐氏的关系,还和邵勋有过联系。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带着母亲南下江夏封地养老,没几年就死了——北人去了南方,真是太容易得病暴死了。 卫玠之兄卫璪留在北方,先为散骑侍郎,后不忿王衍专权,以及邵勋这种身份低贱之人崛起,加之洛阳发不出俸禄,日子过得艰难,便辞官回了故乡安邑。 刘聪听闻,征辟其出仕当官。卫璪也看不起匈奴人,认为安邑卫氏这种门第的人为匈奴效力,着实耻辱,还不如为邵勋当官呢,于是拒绝了。 刘聪大怒,杀之。 当然,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卫璪可死,卫氏不能灭。不然的话,裴氏、薛氏、柳氏以及依附他们的大大小小的土豪会感受到威胁。 若无外敌就罢了,可偏偏有邵贼存在,这种时候万不能自乱阵脚。罪止于卫璪一身,无涉其他。 卫氏也退让了一步,派了几个子弟出仕当官。 说实话,这几个卫氏子真没什么才具。 贾南风乱政之时,卫氏出色的子弟被一扫而空,只留下卫玠、卫璪这两个有点名气,他俩死后,河东卫氏明显出现人才断层了。 推出来当官的子弟,乔豫都看不上,更别说去士人竞争更激烈的洛阳、汴梁当官了。 这个家族算是完了,而今只能作为大汉的钱粮供给之所。 乔豫看了一会后,围墙上已经有卫氏部曲探头探脑,于是他让随从上前叫门。 片刻之后,自有人将其引入。 大约半个时辰后,卫氏庄园后院的围墙边,一人钻狗洞而出,发足狂奔,先至不远处一守园人菜地,取了马,翻身而上之后,后半夜抵达安邑、闻喜交界处的一座卫氏庄园。 核对身份之后,匆匆入内。 “鼠奴,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正在园中待客的卫展长身而起,问道。 “兄长,乔豫上门督办粮草、丁壮了,持的太守令。”鼠奴回道。 “就他一人上门?”卫展眉头一皱,问道。 “还有十余随从。府君的使者明日才会来。乔豫提前一晚过来,让府中稍作准备,明日一早就转输十万斛粮、二十万束干草至平阳。” “竟如此紧急?”卫展若有所思。 说完,挥手让族弟离开,道:“晚些时分去找你。” 鼠奴依言退去。 客人坐在一旁,镇定自若地看着。 河东卫氏,向称望族。 曹魏时期,卫觊颇受重用。自此往后,这一支就成了主脉。 但当时还没太过出名。 卫觊子卫瓘颇有能力,让家族光大门楣,获得了进一步发展,诸子女皆婚对名族。 长子娶阳夏何劭女。 次子卫恒娶太原王浑女。 三子卫岳娶河东裴楷女。 四子卫宣尚繁昌公主。 …… 卫瓘的女儿差点当惠帝皇后。若非贾充暗中操作,就没贾南风什么事了。 卫瓘之后,孙辈卫璪被刘聪所杀,卫玠客死江南,这一支算是彻底没落了。 卫展乃前彭城护军卫列之孙、广平令卫韶之子,从辈分上来算,应是卫瓘的族侄,与卫恒是一辈人,同时也是卫璪、卫玠的族叔。 卫展有妹卫铄,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夫人,王羲之的书法老师,嫁给了江夏李矩——非平阳李矩,他的出身还没资格娶卫氏女。 如此煊赫的一个大家族,没想到一朝成空,竟要慢慢没落了。 “道舒,卫氏子一在江夏,一在建邺,一在河东,散于各地开枝散叶,宗族无倾覆之忧。你既然北返,想必是有重振家门的决心的。”客人捋了捋胡须,道:“值此之际,就当奋起一搏,迟恐泯然众人矣。” 卫展坐了下来,看向来客,道:“景思(裴宪)自幽州回返,想必已认定梁公了?” 裴宪被这句话问着了,一时沉默无语。 卫展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道:“景思实在不是当说客的料。” 裴宪闻言赧然。 何止不是当说客的料,还不是当将领的料,更被人看作扫把星…… 投司马越,越败。 奔江州华轶,轶死。 再依附幽州王浚,浚复死——王浚前妻卫琇是卫瓘亲侄女、卫展的族妹。 也就梁公敢用他,太白星精的气运果然惊人! “罢了。”卫展笑着摇了摇头,道:“乔豫本在秀容,却自太原回返,催督粮草,看样子梁公发兵不远。” “不是已经发兵了么?”裴宪问道:“侯飞虎攻克长子县,斩首三千余。” “此是扫清门户,非发大兵。”卫展耐心地向裴宪解释道:“若侯飞虎越乌岭道,直攻平阳,兴许还算。” 原来是这么回事!裴宪是真不懂这些玩意。 “景思——”即便没有外人,卫展仍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梁公对裴夫人如何?” 听到这事,裴宪冷哼一声,道:“脸都不要了!” 卫展无奈地看着他。 裴宪深吸一口气,道:“从妹自小知书达理、温婉秀丽,见得邵勋可怜,多加照拂。但邵勋内里想的却是以下犯上……” “够了!”卫展恨不得起身打一顿这厮,但他按捺住了,问道:“听闻裴夫人为梁公育了三子。前番裴公薨逝,梁公于万机之中抽出时间,陪裴夫人出外散心,抚慰伤痛。我就没见过称王称公者如此宠爱一个女子的。景思,你不懂没有关系,裴氏有人懂。今日你就好好和我说说汴梁内情,我再斟酌一番。” “这还要斟酌?”裴宪惊讶道。 如果他是刘聪,早就扔下大军跑去长安了。这还斟酌什么?斟酌以何种方式败吗?斟酌如何败得体面吗? “卫氏经不起折腾了。”卫展和他说了实话:“如果好处不够大,宁可不动。” 裴宪到底不是傻子,思虑半天后,扭扭捏捏地说道:“梁公确实很喜欢吾妹……” 听完裴宪的话后,卫展大体明白了,和他预想得差不多。 不喜欢,能有三个孩子?怎么可能! 而且还是三个儿子,这就有说道了。 卫展突然站起身,看着外间的明月,思虑良久。 “道舒,话我是带到了。”裴宪说道:“刘聪已经不太信任裴氏了。硖石堡一战,多有裴氏子弟、部曲反正,王弥告到平阳,有点棘手。族中有人担心刘聪丧心病狂,要对裴氏动手,故想谋大事。薛氏、柳氏向来同气连枝,也会一并动手。我们都动了,卫氏却不动,无论胜败,都没好处的。” 裴宪虽然能力不行,但这话却没毛病。 假设裴、薛、柳三家发动叛乱,最终被刘聪成功镇压,卫氏真的一点不受怀疑吗?未必。说不定会被刘聪趁机收拾一番,让他们再也没有作乱的能力。 假如三家作乱成功,同时梁公大军攻入平阳,那么卫氏就更尴尬了。 裴宪现在是梁国监察御史,他不仅仅代表裴氏,也代表梁公。 让你举义归正,你却推三阻四。若没这事还好说,但现在确切无疑地找上门来,再没表示,将来一定会挨收拾,还名正言顺的。 “景思,梁公想让我等怎么动手?”卫展又坐了回去,出声问道。 “很简单,你附耳过来。”裴宪招了招手,说道。 卫展摇头失笑,把耳朵靠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沉吟道:“这却不难。但时机需要把握好,万一我们动手了,梁公却还在吕梁山中踟蹰,那就不美了。” “等消息就行。”裴宪说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二阶段 又是一场秋雨落下,寒意油然而生。 早就没有新出的牧草了。 除了少许耐寒性较强的品种外,绝大部分已经草色枯黄。 不生长,意味着没有新增牧草,只能吃干枯的存量草——早晚会被吃完。 晋阳以西的山中,牲畜时不时换个山坳、河谷,如同蝗虫大军一般,成群结队,将牧草乃至灌木树叶啃噬得一干二净。 有些牲畜已被宰杀掉了,制成肉脯屯积在晋阳、羊肠仓、楼烦故城。 有些则被驱赶向前,由辅兵带着,作为随军粮草。 只有最强壮的才被留在太原、新兴、上党、乐平四地,官府已为他们准备了过冬草料,明年就可繁衍生息。 数月之间,屯驻并州的大军经历了一番调整。 第一次出征的各地丁壮、世兵之类,大部罢遣。眼下又要出征了,于是新征召了一部分,算是轮换吧。 邵勋把之前攻汲郡、河内的那批人调到了晋阳。 其部本有数万,裁汰老弱之后有两万人列于兵籍之上,此番征调了一万六千余人。 如此一来,聚集在晋阳的军士计有银枪左右二营、义从军全部、少许扩编的落雁军以及鲜卑骑兵二千——其余人已领赏回家。 除此之外,何伦亦率五千兵马来援,陈、梁、南顿、新蔡四郡征发了五千壮丁。 原兖州世兵计有二万人,多年征战之后,缺损不少,现有一万五千众,于是编为三营,由唐剑、满衡、何伦分领。 刘洽今年以来身体不太好,无法再从事高强度的军事指挥了,于是从军中退出,重拾幕府佐吏的旧业。 不过就在昨天,邵勋令其赶来新兴,出任太守。 至于太原太守,则由大将军府督护邵光出任——最后一任太原王已薨,国除。 九月十五日,段末波率落雁军及鲜卑轻骑四千余人西行,充当先锋。 该部行军速度很快,十八日已进抵羊肠仓。 二十四日抵达楼烦监牧城。 二十八日在秀容城东数里扎营。 二十九日清晨,双方游骑在汾水北岸交手,各自死伤十余骑后收兵,此为第二阶段作战以来首次交锋。 九月最后一天,邵勋抵达了秀容城东,于山间扎营。 傍晚时分,带着两个儿子观瞭敌情。 竟然抵达当天就发动了进攻,丝毫没有停歇。 银枪左营充当锋锐,顺着临时搭起的浮桥直冲汾水南岸(其实是岚河)。 千余人长枪大盾,强弓硬弩,硬桥硬马攻过去,将试图半渡而击的敌军直接冲散。 过河的银枪军没有像其他部队那样先保住桥头堡,而是追着敌军溃兵大肆砍杀,一直追到秀容城下方才撤回。 当五百余首级悬挂在汾水南岸的树林里时,秀容城头的敌军尽皆悚然。 第一仗就折了士气,后面还怎么办? 十月初一,万余人过河,屯于秀容东西两侧,开始打制攻城器械。 汾水北岸仍屯驻着大量军士,甚至一部分人已开始整备武器,准备溯流而上,直趋北边的汾阳故城。 那座城池破破烂烂,守军也是刘雅生之类的惊弓之鸟,并不难打。 邵勋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金正。 两面开战,就是这么豪横。 ****** 侯飞虎已经抵达了轵关,以后军将军之尊接替指挥。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黑矟左营数千众。 轵关大营的部队也经历了轮换。 自泰山等郡征发的丁壮 已经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阳平、赵郡、广平、平原、清河、渤海六郡丁壮一万二千人。 羊家部曲还在。 他们不但没走,还增加了两千人。原因是监军观战之后,认为羊氏部曲装具精良,骁勇敢战,技艺娴熟。 羊家子弟的整体武艺、军略水平也比其他世家要强,看着不似一个文化世家。 于是乎,能者多劳嘛。 羊家军不但没得到休整,还要持续增兵,攻打轵关。 除了这两部外,还有河清镇将刘泉的五千轻骑、捉生军一千七百余骑,河内、汲郡流民数千丁。 之所以在这个战场囤积如此之多的兵力,实在是补给方便。 而今秋雨连绵,沁水水位没下降太多,只要不是特别大的漕船,一般都能开到野王城下,运输成本十分低廉,故可屯驻大军。 但资粮也就只能运到轵关外了。 轵关陉是太行八陉之一,位于王屋山中——愚公移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山有三重,最东边的便是轵关所在地。 轵关西五十余里为第二重山,曰「齐子岭」。汉代于此建箕关,取代轵关——历史上这里是北齐、北周的国界线,此时是河东、河内的郡界。 齐子岭西二十里筑有王屋城(今王屋镇境内,位于王屋山南),乃匈奴人前阵子增筑,是一个仓城,也是一个军镇,驻有两千兵。 再西边是河东郡东垣县(今垣曲东南)。 自东垣县向西是第三重山,山有垭口,曰「含口」,过此口就出王屋山了,抵达平坦富饶的涑水上游地带——河东裴氏的老巢闻喜县就在附近。 梁公英明神武,没有一个女人是白舔的。 裴妃被舔得情意绵绵,不但给他生了三个孩子,马上还有意外之喜…… 作为邵勋比较看重的门生之一,侯飞虎是了解内情的。他的作战计划就深刻考虑了这一点。 「正面不要攻得太狠。」侯飞虎观察了两天地形之后,找来武牙将军羊权、河清镇将刘泉,说道:「守军不过三四千人罢了。攻得太狠,刘贤或会狗急跳墙,飞报平阳请求援兵。」 「不猛攻,何日能下?」刘泉不解。 「刘将军,听闻之前你曾绕道,为何失败了?」侯飞虎看向刘泉,问道。 「运道不行。」刘泉叹气道:「河清西北四十里,有小道直插王屋。但这条道单人走都麻烦,骡马频频失蹄摔落河谷,车辆更是无法通过。四十里山道,走过去时甲胄、器械不全,人累得不行,一开始没遇到贼人,儿郎们四处烧杀抢掠乃至放火,奈何正面强攻不下,又恰好遇到一股匈奴轻骑,直接被击溃了,没回来几个人。比起数月之前,又多了个王屋城,不好打了。」 侯飞虎唔了一声,又让亲兵取来地图,仔细看着。 良久之后,他看向刘泉,道:「你还得绕路,不过这次要等机会。」 「什么机会?」刘泉下意识问道。 侯飞虎凝视远方,没有回答。 ****** 黾池城东的旷野之中,数万禁军、府兵云集当场。 禁军主攻,府兵压阵,已经连攻十余日。 高台之上,龙骧幕府督护杨会手扶栏杆,笑道:「梁公帐下兵马无数,勇猛难敌。可在我看来,最擅长攻城的却是洛阳中军。」 监军程遐凑趣笑道:「新安、白超、硖石三城攻下来,尸山血海一般,怎么着也该练出来了。」 「李重攻城如何?」杨会扭头看向程遐,问道。 第一阶段作战结束后,李重率五千梁国丁壮屯于晋阳,乃留守大将, 兼顾四方。 大部分军权收走了,自然无需程遐这种级别的官员当监军,于是他南下黾池,充当裴廓的监军——此路裴廓为都督,杨会副之。 「井陉雄关都打破了,自然是擅长攻城的。」程遐干笑道。 这帮武人怎么这么喜欢攀比?什么都要争个高低,程遐就很无奈。 杨会闻言,笑了笑,不再多说,转而指了指黾池县,道:「黾池本在南边山里,匈奴于此当道筑城,置黾池县。城修得很仓促,不大,里边最多放个两三千守军。」 程遐够着头往前看了看。 晋、汉双方都有黾池县,好似较劲一般针锋相对。但匈奴这个黾池县确实不大,故屯不了多少兵,毕竟里面还要塞各种物资、粮草,能有个两千多兵就不错了。 但黾池守军不止这么多,事实上城外还有三千,修筑了相对完备的营垒,与城池互为犄角之势。 攻城以来,禁军已破两个营垒,杀贼千余人。 府兵也攻克一个,杀贼数百。 而今只剩最后一个,位于县城西边,戍兵千人,似乎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 都说梁公与刘聪之间攻守之势异也,但禁军与王弥又何尝不是呢? 从一开始被动挨打,连战连溃,到后来勉强守住,战战兢兢,再到一步步反攻,其间的攻守之势也变了。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 禁军死了人,补洛阳坞堡丁壮。丁壮不够了,补流民精壮。总之不断有补充兵员。 器械、粮食的补充也十分关键,这意味着训练不辍,军事传承能更好地延续下去。 所以,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是慢慢提升的。 作为他们的对手,王弥得到的补充就不太充足了。 王弥能补兵,这没有问题,毕竟流民太多了,所以到现在为止他的军队规模还是不小的。 器械的补充就不太充足了。尤其是白超坞附近的新安冶丢失后,打制武器的能力大减,平阳朝廷隔三差五送一些过来,但不够用。 这其实就是国力的差距,没办法。 不远处有信使策马而来,远远勒缰后,飞身跃下,一溜小跑到高台上,递过一份军报。 程遐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道:「事济矣!虎威邵将军击败弥兵,出崤山,横于黾池、陕城之间。」 杨会听了,欣喜的同时又有些酸溜溜的。 程遐则笑得合不拢嘴。 没想到啊,诸路兵马之中居然是他们这一路率先取得进展。作为监军,他也是可以分润大功的,妙哉!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进展 崤坂二陵地区,位于东西二崤山中间,当驿道之要,西去陕城百里,东抵黾池不到六十里。 大军突出之后,没有追击残敌,而是第一时间修筑营垒,截断通道。 陕城洛阳之间,就两条道路。 最开始走的是南线宜阳道,后来曹操开辟了北线新安道。 洛水河谷是邵慎经营多年的老巢,宜阳道掌握在晋军手里很多年,如今骤然截断北道,陕城、洛阳交通隔绝矣。 同时被隔绝的,还有黾池县内外的数千匈奴兵。 王弥收到消息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本来打算搜刮援兵,押运资粮器械前往黾池,为从弟王延解围的。现在想想,如果他去了黾池,而崤山兵败,让邵慎这个老对手冲出来,可就被兜在东面,再也回不了陕城了啊。 只是,从弟王延大概很难回来了。 这些年来,被邵贼杀两个弟弟,无数亲信,弘农从上到下,与邵贼皆有深仇。奈何以如今的局势来看,可能报不了这个仇了。 每每思及此处,不由地痛彻心扉。 但这又能怎么办呢? 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提前把家人送过潼关,先保住妻妾儿女、财货奴仆再说了。 「援军何时到来?」今天又下起了小雨,王弥以前觉得很烦躁,现在却盼望多下一点雨。 「太子说关中诸郡要种冬小麦,抽不出太多人手。」长史张嵩递了一封信件过去,说道。 王弥接过仔细一看,然后将其撕了个粉碎,嘲讽道:「胡就是胡。邵贼靠两年三熟制多弄了多少粮食?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弘农都学几年了,关中今年才第一次学,哼,蠢!」 说完,还不解气,又道:「邵贼都发兵了,还在那磨磨蹭蹭。刘粲此人,我看也是个狼心狗肺之辈。天子对他百般呵护,他怎么回报天子的?不说君臣之恩了,就谈父子亲情,他也不够格。」 长史张嵩、亲将王根等人面面相觑,下意识看了眼厅内。还好,都是心腹熟人。 王弥骂完人,又叹了口气,神色萎顿道:「眼下还得靠刘粲。将来去了关中,怕是还得小意讨好他。唉,差人拣点贵重财货,去一趟长安,给刘粲身边的红人送一遭,先打点好退路吧。」 「是。」张嵩应道。 「他身边最红的是谁?」王弥问道。 张嵩想了想,道:「应是靳准无疑了。其人刚刚领兵,迫降了陈安,得了半个天水。」 「司马保呢?」 「还在天水,由部将张春等人护持着。」张嵩说道:「陈安这会应要攻打司马保了。司马保必然顶不住,多半会往凉州跑吧。」 「张寔失心疯了才会让司马保过去。」王弥冷笑道:「我看他会派兵拦截。」 「是。」张嵩点了点头,认可这个判断。 王弥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有亲兵领着信使而来,于是止住了,目光看向信使。 信使行了一礼,道:「禀齐公,率义侯来了,有兵众五千余,已过潼关。」 率义侯是新封的,姓蒲名洪,氐人。 几年前,天子册封蒲洪为平远将军,洪不受,自称护氐校尉、秦州刺史、略阳郡公。 到了这会,随着刘粲在关中攻城略地,略阳更是为大汉收取,蒲洪也不得不低头。 随着司马保越来越不像样,凉州张氏内部矛盾重重,蒲洪也死心了,于是接受了匈奴的官职。 接职之后第一战,就是东出潼关,协助王弥抵挡禁军攻势。 但王弥觉得就这几千人不太够啊,于是又问道:「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张嵩答道。 「嘭!」王弥踢翻了一个小马扎,怒道:「平阳那边呢?我记得平阳、河东二郡尚有氐羌巴羯之众十余万口,为何不出兵?」 冯翊叛乱之后,迁移了不少氐羌之众到河东。 后面又叛,再迁。 羯人也是从关西迁来的,原因是不太老实,隐有反迹。 巴人迁得就更早了,倒不是因为他们要反,而是刘聪担心他们造反,于是提前下手。 自五年前开始,匈奴人就开始迁移。 迁移有两个方向,自东向西的是匈奴五部及比较可靠的六夷杂胡部落,自西向东的则是不太可靠的杂胡。 及至今日,往关中迁移了四十多万胡汉百姓——匈奴五部占了一半——成为了刘粲东征西讨的主力。 从关中迁出了不下二十万人,基本都是氐羌巴羯之众,押在太原、西河、河东、平阳四郡耕牧,甚至就连弘农都有一小部分。 这些人里面,尤以安置在平阳的人数最多,目前是朝廷的预备队。 「明公。」张嵩说道:「平阳有消息,中常侍王沈、宣怀说动天子,征调了万余众北上西河,列栅戍守,防备邵贼。北上最远者,可能已至赤洪岭乃至秀容附近。不会有多少人来弘农了。」 王弥喘着粗气,显然十分恼火。 半晌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道:「催一下蒲洪,一俟兵至,便大举向东。至于现在么——」 王弥看下众人,道:「击鼓聚兵,随我东行,把邵贼那好大侄的脑袋砍下。」 「诺。」诸将轰然应命。 仗打到这个份上,即便再难,再畏惧,也要出兵了。 没有谁喜欢被人遗忘、抛弃,更别说王延是齐公的从弟了,不救说不过去。 十月十五日,王弥率骑二千、步卒万人东行。 ****** 「哗啦啦!」王弥尚未出兵,黾池县摇摇欲坠的土墙就出现了坍塌,形成了大片的豁口。 巨大的动静让攻守双方愣了一愣,然后猛地醒悟过来,大声呐喊着,冲向豁口处。 从空中俯瞰而下,整整两千多兵士舍生忘死,争相进击。 鲜血在此挥洒,生命于此流逝。 刀枪入肉声不绝于耳。 叱喝咒骂声随处可闻。 地面崎岖不平,洛阳中军的将士冲锋时不断摔倒。后续之人紧随其后,踩着他们的身体直冲而上,直到他们口鼻溢血,与断壁残垣融为一体。 王弥部军士有自城头摔落在地的,一时未死,头昏脑涨,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到无数雪亮的刀枪刺了过来。 豁口两侧的城墙上,不断有箭矢射来,收割人命。但射着射着,他们也绝望了,因为冲过来的晋兵实在太多,根本杀不完。 于是他们撤了,扔掉了一切可以扔掉的东西,打开城门,发足狂奔,往两侧山林中遁去。至于遁走后怎么穿越连绵的山林回到陕城,那就顾不上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部分人将在山中冻饿而死。 王延带着三百多亲兵奔了过来,与禁军厮杀在一起。 但冲进来的晋兵已经很多了,完全没法驱逐出去。而且周围不断有大喊大叫逃跑的人,极大影响了军心,故即便王延拼死奋击,依然无法挽回局势——或许,从邵慎出崤山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失败,能多坚持几天已经是他治军有方了。 左卫三部督黄彪亦领着前驱营数百甲士奋勇而进。 他已经看到了王延在废墟中左右跳跃的身影,于是找人拿来一具单兵弩,抬手一射,弩矢破空而去,直中王延 胸口。 如此之近的距离,可谓神仙难救。王延直接惨叫一声,连着倒退几步,仰面栽倒在地。 双方军士见了,再发一声喊,以更激烈、更不要命的方式厮杀在一起。 残阳如血,苍山如海。 墟落之中,随着最后一名敌兵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猛烈的欢呼声自黾池内外传出。 府兵们面带笑意,翻身上马,轻松惬意地追击着城西敌寨之中的溃逃人马。 能坚持到现在还不跑的,其他且不论,至少都是敢打敢拼的好汉子,且对王弥比较忠心,甚至感恩戴德。 将他们杀光! 杀光剧贼,剩下的就都是蟊贼! 数千府兵一路向西,将千余敌兵斩杀殆尽。 神龟三年(319)十月十五日,洛阳中军及豫兖府兵攻克黾池县,杀刘汉牙门将王延。 第二天,督护杨会便带着府兵及其部曲西行,与六十里外的忠武军汇合。 洛阳中军死伤惨重,在黾池休整数日,等待补充兵员及器械。 下一个目标是陕县。 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绝望的坚城,历史上不止一人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带着一帮杂兵坚守一年之久。 禁军将士每每思之,都要痛哭流涕,这得拿多少人命来填啊?大家还能活吗? 不过,战至此时,或许没那么麻烦了。 如果其他战线的袍泽弟兄们进展顺利的话,陕县也不是不能轻取,看他们运气了。 攻克黾池的军报很快经五百里加急送往并州。 数日后,银枪军将士登上了秀容城头。 邵勋在城外山头见了,心中快慰。 黾池攻克的消息传来后,他拿出了一张制作精美的角弓,交给了先锋段末波,道:「此为刘元海赠我之弓。汝持此弓,至山间河谷招降诸部酋帅。我没有门户之见,唯愿夷夏俱安。匈奴亦可为我赤子,单于之位我亦不是不能坐得。举众来降者,有功无罪;举兵相抗者,罪加一等。速去!」 「诺。」段末波拜倒于地,心悦诚服。 段末波离去之后,金正率部自汾阳故城而还,生擒刘雅生以下二千余人。 刘雅生或许是跑路跑习惯了,抵挡不过三日,就仓皇逃窜。金正率部追击,三战三捷,将其生擒。 至此,太原以西的障碍已扫平大半,进展较为顺利。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章 “滚” 「哗啦!」辎重车重载通过,溅起一片水花。 俘虏们一片麻木,懒得躲闪,也不敢躲闪。 秀容之战,俘匈奴将军一人(乔衷)、降兵两千五百,仅余乔豫等寥寥百余人溃围而出,不知所踪。 再一问战前秀容守军人数:五千五百余。 真正攻城阶段,匈奴战死的兵员数量还不足三千。很显然,他们没有必死的决心,没有战斗至最后一人的决心。 要知道,这可是秀容城,因刘渊而得名,就这么被攻下了,可见匈奴的军心士气已衰微到了何等地步。 当然,正统匈奴人还是坚决抵抗的,尤其是守河那次,与银枪军大打野战,试图半渡而击。无奈汾水上游(岚河)不够宽阔,水流也不急,被一举击溃。 守城阶段,匈奴人继续大量战死,氐羌之众死伤得就比较少了,到最后投降的人里面,接近两千是他们。 这就是现实啊。 攻取秀容后,邵勋坐镇此城,招抚酋帅。 王雀儿自领银枪左营、落雁军、鲜卑轻骑以及一部丁壮近一万八千人南下。 临行之前,拷讯过乔衷——事实上没怎么上刑就招了——得知赤洪水一带有匈奴禁军四千、诸部杂胡「数千」、「万余」,筑垒自守。 乔衷是真不清楚杂胡的数量,故只能用一个含糊的数字来应付。 至于守将何人,说出来吓死你:渤海王刘敷。 王雀儿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匈奴营垒距他们大概一百五十里的样子,位于赤洪水河谷之内,当道筑垒。 两侧的山间应该还有大量匈奴部落存在着。 他们的态度如何,非常关键。 这些部落兵不难对付,正面野战可轻松击败。奈何他们不和你正面打,只会偷袭你漫长的后勤补给线,十分烦人。 这其实也是邵勋为何要招抚部落酋帅的原因。 化敌为友不指望了,先稳住他们也是好的。如果部落首领里出几个二五仔,愿意帮着带路,挑几个跳得最欢的部落灭了,其他人就得掂量掂量了。 事实上,这会已经有部落选择渡过黄河,前往河西地带了。 这两年关西气候好转,降水增多,河西(河套地区)草场丰美,像铁弗匈奴从雁门、新兴西遁不就挺好的么? 对这些西逃之人,邵勋没有去管,也管不了。他们逃了,粮道威胁就小了,好事,没必要复杂化。 自秀容南下之后,大军的粮道就一直受到若有若无的骚扰,这导致王雀儿部的行军速度非常缓慢,且不得不派出大量骑兵遮护后方。 他算了算时间,有些忧虑。 军谋掾张宾被委派随军,参与赞画,见得王雀儿忧虑,劝道:「王督无需忧虑。山间行军本就不易,须得步步为营才可。粮草、器械、冬衣、伤药转运缓慢,拖累进兵,但又不可或缺。为今之计,还是得稳扎稳打,万不可冒进。」 「我忧虑者,非匈奴,实乃天时。」王雀儿马鞭上指,道:「兴许再过个十天半月,雪就落下来了。纵有冬衣,天寒地冻之时,众军士气低落,又有几分战意。」 张宾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闻言立刻说道:「军争之事,本就无常。初雪落下之时,断不至于太冷。若实在不成,自可退回秀容、楼烦、汾阳乃至晋阳。」 王雀儿的脸上仍然没有太多表情,只道:「也罢。梁公军令已下,唯厮杀耳。」 「王督大军南下,纵然没有攻城略地,匈奴也不敢掉以轻心,必会严阵以待。」张宾又道:「乔衷曾派人去平阳求援军,听闻求到了数千人,多为屯驻于河东的诸部杂胡。此军北上,道途一样艰难 ,兴许粮草还没我军充足。另者,他们一走,轵关、弘农一线兵力寡弱,无力出战,只能步步退守。久而久之——」 说到这里,张宾摇了摇头。 王雀儿看着赤洪水两侧巍峨的山梁,没多说什么。 他明白张宾的意思。 二度出兵,突破口估计是在南边了,而不是他们。 晋阳之兵是正兵,吸引敌军主力汇集,给轵关、弘农一线创造机会。 上党的刘善、唐剑、刘闰中其实是一样的作用,他们没多少兵,但只要少少派出一些人马,越乌岭道西进,匈奴人就不敢撤掉守御乌岭南北二道的兵马。 羊聃、温峤二人同理,他们带着上万兵马攻冷泉水,仗打的有气无力,但匈奴人就是不敢撤走守营垒的数千兵马。而在这数千兵马后面,还有不止一个「数千」,随时轮换乃至增援。 刘聪抽调河东之兵北上西河,而没有抽调平阳之兵,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考虑到弘农那边高歌猛进,刘聪要不要派援军? 处处分兵把守,兵力被大量占用,大量分薄,或许这就是邵师的意图吧。 十月二十一日,先锋段末波抵达赤洪水西岸(方山县北)的匈奴营垒,双方在山间互相追逐,箭如飞蝗,爆发了新一场战斗。 ****** 营寨大门突然打开,数百骑鱼贯而出,大声呼喝。 亲兵团团围护在邵慎周围,用圆盾遮护、长枪拨打,冒着箭矢直冲敌阵。 当然,这样是远远不够的,肯定会有箭矢漏过来。 不过到底是梁公亲侄子,这数百骑的战马都装备了马首铠,即只遮护马首、脖颈、胸腹。 这种马首铠制作成本低廉,前汉年间东海武库内就存放了九万七千多领马首铠,如果前汉能出得起合适的战马和人员的话,至少可以组建九万七千半具装骑兵——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具装甲骑的成本从来不是铠甲,而是战马难找,人员训练周期太长,日常花费太大。 数百骑绕过大队结阵的弥兵,追上攻寨退下的溃兵,猛冲猛打。 杀得兴起之时,邵慎越众而出,与数十「恶少年」辨了辨方向,直奔王弥大纛而去。 王弥立于高坡之上,嘴角抽了抽。 邵慎此人,他素知之,纠缠多年的老对手了。 邵贼是花了大力气培养他的,武艺上乘,军略也有中上之资,驰突之间,煞是勇猛,特别喜欢带着几百骑兵冲锋。 好在他今天做了准备。 令旗挥舞之间,鼓声连响,数营排着整齐的队列前出,强弓硬弩贯射而去,将溃兵与追击而来的骑兵大面积射倒。 「唏律律!」马儿痛苦的嘶鸣声响起。 邵慎身前的恶少年亲兵们已经倒下了好几个,空档露了出来,数枚箭矢飞至,插在盔甲之上。还好,入肉不深,但疼痛钻心。 更无奈的是,战马先是人立而起,然后重重跪倒在地。 邵慎慌忙滚落马鞍,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跃上一匹新马,咬着牙再冲。 羌人轻骑围了过来,箭如雨下。 邵慎急催马匹,迎面而上,交错而过之时,马槊一扫,瞬间击落二人。 往前冲了十余步后,又一杆枪迎面刺来。 邵慎险之又险地躲过,然后一把握住枪杆。敌骑用力回抽,邵慎手一松,敌骑身形不稳,摇晃了一下,被紧随而来的恶少年一槊挑起。 王弥已经站了起来,暗骂羌人轻骑也是无能,打仗不卖命。若非老子的骑兵早就损失殆尽了,用得着你们? 好在步军已经慢慢压了上去,漫天 箭雨之下,让冲过来的晋骑损失惨重。 邵贼那个好大侄身边围拢了百余骑,在羌骑之中左冲右突,看着勇猛无匹。 羌骑并不和他们硬碰硬。 晋骑冲来,他们就散开,然后驰射。 晋骑转向,他们就绕到敌军两侧及后方,不断发箭。 晋骑放弃纠缠,直冲大纛所在方向,羌骑才稍稍阻挡一下。 应该说,战局非常稳。 但看到邵慎那厮至今还在活蹦乱跳,王弥就憋不住火。 他看了眼东面,又一批步军出动了,继续攻寨。 寨墙上的忠武军矢落如雨,时不时还扔下石头、沸水等物事,抵抗得十分顽强。 王弥有些焦急。 从弟王延还在黾池奋战,他不能在崤坂二陵地区耽搁太长时间,一定要尽快攻拔此寨。 思及此处,令旗再度挥舞。又一支两千人的步骑混合队伍离开了出发地,向晋骑后方进兵,迂回包抄。 要尽快弄死跳得最欢的邵慎! 他一死,忠武军士气也就崩溃了,大胜可期。 这个时候,他已经投入了几乎所有的预备队,围剿邵慎的步骑合起来超过四千。 邵慎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慢慢收拢骑兵,寻找缺口向后溃逃。 大纛下的战鼓擂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这是加速进兵的信号。 四千步骑齐齐发一声喊,快速移动,将落在后面的晋骑团团围住,肆意砍杀。 更有那羌骑,之前不甚卖力,这会看到晋骑溃走,顿时大呼小叫,勇猛无比。 整个阵型开始拉长,渐渐有些混乱。 就在这个时候,东边升起了大股烟尘,富有节奏的马蹄声铺天盖地,在山谷间不断回荡着。 王弥脸色一变,举目望去,却见忠武军戍守的营垒后方,无数披甲武士骑着马儿驰出。 他们的速度很快,一点不爱惜马匹,一点不留马力,就是快速机动。 「府兵?!」王弥脸色一黑,他感觉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 整整两千四百府兵穿过整个战场,兜到一处缓坡下马,然后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抽出器械结阵。 顷刻之间,两千余铁甲武士便小步快跑冲了过来。 弩机攒射之下,正在追击邵慎的羌骑大批栽落马下,惨叫不已。余众见了,立刻散开,向后退去。 弩手射完之后,立刻转身后退。 其余人加快脚步,重剑步槊、大斧长戟,直奔正在追击的弥兵步卒而去。 他们在战场上的机动不是乱来的,而是特意挑选的弥兵侧翼。从抵达目的地,到下马结阵,再墙列而进,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在击散羌骑后,毫不犹豫地斜***了弥兵阵中,顿时卷起一阵腥风血雨。 「完了!」王弥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最后的本钱啊! 曾经的噩梦仿佛再度袭来,每次他志得意满,积攒了一点老底子的时候,马上就被邵勋逮着猛揍。 还不是一次两次! 这几年稍稍安稳了些,邵贼也没特意来打他,于是本钱愈发雄厚,心气越来越高,但今日好像要丢掉了…… 王弥只觉一阵头晕眼花,耳边嗡嗡的,到最后脑海中只有一个硕大无朋的「滚」字! 「噗!」他吐了一口血,直欲软倒在地。 亲将王根快步而上,扶住了王弥。 「下令撤兵,回陕城。」王弥有气无力地说道。 王根点了点头,立刻派人去传令。而他则带着亲兵,把王弥扶上了一辆驴车,团 团护卫着,向西狂奔。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一章 援军四发 撤退过程是痛苦的,主要是精神上的苦痛。 驴车之上,王弥昏昏沉沉,偶尔醒来时,嗟叹不休。 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凌乱的马蹄声以及亲兵粗重的喘气声。 厮杀声渐渐远去,渐至不可闻。 终究有忠勇之辈拼死断后,为他的逃跑争取时间,不枉他平日里多番厚待。 不过,断后之人多半是回不来了。这样的人死得越多,老底子就越少。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既需要本钱,也需要时间,没那么容易的。 王弥情不自禁地淌下了两行热泪。 他不喜欢哭,也极少哭。 乱世中人哭泣,那是软弱的表现,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极大的危险。 但打击真的太大了! 他突然间想到了石勒,居然起了同病相怜之感。 大胡也是真的惨。自枋头筑城完毕之后,他就被邵勋盯上了,连续两年大举北伐,将他的势力彻底逐出了河北。 这还不算。今年攻并州,又从大胡的地盘上突破,将他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余烬再度浇灭。 大胡带着数千军民西逃至平阳,差点被天子斩了。 他与大胡又有什么区别呢?黾池及崤山之战,损失掉了他花费数年心血培养起来的精锐。陕县虽然还有不少兵,但骁勇敢战之辈最多千人,剩下的恩义未施、技艺不精、心思犹疑,就是纯粹一农兵罢了。 他都没有信心守陕县了。 他只想跑,向西跑,一路跑回潼关之内。 「唉。」王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驴车上坐了起来。 感觉到身体没那么难受之后,他扭头回望,暗暗数了一下兵士。 步卒二千余、骑兵千人、亲军四百多,这便是全部了。 一战损失了三分之二,可真够惨的! 驴车不紧不慢地前行着,王弥收回目光,默默想着心事。 蒲洪是不是快到陕县了?他会不会喧宾夺主? 天子会不会趁机撤掉他的本兼各职,将弘农收回? 晋军若一路攻来,要不要守?该怎么守? 如果逃回潼关,太子会是什么态度?不能逃得太快,那样说不定会被太子杀鸡儆猴。但也不能逃得太慢,那样会被晋军团团围住,再也走不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与西河、平阳、河东的败兵一起西进,法不责众之下,或能蒙混过关。 太多问题需要考虑了! 十月二十一日,就在北线的段末波抵达赤洪水匈奴营垒的时候,王弥终于败退回了陕县地界。 他在此逗留了一日,收拢了数百败兵——不过他的部队人数还略微下降了,盖因府兵再一次追击而来,不得不留人断后阻击。 跑了大几十里,心情慢慢收拾过来后,王弥也不太想跑了。 陕县方向派了两三千人过来接应。 他决定利用土塬地形阻击一番。尤其是那几个两侧是山塬,中间是幽暗深邃的一线天驿道的地方,可以做做文章。 听闻蒲洪已进至七里涧一带,或许可以把他「骗」过来。 他们没和邵贼交过手,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打敢拼,说不定能收奇效。 另外,他连续派出数拨使者前往平阳,核心诉求只有一个:请求援兵,越多越好。 ****** 十月二十四日,王弥的第一批信使刚抵达平阳,渤海王刘敷已经派了三批信使过来了。 刘聪忍耐了许久,最终叹道:「着平阳巴帅领其本部兵马北上离石。离石之兵抽五千人北上赤洪岭。赤洪水守不 住,就退往赤洪岭。给吾儿说清楚,朕最后允许他退一次。后面再退,就不用回来了。」 「是。」舍人躬身退去,前去传令。 刘聪又拿起曲阳王刘贤请求援军的奏疏,脸色阴晴不定。 事实上他有些疑惑。 邵贼攻并州,因为地形因素,其实打了不少硬仗,围攻过不少城池,伤亡很大。打到现在,即便人手再充足,也不该再继续攻打坚城了。 为了一个并州,战死数万人,值得吗? 这可不是数万田舍夫,而是多次上过战场,有一定军事经验的农兵。 轵关那边,真的攻得如此猛烈吗? 他想了想,看向陪侍身侧的王沈,将奏疏递了过去,问道:「卿意若何?」 王沈粗粗扫了一眼,道:「陛下,仆以为还是得增兵。若人手不足,征发坞堡丁壮即可。」 刘聪还是举棋不定。 王沈指的是平阳的坞堡丁壮,这是朝廷控制力较强的。但目前已经有许多人手被派到蒲坂津了,修缮被洪水冲毁的中潬城。 从去年开始,因为关中愈发重要,朝廷便仿效河阳三城,于蒲坂津筑东、中、西三城。 西城位于冯翊,东城位于河东,两座关城当渡口而设,隔河相望。 河中沙洲之上又筑中潬城,勾连东西二城。 黄河不比长江,可渡河的地方没那么多。 蒲坂津是此地最重要的渡口,因为可直接沟通关西、关东,且绕过了潼关。 中条山以南还有风陵渡,从河东渡河之后,仍然是在潼关东面,绕不过这个关塞之地。 今年发大水,蒲坂津中潬城损毁严重,故这会已调发人手去修建。 至于浮桥,也在积极修建之中,只不过原本的永久浮桥被冲散了,现在修的是只能用大几个月的临时浮桥。 浮桥很重要。 即便刘聪内心之中已经决定与平阳共存亡,但出于种种原因,他仍然下令加快修建浮桥——自己或许用不上,但别人呢? 「将屯驻于安邑的羯人调去王屋,随时援应。」刘聪想了许久,最终下达了命令。 这个时候,左、中、右、上四位皇后齐齐入内,给他端来了茶水、点心乃至酒。 刘聪看了下食盒,本想问为什么没有五石散,想想又闭嘴了。 许久没碰了,本来很想的,但一看到战局,突然间又没兴趣了。 他一把将左皇后王氏、中皇后宣氏拉入怀中。 前者十五岁,后者二十岁,皆有美色,此刻都尽力堆起笑容,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 刘聪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上皇后樊氏叹了口气,上前轻抚其背。 刘聪第一个皇后是呼延氏,年纪比较大,从辈分上来说,算是他小姨,已死。 第二任皇后张徽光是他的表侄女,张太后的侄孙女、辅汉将军张寔之女,与妹妹张丽光一起入宫,但长相实在一般,刘聪看着就很烦。 尤其在对比了太保刘殷的两个女儿(刘娥、刘英)、四个孙女后,对喜欢丑人多作怪的张氏姐妹更加厌烦。 刘娥非常贤惠,经常规劝刘聪。 刘英姿色冠绝平阳,口才很好,文词机辩,通晓政事。 刘聪一度想立刘英为皇后,太后坚决反对,此事遂罢,刘英很快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刘英死后,刘娥也没活太久,接着死去。 后来张太后病逝。 不出意外,仅过了两天,皇后张徽光就「哀痛过度」,死了。 张丽光多活了些时日,很 快「郁郁而终」。 总之,聪哥这个后宫真是…… 樊氏是张徽光的贴身侍女,本来也要选一款死法的,无论是「忧惧而死」,还是「郁郁而终」,又或者是「偶感风寒」,总之都要死。 但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聪哥居然饶了她,还让她当上皇后。 刘聪对现在的四个皇后都很满意。 至少颜值、身材很能打,也有才艺傍身,是他比较中意的款式。 张徽光姐妹那种噩梦,他是不想再经历了——丑人也能当皇后?这可不是大晋朝。 看着自己的四个皇后,刘聪突生感慨,只见他轻轻抚摸着王氏的脸,问道:「朕若遭遇不测,你们怎么办?」 王氏年纪小,一开始有些懵,待想明白后,身体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宣氏年纪稍大,但也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掉眼泪。 「还有你们——」刘聪看向樊氏、刘氏,道:「你们怎么办?」 樊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轻声道:「只愿追随陛下而去。」 刘聪大感欣慰,含笑点了点头,然后用目光逼视刘氏。 「陛下……」刘氏面现哀求之色。 刘聪颇为失望,比她两个姑姑差远了,于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自裁吧。」 刘氏软倒在地,晕了过去。 中常侍王沈、宣怀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一阵浓烈的寒意。 天子没服散,但却比服了散还疯。 皇后能死,他们就不会死吗?不,可能更危险,因为大臣们更痛恨他们这帮权宦。 刘聪将王氏、宣氏推倒在地,像扫垃圾一样让她们滚,独留樊皇后一人,问道:「皇后觉得该不该给王弥增兵?」 樊氏心中怕得要死,眼前的刘聪仿佛变成了洪水猛兽一般,但面上却颇为镇定,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道:「陛下,弘农离着不远,若陕县被攻克,贼军便可大举渡河,若中条山上的关隘再被克复,河东、平阳乱矣。」 刘聪缓缓颔首。 并州的地形,可没那么简单。 你以为上党有太行做屏障,河东郡南边就只能靠黄河吗?不,还有中条山。 此山只有几个垭口可供通过,自古以来都很有名,很多地方仅容方轨,没那么简单的。 并州其实是一个完美的割据地形,也是乱世中比较容易保存人口的地方——当然,内部厮杀除外。 樊氏觉得弘农还是太近了,尤其是陕县西北四里外有大阳津渡口(也叫太阳津),一旦丢失,贼军可就蜂拥北上,直攻中条山了,实在太危险。 「那就益兵吧。」刘聪叹了口气,道:「王弥无能,黾池败、崤山败,听闻最近在山塬之间与邵兵激战,仍然步步后退。没有援军,朕看他连陕县都不愿守了。也罢,给河东传令,征发坞堡丁壮五千,氐羌酋帅亦领五千兵南下。」 「冷泉水那边,增拨三千羌兵、五千国人。」刘聪又下令道。 邵贼四路来攻,到处都和他要援兵,真是烦不胜烦。 事实上他有些不理解,为何五六年前龙精虎猛的军士,现在一个个都不堪战了?战斗力怎么下降得这么厉害?他是真的不明白。 不,或许他心中隐隐明白的,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十月二十八日,王弥没能抵挡太久,万余府兵直扑陕县城下,河东为之震动。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归正(上) 神龟三年(319)十一月初一,陕县城下已经聚集了近三万大军,粮车一眼望不到头,轻骑随处可见,鼓声到处可闻,旌旗遮天蔽日…… 再傻的人也知道,晋人怕是要大动干戈了,怎么着也要把陕县给拿下来。 刘汉率义侯蒲洪在七里涧闻得王弥败报,立刻后退,退至弘农郡城弘农县观望——之前王弥还担心人家喧宾夺主占据陕县,现在看来白担心了,人家不傻。 原本在弘农各县耕牧的羌人也开始慢慢收拢,似要奋力一搏,又似别有所图。 总之,在持续数年持之以恒地西进后,弘农局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河之隔的河东郡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这一天,裴德厚离开了大阳,向闻喜而去。 他不得不走了。 大阳有数千驻军,守将名石虎。如果说以前还约束着点军纪的话,随着局势变化,该部军纪是越来越差了,扰民之事越来越多。 前几日,借着押送粮草名义而来打探消息的裴德厚都被抢了——听闻他是裴家人,给个面子,衣服扒了,没伤人。 不得已之下,裴德厚去相熟的坞堡帅那里借了衣服裤子,收集一番消息后,匆匆回返。 傍晚时分,他抵达了軨(ling)桥附近。 此处聚集了大量兵士,观其人数,不下三千之数。 裴德厚下意识觉得不对。 他记得之前戍守这里的应该是匈奴五部的兵,现在怎么换人了? 新守军穿的都是各自居家务农时的衣服,杂七杂八,破破烂烂。还很单薄,冷风一吹,瑟瑟发抖。 “卫公?”突然之间,裴德厚觑得一人,依稀似安邑卫氏的卫展。 “你是?”卫展正在与人窃窃私语,闻声扭头,迟疑道。 “闻喜裴德厚见过卫公。”裴德厚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卫展点了点头。 他没听说过这人,想必在闻喜裴氏中地位不高,从他取了双字名就能看得出来。 另外,他也有点担心这个自称裴氏子弟的人是假的。万一是朝廷的暗间呢?值此关键时刻,谨慎点没坏处的。 裴德厚见卫展不理他,也不着恼,继续北上过颠軨坂——此为沟通中条山南北孔道,东西两侧是地壑绝涧,中间筑以成道,好似桥一般,故又称“軨桥”。 入夜之时,他来到了中条山里的虞塬,夜宿坞堡帅贾归家——此人乃平阳贾氏别支后裔,混得不怎么如意,在中条山内聚拢了数百家耕牧,依附安邑卫氏。 裴德厚抵达时,贾归聚拢了五百人,正待下山。 见他们一副明火执仗的模样,裴德厚有些吃惊,问道:“君欲何往?” “裴君还不知晓?”贾归有些惊讶,说道:“朝廷有令,南下驰援陕县。” 裴德厚一愣,伸手指了指东方,道:“那为何东行?” 虞塬地势较高,附近有虞城,虞仲所封,所谓北虞也,即晋国借道伐虢之虞——虢国在黄河南岸的弘农。 贾归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无奈一笑,道:“你在外多久了?” “半月有余。”裴德厚答道。 “难怪。”贾归恍然大悟,然后又道:“多的不和你说了,回去自然知晓。今夜有数家坞堡合兵三千,打算一举拿下虞城。” 虞城往南是颠軨坂,乃上山道,就是裴德厚来时走的路,长十余里。 虞城往北是虞坂,乃下山道,“地极险峻”,长二十里。 下山之后,往北偏西方向走三十余里就是河东郡城安邑了。 匈奴多年前重修古虞城,储放粮草、器械及其他军需物资,顺便控扼这条关键的山中孔道。 贾归等人说要拿下虞城,毫无疑问这是直接造反了,裴德厚听了心惊肉跳,忙问道:“是不是情况有变?” “胡人都走了……”贾归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 裴德厚若有所悟。 贾归见他明白了,便不再废话,道:“我先东行了。事成之后,再与你痛饮。” “可有把握?”裴德厚忍不住问了句。 贾归哈哈一笑,道:“有人开门。” 说罢,翻身上马,直接离去。数百人紧随其后,面色凝重。 裴德厚暗暗松了口气。 虞城大概有两千杂胡兵戍守。这些人只管打仗,但日常用度全靠周遭坞堡、庄园供给,久而久之,甚至连樵采做饭、洗刷马匹、割草晾晒之类的杂事都由各家坞堡轮番派人承担了。 可以这么说,地头蛇们若起了坏心思,这些匈奴兵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阴他们一把太容易了。 ****** 夜半时分,安邑静寂如水。 城门洞内,百余兵士聚集了过来。 领头的军校一咬牙,挥手道:“开门!” 军士们脸色苍白,但军令之下,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打开了南门。早就等在外间的兵众如潮水般涌入。 军校避让到一侧,悄悄擦了把汗。 守城兵士都是本地人。 生活在安邑,又有几个人能免受卫氏家族的影响呢? 别说普通民户了,就是豪强也难免屈服啊。 豪强有兵有粮,但政治上缺乏底蕴,遇到了事就得士族帮忙摆平。久而久之,基本就是依附状态了。 卫氏是安邑的天,就这么简单。 你得罪了县令,逃去中条山里,未必有事。但若得罪了卫氏,跑去山里躲藏,搞不好会被贾厚之类的坞堡帅擒获,献给卫家。 世家大族的触角之深入,外人难以想象。 本地兵士,除非被县令、太守施以厚恩,并把其家人、亲族接入城内保护起来,不然的话,他们真的顶不住地方上头面家族的迫害。 以前安邑境内驻扎了不少匈奴及杂胡兵士,地方豪族还有所畏惧。现在兵都调走了,且前线连战连败,局势颇为不利,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说白了,卫家以前也能反,但不敢,承担不了后果,现在则无所顾忌。 大队人马涌入城内之后,直接包围了太守府。 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太守府的兵将便被杀散,卫氏部曲们冲进了府内。 太守尹平披头散发,被从床上揪了下来。 “卫道舒反了?”尹平强装镇定,看向冲入卧室的兵将们。 没人和他废话,直接击倒在地,绑了起来,押出太守府。 尹平之妻张氏颤颤巍巍地坐在床上,满眼恐惧。 留下来的军士你看我我看你,争先恐后扑了上去,将张氏压在身下,轮番蹂躏,痛快发泄。 安邑城内有一座军营,内有两千军士,以前是匈奴人,现在已被调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地征集的丁壮。刚来没两天,这会匆匆起身,就看到街道上涌来了大批军兵。 “赵黑,带好你的人,不要妄动。”外间响起了高亢的呼喝声。 军营内一黑脸汉子愣了愣,大声回应道:“诺。” 说罢,立刻转身,拿马鞭敲打着惶惑不安的自家庄客,嚷嚷道:“回营,回营!” “张柳,家主反正了,管好你家僮仆,勿要助纣为虐。”大街上又有人喊道。 “遵命。”张柳领着自家三百余兵散了,回到营房之内,席地而坐,刀出鞘、弓上弦,作戒备状。 “王猪儿……” 喊声此起彼伏,顷刻之间,骚动的军士们便被安抚了下来,各自回营,等待天亮。 刘聪若看到这场面,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这些地头蛇们,一夜之间就颠覆了刘汉朝廷的基层政权,让安邑这座郡城瞬间变色。 当然,他应该早就知道世家大族的能量,但也不敢对他们动手,因为那样会陷入无休止的内耗,给别人机会。 在如今这个世道下,大家都要妥协,没有谁能占据绝对优势,没有谁能随心所欲。 ****** 与安邑兵变不同,闻喜县几乎是兵不血刃拿下。 县令自己撤了汉旗,换上晋旗。 十一月初二午后,裴家信使至东垣县,县令没有丝毫废话,召集两千丁壮,将城内被灌得醉醺醺的数百杂胡兵通通斩首,然后关闭城门,反正归晋。 几乎与此同时,裴氏出动了数千步骑,在闻喜至轵关的驿道上拦截信使,劝返辎重车队。 往轵关输送粮草的车队多来自河东诸县。 作为河东地界上的头号豪门,裴氏的命令不比太守差。见得裴氏如此作为,惊诧之余,若有所悟,于是各自打道回府——能少送一批粮食出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反正天塌下来自有裴家顶着。 当然也有人留了下来,这是上进心较强的家族。 裴氏派人将他们归拢在一起,然后在驿道上挖掘壕沟,伐木设栅,修筑营垒,作长期坚守状。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就是断轵关守军的粮道了。 初二傍晚,来自闻喜裴氏老宅的千余铁甲武士抵达含口,在此筑垒设营,是为第二道防线。 如此一来,在王屋山中拼死抵抗晋军的万余匈奴大军,不但没了粮草、器械补充,似乎还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 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 裴氏控制闻喜、东垣二县,在含口驻兵,切断曲阳王刘贤粮道; 卫氏控制郡城安邑,并攻取中条山孔道之中的总粮台虞城,卫氏家主卫展更是亲自南下,在中条山上筑垒,阻止大阳、弘农方向的敌军回援河东; 汾阴薛氏、解县柳氏目前还没发动,但也快了,差不多就这几天…… 刘汉的河东、弘农战局,呈现糜烂之势。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归正(下) 浮桥之上,人喊马嘶。 一群又一群的胡汉百姓扶老携幼,自东向西,抵达黄河西岸的关城后方。 这里建了个临时营地,草棚、木屋密密麻麻,炊具、卧具一应齐全。 营地建立的时间不长,也就两三个月吧,乃刘粲施恩之举,意在收取西渡军民之心。 关城所在的位置本属冯翊临晋县。 汉末,曹操西征马超、韩遂,夜渡蒲坂津,就是此处。 只不过那时候黄河岸边的临晋关早已废弃。 关中兵出关渡河至并州,随便渡,没人管。 关东兵渡河入侵关中,随便渡,也没人管。 但到了东西魏时期,可就不一样了。 最晚大统八年,河中沙洲之上已筑起中潬城。 九年,东西两岸重筑东西关城,恃险以为重防之地。 至此,蒲坂津就没那么容易渡河了,不像之前徐晃、高欢等人随便渡来渡去——总体而言,战争是越来越卷的,卷得越厉害,守御越严密,关城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关城有守军。 东城有步兵四千余、骑兵千人。 西城稍大,有步卒五千、骑兵两千。 中潬城最小,只有步卒一千五百。 这会正在撤的,主要是蒲津关三城军士家人。 数年内冯翊氐羌两度叛乱,被镇压之后,打散安置。再加上之前连续多年征发冯翊氐羌东出打仗,死伤颇多,因此冯翊空出了不少土地,按照刘聪、刘粲父子的安排,尽皆给了三城守军家属。 蒲津三城守将为火线晋爵河南郡公的刘汉宗室刘昶,同时还兼任河西、蒲坂二县之令。 蒲坂属河东郡。 河西县新设,属冯翊郡,析临晋县黄河西岸之地而置。 看得出来,刘昶的主要任务就是守住蒲津关,兼任两县令长纯粹是为了充分调动资源,毕竟军政一把抓更方便,效率比军政分离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巡视完营地之后,刘昶接到了一份军报,看过之后,脸色大变,于是带着亲兵前往浮桥。 浮桥上人头攒动,车辆、牲畜挤做一团,乱得无以复加。 刘昶拉住了正要上前鞭挞西迁军民,清出通道的亲兵,步行到西关城外的渡口,搜罗了几条渡船,向东划去。 来到河上之后,似乎更能看清东岸的全貌了。 滞留在东关城外的百姓黑压压的,粗粗一看,怕不是有数万人! 浮桥之上,人员、牲畜、车辆络绎不绝。 黄河之中,渡舟、渔船甚至木排来来往往,同样满载人员、财货、牲畜。 “大势已去矣!”刘昶默默叹息,神伤不已。 渡船靠岸之后,刘昶抬头看了看东关城。 城头守军严阵以待,没有丝毫松懈之态。 这是他带了多年的老部队。数年之中,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散掉了多少财货、姬妾,又不知道多少次与部将们推心置腹,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败之际,儿郎们或有些许动摇,但真不至于将无战心、兵无士气。 这样就很好。 上岸之后,守将刘贯走了过来,低声汇报新打听到的消息:“消息比较杂乱。目前可确认的,只有河东已乱、郡城已陷,轵关大军后路被断。” “薛氏、柳氏呢?”刘昶问道。 “还不清楚,太乱了。”刘贯说道:“汾阴薛氏叛了,目前已占汾阴县,并派兵北上,攻皮氏。太原王氏自皮氏出兵,与薛氏隔河相望。薛氏没有强攻,调头南下,收取残兵、人丁、财货、粮草。” “解县柳氏也反了,猗氏县为其说降。整个河东,大概就剩蒲坂、大阳、河北三县仍在朝廷手里了。” “刚刚有许多官人自平阳举家出逃,末将遣人打探了下,都说渤海王在赤洪水杀银枪军一万,顺利南撤至赤洪岭。末将有些怀疑,毕竟渤海王还是败退了。” 刘昶闻言苦笑。 杀伤了不少银枪军应该是有的,但杀一万人?不足信。 而且,赤洪水寨子被攻破后,退到赤洪岭,靠着一帮残兵败将,真能守住吗? 渤海王手里的四千禁军,此时还剩下几个? 唉,不想那么多了。刘昶收拾心情,道:“将骑兵全部撒出去,严密监视。一有贼兵动向,立刻报来。另,多多搜罗船只,争取多渡些人丁、财货、粮畜过河。” “不出兵戢乱吗?”刘贯问道。 “我就一万多兵马,戢什么乱?”刘昶怒道:“速去办事。” 守将领命而去。 刘昶又看了看无穷无尽的逃难大军,坚定了决心:守住蒲津关三城就是大功一件,不但天子那边说得过去,对长安的太子更是交代得过去。 至于其他人,自求多福吧。 ****** 北风萧萧,寒意深重。 赵鹿带着两千轻骑直抵含口。 半日后,石生带着数千步卒匆匆赶至,遥望山口。 山上已经响起了激烈的杀声。 石生举目望去,吓了一跳。 赵鹿够狠!两千骑兵下马后,便直接沿着山道攻了上去,与守军战在一起。 只是好像不太妙啊! 两千轻骑兵下马步战,能打出什么名堂?除非守军很烂,一点士气也无,被一冲即垮,不然你还是别做骑兵下马步战击溃步兵的春秋大梦了。 但守军很烂吗?不! 裴氏悉心训练的铁铠武士居前,顺着山道冲杀,瞬间就把赵鹿的人压回了半山腰。 山巅之上,还有各色庄客农奴,手持长矛、短刀、步弓乃至猎弓,摇旗呐喊,鼓舞士气。 唉,如果守含口的是那些庄客倒好了。精锐些的骑兵下马步战,也不是不能将其冲垮,但如果有铁甲武士带着,那就难了。 想归想,石生还是立刻做出了决定,派出两千人马,从左右两侧的山林间绕行上山。 山中亦有守兵,很快发现了他们。大呼小叫之下,越来越多的庄客涌了过来,领头的甚至还有数百甲士。 幽暗的山林中,崎岖难行,连路都没有,只能费力攀爬。 守军居高临下,好整以暇,箭矢当头落下,长枪照胸刺来。一时间,竟然攻不上去,且死伤不轻。 石生急了,又派出两千人,增援而上。 密林之中的惨叫声愈发密集了,但战线仍然维持着不动,让石生看着揪心不已。 “赵将军中箭了。”山道上响起一阵惊呼。 石生抬头望去,却见数百败兵簇拥着骑督赵鹿,匆匆奔下了山。 守军顺着山道往下冲,势如猛虎。 石生咬了咬牙,将最后一千人派了出去,接应溃退的骑兵。 金乌西垂,山间慢慢黯淡了下来。 石生惶恐无比。 他们离河东腹地明明就差一道山梁了,可就是过不去。 越不过这座山,难道都当瓮中之鳖么? 王屋城内有粮草,但只够一月所需。河东乱了,含口被堵住,再也没有资粮送来,坐吃山空? “俟伏侯呢?”石生转过身来,脸色难看地问道:“怎么还不来?” 俟伏侯是原驻安邑的羯人酋帅,有众万落,此番出了七千步骑,已抵王屋。 河东惊变之后,消息火速传来,刘贤不敢怠慢,调赵鹿、石生、俟伏侯三人率军回击含口,试图打通联络河东、平阳的后路。 赵鹿两千轻骑最先赶到,猛冲猛打,已折损大半。 石生带着五千匈奴、汉兵——多为当初自河内西撤的部落丁壮以及流民——紧随其后冲了一下,看样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俟伏侯最是奸猾,出兵迟缓,似有异心。 石生就想不通了,你在安邑还有四万多部众,难道不担心他们吗?不想赶紧杀回去救他们吗? “将军。”有僚佐结结巴巴地说道:“方才有消息传来,俟伏侯本已打算出兵,却遇到了河清镇将刘泉的使者,军中皆言南下投‘刘夫人’。” “刘夫人?”石生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过来,那不是他叔母么? 叔母刘野那,已是邵贼夫人。每遇羯众,出面说降,事半功倍。 听闻幽州、冀州就有不少羯人投靠过去了,武乡那边原本不归刘闰中管的羯人也投靠了,俟伏侯虽说是几年前从秦州迁来的,但投靠过去未必不可能啊,毕竟风俗、语言、长相大同小异…… 尔母婢!石生将马鞭重重地摔在地上,仰天长叹。 完了!全完了! 近两万大军,被困在王屋山中了。 呃,事实和石生所想差不多。 十一月初五,为表诚意,刘泉亲自带着千余人走了四十里山路,抵达王屋。 王屋城经历过一番厮杀。 城外堆着血淋淋的数百枚人头,另有二百余俘虏,被捆缚于地,不断出言求饶。 俟伏侯单骑而出,远远迎上了刘泉。 刘泉下了马,大声道:“已有使者间道前往安邑,将军之部民必无事。” 俟伏侯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刘泉。 刘泉方才用的是羯语,和他日常所说的话有些差别,主要是有些词听不太懂,发音也有不同,但连蒙带猜之下,大体还是明白了。 这让他有些感慨。 明明都是胡天神的信徒,原本生长在同一个地方,但早来之人和晚来之人已经有了不小的差别。 刘泉那批人早来百年,如今已是一副晋人打扮,名字也按照晋人习惯改了。 他们才来了不到三十年,且一直在秦州活动,近几年才来到中原腹地,风俗习惯尚未大改,部落里会晋语的人也不多,今后怕是要多多仰仗上党刘氏了。 “你说,我听你的。”俟伏侯亦下了马,言简意赅地说道。 “将这些人头带到轵关去。”刘泉也不废话。 俟伏侯会意。 这就是告诉轵关守军,别拼命了,老家都被人抄了。 困守孤城,不会有一个援军、一粒粮食过来,人家即便不打,围也把你们围死了,再顽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中原兵法:“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逃 轵关城下的战斗忽然就停止了,双方心照不宣。 片刻之后,数十骑上前,各自射了数封信入内。 很快有一封信被送到了刘贤手里。 他神色复杂地展开一看,原来这是封以邵勋口吻写成的招降信—— 曰:“明正典刑,国有邦典。刘聪逆绝人伦,反易天常。煽诱一方之民,胁迫三军之众。侵掠州郡,焚烧闾里,凌虐方伯,伤残吏民。此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弃……” “匈奴军民,亦我赤子。前番已有军令,诸营所至,不得妄加杀戮,据夺财货;不得随意拘执,以为俘馘;不得开发坟墓,发泄旧怨。抗命而用刑,盖有常宪,顺命而赦罪,亦有前经。一夫之罪,岂遗于一境之人……” “军兴以来,厮杀频仍,供给繁并。县乡之中,农桑废于垅亩;州郡之内,百姓膏于锋刃。孤为人父母,深用悯伤,屡览捷报,难免兴叹……匈奴将士,或迫于威刑,不能自拔;或贪于财货,勉力效顺。今大军临境,表里夹攻,再行迷迹,自弃何多……” 刘贤看完之后,抚额长叹。 将校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劝降书这事,没必要瞒,也瞒不住,于是刘贤大大方方邀众人一起看——如果识字的话。 书上的内容很实在,讲了可以接受他们的投降,既往不咎。 另“约法三章”:不烧杀抢掠、不抓良冒功、不开棺戮尸。 刘聪一个人犯的罪,不会牵连其他人。 政策讲得很清楚了,怎么样,降不降? 刘贤将劝降书放在案几上,看了眼诸将佐,眼底微微有些失望。 怎么就没一个人站出来提议投降呢? 合着都逼我先提出来是吧? 又等了一会,刘贤突然大哭:“先帝于我有大恩,战至今日,我有罪啊。” 哭声哀戚,闻者落泪。 见众人不说话,刘贤哭得愈发伤心,眼泪四溢。有那么一小会,好像快喘不过气来,差点要晕过去了。 “轵关尚有六千将士,一朝丧尽。幽壤之下,先帝责我,该怎么说啊!呜呼哀哉,痛煞我也!” “人皆有父母,妻儿倚门相望,我却不能把他们带回去。呜呼哀哉,愧煞我也!” “名城大邑,接连丢失。我身受国恩,世享爵禄,却束手无策。呜呼哀哉,羞煞我也!” 众人还是不说话。 亲兵亲将们在外间探头探脑,神色凝重。 到了最后,终于有老实人受不了了,站出来道:“大王,裴家贼子作乱,堵了含口,我看赵鹿、石生打不下来。今闻王屋亦有变,粮草军资皆屯于彼处,落到了俟伏侯手中。这仗,我看不用打了。方才下城头时,已经有人在偷藏尸体了。再打下去会怎样,实不敢想。” 第一个人站出来后,很快就有第二个人:“计毒莫过于断粮。轵关腹背受敌,无粮无械,撑不下去了。” “邵——梁公说不牵连他人,此言似有几分可信。”又有人说道。 “非我等不愿效死,实在是困守轵关也无用啊。邵兵大可自陕城渡河,越中条山北上。轵关守不守,其实都影响不了大局。” “先假意降顺,有机会就跑。” “对,先保存有用之身,将来还可为天子、太子效力。” 听众人这么一说,刘贤哭声稍止。 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道:“若非为了保全六千将士,我恨不得单骑出城,战死在万军之中。” “大王不可!” “大王勿要自暴自弃。” “有用之身,万勿轻弃。” “还有机会的,邵贼不可能一直得意,我等先屈身侍奉,以待天时。”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解劝。 刘贤抹了抹眼泪,哀声道:“那就先降了吧。” ****** 陕城战局的变化十分剧烈。 自十一月首日大军开始攻城以来,王弥就存了逃跑的心思。 但他心中也有着一份侥幸心理——作为一个军阀,不到万不得已,谁会丢弃地盘逃跑呢? 另外,陕县的地形非常险固。 北临黄河,南依山塬,东面亦是丘陵,可谓“三面悬绝”,只有一侧可攻,还是上坡仰攻,真的不好打,要不然他也不会把治所设在这里。 再者,将校家眷们都已送到西面去了,眼下可能离潼关已是不远,守城将官再无后顾之忧,似乎可以打一打? 侥幸心理作怪之下,王弥犹豫了,特别是在他击退了晋军的第一次进攻,甚至挫败了他们夺取大阳津的计划后,更是有点不想走了——其实渡口之战主要是新近渡河的羌人打的。 但王弥犹豫,石虎可不犹豫! 十一月初五,他最后一次看向黄河南岸的陕城。 城池就在黄河岸边,悬水百余仞,看似十分坚固,但他知道,世上无不破之坚城,完全看进攻方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王弥再不走,必死! “抛弃全部辎重!”当天夜里,石虎下达了这条命令。 众人早有准备,纷纷牵出马匹乃至驴骡。 拉车的役畜亦被解下皮套,转而驮载行李。 全军五千余人,除少数人携带铠甲等沉重物事外,绝大部分人都只携带轻便的武器,外加十日干粮——部分随身携带,部分由骡马驮载。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后半夜,大军悄然离开城池,往西北方向疾走。 越中条山,有一主一辅两条道路。自大阳往东北方向行走(即颠軨道),此谓主线,可通车马。 自大阳西北行,可至中条山白径岭,此谓辅线。 此道山岭参天,左右壁立,间不容轨,盖不通车乘,只过人马也。 过白径岭后,可直抵盐池。 石虎选的就是这条路线。 第二天上午,大军就抵达了白径岭,费两天时间后,全军通过中条山,于初八清晨抵达了盐池。 这个时候,大阳渡口方向燃起了冲天的烟柱————石虎还是厚道的,他安排了十余人留在最后面,待大军走了两日之后,便放火烧掉辎重及军营,给王弥报讯。 盐池就像镶嵌在地表上的深渊一般,仔细看着,还颇为秀美。 但石虎无心欣赏。在他的带领下,五千大军转而向西,直奔蒲坂方向而去。 将校们并无异议,都这个时候了,谁他妈脑子不好使还去救驾啊? 再说了,我们连辎重都抛弃了,怎么打仗。 没了辎重,夜晚没法扎营,只能露天躺地上。 没了辎重,器械没法修理,打一场仗后不知道多少器械损坏。 没了辎重,他们甚至连热汤热饭都吃不到。 打个鬼! 但将校们想跑,军士们却不一定。 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开小差跑路,返回家中。 当石虎最终率部抵达蒲津关东城之时,兵士只剩下了三千四百,整整少了两千。 不过,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了。 ****** 大阳津的熊熊烈火震撼了所有人。 王弥得知消息之时,匆匆登上了北城头,俯瞰大阳。 中条山东西横贯,如同一条卧倒的巨龙,遮住了北边的河东腹地。 有多少秘密被中条山给挡住了呢? 石虎据守大阳,消息灵通,一定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莫非—— 王弥不敢想了。 连续大败之际,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再瞎想下去,王弥怕自己想到天子崩了,平阳已为邵勋占领这种事。 自己吓自己最可怕。 但怎么说呢,现实摆在这里。石虎都跑了,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他又看向据守大阳津渡口的羌人,他们的营寨之内,同样骚动不已。 不知道为什么,王弥心中突然生起了股恶作剧的快意——傻了吧,过河来陪我一起死。 他再看向西边,山塬连绵,却是看不太清了。 听闻蒲洪据守弘农,逡巡不进。 呵呵,挺狡猾的贼子,但你若手脚不快,说不定也要被晋人撕咬下一大块来。 “明公。”张嵩等人上了城头,齐齐行礼。 行完礼后,又有复杂难明的目光看向他。 王弥读懂了他们眼中的含义,暗叹一声。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太过自私,拖着数千将士一起与我陪葬。”王弥说道。 “明公之意……”张嵩心思一动,颤声问道。 “这城——不能守了。”王弥说道:“给儿郎们吃顿好的。今夜突围,向大阳津靠拢,与羌帅们汇合。” 众人听了面如土色。 突围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别说是夜间突围了。 老底子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守城尚可,野战够呛。几千将士,最终能有几人逃出生天? 不过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若不想被活活困死在陕城,就只能走,拼了吧,实在没招了。 “速去准备。”王弥说道:“我得到消息,太子已率军至冯翊,随时可渡河东进。只要跑到蒲津关,一切还有挽回之机。” “遵命。”将佐们纷纷应下。 十一月初八夜,陕城守军倾巢而出,向大阳方向突围。 围城禁军拼死截击,斩获极多。 战至天明,斩王弥亲将王根,俘其长史张嵩。 王弥率残兵两千溃入大阳津。 围城将士趁机猛攻,午后,王弥等人大败,争相渡河,死伤不计其数。 蒲洪闻之,在弘农烧杀抢掠了一番,并纵火焚城,载女子、财货西还。 (今天争取三更啊,有票速投,谢谢。)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南北对进(上) 王弥溃入河北后,并未能彻底摆脱追击。 初九下午,邵慎便带着步骑二千余人渡河,一路疾追。 王弥慌不择路,竟然奔颠軨坂而去,途遇卫氏家兵,又仓皇回奔。 枯黄的草地之上,箭矢破空,呼喝不断。 沙涧水畔,仅剩最后数骑的王弥在过木桥之时,不慎坠入河中。因其曾力战追兵,身上穿着盔甲,落入水中之后便再没浮起来。 曾纵横河南、河北十余年的王飞豹,就此落幕。 王屋山中,以黑矟军为主力的晋军蜂拥入内,匈奴俘虏则统一迁往河南,打散安置。 俟伏侯以本部羯人步骑为先锋,费了两三日时光,击破石生、赵鹿残余兵马,斩首数千。 赵鹿在攻含口时就已中箭负伤,一日后便已不治身亡。 石生死于乱军之中。 当然也有传言俟伏侯以石生为羯人故,担心刘夫人求情得免,反过来染指羯部兵权,故杀之。 总之,轵关、陕城之战结束后,匈奴折损三员将领,南线门户洞开,已无回天之力。 消息很快传到了平阳,彼时已是十一月十二日,天空降下了漫天大雪,昭示着隆冬寒岁的到来。 刘聪正在与朝臣们谈论吕梁山中的战事。 “前天赤洪岭来报,邵贼遣将夜袭营垒,破之。吾儿不慎被擒,禁军残兵千人退至左国城。”刘聪叹了口气,道:“战至此时,诸营士气低落,朕也不能安坐平阳了,非得亲征不可。” 似是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只有少许几个朝臣面现犹豫,似要出言谏止,绝大部分人面色平静,因为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开国一二代的君主就想安坐宫中,驱使文臣武将为他安抚地方、提兵厮杀,像话吗? 平时就罢了,出了事,不该君主顶上? 春秋以来,国君就有义务领兵出战,此乃传统。 很多人似乎都忘了,国君首先是军事贵族,然后才是其他身份。 匈奴起于草原,残留风气众多,关键时刻,国君是一定要领兵出战的。 不然的话,你就是软弱,没有担当,不配为君,下克上就在眼前。 “陛下欲征何处?北耶?南耶?”司空朱纪拜了一拜,问道。 “朱卿以为如何?”刘聪看向他,问道。 朱纪抬起头,发现刘聪的双眼布满血丝,面容黯淡无光,心下一叹,道:“陛下,时至今日,臣以为非亲征不可,否则无法鼓舞士气。北境虽落于下风,仍可勉力抵挡。河东则一团糜烂,弘农王弥又败,蒲洪一矢未放,西归湖城。此间局势,可比西河危险多了。臣以为,或可南下河东击贼,待扫平这一路,再回师北上,仍然来得及。” 刘聪眼中燃起名为希望的东西,只见他快走两步到朱纪面前,问道:“朱卿觉得先定河东,再北上御贼乃上策?” 朱纪点了点头,道:“陛下,河东乱贼多为坞堡丁壮、士族僮仆罢了,挡不得禁兵一击。平阳四周,亦有国人部落,可悉发十二岁以上丁壮,以堂皇之势压过去,尽快扑灭乱贼,再回身御敌,为时未晚。” 刘聪身体放松了下来。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同时心中欣慰,关键时刻,曾经一度沉湎于酒色的天子还是能豁的出去,不是龟缩于都城之内,而是为了这个天下,身先士卒,领军出征。 这才是天子该有的模样! “陛下。”老臣范隆轻咳了下,道:“值此之际,臣以为人心就是一切。陛下所至之处,民情稍安,将士奋勇,或可稍稍扭转颓势。河东之地,定仍有心向朝廷之人,只不过囿于形势,迫于敌兵,不得不屈身隐忍罢了。王师一至,此辈定然率军来投,则未必没有平定河东的希望。” 刘聪看了范隆一眼,再度点头。 他仍记得当年范隆南下招降邵勋之事。 父亲是真的欣赏这个人,想要他北上来投,甚至打算把妹妹嫁给他,以为国之柱石。 “陛下。”江都王刘延年出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嫌兵力不足,臣将兵马从关中唤来,为陛下厮杀。” 刘延年是宗室耆老,刘渊之兄。 刘渊成事后,曾在太原境内筑大干城(位于今文水县西南十里),供其居住。 这一方面是以宗室镇外藩,拱卫刘氏江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从南面包围晋阳,压缩刘琨的活动范围,令其困守孤城。 只不过,从三年前开始,刘延年的部落就陆陆续续从大干城撤走了,迁移至关西定居。 一开始在安定郡,后来刘聪觉得那地方太苦了,于是让他们搬到长安附近,划拨了水草丰美的上好田地,供其耕牧。 部落目前由刘延年的儿子们领着,他本人则入朝为官,身居太宰之职。 此刻听到刘延年的话,刘聪颇为感动。 关键时刻,还是宗室可靠,还是屠各氏可靠啊。 但他拒绝了。 “太宰美意,朕已心领。”刘聪看着他,摇头道:“长安去此甚远,缓不济急。朕自引禁兵六千,发诸部军万余、丁壮万余,南下戢乱。若战而胜之,则尚有挽回之处,若不胜,卿等早作打算吧。” 众人闻言叹息。 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若天子亲征都败了,大伙还有什么抵抗下去的勇气?不如麻利点收拾家当,渡河西去,投靠太子。 听闻太子将兵三万,屯于河西,随时能东进支援,或许这便是唯一的希望了。 ****** 邵勋收到消息时,正在兵进左国城的路上。此去七八十里,皆是河谷平坦大道,按说比较好走,无奈下起了雪来。 山间本就寒冷,风雪更大,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落雁军充当先锋时,甚至有一支部队数百人被匈奴部落伏击,全军覆没,匹马未还。 不得已之下,只能放慢行军速度,抵达左国城外时,已是十五日夜。 山间背风之处,篝火生了起来。 邵勋父子三人围坐烤火。 “苦不苦?”邵勋检查了下两个儿子的手,发现已有冻疮了,遂问道。 “苦。”俩小儿老老实实点头。 “吃得此苦,后面享用果实时,才会觉得更加甘美。”邵勋笑道。 金刀、獾郎看着父亲,好像有点明白了。 当他们随父亲抵达平阳,看见匈奴贵人跪伏于地的样子时,心中一定会很高兴。 “阿爷,现在——赢了吗?”金刀忍不住问道。 “你说呢?”邵勋反问道。 “匈奴连战连败,士气低落。”金刀说道:“今年刚出兵那会,匈奴人还是敢比划几下的,冲起来也不要命。但打了大半年后,好像没那么厉害了。能不能打,完全看为将者带得如何,便是带得最好的,其战力也就与年初仿佛。” “不仅是匈奴战力下降了,我军战力也增长了。夫战,勇气也。我军士气上升,匈奴士气下降,此消彼长,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邵勋说道:“王弥便是一例。初攻新安时,禁军甚至被数次击溃,双方血战良久,最后洛阳中军死伤一万五千余,洛南丁壮死伤万人,府兵亦伤亡数百,最后才堪堪攻取。” “打白超坞时,就要容易一些了。但彼时王弥仍然发起了犀利的反击,禁军死伤万余、河南坞堡丁壮亦死伤大几千人,才艰难克复此城。” “硖石堡之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黾池之战,摧枯拉朽。陕城之战,追亡逐北。” “军心、士气和战力息息相关。吾儿将来若领军,一定要注意士气,想尽一切办法维系乃至提升士气。” “知道了。”两人齐声说道。 “为父再问你们一句,赢了吗?”邵勋一左一右,将两个儿子搂在怀里,笑问道。 “赢了。”两人先后说道。 “你们都是死脑筋吗?”邵勋笑道:“就依照眼前局势思考,不考虑意外吗?” 两人一愣,继而有些明悟,知道唯一的变数出自哪里了。 “这样就发愁了?”邵勋又笑,分别敲了敲两个儿子的脑袋,道:“为将者,当百折不挠。即便身处绝境,也要寻那一线生机。哪怕最后被证明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无用,那也要去做,这无关其他,只是一个态度。灰心丧气、束手就擒、消沉萎靡,不应出现在我的儿子身上。你们是我的种,就该有一股子狠劲、凶劲,绝不能轻易放弃。” “话说回来,如今是大优之局,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邵勋继续说道:“刘粲若跳出来,那就把他一并收拾了。不要懊恼,沉住气,世间做什么事是容易的?” “现在再问你们一句,赢了吗?” “赢了!”俩小儿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齐声回道。 邵勋哈哈大笑。 父子三人坐在帐中,看着外间的鹅毛大雪。 金刀忍不住看向父亲。 娘亲一贯温柔娴雅,教导给他的东西,和父亲比起来,似乎不是一个路数。 或许是男女之别吧。 父亲总是很沉稳,仿佛什么都不能把他打垮,关键时刻还有股凶狠暴戾,真敢把你全家砍翻,就看他愿不愿意了。 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獾郎则看向父亲和兄长。 外间北风呼啸,雪漫天。帐内昏黄的油灯,竟然照耀出了一片温馨的光晕。 等到父亲年老的时候,他和兄长若还侍奉在侧,那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十七日,大军攻左国城,一日破之。 小督吕涯至阵前督战,为强弩射杀。 十九日,兵围离石。 匈奴西河郡公刘畅散财激励士气,拼死抵挡。 大军连攻三日,不能克,转而分兵抄掠乡里,就地获取补给,减轻风雪天的转运压力。 也是在这一天,刘聪征集完了丁壮,率军离开平阳,南下镇压叛乱。 刘粲抢在黄河封冻前,渡了万余兵马至东岸。 蒲津关三城仍然在过人,络绎不绝。 大伙心里都有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再不加紧过河,可能就来不及了。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南北对进(下) 刘聪离去之时,拣选了五千精壮北上蒲子。 不是不想调更多的兵,实在是有客观困难。 匈奴这些年西迁了很多核心部族,本身又连战连败,哪来许多兵? 刘聪手头能用的,其实就六千禁军罢了。 所以此番出征,他是真的孤注一掷了,把所有能战之兵全部带走。 至此,平阳城内就只剩几百留守禁军,外加卫尉、城门校尉、平阳令管理的杂七杂八的人——这些人吃拿卡要、弹压地面尚可,打仗是真的不行。 皇宫还有侍卫,但这些人缉捕盗贼、排列仪仗可以,打仗够呛。 十九日晨,刘聪看着陆陆续续赶来的平阳丁壮、诸部牧人,心下一凉。 平日里高高在上,居然不知道地方上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奉命赶来的丁壮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却不多。 刘聪猛然看向车骑将军王腾,这事是他办的。 王腾并不慌张,禀道:“陛下,年初就不断征集精壮,打到现在已没多少了。西渡之人,一日多过一日,精壮也去了不少。昨日陛下有诏,拣选五千精壮北上蒲子,臣照办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说清楚了,你看着办吧。 匈奴五部之中,贵族众多。 刘氏、呼延氏基本是穿一条裤子的,世代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另有王氏、卜氏、乔氏、靳氏、马氏等著姓,各有部落。 王腾出身王氏,在他之前,曾有王彰、王混跟随刘渊在司马颖幕府任职,后回匈奴当官。整体说来,王氏其实和刘氏关系很密切了,算是比较忠心的贵族。 刘聪交办的事情,王腾尽力了。 丁壮们不傻,他们长脚,会躲会藏会跑。 氏族首领、部落头人们也有私心,再加上时间又短,各种因素综合起来,就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四五十岁、胡子白的老人一大堆。 流着鼻涕、满脸稚气的少年一大堆。 当然,精壮还是有的,就是比较少而已。 刘聪想了想,实在不忍苛责,便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兵马既已齐备,就此发兵。” 说罢,上了御辇。 文武朝臣们跟在身边,浩浩荡荡。 冠威将军卜抽奉命留守平阳。 此刻他站在城头,看着悲壮南下的二万余大军,不由地掩泪叹息。 征集丁壮的事情他知道,也很难过。 吕梁山中要兵,冠爵津要兵,轵关要兵,弘农要兵,乌岭道也要兵——对了,乌岭南北二道倒是还有大几千精壮,这会应已奉命收缩回撤了。 各处都要兵,各处不断死人,打到现在,大汉竟要亡国灭种了么? 旋又看向北方。 茫茫群山之中,血腥厮杀不断,却不知还能抵挡几日。 真希望雪下得大一点,迟滞邵贼的进兵速度,给天子争取更多的时间。 他再看向西边。 天气日渐寒冷,大河将冻未冻,太子到底怎么打算的呢? 其实,他不希望太子过来,因为河东已经叛乱,大军通过此处,后勤粮道悉数暴露于河东豪族面前。 听闻太子已出现在冯翊,先锋甚至已经渡河,或能助天子一臂之力。 ****** 刘聪南下之后,进兵极其迅速,直扑闻喜。 但闻喜不是第一战,解县才是:二十日,匈奴步骑万余东进,大败柳氏征集起来的丁壮。 二十二日,邵慎、杨会扫清残敌后,抵达安邑,商议下一步行止。 刘聪龟缩平阳,先不着急料理他,邵慎提议攻蒲津关,断匈奴后路。 这会大河将冻未冻,再拖延些时日,可就冻上了。而刚冻上的黄河,冰面薄脆,不够结实,是过不了人马的,非得等上一段时日方可。 这段冰面薄脆的日子可难熬了。 无法行船,无法走人,只能干瞪眼。而蒲津关三城是有浮桥的,却可以过人马。只要拿下此处,刘聪便跑不了了。 杨会则有些迟疑。 他带来的府兵多为濮阳、陈留、高平、东平府兵,战力参差不齐,尤其是濮阳、陈留的府兵,原本就是丁壮、世兵,战力还不如匈奴正规军,几年过后,有所提升,但也只是稍稍强出一些罢了,有点冒险。 邵慎看穿了他的想法,有些不高兴,道:“打仗哪有稳赢的事情?你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干脆回去继续当督护吧,带什么兵?” 杨会出身宜阳杨公坞,和邵慎是老熟人了,闻言有些惭愧,便不再争执了,只嘟囔了一句:“蒲津关守军未必会出战。” 邵慎刚要说些什么,却见信使匆匆入内,禀道:“两位都督,三日前刘聪率军南下,直扑河东而来,其先锋精骑已至闻喜城外,截杀信使,屠戮民人。刘聪身在何处尚不知晓。” 邵慎、杨会闻言,对视了一眼。 争论结束了。 无论何时,刘聪都是更值得关注的,毕竟他是天子,更有价值。 邵慎清了清嗓子,又要说些什么,却再一次被打断。 又一名信使入内,禀道:“侯督请二位都督攻蒲津关,阻滞刘粲援军。”“他妈的,这是要抢功啊!”邵慎怒道。 但也就怒了一下。 他在安邑,侯飞虎刚出王屋山,从情理上来讲,该由他们去阻遏刘粲。 如果他和侯飞虎争功,导致侧翼暴露,全军大溃,叔父定然饶不了他。 别说侄子了,儿子都得斩了。 思来想去,他叹了口气,准备接受了,但眼角余光瞥见信使还没走,不悦道:“还有何事?” “侯督商借瑕楼、梁丘、甲父三龙骧府的府兵及其部曲。”信使说道。 “尔母婢!”邵慎终于压不住火气了,破口大骂。 就连一贯脾气不错的杨会都面色不虞。 侯飞虎也是精明,出征诸府兵中,就数这三个龙骧府的人最能打,都是老牙门军的底子,这就要借走? 信使低下头,不敢多言。 静了许久之后,邵慎压住怒气,道:“借!借给他!若他不能把刘聪头颅带回来,老子以后见到他就骂。” 说完,看了眼杨会,道:“走吧,去猗氏、解县,把刘粲向西压一压。” ****** 二十四日,裴氏庄园外,两万余匈奴大军扎下营垒,等待命令。 刘聪有些后悔了。 南下以来,抓不到敌人。 到处都是坞堡,庄客部曲躲在里面,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们。 攻肯定是能攻下的,代价呢? 裴氏庄园还挺大,庄客数量也多。在河东地界上,可能不如汾阴薛氏那么能打,但也是有一定战斗力的,不然早被朝廷收拾了。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他做出决定。 刘聪突然间有些明悟。 文武朝臣愿意跟着他亲征,难道不是为了离开平阳? 中常侍王沈早就暗戳戳和他说过,朝中大臣们分派部分子侄西入关中,有的甚至连妻子都送走了,留在身边的不过姬妾罢了。 只要有儿子走了,这些人就不怕了。如今自己或许也有离开的机会,岂非妙哉? 南下河东平乱,你也得抓住敌人啊! 如今各个龟缩在坞堡里,怎么办?而且裴氏还不止一个庄园,打下这一个,杀些裴氏子弟,也掘不了他们的根。 范隆悄悄瞥了刘聪一眼,暗暗叹息。 世家大族为什么那么恶心?眼前就是一个完美的诠释。 你打他们吧,折损太大。 不打他们吧,你一走他们就跳出来,截断你的粮道。 威逼利诱他们吧,现在晋军大举入境,这一招没用了。 得士族人心者得天下,此非虚言。 邵勋后宫之中全是世家女子,难道没原因吗? “陛下。”范隆站起身,说道:“裴氏已然铁了心投靠邵贼,必不会降。若攻取此园,折损恐不下五千,得不偿失。为今之计,当搜寻晋军踪迹,与其决战。只要破其军,局势或有变化。斥候已探得贼将侯飞虎部离此只有数十里,不如与其阵列野战,一举破之。” “陛下不可。”司徒马景站了出来,道:“为今之计,当固守待援。太子大军已渡河东进,须臾可至,不如汇合此万余兵马,再做计较。” “陛下。”大司农朱诞奏道:“臣闻汝阴王已自乌岭撤兵,其众八千余,沿途收拢山间牧人,或可至万余,可待其来援。” “陛下,冷泉水还有一万多步骑,撤回来吧,与邵贼决一死战。” “吕梁山中的兵干脆一并撤回来得了,就在这野地里,和邵贼面对面,痛快杀一场,谁赢谁拿走河东。” 兵法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之前就是处处皆备,所以处处皆寡,被邵贼一点突破后,全线崩溃。 但你不备又不行。 河东世家大族的叛乱你也看到了,人心不在你这啊,一旦放邵贼进来,人家可不一定需要和你决战,大可派出轻骑抄掠,主力占据各个有利地形,筑城设寨。 你来攻时,他坚壁不出。 你走了后,轻骑下山,四处烧杀抢掠。 久而久之,不战自败。 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一路贼军自大阳北渡,一路贼军自轵关而入,防线已经破了。那么,冷泉水、乌岭南北二道、吕梁山这些地方还有必要守吗? 其实意义不大了。 刘聪闻言,沉吟许久,道:“西河郡公离得太远了,便算了吧。诏中垒将军卜泰、汝阴王刘景来闻喜。” 命令下达后,刘聪便不再犹豫。 二十五日,侯飞虎部先锋、洛阳中军骁骑军千五百骑抵达匈奴大营以东十余里。 二十六日,双方骑兵展开厮杀。 二十七日,侯飞虎率部抵达,在刘聪大营以东数里处扎营。 二十八日,邵勋在北线取得突破,匈奴西河郡公刘畅率军突围,南奔石楼山,侯飞虎则拣选精锐,排出大阵邀战。 大战一触即发。 (三更完成,众将士速速投票。)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风中的战斗(上) 战与不战,这是个问题。 等至今日,刘聪只等到了一路援军,还不是刘景、卜泰派来的人马,而是自冯翊郡夏阳县北境东渡的两千骑兵。 此渡口位于平阳郡皮氏县西北。 皮氏在后世河津县。 北魏年间,因县西有龙门山,更名为“龙门县”。 此县历史上因太原王氏后人迁居,衍生出了龙门王氏,比较有名。 县城西北二十余里有龙门渡,是黄河渡口之一,这批骑兵就是从这里过河的。 龙门渡的级别还是有点差。 通通商队是可以的,但过大军则有点鸡肋,原因也很简单:黄河刚出晋陕大峡谷,水势正急,危险性较大。 真正水文条件好的还是蒲坂津和风陵渡,但后者处于中条山南,渡口对岸又是潼关以东的狭长河滩地,大军无法展开,还容易被人困死在不利地形上导致全军覆没。 综合来说,真的就只有蒲坂津适合通过大军。 两千骑在王氏庄园补给之后,本打算悄悄南下,无奈河东地界上到处是晋军的眼线,被坞堡发现后,很容易通风报信,行军失去了突然性,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南下,行至闻喜县刘聪大营。 刘聪对这支大军的观感不错,依稀看到了当年长平之战时,跟随他直冲晋军大阵的那支骑兵部队的风采。 他知道其中的原因:在关中打了胜仗,自信心练出来了,装备也不错,故士气高昂。 但除了这支部队,其他人马一支都没赶来。 目前他掌握在手里的,只有六千禁军步骑、一万五千余丁壮,外加新来的两千骑兵,总计两万三千余人,已是刘聪短时间内能凑出来的全部兵力了。 如果他愿意再等些时日的话,大概还有两万人能回援。 但问题在于,对面的晋军也会等到援兵。 经过两三天时间的观察、刺探以及捕俘拷讯,对面的贼将侯飞虎带了大约一万多人。 后面又从安邑方向奔来六千多,总兵力两万二三千人。 但这并不是他的全部兵力。 刘聪完全可以肯定,再等下去,对方会聚集到更多的兵力,就像他一样。 对方要战,那就战吧,磨磨蹭蹭、斤斤计较,跟个娘们似的。 十一月二十九日,双方默契地选择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原野,在东西两侧各自布阵。 ****** 北风呼啸,百草衰折。 太阳挣扎着爬上了天空,暗红暗红的,感觉不到一丝热量,好像它也是被迫出征一样。 刘聪收回目光,心情有些沉郁。 汉军摆出的是一个品字形大阵。 正中央突出部分是六千步卒,其中前面两千人较为精锐,乃铁铠武士,后面四千人参差不齐,不甚精锐。 中央大阵侧后方有两翼,与中军大阵类似,前面各有千名精锐,后面则分布着三千杂兵。 两翼前方及中军小阵间隙内还分布着弩车,此刻正往前面推着。 弓手多分布在两翼,正面较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盾手。 这个阵很明显了,以中军吸引晋军主力,因为他们攻得最猛,战斗力最强,然后以次一些的部队快速前出,两翼夹击。 古老又经典的战阵。 鼓声已经擂响,听起来稍稍有些沉闷。 刘聪没找到以前战鼓擂响时热血的感觉,只觉得今天有些冷,特别冷,冷到骨子里了。 战旗哗啦啦飞舞着。 风向稍一变化,旗面似乎就要挣脱旗杆,向后方飘飞而去。 大军前进之时,左右两翼有部分少年抬起手,挡在眼睛面前,遮挡风沙。 刘聪眼角跳了跳,没说什么。 向西吹了一会后,风向突变,又吹向东南方。 阵中部分老者立刻佝偻起身子,仿佛要阻挡那顺着脖颈向里钻的刺骨寒风一样。 刘聪下意识调转视线,看向对面的晋军大阵,目光逡巡不定,似乎要寻找他们的破绽与丑态…… 在看到匈奴人布好的大阵后,侯飞虎琢磨了一下,决定“致敬”邵师,使用他最喜欢的军阵:偃月阵。 这种阵型攻守兼备,核心同样是打击敌人侧翼——主要是左翼。 他看得出来,刘聪也很无奈,精锐甚少,兵力寡弱,无论布什么阵都没用,只能殊死一搏了。 其实,刘聪最好的战术还是和之前一样,梯次防守,节节抵抗。 但可能是最终没产生效果,或者他烦了,加上巨大的战略劣势,逼迫他不得不死命抓住唯一的机会,妄图一战扭转劣势。 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输急了眼的赌徒身上,把最后一点钱投进去,寄希望翻本,或者至少弥补很大一部分亏欠。 “布偃月阵,以瑕楼部曲督余安为右翼督军,前出五十步列方阵。” “以黑矟军为中军,吾亲领之。” “以武牙将军羊权为左翼,落后五十步布阵。” 标准的斜击阵型。 右翼三千余府兵。 中军五千余黑矟军。 左翼四千余羊家军。 双方还另有数千骑兵,布置在两翼或后方,这会尚未出动。 鼓声擂响之后,战场上旗帜挥舞个不停,看得人眼缭乱。 风向变个不停,一会吹向这,一会吹向那。 指挥车缓缓向前,大风之中,一面旗帜的边角拂面而来,侯飞虎一把将其推开,目光冷静甚至堪称冷漠地看向前方。 将士们列队前进,时而有枯枝败叶席卷而来,迎面打在甲叶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军官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士兵。 士兵们昂首挺胸,继续前进,没有喧哗,没有骚动,仿佛一尊雕塑。 没办法,早就被军棍、马鞭打出条件反射了,谁敢乱动,打不死你! 侯飞虎轻轻摩挲着下巴,冷静的眼神在敌军大阵的各个角落上扫视着。 邵师曾经评价过他:精于算计,喜欢打巧仗。王雀儿评价过他:临阵鼓舞士气的手段不足。 金三说他像个死人一样,血都是凉的。 正常人听到战鼓擂响,不应该气血上涌么? 正常人看到密密麻麻分布着的军阵、旗帜,不应该豪气冲天么? 正常人看到鲜血飙溅、血肉横飞,不应该大喊大叫么? 侯飞虎没有。 他感觉自己不会激动、不会感动、不会生气、不会悲伤、不会流眼泪,即便在万军之中,亦没有那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只在不停地算计着:敌方的破绽在哪里?敌方哪一处露出颓势了?该怎么利用这个漏洞? 张大牛曾拍过他的肩膀,说战场上就要热血起来,等哪天遇到个明明实力不如你、器械不如你、训练不如你的敌人,突然间热血爆发,不讲理般地冲破你的大阵,就知道那些算计没有用了。 侯飞虎对此将信将疑,他还没遇到过,不敢武断地说这不可能。 今天的匈奴阵中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么? 太阳渐渐升高了,侯飞虎感觉到一阵暖意。 他抬头看了下,红日如血,正合杀人。 ****** “嘚嘚”马蹄声响起,来自匈奴阵中。 刘聪终于忍不住了,下令出动骑兵,动摇一下对面的阵脚。 打过很多仗的他知道,对面气势汹汹,士气高昂,摆明了是一支劲旅。 行走之前,阵型丝毫不乱,喧哗一丝也无。 这种沉默的压迫,已经对己方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对面的骑兵也出动了,看样子是羯人。 双方的骑兵在战场左右两翼展开了坚定的厮杀。步兵尚未接战,双方的骑兵已经躺了一地。 两千禁军骑兵出动了一半,自右后方包抄而出。 这些人身披铁甲,手持长枪大戟,奋勇向前。 对面也出动了骑兵,看旗号应是捉生军无疑,共千余骑。 双方慢慢提起马速,然后冲杀在一起。 果然,如同刘聪所预料的一般,对面的捉生军直接给冲散了。 禁军骑兵继续向前,骁骑军数百人又涌了上来,再度被冲得稀里哗啦。 然后又是数百骁骑军,再被冲垮。 连破三阵!刘聪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血色。 敌军那边终于出现了些许喧哗,这让刘聪非常满足,还以为你们个个都是铁打的呢,原来和拓跋鲜卑一样,冲杀过去一样会死,一样会乱。 晋军后阵烟尘更大了。 不少还在休整、并未打算出动的骑兵纷纷上马。 河清镇将刘泉手持木棓,带着三千余骑围了上去,左右开弓,竟是要靠人数优势击退汉军骑兵。 先前被冲散的捉生军、骁骑军也慢慢聚拢了起来,再度发起反冲锋。 禁军骑兵兜了一个圈,慢慢绕回本阵。 刘聪的脸色又不好看了。 “咚咚咚……” “呜——” 正面战场鼓角争鸣,很快吸引了刘聪的目光。 “哗啦啦!”对面的中军步兵停下了脚步,齐齐把长枪放在脚边,然后挽起强弓,斜向上举。 “呜——”牛角声如催命一般,再度响起。 “嗡——”刘聪看向天空,如同飞蝗般的箭矢扑面而来。 “哚!”一支羽箭落在大盾上,发出清脆又带些沉闷的声音。 “叮!”羽箭落在铁铠之上,没能深入,颤颤巍巍。 “噗!”箭矢落在无甲农兵身上,惨呼声不断,惹得阵型都有些骚动。 “嗡——”汉军左右两翼加快步伐,弓手越众而出,同样发起了一轮抛射。 密集的箭矢落入晋军阵中,溅起了小小的水,很快归于平静。 刘聪眉头一皱。 早闻银枪、黑矟二军乃邵贼亲军,全员会拉弓射箭,全员会近战搏杀,又全员披甲,如今看来,这种百步距离上的抛射对他们简直就是挠痒痒。 反观己方,即便是抛射,还是有不少倒霉蛋伤亡了的。 “咚咚咚……”鼓声吸引了刘聪的注意力。 双方步军接近过程中,阵型又产生了变化。 因为左右两翼快速前出的关系,品字形大阵慢慢变成横阵,随后有变成倒品字形的趋势。 对面的晋军依旧保持着斜线阵型。 三千余名甲士居于右翼,跑得最快,几乎与己方左翼接上了。 五千余名甲士居于正中,这便是黑矟军了。 另有数千人居于左侧,落在最后方。 这个阵,刘聪研究过。 大体是以黑矟军为“月底”,左右两翼为“月牙”。 接战之时,以月底为基,旋转月牙,侧击敌军,故名“偃月阵”。 战场之上,其实没那么多巧,核心就是“侧击”、“绕后”等等。 双方一字排开,正面互砍,那样太笨了,远没有侧击容易让敌军崩溃。 “呼——”又一阵狂风卷来,让人睁不开眼睛。 大风一扫而过,很快归于平静。 刘聪睁开眼睛,发现对面的府兵已经加快脚步,冲向了己方左翼。 接战,正式开始。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风中的战斗(下)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预示一般,风忽然变小,呜咽了起来。 双方接战的杀才们仿佛受到什么刺激,齐齐跨前一步,持械拼斗了起来。 别部司马史仙手持重剑,站在第三排,奋力前冲。 眼角余光之中,瞥见本防的府兵陆大与对面一匈奴禁兵厮斗了起来。 双方都拿着长枪,看样子都精熟此道,长枪遥遥指着对面。 陆大懒得试探了,快步前出,长枪闪电般刺出,直指对方没有遮护的面门。 对面不慌不忙,枪向下斜压,用力击打在陆大长枪的三分之一处,将其拨偏,然后枪头向上一挑,反刺中了陆大的脖颈。 高手过招,立分生死。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当然,要想做到这种朴实无华,背后须得千锤百炼。 史仙脸色波澜不惊。 方才远远看着时,他就知道这股匈奴人不好对付。尤其是前面这几排,身披铁铠,士气不错,是匈奴十六卫禁军之一,多历战事,近年来甚至大败拓跋鲜卑。 但那又如何?立尸场上,谁能保证自己不死?杀就是了,反正家中没有后顾之忧。 果然,此念刚起,陆大后排一人补了上来,挺枪直刺。 匈奴兵刚杀一人,信心大增,见到对方当胸刺来,暗哂一声,大枪用力劈下,砸在对方枪杆之上。 不料对面手上气力惊人,长枪被砸低了,侧身一躲,直刺匈奴人小腿。 匈奴人的长枪从他耳边掠过,而他的长枪扎在对方小腿之上,血流如注。 旁边一人歪着刺了一下,将这个匈奴人了账。 说起来一大堆,其实这都是电光火石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不细究的话,大而化之看来,就是双方交手之后,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递补上来,再不断有人倒下。 看起来和农兵持枪互刺差不多,但水平天差地别。 就不说这些精兵身上穿的铠甲了,即便他们不着甲,与农兵对刺,眼疾手快、动作迅猛之下,也能取得非常好看的伤亡比,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对面打崩。 “噗!”迎面刮来一股强风,将大蓬鲜血吹向史仙。 史仙大吼一声,撞开身前还站立着的尸体,直冲而上。 对面是一名刀盾手。 史仙长剑当头劈下,对手举盾相迎,右手挥刀回砍。 史仙长剑横着一格,然后欺身上前,手腕一用力,将敌方的环首刀压在了自己身侧。 敌方迅速抽刀,动作很快,史仙的长剑更快,用力斜劈在敌人胸口,巨大的力量打得对面摇摇晃晃,几欲倒地。 史仙正待上前,左侧的袍泽步槊刺出,将身形不稳的敌兵刺杀当场。 其实就几个呼吸的时间,一个苦练多年的精锐老兵就倒下了。 对面又有敌人递补上来…… ****** 刘聪居高临下,吃惊地看着己方左翼的厮杀。 大风之中,碎屑飞舞,杀声震天。 一个又一个武士血洒当场。 他们都是大汉赖以存身的精锐,从各部各军之中拣选而来,好吃好喝供着,配给最好的武器,训练频繁,结果打到现在,竟然只和对面的晋人五五开。 那可不是银枪军! 而且,别看现在战线僵持着,但己方只有一千铁铠武士,对面有三千余人。杀着杀着,哪一方先消耗完,不言自明。 一旦等这些精锐武士消耗完毕,后面那些丁壮们能顶得住杀红了眼的晋人吗? 刘聪默默下达了一道命令。 侯飞虎也在看着右翼的战斗。 牙门军以前没这么厉害的。兴许当府兵多年,积攒了一定的家财,本身又长期训练,慢慢弥补上了技艺上的缺陷,战斗力大大提升。 三千余人墙列而进,器械五花八门,与匈奴禁兵缠斗在一起。 战至此时,双方已各伤亡三四百人,可谓惨烈。 依照经验看来,再打一会,敌军左翼就要顶不住了。 忽然之间,隆隆的马蹄声自敌阵后方响起。 刘聪投入了之前一直未出战的禁军骑兵,总计一千骑,这会已绕出后阵,缓缓向前。 侯飞虎下令挂出令旗,同时找来一名信使,面色平静地说道:“告诉俟伏侯,方才他有点虚应故事的意思,此番若再偷奸耍滑,待梁公大军南下河东,定有他好看。” “诺。”信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稍顷,后阵一处出发阵地上,鼓声隆隆。 羯人骑兵们在头人的训斥下,很快明白了这一仗该怎么打——有时候不需要长篇大论,带队军官简短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能让这些兵油子们知道要不要卖力。 数千骑奔涌而出。 擅长近战的顶在前面,轻骑兵左右包抄,利用人数优势阻滞乃至击溃敌军。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动作没那么急迫,也没那么快,而是等匈奴骑兵的前阵不计伤亡,硬顶着箭矢冲入府兵侧翼后,方才缓缓提速。 刘聪和侯飞虎见了,各自眼神一凝。 刘聪知道自己派出去的这支骑兵要遭重了。 正面对战厮杀的话,对面的羯人骑兵不一定挡得住,但他们出击的任务不是对付晋军骑兵,而是他们的右翼步兵,即正杀得己方左翼有些吃不住劲的府兵。 这会前军已经冲进了府兵阵中,双方激战在一起,中军、后军数百骑还在源源不断赶来,若羯人趁势突杀过来,必然会把他们冲成两段乃至三段。 刘聪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 精锐一支支消失,仿如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侯飞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已给俟伏侯暗暗记上了一笔。 如果加把劲,把马速提到极致,他们是有可能截住大部分匈奴骑兵的。但他们没有那样做,而是稍稍等了一会,待匈奴骑兵从侧翼冲入府兵阵中之后,方才大喊着冲了上去。 这帮鸟人,甚是滑头! 而随着匈奴骑兵的突击,人仰马翻之时,也让右翼三千多府兵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混乱。 正面被打得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汉军士气复振,在残存的禁军士卒带领下,一边大喊,一边墙列而进,厮杀再度激烈起来。 打到现在,双方都在侧翼做文章。 晋军的右翼、匈奴的左翼,是双方争夺最激烈的地方,也是伤亡最大的部分。 ****** 狂风继续吹着。 之前吹得匈奴人眯着眼睛,现在轮到晋军了。 枯枝、树叶、茅草,夹杂在风中,一个劲地打在身上。 黑矟军的步卒们已经放弃了射箭,将弓别在左侧腰间。 方才射了两轮箭。 百步距离上,制造的伤亡非常轻微。 七十步抛射,伤亡稍稍大了一点,但也较为有限,唯一的好处是让敌军阵型稍稍混乱了那么一点。 不过他们前面有两千铁铠武士,阵型肃然,行止有序。在他们的带领下,走了三十步后,杂兵们的阵型慢慢恢复了。 鼓点节奏慢慢加快了,黑矟军将士手持步槊,稍稍加快了脚步。 双方的弩机一刻不停地发射着。 粗大的箭矢穿透数十步的距离,在各自阵中制造着恐怖的杀伤。 许是承受不了弩机制造的巨大伤亡,双方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狠狠撞在一起。 从空中俯瞰而下,汉晋双方甫一接触,各自的精兵锐士就成排倒下,厚实的阵型如烈日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 倒下一个,补上一个。 死掉一排,再冲上来一排。 一方战意昂扬,誓要把匈奴人横扫。 一方深受君恩,无以为报,只能拼死奋战。 刘聪派出了最后的预备队。 之前出击过一次的禁军骑兵还剩七百余,这会休息了片刻,又换了马,再度上阵。 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两三千轻骑。这是匈奴部落兵,南下大军中难得挑选出来的精壮。 总计三千骑出头,从匈奴右翼、晋军左翼绕过来,竟然要冒着被羊氏部曲万箭齐发的风险侧冲黑矟军。 捉生军、骁骑军第一时间冲上前去,不顾生死,与匈奴人战作一团。 刘泉带着两千轻骑迂回绕至匈奴骑兵侧翼,箭如雨下。 这个时候,就看得出来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了。 捉生军、骁骑军甚至刘泉的羯人骑兵,都是不要命地冲上去,奋力截击匈奴人,不让他们有机会侧冲黑矟军。 反观俟伏侯那伙鸟人,就以减轻自身伤亡为要…… 风渐渐小了。 空旷的原野之上,已经形成了三处交战团。 从晋军方向看—— 第一处位于右前方。 府兵与对面的匈奴步兵战在一起,同时侧翼还忍受着匈奴骑兵的冲击,而这股匈奴骑兵又遭到俟伏侯部骑兵的拦腰冲锋,这会已经乱了,纷纷四散而走。 第二处位于正中央。 黑矟军与匈奴步军刚刚接战,正是厮杀正烈的时候。 第三处位于中间左侧。 双方数千骑混战在一起,打着打着,因为场地不够,且各自都受到对方步兵弓弩的威胁,于是渐渐向外转移。 刘聪已经派出了几乎所有的预备队,打出了最后一记胜负手。 站在高台之上的他,身边只有千余近卫,非常薄弱。 当然,严格来说,大营内还有数千丁壮,但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战力可疑,这也算预备队吗? ****** “大风来得正好!”营门洞开,一队队的骑兵鱼贯而出。 段良手搭凉棚,看了看天空。 “呸!这也叫太阳?冷得要死。”他吐了口唾沫,扭头看了看已在野地上慢慢整军的幽州突骑督,大笑道:“儿郎们,随我冲杀一阵,暖暖身子。” 众皆大笑。 又等了一会,待众军列队差不多后,段良一马当先,大喊道:“好风助我!” “好风助我!”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将士齐声大吼,紧紧跟上。 千余羯人轻骑加快马速,绕前而上,驱逐敌人的散兵,清理道路。 近三千骑就这么一往无前,从战场右侧直冲而出。 一些散落在战场外围的匈奴骑兵发现了这支新加入战场的部队。 牧人们有些迟疑。 禁军散骑的脸色亦有些发白,但他们很快反应了过来,大声招呼着牧民们向他们靠拢,打算利用速度的优势,中距离射箭,迟滞这支规模庞大的具装甲骑。 刘聪也看到了,面沉如水。 围拢在他身侧的文武将官们更是嘴巴微张,不知所措。 右上角的战场之上,史仙已经身披三创,不知不觉间,他打到了战场最外侧。 刚刚斩杀一名匈奴禁兵的他,猛然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 眼角余光匆匆一瞥,只看到密集的马腿。 白的、黑的、黄的,一根接一根,密密麻麻,如同鼓槌一般,重重敲击着大地。 渐渐地,马腿迈开的步伐大了,马腿似乎也更加密集了起来。 战场上响起了匈奴人惊慌失措的呼喊。 轻骑兵悲壮地冲上前去,试图阻滞,但他们很快被冲在最前方的羯人轻骑带走。 道路敞开了。 具装甲骑的速度越来越快。 “大风!”段良高举马槊,大呼道。 “大风!”具装甲骑齐声呼应。 风果然大了起来,吹得旗帜呼啦啦作响,吹得匈奴人睁不开眼睛。 所有人都放下了面帘,只露三窍于外。 马披铁甲,人披重铠,上绘猛虎纹饰,大槊斜上前举,一千五百具装甲骑如同银色的洪流,从侧翼一绕而过,斜向冲进了匈奴步军的左翼。 史仙士气大振,招呼着府兵弟兄们奋勇上前,击散了最后一股匈奴禁兵。 前方是高高在上的具装甲骑。 他们携万钧之势直冲而入,如摧朽木般,将匈奴左翼后面的老弱杂兵们给冲得稀里哗啦。 他们十分勇猛,即便马速被迫下降了,依然挥舞着长槊,居高临下挑、刺、敲、扫。 有那不幸被绊倒的具装甲骑,临危之际,骑士奋力调整方向,横着飞了出去,撞倒一大片匈奴步兵。 更多的人则顺着冲开的间隙,将匈奴老弱杂兵们驱赶得四散而逃,然后直直冲向匈奴中军侧后方。 那里也是老弱杂兵,见到如同鬼神猛兽一般的钢铁巨人时,吓得两股战战,仿佛想起了多年前被拓跋鲜卑具装甲骑支配的恐惧。 没有任何悬念,他们被一冲而破。 幽州突骑督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斜着撕开了匈奴的左翼和中军,甚至大有冲破中军,兜向匈奴右翼背后的趋势。 ****** “成了!”侯飞虎的表情依然平静,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而围在他身边的文吏将佐、亲兵亲将们却脸色涨红,欣喜若狂。 这可是打败了刘聪啊! 还打败了六千匈奴禁军! 战争爆发二十年来,侯将军是第一个做到的。 侯飞虎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没多说什么,只静静看着战场,默默盘算。 匈奴左翼已经完全崩溃。 府兵将四千匈奴步兵杀得大败而逃。在军官的命令下,他们慢慢收拢队形,然后集体向左转,手持长枪大剑,墙列而进,向已经陷入混乱的匈奴中军侧翼杀去。 匈奴中军正面本就抵挡得十分吃力,侧翼突然被具装甲骑冲乱,已然处于败退状态。 府兵快步向前,先用步弓近距离招呼了一轮,射得敌军成片倒下,然后呐喊一声,冲锋而上,配合正面的黑矟军,将匈奴中军六千步卒杀了个尸横遍野。 “败了!”刘聪的表情灰暗无比,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从喉间吐出了这两个字。 左翼死伤殆尽,中军开始溃散,右翼尚存,但又能如何呢? “陛下。” “陛下……” 群臣纷纷看向刘聪。 “鸣金收兵,回营固守。”刘聪闭上眼睛,下达了命令。 钲声很快响起,这是退兵的信号。 刘聪及群臣在近卫的护送下,仓皇奔入营垒。 营中只有约七千老弱残兵,见得己方大败,天子回奔,个个面如土色。 无数溃兵哭喊着涌了回来。 这架势,营垒真能守住吗? 显然不可能! 击溃野战匈奴大军后,侯飞虎立刻下达了一系列调整命令。 简单的攻营器械被调了上来,诸营从东、北、南三个方向猛攻。 战至入夜时分,匈奴再度大败,刘聪带着群臣仓皇向西逃窜,往解县方向而去。 解县那边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刘粲率万余关西军团以及蒲津关守军,击退了龙骧幕府督护杨会发起的进攻,斩首千余级。 得知闻喜之战天子败北后,大吃一惊,立刻前出接应。 (今天两章字数都多啊,相当于三更了,求票。) 第一百八十九章 结束 清冷的月光之下,刘聪狼狈奔逃。 他不知道身边还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满朝文武是不是都跟上来了。 他只知道跑,跑到一个敌人追不到的地方,喘口气再说。 大败之际,最需要的就是喘息之机啊。 腊月初一下午,刘聪换了两匹马,抵达了解县东北,遇到了前来接应的长乐王刘洋。 刘洋曾当过太傅,乃宗室重臣,本已带着部落抵达关中,放牧于冯翊、上郡之间的山地丘陵中,藩卫帝室。 此番晋军攻伐河东、平阳,他也被迫出山了,带了三千余子弟兵,作为先锋迎接刘聪。 “陛下。”刘洋远远下马,面色悲戚。 刘聪亦下了马。 不知道是精神松懈还是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了,他只觉一阵头晕,摇摇晃晃,若非左右扶着,他就软倒在地了。 “陛下。”刘洋大惊。 天子不过四十来岁,但气色看起来比他这个年近六十的老人还要不堪。 刘聪摆了摆手,兀自喘着粗气。 众人连忙寻找御辇,可惜,逃了这么远,御辇早不见了。于是从刘洋部队里找了辆马车,粗粗收拾一番后,扶着刘聪躺了上去。 刘聪一把推开了众人,轻轻坐在车厢上,良久之后抬起头,找寻刘洋。 “陛下,臣在。”刘洋匆匆上前。 “刘卿。”刘聪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满朝文武伴驾出征,一朝丧败,随我至此者不过二十余人。定有许多人走散了,刘卿速速遣人接应,迟恐为贼兵擒杀。” “诺。”刘洋应了声,临行之前,忍不住说道:“陛下千万要保重。” 刘聪笑了笑,道:“刘卿但去,朕还要和你把酒言欢,畅谈国事呢。” 刘洋重重点了点头,转身上马离去。 刘聪怔怔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再看了看跟在身边的两三千残兵败将,以及灰头土脸、目光呆滞的朝臣们,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噗”地一声吐出了鲜血。 “陛下。”司徒马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陛下。”亲卫、将官们都围了上来。 “扶朕躺下。”刘聪无力地说了句。 亲卫们在车厢内铺了几层锦缎,小心翼翼地扶刘聪躺了下来。 马车缓缓前行。 “往哪走?军众何人所领?”刘聪有气无力地问道。 “陛下,去蒲坂津。镇北将军刘策统领部众,沿途收拢溃兵。”太保呼延晏上前说道。 刘聪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只是眼角隐有泪水溢出。 这一辈子,不知道混的什么! 年少之时,勤学苦练,习得文武艺,在太原王氏引荐下,结识了太常博士朱纪,进一步夯实了自己的学识根基。诸子百家、经史典籍无所不通,扬名一时。 弱冠之龄时,又得太原王氏帮助,至洛阳结交士人,名声愈广。甚至还结识了晋帝司马炽,畅谈乐理,乃至当场谱曲,尽欢而归。 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是快乐的。 无忧无虑,终日清谈、饮酒、奏乐、赏舞乃至品尝美人。 那时候有野心吗?没有的。 他当时的志向,只在于打响名气,融入士人圈子,获得高门望族的认可,让他们家变成世族之一,如此而已。 就连父亲,当时也是通过太原王氏的关系,想混得征吴主帅的职位,为家族积攒功勋,好更进一步。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啊。 刘聪想着想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暗,大军正在涑水岸边休整。 “陛下。”司空朱纪走了过来,披头散发的他甫一见到刘聪,就跪下嚎哭:“老臣几以为再见不到陛下了。” 刘聪也洒下热泪,挣扎着起身,将朱纪扶起,道:“朱卿快快起身,是朕害苦了你啊。” 朱纪抹了抹眼泪,叹道:“陛下何出此言。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今日有败,明日有胜,谁说得准呢?陛下切勿伤心,而今最紧要之事,乃是保重身子,励精图治一番,未必不能重新打回关东。” 刘聪笑了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朕这副皮囊,怕是撑不了多久喽。” 朱纪心下一惊,仔细看了看刘聪。 这个时候还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难道打输了闻喜之战,大彻大悟了? 旋即又有些心酸。 他很早就认识天子了。那会他才十几岁,在自己家中写了一份字帖,笔锋遒劲,有大家之风,让他对这个少年起了好感。 再坐下来谈论诸子百家,天子机敏睿智,辩才无双,让他觉得终于遇到了个可造之材。 天子这一生,本来应该是以士人身份混迹于洛阳朝廷之上,说不定还能到地方上任个太守之职,如果官运亨通,一州刺史、都督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天意弄人啊。 “见到朱卿,朕放心多了。”刘聪又躺回了车上,叹道:“多见到一个故人逃回来,总是好的。” 他现在就眷恋故人。 大败之际,下意识就想和这些人聚在一起。 “传朕旨意,令太子监国,军国事务,悉委任之。”下达完这个命令后,刘聪又闭上了眼睛。 十二月初三,离蒲津关东城只有十余里了,天空又飘起了大雪。 风雪之中,刘聪见到了带着数千众南下的石勒。 稍一问询,原来石勒在他出征后,就已经带着随他自新兴南下的数千军民,悄然离开了平阳,往蒲津关进发。 离开之时,还有不少平阳公卿贵人举家跟随,至蒲津关时,人数已破八千。 太保呼延晏请求斩石勒,刘聪拒绝了。 都这个时候了,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说了,逃离平阳的又何止石勒一人,多了去了。 现在要做的不是追究,是抚慰,是——相忍为国。 当天傍晚,刘聪带着一路收拢来的败兵、官员、侍从等四千余人,自蒲津关过河,抵达冯翊郡河西县。 刘粲在猗氏县击败追击而来的河清镇将刘泉,缓缓收拢兵马,退回了蒲津关。 初四那天,他过河抵达河西县,面见刘聪。 ****** 侯飞虎在大胜的第二天就进驻了闻喜。 昨晚就已经派了骑兵追击,今日又把休整完毕的轻骑悉数派了出去,铺天盖地追索残敌。 初三那天,他自率步军主力及少量骑兵,北上平阳。 初四,他在绛邑一带遇到了自乌岭道回返的汉汝阴王刘景。 刘景所部万人,无心恋战,双方甫一交手,其便率众溃逃而去。 侯飞虎没有追击,而是继续北上,昼夜兼程赶往平阳——什么都没有攻取敌人都城的荣誉大! 初五夜,大军在平阳以南遭遇了自冠爵津南下的汉中垒将军卜泰所部一万四千步骑——其实不止,还有跟随他们南逃的平阳百姓数千人。 双方于旷野中相遇,一击即溃,四散而逃。 曾经不可一世的公卿高官,身遭锋刃,惨死于道途之上。 曾经身娇肉贵的贵妇士女,被乱兵拖入草丛之中,不知所踪。 曾经迷人眼的财货金帛,洒落得到处都是,一时竟无人捡拾。 穿着锦缎的刘汉贵人拄着拐杖,一边逃难,一边嚎哭。 头发花白的刘汉贵妇看到人就问,有没有见到她的孙儿,兵荒马乱之际,他们走散了。 还有那刘汉官员,拿着玉佩、金帛,只为了换一个果腹的胡饼。 士族豪强的部曲集体出动。 他们沿途巡视,看见漂亮女子就哈哈大笑地抓走。 看见小儿也挑挑拣拣,模样周正的抓回去当奴婢养着,长相一般的还可以当守园人、牧童。 马车之上,满是匈奴人遗弃的财货、铠甲、武器。 有点战斗经验的武人也被抓了不少,押回庄园坞堡内,作为自家部曲编练。 当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也不少,总之一片混乱,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此情此景,就连过路的晋兵见了,都暗暗叹息。 更有那军官默默思索,当年如果洛阳被匈奴攻破,会不会也是这副景象? 梁公有德啊! 他保住了洛阳,不然的话,匈奴人冲进去,不死个几万人是不可能收手的。 即便逃出了洛阳,路上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厄运,兴许和眼前的匈奴人一般无二吧。 …… 平阳燃起了冲天大火,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一如此时整个平阳、河东地界——敌我犬牙交错,乱作一团,走个十几里路,都可能遇到敌人。 初六下午,黑矟军督伯彭陵率数百先锋冲进了平阳城,第一时间击散了趁乱劫掠的恶少年们。 当天晚上,入城的黑矟军已不下三千。 他们直冲皇宫,击败了少许留守侍卫,将整个宫殿控制了起来。 初七,入城的军士已超过一万。 他们分布在各个街区,控制了各个要点,封存府库,抓捕躲入民家的匈奴军士。 初八,余安率府兵及部曲数千人北上,前往北边的山区,试图收取蒲子等县。 这个时候,数十人一群、数百人一股的匈奴兵乱哄哄南下,与余安部迎头相撞。 很显然,这是得到了闻喜战败、平阳陷落消息的匈奴人。 他们没有了任何斗志,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只知道败了,只知道回家。 初九,消息传到了石楼山,彼时邵勋刚刚指挥大军,苦战十余日,击破了据守于此的匈奴西河郡公刘畅,斩之。 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苦战了,以刘畅之死而落幕。 第一百九十章 征服者 闻喜之战结束后,平阳、河东、西河三郡地面上,就只剩下招抚和清剿残敌了。 大的战争已然结束,也不可能再度发生,毕竟打了一整年,双方都有点伤元气,干不动了。 十二月十六日,邵勋带着亲军、义从军自石楼山南下,抵达了平阳。 他没有急着进城,而是先绕城转了一圈,毕竟他对这座匈奴大规模营建过的都城颇感兴趣。 此城位于后世临汾市西南的金殿镇,汾水西岸。 城西有姑射山,山上有龙子祠,平阳贵人多往祭祀。 平阳其实是按照洛阳型制营建的,甚至连城门名字都取自洛阳,比如邵勋现在所在位置就是西明门。 「范公,听闻刘聪曾攻破此门,入宫杀刘和?」邵勋马鞭指着西明门,笑问道。 范隆被侯飞虎派出去追击的骑兵抓获,因其与梁公「有旧」,于是没有被当俘虏对待,随军回平阳的过程中,待遇还不错,因此这会气色还好。 「正是。」范隆低声应了句。 「范公乃我座上宾,何须拘谨?」邵勋拉过他的手,低声说道:「六夷部落,范公应有认识的人,且为我招抚一番。」 「是。」范隆躬身行礼。 邵勋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个职业打工人。 在汉则为汉效力,在晋则为晋效力,还可以。 「此城多大?」邵勋又指了指平阳,问道。 「若算上城外屋舍、楼宇,则方圆十里,刘元海在时便已开筑,刘玄明时续建,终至大成。」范隆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其实不小了。 对比洛阳,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平阳还稍大一些。 当然,这个城区面积包括城墙内和城墙外两部分,如果只算城墙内的部分,平阳、洛阳都很小,还不如隋唐时稍大一点的郡城。 时代是发展的,汉魏的国力终究还是比隋唐差。 「南北二宫如何?」邵勋又问道。 「此为仿照洛阳宫城修建。」范隆说道:「嘉平中便已完工,并将原本位于城外的徽光、温明二殿也圈了进来,至此大成。」 「走,进去看看。」邵勋来了兴趣,笑道。 亲军很快当前开道,一行人自西明门入内。 与洛阳一样,平阳宫城位于城市西北部。 大街之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军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邵勋走得很慢,因为他要多观察观察这座城市,多品味品味作为征服者的快意。 转至宫城东侧的云龙门时,侯飞虎率一干将校上前行礼。 邵勋暗暗腹诽:他怎么知道我要入宫? 「飞虎出息了。」邵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学生,笑道:「一战击破刘聪,不知道羡煞多少人。王雀儿、金正听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众人凑趣笑了。 侯飞虎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都是邵师教导得好,兵士又骁勇敢战,故有此胜。」 「无需过谦。」邵勋笑道:「走,随我入宫,看到什么喜欢的就拿走,邵师先偷偷赏你。」 笑声更大了。 平阳宫人、内侍们尽皆跪伏于地,默默听着新征服者恣意昂扬的笑声,心中五味杂陈。 入宫之后,最显眼的建筑就是光极殿了。 此为汉宫正殿,刘渊、刘聪父子举办朝会的场所,东西两侧还有偏殿。 「城大,宫殿也不小。依我看来,这光极殿不比太极殿小了。」邵勋站在殿前广场上,感慨道。 「明公,陈元达曾言"光极之前,足以朝群后,飨万国矣",此为汉主即位、晏驾、朝会、册封、宴飨之所,虽名殿,实则宫。元海故后,刘聪曾于东堂密谋,杀刘和于西厅。」范隆轻声说道。 邵勋的目光在东西偏殿上扫了一圈,叹道:「匈奴国力本就不济,却大兴土木,筑此大殿,不败可乎?」 老子修梁宫都小心翼翼,尽量拉长时间,减轻负担,刘聪却一点不在乎,为了尽快享受而空耗国力,这是他败的一个原因。 当然,反过来讲,匈奴的国力其实也没那么差,至少支撑得起这么豪华的城池、宫殿,一应建筑完全对标洛阳,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勋很快入了光极殿。 殿内空空荡荡,唯有少许黑矟军士卒值守。 诸般宫廷器物尚在,邵勋非常满意,不用耗费民力打制梁宫用物了,原样搬回去就行。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御座之上。 在众人注视下,他很放松地漫步徜徉。到御座前时,轻轻抚摸了下,转身坐了下来。 众人心中一震,尽皆低头。 作为臣子,即便攻占了敌国皇宫,伪帝的御座也是不能坐的啊。 「此座真是精美、考究。」邵勋看着镶金嵌玉的御座,叹道:「能搬回汴梁去么?」 随军而来的幕僚们面面相觑,侯飞虎却大声应道:「明公,末将这就遣人装运而走。」 御座么?多大点事?邵师坐不得? 「此座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毁了却是可惜。」河清镇将刘泉暗自懊恼让人抢了先,于是赶紧补救,大声说道:「汴梁宫室未完,尚缺座椅,此座正好运回去,省得浪费了。」 邵勋赞许地看了侯飞虎、刘泉一眼,这都是忠心耿耿的人才啊,以后要进一步重用。 「先不急。」收回目光之后,他又道:「给汴梁传讯,诸衙选派部分佐官来平阳,再押运一批财货。如何筹措,请相国及幕府两位军司会商。并州新附,我还需在此镇抚数月。」 说完,补充道:「传我军令,左军将军王雀儿兼领河东太守,火速率军南下,进屯安邑、解县。清扫残敌,安抚地方。」 「金正还屯离石、左国城,镇抚诸县,以陈令田茂为西河太守,通传诸胡,着即立刻南下平阳。」 「梁国增置征虏将军,以侯飞虎为之,暂戍平阳。」 「给王太尉去信一封,以朝廷名义选举夏侯承,动作快点,入官后直来平阳,任太守一职。」 「匈奴库藏之物,着即清点,然后送往汴梁。有司交割之后,按兵籍名册发放赏赐。银枪左右二营、黑矟左营,人给布四匹。义从、捉生、落雁、骁骑等军,人给布三匹。其余军众,人给二匹。」 「遍邀并州诸族来平阳,正月里我要在光极殿大飨并州父老。」 「此战立有"奇功"(先登、斩将、夺旗、陷阵)者,名单尽快报来。军中赏赐之外,我还要加赏汉宫美人。」 「弘农那边——让俟伏侯率军驱逐蒲洪。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卖力点。」 「散落各处之氐羌羯巴酋帅,遣专人招抚,清点其部落丁口,编纂成册。」 「河内再运一批粮食过来,辛苦点。」 「擒获之刘汉官员,如何处置,着幕府僚佐议定,再呈报于我案前。」 「皮氏县王氏庄园,即刻剿灭。此事交由武牙将军羊权操办,俘获之匈奴降兵,亦交予你手。尽快出动,过年前我要见到王氏族人的头颅。」 「张榜各处,令溃兵交出器械,走归乡里,各安生业 。」 「先这么多吧。」邵勋挥了挥手,起身说道。 ****** 午后,邵勋带着将佐们继续巡视汉宫。 亲军督杨勤提前来到了建始殿,将王沈等人带到偏厅。 建始殿位于光极殿后,从功能上来说是汉主寝殿。 与光极殿一样,左右各有偏殿,西曰「上秋阁」,东曰「崇明观」——曾经被地震毁坏过,后重修。 王沈等宦官们此时就被羁押于上秋阁,个个脸色灰败,欲言又止。 杨勤抬头看了下窗户外,梁公已经和将官们一起进了建始殿转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一段时间,建始殿将成为梁公的寝殿。 收回目光之后,杨勤看了看手里的玉雕,道:「中常侍王公之名讳,平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皆言王氏富贵已极,虽王侯公卿亦不能比。为何只查抄出些许财货啊?」 「汉主聪临行之前,曾征走了泰半财货,以飨军士,老夫实在拿不出来了啊。」王沈掉下几滴眼泪,说道。 杨勤看着他,冷笑不已。 王沈心中一突,道:「老夫想起来了,平阳东南有个庄子……」 「童千斤。」杨勤喊道。 「在。」 「你带百名甲士,去庄上搬取财货。」 「诺。」童千斤领命而去。 杨勤顿了一顿,凑近到王沈面前,低声问道:「汝女居于何处?」 「温明殿。」王沈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砰砰直跳。虽然低着头,但眼里突然就有了光。 「为何不是昭德殿?」杨勤问道。 「此乃上皇后樊氏所居……」王沈说完,又解释了一番。 后宫是个统称,具体有昭德、温明、徽光、(同「凰」)仪、螽斯则百堂等殿宇。 刘娥曾经就住在昭德殿,后来刘聪想为她单独建凰仪殿,为刘娥谏止:「伏闻将为妾营殿,今昭德足居,凰仪非急。四海未一,祸难犹繁,动须人力资财,尤宜慎之。」 当然,最后只是推迟了一段时间,刘聪还是耗费民力将其建成了。 昭德、温明二殿为后宫区域的主殿——理论上来说,建始殿也勉强可算后宫一部分。 「你在后宫行走多年,谙熟诸事。」杨勤又靠近了一些,轻声道:「上皇后樊氏、左皇后王氏、中皇后宣氏——唔,右皇后已死,那就把那位小刘贵人请来,此四人统一送至某殿管束起来,遣专人看守、劝慰……」 王沈秒懂,道:「凰仪殿可也。」 「为何?」杨勤问道。 「此殿乃刘聪花大力气建成,雕栏玉栋,应有尽有。更有那汤池胜地,聪常与嫔妃一边赏雪,一边戏于池中。」王沈谄媚地说道:「其实,后宫之中美人数千,姿色胜于三位皇后者亦不在少数。听闻梁公出征从不带女眷,这都七个月了,实在憋得辛苦……」 「住口!」杨勤轻斥一声,不屑道:「你当梁公什么人都要?那是晋武帝。再者,姿色在梁公那里并非首选,你懂个屁!」 晋武帝全盘接收战败者的后宫,整体移植到洛阳,连宫女都要,可谓饥不择食。 杨勤跟在邵勋身边很久了,知道他还是很挑食的,而且好的那一口和别人不一样。只不过这种「核心知识」就没必要和别人说了。 「那就关在凰仪殿。先关上一段时日,待月事来了之后,立刻报予我知。」杨勤想了想后,说道:「你不要乱说话,嘴紧着点。刘聪的嫔妃宫人,大部分应该会被赏赐给有功之臣,少部分会选送至梁宫,以补宫人之不足。在这件事上,你也 别擅作主张。」 「好。」王沈连连点头。 杨勤又看向宣怀等人,道:「他们几个,你劝一劝,尽快把财货吐出来。」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恩威并施 腊月下旬,离过年没几天了,河东四大家族的代表便乘坐牛车赶至平阳。 平阳本地则来了个贾氏,即贾充的家族。 西河来了个宋氏家族。 至于其他的,不是在战争中遭受重创,家门摇摇欲坠,就是不够资格,没接到邀请——其实薛氏、柳氏也不太够格。 薛氏至今仍被人蔑称为「蜀薛」,典型的地域歧视。 当初蜀亡后,迁薛氏部落五千户数万口人至汾阴,其实也是为了让他们卖命,对抗胡人,毕竟以匈奴为主的诸胡在东汉年间就已深入汾水河谷。 一行人先住在城外馆驿,待人到齐了之后,六家人一起入城。 大街上仍然满布兵士,时不时有高门大户被包围,然后哭哭啼啼地抓出一大堆人,男女老少统一装上车,发往洛阳。 至洛阳后,男丁明正典刑,女眷则继续发往梁宫,充入掖庭浣衣、种菜、喂马。 这就是失败者的代价。 军士按名单抓人,非常残酷,无论胡汉,一旦罪行定下,立刻就执行。 六大家族的人看了面色凝重,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和匈奴人一条道走到黑,不至于家破人亡。 进入汉宫之后,一行人被引到了建始殿西的上秋阁。 「参见明公。」裴宪、柳耆、卫展、薛涛、宋乐、贾游六人一齐行礼。 「坐。」邵勋指了指对面的坐榻,说道。 六人谦让了一番,最终以裴宪、柳耆、卫展三人坐于一张坐榻之上,正对邵勋。 左右两边还各有一单人坐榻,宋乐、贾游二人分坐。 薛涛瞅了瞅,只有一张小马扎了。 邵勋拍了拍手,让亲兵又端来一张单人坐榻。 薛涛行礼告谢,坐下后有些面红耳赤。 座次的纷争,深刻体现了六大家族的地位。 裴氏自不必说,执河东、平阳、西河三郡之牛耳,故坐于正中。 卫展坐在他左边,柳氏是小士族,位于右边。 宋乐所在的家族在先帝时期有数人出仕,要么担任太守,要么在军中为将,目前有些没落,但架子还在。 贾氏家族被狠狠收拾过,现在不行了,但贾游当过太子侍讲,地位不低,故也混了个座位。 就薛氏地位最低,虽然他们可能武力最强。 「听闻薛家曾于大河两岸修筑堡垒,这会河西的堡寨还在么?」邵勋坐在胡床之上,看向薛涛,问道。 「堡寨还在,但人被驱逐回东岸了。」薛涛偷瞄了一眼邵勋,老实答道。 「何时修建的?」 「永嘉中。」 「哦,天下大乱那会。」邵勋笑道:「匈奴人不许?」 「是。」 邵勋点了点头。 薛家被称为「蜀薛」,至今地位都比较低下,官面上无人,于是只能闷头开荒种地、放牧牲畜、操练部曲,往武力豪强的路子上走。 当然,这也是大晋朝对他们的定位。 蜀亡之后,薛陶、薛祖、薛落三兄弟分领三个部落,携蜀地少数民族五千户至汾阴定居,世号「三薛」,用来对抗胡人不断的渗透、入侵,保住河东。 后来,薛祖、薛落两支败落,独薛陶一支较为强盛,于是「总摄三营」。 「传闻君家先祖乃随刘备入蜀之薛永薛茂长,可真?」邵勋颇感兴趣地问道。 薛涛愕然。 邵勋哈哈大笑,明白了。 他后世曾因薛仁贵而了解过河东薛氏,读书时就很疑惑,汾阴薛氏的后人很明显是部落首领 ,汉化蛮夷,怎么能扯到薛永后裔呢? 薛涛就是一乡间土豪,什么官职都没有,史书上写袭爵安邑郡公、梁州刺史。 其父薛兴也是土豪,史书上写是河东太守、安邑郡公。 其子薛强为了当王猛的老师,且和桓温认识,整了个九十八岁的年龄,强行加戏。 纯粹是后人修史时,薛家已经发达,于是粉饰祖宗,瞎几把写。 「薛氏之兵,名著于大河两岸,却不知有多少人?」邵勋又问道。 「三千。」薛涛答道。 「多少?」邵勋一皱眉,问道。 「六千。」薛涛心下一紧,说道。 「到底多少?」 「万余……」薛涛额头隐隐有汗。 「薛君当我不识数?」邵勋脸一落,不悦道。 薛涛叹了口气,起身拜伏于地,道:「汾阴薛氏计有部曲庄客一万三千余,然其中半数乃近三年收拢之流民,尚需整顿,未便苦战。」 邵勋这才展颜,道:「我闻汾阴薛氏至今不入郡姓,可有此事?」 「是。」薛涛嘴里发苦,道:「世人皆谓我"蜀薛",好事没有,力抗贼军、送死卖命的事一大堆。」 邵勋招了招手,军谋掾张宾立刻上前。 「给大将军府传令,司州大中正、河东郡中正给汾阴薛氏评定门品,先给个寒素吧。」邵勋说道。 「遵命。」张宾记下了此事。 薛涛一听,大喜过望,二话不说,直接在地上磕头,哽咽道:「梁公大恩,没齿难报。」 没有门品,真的太难了,很难当官,只能去抢郡孝廉、州秀才这种门路。只是,「蜀薛」这种歧视性的称呼下,你想察孝廉、举秀才?可能性太低。 其他或许还有一些门路,但非常窄,基本不可能给薛氏。 只有入了郡姓,评定了门第品级,才能让薛氏族人批量、长期、稳定做官。 说白了,邵勋这是让裴氏、卫氏等家族割肉,给薛氏一点名额,进而摆脱他们的隐性控制。 现在只是给个寒素,门品不高,最多七品了,但对薛氏而言是零的突破,非常关键,所以薛涛激动地都磕头了。 「起来吧。」邵勋说道:「为我拼杀者,自然有好处。我从不吝啬与人同享富贵,好生做事,替我看着点匈奴。」 「遵命。」薛涛起身,坐了回去。 眼角余光瞥到梁公身后坐着两个身穿皇后冕服的妇人,心下一惊,更是恭敬无比。 刘聪的皇后都跪在梁公脚下了,这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人,跟着他没错的。 裴宪、卫展对视一眼,心中苦涩。 梁公一来,就把河东家族分化瓦解了。从今往后,薛氏还会和他们同气连枝吗?或许可以,但薛氏也真的心向汴梁了。 「素闻薛氏多勇武精壮之士,亲军督曾于吕梁血战匈奴,多有缺损,薛君或可举荐些干才,入我军中。」邵勋又道。 「遵命。」薛涛没有犹豫,一口应下了。 这是好事,因为梁公的亲军经常放出去当官,虽说是武职,但也非常不错了。 「今岁征伐了一年,俘斩匈奴兵众不下七万。闻喜之战后,刘聪父子更是已经破胆。」邵勋说道:「河东、平阳之局,便是如此了。尔等皆郡望大族,自当担起责任来,为朝廷出兵出粮,抵御胡虏。有功者必赏,有过者必罚,言尽于此。」 王氏偷偷瞥了一眼邵勋。 虎背熊腰,壮硕威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不怒自威。 她又偷偷对比了下刘聪,听闻以前 其实也挺健硕的,但自她入宫起,就不太行了。说话时直咳嗽,脸色苍白无比,但确实挺威风的,或者说狠厉? 她手指搅着衣袖,轻轻咬着嘴唇,头脑乱糟糟的,目光闪烁不定,偶尔抬起头时,发现对面的樊皇后也在看她,顿时低下头去。 她才十五岁,刚刚走上人生巅峰,突然变成了俘虏女奴,对她而言委实太刺激了一些。 樊氏则气定神闲。 她对邵勋是有点了解的。别人或许关注的是他的军略、武艺以及与世家大族的斗争,但她是女人,关注点与别人不同。 昔年张徽光、张丽光姐妹还在时,作为贴身侍女,她就听到那两位谈笑时揶揄梁公是活曹操,并且笑曹操是「汉故征妻将军」,梁公亦然。 她觉得,或许不应该表现得太过顺从? 男人们还在谈论上至军国、下至家族之事,樊氏却定定地看着身上的皇后冕服,心底轻轻一笑。 呵,男人。 越是这种乱世里杀出来的武人,越是初代国君,征服欲越强。 二三代之后,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天子则完全是另一类人,怕是连都城都很少出,受人摆布。 她遇到的是野心勃勃、征服欲极强的马上天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刘聪难道不是吗?她能从刘聪手里逃得一命,并且极受宠爱,一样能把邵勋迷住。 「就这么些事。」邵勋拍了拍胡床扶手,道:「只要你们稳住阵脚,刘聪父子就无计可施。我会在安邑屯留大军,尔等协助即可。」 「是。」六人齐声应道。 「举荐些家族英才过来,我酌情任用,就这些,尔等自去吧。」邵勋挥了挥手,道。 六人起身行礼而去。 片刻之后,杨勤入内禀报道:「明公,羊将军已破王氏庄园,满载财货、女子而还。」 「好。」邵勋站起身,道:「传令下去,明日城外阅兵,我要给有功之士发赏。」 正所谓恩威并施。 薛氏得了最大的好处,其他家族也能有子弟做官,此谓恩。 皮氏县的太原王氏支脉举族覆灭,此谓威。 双管齐下,方有效果。 「诸胡酋帅可已到来?」邵勋突然问道。 「来了数十人。」 「请他们观礼。」 「诺。」 「还有何事?」见杨勤不走,邵勋诧异道。 「羊皇后等人已至晋阳,正往冠爵津而来。」杨勤说道:「另,庾夫人也到宜阳了。」 说完,瞄了眼王氏和樊氏。 邵勋「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刚被她抱入怀里的王氏则痛呼一声,眼泪汪汪。 「先去准备典礼吧。」邵勋放下王氏,说道。 「诺。」杨勤行礼离去。 王氏则赶紧把胸口掩上。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又来?! 骏马与号角、刀枪与旌旗、武人与降官,共同构成了苍茫大地之上的元素。 数万大军阵列于野,没有一丝喧哗,静静等待着带领他们征服敌人的君王的出现。 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开阳门缓缓打开。 青石板被重新铺设,清脆的马蹄声在冬日的清晨响彻全城。 一队又一队忠勇的骑士鱼贯出城。 他们高擎军旗,斜举马槊,面上带着股骄悍之气,在城外旷野中列阵。 当最后出场的幽州突骑督全副武装抵达旷野中时,虽然一片寂静,但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其是那些新来的新兴鲜卑勇士(汉末步度根后裔)、太原匈奴酋豪、西河屠各贵人、平阳氐羌巴帅、河东羯人部大们,莫不低垂视线,不敢多看。 自湖城退敌而归的俟伏侯的目光在那一队队骑士身上停留很久。 他们列完队后,便下马站立,紧紧看着高大的开阳门。 沉重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起。 黑漆漆的步槊高高举起,槊刃在晨光下森冷无比。 军靴踏过平阳御街,「沙沙」声四散开来,有如实质般,将匈奴仅存的王气、贵气乃至傲气一扫而空。 寒风想要呜咽,却被充耳不绝的齐整脚步声、甲叶碰撞声震散,最后淹没于这冲天的杀气之中。 他们出了开阳门,在数万大军阵前横向而走,声威夺人,最后列阵于胡人勇士身侧,惊起一片人喊马嘶。 平阳城的降官降将们穿上了朝会时的盛装,低着头默默行走着。 多多少少有些屈辱吧。 但亡国之臣,能怎样呢?至少他们没被追究,没像有些同僚们被抓捕槛送洛阳。 长长的队列之中,太宰、司马、亲王、郡公、御史、尚书、舍人等等,已不再像往常那样等级森严,所有人都慢慢踱着步子,沉默又哀伤。 街道两侧的军士笔直站着,用轻蔑中略带兴奋的目光看着他们。 高高在上的贵人,一夕之间成了亡国之人,跌落尘埃,怎不教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人兴奋愉悦呢? 是我们攻破了平阳。 是我们把你们踩在了脚底下。 百余名大小官吏出城之后,没有再前行,而是跪伏在开阳门两侧,静静等待着。 太阳越升越高,霞光万丈之中,梁公邵勋在亲军将士的簇拥下,乘坐宽大的马车而出。 车没有蓬盖,就那么敞着。 一身紫袍的梁公端坐正中,刘汉上皇后樊氏、中皇后宣氏陪坐于两侧。 车辚辚而前。 每过一处,军士们都站得更加笔直。 时不时见到一些军官,更是用自豪与孺慕的目光看向邵勋。 邵勋含笑向他们点头。 宽阔的御街终有尽头,当马车驶出开阳门时,鼓乐齐鸣,刘汉降人跪的姿态更低了,几乎把头低到了尘埃中。 马车停在了高台下。 不知道谁带的头,「万胜」的呼声此起彼伏。 到了最后,呼声渐渐齐整,「万胜」之声震耳欲聋,几乎震落了平阳民居梁上的灰尘。 邵勋坐在马车之上,高举右手,军士们的欢呼声愈发热烈,让一干降官降将以及部落贵人们面如土色。 邵勋哈哈大笑,放下了右手,抓着中皇后宣氏的素手。 宣氏轻轻回抽,却被又一阵「万胜」震了心神,竟不敢动了。 樊氏也觉得自己想得简单了。 这样一个男人,真是自己能把握住的吗? 看着跪满一地的平阳公卿,看着 高高飞舞的旌旗,看着布满旷野的武士,看着这征服一切的豪迈气概…… 或许,跪伏在他脚下、臣服于他、服侍他、敬爱他才是更明智的。 邵勋下了马车,在亲军的簇拥下,龙行虎步,扫视着他的虎贲雄师。 走了几步后,他停在了一处,看着面前一人。 俟伏侯抵受不住他的视线,「扑通」一声跪倒于地。 邵勋抽出了佩剑。 俟伏侯若有所悟,立刻在地上磕头,声泪俱下:「明公,我……」 远道而来的匈奴、氐、羌、巴、羯、鲜卑贵人们面面相觑,几乎在一瞬间,齐齐跪倒在地。 邵勋拿剑身拍了拍俟伏侯的脸,道:「你好大的胆子。」 「明公,我一时糊涂,饶命啊。」俟伏侯连声求饶。 他明白闻喜之战时偷女干耍滑被看出来了。 他明白湖城追击蒲洪的时候几乎是礼送其人出境,没主动追上敌人厮杀。 这些都犯了忌讳。 罪责可大可小,完全看上位者的心情了。 征服平阳的君王一念之间,就能让尚在安邑附近的数万口男女老少人头落地,一念之间也能赦免你们的罪责。 他操控着你的生死,你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 想到此处,俟伏侯磕得更卖力了:「明公饶命。」 「陛下饶命。」 「天子饶命。」 「单于饶命。」 刀剑入鞘的声音响起。 俟伏侯只觉汗流浃背,浑身虚脱了一般,差点喜极而泣。 邵勋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道:「滚起来。部落一分为二,徙六千户至新兴,交给刘昭管理。」 俟伏侯眼前一黑,但还是麻利地起身,道:「仆——臣遵旨。」 「胡言乱语。」邵勋斥了一句,又看向他身后的诸胡酋豪们,道:「尔等既然降我,就不可三心二意。太原、西河二郡,西傍大河,北临草原,当贼冲路——」 邵勋一边说,一边向前走。 所至之处,群胡分开两边,目光紧紧跟随。 「往日刘聪怎么许诺你们的,皆听。」邵勋说道:「只有一条,我最厌恶反复无常之辈。昔有鲁口镇将苏丘,趁乱起兵,为我剿灭。满门男丁皆斩,自此绝嗣。妻女没入掖庭,任人羞辱。」 「存有异心的,最好想想脖子够不够硬。任你逃至天涯海角,我亦穷追不舍,非得斩了叛徒不可。」 「诚心降顺我的,可世袭镇将,子子孙孙皆有富贵。部落里有人犯上作乱的,朝廷闻之,定发大兵进剿,扶保你子孙上位。」 「一年前辽西郡公段疾陆眷暴卒,部落里有人勾结慕容氏,意图作乱。幽州诸郡、镇,共发大兵,保其子段永忠袭爵。你等好好想想,到底是作乱好,还是顺服好。」 邵勋在那说着,部落酋豪们静静听着。 有那听不懂晋语的,则找相熟之人询问。 弄懂之后,心思灵动了起来。这好像——不是坏事啊? 地盘、丁口一切照旧,还保你的子孙世世代代继位,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了。 不过,跟在他们身边的其他氏族的头人们就有些黯然了,竟然不允许犯上作乱,夺取部落大权? 不经意间,部落首领与贵人们之间有了那么丁点嫌隙了。 「从明年起,朝廷会评定"虏姓"门第。」邵勋又道:「有此门第,便可参加州郡、朝廷选举,吏部考察品行、能力、风姿之后,酌情任用。」 「轰!」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胡人酋豪们听 完都傻了。 自汉以来,他们就是给朝廷卖命打仗的。 汉军太少,也不怎么愿意死人,很多仗就交给他们胡人去打。 最典型的就是迁移到新兴郡的鲜卑步度根后裔。 后汉在与胡人的战争中逐渐力不从心,关西沦陷大片国土,北边也全部放弃雁门关以外的领土,以句注塞(雁门关)为屏障。这个时候,他们甚至连守边都不愿意,将新兴、雁门乃至太原部分地区交给内附鲜卑,以步度根那万余落牧民充当事实上的边防军。 而今那部分鲜卑早已分散为多个小部落,地位也逐渐被匈奴取代——铁弗匈奴,已跑路。 汾水河谷其实一样。 后汉、曹魏、司马晋不断迁移部落南下,为他们守边。高兴了给点钱,不高兴了啥也没有。 没有金钱,也没有政治地位,只有少许幸运者削尖了脑袋进入中原官场,譬如刘渊。 刘汉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部落响应?原因不言而喻。 刚才梁公在说什么?我没听错吧?评「虏姓」门第? 草原好贵种,草原政治也是贵族政治。 草原上最尊贵的氏族也能排排队,定个品级,参加选举了? 「哗啦啦!」酋豪们听完之后,纷纷拜倒于地,道:「大单于!」 「大单于!」越来越多的胡人拜倒于地,齐声高呼。 邵勋站在群胡之中,抚剑而笑。 高台上的汉地世家大族得知后,面面相觑,神思不属。 梁公又来?! 先前搞勋官,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甚至有人私下里说,要不要扯后腿,让攻武关那一路败北,没功勋可捞。 后来没敢,武关那一路自己就败了,让人松了口气。 现在你居然要让胡人首领来抢食吃? 做官的名额一点点分出去,尔母婢! 邵勋不管他们的想法,走出群胡阵中之后,翻身上马,对杨勤眼神示意。 杨勤会意,立刻遣人去安排。 不一会儿,大车小车拉着财货入场。 车队之后,跟着许多汉宫美人。 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 当兵打仗,提头卖命,其实没什么理想,无非就是家族富贵以及男人喜闻乐见的裤裆里那点事。 杨勤选了数十名嗓门较大的军士,齐声朗诵:「梁国后军将军侯飞虎晋位征虏将军,赐嘉善坊宅邸一区、骏马十匹、金银器百件、生口二百人、绢千匹、汉宫左嫔刘氏以下美姬十人、女乐一队、仪仗一队,许开府自辟僚属。」 「梁国前军将军李重,赐嘉善坊宅邸一区、骏马五匹、金银器五十件、生口百人、绢五百匹、汉宫美姬五人。」 「梁国左军将军王雀儿……」 念完数十军官的嘉赏之后,还有幕僚,他们就只能沾点汤汤水水了。 接下来是士兵的。 「胙亭龙骧府军士钱黑炭!」 这个名字一出,众皆大笑。 钱黑炭在阵中昂起了头,耳朵听着,目光则追随着梁公。 「攻轵关之时,夺旗一面,授别部司马,赐骏马一匹、器物十件、绢百匹、汉宫美姬一人。」 「胙亭龙骧府军士李狗郎、吴贵,二人共杀敌将王根,分授幢主,各赐骏马一匹、器物五件、绢五十匹、汉宫美姬一人。」 「落雁军骑卒大野垂,阵战之时,当先驰突,勇入敌阵,赐……」 名单很长,念了许久才算完事。 这个时候,除了士族官员、子弟之外,没人不耐烦。即便自己 没立功,喊的是别人的名字,他们也与有荣焉。 到最后,宣布完「阳光普照奖」之后,没有任何托,不需要人带头,数万军士齐声高呼,昂扬的士气几乎凝出了实质。 邵勋高举马鞭,策马而过,直指西边,道:「刘聪父子狼狈过河,尔等要怎么做?」 「抓住他们!」黑矟军士卒以槊杆击地。 邵勋继续前行,马鞭西指。 「抓住他们!」府兵将士跺脚高呼。 邵勋马鞭连指。 「抓住他们」的吼声此起彼伏。 在这股排山倒海的力量面前,一切敌人都将粉身碎骨。 他拨转马首,陶醉地享受着军士们发自内心的拥戴,良久之后才策马回转,停在马车旁边。 两位匈奴皇后面朝他跪下,螓首低垂,圆润的双臀高高翘起,仿佛在等待他的征服。 这才是男儿!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三章 赎人 风从北方吹来,摇动着钢铁色的池水。 太液池以南新修的宫殿中,刘聪斜倚在榻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寂然无语。 刘粲耐心地陪坐于一侧。 他似乎很忙,时不时有官员进来,低声请示。 刘粲再低声回复,官员得到确切准讯后,对二人行礼,悄然离去。 长安的格局很奇怪。 天子就带了四千多人过河,可谓失掉了绝大部分本钱。而潼关以西的京兆、北地、扶风、新平、始平、安定、南安、略阳、天水九郡都是太子刘粲花费数年时间,一一攻取的,只有冯翊以及刘汉新置的上郡是先帝时代就已夺取。 刘汉十一郡,有九郡是刘粲打下来的。 官员由他任命。 部落酋豪向他臣服。 世家大族与他以及他的心腹将官联姻。 说难听点,和刘聪关系不大。 放在邵贼开始攻打并州之前那会,刘聪很乐意见到这种情况。“跨有雍并”的国策提出后,刘聪甚至极力推动。 到今年为止,持续六年的移民从未停止过,甚至单于台都设到了长安,就是为了给刘粲夯实根基,巩固地位,毕竟那会正经的储君刘乂还没死呢。 可天下局势风云变幻,一切都变得太快了。 不经意间,匈奴在三年时间内丢掉了关东十郡,只剩下关西十一郡,这就尴尬了。 刘聪名为天子,其实在关西没太多影响力。 甚至早年忠心于他的匈奴五部,如今听谁的还不一定呢。毕竟已经过去六年了啊,六年间刘粲不断建功立业,树立威信,那些部大们听谁的可很难说——大概率不会听刘聪的。 简而言之,他这个天子已经名不副实,被太子刘粲爬到头上去了。 当然,聪哥很清楚这一点。 在邵勋击败石勒,全有河北之时,平阳的有识之士就已经明白,并州挡不住拥有河南、河北无数人力物力的邵贼,因此“跨有雍并”的政策进入加速执行状态。 在军政层面,具体表现就是人力物力的转移——尤其是匈奴本部的转移,以及对外采取积极防御的战术。 只不过,几次下山的效果都不好。打着打着,积极防御就变成了消极防御,直到今年的惨败。 “跨有雍并”的国策并不是没有效果,至少执行多年以来,给匈奴带来了一个完整的雍州、半个秦州以及包括上郡在内的小半个“河南地”——所谓“河南地”,就是河套草原,因此时的黄河河道紧贴阴山南麓(乌加河一带)东流而得名,直到清朝时期黄河才改道,从更南面流过。 公允地说,“跨有雍并”成功了一半吧,至少关西的地盘有了,但并州确实没了。 刘聪没有太过后悔这些年的举措。 自己身体啥样自己知道,三年前就不太行了,各种力不从心,头晕目眩,能撑到现在,完全靠着胸中一股执念罢了。 他活不了太久了,兴许三五个月,兴许一两年,也就这么长了。 没有人会投靠活不长的君王。 所以刘聪非常洒脱,在蒲津关外时,就下诏让太子监国,等于正式交权。 刘粲得到了权力和行使权力的大义名分,没什么不满的。 再加上父亲看上去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那么何必做得太难看呢?默默等待父亲去世就好了,更别说他对父亲还是有几分感激之情的。 所以他经常来看望父亲,并把这几年重新修建起来的建章宫作为父亲的居所,以示孝顺。 “关中这边,可稳得住?”刘聪收回目光,出声问道。 “这几处的邸阁先建好……”刘粲对赶来的一名官员交代完毕后,看向父亲,道:“父亲勿忧,雍州诸郡无事。” 他现在连“陛下”二字都懒得叫了,但刘聪并不在意,只问道:“秦州呢?” “略阳、南安二郡有国人。天水那边,有朝廷兵马屯驻。陈安正在攻打司马保部将张春等人,指日可下。阴平、武都、陇西三郡还在招抚。”刘粲说道:“明年邵贼必无力西进,或有机会。” “取了这三郡,可就和凉州对上了。”刘聪看着挂在殿中的地图,叹道:“你打算如何应付?” “儿也在犹豫。”刘粲眉头一皱,道:“朝廷有人觉得该西进攻伐凉州,灭张氏,全取八郡四十六县之地。不过也有人觉得凉州兵马骁锐,不宜妄动,此时正该越北山而上,攻取河南地,招抚部族,厚实根基。上郡沿河之地,更应广置军寨、邸阁,防备邵兵渡河西进。” 简单来说,到底是进攻河西,还是北上河套草原? “你觉得呢?”刘聪问道。 “儿觉得邵贼休养生息之后,定会想办法西进,故河南地更为重要。”说这话时,刘粲的脸色有些难看。 到底还是小命要紧啊,邵贼给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得不全力以赴。 凉州张氏内部矛盾重重,你不去打他,他很难主动出兵打你,内部达不成统一意见。 观他们这几年的作为,主要还是收拢流民、开垦荒地,割据自保的意图十分明显——西边本来没有威胁,如果乱来搞出威胁,那可就太傻了。 “不错。”刘聪闭目思索许久,叹了口气,道:“听闻这两三年关西雨水丰沛,河南地牧草丰美,可有其事?” “有。”刘粲点了点头,道:“山间、河滩乃至沙碛之间,牧草荣盛,牛羊杂畜眼见着多了起来。其间散落着许多匈奴后裔,氐羌、鲜卑、羯人、乌桓及诸部杂胡散落其间,若好好整治一番,多出十万控弦之士不成问题。” 汉武帝击败匈奴后,于此大批量安置匈奴降人,后来又有许多羌人迁徙至此。 到了前汉后期,已经有点失去控制了。 新莽灭亡,后汉建立,控制力度大减,当地的匈奴人名义上臣服汉室,实则自说自话,并不断向南蚕食。 至灵帝时期,匈奴王庭已迁至离石,更南边的汾水河谷满是匈奴部落,关中三辅地区也满是胡人帐篷,以至于汉廷不得不在河东、平阳构筑防线,试图阻止这些名义上的大汉臣属的烧杀抢掠。 汉末、曹魏乃至大晋朝,更是完全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控制,并且连名义上的臣服都没有了。 如今这片丰美的草原上匈奴人最多,其次是羌人,然后是氐人、鲜卑人、乌桓人、羯人及各种搞不清族属的杂胡。 部落间的迁徙很频繁,没人能真正弄清那里有多少人,又分别是哪些族属。 拓跋代和刘汉大概是河南地最大的两个政权,前者影响力稍大,后者稍小。 但他们加起来,也只占了河南地三分之一的地盘和人口,剩下的完全就是“黑暗丛林”,“中立野怪”们互相厮杀之后达到一个平衡,但还是有人不断进进出出,将当地局势搞乱,然后再争夺一番。 总体而言,这些胡人没有统一的政权,但民风狂野彪悍,战斗力不弱。不然的话,拓跋鲜卑、匈奴人甚至凉州那边都会把他们吞并。 刘粲想通过政治和军事双重手段拉拢这些人,其实也是无奈中的无奈。 “铁弗氏自新兴、雁门西迁后,与拓跋不睦。而今臣服,完全是因为战败了,可以想想办法。”刘聪说道:“不过——” 他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道:“你自决吧。” “好。”刘粲当仁不让地应下。 “前往平阳的使者派出了吗?”刘聪好像有点累了,闭上眼睛问道。 “派了。” “那就好。” 刘粲微微一笑。 父亲想用金银赎回一些被俘的臣子、宗室、嫔妃,他“基本”同意了,但又没完全同意。 有些臣子可以尝试着赎回,有些不行。 大部分宗室他不打算赎回,只有部分有赎回的价值——对刘粲而言的价值。 至于嫔妃,他倒是觉得可以全部赎回。 只不过,邵贼应该已经享用过她们了吧?攻占敌国皇宫,享用死对头的妻女,这哪个男人忍得住? 父亲介意他的女人被邵贼享用过吗? 刘粲觉得大概是不介意的,他也不介意,女人嘛——历史上刘聪见司马炽身边没女人,于是将小刘贵人赏赐给他,司马炽死后,刘聪又把此女回收,继续宠爱。 见父亲没什么话说了,刘粲便行礼告退,他还有一堆事要忙呢。没办法,邵贼给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容不得半分轻忽。 ****** 长安派出的使者最终在过年前几天抵达了平阳,彼时邵勋在建始殿前置晚宴,招待有功将士、并州士族、胡人酋豪以及部分将要启用的刘汉降官。 收到信件后,他轻笑一声。 刘聪倒是念旧情,不过他还没享用三位皇后呢,怎么可能给他?当然,即便享用了,也不可能还给他——放进我储钱罐的东西,还能拿出来? “想回长安吗?”上秋阁最高处,邵勋站在中皇后宣氏身后,俯瞰北方昭德、温明、徽光等殿的灯火。 宣氏轻咬着嘴唇,眼中微有惊慌,似乎害怕黑暗中有人注视他们一样。 她还有些冷。 华丽的冕服没给她带来多少暖意,因为里面空无一物。 冕服上半身时不时鼓起两个包,包不断变幻着形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拱来拱去。 “想。”宣氏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才入宫多久,就这么想着刘聪?” 冕服之下,毛腿和白腿纠缠在一起,对比鲜明。 许是习练过舞蹈,白腿经常被抱起,做出高难度动作,以至于宣氏不得不双手撑在窗台上。 被汗水浸湿的秀发一绺一绺从额头滑落,显然遭受了极为强烈的冲击。 宣氏眼泪落了下来。 晚风之中,昭德殿前的风铃轻轻吹响,那是天子刘聪闲极无聊之时亲手为她做的,她视若珍宝。 看到那风铃,她仿佛就看到了刘聪。 仿佛刘聪正在夜色中静静看着她汗涔涔的狼狈模样。 或许不止刘聪吧。 今晚的宴会之上,还有很多降官。每每想到他们的眼神,宣氏就差点哭出来。 “这么纯情?刘聪真是有福。”邵勋抽出一只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擦拭完眼泪,手又伸了进去,力道似乎更大了。 宣氏轻呼一声的同时,又流出了眼泪,暗恨自己不争气,因为她居然感受到了痛苦中蕴含的快乐,浑身一紧,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风中的铃声更大了,仿佛在发怒一般。 “刘聪想赎你回去,真是做梦。”邵勋说道:“我若战败,我的女人也是这般下场。” 宣氏似乎有些不耐,更像是在极力克制。 越来越响的风铃声中,止不住的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划过上身,淤积在腰间的凹陷之处,然后流淌到圆润光洁的高高撅起之上,最终在强烈的震动之中滚落地面。 乌云悄然散开,露出了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阁楼中前后贴在一起的两人。 “刘聪还会要你吗?”耳边传来了魔鬼般的声音。 宣氏快克制不住了,羞愧难当,又哭又笑。 良久之后,邵勋满足地叹了口气:“尽兴。” 说完,将宣氏温柔地抱起,放在榻上,笑道:“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今全矣。” 阁楼之内,皇后王氏、樊氏、小刘贵人闻言纷纷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宁朔宫 除夕,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抵达了平阳。 自汴梁出发时,这支队伍只有千人规模。 途经颍川时,又多五百家兵。 然后过洛阳,进洛水河谷,再北上陕城,队伍越来越庞大,几乎超过了四千。 待抵达平阳时,已是一支五千步骑规模的大军。 城东建春门外,大雪漫天,官员、军将尽皆拜伏于地。 稍顷,一位雍容华贵又带着些许稚气的妇人下了车,在侍女的簇拥下,好奇地看着刘汉的国都。 和洛阳差不多大的城市,比一片脏乱差的汴梁强多了! 庾文君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她悄悄伸出手,似乎感觉平阳的雪花都要比汴梁美丽。 依山傍水、巍峨雄壮,她很喜欢这座城市,因为它象征着夫君的功业。 她很快又上了马车,在梁国太仆丞荀奕的接引下,入了宁朔宫—— 荀奕乃前徐州刺史荀组之子。 荀组与平原华氏、沛国刘氏乃至乐陵石氏关系密切,最终在劝说下,彭城“和平解放”。 交出权柄后,荀组举家南渡建邺,不过却留一子在北方,以利用颍川士族的身份出仕梁国,任太仆丞之职,就是荀奕了。 宁朔宫就是原平阳刘汉宫城,邵勋刚刚下令改名。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宫城会长期保留。邵勋本人巡视河西以及并州北部诸胡的时候,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行在及办公场所。 马车在阊阖门外停下了。 正巧一大群胡人酋豪出了宫门,见得大队仪仗和几可比拟皇后重翟车的车驾时,顿时一惊。 领着他们出宫的护夷校尉府官员轻声介绍了一下,众人大惊,齐齐拜伏于地,口呼“阏氏”。 庾文君在车内听了,掩嘴而笑,还有些小骄傲:夫君真是这世间鼎鼎有名的大英雄,连胡人都臣服于他。 大部分护兵在阊阖门外止步,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只有千名梁宫侍卫护送着庾文君继续向前。 过阊阖门时,耳边还传来胡人的“小声密谈”。 “阏氏是晋帝之妻吧?先帝死了,梁公收娶了晋帝之妻,被拥立为新主。” “应是这样没错了。梁公不收娶晋帝之妻,洛阳贵人们怎会听他的?想当年,匈奴新单于年纪正盛,为了继位顺利,还要收娶老单于头发花白的老妻。” “刘聪不就收娶了后母单皇后么?天下事,都差不多的。” “也是,真的都一样。” 庾文君在马车内听了,先是一阵恼怒,继而又噗嗤笑了出来。 这帮胡人,粗鄙无文,傻得可笑。 “别说了,别说了,让羊皇后听见就不好了。”有人得意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车驾里这位姓羊,乃晋帝阏氏。梁公大单于为了权力,被迫娶了她,得单于廷贵人们拥戴……” 声音渐渐远去,庾文君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 羊献容竟然比她先来了。 ****** 庾文君带来的阵容还是很庞大的。 除了她本人和四个小媵妾外,乐氏、卢氏、大王、小王四位夫人,以及没有“编制”的宋氏、荆氏、郑氏、郭氏四人——裴氏也来了,不过半途去了闻喜省亲,年后才会来平阳。 跟随而来的还有大量梁宫宫人、匠人、侍卫以及其他人员。 大将军府、梁国亦选派了许多幕僚、官员及各自的僚属齐至。 今年就在刘聪家过年了! 车驾过光极、建始二殿,千宫万阙之间,入目所见之宫人、军士尽皆拜倒,官员齐齐行礼。 穿着一身雪白狐裘的庾文君颇显雍容华贵的气度,在昭德殿前下了车。 “听闻昭德殿乃后宫主殿,不太合适吧?”她打量了一下威严厚重的大殿,有些惊讶这竟然不比洛阳宫城差,甚至更新、更好,故有些踌躇。 太仆丞荀奕听后默然。 梁公打下了平阳,固然可以封存宫殿,财货无所取,妇人无所幸,把钱财和女人登记完毕,统一发往洛阳,献给天子,以显忠君爱国之形象。 但他没有这么做,把钱财、嫔妃分赏了一部分给有功之臣,自己则直接住进了汉宫,临幸刘汉皇后。事已至此,再扭扭捏捏又有何用? 进了武将被窝的嫔妃,能要回来么? 进了军士口袋的钱财,能吐出来吗? 甚至连幕僚都分了不少好货,他们多士人出身,你问问愿意献出来吗? “夫人若嫌昭德殿过于空旷,可至徽光殿暂住。”荀奕拱了拱手,说道。 “惠皇后住在哪里?”庾文君问道。 “温明殿。” “此为后宫主殿?” “两大主殿之一,比昭德殿稍逊,胜于凰仪、徽光等殿。” 庾文君默然,继而有些纠结,想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荀奕察言观色,道:“梁公带着军将、僚佐、胡酋行猎去了,一会就回来,晚上会住昭德殿,可能有事要向夫人相询……” 庾文君红着脸应了一声,入了昭德殿。 跟随她而来的宫人们左看右看,大为惊讶,刘汉昭德殿的装饰、陈设竟然比汴梁观风殿还要好。 “干脆不要回汴梁了。”毌丘氏收回目光,高兴地说道:“昭德殿不比洛阳昭阳殿差。” “说得好像你住过昭阳殿一样。怎么,你是天子后妃?”小庾打趣道。 毌丘氏脸有些红,想起她稚嫩的身子被梁公反复摆弄的场景,啐道:“我只想着郎君,谁要去洛阳。” 庾文君咳嗽了下,四小纷纷止声。 “先收拾下昭德殿吧,也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多久。”她看了看四周,也有些欣喜。 “是。”四个小帮手很快找来宫人,一道道命令下达下去。 汉宫的旧宫人被转移到了其他殿室,昭德殿上百间大大小小的屋舍大部换成了随行而来的梁宫宫人。 临时驻防此地的亲军也与新来的殿中令史吴离交割防务。 从这一刻起,守御后宫的力量换成了一千名梁宫侍卫,亲军则搬到光极、建始等殿戍守。 家具陈设被重新摆放了,换成了梁宫熟悉的样式。 庾文君来到了寝室,和殷氏一起,亲手铺床榻。 荀氏把邵勋最喜欢的茶具带过来了,遣人清洗一番后,又选了一间殿室做书房,摆放到了里面。 毌丘氏一边监督宫人们卸下文房用具、饮食器具,一边暗叹到底不是正牌朝廷,连内官都没有,什么事都要她们盯着。 实在不行,选一些女官得了。 一众女人就这样折腾了一下午,昭德殿很快焕然一新。 明明没什么大的改动,但就是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庾文君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这就是她和夫君的家了。 最喜欢做这些事情了! 军政事务真的很烦,直让人昏昏欲睡,她都是赶鸭子上架,勉力为之。 ****** 宁朔宫前殿也忙碌不休。 一部分枢机官员搬到了光极殿左右的偏厅居住、办公,但大部分则在宫前御道附近。 阊阖门左边是相国府,原刘粲的府邸。 平阳城破之时,刘粲府内仆婢逃散一空,后被军士接收,军谋掾张宾曾在此居住过一阵子。 现在他搬出来了,以给另外一人腾位置—— “诸君无忧,老夫已处理好首尾。”王衍下了马车,笑呵呵地说道:“数路大军伐平阳,创中兴十余年来未有之大捷,天子喜甚,已将汉宫改名为‘宁朔宫’,赐予梁公。” 温峤规规矩矩跟在王衍身后,道:“或许过阵子就是‘梁王’了吧?” “不用太久,天使已在路上。”王衍容光焕发,笑意吟吟。 温峤一怔,道:“梁公不回洛阳接受册封?” “梁公不喜。”说到这里,王衍也有些郁闷,只能叹道:“天子也不喜。” 温峤点了点头。 还能怎样?天子和权臣都不想互相见面,只能这样了。 再者,经历了前阵子那场数万人的大会操,谁敢废话? 匈奴起势之时,屡战屡胜,无人能制,大晋眼见着就要亡国,南渡之衣冠士人多如牛毛。十余年过去后,梁公提戈奋勇,攻破敌国都城,此等威望有何人能及? 温峤想起了梁公提出要评定虏姓门第的事情。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事实上关系到士人的利益,一点都不小。但温峤与友人谈及,却见到了那一副副忿忿不平,却又不敢公然反对,最后强自咽下这口气的脸。 威望啊威望,攻破敌国都城的威望镇压了一切。 士人的不满只能被迫转入地下,默默蛰伏,以待天时。 进入相国府后,王衍左右扫了扫,微微颔首。 大将军主簿郑隆松了口气。 王军司可是顶级士人,眼光自然是很刁的,他都觉得满意了,看样子刘粲还是有几分品味的。 此事办妥之后,他便悄然告退,然后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阊阖门,来到了右边的右司隶寺、御史寺。 宁朔宫正前方只有这三个机构,预示着刘汉实权人物的排序。 相国是刘聪特置,本是给立有殊勋的官员死后的赠官。后来为了把皇位传给亲生儿子,于是把相国实权化了,由刘粲亲领。 嘉平年间,刘聪“大定百官”,改设七公的同时,置御史大夫及州牧,位皆亚公。 又省吏部,改置“左右选曹尚书”。这两个官位连同左右司隶、左右单于辅,皆“位次仆射”。 这是一个胡汉融合的政权,官制和刘渊时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刘聪不是废物,相反是有一定能力的,他一直在思考如何稳定他的这个胡汉二元制国家——这也将是邵勋会面临的问题。 刘聪改革时,刘汉正处于鼎盛状态,拥有并州大部、关中一部、河南地一部、司州一部、冀州及青州几乎全部。 当时是也,左右司隶管汉民,各领二十余万户百姓,每万户设一内史。 左右单于辅管包括匈奴在内的胡人,各主十万落。 从这便可以看出,左右司隶绝对是实权官位,虽然“位次仆射”,实权则远胜之,故右司隶寺就位于阊阖门附近。 右司隶寺留给了左长史裴邵及其幕僚办公,御史寺给了右司马羊忱。 大街对面,还有左司隶寺、左右光禄寺,各自住进了不少官员。 平阳西郊还有单于台,是刘汉大司马、大单于、单于左右辅的办公场所,如今住进了以护夷长史苏恕延为首的一群人——后期还会进新人,毕竟单于台屋舍众多,与城内的相国府一样,是刘粲的办公地点之一。 从汴梁赶来此地的朝贺官员们,也将临时入住单于台,相当于馆驿了。 郑隆看着裴邵与友人谈笑风生,佐吏们忙忙碌碌,搬来大批档案、书籍、文稿、印信及各种办公用品,顿时放下了心。 得到一座未遭战争破坏、功能完整的都城,真的太好了。 “王者受命于天,创业兴邦,上顺天意,下绥人民……”郑隆耳朵尖,听到左长史府的几个属吏的闲谈之语,顿时笑了。 打下平阳,大将军府、梁国所有人的士气都上了一个新台阶——不唯领了赏的军士们士气高,官吏们也很振奋啊。 内心之中可以对梁公有意见,但他的功绩也是实打实的,无可否认。 郑隆几乎可以肯定这几个属吏对梁公有不满意的地方,但他们也有对梁公非常满意的地方。 人无完人,怎么办?只能看整体了。 梁公虐我士人千百遍,我还要忍着内心的不适,为你当官…… 功绩、威望压倒了不满,这就是梁公治下官场的现实状况。 天色渐渐暗了,平阳华灯初上。 雪花停了半日后,又自天空飘落,给即将到来的新年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在这一刻,平阳内外的文武百官、数万军士纷纷抬头。 这场雪,似乎是给平阳新征服者洒下的礼花。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消化(上) 漫天风雪之中,城门缓缓打开。 挤在外面的民人们一拥而上,争相入内。 守门兵卒连敲带打,才让秩序稳定了下来。 人很多,队列很长,还要一一检查,耗时费力,直让人等的不耐烦。 “祁三,你这一车水灵灵的冬菜送往哪里?”伍长李彘敲了敲车厢,问道。 满满一整车的芜菁,显然刚摘出来没多久,看着就喜人。 冬日能吃一口鲜菜,神仙不换哪! “送往宫中。梁公连日办宴,冬菜难寻,出价甚厚,我也赚点小钱。”祁三披着蓑衣,笑呵呵地说道。 “你真是赚着了。”李彘叹了口气,道:“不但分了地,分的地上还有冬菜。” “托刘骥的福。”祁三说道。 说完,两人皆笑。 平阳其实人口挺多的。 光第一次攻入长安,就掠了八万男女回来。 攻洛阳、攻荥阳乃至征服草原部落,都掠回来了不少丁口。 再加上外镇将领送回的男女,平阳是真的户口繁盛。 济南王刘骥在闻喜被擒,人已经被槛送洛阳,不出意外要被斩首示众了。 他积累的家财被没收,像庄园、土地之类的不动产自然也要处理:年前梁公就从随他出征的那两万诸郡精壮中选取了一千二百骁勇之士,转为府兵。 此龙骧府驻西平城,位于平阳西北。 七八年前,刘聪曾以其子、济南王刘骥为征西将军,筑西平城使居之。 此城不大,从功能上来说是一个军事要塞,为拱卫平阳而设,是其外围屏障。 刘骥有朝职,但也经常住在这里。 刘聪南征河东时,刘骥率军跟随,战败被擒,西平城的驻军也被葬送在了涑水之畔。 邵勋决定将其利用起来。 检点了一下刘骥的家业,发现可安置一个龙骧府的府兵,于是就着手实施了。 整体而言,西平龙骧府的府兵是真的赚大了,因为一切都是“热乎”的。 庄客现成的,乃刘骥家的奴婢,分一分就行了。 土地是现成的,甚至还种了农作物,从未被撂荒。 房屋也是现成的,战死的西平城驻军留下了不少屋宇。 如果你尚未成婚,且不介意的话,老婆孩子都有了——战死的西平将士留下了无数孤儿寡母。 事实上也不太会介意。 喜当爹,平白得了儿女,这是劳动力啊,赚了。 至于亲生的,再生不就是了?多大点事。 乱世之中,这种破碎家庭的重组才是常态。 毕竟一场残酷的战争后,死的人不知凡几,官府会鼓励寡妇再嫁,增加人口。因此寡妇带着前夫的子女嫁人是很常见的现象,不能用正常世道的思维来看待。 祁三就不介意。 从一个家里排行老幺,没有财产可分的苦逼大头兵,瞬间有了妻子及一儿一女,有了一座还算看得过去的宅院、五六亩园地、一百五十亩耕地,以及少许钱财、牲畜。 妥妥的平阳中产阶级,不比回家给人当庄客强? 事实上他早想过了,父母年迈,没几年了,他们死后兄嫂一定会把他赶出去,届时怎么办?只有两条出路。 一是单独成户,等待魏县官府给他分撂荒的田地,但不确定要等多久。 二是给贵人当庄客,这和卖身无异。 他不想卖身,也不想开荒,接盘不好么?至少衣食无忧,还有了妻子暖被窝。 “你家中那位会说晋语么?”车队慢腾腾地往前挪,李彘又问道。 “不会。”祁三满不在乎地说道:“需要会么?”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都贱贱地笑了起来。 “这个匈奴娘们还挺勤快的。”祁三又道:“这菜就是她早起摘的,我都没动手。” 李彘闻言,羡慕不已,道:“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初攻赤洪岭的时候,看着箭雨袭来,我怕死躲了一下,没跟上。你冲得倒挺快,还斩了两人。” 祁三自矜地一笑。 这世道就得豁出命来拼。想接盘的人能从平阳排到河东,随随便便就能当府兵? 也就梁公大气,有功必赏,所以将士们真的拼,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一份富贵。 这份富贵在大人物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对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整个人生都被改变了。 从今往后,他就老老实实扎根平阳了。 家里的匈奴婆娘和便宜儿子如果敢说梁公的坏话,直接大耳刮子抽上去。 平阳的胡人如果有异动,直接抄家伙上,砍了他们。 或许,这也是梁公的本意吧。 如此甚好。 梁公睡皇后,大将睡嫔妃,他睡匈奴小校之妻。 梁公真是咱们武人的天,将来一定送他入洛阳再睡一次皇后。 当雪渐渐停了的时候,祁三挥了挥手,与李彘告别,入了大夏门,将一车冬菜交给了前来交割的太官属吏,领钱离去。 太官高善操着口音浓重的东海话,不断发号施令:“新来的冬菜运至东宫存放,遣专人看守,莫要轻忽。” “是。” “宁朔宫里有很多伪汉旧人,心思叵测,不要什么事都经于他们之手。梁公的安危要紧,出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是。” “笨手笨脚的,异日调往他处,冲撞了贵人就找死了。” “是。” 众人一边点头应是,一边暗自腹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个高善也就攀着梁公舅舅的关系飞黄腾达了,明明会说一些洛阳话,可就是不说,故意操着东海口音,对人指手画脚。 怎么?东海话是大晋雅言? 偏偏这宫中东海、兰陵籍的侍卫、宫人、杂役很多,已经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了,没招。 新收的冬菜很快被送进东宫一角临时存放,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些时候就会取用。 东宫就在云龙门内不远处,主殿是延明殿,占地顷余。曾为刘乂居所,刘粲没住过。 东宫四卫调走之后,刘乂的处境愈发艰难,并且出了很多“灵异传说”,比如东宫四门无故自坏、东宫降下血雨等等,挺扯淡的。 今已是神龟四年(320)正月,梁公长子、次子已分别十三岁、十一岁,当然不可能继续住在后宫之中。最后梁公拍板决定,让他俩暂住延明殿。 宫人们搬运冬菜的时候就见到了两位公子。 他们身边各簇拥了七八人,皆战死将官或有功之臣的子侄,陪公子们读书练武,这会就在练习步射。 武师站在一旁,时不时出言指点。 讲授经史的官员也到场了,似乎在等他们射完最后几支箭,然后就回延明正殿读书。 宫人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放完冬菜后,又回了云龙门。 这个时候,又有一队人赶至,送来了上千只羊,领头之人名叫王沈,原刘汉中常侍,现在却没任何职务,只是打杂而已。 “哪来的?”高善有点鼻孔朝天的样子,问道。 “侍中卜泰、前左司隶陈元达、司空朱纪、大司农朱诞家的。”王沈低着头,貌似恭顺地答道。 这几个人和济南王刘骥一样,都被定性为不能被赦免的伪官。 陈元达病死了,但家人难逃罪责。这个人对匈奴贡献很大,属于敌之英雄我之仇雠。 朱纪去了关西,家人同样逃不掉。 朱诞曾是大晋禁军将领,被司马越“优化”之后,一气之下投奔匈奴,引其来攻洛阳,罪无可赦。 侍中卜泰本来可以没事的,但他不愿降,还破口大骂邵勋,于是只好送去洛阳斩首了,还连累其妻儿变成奴隶。 这四家都是匈奴权贵,资财不少。 粮食、牲畜、钱财被没收,充抵宁朔宫开销。 庄园、土地、庄客、农具、耕牛等被登记在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规整一下,与其他人置换,凑一起办个龙骧府,安置一千二百府兵。 攻破敌国带来的收益太大了,平阳公卿官员们被清算了不少,土地、住房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府兵直接拎包入住,无缝连接,几乎没什么安置费用——之前邵勋在濮阳等地清理撂荒的农田安置府兵,其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因为你要负担府兵前两年的生活费用。 镇抚平阳期间,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滴消化新得的土地——在很多人都没意识到的时候。 “梁公有令,把羊送至禁苑养着,随取随用,这事你来办,不用我教你吧?”高善冷哼一声,说道。 征服者的嘴脸就是这么难看。 梁公可能还会客气一点,但下面这些鸡犬升天的小人物就不一定了,大名鼎鼎的中常侍王沈何时受过如此屈辱,一时间差点晕过去。 不过他忍住了,恭声应了声“是”,然后带着一帮宫人驱赶牛羊而走。 同时心中暗恼,待我女儿怀上梁公的种后,看我怎么整治你。 高善不清楚王沈的想法,四处转了一圈后,便回了太官府。 太官府有下属的小仓库,接纳少府送来的粮肉果蔬,此刻皆已屯满。 高善看了颇为满意。 今天是正旦,晚上梁公要大宴将官,这会很多菜已经在提前做了。 周围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向他,这让高善非常受用。 自从跟了梁公,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他们这个小集体,终有一日会取代洛阳的那帮人,成为天下的主人。 帝王也需要集众,也需要从龙之臣,他就是了。 第二章 消化(下) 正月中的时候,年味渐淡。 俟伏侯从连日醉酒中清醒了过来,起身上马,带着一帮亲信,冒雪抵达了闻喜。 闻喜其实也有胡人,主要是单于台管辖之下的巴人。 当然,“巴人”是较为中性的称呼,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称呼他们为“巴獠”或“巴蛮”。不独汉人这么称呼,其他胡人也蔑称他们为“獠”、“蛮”,就连巴人织的布,都被称为“獠布”——说句公道话,獠布的质量其实还不错,算是中上品质了。 至于巴人怎么来的,当然是政府行为了。 前汉时期,就大量迁徙巴獠至江淮一带,加速当地的开发。三百年后,巴人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民族特征,融入江淮汉人群体之中。 后汉末年,夏侯渊镇汉中,驸马都尉杜袭奉命迁徙汉人及巴七姓夷百姓八万余口至洛阳、邺城。 夏侯渊被杀后,曹操再来,刘备死守不出战。曹操无奈,引军还,临走前又大肆搜刮,连山沟沟里的人都不放过,再次迁走巴人万余家,散居陇右、三辅及弘农——成汉李特的祖父李虎就是这时候降曹操的。 蜀汉大将、巴人王平随部落首领一起投降曹操,迁往洛阳。后随曹操征汉中,又投刘备。 迁往洛阳、邺城、弘农等地的巴人早已被同化为汉人,但关中三辅的部落却仍然存在着。 曹魏以及大晋朝压根不怎么管理他们,分几个部落,派点官员监督一下就完事了,巴人内部完全自治。 河东、平阳的巴人来自关中。 有后汉年间就来了的,也有曹魏及本朝因为各种原因迁徙至关中者,刘聪调发了一部分,安置在平阳、河东,为他卖命。 西河及太原西部没有安置,盖因当地是山区,适合放牧,不适合种地。 巴人其实还是以种植业为主要营生,放牧非其所长。 征战十年,巴人的损耗非常严重,以至于后期不太愿意为匈奴卖命了。 当最后一批敢战的巴人在离石与银枪军连番血战,拼光了以后,现在整个河东、平阳境内已无愿为刘汉卖命之巴人——当然,这并不意味他们也愿意为晋人卖命。 俟伏侯对这些巴人还是很熟悉的,毕竟并肩作战过几次。 最近一次则是在上党,他的人与巴帅一起为刘曜效命,最后全军覆没。 都他妈是难兄难弟! “董武,你们这是要去哪?”俟伏侯远远下了马,看着田野中郁郁葱葱的麦苗,问道:“都不要了?” “我不去哪,有人去。”董武穿着件黑羔皮裘,硬邦邦地说道:“为刘聪卖命,摊上事了。裴家还告状,指认了不少与平阳来往密切的人。” 俟伏侯静静等着下文。 “所以要迁走不少人。”董武叹了口气,道:“我和几个叔伯兄弟,也要分家,分任乡长、乡佐。” “乡长、乡佐算官吗?”俟伏侯问道。 “我本来也没有官。”董武啐了一口,道:“刘聪就看不起我们,邵勋也看不起,怎么可能当官?” 俟伏侯张口结舌。 别看他们吆五喝六,在地方上耀武扬威,实力强悍,但与汉人土豪有区别吗?没有。 人家当不了官,你也没官做。九品官人法摆在那里呢,你不符合标准啊。 俟伏侯左右看了看,问道:“你家要东迁多少人?” “不仅我家,总共三姓,要迁走五千户,听闻是去一个叫济北的地方,那里打空了,没什么人。”董武说道:“留下来的还有六千户,自成一乡,我当乡长。” 说完,他看向俟伏侯,笑了笑,道:“你家不也要迁走六千户,什么时候动身?” 俟伏侯脸一黑,道:“就这几天了,我来了就为这事。” 两个难兄难弟一时无语,沉默了下来。 不远处就是巴人百姓的村落。 村落前后都有田地,有的种了冬小麦,有的没有,大概各自参半的样子。总体看下来,巴人的种地水平不低,也善于学习——裴氏庄园几年前开始尝试种冬小麦,他们慢慢学过来了。 “董武,你敢不敢——”俟伏侯压低了声音,问道。 董武菊一紧,直接跳开两步,道:“你想做什么?” 俟伏侯看他那熊样,大失所望,忍不住骂道:“叫你巴獠真没错,傻得可以。人都死在吕梁山了吗?” 董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家在吕梁山死了四个族人,葬送了两千丁壮。你死了几个人?” 俟伏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背叛了刘贤,攻杀了石生,跳来跳去,最后不还是被拿走一半人?”董武不屑道:“你知道么,虽然你投得早,但梁公一定看不起你,因为你太贪、太急、不老实,人还很自大。” 俟伏侯脸腾地一下红了,对董武怒目而视。 董武压根不理他,道:“护夷苏长史已经说了,闻喜董氏可入郡姓,虽然是虏姓,但总算看到了希望。跟着你瞎混,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我还怕你出首告发呢。” 听到“告发”二字时,俟伏侯的脸又急速转白,非常难看。 “放心,我没那么卑劣。”董武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俟伏侯站立良久,然后长出一口气,上马离开了。 ****** 闻喜城北的裴氏庄园外,三万军士扎下了营盘。 庄园之中,行猎归来的邵勋正在观阅从平阳抄录的文档:主要是有关六夷迁徙的部分。刘野那哈着热气,从外间回来。甫一进屋,就感觉如阳春般的温暖,于是脱了皮裘,轻轻走到邵勋身旁,从背后搂住了他。 邵勋放下公函,扭过头亲了女人一口,笑道:“怎么回来了?” “去外间转了一圈,一直想着你,于是回来了。”刘野那坐了下来,搂着邵勋的腰,看着案几上的公函,问道:“岢岚郡是哪里?” “去把舆图拿来。”邵勋指了指对面,说道。 刘野那应了一声,松开手臂,去拿地图。 邵勋看着她的背影,暗道比起刚抢回来那阵,刘野那的胸更挺了,屁股更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应该不是。昨晚从她背后双手运球,很明显一上一下两处地方都不一样了。 女人很快把舆图取了回来,然后靠在邵勋身上,静静看着。 邵勋摊开了地图,手指自晋阳向西划,然后再向北,道:“就这片,管涔山,刘曜曾经隐居的地方。” “已经快到雁门郡了。”刘野那说道。 “是。”邵勋把她抱怀里,轻声说道:“我欲在汾阳故城置静乐县,此县向北一百五十里,可至管涔山之楼烦岭。因山间地狭,赵武灵王曾于此置楼烦关(今宁武县西南十里),现已废,不过却是雁门、太原二郡的交界处。” 管涔山的地域非常大,南接吕梁尾闾,北抵阴山。 主峰位于南端,是汾水、马邑川(恢河)等河流的分水岭,天然郡界——历史上也是北宋与契丹的国界之一。 “我本欲刘昭屯于新兴,现在想来,或可移至岢岚郡。此郡为羁縻郡,民风与中原迥异。”邵勋说道:“暂辖秀容、静乐以及——” 他的手指又戳在后世岢岚县的地方,道:“岚谷,总计三县,治静乐。以刘昭为此羁縻郡太守,但他不能待在静乐县,我会在天池畔筑一城,供其居住。部众就在附近放牧,整军备战。” 羁,马络头也;縻,缰绳也。 羁縻州郡,汉武帝时就有,是中原王朝无奈之下的妥协手段,即让当地胡人自治,名义上臣服汉廷。 到了唐代,广布羁縻州,有的羁縻州还驻军。自治的胡人首领出兵帮唐廷打仗,不定时上供,并派质子到长安、洛阳。 羁縻州不光北边有,南方也很多。 羁縻州汉化得好的,升为正州,派官、驻军、收税。 发展得不好的,也有从正州降为羁縻州的。 晋阳向西一进山,几乎就看不到汉人了,全是各色胡人。甚至平坦肥沃的太原盆地内,胡人也茫茫多,与世家大族杂居——刘渊修筑的大干城,就位于晋阳西南不远。 太原南边的上党、西边的西河,胡人也远远多于汉人。 传统汉地的平阳、河东,在刘渊起事前,就有大量胡人于此生活,他们甚至不是大晋朝时期来的,而是东汉中期开始,朝廷无力抵御,让他们一步步蚕食南下的,毕竟匈奴王廷都设到离石了,你还能指望什么? 东汉、曹魏、西晋,快两百年了,胡人仍然自治,至此积重难返,最终出了个刘渊。 到了神龟四年(320)的今天,在并州全部及司州的河东、平阳,算算总人口,汉人才是少数民族,胡人占多数。 现实如此,那就要好好考虑怎么治理了。 胡人肯定不能一上来就用汉人的方式来治理,汉唐不是傻子,朝廷有无数杰出之士,他们摸索出的方法,虽然仍免不了叛乱,但已经是无奈之中的最优解。 邵勋觉得自己面对的情况比汉魏两朝都更加险恶。 因为就连太原这种富饶之地,都已满是胡人,更别说盆地之外的山区了。 他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岢岚郡我就交给你侄儿了。”邵勋说道:“那里匈奴人非常多,还有少许鲜卑、乌桓。我不相信他们,这些人只是迫于形势暂时顺服罢了,如果不管,一定会叛乱。” “你相信离(刘昭)?”刘野那轻声问道。 “不,我相信你。”邵勋看着刘野那的眼睛,说道。 刘野那“嗯”了一声,把头靠在男人怀里。 邵勋又道:“刘昭统六千户羯人至天池,恐不太够。汴梁还有两万余羯众,再拨两千户给他,于楼烦关南的河谷放牧。听闻那边草木茂盛,地上时有泉水涌出,应不差了。稳定下来后,可向北蚕食。雁门郡乃刘琨私自割让给拓跋氏的,我不认,早晚要夺回,离可提前做好准备。” “去了这两千户,汴梁还有三千户,如何处置?”刘野那又问。 小富婆的本钱真的很多,叔伯兄弟也各有本钱,只不过因为她是胡女,所以经常被人忽视罢了。 “我会一步步收回汉以来的失地,以后设置羁縻郡乃至羁縻州时,需要自己人。”邵勋说道:“他们就留给孩儿,我们的孩儿。” 刘野那脸有些红,又“嗯”了一声。 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钻出了邵勋的怀抱,道:“边地太苦了,我想孩儿留在汴梁或洛阳。” 邵勋有些惭愧,只含糊道:“以后再说。” 刘野那还是有些不高兴。 邵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岢岚既为羁縻郡,便可有郡姓,岢岚刘氏可为虏姓世族。当羁縻郡升为正郡,岢岚刘就是正经士族了。” 刘野那又抱住了邵勋,满面愁容道:“郡姓不郡姓我不关心,我只想我们的孩儿留在汴梁,我不想他吃苦。” 邵勋哑然。 这女人不为家族考虑,尽想着自己的孩子。得,造人去。 (本章完) 第三章 巴掌与甜枣 正月二十,天使抵达了平阳,邵勋还在闻喜。 “长途转运资粮,诸多不便。”裴氏庄园内,他看着众人,说道:“今数万大军屯于平阳、河东,靡费甚多,二郡富庶,须得出些钱粮,否则无以养军矣。” 说是看着众人,其实主要是对裴氏众人说的。 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此番能如此快速地攻破平阳,裴氏领头的士族反正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不然的话,说不定还要多打至少三个月。而到了十一月的时候,邵勋亲领的北路军其实已经遭受了一定程度的伤冻减员。 恶劣的天气还让银枪军最擅长的步弓效用大减,自晋阳出发的辎重车队屡屡失期,都非常打击士气。 而在闻喜之战结束后,据守石楼山以南各个要点的匈奴兵士或成建制投降,或一哄而散,完全丧失了斗志,这便是河东大族反正带来的效果。 “银枪、黑矟二军破晋阳、下平阳,战功彪炳,匈奴为之丧胆。有此锐兵在,河东乃安,此事责无旁贷。”裴宪左右看了看,发现就他这个监察御史官最高,别人都不说话,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好。”邵勋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卫展。 “明公,卫氏虽不富裕,却也愿捐输军粮,济我大军。”卫展表态道。 他已经被任命为梁国五兵曹左丞,即将赴汴梁上任,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关键时刻攻取虞城邸阁,据守中条山颠軨坂,令石虎的五千大军抛弃辎重逃窜,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不然的话,即便邵慎那一路攻克大阳渡,也将与石虎反复争夺渡口及浮桥的归属。 石虎如果狗急跳墙,完全有可能烧了浮桥,把邵慎及府兵堵在黄河南岸,难以突破。而最后的闻喜决战,从陕城渡河北上的府兵精锐(老牙门军)、幽州突骑督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很多事情一环套一环,得世家大族者得天下,此言不虚。 卫展有此功,入汴梁协助柳安之处理军务理所当然——呃,卫氏屈居柳氏旁支族人之下,有点倒反天罡,但这就是从龙早和从龙晚的区别。 “乡间或有物议。”敲定完粮草的事情后,邵勋又主动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提及勋官、虏姓或挤占士人官位,此事不假——” 裴宪等人闻言,心中一紧。 他们私下里确实经常谈论这个话题,但至今还没人敢在梁公面前公然反对,仿佛禁忌一般,大家都默契地缄口不言,把不满藏在心底,没想到梁公主动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何短视哉!”邵勋拍了下大腿,说道:“景思,我问你,如今的官制可有缺陷?” “有,很多。”裴宪实务能力约等于零,但制度、仪典、礼乐、经史方面的事情却很精通,立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邵勋点了点头。 事实上一直到唐代,官制都不健全,为此发明了各种临时性的使职,以弥补官制缺陷。 说白了就是官太少。 前汉时七八千人,到大晋朝万余,到盛唐时一万八千,总体呈现增长态势,其实也是朝廷对天下治理能力提升的表现,但还是不够。 在邵勋看来,大晋的官制问题比唐朝还严重,很多部门完全可以砍掉——事实上南北朝及隋唐就裁并了很多部门,然后又新设了一些部门,变得更加合理了。 “国朝官制缺陷甚大,阙员甚多,以至于三品以上高官往往自辟僚属,却事倍功半。”邵勋说道:“如此,或可改革官制。” “如何个改法?”裴宪来了兴趣,问道。 “只是有个粗浅的想法,还得仔细斟酌。”邵勋一笑,道:“我意分九品为正从,最上者正一品,最下者从九品。” 官品分正从后,就从原来的九级变成十八级——如果再加个上下之分,那就是三十六级。 官品级别翻倍,并不意味着官位数量翻倍,这更多地是把各种官职细分。 比如尚书令、尚书左右仆射以及诸曹尚书都是三品,事实上它们之间是有上下之分的,完全可以区分开来。 当然,官员数量肯定也会适当增多一些,这就是邵勋的本意了——做大蛋糕。 你们不是对武人、胡人抢官位不满么?那好,我早想改革这个一坨屎般的官制了,趁着此番攻破平阳,威望大涨的有利时机,将九级官变成十八级,适当增加一些官位,堵住你们的嘴。 裴宪很显然想到了这一层。 多年研究制度、仪礼的经验,让他下意识明白这里面有很多机会。 他与卫展对视一眼。 卫展微微颔首,似乎也看出来了,并较为满意。 裴宪暗暗松了口气:梁公终于没有“倒行逆施”到底,终究还是知道士人支持的好处的,这不就给士人发官位了吗? 就是这个扇一耳光再给点甜头的做事方式,实在有点——奇特! 不过裴宪不得不承认,梁公这一手玩得漂亮,因为很明显会收获士人的感激之心。 “景思,你向来精通朝仪、宪章,此事你要帮我。”邵勋又道。 “遵命。”裴宪有些激动,应下了。 对他这种不爱财、不好色的人来说,最喜欢青史留名了。 撰写新朝典章制度,绝对戳中了他的爽点。 卫展羡慕地看了他一眼。 士人嘛,年少时或多或少都有点挥斥方遒、安邦定国、建立勋名的想法,陆机的《百年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裴宪得到了这个机会,必然会清誉大涨。而他却只能去五兵曹处理有关兵家子的俗务,高下立分矣。 清职和役门,谁都知道选清贵之职啊! 同时也有些满意,梁公虽然对士人多有打压之举,但好像多出于无奈,身不由己,并没有把士人一棍子打死的意思。 今日这场会谈,极大安抚了河东人心。到裴景思开始参与创建官制之事时,此事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士人们对梁公的不满会大大减少。 梁公是干大事的人。 ****** 庄园后宅之内,裴氏女眷们围在裴灵雁身边,讨好意味甚浓。 九岁的念柳(邵勖)也得到了极大的关注,不少妇人已经在考虑是不是亲上加亲,让念柳长大后娶裴氏女了。 裴灵雁对此心知肚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就将此事否决了。 “奴,听闻梁公没处置和侍中,那么他对太原王氏会怎样?是不是到此为止了?”出身太原王氏的裴礼之妻将煮好的茶水端了过来,问道。 和侍中名和苞,出身汝南和氏,就是那个被邵勋灭族的家族。攻破平阳后被俘,但并未被处置,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劣迹,本身也是被匈奴人抓了后当官的,于是就放了。 裴礼是裴宪的弟弟,其父裴楷是裴康的弟弟,曹魏名士,曾任侍中、北军中候、中书令,已逝世多年。 裴礼也四十多岁了,但一直没出仕,在家管理庄园。 王氏出身太原,对娘家非常关心,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便出言询问。 “我亦不知。”裴灵雁歉意地笑了笑,道:“其实何必过于忧心?梁公早就处置完毕了,不会再有加刑。” 王氏患得患失地点了点头。 “奴你这件狐裘真是漂亮,一点杂色都没有,可是狐狸腋下之毛皮?” “嗯,太原酋豪们献上来的,却是不多,只做了两件。”裴灵雁说道。 所谓集腋成裘,狐狸腋下之毛皮只有一小块,非常贵重。 两件顶级狐裘,一件给了庾夫人,一件穿在她身上。 “奴,梁公大业将成,正是用人之际,可有在裴氏子弟中选拔良才之意?” “我一介妇人,如何能预军国大事?”裴灵雁无奈道:“梁公自有章法。” “奴,你这辈子值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裴灵雁随口应付着。 这个年代,女人的地位高低完全看她男人怎么样,以及她受男人宠爱的程度。 裴灵雁委身出身低贱的家将之事,以往可能还被人非议,现在这帮娘们就只有羡慕了。 裴氏族中不是没有比奴漂亮的女人,可惜啊,奴运气好遇到了梁公。 梁公来裴氏老宅多日,裴家还安排了年轻貌美的裴氏女服侍,但梁公都婉拒了,每日与奴挽着手在庄园内外转悠,琴瑟和谐,宠爱有加。裴家人看在眼里,高兴的同时也有些担忧,梁公后宫之中怕是要后继无人啊! 另外,裴氏的大权现在基本转移到了裴康一系。 裴康四兄弟中,长兄裴黎的两个儿子及其子嗣都在凉州当官。 三弟裴楷有五子,只有裴宪当了监察御史,官也不大。 四弟裴绰只有一个儿子出头了,即裴遐,作为王衍的女婿,现在是青州刺史。 裴康四子之中,裴纯为洛阳城门校尉,年前升任并州刺史。 裴邵为大将军府左长史。 裴廓是北军中候,前阵子刚升中护军。 只有前徐州刺史裴盾出了意外,全家为赵固所杀,只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乃赵固之妻。 裴康生前还是梁国三公,这一支如此显赫,执掌裴家大权是肯定的,旁支真的没法竞争。 目前,裴家做主的就是裴纯、裴邵、裴廓三兄弟,裴宪、裴遐等其他同辈之人有一定的话语权,但都处于从属地位。 当然,裴纯三兄弟之外,裴家还有另一个核心,那就是裴灵雁。 她实在太受宠了,不发挥这种优势真的可惜。 邵勖在一旁觉得无聊,得母亲许可后,出了后宅,准备去前院找父亲。 半途遇到一人,感觉是长辈(其实是同辈),却不太认识,行了一礼后,匆匆离去。 裴湛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真是奇货可居。 他刚从辽东回来,具陈慕容氏内情,得梁公赏识,出任大将军府参军。 他是裴康从弟、前司隶校尉裴颍(献帝时司空裴辑之子,一作裴昶)之孙。 父裴武任玄菟太守,已过世。 兄长裴开在慕容廆治下当官。 亲叔父裴嶷现在是慕容廆的长史,很受信任。 裴湛与叔伯兄弟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回中原效力,因为梁公的势头太好了。 他们这一支扎根辽东许久,其实与如今的主脉关系并不远,现在不回来,将来可就真的疏远了。 裴湛功利心很强,他觉得裴氏现在就该布局,中枢、幽州、并州、凉州四处同时发力,以梁公三子邵勖为核心,做大做强。 庾氏什么地位,也配和裴家比? 只不过,他还得说服几个族叔们。这个局面,不争一争如何甘心? (本章完) 第四章 王 正月底的平阳,气氛严肃,却又带着喜意。 郭阳、郭时兄弟二人抵达时,甚至被一股操着邺城口音的军士拦下了,只因他们队伍的规模太骇人:男女老少两千余家,还胡汉皆有。 带队的幢主仔细看了看他的文书。 很遗憾,他不识字,只认得那个军司盖戳的印好像是真的,于是又找来文吏查看。 “哪里人啊?”幢主看着二郭,问道。 “太原人。”郭阳说道。 “何名?” “郭阳。” 幢主粗一听,没觉得什么,再一想,大惊,问道:“新蔡王腾帐下将军郭阳?” 郭阳有些尴尬,道:“正是。” 幢主又仔仔细细看了郭阳一眼,乐了,道:“你可把大胡害惨了。” 郭阳无奈,但没解释。 怎么解释?解释说我当年对大胡其实还不错,没有殴打他?这不是找死么? 想当年,大胡与太原郭敬关系不错,后来大胡被司马腾的人抓了,欲发卖河北为奴,由将军郭阳、张隆带队押送。 郭敬听闻,立刻派侄子郭时跑去找郭阳,让他路上多加照拂。 于是,前往河北的路上,张隆对大胡多有打骂,郭阳却多加照顾。 这事知道的人不少,但也不会传得到处都是,考虑到问他话的幢主是邺城人,这就说得通了。 如今郭敬还在太原郡邬县操持家业,郭阳则在介休老宅经营坞堡——邬县就在介休东北,两者是邻县。 太原郭氏目前发展得最好的,还是居于阳曲的这一支,乐平太守郭荣就是了,曹魏时的郭淮也出身阳曲。 不过郭荣已经搬家到乐平,从今往后可能就是乐平郭氏执牛耳了。 此番郭阳西来是奉大将军府军令,率自家坞堡两千多户百姓抵达平阳,领取粮草、器械、牲畜及少量赏赐,再北上蒲子(今隰县)定居。 平阳郡西半部分的北屈、狐讘(niè)、蒲子三县深处吕梁山中,蒲子更是做过刘渊的都城,乃匈奴核心势力区之一。 七年前开始,匈奴执行“跨有雍并”的国策,在山间放牧的五部牧人迁走了大半,现在户口锐减,且几乎都是匈奴人。种种考虑之下,邵勋觉得应该巩固一下平阳的侧翼,决定迁信得过的大族移居此地镇守。 王衍举荐了郭阳,邵勋许之。 郭阳兼任蒲子令,以自家两千多户胡汉部曲为依仗,慢慢巩固黄河防线。发展好了,还可以小规模渡河滋扰匈奴冯翊、上郡。 太原郭氏本身与胡人杂居一二百年,熟悉胡人事务,这也是邵勋同意的重要原因。 再加上郭阳曾为司马腾部将,他的很多部曲压根就是老兵出身,战斗素质还是有的,这个人选确实非常合适。 那边文吏检查完后,朝幢主点了点头。 幢主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入城知会。今天是册封梁王的大典,可不能出什么事。 通传之人一去就是很久,到晌午还没回来。 郭阳、郭时无奈,招呼部曲及其家人们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啃着。 幢主给他们送来了一些菜汤,郭阳起身行礼致谢。 “我闻皮氏县王家庄园被攻破了,为何不去那里?”幢主倚靠在一棵柳树上,问道。 “你道我不想去?”郭阳苦笑道:“那庄子是刘聪给太原王氏划的,一千六百余顷,皆上好熟地。庄子西边的龙门山下就有渡口,好处颇多。不过被朝廷收走了,听闻要改作禄田。” 王氏庄园被改为禄田,庄客被分散到皮氏、临汾、绛邑等县安置,落籍为民。 庄园所属一千六百余顷田地则交给俘虏耕作,所得拿来发官员俸禄——自汉以来,俸禄八成以上为实物,即粮食、布匹、果蔬等等,皆禄田产出,故这些王朝都保留了庞大的官奴系统。 “那可惜了。”幢主说道:“那些匈奴兵,也可惜了。” 作为石勒降兵,他对匈奴降兵是有一定的同情心理的。 刘汉军队被时人俗称为“匈奴兵”,但那些人真的是匈奴人吗?那可不一定。 事实上汉人、杂胡居多,匈奴五部的人反倒是少数。 这些人投降后,有的运气好,解散回家。 有的运气差,要去汴梁修宫城,但一两年后就会放走——去年战争负担太大,九月二次开打时,宫城再度停建,今年三月份会续建。 还有一部分人运气最差,直接变成了官奴。 在这件事上,不存在什么公平。 公平本来就是很奢侈的东西,运气好就是运气好,运气差就是运气差,没什么可说的。 郭阳一边吃喝,一边闲聊,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数人自开阳门而出,为首者乃大将军府军谘祭酒温峤。 “前边可是郭阳郭庆成?我乃太原温峤,奉命与你交割资粮。”温峤远远喊道,末了,又补充一句:“且稍待一会。” 这个时候,随他而出的几名小吏来到了幢主所倚靠的柳树前,拿出一张硬黄纸,张贴于上。幢主慌忙避开,却并未走远,而是睁大眼睛看着纸上的字。许久之后,摇了摇头,眼睛都看了也不认识。 不过小吏们张贴完毕后,侧向众人,大声朗诵着布告上的文章—— “天下多故,王政日紊。前有妇寺乱常于内,后有胡虏起兵于外。诸王张胆而相攻,大臣扪心而无措。” “梁公邵勋,以不世出之才,行大有为之事。” “洛京郊野,挫胡虏之兵锋。” “邺城重地,去羯奴之腥膻。” “齐鲁名区,靖妖贼之邪氛。” “上党山中,斩匈奴之贤王。” “自乱起离石,灾缠海内,垂十六年矣。天眷中朝,有此中兴。建第一之功,必居第一之位。朕宠绥四海,协和万邦,岂无刑赏之典? “今遣大鸿胪杨瑁备礼册命,画地分茅,册卿为梁国王,益太原、乐平、新兴、平阳、汝阴五郡为国土,余如故。” “望卿不惮疲劳,不惧艰险,率三军以挺雍秦,集征夫以平燕代。允为屏藩,永保皇晋。以此朕命,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柳树旁围了不少人,听完后先是一愣,继而议论纷纷。 郭阳听完,只觉五味杂陈。 天下要出新主了! 好在太原郭氏关键时刻倒向了梁公——不是,梁王,薄有微功,未落得王氏那般下场。 只不过,出头的是阳曲郭氏,非介休、邬县、晋阳的郭氏族人。 虽然都是一个祖宗,祭祀时也多会前往介休,但终究不是一家了。再过几十年,说不定都要分开祭祀了,那就形同陌路,并非亲族了。 凡事要靠自己! 郭荣未必会帮他郭阳,自家的前程自家挣,如此而已。 “庆成,这边说话。”温峤打量完众人的反应后,颇觉满意,于是把郭阳拉到远处,低声说道:“此番前往蒲子,好生做事,勿负太尉之望。” 郭阳心中一动,恭声应是。 “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介休郭氏、邬人郭氏、晋阳郭氏、阳曲郭氏,都是太原郭氏。老夫人一直念叨着你们这些郭氏后生郎呢,今后会有擢升之机的,勿忧。”温峤又道。 郭阳的心思慢慢活络了起来,道:“祭酒放心,我唯太尉马首是瞻。” “好好练兵。”温峤点了点头,道:“蒲子乃刘元海旧都,情势复杂。不过若好生整治,未尝不是一笔资财。你若收服匈奴部大、头人,得数万精骑,将来兵进河西之时,便可立下奇功,太尉也好在梁王面前帮你说话。” “我——我该怎么做?”郭阳一激动,下意识问道。 这个时候,温峤说话就有点不正经了,低笑道:“你儿女多吗?” 郭阳愣了愣,道:“嫡庶儿女二十余。” “那就好,与匈奴贵人多联姻,不要怕别人说,里子要紧,面子不重要。”温峤哈哈一笑,转身离去。 郭阳呆立许久,最后也笑了。 平阳光极殿内,册封仪典刚刚结束没多久,新晋梁王邵勋即传下命令:以妻庾文君为“王妃”,四媵妾、乐岚姬、卢薰、刘小禾、裴灵雁、王景风、王惠风、崔青娥、刘野那十二人称“夫人”。 国朝有制,王侯之妾皆称夫人。 卿大夫正妻称夫人,小妾不得妄称夫人。 卿大夫以下妻妾皆不得称夫人。 梁王邵勋有正妃一、夫人十二,后宫总计十三人,甚至不如地方土豪的女人多。 有那耸人听闻的,还建议多纳端庄娴雅的名门士女充实后宫,以免“动摇国本”,邵勋装傻没接这茬。 十几个女人,够用了,贵精不贵多。 数量再多,他也怕晚年不得安生啊,因为他家真的有皇位继承。 十二夫人中,其实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有些女人娘家助力大。 有些女人非常受宠。 有些女人贵在年轻貌美,期长。 有些女人能带来别样的刺激感。 等等不一而足。 考虑到王妃庾氏性子软弱,邵勋也不想给她增添太大压力。 说句自己可能都不信的话,他很珍惜和庾文君自小相识的情分。庾文君当初毅然决然要嫁给他,这事会让他记很久。 他的这个后宫,正如这个天下,一团乱麻。 (明后天三更,求票。) (本章完) 第五章 巡河(上) 今年的春耕有些晚,一直到了二月下旬才开始,三月上旬结束。 邵勋二月中就带着一众随员离开平阳,先向西进入山中,然后向北,沿大河巡视。 三月十一,大军抵达离石,然后向西直行四日,至一河上渡口。 此渡名孟门津,非后世黄河壶口下方孟门石槽渡口,而是位于今山西柳林县孟门镇境内,对面是陕西吴堡县。 两只金雕一前一后,冲天而起,发出畅快的鹰唳。 大河两岸,牧草已经返青,长出了不短的嫩芽,让人看着颇为赏心悦目。 河对岸的山岭间,一些农人在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侍弄庄稼。 地看起来不怎么肥沃,灌溉也颇为困难,但农人们就是有那种恒心、有那种毅力,日复一日地从事着这种艰难的工作。 对了,他们是羌人。 羌人和汉人一样,惯能吃苦,甚至更能吃苦。 “他们种的什么?”邵勋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但即便贵为神射手,却依然看不清,太远了。 “糜子。”见随王驾而来的幕僚、军将们都没说话,西河太守田茂鼓足勇气,上前回道。 “果真?”邵勋看了看他的学生、侄女婿一眼,笑着反问道。 田茂有些紧张,忙道:“或许还有粟。” “何须如此。”邵勋拍了拍田茂的肩膀,笑道:“我亦料不出这两样。” 山地农业,不容易哦。 他记得后世北宋与西夏在此争夺,主要目标就是这连绵不绝的山脉中相对较好的农耕地。比如位于陕西佳县、米脂一带的真珠山,良田万顷,产量很高,宋、夏双方争夺激烈。 今年没抢到,不要紧,看敌人有没有种地。 种了,秋收时杀过来,让他一年心血白费。 纯纯的回合制游戏,宋、夏双方都吃过亏,以至于秋收时准备打仗的人是收割粮食的人好几倍,都亏得厉害。 “对面是哪个县?”邵勋问道。 “上郡肤施县(今榆林市鱼河镇),设了十余年了。”田茂答道。 “上郡有几个县?” “肤施、白土、高奴、雕阴、阳周、奢延、圜阳、定阳八县。” “铁弗匈奴的刘虎在哪?” “他自新兴、雁门西遁后,至朔方站住了脚,仍为刘汉臣属。两年前进攻拓跋代,大败后遁于阴山之北,其弟刘路孤率残余部众投降。” “这么说,朔方被拓跋氏控制了?” “其实不然,那边还有不臣服于拓跋氏的鲜卑,乌桓人也有不少。” 邵勋点了点头,明白了。 拓跋代国以盛乐为北都,平城为南都,就目前看来,权贵们虽然多在盛乐,但国家的战略重心显然偏东,更看重雁门、代郡一带。 若非刘虎作死进攻,他们不会西顾的。 匈奴如果想在河南地有所建树,那就只能自上郡出兵,剿抚并用,看看能不能拿下朔方,建立一个与后秦大体类似的地盘。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可以遣兵进河西,尝试攻取上郡、朔方,给匈奴来个泰山压顶? “呜——”号角声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原来声音来自对岸。 随驾而来的银枪右营将士正在扎营,闻声立刻四散开来。 一部分人看着渡口,一部分人占据两侧山头,还有一部分人藏于山谷之中,随时准备冲击。 义从军、落雁军将士也纷纷牵马而出,准备厮杀。 邵勋哈哈一笑,策马下了山坡,来到了渡口边饮马。 这里有一座规模不大不小的宅院,听闻曾是刘聪之子、高平王刘悝至山中打猎时临时居住的别院——刘悝曾镇离石,后回平阳任职,闻喜之战后为追兵斩于涑水。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邵勋扭头一看,英姿飒爽的刘野那奔了过来,及近,轻盈地跳下了马。 气息微微有些急促,鼓胀的胸口傲人无比,臀部圆润如珠,大腿修长有力。二十六七岁的健美少妇,正是最娇艳动人的时候。 这是和王妃庾文君(二十四岁)一个年龄梯队的女人。 军士们准备过夜的临时营寨,幕僚们找了块空地,摆上案几,处理较为紧急的公务,邵勋则坐在小院门口的槐树下,看着对岸。 “大王要攻上郡?”刘野那毫不介意地坐在长出嫩芽的草地上,问道。 “叫我郎君。”邵勋说道。 “嗯,郎君。”刘野那一点不害羞地说道。 “你现在太小女人了。”邵勋笑道。 “何为‘小女人’?”刘野那好奇地问道。 “素闻刘夫人果敢英武,军令一下,违犯者立斩……”邵勋说了一半,不说了。 或许,女人们在他面前是一个样子,在别人面前又是另一个样子,他记得幽州那会,刘野那给犯了事的羯人判刑,可是一点不手软。 那躺在地上,腿骨被马蹄、车轮反复碾轧的刑罚,难道不是出自刘野那之口? “你就存着这些腌臜心思。”刘野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脸红了。 邵勋莫名其妙,正待说些什么,猛然听见河对岸有些动静,于是转头望去。 孟门津设在河岸较窄处,其实也就几百米。从河东望向河西,其他可能看不清,但大队人马还是能发现的…… ****** 石勒登上了山坡,俯瞰对岸。 方才那阵角声就出于他的部伍。 号角响起后,一队又一队的骑士策马而上,静静地看着对岸的渡口。 掩映在树丛之中的砖石小院外,似乎有一男一女并肩而坐,恩爱非常。 石勒抬头看了看盘旋于空中的金雕,再看看河对岸的男女,脸色渐渐铁青。 “叔父。”石虎跟了上来,后面还有跑得气喘吁吁的数百兵卒,高举“石”字大旗。 “明公,贼人要渡河吗?”张敬也冲上了山坡,手搭凉棚,向对岸望去,然后倒吸一口凉气,道:“看样子是银枪军啊。” “渡河?渡个屁河!”石勒的火气非常大,大到让人莫名其妙,只听他说道:“这里又不能造浮桥,贼人亦未收集渡船,怎么渡河?” 张敬被喷了一脸口水,讷讷无言。 石虎看了下流速甚急的黄河,没说什么。 他听人说,即便是最冷的腊月、正月,这里的河面也冻不瓷实。 有时候冻半边河,有时候中间不冻,有时候满是浮冰。 冬天从这里过河,简直异想天开。 那么夏天呢?其实也很难,因为水流太急,不好造浮桥,只能摆渡。 同样因为水流急的原因,渡船速度很慢,也载不了多少人,还很容易翻船,非常好防守,不知道叔父在忧心什么? 难道年纪大了,被邵贼打得一蹶不振后,已经有点疯了? 想到这里,石虎暗哂。 叔父现有八千步骑,绝大多数(五千人)是他带过来的,这朔方太守的位置,早晚要落到他头上。 呃,是的,石勒已被刘粲任命为朔方太守。 考虑到匈奴并未拥有朔方之地,这个所谓的太守也就是挂名罢了,真要做实,还得靠石勒自己去拼。 当然,匈奴朝廷也会给予适当的帮助,比如招抚刘虎、刘路孤的人员(出身铁弗匈奴的贵人),以及在上郡屯田的农具、种子、耕牛等等。 他们现在没有足够的实力拿下朔方,先屯田养活自己,顺便结交河南地的部落贵人,再图其他。 而他们屯田的地点也确定了:白土县(今陕西神木附近)。 当地户口不丰,多为羌、匈奴、鲜卑族属,以放牧为主、种地为辅——就是那种播种后不管,“靠天收”的农田。 据说汉代时人口挺多的,农业也挺繁盛,而今物是人非,却不复昔日盛景了。 “邵贼这个尔母婢的东西,怎么还不走?难道汴梁的宫殿塌了吗?非要住平阳宫?”支屈六策马而来,一见就大骂。 石虎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敬也不由莞尔。 石勒长吁一口气,道:“走吧,邵贼不会渡河的。” “渡河也不关我们事,自有刘洋的部众驱逐。”石虎嘟囔一声,率先下了山。 临走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对岸。 小院内又走出一个女人,正对着邵贼说些什么,然后便一起进去了。 张敬招呼众人下山,一边走,一边对石勒说道:“明公,去了白土县后,首要之敌乃匈奴独孤部。他们依附拓跋氏,不遵朝廷号令,时常劫掠铁弗部乃至上郡,须得做好防备。” “我闻独孤部曾投过朝廷?”石勒问道。 “然也,不过是陈年旧事了。先帝能招抚独孤部,今上却未必啊。”张敬说道。 “贺兰部呢?” “贺兰部亦是匈奴,但与拓跋鲜卑世代联姻,从未被招抚过。”张敬说道:“而今之计,先得挡住独孤部的劫掠。此部自忖有拓跋鲜卑当靠山,素来目中无人,河南地很多小部落与他们有仇,明公或可联合这些部族。” “嗯,不错。”石勒赞许道。 说完这句,他和石虎一样,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年了,自野马冈始,他一直被邵贼压着,心态一度崩溃。经过最近几个月的休养,算是又恢复了一点信心。 刘粲派他北上,并不算什么折辱。甚至可以说是重用,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很明白这一点。 夕阳西下,河对岸升起了袅袅炊烟。 小院之内,刘野那慵懒地趴伏在榻上,发丝凌乱,脸色嫣红,水意盈盈。 方才郎君真的太凶了。 至于凶的原因,她把脸埋进了褥子里,耳根都红透了。 邵勋则如贤者一般,坐在案几之后,写完一份命令后,起身出门,交给了杨勤,道:“送至平阳,着即办理。” “诺。”杨勤立刻离去。 邵勋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志得意满。 他已经传令,于此置定胡县,隶西河郡,徙平阳贾氏一部分族人至此,屯垦定居。 暂时没资粮攻打关西,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今天肯定三更,君等勿虑也。最后一天了,不投票就浪费了啊。) (本章完) 第六章 巡河(下) 邵勋在新设的定胡县逗留了十来天,一直到闰月初,终于见到了平阳贾氏的人,不过只有区区三百来人,看样子是先锋部队。 邵勋仔细看了下他们。 一人带着一匹骑乘马、一匹驮兽(主要是驴),身上穿着皮甲,腰间挎着——步弓。 看样子不是骑兵了,只是会骑马的步兵罢了。 他不信贾氏庄园内没有铁甲,但这批人中,只有寥寥数十人带着,看样子是有所保留了。 他又想到有人曾密报,河东、平阳豪族在匈奴失败之际,劫掠府库,追索残兵,获得了大量优质军用器械乃至久经战阵的武士。 这帮家伙! 他笑了笑,迎上了特意前来定胡的贾游,道:“彦将来也。” “大王。”贾游躬身行了一礼。 “彦将为何不愿就任定胡令?”邵勋一来就抛出了送命题。 贾游苦笑道:“边塞之地,动辄乱起,仆只擅经史,不擅武艺,无能为也。” “你倒是老实。”邵勋看着贾游,说道。 贾游低下了头,微微感觉有些屈辱。 平阳贾氏名声可能不太好,但在大晋朝可谓权势熏天,连琅琊王氏不都要和他们联姻? 虽说自贾南风伏诛后被一路打压,但仍然不可小视。梁王这番作态,有点过了。 片刻之后,贾游没听到邵勋的声音,抬起头来,却发现梁王仍然看着他。方才心底滋生的屈辱感、愤怒感乃至骄傲感瞬间不翼而飞,变得有些惶恐了起来。 危机之时,人的第六感其实挺敏锐的。 “有人告发贾氏种种不法状,请诛之,我没同意。”邵勋的手从腰间刀柄上移开,说道。 “大王,此必诽谤之言。”贾游一惊,下意识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亦如是作想。”邵勋仍然盯着贾游,道:“想必贾氏是忠君爱国的。” 贾游虽然不会打仗,但脑子是清楚的,心中暗叹,道:“仆愿遣部曲、庄客两千户人至定胡县。只是——贾氏族中实在没有精擅武艺之辈,唯有一远亲名贾归者,年少时武艺出众,后与族中怄气,远赴中条山,听闻与安邑卫氏多有来往,却不知……” “可。”邵勋不想多废话,道:“贾归我帮你要来,就由他出任定胡令,统领迁徙至此的宾客。但有一条——” “大王请吩咐。” “既然分家了,就不要再搞什么会食、共祭。从今往后,定胡贾氏是定胡贾氏,平阳贾氏是平阳贾氏,不要再攀关系。” “遵命。”贾游有些苦涩地回道。 一个大家族,当然有许多分支。 有些人去外地当官,在当地繁衍了一大堆子孙,别成一支,这时候就看情况了—— 如果落籍当地,那就真的分家了。 如果没有落籍,就不算分家,因为你的郡姓谱牒还在老家,无论是门荫入仕,还是察孝廉、举秀才,都只能回老家办理。 汾阴薛氏就是这样。河东不让他们入郡姓,本郡谱牒上没有薛氏的记录,那就不能利用河东郡乃至司州的选官体系入仕,五十年来就一直是个土豪。 邵勋的意思是迁徙到定胡县的贾氏族人,以后就入西河郡、并州的士族谱牒,而平阳贾氏本宗则入平阳郡、梁国谱牒。 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两家各不相干,就像颍川庾氏和新野庾氏一样,现在就不认为自己是一家人。 世家大族不分家,情况实在太过可怕。 “贫富郊墅,群从皆自远会食,无它爨(cuàn),与昪尤友爱。族人贫孤者,抚养教励……”——这是唐代的世家遗风,此时只会更严重。 别的不谈,汾阴薛氏在北魏年间,聚居的宗族子弟号称三千人。 唐末五代之际的麟州折家,也是动辄一两千族人聚居。 弘农杨氏一支中唐后搬到麟州,一边购地置宅,耕种放牧,一边练武读书,招抚部落,人家历代子孙又能生,还因为恶劣的外部环境抱团聚居,渐渐也发展起来了,杨业杨无敌之名响彻北地。 这些武力豪族的子弟基本都练武,以宗族血脉为纽带,补入庄客部曲,编练出的军队组织度很高的,可称“子弟兵”,如折家军与西夏缠斗多年,一直是北宋深入黄河西岸的主要触手。 武力豪族在内地是不稳定因素,在边疆却很不错,因为依赖朝廷提供的名义、资粮对付虎视眈眈的胡人,只要不是王朝末年,很难反叛。 而且,他们还是汉化一地的重要武器,和府兵有些类似。 平阳贾氏这个家,分定了,就和太原郭氏一样。 “平阳也是梁国辖境了,国中在清查土地,分出去的两千户庄客的地契送到郡里,贾氏就不查了。”邵勋又道:“此事快点办。” 贾游低下头,闭着眼睛,片刻后说道:“遵命。” 邵勋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挎刀持弓的武人们也看了他一眼,面带嘲讽、奚落。 ****** 闰三月二十,邵勋一路走,一路巡视,抵达了又一个黄河渡口。 连日阴雨过后,山间草木茂盛,河滩上的野草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疯长不休。 马儿、牛羊欢喜地啃食着,摇头摆尾,喜悦非常。 有些过分的羊儿,甚至利用其特殊的嘴部结构,啃食灌木丛中的嫩芽、树叶,让一众牛马自叹不如。 “两河交汇之地,就叫合河津吧。合河津以南,择一处平地,置合河县。”邵勋马鞭遥指山下的古老渡口,说道。 渡口附近有三五艘船,一船能载十余人。 榆柳环绕之下的渡口岸边,有几间小木屋,大概是船夫们的居所了。 合河津位于今山西兴县西北数十里,蔚汾河入黄河处,故曰“合河”,乃古来黄河渡口之一。 河西岸还有汉代城垣旧址,应该是守御渡口的城寨。 这片断壁残垣似乎已经被利用起来。 城外的丘陵上,牛羊成群。 丘陵间的破碎小盆地内,种满了庄稼,绿意盎然。 城头最高处,竖着一面“刘”字大旗,似乎有少许兵将守卫,却不知道是何人了。 邵勋仔细盘算了下,若搜集四五十艘船,一次渡几百人过去,则如何? 想想还是很难,这几百人不是一口气渡过去的,而是分批次,而且对岸有城寨,有驻军,在你立足未稳时,箭如雨下,骑兵再一冲,步兵跟上收尾,渡河之人基本就完蛋了。 即便成功渡河,补给也是个难题。 要不说自古以来乃至到后世热武器时代,登陆作战仍然是世界性难题呢。 要是对岸没人防守就好了,那样大可以从容渡河,从容整顿部队,从容囤积资粮…… 合河津、合河县也会有人前来。 汝南周氏最近被“酷吏”费立盯上了,而且没有凭空捏造罪名,周氏确确实实隐匿了土地,还暗中贿赂清丈田亩的学生兵。 这事不算大,最后定下来汝南周氏参与隐瞒、贿赂的子弟斩刑,接受贿赂的学生兵及几位小吏亦斩。 周氏迁移一部分族人及两千户庄客至合河县,觅地屯垦。 蒲子郭氏、定胡贾氏、合河周氏,三家都是有名望的士族,底蕴不小。 镇守边关之余,邵勋也希望他们能够通过各种方式招抚胡人,改变其风俗,慢慢同化之。 人都是慕强的。胡人首领被列入虏姓后,有选官标准在那里,他们会下意识模仿、学习,向先进文明靠拢,渐渐被同化。 反过来,如果你只是利用、蹂躏、压榨他们,对其不管不问,懒得出政策、花力气同化,那就是现在这个局面。 用的时候给点钱,让他们上阵卖命。 不用的时候像厌恶臭狗屎一样远离他们,这样怎能同化呢? 折家在唐贞观年间迁居麟州,自称宇文氏后裔,后收服当地的羌人、党项部落,三百年下来,不断做唐朝的官,至唐末已完全汉化,五代、北宋时成为边防柱石之一。 还是得主动插手。 东汉、曹魏、西晋都喜欢把头埋在沙子里,国境线不断后撤,装作看不见,只满足于表面臣服——事实上臣服之际人家还不断烧杀抢掠汉人,但朝廷为了避免战争,懒得管,实在忍无可忍时出一次兵,打赢后没多少年,发现人家又往前推进了。 如今杀是不可能杀完的,邵勋也在不断想办法,一点点拆除自汉以来的这颗大雷。 在合河津逗留了数日,邵勋便准备回返了。 临行之际,大宴远近酋豪,安抚其心,加深感情。 至于更北边的渡口,他暂时不准备去,太危险了。 那里已是拓跋鲜卑的地盘,带着一万多大军北上,容易引人误会,他暂时还没做好征讨拓跋氏的准备。 拓跋鲜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国家。 国主是大晋册封的“代郡公”,但在内部,建都城、置百官,国主甚至有御辇,并不是什么部落酋长。 欲攻代国,还是得以倾国之力北伐,方能算稳。 二十八日,大军自合河津东行,往秀容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天空阴沉,雨水渐密,下个不停。 去年的雨水就已严重偏多了,今年似乎更大! 第七章 双管齐下 “匈奴兵马西进,于正月间大破南阳王保,取天水全境,张寔遣兵相迎,声言翼卫,实则拒之。”行至秀容县时,已是四月初三,邵勋在此暂歇,阅览各处送来的公函。 “鞭长莫及,算了。正月的消息,四月才得到,过去了四五个月,做什么都晚了。”邵勋将信笺扔在案几上,仿佛扔掉了司马保的命一样。 刘小禾在去年十二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目前母女二人还在铜雀台休养,过几个月会直接回汴梁。 这些其实都是小事了,真正让人烦忧的是连日霖雨。 实在是被去年的水灾搞出心理阴影了。若无那连月豪雨,何至于打到一半停了下来?又何至于最后在漫天风雪之中行军打仗,以至于许多百战老兵没死在敌人手里,反被冬将军杀伤。 邵勋推开了窗户,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水汽。 远处隐有雷声。 河畔的柳树倒是被滋润得不错,显得更加精神了。 河岸有一片斜坡地,栽种了不少豆子,这会正惬意地伸展茎叶,茁壮成长。 菜畦中的果蔬被雨水打掉了尘埃,似乎变得更加碧绿葱郁了…… 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但凡事过犹不及。 并州新复,之前还打了很多年仗,道路、农田、水利一塌糊涂,可谓百业俱废。 偏偏因为战争,民力耗竭,还干不了什么大型工程。 当然,雨如果下得够大,什么水利工程都没用。 会很大吗?难说。 这个小冰河期,极端气候老多了,真的不好说。 “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声音自后传来:“大王莫要过于忧心,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有余粮,便可安然度过饥荒,迎来大稔,届时便可喘一口气了。” “你还读过《货殖列传》?”邵勋看向小声说话的郭氏,问道。 郭氏抬起头,似乎有些气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下头,轻嗯了一声。 看不起谁呢?武夫大头兵没读过书,士族子女还没读过?不但读过书,还会琴棋书画,还学过舞蹈及各种游艺项目,有那不管别人眼光的士族女子,甚至会骑马。 邵勋又看向窗外的春雨,道:“三国承后汉之弊,灾患之作,有增无减。晋继其统,荒乱尤甚。” 说到这里,邵勋叹了口气。 根据王惠风整理的资料统计,平均一年发灾一次多。 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局部灾害,不少甚至局限于一个郡内,除了官府外,其他地方的人都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在意,因为颠覆不了他们的生活——大股流民是有些可怕,但小规模的则不碍事,毕竟他们有坞堡、庄园这种组织可以依靠,并非原子化的个体。 但不管怎样,此时是灾害高发期,还是应该警惕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世家大族的存在又有积极意义了,至少能维持一地最基本的秩序,保存元气。 或许,事情本来就是多重因素构成的。 即便世家大族不主动去侵占田地,自耕农也要上赶着投靠他们,因为官府已经失能,无力赈灾,内有乱民,外有胡虏,不聚居自保没办法活下去。 只有给他们一个真正稳定的秩序,并且政府职能运转正常,才有可能拆散坞堡。 邵勋又坐回了案几后,开始撰写命令,写好后,交给信使送往汴梁。 梁宫已经开工一个半月,现在想想,控制一下进度为妙,节省些粮食。 如果真有大的灾害爆发,就彻底停工,反正他不着急,住刘聪家就是了,宁朔宫可一点不比天子排场小,事实上它本就是皇居。 ****** 秀容县已经开始统计户口了,但进度很慢。 “地都种上了,人却没影了,这样不行啊。”邵勋看着赶来的岢岚太守刘昭,说道。 “大王,牧人行踪不定,很难厘清户口,亦很难被于王化。”刘昭说道:“这些种了粟麦的田地,只有秋收时才会有人过来收割,平时是见不到人的。” “收割完的粟麦,屯于山上的谷仓之中。”刘昭又指了指山坡上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粮库,说道:“秋收完后,他们会带着牲畜过冬用的干草返回此间。第二年牧草返青后,再度离开。” “也有不种地的,那就更加行踪难测了。只能通过相熟的部落贵人,聊为打探一番,兴许哪天他们渡河西走了都不知道。” 邵勋看着浸润在细雨之中的茫茫群山,道:“尽量厘清。” 他明白刘昭的难处,这也是胡人难以治理的重要原因,他们的部落会迁移。 岢岚郡四县(含新设的合河县),平地多在河谷之内,数量极少。如果光靠种植业,其实养不活多少人,向山地畜牧业发展是必然之事。 但毕竟自后汉年间就迁移至中原了,胡人也知道种地的好处,哪怕是“靠天收”这种广种薄收的农田,对他们的生计也不无小补。 至少,过冬时宰杀的牲畜可以少一些了,因为秋天会收获部分粮食。 “这些地都归谁?”邵勋又问道。 “谁抢到归谁,谁先种归谁。”刘昭说道。 “若有纷争呢?” “自有部大裁决,或几个部落公推德高望重之耆老裁断。” 经典的部落民主制。 他们都能自己治理自己了,对官府唯一的需求,大概就是遇到难以抵抗的外敌时,能有更高层面的庇护。 又或者慑于官府的武力,不得不名义上臣服你。 刘聪如是,邵勋亦如是——或许,刘聪会让他们感到更亲切一点吧,毕竟有诸多相同之处。 “厘清户口之余,把田地先查清了。”邵勋说道:“从明年开始,这些地都会有固定的主人,哪个部落可以种,都有说道。若错种了别人的地,粮食就是别人的了,叫屈也无用。秋收时部大们回来后,向他们说清楚。” 刘昭闻言,咽了口唾沫,但随即便狠下心来。 改变传统,当然会引起反弹,就看你镇不镇得住了。 “治理这些部落,可不简单。”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得插手部落事务。如果一个部落,事事都不需要官府,大小事务内部自己就解决了,那么久而久之,他们还会敬畏官府么?要让他们更多地求助于官府,越多越好,求得多了,就离不开官府了。” “是。”刘昭应道。 “我就在平阳,哪也不去。一旦有事,大军可自离石北上,镇压贼人。”邵勋又道:“当然,能不动刀兵自然最好。他们会死人,会更不信任官府,我也会耗费无数钱粮,得不偿失。总之好好做吧,先用地吊着他们,我就不信他们没有求助于官府的时候。” “等把地固定下来,我以后还要固定山头。哪座山归谁,都有说道,看他们怎么跑。” “山头有好有坏,好的归谁,坏的归谁,都有定规。” “总之,要让官府、朝廷更多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要让他们沐于王化。如果几十年、上百年都不闻朝廷、不知天子,岂不是说反就反,说走就走?” 一番话说得刘昭醍醐灌顶。 他依稀想起,少时在上党管理部落时,他还通过家人知道大晋朝的存在,知道当今天子是哪位,但底下人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此情况之下,反与不反,当真只是一念之间。 梁王的意思是让更多的部落之人了解朝廷、知道官府,哪怕不可能让最底层的牧子、牧奴们都知道,至少也要让更多的中层氏族首领知晓,并对官府产生依赖、敬畏。 这样的话,部落最上层的首领想要造反时,面临的阻力会更大,毕竟部落是由一个个氏族构成的。 “再告诉他们,想要入郡姓,就给我恭顺点。”邵勋最后说道。 郡姓是吊着部落首领的。 河谷田地与氏族头人息息相关,毕竟他们手下一大群人跟着吃喝呢。 并州是胡人最密集的地方,治理好了并州,就等于抓住了牛鼻子。 如此双管齐下,总会有效果。 他才三十三岁,可以花一辈子来做这件事。 …… 四月二十一日,邵勋一路向东,巡视到了晋阳。 在路上时,雨停了几天,现在又开始下了。而且好似报复一般,下了个天昏地暗。 这个时候,他不再犹豫,果断下令:停止梁宫及汴梁营建。 敖仓存粮尽数输至野王,屯于地势较高的干燥之处。河南其余各邸阁,次第输送存粮北上,待秋收后补足。 二十二日,邵勋在晋阳发布命令:“今岁春雨颇愆。太史令夜观天象,占得夏秋必多霖潦。宜令所在郡县,告喻百姓,备淫雨之患。” (第三更奉上,明天继续,有票速投啊。) 第八章 两京 庾琛看完《备雨潦令》,有些摸不着头脑。 夜观天象?梁王也信这个? 片刻之后,他遣舍人去诸衙通传了一下。 不一会儿,大农殷羡、尚书令裴邈、田曹尚书王玄、左民曹尚书枣嵩、材官将军庾亮等人纷纷前来。 庾琛让人将《备雨潦令》给众人传阅,又道:“时近五月,诸郡情况如何?” “河南雨水稍多,却不碍事。”殷羡率先说道:“濮阳、荥阳雨水最多,济阳、陈留次之,梁、陈、汝南、南顿、新蔡、汝阴六郡则与去年相仿。” “河北确实多了不少,以上党、太原、乐平三郡为最,河内、汲、顿丘、阳平四郡与濮阳、荥阳差不多,魏郡、新兴也就比往年多了一二场雨,平阳尚未收到奏报。” 庾琛听了,刚刚闭上的眼睛就睁开了。 看样子,这场雨主要下在并州及河北北部,大河沿岸算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 “梁国之外呢?”他不由得多问了句。 “听闻幽州雨势不小。”王玄说道:“常山、中山、高阳、河间、博陵等郡同样豪雨如注,不少田被淹了。百姓纷纷掘开田垄,以免毁坏庄稼,似乎还可维持。” 庾琛点了点头。 那些地方不归他管,无需太过操心,但梁国二十郡却不可轻忽。 现在他完全相信有必要防范水患了。 目前尚未出现水灾,但天气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早做防范没错的。 梁王发这份命令,应该是他在巡视并州诸郡,发觉雨水偏多,再听到河北同样下了大雨,于是假托太史令之名,预测今年会有洪水,让各地早做防范。 想到这里,庾琛感觉有些头疼。 不是觉得烦,而是头真的有点疼,老毛病了。 也幸好这几年心宽体胖,看着女婿一步步起势,身体没衰弱得那么快。若十几年前真的去了江南湿热之地,怕是活不了几年。 “汝南陂池最多,须得有人去一趟。”庾琛的目光看向枣嵩,道:“台产,你遣人去汝南、新蔡、南顿走一走——唔,汝阴也要走到,看看陂池如何。若有不对,现在加固还来得及。年年打仗,征丁集夫,唉。此事不要拖,从速办理。” “是。”左民曹尚书枣嵩应道。 此曹是后世户部、工部的集合体,陂池这种水利工程归他们管,枣嵩责无旁贷。 最早的梁国十郡之地,陂池、灌渠还是狠狠整饬过一番的。因为搞得太狠,庾亮还在汝南激起过民变。 后来陆续加入的五郡,就不如老十郡了,但也不差。 最让人担心的是去年新加入的五郡,那是真的问题重重。 战争和民生,可以同时进行,但也会相互挤压,核心就是对壮丁民力的争夺。 没有办法。 “元规,梁宫已经停建,你左右无事,跑一趟平阳五郡吧。材官将军本就有征发民夫修缮道路、园囿、陂池之责,名正言顺。”庾琛顿了顿,又道:“梁宫一些收尾之事,交给材官校尉、少府就行了。” “是。”庾亮没有推托,应下了。 梁宫是停建了,但不会一点事都没有。 修了半拉的屋舍要不要紧急完工? 木料要不要妥善存放?要知道,刚采伐的树木是没法用的,一定要长时间阴干才行,有的木料甚至要花好几年时间阴干,一旦被雨淋湿了,问题很大。 另外,如果真下大雨,有些排水沟最好提前挖完,免得淹没城池。 “洪乔,诸邸阁最好清查一下。”庾琛又道。 “仆会差人巡查的。”殷羡拱了拱手,道。 “唉。”庾琛最后叹了口气,道:“弄不好又要赈灾了。皇天不吊,黎庶倒悬,苍生何辜,遭此大劫!” 众人闻言无语,灾害怎么没停过呢? “天厌晋德啊!”众人嗟叹声中,尚书令裴邈突然说道。 众人再度无语,谈正事呢,你怎么突然拍起马屁来了? “晋至今五十余年矣,地震二十四次,长安、洛阳各震一次,历朝历代可有如此之多的?”裴邈说道:“太康九年(288)四月,长沙等八处地震。七八月间,地又四震,其三有声如雷,简直骇人听闻。” “山崩十一次。杀人最多者,乃元康四年(294)五月寿春山崩,洪水出,城坏,地陷方三十丈,民家陷死无算。一个月后,寿春大雷,再次山崩地陷……” 晋惠帝元康四年,全国共有蜀郡、上庸、居庸、寿春四地发生六起地震、洪水、泥石流,死的人不知凡几。 地方官报上来三次“地裂”、“水出杀人”。 “三十余次水灾,二十二次大水,暴水三次……” “裴公,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裴邈还待再说,王玄突然问道。 “老夫闲暇时在写《五行志》,故深知国朝灾患之重,远甚汉魏。”说完,裴邈叹道:“如此严重的灾患,老夫亦难解其间道理,或许真是天厌晋德吧。” 这么一说,众人也有些相信了。 说实话,曹魏灾患比后汉重,大家都知道,同样也知道本朝灾患又甚于曹魏,但严重到这种程度,却有些骇人了。 司马氏或许得国不正,但犯得着这般惩罚么?苦的都是天下士民啊。 要不——劝进梁王? 就在气氛有些诡异之时,庾琛咳嗽了下,道:“尔等罢散吧,正事要紧。” 众人行礼告退。 庾琛站起身,送到门口,目光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枣台产在幽州名声不太好,不过干事没有问题,而且他私下里多次靠拢表忠心,可用。 殷羡也是自己人,用着放心。 今后若有机会,得在梁王面前建言,帮他们说说好话。 王玄看似与世无争,但他不会放松警惕的。子据已经和王夷甫较劲好几回了,庾、王两家已经不可能和好如初——或许,本来就没好过吧? 尚书令裴邈今日的表现也不寻常。 难道他要主动劝进?时机不成熟啊。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要为梁王提前造势。 裴家,终于露出了马脚。 长长地叹息一声后,庾琛只觉有些心累。 或许,当初不把女儿嫁给梁王,安安心心当个小士族会更好? 但文君一门心思要嫁给梁王,爱女心切的他也不会过分违拗她的意思。 事已至此,嗟叹无用,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 淫雨霏霏之中,洛阳迎来了新的一天。 已经回到京城的王衍散朝完毕之后,在府中接待了自平阳前来送命令的梁国舍人刘白。 “光图,若照你说,并州、河北或有大雨,此事便棘手了。”王衍在屋内走来走去,说道:“老夫在并州多有故旧,难矣。” “王公,最难的不是卢子道么?”刘白问道。 “你啊你!”王衍笑了一下,又道:“但并州官佐怕是也要焦头烂额。” “王公,现下便要早做准备了。”刘白正色道:“河南是有资粮,但不多,而今多往野王运送,此天赐良机也。恰好梁王也在晋阳,王公或可建言,并州新复,资粮不丰,一旦被灾,需得尽快赈济,迟恐有乱。” 王衍捋着胡须,默默思虑。 刘白继续说道:“我前阵子随驾至晋阳,闻得大王有意归化胡虏,为朝廷所用,为北伐西征做准备。王公或可由此入手,上札一封,定有奇效。” 王衍捋胡须的动作停住了。 “再者,太原有温、孙、唐、白、范、刘、吴、武等族,皆可为王公所用。一旦遭灾,损失惨重,家业难以为继,人丁寥落、文风低黯是必然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刘白又道:“须得早做决断。” 王衍坐回了榻上,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刘白察言观色,知道话到这里就已经够了,再多反而不美。 “光图,你此番来洛阳,还有何事?”王衍放下茶碗,问道。 “调禁军万人至平阳,轮换久戍之部伍。”刘白答道。 王衍微微颔首,又起了心思。 武力是王家最大的痛点。 梁王帐下兵卒,银枪、黑矟、义从等军他不敢碰,但洛阳中军却是可以的。 他在京多年,又是太尉录尚书事,很多次都想插手禁军,并且也拉拢了一部分军将。 无奈裴廓把这支部队把得死死的,给的机会很少。 早年跟随梁公的黄彪、徐朗等人,与裴廓多有往来,对他不假辞色,很是伤神。 此番听刘白提到梁王要调禁军去平阳,忍不住心思微动。 但也就是“微动”了,到最后也只能暗叹一声:堂堂琅琊王氏,竟然找不出几个通晓军略的人才,这让人情何以堪? 甚至于,他们还不如小门小户出身的庾氏。 庾家没人才,但颍川士族有啊!纵然颍川士族没有,但豫州不少士族有啊。 每每想到这里,总是惆怅不已。 罢了,绝了这个心思吧。 王衍无奈地想了想,或许只能从太原诸族那里想办法了。 昨日有人向他推荐邬县郭敬,说他少时就读兵书,从小习练武艺,稍长后走南闯北,曾带着石勒一起来洛阳贩马,见识也不凡。 在家整治坞堡时,部曲练得有模有样,可堪大用。 这个人倒是很符合王衍的需求,毕竟是妻家族人,就是不知道真实本事怎样,到底是不是吹出来的? 不过他已经决定用此人了。 洛阳中军去年损失很大,今年还在整补人员,不光需要士兵,也需要将校。 作为幕府左军司,他一直在操办此事。 或许,可以让郭敬带着一部分部曲入洛阳中军,大力培养。 至于其他人,就只能仰天长叹了。 他甚至已经在思考要不要与以郗鉴为首的高平士族搭上关系。 郗氏、檀氏等家族都有军略,历次与匈奴大战,他们都参与了,或可拉拢? 王衍已经在盘算族中哪家的女儿年纪合适,哪家儿子尚未娶妻,看看能不能联姻。 如果确有可造之材,那就下血本拉拢。 “光图,大王交办之事,老夫已经知晓。”王衍整理了下思绪,道:“而今还是防备水患要紧。这是公事,公事办不好,私事做到极致又能如何?梁王虽是武人,但心思可不简单。” “是。”刘白应道。 “有几个王氏子弟会与你一起北上。”王衍又道:“你路上照应着点,到晋阳后自有人接走。” 刘白有些惊讶,问道:“王公何意?” “胡人愚昧,不识中原仪礼。王氏世代簪缨,当然要负起责任,教化群胡。”王衍理所当然地说道。 刘白愣了一愣,突然间就明白了。 (新的一月,月票抽死我,抽我脸上,用力点,今天还三更。) 第九章 天地之威 五月中下旬了,晋阳的雨还在下。 农人们穿着蓑衣,在坞堡帅、庄园主们的指挥下,蜂拥而入农田,将田埂扒开,放出积水。 这个行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 有的灌渠里水已经满了,根本流不出去,百姓直接坐在泥地里,痛哭失声。 大前年打仗,前年算是丰收了一把,去年大雨兼打仗,今年又大雨,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庾亮来到晋阳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难道今年并州要闹大饥荒?”他有些吃惊。 “元规,其实没那么严重。”前来迎接他的并州治中山世回说道:“高田尚可,洼田积水严重,但并未完全绝收。真说起来,冀州、幽州才是最惨的。” 山世回出身河内山氏。 祖父山涛,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曾任司马师的从事中郎,后奉命镇邺城,监视曹魏宗室。太康年间,以司徒致仕。 父山该,曾为并州刺史,已过世。 山世回还有个兄长山玮(字彦祖),早些年就投奔叔父山简(前征南将军、荆州都督),这会已在建邺。 山世回做过散骑侍郎,没什么权,就终日跟在天子屁股后面出出主意,后来觉得太危险,于是辞官回家,为此惹得今上很是怨愤——河内山氏这种与司马家利益纠葛很深的人都弃他而去,夫复何言? 但不做官也不行。 山氏老家在怀县,常年战争之中,被破坏得不成样子,族人也逃来了洛阳。一大家子坐吃山空,怎么都扛不住啊! 山世回一度动了南下建邺的念头,但兄长山玮回信,让他为家族计,出仕北地。 百般钻营之下,通过当年庾琛任汲郡太守时的旧人,搭上了相国的关系。 裴纯升任并州刺史,别驾、治中二从事乃上佐,按照规定,应由吏部曹选派,门下诸曹之类则由刺史裴纯自署。 山世回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出任并州治中从事,掌管诸曹文书——这个职务有点类似幕僚,没有品级,其实是大晋朝官制的缺陷。 并州另一上佐、别驾从事孙恂出身太原孙氏,早年在朝任职,后欲出任颍川太守,未果。司马越清洗朝堂之时,受牵连丢官,后寓居洛阳多年,最后搭上王衍的关系,任并州别驾。 这会他已经奉命搬迁刺史府去离石了——并州而今只能管正郡一(西河)、羁縻郡一(岢岚),理论上还能管雁门郡,实际上管不着。 看得出来,庾、王两家都在大力拉拢士人,罗织党羽可能重了,但安插自己人是难免的。 庾亮知道山世回是自己人,于是态度较为亲切,只听他说道:“彦节,你怎还留在晋阳?” “使君未走,我怎能擅离?”山世回叹道:“裴使君、邵府君随大王南巡祁县、京陵、中都等地,我只能留下来了。再者,刺史府还未搬空,总得有人看门。” “原来如此。”庾亮看了看棚外的雨势,突然间好奇河北会怎样? “元规此番北上,所为何事?”山世回斟酌了一番语句,问道。 “河内正转运粮草北上,屯于上党诸邸阁之内。运粮之时,夫子役徒纷纷抱怨,道路年久失修,损毁车马乃至人丁。”庾亮说道:“我一路行来,确实如此,正思虑着如何修缮一下驿道呢。” “元规不可!”山世回一听,连忙劝谏:“去岁刚打完大仗,今载民力已竭,正当休养生息啊。” “我岂不知此事?”庾亮没好气地说道。 当年汝南民变把他搞得灰头土脸,看到妹夫阴沉的脸色时,庾亮是真的有点怕,至今记忆犹深。 “修路当然要拿出粮食了。”他继续说道:“今春豪雨,至夏不竭,眼见着要歉收了,或可以工代赈。此事我会上禀大王,上党、晋阳、新兴的驿道也该整饬一下了,不然异日北伐代国,如何转输资粮?” 山世回面现尴尬。 庾元规好像“懂事”一点了。这样也好,若他还不成器,将来怎么办哟?他已经被打上了庾氏的烙印,跳船已然来不及。 “不进城了,我去北边看看。”庾亮抬头看了下晋阳,黝黑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凶狠,找了件蓑衣披上,招呼一声随从,径自向北而行。 ****** 自晋阳向北三十里有三交驿,因三条道路交汇而得名。 三交驿旁筑了一小土城,听闻是某个龙骧府驻地,看样子要安置府兵。 就是不知道水灾过后,还有没有那个钱粮安置了。 至石岭时,山上同样筑了一小土城,曰“石岭关”,同样是一个龙骧府驻地。 石岭关有少许兵士守卫,听口音是青州的——年初之时,外兵属刘灵带来的第一批青州兵已返乡务农(出征时万人,归家时剩六千多),第二批五千人前来轮换。 石岭关内堆满了粮食,大概有四十多万斛,以至于兵士们都没地方住了。 庾亮看了心下稍安。 晋阳西北的羊肠仓内的存粮在慢慢增加,听闻已超过七十万斛。 这两处地势较高,不虞被水淹没,将来定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六月初一,庾亮及数十随从经九原(今忻州)、晋昌(今原平南、定襄西北),抵达了新兴、雁门二郡交界处。 当他登上河畔长堤之时,顿见雄浑的水势汹涌而来,其间甚至夹杂着许多倒下的树木、被卷走的人畜尸体。 河水之中,更有活人浮浮沉沉,张臂呼喊,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没人敢下去救,那是送人头。 庾亮眉头皱起,再看向左右的山间丘陵。 放牧的民人大呼小叫,带着一大群牛羊躲在自以为安全之处。但躲着躲着,他发现不对劲了,原来山间曾经干涸多年的小溪突然间暴水,卷着大量牲畜直冲而下。 小溪边满是青石,人畜碰撞之后,很快就沉了下去。 雨还在下,水位仍在涨。 在一旁躲避的牧人眼睁睁看着洪水渐渐漫上岸边,于是奋力向更高处攀爬。 有牛羊不慎滑落水中,瞬间便被卷走。 有人落入河内,抱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大喊大叫。 天地之威,以至于斯! 庾亮看得两股战战,随从们也面色凝重。 他们中很多人上过战场,与贼人面对面搏杀过,但在面对大自然的威势时,顿感无力。 “并州都这样了,河北会变成什么样?这滹沱河是流向冀州的吧?”庾亮喃喃说道:“冀州、幽州的雨下得比并州还大,这要死多少人?” 这种级别的灾害,哪怕水利设施完善,也压根防不了,更别说战乱多年,陂池淤塞、废弃了不少。 “轰!”北边爆发出了一阵巨响,庾亮抬头望去,却见不少树木被裹挟而下,反复冲击着河岸。 他的眼皮跳了跳。 树木之中,好像还夹杂着不少民人、军士,应该是北边雁门郡的代人了。 “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有随从劝道:“天地之威,非人力所能抗。再待下去,恐有不测之祸。” 庾亮扭头看了下四周。 烟村寂寥,户口不丰。除了少许牧人外,农人见不到几个。 这种情况下,坏的一方面是征发不到足够的人手救灾,好的一方面是似乎也不怎么需要救灾…… “刘府君在哪?”庾亮突然问道。 “听闻去定襄县了。此县横跨滹沱两岸,恐被灾严重,刘府君应已召集人手加固堤坝去了。”有随从回道:“这里勉强算是滹沱河上游,中下游怕是惨不忍睹。” 庾亮恍然,片刻之后,叹道:“走吧,回晋昌县城。” 如此大灾,世所罕见,已非人力所能挽回。 况且,这会可能还不是灾情最严重的时候…… 这个时候,梁王是否该庆幸河南没什么灾害?到头来,并州、河北终究还是靠豫、兖二州养着。 这不是第一次了。梁王应该知道谁才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了吧? 事情正如庾亮等人所猜测。 至六月中时,太行山洪遍地,泥石流多发。 生长多年的巨松都在这天地之威下轰然倒地,被洪水卷着冲向河北大地。 一些山谷直接被泥石流填塞。 一些河谷直接变成了天然陂池,更有那堰塞湖危悬于顶,宛如定时炸弹一般。 常山、中山等郡本就已经因为大雨发了水灾,滹沱河全线暴涨之后,更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待到山洪冲下来无数泥石、巨木之后,冀州北部诸郡已完全瘫痪。 冀州刺史刘畴奏报:“大雨霖,中山、常山尤甚,滹沱泛溢,冲陷山谷,巨松僵拔,浮于滹沱,东至渤海,原隰之间皆如山积。” 从太行山东麓到渤海,横跨整个河北,原野之间随处可见冲倒的大木。 有人粗粗估计,大概有数百万棵树木被冲下来。 太行山中可能没几个活人了,冀州、幽州百姓也死伤惨重。 遍读史书,似乎从未有过如此之重的水灾。 而差不多十年前的那场旱灾、蝗灾,也是古来罕见,洛水、黄河断流,淮水可直接涉渡,蝗虫吃光了草木,连牛马毛、皮革都不放过…… 大晋朝还真是多灾多难! 第十章 危中有机 巡视至冠爵津附近的邵勋收到消息后,立刻回返晋阳,然后向西进入山区。 并州的大雨已经停了,但洪水仍在。好在不如河北那么严重,不然救灾都不用了,收尸便是。 七月初一,四处迸飞的泥水之中,轻骑艰难前行,时不时有人摔落马下。 道路两侧,枯枝败叶随处可见。走着走着,还能见到拦路的树木。 人畜尸体腐败严重,这会正有人捂着口鼻,挖坑掩埋。 远远望见秀容县城后,邵勋勒马停驻。 因为在岚水南岸,城墙塌了一面,损毁严重。 因地势较高,城墙豁口附近聚集了很多百姓,蓬头垢面,哭哭啼啼。 秀容长名乔豫,乃俘将乔衷从弟。自秀容溃围而出之后,带着残兵跑回了自家部落,打探多日后,率部投降。 这种势穷来投之人,本来也就免罪而已,不可能启用的。但人家乔氏兄弟乃匈奴老牌贵族之一,有自家部落,打到现在还有五千余落,一下子就有统战价值了。 乔衷被放回了家,乔豫则捞了个羁縻县县长。 “大王。”得到消息后,乔豫立刻带着本县佐吏出城相迎。 亲军督杨勤带人将闲杂人等向外驱赶了一下,更有军士从马背上取出刀盾,至外围列阵,隐隐看住那帮胡人百姓。 义从军的骑手远远散开,有人甚至弃马步行,占据高处,俯瞰全场。 邵勋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 老子身上有刀、有弓、有甲,怕甚?那帮百姓被洪水祸害得都衣不蔽体了,有什么能力害我? 他上前几步,来到灾民旁边。 杨勤无奈,又派人前出至灾民人群之中,左右巡视。 “此处有多少人?”邵勋问道。 “旬日内来了三千余。”乔豫答道。 “从山里逃出来的?” “是。” “哪个部落的?” “分属十余部落,互不统属。” “头人呢?” “有的死了,有的被冲散了,还有的自己也成了灾民。” 邵勋嗯了一声,又问道:“粮食可足?” “县中存粮不多,只有九千余斛,若还有百姓前来,怕是难以周济。”乔豫老老实实答道。 “牧人的牲畜呢?” “要么被洪水冲走,要么散失了。”乔豫说完,又补充了句:“山洪暴发之时,并非所有人都受灾了。未遭灾或遭灾不重之人,手有牛羊,一时半会并未至县。” 听到这里,邵勋下定了决心,道:“立刻制作干粮,分发给百姓。无需多,七日粮即可,由他们随身携带。” 乔豫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是要干啥。 “羊肠仓有粮,但离着三百里呢。水灾至此,难以转运,不如让灾民东行就食。”邵勋又道:“待洪水退去,驿道可行车马之后,便可运粮过来。失了牲畜的百姓,教他们种地,朝廷也没多余的牲畜发给他们,先这样吧。” “大王。”乔豫忍不住说道:“匈奴百姓,素来不擅种地。仆闻刘府君在天池,并未遭灾,其部牛马杂畜甚多,或可暂借一部分。” 邵勋没回答他,转身安抚灾民去了。 杨勤则瞪了乔豫一眼,似乎怪他不知趣。 聚集在秀容县的灾民,与流民无异。 这就好似汉地遭灾后,有些士人和坞堡帅都挺不住,离家当流民帅。 安置流民之事,当然一切听朝廷的。更何况这些流民互不统属,有的头人都死了,难道发给牛羊让他们再成立一个部落? 被杨勤这么一瞪,乔豫也回过了神来。 梁王真是骨头都要榨出三分油! 赈完灾,这些匈奴百姓怕是要被编户齐民了。太原地广人稀,空地甚多,安置个万余户都不成问题,更别说还有新兴郡了。甚至于,河内、汲、顿丘也地广人稀啊。 ****** 自七月初一开始,邵勋就待在岢岚郡,一连半个月都没走。 并州的雨早停了,七月初十开始,羊肠仓已经开始调运粮食西进,补充秀容、静乐、岚谷三县的消耗——至于合河县,目前仅存于纸面上,汝南周氏的庄客才刚刚行至洛阳。 河北的大雨也停了,但邵勋没有亲自去,而是委派卢志北上赈灾,调运兖、豫、青三州粮食——粮食肯定是严重不足的,能救几个是几个。 七月十五日的时候,聚集在秀容、静乐、岚谷县的灾民是越来越多了,人数超过了一万五千。 这个时候,不少头人也自山中而出,至秀容拜谒。 他们多是受灾较轻之人,还能勉强维持得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下山讨要点粮食,弥补损失。 “现在知道要朝廷救命了?之前喊你们,一喊一个不回信,真当没办法收拾你们?”运粮五万斛而来的刘灵在院外一个个数落着。 “大灾之后,还有荒疫。不靠朝廷,你们怎么活?” “若拓跋鲜卑趁势南下,大肆烧杀抢掠,你们如何抵挡?” “你们说说,从古至今,可有汉家天子赈济胡人?” 刘灵一点不客气,说个不停。 会晋语的酋豪听得面红耳赤。 不会晋语的找人打听,也面有赧色。 只是,刘将军的话有些不对吧?什么叫“汉家天子”?梁王难道已经登基称帝? “以后老实点……”酋豪们分批进入院内,身后还回荡着刘灵粗大的嗓门。 “拜见大王。” “拜见单于。” 胡人酋豪们闹哄哄地进入正厅,在亲兵引导下按次序排好,然后齐齐跪倒在地。 “起来吧。”邵勋端坐于上,道:“水灾之前,你们有些人远遁山中,藏匿不出。” “有些人阳奉阴违,目无朝廷。” “有些人与河西的刘洋勾勾搭搭,心思叵测。” “还有人互相劫掠,屡劝不听,屡教不改。” “占几个山头,自娱自乐的日子是好过啊,没人管啊,自在啊。现在如何?嗯?” 邵勋说完,又有通胡语的文吏数人,当众宣讲。 众人听完,心思各异。 有些心性相对淳朴的,面有愧色。 有些心向刘聪父子的,暗暗嗟叹。 有些狡黠自私之人,也不得不认真考虑是不是要真的依附朝廷,因为这个世道真的太艰难了,一不留神就身死族灭。 “多年前,孤——我在邺城当众立誓,愿夷夏俱安,至今此心未变。匈奴、氐、羌、巴、羯、鲜卑、乌桓皆我赤子,赤子有难,责无旁贷。”邵勋又道:“我素来以真心待真心。汝等遭灾,向我讨要粮草,我可以给。但拿了粮食,尔等可能以真心待我?势穷之时跪地哭嚎,得志之时不遵号令,此等丧心病狂之徒,天厌之,我不敢救,可速去。” 待文吏们翻译完后,众胡面面相觑。 秀容长乔豫站在屋内,与从兄乔衷对视了一下。 乔衷一咬牙,驱散了胸中那股酸涩、不情愿,上前跪倒于地,道:“大王视我为手足,我视大王为腹心。大王在,吾必不敢异。” 邵勋看了他片刻,展颜一笑,道:“丘林氏源远流长,素为匈奴贵种。今深明大义,我心甚慰。既已冠汉姓,我看乔氏当入岢岚郡姓之中,世为郡望。” 乔衷再拜,道:“大王之恩,乔氏结草衔环,难以报之。” “起来吧。”邵勋说道:“稍后可往郡中一行,录下谱牒。” “谢大王。”乔衷起身退下。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或羡慕,或情愿,或无所谓,或不太情愿但被裹挟了,总之大势之下都齐齐拜倒于地,道:“梁王在,吾必不敢异。” 邵勋看了他们许久。 这帮人,心中还是有些不服。不过无所谓了,时间长着呢,有的是机会来炮制他们。 ****** 七月十八,邵勋准备东行。 临走之前,他看了下秀容左近的情形。 赈灾还在继续。 一万五六千诸部胡人已经分批送往太原,打散安置。 他们或失了头人,或没了家财,与其他部落的人杂处,心情惶恐得很,可以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更没有反抗的心气。 至太原十三县分地安置之后,效陈郡故事,以队、营为单位,分地屯垦,由各县官府管辖。 几年之后,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服从官府的命令,即便往日的头人找上门来,也不一定拉得走了。 岚水两岸在清理田地。 地里的庄稼已经毁了,土壤也被冲得不像样。 乔豫走来奔去,在各处钉上木牌,划分好各自部落的田地。 划分完后,各自清理。 听闻汴梁已经在抽调官吏乃至老农,携带种子、农具,北上至此,教导各个部落种植冬小麦。 众胡看着一块块木牌,看着河畔平整的田地,仿佛心有归属一般,意识到岚水河谷、秀容县真的是他们的家了。尤其是在得知芜菁在冬天仍可缓慢生长时,更是心中一动,这可解了冬季草料短缺的燃眉之急啊! 或许,从今往后,每年八月就可回到山下,住到第二年三月。 一年之中,有长达八个月定居在山下河谷之间。 这还称得上游牧部落么?好像是,又好像不太对。 邵勋看完,暗哂一声:入吾彀中矣。 如果说以前“靠天收”种地,粮食收入占比很低,匈奴人一狠心,完全可以舍弃这部分收入的话。随着种植技术的逐步提升,再加上芜菁这种冬季饲料的存在,匈奴人会越来越明白耕牧混合制农业的好处,会越来越离不开田地。 他们会被套住,然后慢慢转型。 先把人固定住,才谈得上移风易俗,才谈得上沐浴王化。 第十一章 我来带你们乞活 七月下旬的晋阳,已经迎来了灾后重建。 其实也没什么可重建的了,坞堡没事,建立在田间地头的茅草屋被水冲没了——当然,粮食也被冲走了。 好在高田排水及时,还能有部分收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收复并州前,刘曜镇太原,大力安置流民,按照他厘定的户口,大概有二万四千余户、十三万多人,比刘琨当政时大大增加——这都是账面人口。 去年的战争让太原损失了大量户口,这次又爆发水灾,损失难以估量,却不知还剩几何了。 就邵勋看来,很多太原小士族,如唐、武、范等,都只剩千余户庄客了。 一些经营规模更小的土豪,已然在大水中“破产”,沦为了流民。 太原太守邵光是屯田校尉出身,他没别的招,干脆重新划分土地,一如他当年收拢、安置屯田军一样。 这种夺人土地乃至丁口的事情,放在以往定然会激起反弹。但或许是今年的天地之威让人害怕了,心气都没了,到最后除了些许抱怨之外,并无大的反弹,一切磕磕绊绊,一切又都缓慢地执行了下去。 邵勋只在晋阳逗留了两三天,除了交代任务之外,顺便陪一下刘野那。 她怀孕了。 算算时间,应该是孟门津的那个傍晚,他看到了对岸的“石”字大旗,突然间兴致勃发…… 那是一次自邵某人首次开荤以来,都算得上酣畅淋漓的高质量涩涩。 这种享受,可遇而不可求,比例行公事交公粮舒服太多了。 刘野那之外,平阳还有一个孕妇,那就是邵勋的主母裴灵雁了。 她是在闻喜怀上的,应该腊月底或正月初生产。 嘱咐郭氏照顾好她叔母之后,邵勋又带着亲军及义从军一部东行,过乐平时短暂停留了一下。 乐平五县也有不少河流,且该郡整体以山地丘陵地形为主,这次显然遭重了。 太守郭荣说起郡中之事,潸然泪下。 当年潜回乐平之时,招待他的两个土豪坞堡已被冲垮,其中一个人员死伤、散失大半,另一个稍好,得知军中无粮之后,由坞堡帅带领,全体南下上党就食,成为了流民。 这个地方本来人口就少,又是河北、并州交战的焦点,百姓死伤、逃亡无数,再遭水灾重挫,郭荣泣不成声,说全郡百姓可能已不足万人。 邵勋听了默然无语。 “待下一批粮食运来,我酌情调发一批百姓予你。”邵勋说道。 “百姓何来?”郭荣有些发愣。 “罢了,百姓和粮食同时出发,乐平终究还是咽喉之地。”邵勋说道:“鲁阳屯田军这些年户口愈发殷实,已有一万一千余户、近二万七千男女老少。这些人为我征战多年,该给点好处,落籍为民了。我分一半予你,你遣人四处搜罗下,准备好屋舍,划分好田地,再找寻些无主农具、牲畜,若来得及,尽量九月就种冬小麦。若来不及,明年开春后再说吧。” “是。”郭荣喜出望外。 没有百姓,这个太守当得也没意思。 鲁阳屯田军有组织、打过仗,精壮较多——一万多户才两万多人,很明显人口结构以青壮为主,甚至有很多单身汉。 有这些人在,乐平也安稳多了,一旦河北有变,可着即镇压,至少也能守住井陉关,不让乱军冲进乐平。 “乐平是梁国的乐平,你要把握好。”邵勋叮嘱道:“水灾过后,若有坞堡帅、庄园主返乡,想要索回土地、招揽庄客,你给我拦下来,可明白?” “明白。”郭荣的心情一下子从方才的高峰跌落谷底。 不用怀疑,他要被人骂惨了。 梁王很明显在趁机打压乐平五县的豪强势力,趁着水灾过后的良机,重新厘清地权、户口,分配给新来的人。 水灾中离乡的豪族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回不来了。或者即便回来了,也势力大衰,多半要被编户齐民——看梁王在河南做的事情,这几乎是必然的。 其实,又何止乐平如此? 太原、新兴二郡乃至河北的常山、中山等地莫外如是——上党没怎么遭灾,另当别论。 对梁王而言,这既是赈灾,同时也是增加其统治力的大好机会。 八月初一,邵勋经井陉关出并州。 过井陉关时,道途多有损毁。 被洪水连根拔起的树木随处可见,山体滑坡也见到了一两处。 这可是开发程度很低、植被覆盖率极高的年代,却还遭受如此重创。 今年的大洪水,大概在整个历史上都能排的上号。 八月初五,邵勋抵达了常山郡城真定。 ****** 常山诸城基本都已损毁。 入目所见,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树木,以及日渐腐烂的人畜尸体。 没人收拾,或者说来不及收拾。 常山、中山二郡几乎完全瘫痪,官吏荡然无存,百姓流离失所。 少数高地上,或数百人一股,或千余人一群,衣衫褴褛,目光呆滞。 五月《备雨潦命》下达后,一开始没人在意,但当雨越下越大后,人们慢慢地慌了。 有些人提前转移粮食至高处,这会还能勉强吊着命。但大多数人没有条件这么做,洪水袭来后,要么逃命,要么被水围困等死。 人相食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邺城等地灾情很轻,粮食收成受到的影响有限,但问题是粮食很难运输过来。 魏、阳平、渤海、清河等郡征发大量役徒,首先清理河道中的树木。 或拖到岸上,或编扎成排,向南送入黄河,再经汴水运至汴梁。 河道每清理一部分,当地就用船只输送粮食北上。 但这条水运路线最远也就到博陵,且至今只有寥寥十余船粮食过来,官府效率太低,邸阁存粮也不太充足。 常山、中山好似被放弃了一般。 附近范阳、高阳、赵、巨鹿、安平等郡灾情相对较轻,但也一堆人嗷嗷待哺。 今年这场大洪灾,重创的就是冀州北部、幽州部分郡县以及并州北部。 这些地方素来不是什么多雨地带,有的甚至是农牧过渡区域,但却爆发了世纪洪水,让人匪夷所思。 邵勋进入常山之后,几乎很难找到补给。 飞龙山镇将陈午大概是保留元气较多的官员,初八那天,他带人穿过黄泥浆,送来了数百头牛羊。 邵勋令人寻了一处高地,将牛羊就地宰杀。 其实他们带来的战马也乏食,有些甚至得了病,一并宰杀了事,只留了寥寥二十余匹。 水浑浊无比、干柴难寻、炊具更是不足,即便有了食物,困难还是很多…… “飞龙山怎么样?”邵勋问道。 “损失惨重。”一听这话,陈午就直叹气:“山下的田地全完了,在河边放牧的牛羊也被冲走了不少,有些人未及转移,都不见了。” 邵勋眉头一皱,问道:“没收到命令吗?” 陈午有些尴尬,道:“河滩边的草长得太茂盛,太好了,总想着晚几天没事的。再者,山上也没足够的地方。” 邵勋瞪了他一眼,旋又叹了口气,这个时候苛责又有什么意义呢?赈灾要紧啊。 “你遣人向南,去安平和邺城,知会下刘王乔和卢子道,我就在常山,看他们是不是要饿死我。”邵勋吩咐道:“每晚一日,就有无数百姓饿死。此事若办不好,什么刺史、军司都别当了,看我动不动他们!” “遵命。”陈午唤来了儿子陈赤特,让他亲自带人去办。 不远处响起了哗哗的趟水声,众人举目望去,却见一大群人被肉汤的香味吸引,奋起最后的余劲,跌跌撞撞前来。 邵勋站起身,只见大概有数百人的样子,从另一片高地而来。 许是熬了很久,最后终于断炊了,见到这边有人且还有食物,于是在求生的欲望驱使下冲了过来。 高地上还发生了争执。 一妇人发疯般地推搡着几个男人,从釜中抱出俩小儿,一边嚎哭,一边向这边冲来。 她身形瘦弱,面有菜色,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这个时候却仿佛有无穷的气力一般,抱着她的孩儿,一步一滑地向这边冲来。 好几次都跌在黄泥汤中,最后又手忙脚乱将孩儿抱起,坚定不移地向这边走来。 邵勋越众而出,趟入泥水之中。 “大王。”杨勤一急,带着亲兵冲上前去,防备不理智的乱民可能的袭击。 妇人冲到十余步外,仿佛已经燃尽了生命,再也起不来了。 俩小儿落在泥水中,哇哇大哭。 邵勋健步上前,一手一个,将小儿抱起。 妇人用乞求的目光看向他。 “我答应你,把他们养大。”邵勋看着她,说道。 妇人嘴角含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看看能不能活,若不能,挖个坑埋了吧。”邵勋叹了口气,吩咐道,随后转身离去。 高地之上,亲兵们拿刀鞘敲打着乱民,维持秩序。 陈午让人取来木碗,给这些人舀汤。 饿了许久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消受这肉汤,听天由命吧。 “此乃梁王亲赐,喝了这碗汤,莫要忘记大王的恩惠。”陈午找来了十余人,在一旁说道。 饥民们狼吞虎咽,也不怕烫,顷刻之间就喝完一碗肉汤,这时才稍稍回过神来,跪拜于地,呼道:“梁王活我,这条命是大王的了。” “不要急,再喝点汤,将养一下身子,我带你们乞活去。”邵勋看着面目凄惨的灾民们,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但随我行,总会有口吃食的。”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们也不知道“梁王”究竟是个啥东西。 到底是真王还是乱世草头王,没人弄得清楚,兴许是自封的吧。 不过,看那些正在烟熏火燎的肉脯以及散发着阵阵香气的肉汤,姑且信他一回吧。 邵勋不再多言。 杨勤从亲兵那里凑了十几个胡饼,泡在温水中,做成了糊糊。 邵勋将其喂给怀里一男一女俩小儿吃。 他们也是饿得狠了,狼吞虎咽个不停。 夕阳西下,蒲阳山镇将须卜岩带着数百匹役畜,驮载着粮食,出现在了远方的天际边。 高地上众人看了,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 邵勋亦站起身,看向北方。 他知道,他若不来,陈午、须卜岩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眼前这些饥民绝无可能活下来。 卢志一定也焦头烂额,他优先赈济的是便于水路运输的郡县灾民,毕竟遭灾的地方不止常山、中山二郡,只不过这里最严重罢了。 在这个世道活下去,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 第十二章 义务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坞堡。 或许是出于军事原因,此堡建在高处,为此哪怕生活诸多不便,没想到关键时刻救了他们的命。 但——也就救一时罢了。 地里的粮食没了,明年怎么办?难道要赶走一批人,或者干脆吃掉一批人? 没人关心他们怎么做。 杨勤遣了一人上前叫门,打算借点粮食,迎接他的是一支箭矢。 这没有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坞堡居民即便看到了队伍中有很多正规武人,却也不会擅自拿出救命的粮食。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了别人? 杨勤也没有亮明身份,叫门无果之后,队伍继续东行。 俩小儿坐在马背上,腿脚绑缚了起来,免得摔倒在地。 整个队伍中,他俩大概是吃得最饱的。 邵勋走在马儿旁边,扭头对杨勤说道:“收拢之人,好好编组一下,你从亲军中挑人出任军官。壮丁一队,健妇一队。” “诺。” “多少人了?” “精壮两千、健妇千余,孩童不足百、老人十余。” 邵勋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车马。 车是被人遗弃的,正好拿来装粮食、肉脯。平地上的水已经退了,不过泥浆四溢,甚是难行。 吃食其实还够。 陈午送来的数百头牛羊被宰杀后,还能吃一段时间。 须卜岩遣人送来了千余斛粮食。 两人都已经带部众回去了,说是送第二批粮食过来。邵勋让他们量力而行,不要勉强,毕竟他们也遭灾了。 队伍有时候会找个地势较高之处停下来休息。 这时候会遣人去附近的坞堡、土围子借粮,十次能有一两次成功就不错了,有时候甚至会遭到袭击,这也是邵勋没有向坞堡主们亮明身份的主要原因。 他有一千多亲兵、两千多骑马步行的义从军,看似不少,但真没必要冒风险。 这是河北,不是河南。 行经新市县时,发现城墙坍塌大半,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 城墙外聚集着百余邑人,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邵勋远远停下,然后以肉脯相诱,令这百余新市人挖坑掩埋尸体。 大灾之后有大疫,这些尸体绝对是疫病的重要来源。 老实说,他也有点怕。 自己的命固然珍惜,但不矫情地说,他若这时染病死了,这个天下会有几百万人陪葬,甚至更多。 因此,他几乎偏执地命令整个队伍喝热水,每天取河水、打井水洗澡,甚至恨不得洗澡的水也换成热水,为此不惜拆掉遗弃的民房做薪柴。 队伍里有人生病,随便给点粮食,让他找个地方住下来,等待秩序恢复。 一切都做到了极致。 新市县内还找到了一些黄布,竟然没被人趁乱抢走。 队伍里的壮丁健妇人取一段,包裹在头上,以和乱民、坞堡民区分,免得真打起来敌我不分。 沿途收集到了部分武器,全部分配了下去,以做自卫。 八月十五,这支队伍抵达了中山卢奴县。 ****** 一路之上,其实渐渐变得危险了。 地面被晒干了许多,有些灾民开始把目标盯上了同类。 他们越聚越多,规模越来越大,从数十人变成数百人,再变成数千人。 他们打不下残存的坞堡,野外也很难劫掠到粮食,那么就只能杀人吃了。 人肉也是肉,能给他们提供很多能量,能让他们活下去,最终等来赈灾粮。 抵达卢奴之前,邵勋他们就遇到了一股乱民。 只不过和正规军比起来,他们太差劲了。 亲兵们远远射了几轮箭,就让这些人冲锋的态势戛然而止。 厮杀之时,俩小儿吓得瑟瑟发抖,只在看到邵勋时才安静了下来。 邵勋把他俩抱了下来,放到一辆马车上。 五岁的男孩丑奴紧握着拳头,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向他们冲来的乱民。 战场鲜血飞溅。 邵勋捂住了丑奴和春葵的眼睛,道:“也别怪他们,都是求活罢了。这世上很多事,真的说不清对错,长大后你们就知道了。” 出身汾阴薛氏、带部曲来投亲军队主薛用拿出号角,猛吹了一阵。 头裹黄巾的壮丁排着略显混乱的阵型,前出追杀,瞬间将敌人击散,整个过程顺利得好似儿戏一般。 或许,这本来就是一场可笑的悲惨戏剧吧。 打跑这波乱民后,邵勋屯于城外,遣人入卢奴寻找活人,最后只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百十人。 老规矩,让他们清理、掩埋尸体,然后远远找地方扎营,分一些肉脯给他们。 十七日,高阳郡北新城许氏、孙氏家族拉着百余车粮食及数百头牛羊,送来了此处。 离城里许之时,他们看到了惊人的场面—— 无数新坟立在荒野之中。 一队又一队头裹黄巾的青壮正在维持秩序。 男女老幼被分成七八个营,每营千人上下。 这么多人,一天光粮食就要消耗三百斛。 当然,肉就要顶饿许多了。如果吃牛羊、役畜、战马,确实可以坚持很久,就是代价有些大。 怪不得梁王帐下兵卒见不到几匹马了,敢情全宰杀制肉脯了。 领头之人见到邵勋后,直接拜倒在地,泣道:“被灾两月,不意梁王先至。” “大王,高阳太惨了。” “自太行至渤海,一片水乡泽国,家园荡然无存,黎元十不存一,呜呼哀哉。” “燕国、北平豪族有粮,却不肯借,坐视我等苦捱。” “几以为朝廷忘了我等。” 众人哭哭啼啼,半真半假,看样子确实被这场世纪水灾吓坏了。 邵勋一一将他们搀扶而起,道:“能来的都是有担当的好男儿。平日里朱门豪宅、大鱼大肉、美姬环绕,此皆民脂民膏。百姓遭难之时,又岂能坐视不理?天灾没办法,可若因人祸导致更多人病饿而死,可就不应该了。都起来吧,你们能来,我很承情。” 许氏、孙氏肯定在水灾中有损失,但族里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应还能勉强坚持下去。 这个时候,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自己和族人。 邵勋若不来中山,许氏、孙氏肯定不会来卢奴,就像飞龙山、蒲阳山二镇将一样。 大灾之际,自顾尚且不暇,如何管得了别人生死?此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可曾听得博陵那边的消息?”邵勋坐在一个伏倒的巨木之上,问道。 “前些时日不便行走,未打听到。” “路上隐约听闻,粮船已至鲁口,有饥民哄抢。” “是,我也听说了,不少饥民成群结队往鲁口而去。” 邵勋轻轻点了点头,道:“从鲁口运过来却也不易。也罢,粮不就我,我去就粮。对了,高阳是何情状?” “很难。河间、博陵、章武、高阳就没一个好的。” “这水一直冲到渤海。” “南边应能好些。” 简单来说,这场大灾之中,河北的常山、中山是毁灭性灾区,范阳、高阳、河间、博陵、章武五郡是严重受灾地区,赵、巨鹿、安平、渤海四郡也受了灾,但没那么严重。 更南边的汲、魏、顿丘、阳平、广平、平原、乐陵、清河灾情较轻。 并州地区的太原、新兴、乐平、岢岚四郡受灾也较为严重。 拓跋代的雁门、代二郡同样遭受重创,前者相对轻一些,后者则严重受灾。 这是一场“特攻”幽燕晋代地区的大型灾害,冀州、并州南部及司州部分地区只是连带着吃挂落罢了。 “放心,我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邵勋看着众人,安慰道:“诸君再坚持坚持,不要吝啬存粮,有多少发多少,抓紧活人要紧。朝廷不会不闻不问的。” 享受了好处,就要承担责任、义务。 你不理灾民,灾民也不理你。 你救了他们,他们就认可你。 统治的合法性,其实就是这么来的。 “周边诸郡、各县乡里,如果能通传到,尽快通传。”邵勋又道:“赈灾粮须臾可至。” 众人听了纷纷应是。 原本以为卢子道只会救赵、巨鹿、安平、渤海等郡,魏、阳平、清河、平原这些有人口又有粮食的郡国豪族不会发善心出粮救更北边的郡县。如今梁王来了,他们的优先级被提高了,或许曙光就在眼前。 想到这里,纷纷庆幸。 如果梁王不来,大量赈灾粮就消耗在受灾没那么严重的郡县那里了,毕竟粮食是他们出的,要求先救家乡或邻近地区过分吗?一点不过分。 八月二十一日,邵勋抵达了中山安喜县。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幸存下来的灾民,其中很多人还是豪族子弟,身上穿着脏兮兮的锦衣,一脸菜色,满眼惶急。 当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大队人影时,前去打探消息之人飞快回奔:“黄头儿来了,梁王来了。” “黄头儿来了,梁王来了!” “梁王来了,有救了!” 好消息飞快传递到了每个角落。 无独有偶,曾经对冀州灾情冷漠以对的燕国、北平豪族,也把送往范阳的赈灾粮调拨了一部分出来,南下跨过已经收敛凶威的易水,一路南下,送至安喜。 鲁口那边,来自清河崔氏、平原刘氏、平原华氏的赈灾粮甫一卸货,就被火急火燎地送往中山。 押送粮草的军兵不顾役畜损伤,不顾人员劳累,鞭子挥舞个不停,拼了命也要把粮食优先送来。 所有人都明白,赈灾粮救不了全部灾民。 常山、中山、高阳的灾民能活下来,完全就是因为那个人。 而因为他的存在导致赈灾粮船队、车队改道,没领到救命资粮的他郡百姓,却不知有多少人会死。 你死我活,就是这个不正常世道的底色。 第十三章 无题 安喜县外已成了巨大的人员聚集地。 中山、常山、高阳三郡受灾的百姓,得到消息的,基本都往这边汇集。甚至就连拓跋氏治下的代郡以及幽州范阳郡都有人南下。 至八月底,营地向外扩充,人员疏散,共在安喜、蠡吾、魏昌设了十余个赈灾营地。 安喜县的规模最大,不算邵勋带来的军兵,灾民人数超过了一万二千。 随着源源不断的粮食自博陵鲁口镇西运,灾民们慢慢缓了过来,脸上渐渐有些血色了。 可惜的是,很多人倒在了粮食抵达的前夜——主要是老弱妇孺。 安喜县外立了很多新坟,同时也开发了很多旧坟。 饿急眼了的人,你别指望他还是理智的。旧坟里只剩枯骨了,一样被灾民们挖出来煮着吃。营养肯定是没有的,多半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小孩子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丑奴、春葵两人绕着一辆马车,嬉笑玩闹。 头裹黄巾的灾民路过时,有时候会停下来看着二人,并逗他们几下。 很难想象,不到一个月前,可能就是他们这帮人把俩小儿丢进釜中,准备煮着吃了。 仓廪足而知礼节,一点没错。 邵勋让人牵来了他的坐骑。 老伙计差一点就被宰了制成肉脯。 可能它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公卿大将眼里万金不换的神骏战马,归宿不是沙场,而是大锅。 邵勋骑马出去转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脸色不是很好看。 “地没法种了。”他找了个树墩坐下,叹息道:“洪水冲下来的东西太多,冲走的东西也太多,一年半载内缓不过来了。放牧或可,种地却难了。” 冲来的是泥沙、乱石、竹木乃至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冲走的则是耕作多年的土壤营养物质。 当然可以勉强种地,但收成会很感人。 考虑到最多再过两个月,运河就要封冻了,届时转运粮食会十分困难,真的能支持这些灾民尽数活到第二年秋收吗?太勉强了,代价也太大。 或许,可以考虑让一部分精壮去外地就食,减轻宝贵的粮食消耗。 留一部分家庭相对完整的人——如果不完整,那就凑完整——花一整个秋冬的时间来清理土地,为明年的春耕做好准备。 说穿了就是粮食不够,长途转运损耗太大。 今年虽然没打仗,但赈灾产生的消耗,足以吞噬一整年的财富生产盈余,甚至还不够。 “大王,毛参军来了。”杨勤轻声汇报道。 “让他过来。” “毛参军”当然就是毛邦了。 他是燕国内史,但一直兼领幕职,并未完全脱离中央。原因就是邵勋对他寄予厚望,随时会调他回来。 他是永嘉十年二月出任燕国内史的,至今四年半了。 刘翰在的时候,他得心应手。 刘翰一走,管理起来就很费劲了。无他,在地方上没根基。 如果不管什么事,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当然干得下去。 如果想要做出一番成绩,就比较麻烦了。 邵勋观察了年余,已经决定把他调出幽州,再待下去意义不大。 毛二已经洞悉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关系,对县乡民情有相当了解,熟悉官场运作,不是缺乏经验的嫩雏了,或可给他一张白纸,看看能画出什么来。 丑奴、春葵二人玩累了,扑进了邵勋的怀里。 邵勋摸着他们的头,看着大步行来的毛二,微笑点头。 “邵师。”毛二躬身行礼,目不斜视。 “带了多少粮食过来?”邵勋问道。 “粮六万斛、杂畜三千头。”毛邦回道。 “怎么来的?” “学生一家一家讨来的。”毛邦说道:“得知邵师坐镇中山,燕国豪族不敢怠慢,纷纷慷慨解囊。” “出息了。”邵勋赞道。 很多外地来的官员,在地头蛇面前真没多大面子。 毛二能讨来这么多粮肉,一是燕国名士刘翰的遗泽; 二是他自己的努力,大概与某些豪族子弟混了个脸熟,至少是酒肉朋友的关系,关键时刻要来了粮食和牲畜; 三嘛,大概和邵勋在中山等吃饭有关。燕国豪族吃不准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迁怒,于是本着花钱消灾的心思,拿出一点粮畜,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燕国还干得下去不?”邵勋突然问了一句。 “邵师,我……”毛邦瞬间有些脸红。 “罢了,有点为难你了。没兵、没钱、没粮,与豪族子弟吃吃喝喝,坐而论道,大家都说你好。可若要向他们动刀子,怕是你自己先死得不明不白。”邵勋摆了摆手,道:“来高阳吧。高阳内史遭灾后,弃城而逃,不知所踪,过阵子州里会遣人抓捕。你先来高阳国,把这四县之地整饬好。这个郡不大,遭灾严重,豪族损失也很大,不太成气候了,比你在燕国容易打开局面,下个月就来当高阳内史吧。” “遵命。”毛邦松了一口气,应道。 “我给你留一些人。随我来。”邵勋温和对俩小儿笑道:“再去玩一会。” 丑奴懂事地带着妹妹离开了。 春葵还有些不情愿,拽着邵勋的衣角。 邵勋笑了笑,道:“罢了。” 弯腰把春葵抱起,然后带着毛邦来到外间,指着远处密密麻麻的茅草窝棚,说道:“给你留几千人,半是壮丁,半是健妇,你让他们在高阳城下种地。男丁农闲时操练,是不是担心缺人?好,我给你留五十亲兵,由他们带着练。只要种个两三年地,有一次丰收,钱粮就有了,届时农兵也练得差不多了,再管理全郡,是不是得心应手?” “学生一定办好。”毛邦说道。 “知道办什么吗?” “度田、编户、收税、练兵。” “不错。”邵勋说道:“办好这些事,你就可再进一步了。” 不远处升起了袅袅炊烟。 灾民们用神圣的目光看着一个个瓦罐,嗅着罐中散逸而出的饭香,不知不觉间,有人潸然泪下。 没经历过这种苦,很难理解他们对粮食的崇拜。 邵勋步入一片营地。 正在做饭的灾民们见了,纷纷拜道:“大王。” “天天见面,拜什么拜?不如省点力气。”邵勋笑骂道。 众人起身。 “该做饭做饭,该吃饭吃饭,别管我,我就随便走走。”邵勋又道。 众人这才散去。 邵勋随意站在一个破帐篷前,这里挤了七八个青壮。 “家人都没了?”邵勋找了个木桩坐下,把春葵放到地上,问道。 乱世中人,没那么矫情。况且过了这么多时日,他们早就可以相对从容地谈论已经过去的苦难了。 “被水冲走了。” “你等是何打算?” 几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大王活我,此再造之恩,愿随大王而去。” “跟我走,那可远了。”邵勋说道。 “阿爷,我跟你走。”春葵突然仰起脸,脆生生地说道。 “哦?你叫我什么?”邵勋笑道。 春葵害羞得低下了头,还有些难过。 “好好好。”邵勋又把她抱起,道:“水灾之中遇到你,此谓天意。天意不可违,我多个女儿又何妨?” 春葵惊喜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待看到邵勋正对着他笑时,又把头埋到了他怀里。 那七八个青壮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个小女孩。 他们打拼一生,也未必能有什么富贵。但这个小女孩就运气逆天,一下子成了梁王的女儿,可能是他们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峰。 “你们跟着我,只要敢打敢拼,女人、屋宇、田地、钱财都会有的。”邵勋瞟了他们一眼,道:“又想要过上好日子,又不想付出些什么,断然是不成的。入冬之后,粮食紧张,中山、常山、高阳等郡恐难就食,可愿随我去平阳?” “愿。”几人毫不犹豫,大声道。 家园、祖坟、妻儿,什么都没了,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邵勋微微颔首,道:“先吃饭吧。” 说罢,出了窝棚,继续巡视营地。 所过之处,招呼声、叫喊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营地内,有人曾是庄客,有人曾是部曲,有人曾是豪强,甚至还有士族子弟,此刻全都落魄地聚在一起,无分彼此。 他们此刻只有一个身份:灾荒孑遗之人。 而让他们艰难存活下来的只有一人:大晋梁王。 这一年的经历,对这些人而言,可能到死都难以忘怀。 如果足够幸运活到寿终正寝,兴许可以对围坐在火炉边的孙子们畅谈:“当年阿翁跌跌撞撞,饿得前胸贴后背,将死之际遇到了从天而降的梁王,得以活了下来。” “当年有个世家子弟,和我睡一条草席,晚上还磨牙哩。” “当年有个小吏,收税时凶得要死,遭灾后被人吃了。” “当年有个知书达理的富家女,和她睡一次只要给半块人肉脯。” 如果自己给自己加戏的话,还可以吹下牛:“当年梁王邀我从军,因顾念你们阿婆未去,王甚为惋惜,说他痛失一员猛将。” 吹到最后,直到老太婆再也听不下去了,才算告终。 虽是吹牛,但夜深人静之时,回忆起当年那堪称灭顶之灾的苦难,亦不觉潸然泪下。 哭的是什么,自己都弄不清了,反正只知道难过。 这一辈子,闻水灾而色变。 这一辈子,听不得任何人说梁王的坏话。 这一辈子,活得挣扎又痛苦,唯愿子孙们富足平安。 九月十五,眼见着高阳等地的局势日渐好转,邵勋遂南下巨鹿,视察灾后重建情况。 随其南下之诸郡精壮不下二万,人皆裹黄巾,时人俗谓“黄头军”。 第十四章 伟力 高高的山岗之上,一面大旗迎风飞舞。 旗杆不是很好看,好像是临时找了根树干削成的。 旗面绣得也比较粗糙,一看就知道并非少府大家之手。 但旗面上“大将军邵”四字却足以抚平一切。 大旗之下,头裹黄巾的兵士无边无际,乱哄哄的。不过很快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以千人为单位,分散开来扎营。 随军携带的粮食不多,盖因绝大部分都留给在高阳、中山两地重建的壮丁健妇了。 黄头军将士们掏出随身携带的肉脯,席地而坐,默默吃着。 梁王在随从的簇拥下,策马巡视营地,所过之处,喧哗欢呼声不断。 这些人,还远远谈不上军队,还得多练。 巨鹿受灾区域主要在北部,即滹沱河南岸的下曲阳县。 鄡(qiāo)县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很多乡里是滹沱河决口后形成的洪泛区。 南边几个县没怎么受滹沱河影响,它们遭灾更多是因为雨下得太多了,河流全线涨水,尤其是广袤的大陆泽向外泛滥,淹没了许多农田、坞堡、庄园。 但这个过程相对和缓,速度较慢,不像常山郡那样瞬间被太行山上冲下来的洪水、泥石流、树木摧毁。 巨鹿各县洪水退去之后,百姓多已返乡。 饥荒是存在的,死人也不少,甚至产生了大量流民,但就整体看来,巨鹿郡仍能勉强维持住秩序。 陆泽镇将刘曷柱奉命驱赶着数万头牛羊北上,抵达了下曲阳,彼时邵勋正在一坞堡中做(要)客(粮)。 也别觉得讨饭难看,这时候体制就这样。 大晋朝查户口失败、占田令失败,太多失败了,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税收体系。 这会又有接近二十年的战乱,收税更是无从谈起,邵勋都只能在陈、南顿、新蔡、汝南、梁以及梁国之外的襄城、洛南诸县正常收税,连汴梁所在的陈留郡都有点困难,难以建立起完备的财税体系。 这就是要饭财政。 没钱粮了就把官员派出去,一个郡一个郡谈,慢慢筹措。即以家族、坞堡、庄园为单位收税,而不是以户口为单位收税。 这个活底层出身的官员干不了,只能靠士族子弟。 巨鹿不在梁国境内,更无可能了。 太守要钱的时候,给底下人打声招呼,扯皮一番,最终收个打过折的数量上来。 此番赈灾,太守甄仁求爷爷告奶奶,才从南部三县几个大家族那里筹得十余万斛粮,勉强救活了一些人。 太守管不了镇将刘曷柱,刺史也管不了,最后还是卢志出面,给了两万斛粮、一万只羊,救济灾民。 邵勋来了后,刘曷柱终于大出血,赶了三四万头牛羊至下曲阳,就地宰杀。 对此,邵勋还是很满意的。 “陆泽也发大水了,你损失几何?”从坞堡内讨得两千斛粟米后,邵勋满意而归,路上问道。 “死了四千多人。”刘曷柱叹道:“多为种地的镇民。” 刘曷柱的陆泽镇非常大,横跨三郡交界之处,平乱之时又吸引了大量乌桓、匈奴、汉人百姓,现在计有八千家,四万余口人,和上白乞活军是一个等级的势力。 刘曷柱说死的多是种地的镇民,对也不对。事实上陆泽镇现在全民种地,其中又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种地之余放牧。 随着人口增多,都快塞不下了。 “还剩多少人?” “不足四万。” “该分家了。”邵勋说道:“再弄下去,陆泽镇迟早给这么多人、畜祸害完。” 刘曷柱本能地不愿,但又觉得此事难以避免,毕竟现实困难摆在这里呢。 “你的部众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去常山或中山吧。”邵勋说道:“暴水过后,那里一时半会不太好种地了,正合放牧。” 刘曷柱叹息一声,道:“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末将遵命。” “我把常山郡之上曲阳、南行唐二县连带着西北部的山地全划给你,你看着安置。陆泽镇这边,能撤就撤,至少弄走三万人。”邵勋说道。 “是。”刘曷柱应道。 其实也不亏,梁王一下子划给他小半个常山,很慷慨了。 同样是放牧,中原一亩地,抵草原十几亩。 草原能活一万人的牧场,同样大小之下,中原能活十万人。 “若明年还发大水呢?”刘曷柱忍不住问道。 “农人不好走,你们还不好走吗?”邵勋反问道:“看见苗头就跑吧,我会关照冀州刘使君,准备干草、屋舍。” 刘曷柱放心了。 耕牧混合制农业,总比单纯种地或放牧好一些。地里的庄稼没法搬,牲畜却自己长脚。去了常山后,他得寻几个山头,储存干草,伐木建栅。 梁王虽然这么说了,但如果真发大水,刘畴不一定顾得上他,还是自己提前做好准备为妙。这世道,靠谁都没用,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二人说话间,很快来到了县北的营地内。 到处都是头裹黄巾的精壮。 他们武器不全,几乎没几副铁铠,皮甲也只有寥寥数百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很多人除了身上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外,就只有一根木矛。 但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见到梁王时,没有任何人吩咐,齐齐拜倒在地——军中大多数时候其实无需跪拜,但这些人就自然而然地跪倒了。 刘曷柱悄悄看了下邵勋,不经意间梁王又拉起了一支忠心耿耿的部伍啊。还没带领他们打胜仗呢,威望就很高了。 这般处事手段,刘曷柱是服气的,也是他愿意顺服的主要原因。 如果换个不怎么样的人,或者不懂事的小儿,那真的没法让人信服,更不值得追随,刘曷柱不介意造个反看看。 营地外还跑来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灾民。 他们被安排到了滹沱河北岸,与南岸的黄头军营地隔河相望。 一个多月前暴躁无比的滹沱河已经变得温顺无比。 河流两岸,军士、流民们分批洗刷,热闹不已。 有人破口大骂,说他正在打水做饭呢,前头却有人朝河里撒尿,引起一阵哄笑。 有人在河边杀羊,一边杀一边讨论起到底人好杀还是羊好杀——都闹饥荒了,谁没杀过几个人吃呢? 还有人鸿运当头,居然捞起了几尾鱼,同袍们欢呼不已,纷纷叫嚷着赶紧熬汤。 此人却一脸严肃,说当初乡人都放弃他了,任他躺在泥浆中等死,是梁王亲手把他拉起来的。大王昨日问河中有没有鱼,显然想吃了,此鱼只能献给大王享用。 此言一出,没人再废话了。 刘曷柱在一旁看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好像,有些念想、野望永久地飘散了,飘散在黄头军将士那发自内心的崇敬之语中。 梁王的伟力,从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将士、吏民的拥戴。 就连他刘曷柱,在放弃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后,竟然也成了梁王伟力的一部分。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堂堂正正。 得天下之正,岂是司马氏小丑可比的? 回到中军大营之后,梁王正送一批乡老出门。 “仆往日还对大王有些看法,今知错得太深。生死之际,只有大王还顾念着我们。” “大王说得对,这世道就得相忍为国,没有谁赚谁亏。终日蝇营狗苟,算计来算计去,最终一场大水,倏然成空。” “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凄惶悲戚、无计可施之时,王亲来抚慰,夫谁与王敌?” 乡老们说个不停,邵勋一一抚慰,最后道:“虽千难万难,但冬小麦可不要忘了种。哪怕种不了许多,只要尽力了,明年五月都会有收成。” “今年天下已是大亏空,明年如何,不得而知。值此之际,粮食就是命,再难也要种一点。若有牲畜,不要宰杀,不要贩卖,尽可能养着。庄稼收成不好,牧草却很旺盛,天无绝人之路,灾祸总会过去的。” “大灾之后或有疫病,尔等自守家门,不要过多来往。多饮热水,勤洗沐。明年我还要来,看看大灾之后的河北怎么样了。若风调雨顺,定与君等痛饮。” 众人又说了几句,然后从营中领了些粮食,千恩万谢离开,回家分发给自家坞堡民。 坞堡、庄园地势不同,有的保住了存粮,有的没保住,本就境遇不一样。 受灾严重的,找姻亲、好友借一借,再领些朝廷发下的赈济粮,或许可以在不饿死太多人的情况下,艰难度过这次灾难。 邵勋在巨鹿待到了九月底,期间居然还有人自常山、中山、高阳等地南下,巨鹿本地及隔壁安平、博陵二郡汇集过来的人也不少。 他收取了一部分精壮,然后东巡安平、渤海,西抵赵郡、广平,到十月底的时候,才带着约四万人规模的就食大军抵达邺城。 当满头白发的卢志亲眼见到邵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胡子拉碴、满脸疲倦之色,浑身又脏又破的男人,真的是梁王么? 应该没有错了。 他被整整四万精壮拱卫在正中央,如同睥睨天下的王者一般。 “给儿郎们放饭!”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欢呼声震天动地。 第十五章 授旗 木匠们连夜赶工,将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旗杆做好。 马车辚辚出城,将一面面绣好的旗帜拉了出来。 大晋神龟四年(320)十一月十五日,邺城以南的旷野中,无数军士已经列好了阵势。 吃了半个月的饱饭,他们的精气神明显养好了许多,装备也鸟枪换炮大变样。 邺城武库几乎被掏空了,所有库存武器,不管新的旧的统一分发了下去。 列阵军士至少每人一身麻布军服,七成以上的人一杆制式长枪。 其他武器,如刀盾、步弓、角弓、弩车、木棓、长戟、鼓角等也分发了下去,由固定人员使用。 后勤辎重如驴车、牛车、炊具、工具、帐篷、雨布、绳索、柴刀、药材、磨刀石等,亦一一齐备。 为此,邺城武库几乎为之一空,又将进入漫长的积累阶段。 考虑到黄头军精壮里有不少会骑马的匈奴、乌桓、鲜卑、羯人,邵勋还“借”了三千余匹马过来——不是什么好马,其中甚至有不少老马,只能说凑合用了。 这么一番整顿之后,这四万人总算有点像样了,至少从表面看起来还算不错。 “嘚嘚”马蹄声传来,邵勋在亲军的簇拥下步入阵前,然后下马。 杨勤递给他一张巨大的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粗粗一扫,点了点头,然后将纸交给身旁的文吏,道:“念!” 文吏深吸一口气,道:“左营第一幢,幢主赵大有,授幢旗一面。” 文吏念完,数十亲兵齐声大吼。 早就准备好的赵大有带着两名督伯、十名队主上前,跪拜而下。 邵勋将赵大有搀扶而起,然后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杆旗,递到赵大有手中,道:“一路走来,颇为不易,今后还要同生共死。” 幢主、督伯是亲军出身,队主则是灾民精壮,身份背景并不一样。 “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赵大有起身,用力接过幢旗,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了。 十位队主甚至比赵大有更激动。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这世道单靠自己怕是活得艰难。人还是要背靠集体,有了这面幢旗后,他们清楚地知道会有数百个一起挣命活下来的弟兄可以依靠了。 而他们这五百人,则要背靠梁王,为他厮杀,因为是梁王亲至常山、中山、高阳,将他们从绝境中拯救了出来。 邵勋又让亲兵一人赐下两匹绢,领完后归队。 “左营第二幢,幢主陈七,授幢旗一面。”赵大有退下后,文吏继续往下念。 陈七带着督伯、队主们快步上前,拜倒在地。 陈七及两位督伯同样是亲军出身。 邵勋将其扶起,然后看着众人,道:“往者已矣,人要向前看,今后屯田、操练,不得偷奸耍滑。” 说完,仍赐二匹绢。 “愿尊奉大王号令。”陈七起身接过幢旗,扛回本阵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望了过去。 “左营第三幢,幢主张麻子,授幢旗一面……” 不知不觉间,天空飘落了雪。 风也大了起来,吹得马儿、役畜骚动不安。 当最后两个骑兵幢授旗完毕之后,邵勋深吸一口气,道:“赐军号‘万胜’。” 十余骑士从数万人前后左右掠过,反复呼喊:“军号‘万胜’!” “万胜!”军士们涨红着脸,高声呼喊。 “万胜!”一个接一个军阵呼喊起来,声浪此起彼伏。 “万岁!”不知道是跑调还是咋的,喊着喊着,突然就变成了“万岁”。 邵勋眉头一挑,伸手下压。 军官们远远见了,各自吩咐噤声。 “明日兵发平阳。”邵勋下令道。 ****** 授旗结束之后,军士们各回各营,收拾东西。 卢志则跟在邵勋后面,道:“大王,此募兵耶?屯兵耶?” “田舍夫。”邵勋言简意赅地回道。 卢志松了一口气。 虽然明知不太可能,但他还是得确认一下。田舍夫就好办了,无非就是给他们一个落脚地,置宅、分田罢了。 不过,此四万人名列军籍,到底与一般田舍夫不一样。强要说,那就是比较能打、经常上阵的田舍夫。 平日里会分发一部分武器下去,但绝大多数存放在武库内,全体在家务农,自己养活自己。农闲时官府发下一部分粮肉,集中操练,提升战斗力。 这样一来,负担就轻太多了。 “不知万胜军屯于何处?”卢志又问道。 “我欲带去平阳,好生操练,将来西讨匈奴,或有大用。”邵勋说道:“子道有何建议?” “平阳没那么多地吧?”卢志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去年年底至今年三月,清算了一大批匈奴伪官,若一兵分田三五十亩,最多安置二万兵。”从刘汉朝廷的角度来看,平阳诸县是畿县,天子脚下。总体而言,人口相对密集,地差不多被瓜分干净了。 考虑到安置了两千四百府兵,地肯定是不太够的。 “洛阳如何?”卢志建议道。 洛阳所在的河南郡,就整个天下来说,都堪称地广人稀。 王弥、匈奴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了,而在此之前的诸王混战,洛阳也是主战场。 多年厮杀之后,河南郡是真的没多少人,也就伊阙关以南的几个县有些人烟罢了。 邵勋曾听裴灵雁讲过,十八年前她来洛阳时,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空空荡荡的村落以及随意出没狐鼠,一点不怕人。 夜晚宿营之时,甚至还能听到狼嚎。 整个河南郡别说四万兵了,便是十万兵,这会都安置得下。 “我再思虑思虑。”邵勋没有直接否决卢志的建议,说完,又仔细端详了下卢志,道:“子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为大王做事,何言辛苦。”卢志叹道:“我老了,恐怕不能陪大王走到最后了。” 此言一出,即便寒风凛冽,亦难以吹散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惆怅。 卢志身体老了,心更老。 最近三年,河北系的走势不太好,让他备受打击。 以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颍川庾氏、河东裴氏为首的四大家族渐渐浮出水面。 这四个家族中,前三个都是河南大族,河东裴氏虽然在大河以北,但与冀州、幽州几乎隔了整个并州,与其说他们是河北士族,卢志更相信他们是西州士人。 语言、风俗、行事方式与关西更趋近,联姻的则是河南大族,与河北可没太多交情。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范阳卢氏渐渐力不从心,被挤到了与南阳乐氏等同的地位上。 两家处境也是真的像。 卢氏帮着镇抚幽州这个胡汉杂处之地,防备宇文、拓跋、慕容三家鲜卑。 乐氏则集南阳五郡之众,与司马睿治下的荆州集团对抗。 说句泄气点的话,在过去十年,乐氏的发展极其迅速,卢氏却慢了许多,现在谁的实力强还真不好说。 他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想当年,他亲自策划,多方联络,使得河北豪族纷纷支持梁王,复轻取幽州,那是多么地意气风发。 俱往矣!卢志的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子道。”邵勋拉着卢志的手,笑道:“河北之事,舍君何人?若无你,幽冀之地已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 说到这里,邵勋叹了口气,道:“这几年河北确实多灾多难。子道且坐镇邺城一段时日,凡事无需亲历亲为,放手让底下人去做就是了。若有俊异,书信于我即可,我立刻遣人征辟,让他们为子道分忧。” 卢志闻言,心情好了一些。 最近两年有股很不好的风气,王、庾二家明争暗斗,但却在打压河北士人上面出奇一致,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冀州动乱,河北士族虽未下场,但有推波助澜之嫌。 这么一搞,河北士人的上进渠道就窄了,卢志对此很是忧心。 梁王方才一番话,总算让他稍稍提起了点心气。 大王终究还是念着旧日情分的! “子立(卢诜)在广宁四年多了吧?”邵勋又看了一眼卢志,问道。 卢志一怔,道:“永嘉十年三月赴任的。” “吾闻子立交好诸胡,广宁四境皆安。”邵勋说道:“刘翰入京之后,袁冲继任刺史,但他精于文事,武力稍逊。恰好梁国大理空了出来,我欲调游统南下出任此职。幽州军事,或可付予令郎。” 卢志心下一喜。 本想装模作样推却一番,但那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邵勋哈哈一笑,道:“换个外人去幽州,我不放心,我只信自己人。” 卢志看向邵勋,苦笑了下,道:“子立终究毛躁了点。” 话是这么说,但看到儿子能当幽州都督,卢志还是很高兴的。 “无妨。他在广宁太守任上做得很好,有子道之风。”邵勋说道:“另有一事——” “何事?”卢志下意识问道。 “让刘越石不要躲了,回来吧,我不杀他。” “他——”卢志叹了口气,道:“已经作为慕容廆的使者南下建邺了,老夫也是刚知道。” 邵勋愕然,旋即一笑,道:“那就算了。” 十一月十六日,邵勋率黄头军离开了邺城。 考虑到吃饭问题,他最终选择经汲郡、河内返回平阳。 中途在河阳北城等待了几天粮草,顺便操练部伍。 他一度真想按卢志的建议将人安置在洛阳——得亏老卢没张口说放在邺城——后来想想还是否决了,因为平阳那个胡风浓烈之地更需要这批人。 十二月十五日,当他带着此四万人回到平阳时,离过年就只有半个月了。 春耕后巡河、六月赈灾、腊月回家,神龟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本章完) 第十六章 归心 离过年只剩半个月,但邵勋还不能休息。 二十五日,他亲自抵达平阳东南的前中常侍王沈的庄园,重新丈量了下土地,得到有八百余顷。 土地上是有庄客的,这是最大的问题。 以前邵勋不想动,是因为不想造成太大的乱子。而今已经过去一年之久,局势大变样,没当初那么敏感了。 王沈庄园内的庄客被统一送到了大河对岸的陕县。 庄田、屋舍被送给新来的万胜军将士。 队主曾易是第一批获得田宅的武人,二十六日,他背着一顶圆盾,提着一把刀,手里抱着两匹绢,直接就入住了。 “兰氏,我再问你一遍,情愿嫁予曾易为妻?”平阳县的一小吏反复询问道。 曾易在一旁默默等着。 他年岁不大,二十多的样子。至于为何不能精确到具体多少岁,那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精确的年纪,不知道生日,这就是很多人的常态,大概大约摸说一下,如“二十余”、“三十余”。 他也不太介意这点事。 一文不名的小人物,死活都没人关心,何况年纪? 真论起来,除了至亲之外,这世上真正对他好过的也就梁王一人。 在卢奴县的时候,梁王本有十余匹坐骑,杀了其中十匹给灾民们做肉汤喝。 那一天,曾易拉了好几次肚子,却还坚持着吃喝,最终活了下来。 昨天梁王亲至此庄园,带着即将在此生活的两千名军士看看新家。 曾易看了,无所谓满意不满意。 经历了生死,很多事都看开了,就那样吧。 “兰氏!为何不回话?”小吏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若不情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明日有三千多人去陕县,你可以跟着坐车离开。” 兰氏张口说了句什么。 曾易没听懂,小吏却气乐了,道:“我知道你会说夏言晋语,跟我装什么呢?” 兰氏又说了一句匈奴语。 小吏听完,摆了摆手,道:“罢了,这是你自己选的。留下就留下吧,去了弘农,未必有男人要你。” 这世道,失了男人的女人太多了,而精壮男人却没那么多。 没有男人,光靠女人还带一个孩子,地都耕不了几亩,一定活得很艰难,甚至活不下去。如此一想,兰氏选择留下倒也不算错。 小吏转过头来看向曾易。 曾易没看他,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说罢,径直走向堂屋,将大盾靠在墙上,然后解下腰间佩刀,正待放下时,顿了顿,目光左右逡巡了下,进了里面,把刀放到了一个破旧的柜子顶上。 小吏倒没计较他的态度。 他是匈奴人,对新来的“黄头儿”十分敬畏。不是因为黄头儿能打,而是听闻这些人是梁王亲军,故不敢得罪。 他追进了屋,笑道:“这妇人今年十八,有一女四岁。之前的男人是上郡鲜卑,去年被征发守轵关,不识天命,战死了。” 见曾易不感兴趣,小吏便不再多说了,只道:“兰氏乃匈奴贵种。此女祖上作战勇猛,得兰氏贵人赐姓,你别瞧她不说话,其实她会骑马射箭哩。只不过死了男人,生计艰难,马卖掉了。” 曾易还不说话,只四处打量着屋子。 小吏顿感无趣,随便扯了几句,便离开了。 兰氏钻进了灶屋,掀开地上的瓦罐,看着里面翻滚着的粟米粥,静静不语。 其实,有什么可说呢? 这个世道,反复摧残着人们的生活、感情、意志,人都变得麻木了。 有的人被征发打仗后,势若疯虎,说是不怕死,但何尝又没有解脱的意味呢? 在他们眼里,和艰辛的生活相比,死已经没那么可怕了,不如搏一把,死就死了,活了兴许能搏到点什么东西。 只有小女孩眼里还有一点光。 她不知道自己本来能过上什么日子,或许她觉得人生来如此吧,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生活中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快乐,都能让她高兴半天。 曾易很快出了门。 兰氏刚往瓦罐里添了些干酪、干野菜,就顿住了,然后低下了头。 小女孩从角落里溜了出来,她有点害怕新来的这个人。 曾易在冻得硬邦邦的道上转悠着。 田间是稀稀落落的麦苗,长势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原因。 说来也怪,之前从邺城回平阳的时候,一路上看到许多麦田,他当时没什么感觉,甚至都懒得看第二眼,只是机械地行军。 甚至一直到昨天,他还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爷娘辛苦一生,落得满身病,早早逝去。 兄嫂对他很好,小侄儿侄女也很可爱,那是他过往二十多年中不多的温情时刻,弥足珍贵。 只可惜一场大水,什么都没有了。 兄长一家走后,好像也带走了他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 他只靠求生的本能浑浑噩噩活着。梁王救他于水火,他感激,却又没那么感激,因为活不活其实他都能接受。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他看到母女两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流眼泪。但他忍住了,冷酷地站在那里,一直没说话。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他来到一处篱笆墙前,推门进去后,站在院中。 “队……队主?”院中一人正在烧水,见得曾易后,站起身,擦了擦手。 “路上打的两只雉鸡给我。”曾易取出一匹绢,道:“这匹绢是你的了。” 那人看了看绢,有些意动,片刻之后为难道:“队主,两只雉鸡不值一匹绢。” 曾易摇了摇头,只问道:“换不换?” 此人挣扎了会,道:“换!” 旋又道:“队主,我帮你拾掇好。” 说罢,开始烫鸡拔毛。 曾易静静等着。 这个院子比他家小一些,屋内也有一个女人,正在做蒸饼。 快过年了,日子再难,也要吃顿好的,不然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那名军士很快把两只雉鸡都处理好了,然后招呼婆娘再拿几个蒸饼过来,用竹筐装着,热气腾腾。 曾易没有客气,接过蒸饼和雉鸡,递给绢帛,点了点头,走了。 脚步好像有些轻快了,曾易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个粗人,没读过书,没文化,不懂什么风雪月,也不通诗词歌赋,更无法描述自己的所思所想,他只知道要做这件事。 家很快到了,曾易步入灶房。 兰氏正在抹眼泪,见得曾易时,慌忙转过身去。 小女孩躲到了柴堆后面,先看看他,再看看竹筐里的蒸饼,咽了咽口水。 “过年了,吃顿好的。”曾易将两只雉鸡放在案板上,说了今天第一句话。 然后从竹筐中取出一枚蒸饼,递向小女孩。 小女孩犹豫片刻,最终抵受不住蒸饼的诱惑,从柴堆后走了出来。 一步、两步、三步,最后伸出冻得跟胡萝卜一样的小手,接过热乎乎的蒸饼。 曾易微不可觉地笑了一下,又从筐中取出一枚蒸饼,递给兰氏。 兰氏有些惊喜,转过身接起,轻轻放入嘴中噬咬。 曾易突然间有些脸红,他慌忙出了灶屋,来到院中,找了个小马扎坐下。 院中菜畦空空荡荡。 井沿上盖了块破木板,落满了积雪。 几棵枣树在寒风中轻轻摇曳,一副营养不良的瘦弱模样。 院子一角圈着几只羊,瘦骨嶙峋的,看见人就咩咩直叫。 一侧的厢房上,窗棂几乎朽烂了,窗户纸也缺了很大一块。 这个家,仅仅一年就破败成了这个样子。 曾易却看得很起劲。 这个时候,他突然对梁王起了更深一层的感激。 这份感激来得似乎毫无缘由,又似乎一切脉络分明。 他更能理解很多黄头军将士看到梁王时的心情了,虽然每个人感激的点不一样。 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这是梁王救灾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这些人,都变成了他的力量,包括他曾易。 小女孩拿着一个蒸饼走了过来。 曾易看了她一眼。 小女孩有些害怕,止住了脚步,随后看了看手里的蒸饼,鼓足勇气上前,递给了曾易。 曾易摇了摇头,道:“你吃吧。” 小女孩咽了下口水,摇了摇头,坚持递给曾易。 曾易接了过来,慢慢放入口中吃着,一边吃,一边撕下一块,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高兴地接过,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曾易眼角余光发现,兰氏的身影似乎从窗户后面一闪而过。 他笑了,这个蒸饼有点甜。 (本章完) 第十七章 变化(为盟主最爱永恒炽天使加更) 墙上挂起了一幅巨大的手绘地图。 左民曹尚书枣嵩接过佐吏递来的黄册,亲自汇报:“平阳县安置了七千余人,计有永吉乡青阳里杨村四十一户、兰村三十八户……” “这些村落竟然还在?”邵勋转过身来,问道。 “屋舍还在,但都有主。太平时散在各村耕牧,有警时迁入庄园聚居。” “庄园主都处分了么?” “各有处分。” “平阳这地方,和陈留有得一拼了,抠点地还真不容易。”邵勋又转了过去,道:“继续。” “襄陵县安置了二千余人,乃伪汉河间王刘易之庄宅,本用来安置屯田军,今已分发,计有……” “杨县安置了四千余人……” 冗长的汇报完毕之后,邵勋回过神来,道:“也就是说,平阳郡分了二万人出头,广布诸县。河东郡分了一万四千余人,其中大阳县占一半。剩下五千多人年后迁往西河郡?” “是。”枣嵩回道:“离石有伪汉高平王的庄宅、牧场。” “够么?” “介休那边还有王家的庄宅一区,大王又新设石楼、方山二县,或有荒地可垦。” “不。”邵勋转身看着枣嵩,道:“石楼、方山的荒地,徙匈奴民人垦之,反正他们迁徙不定,且至今还有人没来拜谒,可讨之。分给万胜军儿郎的,一定得是熟地。” 枣嵩应了声是。 左军司王衍闻言,立刻说道:“大王勿忧,老夫明春走一趟西河,定将此事办妥。” 邵勋笑了笑,问道:“夷甫不回洛阳么?” “洛阳左右无事,还是万胜军安置要紧。”王衍说道:“实不瞒大王,洛阳现在百业凋敝,住着也没甚意思,香料都买不到了。商徒们精明得紧,以前去汴梁,现在来平阳了。” 邵勋不禁莞尔。 商人们是最知道哪里好做生意的。过去一年,很多人厌烦了汴梁、平阳两头跑,于是纷纷请求暂驻平阳,最后一一批复同意了。 邵勋不想坑他们。 今后两年,汴梁城大概都不会大建了,基本只有小规模的建设活动,且以挖沟、清淤为主,不太可能动用人力物力修建城池、宫殿。 政治中心已然慢慢转移到了平阳。 财力不足,只能如此了。 神龟五年(321)不会打仗,打不起,没有那个能力。 “听闻关西去年收成不错?”邵勋又看向地图,手指在黄河以西一划,问道。 “关西雨水充足,却又没有成灾。”枣嵩叹道:“连续两年了。” 其实,下半年的时候,曾有贼兵出蒲坂津东城,袭扰河东,为从离石南下的银枪右营击退,就是一例明证。 而今银枪右营已返回汴梁休整,取而代之的是已休整半年的黑矟左营。考虑到河东大族的站队,匈奴人在这一侧是没有机会的。 银枪左营亦已回去休整,换来了留守汴梁的银枪中营,屯于平阳。 到目前为止,驻守在平阳、河东二郡的部队主要有黑矟左营、银枪中营一万二千战兵,外加禁军、骡子军、府兵及诸部杂兵四万人,总计五万二千。 刘粲要攻的话,非得把他手里那约一万七千禁兵带过来,方有胜算。 可这一万七千精兵若交代了,关西必然守不住,看样子他不敢赌。 如今有了四万黄头军,别的不谈,充当辅兵的诸部杂兵是不用来了,充其量需要一些部落轻骑罢了。 明年军事上主要就是操练黄头军。如果有机会的话,袭扰一下河西,快进快出,给匈奴人一点惊喜。 经济上以耕牧、积蓄为主。 去年的战争、今年的洪灾消耗极大,世家大族的庄园又不是无限制提款机,他们其实也被榨得差不多,再搞人家真的会造反。 政治上则以厘清官制为主。 九品十八级讨论了一年,完整方案已出,可以试运行了。 这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几个老登明争暗斗,就差当面撕破脸了。 邵勋现在是仲裁者,看似超然,但也不能瞎操作。 至于外交方面,其实没什么外交。 江东去年也有部分地区发了大水,建邺都有不少人饿死,他们没有能力北上。即便王敦等人一意孤行,也会被按住。 王处仲没有无视建邺的能力,他更不是傻子。 河南如果一盘散沙,兴许可以试一试。而今河南一统,哪个脑残会做出这种腹背受敌的脑残事情? “中夏多艰,还得同舟共济。”邵勋不看地图了,道:“罢了,快过年了,不谈这些扫兴事。”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不是他时间不够,而是他对社会的改变需要时间来沉淀、积累。 一年、两年看不出成效的,非得把时间跨度拉长到二三十年、三四十年,才能看出些许端倪。 ****** 雪落无声之中,又是一年新春到来。前年攻破平阳时,洛阳天子没有宣布改元,好像已失了心气,故今年是神龟五年(321)——改元是司马炽为数不多的权力之一了。 新的一年将正式实行虏姓。 虏姓亦分等级,不过比较粗略,只有甲乙丙丁四等。 本来王衍建议再弄个“次”级,即次甲、次乙等,被否决了,暂时不搞。 评定虏姓门第还有诸多配套措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改汉姓。 其实中原世家大族很看重这个,哪怕真有联姻意愿,也“恨其姓名殊为重复”,最终什么事都黄了。 历史上北魏就面临了这样的情况,最后结果是胡人妥协。 如步六孤氏改为陆氏,万纽于氏改为于氏,丘敦氏改为丘氏,胡古口引氏改为侯氏,他骆拔氏改为骆氏等等——不过有些两字姓未改,因汉姓中亦有两字姓。 此时却没那么麻烦,盖因匈奴进入中原多年,很多人已经自觉改姓了。 用通俗点的话讲,匈奴贵人属于老钱,非拓跋魏那一票新贵可比。 第一批评定中,上党刘、北平段为“甲姓”。 岢岚刘、广宁苏为“乙姓”。 平阳刘、平阳呼延、西河乔为“丙姓”。 至于河东董、平阳兰、西河王之类的则为“丁姓”。 四等虏姓在选官时,降三级任用,即最高级的上党刘、北平段相当于汉姓中的四品士族,考虑到正式授官时,无论胡汉门阀都要降品任用,因此上党刘、北平段起步也只能是七八品的小官了。 但无论如何,这已经是零的突破,非常难得。 因此,上党太守刘闰中闻讯后,喜不自禁,亲来平阳朝贺,当晚又在府中置宴,邀请了几个相熟的士人聚饮,通宵达旦,热闹不已。 温峤也去了,第二天又摇摇晃晃地去拜会老上司王衍。 “昨日哪些人在场?”王衍吩咐下人去做醒酒汤后,与温峤相对而坐,说道。 “多为虏姓士人,或并州旧族。”温峤头有些痛,呻吟着说道。 “一副惫懒模样。”王衍笑骂道:“其风物如何?” 说到这里,温峤稍稍清醒了些,道:“刘、乔、呼延等匈奴著姓之中,其子弟文学笺启,往往可观,冠带风流,亦为不少,让我颇为惊讶。” “哦?可观到什么地步?”王衍问道。 温峤皱眉苦思,好似难以评判,只能说道:“比梁王更像士人。” 王衍抚掌大笑。 “老夫瞧着也是。”笑完后,王衍摇头道。 昨日正旦朝贺,宁朔宫内好不热闹,居然有匈奴呼延氏贵人赋诗一首,震惊当场。 昨天也是第一次有虏姓士人被邀请参加朝贺,其间的政治意味颇为浓厚。 “上党刘氏不太行。”温峤又道:“虽然吃了他家的鹿尾,甚是美味,但我还是要说他家底子太差,没什么冠带风流。” “惜哉!”王衍突然叹道:“梁王重实务,不重风流,如之奈何。上党刘氏健儿至少能飞马驰射,境遇差不到哪去的。不过刘闰中若知机,当好生培养孙辈,重诗书、知礼仪,如此方能被冠族接纳。” 至于为何不培养儿子,那是因为来不及了啊!个个都是杀胚粗汉,定型了,白费劲。 “嘿,昨晚刘闰中为儿女联姻呢。话虽隐晦,可在座之人都听得出来。”温峤又道。 王衍轻笑一声,道:“兴许有破落户看得上他们吧。” “还真有!”温峤笑道:“门第还不低呢,中都孙氏之人。” “哦?那可真不要脸。”王衍讶道。 太原中都孙氏在曹魏时比较出名,孙资曾任骠骑将军、侍中,在本朝则不太行,败落得比较厉害。 永嘉之乱中,很大一部分族人南渡建邺,留在太原的子弟屡遭重创,都快维持不住家门了。 上党刘乃胡人甲姓,部众很多,刘闰中、刘曷柱、刘达、刘泉、刘昭等人都数立战功,家族明显在往上走,还是值得攀关系的。 尤其是他们现在明显比较自卑,容易捡漏,只要不在乎名声,与其联姻的好处非常大。 中都孙氏看样子豁出去了。 “刘闰中三个儿子都娶了部落酋豪之女为妻,这次打算嫁个嫡女给孙氏子弟,以后上党刘、太原孙两族就是姻亲了。”温峤说道。 王衍沉默了。 他是不可能拉下脸与上党刘氏结交的。 这种武人色彩非常浓的家族本就地位低下,更别说还是胡人了。 士族骄傲不可丢啊。 说句难听的,即便梁王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王景风、王惠风还是寡妇,梁王都不配娶她们,更别说当夫人了——夫人说得好听,不就是小妾么? 只不过——唉,终究还是身段柔软地跪下了。 “刘闰中只是开了个头。”王衍叹道:“天下板荡,多少士家破灭?急于重振家门者不知凡几,人被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今后与虏姓高门联姻者会越来越多,大势所趋,挡不住的。这个天下,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本章完) 第十八章 平阳拾遗(上) 正月十五过后,邵勋在建始殿崇明观召见了刘闰中,抚慰良多。 刘野那没出面,因为她怀孕待产,而且身体不太舒服。 她永嘉十年腊月生下的女儿,在去年十一月病逝了。 这是邵勋夭折的第二个孩子。 常年打仗、巡视、练兵、理政,一共都没见过几面,结果就阴阳两隔,憾甚。 见到刘闰中后,他赐下了不少宁朔宫中的财物,因为他听说刘闰中为了这门亲事,出血甚多。 新郎名叫孙珏,虽然并非中都孙氏疏属,但家里情况也不怎么样,听闻都混到躬耕的地步了。 孙珏还是庶子,想与大族联姻,奈何没有门路,人家也不太看得上日薄西山的中都孙氏——整个家族就三四百户庄客,寒碜到了极点。 所以,他等到了二十二岁,高不成低不就,还是没能成功娶妻。 而刘闰中嫁出去的女儿是嫡女,今年十五岁,比那孙珏小了七岁,而且家资巨万,生活富足。 邵勋虽然乐见这类事,但听完全部细节时,还是震惊了。 有些事不亲身经历印象不够深刻。 新贵攀附老钱这般疯狂,让他想到了后世工业革命时,新贵资本家对贵族女子的迷恋,财雄势大的他们不惜大出血也要与财务状况不断恶化的贵族家庭联姻。 算了,大哥不说二哥。 虽然他现在不舔了,但起家时可是很注意讨女人欢心的。 刘闰中爱咋样咋样吧。 这就是时代风气,从上到下,全民热衷,不是你一个人短时间内就能扭转的。 总体而言,大概还是进步了吧。 腐化的老士族本身洗牌了,有一定程度的更新换代。 掌握在士族手里的土地、人口少了,朝廷直属的资源多了。 士族数量变多了,多样化了,平均实力下降了。 能进步一点,都很不容易。 刘闰中离开崇明观后,立刻遣人飞马回上党通传。 正在家中过年的河清镇将刘泉,代父做主,清点了一下家财,拣选了奴隶二百人、骏马三百匹、牛两千头、羊五万只作为嫁妆。 消息传回平阳后,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特别是听说孙家许诺的聘礼只有百余卷书时,两者之悬殊,给这桩婚事再添三分热度。 一时间,讥笑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唾骂者有之,深思者亦有之。 就整体而言,嘲笑中都孙氏之人居多,说他们想钱想疯了,这不是毁了孙珏一生么? 他在太原躬耕,自食其力,别人还要赞一声有古仁人之风,现在为了钱娶个胡女算什么事? 若非上党刘氏背景深厚,梁王也支持的话,中都孙氏在官场上的前景绝对要受影响——打破数百年陈规的人,难以避免会受到攻讦,与孙刘联姻相比,后面如果出现第二桩、第三桩联姻,压力可能就会小很多了。 但不管怎样,作为神龟五年正月的大新闻,此事被开书撰写《平阳拾遗》的某人给摘录进去了。 ****** 一年不见,父母愈发苍老了,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不过他们不太住得惯宁朔宫,因为这里没有种菜的地方。 没办法,二月初的时候,邵勋亲自扛着钉耙,把刘聪收集的名贵草铲除了一部分,为母亲收拾出了一块菜地。 对年纪大的人来说,骤然改变他们过往几十年的生活方式,未必是好事。 再者,父母也就是种一点点果蔬,当做寄托罢了,劳动强度比起当年种粮食大大降低,其实不怎么累。 “过完二月,是不是又要出门了?”母亲刘氏从屋檐下的几个水缸内取出咸葅,一边清洗,一边问道。 “是啊。”邵勋不停地翻着地,说道。 “种地是把好手。”刘氏瞄了一眼,道:“若没有天下大乱,就凭你这身板,这种地把式,在东海乡下娶个好生养的小娘不成问题。” 邵勋看了下在一旁煮茶的羊献容,二人相视一笑。 躬耕于东海之滨?这世道又有哪里能真正安宁呢?苟到最后,一场蝗灾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最终会干出什么事,不敢想。 羊献容煮好茶后,犹豫了一下。 邵勋用鼓励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羊献容眼睛都红了,一咬牙,端着茶碗走到刘氏面前,轻声道:“太夫人,请用茶。” 刘氏一下子愣住了。 邵勋用眼神向母亲示意。 刘氏反应了过来,双手接过茶,道:“长秋快坐下。” 羊献容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坐下。 邵勋朝她一笑。 羊献容从没为母亲煮过茶、端过茶,今天是第一次。 她的身份是“惠皇后”,母亲刘氏的封号是“梁国太夫人”,孰大孰小,不言自明——说实话,魏晋并不存在成系统的命妇制度,在这一点上甚至不如刘汉会制度创新。另外,羊献容的家世是顶级的,从小养成的骄傲也不太容许她纡尊降贵。今天能这么做,简直是破天荒,同时也侧面反应了邵勋地位的不断提升。 “嘭!”邵勋反手一耙,敲碎了板结的泥团,继续松地。 今日春光正好,微有暖意。 在家吃着母亲亲手做的饭,和娇妻美眷们调情一会,再听着孩儿们玩闹的声音,这样的安宁确实不常见。 但这是他的后宅,只是天下一角。 这里的安宁,说明不了什么。 戎马倥偬之余,可以在此稍事歇息,释放一下欲望,陶冶一下情操,换换脑子,但终究不能太过留恋。 “阿娘,今年这菜地种什么?”邵勋松完土后,坐到特制的茶桌后面,先洗了洗手,然后给自己倒了碗茶,随口问道。 羊献容和刘氏聊得很欢。 其实,只要放下了架子,想通了之后,以羊羊的情商和见识,讨好刘氏还是不成问题的。 “初春当然种韭菜了,可惜你又不回来吃。”刘氏抱怨了一句。 “春韭收了种什么?”邵勋惬意地饮着茶,沐浴着微冷的春风,问道。 “随便种种。”刘氏说道:“兴许让蔡尚书来帮着搭点竹架,种胡瓜吧。” 邵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堂堂殿中曹尚书,就是给你搭黄瓜架子的? 羊献容的目光转了过来,眼中也满是笑意。 “秋天种些秋葵,晚秋时再种些芜菁……”刘氏一一数着。 “妾自广成宫带了些晚菘种子过来,此物乃崆峒山下翠园培育而成。”羊献容轻声说道:“大王在离石山中之时,妾遣人送了几车,甚为甜翠爽口。” “确实好吃。”邵勋说道。 芜菁和菘菜杂交,能产生很多奇怪物事。 春秋时代有“采葑采葑,首阳之东”,葑就是菘菜的前身。先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种植各种蔬菜,蔬菜自然杂交,然后在偶然的情况下被人选取出来,继续种植。 到了汉魏时期,人们继续种植菘菜和芜菁。漫长的自然杂交之下,令菘菜持续变异。及至西晋,菘菜是一种和油菜、青菜非常类似的多叶蔬菜。 历史上北魏时期,洛阳突然诞生了一种能经历严霜的菘菜。 比起传统菘菜,此物个头大了很多,被称为“大菘”,颜色也变了,不再纯青,而是带点白色。 魏宣武帝送了一船给南梁,太子萧统吃了后,赞不绝口,特地写了《谢敕赉河南菜启》、《谢敕赉大菘启》答谢,自此一下子流行了起来——大菘与后世的白菜在样式上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与其说像白菜,不如说像油菜,或者说小白菜。 邵勋一直想搞出白菜。 古代是长期自然杂交的进程下,慢慢被发现的。甚至有时候出现新种类,但被人忽略了。要知道,种子是会退化的,历史上唐代有人带南方的大菘菜到北方种,两年后全部变成了芜菁…… 翠园一直在人工间种芜菁和菘菜,历时快二十年,终于搞出了一种能经历冬季严霜且个头较大的菘菜,且性状稳定不会退化。 如此一来,老百姓冬日的餐桌上又会多一道鲜菜了。 “此物就叫‘小白菜’或‘大菘’,你们觉得哪个好,就叫哪个。”邵勋放下茶碗,说道:“打几场胜仗不会传唱千年,但小白菜却会让所有人都记得你。” 羊献容捂嘴笑了。 她只是随男人玩闹罢了,他爱怎么弄,陪他玩就是了,只不过没想到真玩出了新东西,她也很高兴。 “也罢,今年就种些大菘,打霜后收起来,等你回来吃。”说这话时,刘氏用殷切的目光看向邵勋。 “好。”邵勋点了点头。 刘氏高兴地笑了。 “再过几天——”羊献容说道。 “再过几天和黄头军儿郎们春耕,活动下手脚。”邵勋说道:“平阳春耕完了,就去离石,那边稍晚。岢岚、太原二郡去年种了冬小麦,我要去看看。可能还会巡河吧,瞧瞧能不能找个机会,给刘洋、石勒来一下,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无后顾之忧攻打朔方。” “大军过了河,还能回来吗?”羊献容并非毫无见识之人,她是懂军政大事的,故出言问道。 “大军回不来,小股人马却不难。我会把捉生军、骡子军调过去,慢慢和石勒玩。”邵勋说道。 “石勒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羊献容笑道。 “春耕之时,你陪我去。”邵勋说道。 羊献容先是惊喜,然后轻嗯了一声,脸色有些羞红。 “还有文君。”邵勋又道。 羊献容脸一下子变了。 邵勋装傻没看见,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春日融融,清风徐来,这慵懒的气氛,几乎让人以为还处在太平盛世。 二月初五,捉生军自河阳西行,前行平阳。 骡子军亦开始检查器械,并提前派斥候北上几个渡口探查,以便制定作战计划。 邵勋则来到了平阳南郊,开始春耕。 (本章完) 第十九章 平阳拾遗(下) 古礼: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 具体来说,天子到田里扶犁耕田,三推三返,皇后或王后到桑田中摘三片叶子,都是象征性的。 亲耕一般是二月份,亲蚕则要三月。 二月初八,邵勋亲自下地干活——真干活,而不是象征性的。 他挑选的是一户黄头军士卒家庭。 此兵刚刚病愈,身体虚弱,耕不了地,于是邵勋便代劳了。 有同队袍泽家里种的是冬小麦,无需春耕,于是前来帮忙,邵勋也不矫情,大伙一起干就是了。 “这个村落不错。”邵勋说道:“我看你们也别住庄园里了,就在村中,挺好的。” 农田就在村落正前方,从东到西一字排开。 隔着一条小河之后,南边又是一片农田。 两处田一处地势较低,一处地势高一些。地势较低的有自流渠灌溉,产量较高,地势高的需要人工挑水灌溉,相对麻烦一些。 再往南,还有一条小河,河对岸满是芦苇、竹林,然后是另一个村落了。 刘汉占据平阳多年,局势相对稳定,慢慢地,走出坞堡住在村落里的人多了一些。盖因住坞堡是真的不方便,地方狭小,阴暗潮湿,每天干活还要走很远的路,真的很麻烦。 瓜果成熟的季节,很多人直接就住在田间地头,或者返回原本被放弃的村落,简单收拾一下住人,以方便干农活。 不过如果有敌人前来抄掠,或者局势紧张,坞堡民们还是会麻利地收拾家当,躲进堡内。 “诺。”听到邵勋的话后,十余人齐声应道。 “好,很有精神。”邵勋哈哈大笑。 他们虽然户籍上都是田舍夫,非世兵、屯田军、佃户之类,但确实不是普通的农民。春耕完毕后,稍微给他们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处理一下家中琐事,随后便要开始集结,操练个几次,然后再放回家。 将来如果打仗,他们就是为战兵服务的后勤辅兵,必要时也会充当战兵使用,或者作为驻防部队弹压新占领区。 所以,邵勋不惮给他们最大的笼络。 物质上已经给了,还要有精神上的笼络,以进一步巩固。 “春耕之后,随我去吕梁山中围猎,一起饮酒吃肉。”邵勋又道。 众人纷纷应诺。 没什么可说的,就喜欢待在梁王身边,他就是大伙的主心骨。 没有他,黄头军这个集体就不会那么稳固,大家的利益都可能受损。 一直忙到正午时分,邵勋才来到一处果园内。 十余辆马车停在这边。 即将离任的杨勤正在站好最后一班岗,招呼亲兵准备餐食。 他在平阳也有一间小小的衙署了,与刘灵、垣喜以及郑东三人分享。 这是万胜军的衙门。 邵勋亲任万胜军督军,但他没那么多时间处理军务。一般而言,由新提拔的四位副督分领,各管万人。 亲军督杨勤改任万胜军副督。 刘灵外兵掾的幕职仍保留,兼任副督。他手下那万余青州兵今年就会解散,邵勋倒要看他舍不舍得,敢不敢闹事。 郑东是原禁军右卫殿中将军,邵勋在洛阳挑选突将时他就是老部下了。 垣喜卸任南阳中尉之职,出任万胜军副督。 万胜军不征召时是民,战时方为兵。对此四人来说,等于是卸掉了手中的兵权,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值不值很难说,但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来平阳赴任。 亲军督又整补了一部分新人,目前有一千五百之众。 原本的军官及老兵几乎都调去万胜军了,留下来的人得到了升迁机会。 “独眼龙”童千斤、自带百余勇士来投军的薛用以及禁军左卫三部督黄彪之子黄正分任幢主。 至于亲军督的职务,邵勋想了想,暂时让黄正兼任。 这一番调整之后,亲军、万胜军都需要重新适应、熟悉,好在目前时间很充裕,慢慢来就是了。 中午的饭菜很简单,邵勋和庾文君、羊献容二人坐在地毯上,很快就吃完了。 稍事歇息后,邵勋拉着庾文君的手,在羊献容直愣愣的目光注视中,公开巡视各片农田。 “这片芦苇也是有用的。”邵勋指着河畔密密麻麻的芦苇丛,说道:“苇絮可以做绵衣保暖,芦苇杆也会被人采伐回去,编个鸡窝、鸭舍,甚至可以当院门。” 庾文君静静听着这些新奇事,满脸笑容。不过不是因为对这些事感兴趣,而是因为说话的人。 “大王。”正坐在田埂上吃饭的人纷纷拜倒在地。 “我打扰诸君吃饭了。”邵勋笑道:“都坐下。” 说完,凑到庾文君耳边说了几句。 庾文君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喊来仆婢,吩咐一番。 片刻之后,仆人们拉来了几辆马车,将存放在车厢内的肉脯、干酪乃至酒水分发给了黄头军将士们。 众人先是有些震惊,然后喜笑颜开。 “王妃念你等辛苦,特赐下酒肉。”仆婢们大声说道。 “谢王妃赏赐。”众人听到后,齐声高呼。消息传到远处后,“谢王妃赏赐”的声音此起彼伏。 庾文君高兴地看向邵勋。 邵勋笑问道:“是不是很高兴?” 庾文君点了点头。 “让将士们高兴,让黎元高兴,你也会高兴。”邵勋说道:“我若不在之时,你要记得这些事。万胜军四万儿郎,以恩义结之,可保我邵氏子孙两代人。” 庾文君轻轻点头,然后又忍不住看向邵勋。 邵勋用鼓励的目光看向她,心中则暗暗叹息:庾文君是真的没有主观能动性,很多时候要靠他来鼓励、推动,她才会去做一些事。 对这个妻子,有时候他像哄女儿一样耐心。 她天生喜欢躲,不喜欢主动挑起重担,觉得太烦,有畏难情绪。 不过结婚多年,在他的努力下,庾文君终究有了些改变。 至少,在和夫人们打交道的时候,她已经比较熟练了。 邵勋曾和她认真探讨过,最后结论是有些事看起来比较难,但真做起来可能没那么难,不要害怕,勇于尝试就行。 庾文君基本认可了这个结论,比起刚结婚那会,进步很大。 但她时不时总要看向邵勋,发现夫君在身边后,她会定下心来,这个时候发挥往往不错。 其实,邵勋挺喜欢她这副小模样的。被人需要的感觉,无论男人女人都喜欢。 两人随后又转过小河湾,看过郁郁葱葱的麦田,穿过灰色的原野,走过已微有萌动的桃林。 所过之处,黄头军儿郎及其“新家人”们纷纷行礼。 庾文君也大起胆子回应,说几句话,算是让大家加深了对王妃的印象。 回到午餐之处前,见左右无人,庾文君轻轻抱住邵勋,道:“好累。” 身体不累,精神累。 邵勋轻轻拭去她鼻尖的汗珠,道:“为了我们的孩儿,累点算什么?” “我是为了你。”庾文君轻声说了一句。 邵勋无奈,我在为你儿子铺路,你给我来这个? 虽说他到现在为止并未确定将来哪个儿子继承家业,但嫡长子总是有优先权的。 庾家底蕴差,人才少,对邵勋来说有利有弊。 以前看重这点,害怕喧宾夺主,被人借壳上市。 现在慢慢体会到弊端了。 算了,有火不能对一颗心系在你身上的妻子发,敲打下亮子即可。 正月里他在平阳大办宴席,实在太过高调,向他示好的官员都什么水平啊…… ****** 夕阳西下,一天的春耕总算结束了。 邵勋在河边简单清洗了下,脱了麻衣,换上锦袍,乘车离去。 万胜军将士们收拾着农具,三五成群回家,一边走,一边聊着。 及至村口时,一个个都被喊住了。 队主曾易拿刀背敲了敲停在那里的马车,道:“一人一斛粮,速速回家拿袋子来装。” “队主,此粮何来?”有人问道。 “春耕后要聚兵操练,王妃念我等辛苦,特请大王赐粮一斛。”曾易说道,末了,补充了一句:“幢主说的。” “王妃真是大善人。”众人面露欣喜之色。 青黄不接之时,各家都很困难。 去年河东、平阳、西河等地确实没遭灾,但之前打了那么多年仗,还要供屯驻于此的数万大军吃喝,百姓同样穷得掉渣。 一斛粮看似不多,但真的帮了大忙了。不然的话,操练时都没力气。 “队主,何时操练?在哪操练?”又有人问道。 “听闻是二月底,或者三月初。”曾易说道:“太早的话,家里事太多,走不开。再者,太早也没粮。” “队主,今日你的话可比去年一个月说得都多。”有人笑道。 “队主家里事多,榻都摇断了。” “队主确实和去年不一样了,变了一个人似的。” “滚!”曾易骂了一句。 众人作鸟兽散后,他轻笑一声。 平阳的日子与常山差不多,甚至可能要略差那么一点点,但他并不觉得苦,相反浑身渐渐涌起了一股干劲。 这股干劲不是一夜之间来的,而是在过去两个月内,一点一点从心底迸发,集聚而出。 去年梁王赐下的两匹绢已经掉了,他现在需要更多的绢,越多越好。 他居然有点想打(劫)仗(掠)了。 (本章完) 第二十章 一门 羊献容气鼓鼓地回到温明殿的时候,庾文君遣人送来了一些比较稀罕的西域香料——匈奴占据关西后,此物大为减少,价格也激增。 脸色阴晴不定许久后,最终还是收下了。 老实说,她都不屑于对庾文君出手。 梁王妃是傻子,梁王可是个精明人,她不想多事。 开基之主的威望太高,斗来斗去,其实最后还不是看他自己的心意? 这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人,心硬似铁,百折不挠。 如果没什么巨变,很难改变他的固有想法。 裴灵雁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她的重点放在培养儿子上,何尝不是煌煌正道呢?孩子能力出色,才能打动梁王,其他都是白费。 生了一会气后,她默默来到书房,整理各种文具、书卷,然后又来到卧室,铺好了床榻。 今晚是不可能穿皇后冕服了,因为她不乐意。 庾文君此时正陪着邵勋在光极殿召见几个庾氏子弟:庾亮、庾蔑、庾条。 庾氏族人出仕的其实不少。 在洛阳那边,有尚书令庾珉、给事中庾怿、洛阳令庾冰。 在梁国这边,则有相国庾琛、西阁祭酒庾蔑、仓曹令史庾条。 在青州,有别驾庾怞。 至于在颍川、汝南、襄城、河南等郡担任中正、功曹乃至县一级官员的庾氏子弟,还有八九个。 声势还是不小的,只不过水平都很一般。 庾怿任给事中多年,没甚建树,目前就是给伯父庾珉打配合的,在朝中混资历罢了。 前些时日,吏部曹尚书梁芬请以庾怿为汲郡太守。相国庾琛避嫌,没发表意见,邵勋决定让庾怿试试看,大笔一挥同意了。 庾冰年纪轻轻就担任洛阳令,表现马马虎虎吧,不差,把诸般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邵勋也在观察他。 官场上对庾冰其人的非议不少,主要原因就是讥讽他依靠家世出任洛阳令,而且年纪太轻,让人嫉妒。 想要成为一个高水平的政治人物,能力是一方面,心性也很重要。邵勋会继续观察庾冰在洛阳令任上的表现。 庾条纯粹是年纪到了,该出仕了,但不知他能力如何,于是先安排个事务官:幕府仓曹令史。 仓曹令史主要与仓谷打交道。 事务很繁琐,但不复杂。要想不出纰漏,就得经常跑。邵勋想看看他愿不愿意吃苦,别整天待在衙署内偷懒。 庾怞、庾蔑都是庾衮之子,这俩之前主要是帮邵勋跑腿,联络各路人马,功劳还是有的。 原幕府西阁祭酒胡毋辅之病逝后,庾蔑接任其职——胡毋辅之死得很痛苦,邵勋听闻后,感觉他肯定得了肝硬化,喝酒喝得太狠了。 庾蔑当上西阁祭酒后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前往盛乐面见拓跋郁律,索要代、雁门二郡。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搞不好有杀身之祸,邵勋微微有些不忍,于是反复叮嘱道:“元度去了盛乐,该怎么说话,须得好生斟酌。安邑卫氏与拓跋有旧,我会令卫展派些子弟随行,以作转圜。” “遵命。”庾蔑脸色有些严肃,应道。 这么些年来,他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活计,比如不止一次出使上党。 现在又要去盛乐,好像在使者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人一旦被贴上标签,再想改行是千难万难。 他其实不想当使者,也不想在幕府或中枢,更喜欢当地方官。 太守不行,给我个县令也能接受啊!可惜一直没这样的机会。 “若有机会,多多打探拓跋氏内情。”邵勋说道:“代、雁门二郡我肯定要收复的,此乃刘琨私相授受,朝廷并未允准。不得此二郡,边地不宁,拓跋氏可随意出入并州、幽州、冀州。” “你也不要怕。拓跋氏若敢刀兵相向,我自提兵北上,与其一会。当然,我今年不想打。其间分寸把握,你要有数。” “是。”庾蔑应道。 这就是要求他说话要硬,不能被人随意拿捏、轻视,但也不能硬到没有变通、转圜的余地,因为发动战争的时机还不成熟,确实得好好思量一番。 和庾蔑交代完后,邵勋又看向庾条,换了一副笑脸,道:“幼序,当年看你还是个顽童,一眨眼这么大了。在仓曹干得舒心么?” “姐夫——”庾条抬起头,刚说两个字,就被庾亮瞪了一眼。 “无妨,今日都是自家人。”邵勋温言道:“去掉正月,今年才过去一个月,幼序已经巡视了洧、敖二邸阁,非常勤勉。今后得坚持下去,你不跑,可不就全靠底下人糊弄么?你跑了,他们想糊弄你,就要更多的钱、联络更多的人,暴露的可能性大增。此为正道,勉之。” “是。”庾条低头应道。 “季坚。”邵勋又看向庾冰,道:“去岁审理、处刑匈奴降人,你做得很不错,深得快、准、狠三味。筹粮、发役、征兵之事亦很不错,送过来的兵都粗粗整训过,中护军对此赞不绝口。”邵勋先夸了一段,让庾冰有些振奋。 庾文君也很高兴地看着这个兄长。 庾亮则一副老大哥的模样,用欣慰的表情看着弟弟。 “唯有一事不妥。”邵勋突然说道。 庾冰一个激灵,立刻坐正了身子,洗耳恭听。 “吾闻不少公卿巨室又开始圈地置庄园了。”邵勋摇了摇头,道:“你对他们太纵容了。洛阳的地我都有用,让他们吐出来。” “大王,那些地本来就是他们的啊,只不过原来荒弃了而已。”庾冰忍不住说道。 “放弃多少年了?以前怎么不见他们来收拾?王弥一败,个个重新治宅建庄,招募庄客。洛阳才多少地,早晚被他们瓜分干净了。”邵勋说道:“既然扔了,那就是不要了,朝廷自然收走重新分配。此事很重要,你不要畏难,我让禁军配合你。若禁军使唤不动,我带银枪军去收地。” 庾冰这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他想了下,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妹夫将来多半想定都洛阳,他肯定不希望看到洛阳附近全是公卿的庄园。 当年曹孟德在许昌住得好好的,慢慢就跑去邺城了,未尝没有许昌几乎被士族庄园包围的恐惧感。 考虑到妹夫安置四万黄头军的举措,以及在汴梁不断清查田亩的行为,他非常想让尊奉他号令的军队、官员住在都城旁边,这就需要给他们分发大量田地了。 “是,回去后就着手清理。”庾冰回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王衍的金谷园…… 不过那是妹夫送给王衍的,却不好动。 王衍动不了,其党羽还是有机会动一动的。 王夷甫常年在洛阳把控朝廷,其党羽也多在洛阳,这两三年治宅垦田的可不少啊,似乎可以给他们来几记闷棍。 说到这里,邵勋有些口干舌燥。 庾文君挥了挥手,宫人们纷纷上前,给众人倒茶。 庾文君亲自起身,给夫君倒了碗茶。 庾亮端起茶碗,刚想喝,却见梁王已放下茶碗,似要开口,于是顿住了。 可谁知梁王很快又端起茶碗,再喝了一口。 庾亮纠结片刻,终于端起了茶碗,刚端到嘴边,却听得“元规”二字,手一抖,差点洒了。 “汴梁停建,想必你无甚事做了。”邵勋看着他,说道:“所以就终日窝在平阳,饮酒纵乐?” “大王,度支曹拨不出钱粮来,我亦无能为。”庾亮一边说,一边观察邵勋神色。 他吃不准梁王对他不满是因为“无甚事做”,还是“饮酒纵乐”,抑或是二者皆有? “你手底下好几万人,都在做些什么?”邵勋问道。 “去岁汴梁停建后,仆让他们去耕田了。就在浚仪、开封二县,自食其力。如果今年度支能发下钱粮,我便把他们叫回来,续建汴梁。”庾亮说道。 “此事干得不错,这么多年有长进了。”邵勋说道:“似乎当年在广成泽时,你就管着屯丁们垦荒种地,可谓驾轻就熟。五月就收麦了,届时或有一定粮草,你调拨人手,将其运往平阳、晋阳、邺城三地。” “是。” “河南真的一点粮都没有了?”邵勋加重了语气,问道。 “不多了。”庾亮倒也没有瞎说,去年河南大部分郡县只有一季粟收获,哪来许多粮食?河北赈灾用去大半,或还剩一点,但都是各家保命的老底,如何肯轻易拿出来? “罢了,是我欲壑难填。”邵勋叹道:“五月麦收后,尽量补足空荡荡的邸阁,你差人往并州多送一点,明年我有用。” “是。”庾亮回道。 他手下那几万人多为流民、俘虏、罪人,不修汴梁时就是农奴,拿来转输粮草正当其用。 他隐隐感觉到,妹夫似乎有对拓跋氏动手的冲动,而今唯一欠缺的就是粮草军资了。 “好了,就这么多。”邵勋扫视了下诸庾,笑道:“庾氏一门,竟然有如许多英才了。梁奴尚幼,将来就要靠你们这几个舅舅帮衬了。” 庾文君听了,只看着夫君,一眼不眨。 梁奴作为嫡长子,今年才五岁,确实堪称幼小,让她微微有些担心。 庾亮则喜上眉梢,与几个兄弟对视一眼,暗道随着梁奴年岁渐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王衍那老货,实在令人憎恶,得想办法打压一下。 和庾氏诸人碰面完毕后,邵勋便留在宁朔宫休养。 三月初,庾文君亲蚕归来之后,邵勋便召集人马北上离石。 (本章完) 上一章撤回一段 庾文君生第三个孩子这事,是我记错了,搞混了,不存在,撤回。 上班八小时,上下班路上一小时,每天码字时间太少,熬夜太多,经常搞混。 其实我自己私下里有表格记录,但时间太紧,有时候就懒得打开excel表格,连续打哈欠的情况下,容易搞混。 只有一个感慨,要想不出错,一天两更、三更太难了,除非全职。 但全职我又不太愿意,主要是感觉与社会脱节,人情世故、思维模式什么的都会停滞,对社会的认知得不到更新,属于闭门造车,写出来的东西会有很大的逻辑问题。 玄幻小说还好,都市、历史小说逻辑出问题,就太难看了,显得太幼稚。 还好现在我工作不是特别忙,还能坚持。 还有上一章庾蔑、庾怞的问题,那章没错。 是我上一卷底稿改了,起点忘改了。熬夜太多造成的,容易丢三落四。 特此说明一下,见谅。 《晋末长剑》上一章撤回一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一章 两岸 农历三月,牧草刚刚返青。 南山之中,百姓已经忙完了春耕,正准备放牧牛羊马匹。 山间的风有些清冷,迁徙的候鸟休憩足够之后,振翅北飞,掠过无垠的大地。 南山,关中人俗称“北山”,自东向西,好似给河南地南缘镶嵌了一条边似的,蔚为壮观。 南山两侧乃至山中的盆地、河谷之中,素来是农牧交错地带。 有人耕地,有人放牧,有人农牧都有涉及。 有些人过得很滋润,几可比拟中原沃土。 但大部分过得很艰难,纯靠种地一亩只有百斤出头(现代五十斤左右)的收获,扣除种子,所得极其有限,故需要把不适宜耕作的山坡草地利用起来,增加收入。 而在南山以北、黄河以西,有一大片丘陵、河谷地段,却是一片难得的上好农业地段。 一块地好不好,除了土壤外,还要看气候。 关中连年干旱时,上郡固然干旱,但灾情其实没关中那么严重。 这几年雨水充足,牧草可着劲地长,让这片大地的生机愈盛。 石勒到来后,这里的农业成色大增。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春风吹拂之中,石勒来到了河岸边。 亲兵给马儿下了鞍具,松了肚带,领其收收汗。 石勒则来到河旁,捧起清冷的河水,洗了把脸。 春来未久,河水冰寒,石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随即自嘲:“老了。” 此河名木瓜川,顾名思义,附近山上到处都是木瓜(文冠果)。 先秦时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其中的“木瓜”便是此物。 洗完脸后,石勒登上一处高坡,俯瞰山谷中的农田,赞道:“好地方。” “可惜太少了。”张敬举目四望,叹道:“山势连绵之中,唯河谷处最为平坦。木瓜原不过三百余顷地,也就只能给千户人家授田罢了。” 这一大片地方是足够大了,但适宜耕作的地方很有限,且比较破碎。 譬如眼前这个名为“木瓜原”的地方,不过开辟出了三百顷田。或许还有些潜力可挖,但撑死也就再翻一倍至六百顷,如此便到头了。 与河北那一望无际,平原连着平原的场景可没法比。 这么一来,人口其实就比较分散了。 这个山间盆地筑一寨,住几百户人家;那个河谷平原建一坞堡,屯千余户,人员分散在南北数百里的连绵群山之中。 比起种地,放牧会方便许多。 这里说是山区,但其实没有特别高的山头,地势平缓的坡地随处可见。雨水之后,牧草疯长,是上好的放牧之地。 要想在这里更好地生存,耕牧并举是必然之事,纯种地或纯放牧都太过脆弱。 “不要急。”石勒看了眼张敬,笑道:“此地百般不好,但有一点好。百姓贫苦,劲悍善战,我新募的那百余亲兵,你也看过了,如何?” “淳朴、野蛮、敢战。”张敬苦笑道。 正是因为这些山寨、部落太野蛮了,有时候都不给他面子,被羞辱好几次。 好在首领还是臣服朝廷的,不礼貌就不礼貌吧,听话就行。 石勒已经转到了山坡另外一侧。 这里挖了很多“洞”,更准确地说是“窖”。 窖是用来藏粮食的,此乃本地风俗,自古以来便如此。 单个谷窖不大,小的储放粮食数千斛、大的三四万,平均两万余。 此地挖了七个谷窖,总计可储粮十六万斛,不过眼下只存了一半多点,比较空。 谷窖外有绿树、草坡掩映,远远看不出来。 事实上大部分谷窖都比较隐蔽,非得本寨人指引才能找出来。 这里的风俗,确实和中原迥异。 “以后,这些谷窖便是与邵贼交战的本钱。”石勒爬到了谷窖顶上,抓起一把刚冒头的草芽,说道。 张敬脸色不是很好看。 这里如何能与邺城比?但事已至此,嗟叹也是无用。 “明公原来在这里。”刁膺、曹平乐等人找了过来,呵呵笑道。 “秀美山川,壮哉!”登高望远之后,刁膺的文人习气发作,大笑道。 曹平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自顾自想着心事。 “明公,新来的三百二十二家,都安置下去了。这几天便会抓紧春耕,刘府君送来了种子、农具、还有百余耕牛、耕马。”刁膺坐了下来,说道。 “木瓜原有多少家了?”石勒问道。 “近一千一百家,大部分都是咱们自己人。”刁膺说道:“新来的氐羌也会种地,碍不了事。” 新来的氐羌是武都人。????去年邵勋在救灾,匈奴可没闲着。刘粲遣人攻武都、陇西、阴平三郡,最后全取陇西郡,于武都大败自号左右贤王的氐人首领杨难敌、杨坚头,二人遂率部投降,二郡平定。 刘粲封杨难敌为“武都王”,留一部兵马镇守武都城,大军带着俘虏和战利品回返。 被迁徙来上郡的氐人,就是征讨武都之战时的战利品了。 过去一年中,秦州发生了很多事,只不过很难传到东边去罢了。 司马保已经死了。 张春等人被归附刘汉的陈安攻杀,司马保随之被杀。 凉州爆发内乱,张寔被杀。传过来的消息非常混乱,石勒等人也不知详细内情,只知道张寔死了,但新上来的还是张家人。 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家的威望是传一代削弱一代。新上来的人掌控力断然不如张寔,更别说张轨了。 凉州是不可能对外动兵了,除非别人主动进攻。 “天子如何了?”石勒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病入膏肓,已然下不了床,恐不久矣。”刁膺说道。 石勒吐出一口气。 天子死不死,其实都不影响大局了,盖因权力早就转移到了监国太子手中。 关西十四郡,更是太子一刀一枪打下的,和天子没什么关系。 早在天子丢了平阳,败走蒲津关那一刻,大汉就已经进入刘粲时代了。 他这个朔方太守之职,也是监国太子“承制”授予的。理论上来说,他是太子的人,虽然太子并未安什么好心。 “别想那么多了,白土县城、木瓜原、七宝山等地,乃吾之根基。去年开垦的地,亩收委实太少,今年或也不多。过了明年,朝廷就不会再给咱们发放资粮了,一切要靠自己。”石勒站起身,拍了拍手,道:“去会会诸部头人。”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木瓜川,消失在群山之中。 ****** 大河东岸的丘陵之上,旌旗漫山遍野,鼓角之声不绝。 蓦地,山顶上挂着一面赤旗,随后便是愈发激越的鼓角。 刹那间,三千多人自山上冲下来。 弓手、刀盾手、长枪兵以及大群手持木棓、长柯斧等钝器的兵士互相配合着,或快或慢,与在山脚列阵的另外数千人战作一团——当然,点到即止,不真打。 “一开始就有些乱,后面更乱。”邵勋点评了一句,道:“黄头军里面应该有部分石勒老兵吧?” 随驾而来的幕府左司马陈有根看了看,道:“杀人的手艺退步了。终日和新卒待在一起,越打越差。” 说完,又笑道:“和我当年走南闯北时一样,上百弟兄,全凭血勇之气,没甚章法。遇到不堪战的兵士还能打打,若遇到经年征战的老兵,再有血勇之气也是无用。你有勇气,人家的勇气也不差啊。” 能说出这番话,陈有根的层次确实高了,和十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这种敢打敢拼的部队,遇到王朝末年腐化堕落的兵士时,凭借亡命徒般的打法,还是有可能获胜的。 打几场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赢的胜仗后,再赶紧吸收俘虏正规军,加强学习,假以时日,必然会有提高。 “还得再练。”邵勋的目光转向另一处山头,那里有数千兵士正在学习如何扎下一个刺猬般地稳固营盘。 这就是练兵的意义。 黄头军儿郎们一腔热血,对他十分忠心,若不能好好锤炼一番,贸然上战场与送死无异,那样就太可惜了。 邵勋转过身去,目光掠过正在黄河岸边练习制作攻城器械、打制临时浮桥的兵士,看向对岸。 四月上旬了,对岸的山头绿草如茵。 白云压得很低,从远处望去,几乎贴在了山巅上。 绿白交错之中,骏马、牛羊徜徉漫步,时不时传来牧人的歌声。 山间也有警惕的目光盯着这边。 对岸的山林之后,似乎有一座土堡,隐约可见。 黄土高原整体干旱,但也有河水丰沛的地方,木瓜原就是了。 首先,这里是黄河沿岸降水较为丰富的地区。 其次,河流众多,四季不断。 最后,地面还有许多土泉冒出,水量很大,牧马、浇地、饮用皆可。 这里,后世有个鼎鼎大名的名字:府谷。 “石勒胆子不小啊,都挺进到这里。再往北走数十里,便是独孤部的牧场了。”邵勋感慨道。 “大王你不也来了么?”陈有根不以为然:“疆界哪有那么清楚的?牧人来此放牧过,难道就是他的地了?地契在哪?我没看见。” 邵勋拍了拍老陈的肩膀,大笑:“晚上安排斥候过河,看看石勒经营得怎么样了。” 面前这段水势湍急,不太适合大军西渡,所以对岸之人看到这边的大军并不怎么惊慌,只派人监视一下,没有太多的动作。 “走,去会会那帮酋豪。”邵勋又道:“看看哪里有机会。” (本章完) 第二十二章 行踪 山间溪水清冽,看着就赏心悦目。 溪畔,一个数千人的小部落整体骚动了起来,因为来了大人物。 牧民们被迫拿出了最丰盛的食物,招待贵人。 “你们就吃这个?”邵勋看着面前的野菜粥,问道。 野菜是个统称,细究起来,其实种类太多了,各地“野菜”的具体含义也不一样。 邵勋面前的野菜名“鼓子”,乃本地常见的野菜,或者说药材。 本地人往往连根一起吃,但给邵勋的野菜却只有嫩芽——这是贵客级的档次了。 “大王,春日牲畜短草料,人也短吃食,谓之‘青黄不接’也。”有头人拜倒在地,大声说道。 “起来说话,怎么动不动就跪?我的相国还与我坐而论道呢。”邵勋端起木碗,喝了一口野菜粥,很香,不难吃。 放下木碗之后,又看向桌面上的其他食物,都是头人们进献上来的——至于是不是有毒,当然是没有的了,因为都是亲兵监视,临时现制的。 荞饼,用生长于黄河两侧山地坡谷中的甜荞(非苦荞)制成。 此物生长期只有两三个月,快得惊人,甚至有时间让你一年两熟,特别适合较为寒冷的山区,就是产量有点低,但很适合作为放牧之外的补充收入。 此外还有豚肉、黑乎乎的面饼、野果、干酪、马奶酒等,基本是他们能拿得出手的最好东西了。 邵勋喝完粥后,将其他食物分赐给头人们,招呼大家一起吃,然后说道:“昔日你等在匈奴、鲜卑之间游移,我就问一点,日子过好了吗?” 这里在君子津以南,后世保德县附近。比起上一次巡河走得更远,几乎到了拓跋鲜卑传统边界附近了。 拓跋氏探知后,若觉得有威胁,有可能会调集大量兵力南下,届时邵勋带来的六千银枪军、近万府兵、数千骑兵外加两万黄头军就要面临武力摩擦了——黄头军一边练兵,一边充当后勤辅兵。 说起来有点坑已经出雁门的庾蔑,但换个角度讲,何尝不是对他的声援呢?全看对面的实力,以及具体如何想的了。 “大王,屠各氏与拓跋氏都不怎么样,但征兵征羊而已。”面对邵勋的问话,有人照实说道。 “那岂不是很苦?”邵勋淡淡地问道。 “活着本就很苦。”头人回了一句,居然有点哲学的意味。 邵勋站起身,道:“你这话说对了,人不是生来就非要打打杀杀。无非就是日子难过,太苦了,铤而走险罢了。你们生在边地,拓跋来时给羊,屠各至时纳贡,尤苦!” 这些处于原刘汉和拓跋代交界处的部落,血统复杂,族属难定,属于夹在中间受气的那种。 拓跋南下,要他们提供粮草,甚至裹挟他们的丁壮一起打匈奴。 匈奴北上,同样要他们提供粮草甚至兵员。 这片区域从来就没有谁能长期稳定统治,搞得这些部落无所适从,最怂的那几个听闻是两边交税,苦不堪言。 今天邵勋巡边至此,又被迫上了一点贡品:七八个部落合力献金雕一对、沙狐皮二百张、鹿皮五百张、黄羊皮千张、蜂蜜、蜡等杂七杂八的物事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牛羊杂畜三万余——平均下来,相当于两千个牧人的牛羊了。 这些部落可能是当投降派当惯了,心气低到了泥里,大概有血性的都在反抗匈奴和鲜卑的战争中死伤殆尽了吧。 “你们——”邵勋想了想,道:“可好好思虑一下,若能来降,我可于此置一羁縻郡,尔等自己做主。若有战事,朝廷不会不闻不问。” 这话一出,众皆沉默。 以前不是没尝试投靠过刘渊、刘聪父子,但结局如何? 拓跋鲜卑屡次从这里南下,或前往晋阳,或南下西河、平阳,最危险一次,刘聪甚至在平阳才挡住了拓跋鲜卑,并将其击败。 拓跋来时,他们降了。 拓跋败走后,刘聪派了一支部队,追击至此,并以他们降叛不定为由,大肆掳掠一番,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真就没一个好人! 这位大晋梁王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实话,若能保护他们不被劫掠、欺辱,真投了又如何?关键是你做不到啊。 自汉以来,这一片就没中原朝廷说话的份,如今崛起个什么梁王,真有能力北上草原吗?二百年来都没中原人能做到。 若非看在此人带来了大股人马,而他们又没提前收到消息,没处跑的话,这点贡赋也不会给。 打水漂的事,没人会做。 邵勋看他们的表情,知道话没起作用。 在他们眼中,自己就是另一个刘聪,过来巡视一下,给点面子,捞点财货而已。 这些头人手里,刘汉、拓跋代、大晋甚至更远朝代发给的官印都有,遇到谁了就拿出相应的印信,表明身份,但其实任何一路势力都看不起他们。 他们是不可能坚定地投靠任何一方的,墙头草是他们的生存哲学,不会这招的都被淘汰了。 也罢,空口白话是不可能让他们真心信服的。 今年也没准备攻打拓跋鲜卑,而今所做的不过是前期准备工作罢了。 异日出征,这些部落不成为敌人就可以了。 当然,到了那个时候,其实没什么中间选项了。不是敌人,就是自己人,没得选。 ****** 捉生军已扩充至一千八百余骑,由高翊统率。 作为河阳驻军,他常年在河内旷野上与匈奴人厮杀,烧杀抢掠是老本行,正儿八经的战争反而打得少,以至于义从军觉得他们过于滑头,非经制之军。 邵勋在南边数十里外大会酋豪,他们已经冲到了君子津附近——传闻汉桓帝时有洛阳商人携带财物到草原上行商,暴病而亡,渡河的船家把商人的财物收了起来,等商人儿子前来寻找父亲时原封不动归还了过去,品德高尚,有如君子,故名“君子津”。 在君子津附近放牧的部落首领也去南边了,其部众没阻拦他们,甚至提供了部分补给。 搜集了一部分渡船之后,数日时间内,西渡了数百骑。????看着这慢吞吞的动作,高翊实在等不及了,于四月初十亲自渡河,登上了黄河西岸的大地。 “督军。”数名斥候驰来,远远下马。 “如何?”高翊没有下马,马鞭一指,问道。 “石勒于西南六十里外的木瓜原上置堡寨,兵力不详。”斥候说道。 “独孤部呢?”高翊又问道。 “该部迁徙不定,未能打探到行踪。”斥候回道。 高翊闻言想发怒,生生忍住了,喊道:“张斯。” “末将在。”一骑前出,大声应道。 张斯是石勒降将。 为石勒效力期间,数次出使“山北”,招诱雁门关外及恒山以北的羯胡,非常熟悉塞外事务。 “你说说,独孤部可能去哪了?”高翊问道。 张斯暗叹这我哪知道,但又不敢不回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自猗卢死后,拓跋氏新旧之争愈发激烈,兴许被哪个贵人召去了,党同伐异。” 拓跋氏的首领们其实是有远见的,他们一直在进行着痛苦的封建化进程。但这种政治改革,哪有那么简单? 邵勋在河南都搞得那么小心翼翼,拓跋氏手段就粗暴多了,于是内部裂痕日渐增大。 简单来说,旧人,索头也,即最原始的游牧部落。 新人主要指晋人及乌桓。 中原大乱,入草原避难的汉人极多,再加上拓跋鲜卑数次南下并州,掳掠了不少人,雁门、代郡本身亦有晋人。 在与传统鲜卑部落的政治斗争中,乌桓人是站在晋人一边的。 拓跋鲜卑的首领内心之中其实是倾向于学习汉地文化的,尤其是在侵占雁门、代郡,且与并州多番接触之后,对汉地的文化、典章、制度了解愈深,这些地方的人才也被大量任用,渐渐形成一股势力。 但拓跋首领也很难。 基本盘可是“索头”啊,你是不是要不顾基本盘的情绪来强推汉化?那基本盘可就离你而去了啊。 总之,这种改革其实很难的,走得步步惊心,甚至有许多刀光剑影—— 拓跋猗卢、拓跋普根都算“新人”,他们对汉地非常向往,锐意改革,为此不惜多次助晋作战,攻打匈奴。 这种行为引起了旧人的不满,认为这种战争无利可图,相反还要死很多人,不值得,但都被拓跋猗卢用军令压下去了。 猗卢死后,普根继位,然后是他儿子,在位时间都很短就暴毙了,是不是正常死亡很难说,反正现在上位的拓跋郁律是依靠的“旧人”势力。 如此复杂的内部形势,对有心讨伐拓跋的邵勋十分有利,但高翊站不了那么高,看不了那么远,他只考虑军事问题:独孤部去哪了?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几名斥候归来,还带了一个俘虏。 高翊精神一振,问道:“此何人?” “督军,此人乃刘路孤部众,因不愿东行,故南下投奔石勒,半路为我所擒。”斥候下马答道。 “东行?去哪里?”高翊一怔。 刘路孤是铁弗匈奴首领刘虎的弟弟,刘虎逃走后,刘路孤领着一部分族人投降拓跋。 拓跋郁律以女妻之,待遇甚厚。 “东木根山。” 高翊看向张斯。 “督军,东木根山在新平城北。”张斯说道。 回答完这句话,张斯又分别用匈奴语、乌桓语问了一遍,然后脸色凝重道:“督军,拓跋郁律已离盛乐,率大军行至东木根山。独孤、贺兰二部也不在此处了,去了牛川。” “牛川在哪?” “在新平城西北。” 高翊愣住了,下意识问道:“拓跋郁律想做什么?这些部落都是他的亲信吧?” 拓跋代内部的新旧党人如果从经济角度来讲,其实就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 拓跋郁律依靠游牧势力上台,独孤、贺兰二部是其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都离了盛乐,恐怕所图甚大。 “督军,此事有两个可能。”张斯说道。 “讲来听听。” “其一,拓跋郁律想镇住新人。其二,拓跋郁律想逐鹿中原。” 高翊沉默了,半晌后问道:“若其逐鹿中原,会从哪里南下?” “自雁门南下,直取晋阳,或自岢岚南下,攻离石。”张斯回道。 听到这里,高翊不再沉默,立刻下令道:“回去,回东岸。” 张斯也觉得问题比较严重。 不管拓跋郁律到底想不想南下,把主要部队集中到了平城以北的草原上,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且梁王好像还不知道…… 当然,拓跋郁律可能也不知道梁王居然巡视到了岢岚郡最北边。 双方都对对方的行踪一无所知。 (本章完) 第二十三章 早有预谋 艰难跋涉多日后,离盛乐已是不远。 盛乐是代国北都,位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北十公里土城子。 秦汉置云中、定襄二郡,附近除了黄河外,还有多条支流、湖泊,水草丰美。 土壤看起来是黑沙土,比较肥沃,宜农牧,有“畜牧广衍,龙荒之最壤”的美誉,其实极具农业潜力。 此时穄子(糜子)刚刚播种完毕,乡间之间一片宁静。 大大小小的村落遍布四野,神奇的是,这里并没有多少坞堡和庄园,自耕农看样子比较多——想想也是讽刺,奴隶制更加深重的草原地区,自耕农居然比中原更容易见到。 “这些人在准备什么?”途经一个村落时,庾蔑指着老百姓正在捆扎的东西,问道。 护送他们的代国军校看了一眼,没回答,只顾着赶路。 “祭酒,这便是穄秆。”卫家子弟卫洪跟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代人喜种穄、荞等物,与中原粟、麦广为种植大不同。穄可粒食,其秆乃上等饲料,代国时征此物,送往军中。” “原来如此,让济时见笑了。”庾蔑点了点头,眉头紧锁。 他小时候跟父亲在林虑山中躬耕,也经常砍柴、割草,拿农作物的秸秆喂牲畜,只不过过去了很多年,一时间没想起来罢了。 只是,看到这个事实后,总是让他有些忧虑。 他又看了看周围。 农田之外,还有很多草场。 代国的地形,东西长,南北狭,因此东西部差异很大。 听闻有些地方牧草返青早,有的地方晚,但最集中的时段便在四月。 这会已是四月中下旬,绝大部分牧草已经返青。如此,会不会…… “济时。”庾蔑看了眼不远处的代人兵士,低声问道:“代人会不会在准备打仗?” 卫洪有些迟疑,思虑片刻后,道:“不太可能。” 说完,他又解释了一番。 原来,到了下个月,各地将陆陆续续进入牧草抽穗孕蕾开的关键生长期。拓跋氏有传统,五到七月间国主巡视各地,一为镇抚,二为防霜。 所谓防霜,主要集中在阴山前后,那里比较冷,林木极其茂盛,五月甚至还有残雪。偏偏那里适合种粮食,而且这些年的气候有些怪,较为暖和的五六月间,偶尔也会发生陨霜事件,令农作物减产。 穄这种农作物,关键生长期可经不起霜冻。 三个月成熟后倒是不怕霜冻,但那个时候风大起来了,会吹落种子,也会有所减产。 其实,对孕蕾开期的牧草来说,陨霜也会影响其生长,所以拓跋氏会组织人手在阴山一带防霜——未必一定有霜冻灾害,但拓跋鲜卑非常重视农牧业生产,必要的预防措施还是要有的。 到了最后,卫洪说道:“以我这些年与拓跋氏做买卖的观感来看,拓跋鲜卑非常羡慕刘汉匈奴。梁王所置之岢岚郡,莽莽群山,晋人觉得不便耕作,弃之如敝履,连县乡都懒得设,一股脑全扔给匈奴人。但匈奴却如获至宝,山下河谷可种田,山上草木茂盛,可放牧,雨水还比草原多,草长得高、长得大、长得茂密,还长得快,不知可多养多少牲畜,又可多活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六月陨霜比草原少太多了,牧草、粮食收成高。刘琨割让雁门、代郡,地虽不大,但却是代国不可多得的良地。所以他们立刻建了平城作为南都,这便是其国策,就像匈奴人的‘跨有雍并’一样,拓跋鲜卑非常渴望南下。岢岚、西河这种山地较多的郡县,都是他们梦寐以求之物。” “以前六月陨霜多么?”庾蔑没来过草原,对此有些好奇。 “有,但较少。”卫洪摇了摇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年突然就多了起来。六月草原其实是最为暖和的时段了,以往几乎听不到陨霜事件,即便有,也未必能怎样,但这些年就严重了。草原人惶恐不已,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屡次杀生口祭天,却没什么改变。” 降霜和霜冻造成灾害,这是两个概念,程度差别很大。 最坑的是,这些年不但降霜多了,还比较严重,屡次造成灾害,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这个时候卫洪也有些不确定了,他看着庾蔑,严肃地说道:“过去三年,拓跋氏境内都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灾害。过了整整三年好日子,我亦无法断言他们会怎么样。” 庾蔑默默点了点头,他基本了解事情全貌了。 四月二十五日,一行十余人抵达了盛乐城南。 庾蔑趁机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座城不小:东西长四里有余,南北长六七里。 与汉地城池一样,城外居住着很多百姓,有牧人,有农人,有工匠,有商徒,十分热闹。 这是一座塞外大城啊,怕不是居住着五万人以上! 而且,听卫洪说,随着拓跋代征服的地区越来越多,户口越来越繁盛,盛乐可能会继续扩建。 真是野心勃勃! 就在庾蔑等人打算进城一观的时候,突然间就被一路护送而来的军校带到了城西的一座佛寺内。 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谨言慎行,只说了一句:“若不想死,就不要离开这里。” 庾蔑与卫洪对视一眼,震惊莫名。 “敢问将军奉何人之命?代公在何处?为何不见我等?”庾蔑追上了转身离去的军校,低声问道。 军校似乎有些烦,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凶恶,只道:“让你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不要多话。现在有许多人在找你们,落到他们手里,必死无疑。” 庾蔑还要再说什么,被卫洪拉住了。 军校快步离开,但跟随他而来的百名军士却未走,而是散在佛寺的各个角落,既是护卫,同时也是监视。 庾蔑心中升起了股不好的预感。 或许,梁王和幕府僚佐们之前的判断都是错的。 他们觉得拓跋鲜卑短时间内经历了一次内乱,死了三位国君,且逃走了一大堆人,国中局势动荡无比,这个时候就不可能对外发动战争。 但这只是站在中原人的视角做出的判断,或许草原并不一样? 以己度人,容易出错啊。 “滴答!”天空下起了雨。????硕大的雨滴落在莲化生童子瓦当上,冲走了上面的尘埃,渐次汇成一条线,洒落地面。 佛寺比较新,瓦当上涂抹的朱漆甚微耀眼,看起来有点像血。 只是这血光之灾,不知道发生在盛乐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了。或许,到处都有吧。 拓跋鲜卑,其实早就定下今年南征的计划了,这是庾蔑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 ****** 接到高翊传回来的消息后,邵勋没有妄动,但也没有怠慢。 他立刻派出大量游骑,北上进入雁门境内,刺探消息。 旬日后,损失一半人手,剩下的人灰头土脸跑回来,也没刺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代国境内各个城池都在囤积粮草。 打制好的铁铠、箭矢、刀枪也一车车、一驮驮运过来,路上到处可以看见辎重车队。 对此,邵勋有些惊讶。 他正在做着征讨拓跋鲜卑的前期准备呢,比如拉拢缘边部落、巡视地方、建设前出据点、外交虚与委蛇等等,没想到人家居然有主动南下的心思。 这太出乎意料了。 四月二十五日,他离开了黄河,率军抵达岚谷县(今岢岚县)。 岚谷新设,去年秋天雨停后,修了薄薄一圈土城,与规格稍好点的营垒差不多,压根称不上城池。 岚谷县周围群山耸峙,岢岚水(今岚漪河)中流而出,汇入黄河。 县东北地形渐渐开阔,至后世五寨县一带,形成了一个喇叭状谷地。 谷中河道纵横——事实上五寨县也是后世山西水资源相对丰富的地区——其中最大一条河名“草城川”,此地亦以“草城川”为名,却不知起自于何处了。 因水草丰美,拓跋鲜卑若南下,非常喜欢在草城川一带集结,盖因补给相对充裕。 邵勋在此设岚谷县,其实就是为了挡住草城川这个敌军的集结地。 他现在来到了此处。 “杀!”山谷之中,一万的将士排列成阵,刻苦操练。 邵勋站在城头,默默看着。 陈有根手痒了,居然亲自带队操练黄头军将士。 他比较严厉,话也难听,动不动拿马鞭打人。谁动作不到位了,反应慢了,往往就被责罚,给将士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外一万将士则分作数批,伐木取土,构筑营盘。 县城就那么大,住个三四千人顶天了,绝大部分军士在县城周围设寨,甚至有不少人屯驻左右山中,下视河谷。 “大王,军中粮草不过月余所支,该回了。”军谋掾张宾指着北边连绵的群山,说道:“留一将戍守于此即可,大王万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 邵勋唔了一声,问道:“不是刚收了许多牲畜么?我的粮草可不止一月,或有两三个月。” 张宾还是皱了皱眉头,随后换了一种劝法,道:“若拓跋郁律南下,未必走离石,晋阳岂非更加便捷?” 这番话倒是起了作用,邵勋一听便说道:“孟孙此言颇有道理。晋阳只有刘灵之兵,恐独木难支。” 不是不想多调兵,主要还是粮草不足。 这个问题要持续到六七月间才能缓解——五月麦收,最快五月底、六月初启运,按路程远近不同,差不多就是六七月间送至前线。 “仆请大王之晋阳。”见劝说起了作用,张宾立刻躬身一礼,请道。 “孟孙……”邵勋感慨地看着他。 此子从一开始不太情愿,到现在尽心竭力为他出谋划策,几年时间内转变颇大。 有时候想想,只让他当军事参谋是不是大材小用了?或许他能胜任更加全面的舞台? “这两天我去下天池,随后便率军回返晋阳。”邵勋说道:“孟孙,你觉得何人留守岚谷为佳?” “仆以为——”张宾话刚说一半,就见派往草城川的游骑飞马奔回,有人背上还插着箭,狼狈无比。 他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 拓跋鲜卑号称“控弦上马将有百万”。 这当然是吹牛的,全国一百多万人还差不多,但这依然比较可怕,因为这已经可以征发不少兵了,还都是比较劲悍耐战的。 梁王不会被围困在岚谷,动弹不得吧? “大王。”张宾脸色不是很好看,低声道:“岢岚、西河、太原三郡杂胡,归附不久,人心杂乱,万一起了肘腋之患,却是不美。仆请——” 邵勋伸手止住了张宾后面的话,道:“孟孙,遣人至晋阳,征发诸郡兵,据守石岭。新兴百姓,能撤就撤,不能撤就固守坞堡。” “再行文幽州,近闻鲜卑屡次袭扰广宁、上谷,当征发郡人,以作固守计。广宁难守,可酌情退至上谷,但不许再退了。” “遣人至离石,让黄头军护送王妃等人返回平阳。” “其余人等,随我击贼。退,也不是这么个退法。见贼而走,以后还怎么打仗!” (本章完) 第二十四章 遭遇战 战马嘶吼着越过小溪,冲进了宽阔的谷地,慢慢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骑士用冷冷的目光看着骚动的军士。 军士们看看他,再看看高高飘扬的“邵”字大旗,有些惭愧。 他们有的正在挖沟筑墙,有的正在制作鹿角,有的则在搬运物资,敌军入寇的消息一来,顿时脸色苍白,喧哗声大起。 就在群情骚动,不知所措的时候,梁王来了。 他就坐在马背之上,横于众人身前,默默看着他们。 “还愣着干什么?看不见旗号吗?”有军官反应了过来,涨红着脸说道。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在军官的带领下,尊奉旗号,听着鼓声,开始了部署。 说是部署,其实是让他们退到修了半拉的工事后方拒敌。 而在他们身后,千余名陈留府兵上前,一部六百人手持大盾、长枪,排成了相对紧密的阵型。 另有六百人分作两拨,自两侧迂回而去,后方又有人去搬拒马枪,显然要做完全准备,但突然之间,大地上鼓角连鸣,一片震颤。 郁郁葱葱的松林之后,眨眼间就转出来了数百骑,速度飞快,悍不畏死,直接奔了过来。 邵勋下了马,目视前方。 黄正焦急无比,连扯邵勋衣袖。 邵勋一把甩开,道:“我若退,此千余儿郎必败,滚一边去!” 黄正连连哀叹,没有滚,而是唤来数名亲信,令其执举大盾,遮护箭矢,自领数百精锐,横于邵勋之前,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仓促之间,他瞄了一眼前方,只见漫天烟尘之中,敌骑瞬息即至。 好快的速度! 好凶悍的打法! 饶是经历过几场攻城血战的陈留府兵,面对如此亡命奔来的敌骑,依然下意识感到紧张。 蹄声如雷,一声声仿佛敲击在心头似的。 尤其是站在前排的士兵,前方漫天烟尘,根本看不清来了多少敌骑。 或许一百,或许五百,或许一千,甚至更多,谁知道呢? 这么多敌人,就算你再勇猛,真能全身而退吗?没人敢保证,生与死往往就在一瞬间。 敌骑的身形越来越高大了,如同鬼魅一般从烟尘中钻出。 战马喘着粗气,双眼通红无比。 骑士垂下的发辫在空中飞舞,灰色的皮裘上满是血迹。 他们面目狰狞地从箭壶中取出三支箭,在颠簸的马背上麻利地完成了上弦瞄准动作。 森寒的箭头一转,直直瞄向列阵的府兵。 有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心砰砰直跳,汗水顺着脸庞流下,痒痒地划过胸口,消失在铠甲内衬里。 手心汗涔涔的,却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步槊,仿佛这样能给自己更多的安全感。 敌骑越来越近了,几乎可以闻到顺着北风送来的腥膻气。 府兵们几乎屏住了呼吸。 “呜——”短促的角声响起。 仿佛一个信号似的,瞬间激活了持刀盾及长槊列阵的兵士。 弩矢自两侧激射而出,重重地打入烟尘之中。 羽箭带着破空呼啸声,自众人头顶飞过,将一名又一名敌骑放倒在地。 敌人仿佛更加凶悍了,不要命地向前冲,连顶两轮箭矢。 一匹又一匹马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条又一条生命消逝在充满生机的草原上。 敌骑冲近之后,一分为二,向两侧绕行,手里的箭矢快速飞出,落入府兵军阵之中。 一支箭射完,紧接着第二支,然后是第三支。 射完三支之后,骑士眼睛看向府兵,似乎在寻找目标,手以一种令人眼缭乱般的速度再次抽出三支箭,以闪电般的速度射向刚刚找准的目标。 箭如雨下! 这射箭的速度比匈奴人快了何止一倍,还非常有准头。 府兵阵中时不时有人仰面栽倒在地,还有人咬牙痛呼。 “哗哗”声响起,后排兵士自觉上前,补住缺口。 步弓手们仿佛入了魔一般,眼里已经没了其他东西,只不断拈弓搭箭,将索命的箭矢抛向敌骑。 箭矢飞来飞去,破空之声不断。 骑士躺了一地后兜马远去。 府兵倒地者也不少,剩下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插了一两支箭矢,但仍然稳稳站着,目视前方,因为—— 几乎没有停歇,又一股敌骑冲来,速度飞快,伴随着“呀”的大喝,满目狰狞。 这节奏,衔接得比匈奴骑兵好多了!几乎不给你喘息的时间。 弓弦被奋力拉起,几乎可以听到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箭头闪烁着寒光,仿佛正对自己的面门。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飞来,几乎遮蔽了天空的太阳。 “呜!”角声响起,还击的箭矢密密麻麻,几乎不给人躲避的空间。 马儿痛苦地栽倒在地。 骑士一时未死,抽出短兵,如同野兽一般,孤身就冲了过来,直到三五根长槊齐齐捅入他的身体为止。 也有那壮勇者,直接冲进了府兵阵中,搏杀数息之后,颓然倒地。 敌骑的箭矢也在府兵刀盾手、步槊手、弓手中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缺口迅速被补上,阵复如初。 就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第三波敌骑前后脚冲来了…… 战场之上,箭矢飞来飞去,不断消耗着双方的生命。 “击鼓!”邵勋抽出了佩刀,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下令道:“前进二十步!”????“咚咚……”鼓声自阵后响起。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激昂的声音。 所有人都感到胸中的血渐渐热了起来。 就连刚刚从后方增援上来的两千黄头军将士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前进二十步!”府兵军官大吼一声。 “前进二十步!”军士们齐声相和。 二十步不远,似乎毫无意义,但当所有人顶着敌骑射来的箭矢,成功前进二十步后,原本的紧张早已不翼而飞。 我们在前进,敌人拿我们没有任何办法。 冲吧,再往前冲,将他们从马背上揪下来,一一斫杀! 第三波敌骑兜马回转后,几乎不给人任何思考的时间,大地的震颤猛然激烈了起来。 越来越浓郁的烟尘中,长枪、大戟隐约出现,然后是高大的战马、银色的铠甲,以及—— 扑面而来的劲风! “嘭!”死亡的碰撞在山谷中回响。 步兵、骑兵撞作一团。 到处都是人仰马翻的骑士,到处都是口鼻溢血摔出去的府兵。 数百人的薄薄阵型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敌骑,他们只稍稍阻滞了一下,让其速度慢了下来,随后就被一冲而散。 两千黄头军将士正手持长枪,墙列而进,骤然遇到横冲而来的敌骑,根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厮杀,来不及害怕,来不及逃跑,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僵在了那里,只下意识递出了手中的长枪,朝马背上的敌人刺去。 更惨烈的撞击产生了。 三百余骑横身冲进了两千黄头军阵中,将他们搅得一片混乱,死伤惨重。 相对应的,这也是敌冲击骑兵最后的势头了,人喊马嘶之中,他们的速度完全停滞了下来,只有寥寥数十骑冲破阻截,正待兜马回转之时,迎面冲来了千余名濮阳府兵。 弩矢激射而出,几乎将其尽数扫落在地。 “杀了他们!”邵勋大呼道,然后便带着亲军上前。 “杀了他们!”亲兵们自发呼喊。 “杀了他们!”越来越多的人回应起来,声音响彻整个山谷。 被冲散了的陈留府兵缓缓聚拢起来,长槊刺人,重剑砍斫马腿,弓手游走不定,时不时放出一箭,将正在奋力厮杀的敌骑射落马下。 从空中俯瞰而去,敌冲击骑兵已经被分成了两段。 第一段被散而复聚的陈留府兵挡在北面。 他们正面攒刺,大呼酣战。 先前被分散到两侧的六百人迂回而至,从侧翼及后方大肆砍杀。 第二段敌军陷在了两千黄头军阵中。 黄头军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陷入了混乱之中,但战场太狭窄了,到处都是人,跑都没地方跑,故敌骑也冲不起来,只能坐在马背之上,拿长枪、大戟戳刺、劈杀哭爹喊娘的黄头军。 很快,邵勋的大旗靠拢了过来,“杀了他们”的喊声震耳欲聋。 最先清醒过来的黄头军将士羞愧无比。 梁王救了我,我却想逃跑,还是人吗? 曾易怒吼一声,踹翻一个挡路的袍泽,朝一名敌骑冲了过去。 “嘭!”大戟落在盾牌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曾易几乎跪倒在地,但他咬牙挺住了,挥舞起钢刀,重重斩在马腿之上。 马儿痛苦地摔倒在地,曾易几乎看见了鲜卑骑士那惊恐的目光。 “噗!”刀重重斩落,深入脖颈,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落地的鲜卑骑士身体急速地颤抖了一番,很快就不动了。 曾易又奋起几刀,将头颅斩落而下,然后揪着索头的发辫,系在腰间,朝另一名敌人冲去。 在他的鼓舞下,更多的人回过神来。 敌骑才二三百,且被围在人群之中,驱驰不得,那不是活靶子么? 更多的刀斧斩向马腿,方才还在随意蹂躏黄头军的敌骑一个接一个落地,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正面战场之上,被陈留府兵夹击的敌骑也受不了了,纷纷拨马回转,最后只有数十骑狼狈逃出。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逃出去一段之后,居然勒马停住了,一军官模样的骑士许是气急败坏,用晋语大喊道:“代王已提十万大军南下,早晚娶了庾夫人,让她安安心心给代王生孩子!” 他话音刚落,却见一股烟尘自晋军后阵升起。 捉生督高翊带着百余骑直冲而出,气势汹汹。 这人吓了一跳,招呼众人拨马而走。 捉生军马力充足,速度飞快,很快就缀了上去。 对方知道跑不掉了,脸上凶光一闪,竟然不跑了,与捉生军当场厮杀了起来。 双方边打边冲,很快又兜了回来。 陈留府兵如临大敌,因为他们背后就是梁王。 鲜卑军官满脸狰狞,呀呀怪叫着,目标直指大旗下的邵勋,似乎寄希望此招绝地翻盘。 “嘭!嘭!”声连响,陈留府兵用长槊和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敌骑最后的冲锋。 鲜卑军官的战马被刺,直接被掀飞了出去,重重摔落草地。 童千斤带着亲兵一拥而上,将其压倒在地。 邵勋面色沉稳地走了过去。 鲜卑军官知无幸理,污言秽语骂个不停,身体亦奋力挣扎,似要起身。 邵勋粗壮的手臂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按倒在地,然后抽出一把匕首,在此人恐惧的目光中,直接插进了他的嘴巴。 鲜血混合着牙齿流了出来。 邵勋收起匕首,一只手用力捏着他的下颌,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将还黏连在口腔中的舌头用力拽出,甩在地上。 血腥的人舌很快沾满了灰尘,似乎还隐隐冒着热气。 邵勋站起身,扫视周围,到处都是擐甲执兵的己方军士。 仓促的遭遇战,结束了。 (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拓跋 六百余首级被斩落下来,堆迭于一处,看着煞是壮观。 血腥气飘向远方,是一种威慑,更是警示。 黄头军将士惊魂未定,这个时候才慢慢反应过来,脸色苍白,浑身脱力,摇摇欲坠。 杨勤面色羞愧。 仗打得太臭。伤者就不说了,两千人战死了五百,若不是没地方跑,可能直接就溃散了。 但梁王还温言抚慰,说他们第一次上战场打得还不错,把缴获的几十领铁铠、三百余副皮甲给了他们。 四百多鲜卑冲击骑兵,就爆出了这么多东西。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支先锋比一般部队强,但也谈不上什么精锐。 或许是对刘汉的战绩十分出色,或许在草原上不断击溃其他部落,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些人十分骄狂,上来就怼,凶悍绝伦。 其实,换一般的部队,还真扛不住他们这三板斧。 大部分在骑弓连续射击的过程中就崩溃了,少部分能坚持到冲击骑兵,最后结果也不好说,多半被冲垮。 这大概就是他们以骑蹙步的底气所在。 “大王……”看到邵勋过来时,杨勤上前请罪:“儿郎们没练好,我之罪。” “拓跋鲜卑打匈奴,十战九胜,战力本来就不是刘汉可比的,和你没关系。”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前只听闻索头厉害,这次见到了,我也很意外。” “索头也没想到我们这么厉害。”杨勤嗫嚅了一句。 “哈哈。”邵勋笑了笑,道:“可能拓跋氏觉得我们是刘琨、王浚的兵呢。” 遭遇战,双方都不太清楚对方的真实战斗力。 鲜卑人十分自信,一头莽了过来。 府兵们也十分自信,等着他冲过来。 若非己方兵多,还真有可能让索头得逞了。 几百骑冲垮万余步兵,对索头而言可能司空见惯了。 “对索头有什么感想?”邵勋又问道。 杨勤思索了半天,最后只给出了一个字:“野。” “此评价十分贴切了。”邵勋赞许道:“比匈奴人野,比段部鲜卑野。” 这是环境造成的。 宇文鲜卑就比段部鲜卑野蛮、凶悍,更不怕死一些。 慕容鲜卑其实也很野,但慕容廆一直在想方设法汉化。 去年他们击败了高句丽,这是第二次了。 还有一次是高句丽、宇文鲜卑、辽东崔毖联手,又为慕容鲜卑大败。 平州刺史崔毖已经亡奔高句丽。高句丽亦胆寒不已,不敢再挑衅。 整个辽东外加辽西郡,都已经是慕容氏一家说了算。 至于宇文氏,他们其实和拓跋氏有联姻,关系不错——当然,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些许联姻也算不了什么。 “这一次也算是让我看到了拓跋氏的战力。”邵勋转过身来,看向北方,说道:“今后伐拓跋,非得以银枪、黑矟二军及府兵为主方可。一般的部队,怕是扛不住拓跋氏那几下。” “但这并不够。拓跋鲜卑的地太大、太广阔了。”邵勋又看向杨勤,道:“地域广阔,需要的兵就多。黄头军终究还要多练,厚我兵力。” “遵命。”杨勤躬身应道。 银枪军出征需要辅兵,但这辅兵也不能太差劲,因为总有你单独遇敌的时候,若一触即溃,那还打什么仗? 离开战斗地点之后,邵勋又回到修了半拉的营地之内,看着匆匆赶来的黄头军队主以上军官们,问道:“都看到了吗?” “看到了。”众人脸色不一,齐齐回道。 “真正的战场就是这样,甚至更危险。”邵勋说道:“统计有功人员,班师后一一发下赏赐。” 说完,他径直登上了一个山头,俯瞰北方。 喇叭形的盆地之中,河流纵横、草木丰茂,偶有丘陵点缀其间,但大体上十分平坦。 这是一块农牧皆宜的土地,但在东汉中期就被匈奴逐步侵蚀了。 三国时,曹操甚至将这里最后一批汉民迁至新兴,彻底放弃。 至国朝,这里更是标准的国境线以外,成了鲜卑、匈奴、乌桓杂处的乐园,半耕半牧,因为水资源丰富,日子过得还不错。 岚谷县就处在这个喇叭的底部,扼守着鲜卑人南下岢岚、太原的一条通道。 如果有余力,还是得拿下草城川,消灭拓跋鲜卑的一个南下集结地,把战线往北推。 草城川上还有不少鲜卑游骑在徘徊。 东一堆西一堆的,大约七八百骑的样子,应该是方才进攻不果后撤回去的部伍。 邵勋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下了山头,下令继续修建营寨,与岚谷县城互为犄角。 两天后,他一路向东,往天池而去。 刘昭那边也爆发了冲突。 两千余骑直接被拓跋鲜卑击溃了,让人大掠一番而回。????****** 五月初一,夜。 平旷的原野之上,到处是火堆,密密麻麻,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都说草原缺燃料,那也要看什么地方。 在阴山一带,那是真的不缺。甚至于,后世很多已退化为草原、沙漠的地方,此时仍是一望无际的森林。 拓跋郁律遣人伐木取材,于农田、草原的间隙中燃放火堆,其实并不难做到。 许是木柴中含有大量水分,燃烧起来浓烟滚滚,极为呛人。 但没人脸上露出不耐,盖因滚滚浓烟升起之后,铺天盖地,如同帐幕一样笼罩四野。 地表变得干燥,温度也渐渐抬升,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分外让人感到舒适。 这是自古以来口口相传的却霜之法了。 高深的原理他们不懂,只知道这么做——原理有三,其一,烟气上升,沿着地面附近的逆温层扩散,形成烟幕,防止地面热量散失,同时提高地表温度;其二,将空气中的水蒸气蒸发掉,避免形成霜;其三,热空气不断上升,扰动冷空气,形成微弱的风,令冷空气无法聚集,此法主要用于寒潮来袭的夜晚。 滚滚浓烟之中,百余骑策马而至。 早就等候许久的部大、官员们齐齐拜倒,口呼“大王”。 拓跋郁律是代郡公,但在内部,已经自封为王,称“代王”。 而早在拓跋猗卢时代,更是早已置百官,甚至有御辇之类的逾制之物。 拓跋猗卢固然多次南下参与战争,为刘琨屡屡击破匈奴,保住晋阳,让代国内部的旧势力(游牧部落首领)不满,但他对这个国家的改变是深远的。 他们已经一只脚走出了游牧,步入封建社会,虽然另一只脚还陷在里边。 另外,投靠过来的汉人及汉化胡人也提供了大量的技术、制度、典章。 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即便旧党看不起新党,却仍然承认这些东西的好处,不知不觉间有了一定的改变。 新和旧,其实是相对的。 拓跋鲜卑的所谓旧党,比起宇文鲜卑来说,却又更像是新党了,因为宇文氏更加野蛮愚昧,更加不开化。 “听说步六孤的小子死了?”拓跋郁律是一个颇为雄壮的男子,大圆脸,身材厚壮,双目炯炯,看人时喜欢盯着看,颇有侵略性。 他这话一出,众人神色不一。 有人毫不掩饰地与他对视,并不怎么畏惧。 有人低下头,不敢多话。 还有人面容平静,仿佛步六孤部落死了人和他们无关一样——好像确实也差不多,大家只是联盟而已。 是的,就是部落联盟。 虽然很多年前是一家,但毕竟已经分家了嘛,大家可以顶着鲜卑的名头互通有无、互相联姻乃至互帮互助,但说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大王。”最先出来说话的是刘路孤,只听他说道:“步六孤部应该是遇到晋人精锐了,听闻其步卒站得很稳,铁骑压顶之时,稍有慌乱,败而不溃,最终围杀了步六孤家数百骑。此乃小挫,不足为虑。” 拓跋郁律凝神站在那里,也没说什么。 其实,不止步六孤一家败了。 大军尚未出动,但已经有四路兵马分道南下,试探晋军虚实。 最西边一路是步六孤部,败了,损兵数百。 东面有贺兰部,大破羯胡,掳掠而还。 中间一路自雁门南下新兴,乃拓跋氏本部,进展十分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 东路由独孤部出动,下广宁,但在上谷一带被挡住,无功而返。 独孤部也是没用的! 想到这里,他看向刘路孤。 刘路孤乃刘虎从弟,在刘虎兵败逃亡后,成为了铁弗匈奴的继任之主,目前又兼领着独孤部,是拓跋郁律的女婿。 独孤部与铁弗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可以同出一源。 建安年间,匈奴呼厨泉单于入朝,曹操留之,使右贤王去卑(《魏书》作左贤王,有误)监国。 去卑之子刘猛在国朝泰始七年(271)叛乱,为匈奴左部督李恪所杀。 刘猛死后,其子副伦带着部分人马跑路,投奔拓跋鲜卑,是为独孤部前身。 刘猛之弟诰升爰统领余众,传到了刘虎手里,先投刘汉,被拓跋鲜卑击败后渡过黄河西逃,居于朔方,再次主动进攻拓跋鲜卑,大败后终于臣服。 独孤部人数太少,而铁弗部残余人马尤多,拓跋郁律便嫁女给刘路孤,让他们兼领两部——其实已经算是一个部落了,匈奴好贵种,刘路孤是正儿八经的右贤王后裔,祖上也是独孤部这些人的主子,不存在任何法理或血统上的障碍。 “大军既集,岂能一矢不放?”拓跋郁律在帐中走了几步,看向外面铺天盖地的浓烟,用掷地有声的鲜卑语说道:“中原大乱,分裂成了数部。他们的人民没有自己的单于,陷入了混乱之中,疲惫不堪。而我们的人民稳重、勇猛、刚毅、聪敏,这会正是南下的好时机。我要让并州的匈奴首领效忠于我,让中原人民接受我的安排。你们——追随我的显赫的贵人,将取代中原的古老家族,成为新的统治者。做好准备,后天南下——巡视平城。” “是。”众人七嘴八舌应了下来。 声音不是很整齐,态度也各有不同,就像是有人巴不得赶紧南下,有人无所谓,还有人想看到拓跋郁律吃瘪。 拓跋鲜卑内部,也是一团乱麻。 (本章完) 第二十六章 迂回 地平线上远远出现了一队人。 他们牵着战马步行,小心翼翼地避开着农田。 去年秋天种下的小麦即将收获,却已被毁得不成样子。 一部分田地光秃秃的,显然被人收割走了——多半是鲜卑人。 一部分被践踏得体无完肤,倒得到处都是。 田里有人在收割,多半是拿来喂养牲畜,人是吃不了了。 今年春天播种的粟长势稀稀拉拉,同样被践踏过,但应该有点收成。 河边有牛羊的尸体,上面围着苍蝇,显然死去多时,却不知为什么没被人吃掉。 总之——挺惨的。 骑兵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马车,车上满是军资粮草。 驭手、夫役多来自秀容、静乐二县,他们满面愁容,心事重重,显然不怎么乐意。 车队很快在一处当道而设的营栅前停了下来。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头裹黄巾的兵士,站得满坑满谷都是。 他们有的人正在列阵操练,军官不停逡巡着,反复纠正着他们的动作。 有的人则奋力挥动锹镐,挖掘壕沟,修筑土墙,摆放鹿角,一副严防骑兵突袭的模样。 营地内有军官走了出来,先把新来的义从军骑兵领到一个山谷中,那里有粗粗搭好的营房,还有泉水饮马,附近更有一个草料仓。 “小心点,别让鲜卑人摸到近前而不得知。”临走之前,军官叮嘱道。 “什么话?我就是鲜卑人,难道自己杀自己?”新来之兵中有人说道。 此言一出,个个都笑了。 现在的义从军有近七千骑,接近四成是鲜卑人,只不过他们属于段部鲜卑,而不是拓跋鲜卑罢了。 剩下的多为羯、乌桓乃至当年从关中招募的杂胡,汉兵反倒没多少了。 但汉兵没几个,军中口令却是晋语,让人很不习惯。 军官也笑了,道:“好好厮杀吧。” 说话间,有人端来了几盆乳酪。 众人一点不客气,纷纷从鞍袋内取出木碗,直接舀着喝。 走了许久路,都没舍得骑马,腹中早就饥饿无比,此物正好。 “之前打得怎么样?听说你们被冲垮了?”说话之人一边喝着人家送来的乳酪,一边口无遮拦地问道。 果然,带他们来的军官脸上挂不住了,只道:“山谷中骤然相遇,一时大意,被冲散了。散失了些河谷中的牛羊、粮食,无大碍。贼人一度想冲我们的牧地,攻上山坂时被击退。” 义从军官兵们一边吃喝,一边听着。 此人说话怕是不尽不实。 拓跋鲜卑仰攻山地,确实比较困难,因为不是每时每刻都冲得起来。这个时候,往往是弓骑兵更占优势,羯人或许与他们没有太大差距,在保卫家园的情况下,士气相对旺盛,能击退敌人的进攻。 就像匈奴人在岢岚、西河乃至平阳西部的山中击败拓跋普根一样。 但匈奴人在晋阳赢过拓跋鲜卑吗?没有。 因为晋阳地势平坦,匈奴骑兵打不过鲜卑骑兵,这就是现实。 羯人差不多也是同样的问题,不过他们近战比匈奴强一些。最终结果也显示在外面了,河谷的农田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山上的牧场倒是保留住了。 要想和拓跋鲜卑对冲,还是得他们来。 不过,看河谷中正在大修营寨的样子,似乎不打算和鲜卑骑兵硬碰硬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与敌人硬冲硬打的机会。 ****** 天池宛如一面蓝色的镜子,镶嵌在连绵群山之中。 森林、白云、飞鸟倒影在镜中,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哗啦!”邵勋将竹篓倒向湖面,数条大鱼甩着尾巴,一眨眼就不见了。 天池是高山湖泊,附近其实还有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湖池,与天池一起构成了这个高山湖泊群。 站在湖畔边,景色美不胜收,更兼视野开阔,让人心旷神怡。 邵勋对天池没什么了解,唯一的印象还来自后世。 齐后主与冯淑妃猎于天池,周师逼平阳,晋州告急,从旦至午,驿马三至,后主“更猎一围”。 这个事情实在太有名了,同时也说明了天池的魅力。 尤其是北朝君主,喜欢带着文武大臣、几万兵马四处巡游,天池经常是光顾之地。 魏孝文帝来过,高欢来过,高洋来过,高纬来过,隋炀帝也来过…… 杨广甚至在此置汾阳宫避暑,用了一次以后再也不用了,四个月后巡视北塞,被突厥始毕可汗带来的大军围于雁门,父子抱头痛哭。 邵勋这种乱世凶人的勇气不是杨广可比的。 站在天池边,远远可瞧见丘陵中隐约可见的敌骑,他却依然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钓鱼,且气定神闲,没有空军。 刘昭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军谋掾张宾正向他讲解御敌之法:“汾水通舟楫、木筏,五月秀容有麦收,可经汾水转运至静乐、天池,后顾无忧。步卒于山下立营栅,当贼通路。府兵骁锐,黄头儿忠勇,有此八千余步卒,拓跋氏必不能破,只能绕山迂回。府君便可大起儿郎,于坂道之上驰射,击退贼军。” “张公。”刘昭弯腰行了一礼,问道:“秀容那点粮,怕是无济于事,还得朝廷转输粮草。”????张宾叹了口气,道:“大王已经下令,会尽力筹措的。” 刘昭却不信。 现在最大的症结就是粮草匮乏,守不了多久。怕是打到最后,他们要被迫宰杀牲畜,寅吃卯粮,不过日子了。 “实在不行就杀牲畜。”果然,邵勋在一旁开口了:“放心,只是一时乏粮罢了,再过数月便没那么缺了。杀一只羊,我给你补二十斛粮,绝不食言。” 刘昭心下稍安。 “刘府君,可不能再退了。”张宾在一旁说道:“大王给你益兵,就是要堵着这一路。若此路告破,贼军顺势而下,直扑静乐、秀容,则局势大坏,届时定有人要担责,府君宜细思之。” 刘昭被说得面红耳赤。 太原西北就两条南北向的大路,全在岢岚郡境内,其中他扼守的是最宽阔、最便捷的一条,之前居然被鲜卑人一举突破。 幸好人家没能清理掉两侧山上的人马,后路受威胁,撤回去了,不然还真会捅大篓子。 邵勋在一旁默默盘算了下兵力。 留守岚谷兵力为两个龙骧府(2400)的府兵及部曲,外加黄头军五千人,账面总兵力近万,实际也有九千,分驻县城和营垒。 其他兵力则被他带来了天池及管涔山一带。 计划中留守此地的兵力比岚谷稍多,两个龙骧府的府兵及部曲、黄头军五千,总计近万人,建制较为完整。 剩下的兵力他打算带着东行,计有银枪中营六千人、黄头军万人、义从军二千,前往晋阳。 那边补给方便一些,虽然当地也没多少存粮。 算来算去,最大的问题还是并州残破。 连续两年大雨,想搞建设都搞不起来。而并州无人的话,北边这一连串的防御体系就没法建立起来。 像他这次北巡,如果没存着操练黄头军将士的心思的话,压根不会带这么多人北上。而如果不带这么多人过来,拓跋鲜卑长驱直入,是一定可以抵达晋阳、离石城下的,再远就要看他们的补给能力了。 晋阳、离石以北,几乎等于不设防,北方边塞体系形同虚设,这就是现实。 邵勋在湖中洗了洗手,正要离开,却见舍人刘白奔了过来,神色焦急道:“大王,石岭关溃了,拓跋氏直逼晋阳城下。” 邵勋心下一紧,问道:“如何溃的?” “贼骑绕路至石岭南麓,以轻骑剽掠乡里,袭扰辎重部伍。”刘白说道:“齐人一见鲜卑铁骑,尽皆溃散。石岭关被前后隔绝,两千守卒奔往山中。” “刘灵呢?” “刘将军紧闭晋阳诸门,严防死守。” 严防死守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困守孤城,不敢野战。 当然这也不怪刘灵。 他就五千步卒,派了两千守石岭关,剩下三千留守晋阳都十分勉强,自然不可能再出城浪战。 若被人一战击破——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晋阳必然保不住。 “传令,即刻南下。”邵勋让人牵来马匹。 ****** 聚集在晋阳城外的敌骑越来越多,且十分嚣张。 许是知道刘灵不敢出战,他们甚至堂而皇之地在野外放牧马匹牛羊,并遣人收割尚未成熟的庄稼。 入夜之后,一批人悄然向西,沿着汾水河谷上溯,一人三马,携十日干粮,狂奔而去。 他们的速度非常快,数日间沿着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奔行了三百里,很快进抵秀容以东十里处。 水草丰茂的河谷处,刚刚下山准备收麦子的诸部牧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不用任何人吩咐,早就劫掠、仇杀惯了的他们,立刻让家人牵来马匹,拿来器械,准备迎战。 鲜卑骑兵远远勒马。 片刻之后,一身着紫袍的骑士策马而前,仔细看了看,骂道:“小心再小心,还是让贼子们发现了。” 说罢,唤来几人,道:“去,想办法抓几个生口,看看这里都有谁。” 步六孤氏攻岚谷不克,折损了数百人,大失脸面。 残兵退回去后百般辩解,说遇到了邵贼本人,故进攻受挫。 消息自平城传到他们这一路后,他是不太信的。 邵贼为什么来这里?鸟不拉屎的穷山沟,来这里干嘛? 攻破石岭关时,他们也抓获了一些晋兵散卒,拷讯之后一问三不知,根本说不清楚邵贼在哪里,这就更让他怀疑了。 但他也没有完全不放在心上,这会逮着机会,自然准备抓几个活口,再拷讯一番。 若邵贼真来了太原,嘿,没准是个围住他的好机会呢。 分派出游骑后,此人又找来几个信使,低声道:“你等持此信物南下,找寻几个故人。他们未必还在原来的地方了,聊为找寻一下吧,找不到就算了。” 信使拿了信物和地图,在向导的带领下,悄然离去。 远处的秀容县已经四门紧闭,城头人影幢幢,鼓声不断。 这才过去一年多,秀容又迎来了战争。 (本章完) 第二十七章 前后夹击 鲜卑人的到来令秀容县上下一片鸡飞狗跳。 乔坦看着去年冬天修起的土坯房,看着倚门而望的妻儿,不由地失声痛哭。 去岁大雨过后,朝廷派了一些人过来教他们种芜菁,很多人家都在屋前屋后的菜畦内种了几亩。 这玩意冬日还在缓慢生长,摘出来水灵灵的,不但人可以饱口福,牲畜更是爱吃,以至于过冬牲畜都少宰了几头。 这些没被宰杀的牲畜,春天又可下崽。这时候草木茂盛,怎么着都能养活了。 养得差不多了之后,便可直接卖给自平阳而来的商徒,换回一点器物,把家徒四壁的屋舍妆点一下。 他甚至幻想过,有朝一日攒足钱,重修一下这破破烂烂的土屋,以后自己在这种地,饲养几头牲畜,渐渐长大的儿女们带着牛羊去山里放牧。 秋天回来后,全家一起秋收、种芜菁,一起鞣制皮子拿去县里售卖…… 现在一切都没了。 你们这些索头,为什么要来毁了我的生活? 乔坦擦干眼泪,带上角弓、箭囊,翻身上马,冲了出去。 汇集在河谷中的骑士越来越多,顷刻间已不下三千,且还不断有人来此汇集。 秀容城头传来一阵阵鼓声。 数百丁壮拿着刀枪、步弓,来到了岢岚河畔的木桥南岸。 桥是新修的,还散发着木料的香味。 一如河南岸那一间间拔地而起的土房、木屋;一垄垄梳理得很整齐的麦田;一座座大伙合力建起的草料仓以及一棵棵新栽的果树。 岢岚郡的牧人们正在由游牧转向半定居,他们的生活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他们对朝廷的认同在步步增强,现在突然遇到了拓跋鲜卑,一切有重回过去的风险,于是格外悲愤。 人是分得清好坏的。 什么样的日子好,什么样的日子差,作为经历过的人来说,一清二楚。 现在需要他们保卫家园了。 “烧了桥!”背后传来一阵大喝。 有人回头望去,却见十余骑策马而来,领头一人银盔银甲,手持一根粗大的木棓,扯着喉咙大喊。 他后边跟着数十人,有的头发花白,有的满脸稚气,此刻都抱着柴禾,快速堆叠在木桥上。 片刻之后,又有三百人手持长枪、步弓而至,站在桥南。 他们脸色苍白,面有惊疑,眼睛不住地看着木桥,待见到堆完柴禾,有人开始往上面浇油时,才松了一口气。 匈奴人看着即将被焚毁的木桥,面露痛惜。不过也没多不舍,一座木桥罢了,烧了再建就是。 新来的这批丁壮源自一个坞堡,去年和琅琊王氏的几个子弟一同前来的。 王氏子弟住县城,开馆授徒。 这些丁壮的主家姓臧,来自东莞郡莒县,一共四百余家,在半山腰上建了风格非常粗犷的堡寨聚居——大木建成,上覆泥土,看着就很粗糙。 臧氏其实也是士族出身,不过他们尊奉王氏子弟号令,有点附庸的意味,是王氏子弟在秀容的打手兼护卫。 索头入侵,为自家生计,臧氏部曲倾巢而出,沿河列阵,试图把鲜卑人挡在河北岸。 对岸的鲜卑人显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片刻之后便有数百骑沿河冲了过来,一边冲一边射箭。 箭矢掠过河面,呼啸而至。 丁壮们站在光秃秃的河岸边,无遮无挡,瞬间便倒下十余人。 很多人一哄而散,朝南边跑去,离河远远地。 “放火!”臧氏坞堡的人举着简陋的木盾上前,几人拿着火把,咬牙点燃了柴禾,然后转身发足狂奔。 一人跑得慢,直接被射倒在地,痛呼不已。 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有那强项的鲜卑骑兵,甚至趁着火还没大起,纵马直冲到河南岸,大戟挥来舞去,每每刺杀、斩伤一人。 “嗖!”一箭飞出。 强劲的箭矢直入此人张开的大嘴之中,透颈而出。 “嘭!”骑士轰然倒地,战马嘶鸣着奔出去老远。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掣出步弓,躲在盾牌后面,朝冲过木桥的鲜卑骑兵攒射。 敌骑纷纷坠马,片刻之间便已倒下十余骑。 “嘚嘚!”更猛烈的马蹄敲击声响起,有那骑士临时穿戴好了盔甲,跃马而上,直冲而来。 第一人被箭射中面门,惨呼落马。 第二人被射中坐骑,惊叫飞出。 第三人么——只听“轰”的一声,木桥断裂,敌骑连人带马,坠入了河中。 南岸的丁壮们顿时高呼不已,士气稍振。 鲜卑人气急败坏地在河北岸徘徊。 秀容县城就在岚水南岸,城池周边坐落着许多房屋、草料仓、羊圈甚至几家新开的店铺。 城后的半山腰上还有鳞次栉比的谷仓,里面搞不好有粮食。 但他们被阻于北岸,寸进不得,如何不急? 而见他们过不得河,丁壮们的勇气开始节节攀升。 他们举着木盾,缓缓上前,利用步弓的射程与威力优势,瞄准对岸的鲜卑骑兵,一一点名。 因为敌人在移动,而他们的弓手数量严重不足,做不到覆盖射击,故大部分箭矢都落空了,但依然有一些人或因为箭术上佳,或运气足够好,远远射中敌人或其骑乘的马匹。 每每中的,河南岸都情不自禁响起一阵欢呼。 这样搞了一会,丁壮们的士气越来越高,鲜卑骑兵则被动挨打,士气低落,很快便脱离了接触。 有人去上下游寻找水浅可涉渡之处,有人则远远高呼:“尔等本是大匈奴苗裔,奈何为晋贼张目?此等背弃祖宗之事,宁不羞愧?不如反了,我等一起屠了晋人,尽占其田宅、妻女,如何?” 河南岸这边沉默了一会。 很快便有一人上前,破口大骂道:“我卜氏乃岢岚郡望、秀容豪门,岂能与你索头一般为贼?” 说罢,掣出步弓,抬手便是一箭。 箭没射中人,却把马给射翻了。 鲜卑人眼疾手快,自马背上跃出,翻滚卸力之后,匆匆爬起,向后退去。 看到敌人狼狈的模样后,河南岸哄堂大笑,气势高涨。 射箭之人放下步弓,啐了一口,道:“梁王找来名士,教习文字,又寻来老农,教我种地,眼见着日子越过越好,谁他妈跟索头当马贼去?” 河南岸又是一片喝彩声。 匈奴和鲜卑关系很好吗?那要分地方的。 匈奴分布广泛,从塞外草原到中原腹地,到处都有。总体而言,越往北越野蛮,越有可能与拓跋鲜卑搅和到一块去;越往南越开化,刘汉建国后,他们与拓跋鲜卑甚至是敌人。 至于太原西部这一片,两种人都有,与拓跋为敌的稍多一些。 须卜氏这种匈奴贵族,名列岢岚郡姓之中,为丁等“岢岚卜”,汉化已久,自不愿投靠拓跋鲜卑。 不过,他们这边“赢”了,抵挡住了鲜卑人凶猛的攻势,可不代表河对岸也能赢…… 近千鲜卑骑兵已经列好了阵势,分成三部。 当先而出的二百身披铁铠的骑士,是为箭头锋锐。 四百皮甲突骑手持长枪,稍稍落后。 最后面是三百多身披皮裘的牧人,装备很差,但胜在野性十足。 双方在河北岸拉开了阵势,缓缓提速,刹那间碰撞到了一起。 错马而过之时,各自坠马无数。 但总体而言,鲜卑人马上技艺还是更高一筹,伤亡相对小一些。 第一波错马而过之后,第二波碰撞展开,这一次匈奴人的死伤就更惨烈了,紧接着是第三波…… “快!射箭!”河南岸的丁壮们吭哧吭哧赶着路,来到双方骑兵交战地点附近后,沿河岸一字排开,拈弓搭箭。 不慎靠近河岸的鲜卑骑兵骤然遭袭,顿时气急败坏,打马远去。 就这一下,南岸丁壮们就稍稍阻滞下鲜卑骑兵的攻势,让北岸的自己人有时间收拢聚集。 但北边的大局其实已经抵定。 冲阵幸存下来的匈奴人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右边是河,左边是村落、树林乃至山脉,迂回空间不大,角弓难以发挥出太大的作用,遇上肉搏极强的鲜卑骑兵,几乎是被压着打。 三千人打一千人,直接被冲垮了,伤亡还比人家大。 眼见着鲜卑人缓缓列阵,要展开第二次战斗了。 匈奴骑兵下意识散了开来,不敢硬接人家的冲锋,试图拉开距离骑射。 毫无意外,他们再一次被冲散了。 匈奴人一部分溃散进了河中,哭喊不已。 一部分策马往丘陵缓坡上跑,摆脱鲜卑人的追击。 从河南岸望去,北面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匈奴骑兵。 很多男女老幼也放弃了家园,一路狂奔上山,躲避索头可能展开的杀戮。 鲜卑人并没有追击,而是分出一部分人手防备上了山的匈奴人,其他人从容收集村中遗留的物资。 马匹、牲畜、粮食、干草、工具乃至车辆,什么都要。 夕阳西下时分,东边又赶过来了两千余骑,大摇大摆下来,喂食马匹,宰杀牛羊。 鲜卑人分出千余骑,沿着缓坡上山,与匈奴人激斗,将他们稍稍赶远了一些,然后下到村中,洗刷马匹,大吃大喝,嚣张无比。 天色渐晚之时,鲜卑士饱马腾,便拣选了整整两千骑,悄然回头向东,朝楼烦故城方向而去。 此间地理,主要沿汾水及其支流的平坦谷地展开。 自太原向西,沿着汾水河谷走二百四十里,便至已经废弃的楼烦故城。 楼烦故城向西,沿着岚水河谷走八十里便是秀容,自秀容往北插,可直拊岚谷后背。 楼烦故城向北,沿着汾水河谷走七十里,可至静乐。 静乐向西,沿着山间河谷四十五里至秀容县北境。 静乐向北,继续沿着汾水河谷走一百五十里可至天池。 河谷以外全是山,没有现成的道路,不便行走。 鲜卑人如果能攻破静乐,便能抵达天池,从南面发起进攻,与天池以北的鲜卑人前后夹击,战局将为之大变。 秀容长乔豫在城头看完,焦急无比。 现在要想办法通知北面,他可是知道梁王还在天池呢,搞不好他已被鲜卑人绕到背后去了。 若被堵在那条南北二百三十里长的狭窄河谷地里,南北两个出口皆有鲜卑大军,这可如何是好? 都说晋阳是整个并州的总道口,这并非虚言。 诸条道路交汇,南去河南,东进河北,西渡黄河,北上出塞,都可以从这里出发。 而晋阳人烟稀少,残破不堪,刘灵只有五千步卒,搞不好已经丢掉晋阳了。 情况如此危急,乔豫不敢想象万一梁王死在山里会怎样。 秀容城内大部分人还是不希望梁王出事,不想投靠索头的,但保不齐有些人利欲熏心,希望看到天下大乱。 其实不仅秀容如此了,附近山里的各色部落呢?同样心思叵测,想法不一。 不要轻易考验别人的忠诚! 第二十八章 偶然与必然 苍茫的群山寂静无比,原始得仿佛千万年来都没人居住过一样。 刘明抬头看了看,两侧山势连绵,起伏不定。 山上草木郁郁葱葱,林深幽暗。 群山夹峙中,汾水静静流淌着,一路向南。 河畔开满了野花,牧草节节拔高,充满了旺盛的生机。 一只猛虎自山林而下,远远对视着这边的一群人。 刘明放下手里那细长而尖的破甲箭,换上了一支相对扁平的长箭,搭在弓弦上,遥遥对着老虎。 虎停下了脚步,目光意味难明。 刘明身侧有两名随从,腰间悬着步弓,手里握着铁矛,此刻身形微紧,做搏杀状。 他们身后还有一人,轻声安抚着躁动不安的战马。 马非常恐惧,蹄子都有些软,但却不敢嘶鸣,似乎害怕被老虎发现一般。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四人一虎对峙良久之后,老虎缓缓后退,消失在密林之中。 “这虎吃过人。”刘明放下步弓,轻吁一口气,说道。 “什长,不猎虎么?”身旁之人忍不住问道。 “今日不猎虎,猎索头。”刘明钻出草丛,趴在驿道上仔细听了听,道:“看样子真有索头过来。” “彩雉奔行山间多年,他说看到了索头在牧马,应不是虚言,回去得奖他几只羊。”随从说道。 刘明没有回答,正自起身之时,眉头一皱,再度趴伏而下,施展地听之法。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道:“来人不多,十余骑而已。” “这是前面探路的。”随从又道:“大队人马不知在哪里,更不知从哪钻出来的。” 刘明瞪了他一眼,道:“岢岚已是我刘氏扎根之处,叫你多跑跑,熟悉地理,你却一副惫懒样。” 随从低下头,不敢多言。 刘明是正儿八经的上党刘氏分支岢岚刘氏的族人,他虽然也姓刘,却是家奴赐姓,能一样么? “鲜卑定是破了晋阳。”刘明说道:“若晋阳侥幸还在,那就是秀容没了。他们抢到了牛羊、粮食,然后大举北上,往静乐杀来。” “为何不是羊肠仓告破呢?”随从不解道。 “羊肠仓内没什么粮食了。”刘明摇头道:“上个月我们去那运粮,已是最后一批,全都送到梁王军中了。” “竟然没补?” “没补,没处补。”刘明说道:“梁王本就是来巡视一下,没打算待多久,若长期屯驻北边,这会是断然不成的,须得等夏麦收了才行。” “梁王来巡,代王也来巡,巡着巡着可不就打起来了……”随从嘟囔道。 刘明瞪了他一眼,正待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变,道:“来了。” 话音刚落,便飞快地窜进了山坡上的草丛中。 最后一人牵马而来。 刘明看了看,居然还有心思大笑:“被猛虎吓坏了吧?还好你缓过来了,一会不许腿软。” 随从们忽略了他的话,最后一遍检查了器械,然后接过马缰,屏气凝神待命。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片刻之后,十余名拓跋鲜卑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们的速度并不快,显然有所保留。 往前行了三十步后,只听“唏律律”的嘶鸣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鲜卑骑兵轰然倒地。 马儿痛苦侧卧而下,压住了其中一人的腿,让他发出一声惨叫。 看样子,竟是一人一马的腿都断了! “冲!”刘明翻身上马,自山坡上斜冲而下。 马匹奔驰之中,他本能地身体后仰,双腿夹紧马腹,身子略微斜着,只听“嗖”的一声,利箭快速飞出,直接命中第三名鲜卑骑兵的脖子。 箭矢去势甚急,穿透脖子之后,似乎还带出了点什么,血更是喷涌得一塌糊涂。 两名随从亦奔马而出,双双射箭。 其中一人射空了,另一人则射中了敌人的马。 “嘭!嘭!”接二连三的倒地声响起。 鲜卑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四人倒地,短时间内失去了战斗力。 草丛中还有最后一人,手持刘明方才使用的步弓,短时间内连发三箭,射中一人,撂倒一匹马。 一个照面被放倒一半,鲜卑人暴跳如雷。 他们拿出各种长短兵刃,悍不畏死地冲了过来。 坠马倒地的三人似乎伤得不重,亦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兵,怪叫着冲了过来。 刘明角弓一转,将跑得最快的人钉死在地。 后面两人凶性勃发,迈着罗圈腿一路快跑,没有追刘明,而是奔向草丛中的步弓手。 步弓手抬手一箭,射倒一人,然后不再恋战,拢起马缰,翻身上了一匹,向北狂奔。 另有几匹马嘶鸣一声,跟在其身后,鬃发飞扬之中,已跑出去数十步。 罗圈腿气得以刀斫地,破口大骂。 刘明和两名随从也不再恋战,唿哨一声就转身离去。 鲜卑人小心翼翼地避开陷马坑和己方死伤的人马,待提起马速时,对方已经只剩一个远远的背影了。 他们追了一会就停下了,没意义。 于是兜马回转,检视己方死伤之人,同时向后方汇报——在他们身后数里处,还有百余骑,他们同样属于先锋的一部分。 一个令人无法回避的事实已经摆在他们面前:即便百般小心,他们依然被发现了行踪。 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了,不太可能是秀容那边传讯,而是静乐县这边主动探知。 这里除了羯人就是不知名的杂胡,在山间放牧、打猎、樵采的人不少,被他们发现其实是难以避免的。 其实没什么别的招,只能以快打慢了。但现在静乐县有了防备,却不知该怎么办,骑兵可没法攻城。 刘明等人回到静乐县时,这座只有南北二门的小城已经关闭了一个。 得到消息的牧民、农人乱哄哄地涌进城内,一时间人喊马嘶,混乱不已。 离得较远的干脆不回城了,驱赶着牲畜向深山中躲避。 刘明在城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赶在最后进了城。 “轰!”南门在牧人的大骂声中关闭了。 没有办法,这些人脸色苍白,当场收拾细软,带上一切能带走的东西,往山中的春季牧场遁去。 城头奔上了一批丁壮。 高鼻深目者有之,黑眼黑发者有之,甚至还有一批索头。 他们瞪大眼睛,运足目力看向南方,试图判断敌人什么时候冲到城下。 静乐是名义上的岢岚郡治,刘家户籍所在地,上党刘氏分出来的子弟多在这里安家,往返于天池、静乐之间。 索头来了,他们也很怕,但现在没退路了。 刘氏子弟和梁王绑定得太深,在中原的利益太大,好处太多,别说索头来了,就是前姐夫石勒来了,也得把他擒下,献给新姐夫梁王。 聚兵的鼓声一浪高过一浪,丁壮们纷纷从墙上、床下、柴堆中抽出兵刃,上墙值守。 这些人里面青壮不多,老人、少年不少,野战或许不行,但依托城池防住一股骑兵,却也没甚大碍。 击鼓到最后,数百名大盘子脸、水桶腰的大妈也拿着明晃晃的刀,在城下集结,随时待命。 部分妇人甚至牵着马,掣着弓,脸色平静,甚至还有心思调戏那些满脸稚气的少年——草原风俗,男女成婚前便可苟合,生下孩子也不要紧,带着孩子头婚嫁人的并不鲜见,风气较为开放。 “守住静乐便是大功。”县令将碍事的官服脱了扔在地上,换了一身华贵的黑羔皮大衣——天子的冕服之一,也是用黑羔羊皮制成的——手持大斧冲上城墙,见人就喊。 壮丁健妇们听了,齐齐应下。 边塞之地,生存残酷无比,不敢与敌厮杀的都可以被淘汰了。 因为你会被人轻视,连女人都娶不到。 与索头面对面野战或许强人所难了,守城你怕什么? 鼓声停下之时,南边升起了大股烟尘,拓跋鲜卑的大队人马到了。 这个时候,邵勋已经向南行军了两天,离静乐县不过十里之遥。 充当先锋的义从军一部数百骑亦远远出现在北方的天际边。 城头守军看了,纷纷高呼。 而在东面数百里外的新兴郡内,一群又一群的牛羊被驱赶南下。 他们如同蝗虫一般,吃光了驿道附近的所有牧草、树叶、灌木嫩芽。 后来者吃不到,于是向更远处寻找。 牧人们哈哈大笑,唱着高亢的牧歌,分划地盘,开始放牧牛羊马匹。 一批又一批的骑兵汹涌南下,往石岭方向而去。 他们走后,地平线上甚至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步卒。 平城四周的铁匠铺炉火日夜不息,将一件又一件打制好的铁铠、大刀、箭矢送往前线。 拓跋郁律的金帐已过雁门关,停在了滹沱河畔。 全军步骑五万余人,连带着各部贵人,浩浩荡荡,声势喧天。 没人感到奇怪。 这样的阵势,对草原牧人来说每年都能看到。 与中原君主常年住在皇宫不同,草原君主是每年都要巡视四方的,而且不是孤身巡视,而是带着官员、军将、嫔妃以及规模在五万到十万之间的部众一起出发。 距离往往很远,但会提前规划好路线,在哪里放牧,在哪里驻跸都有定规。 这个风俗后来延续到了北朝。 天子四处跑,巡视全国各地,春天却霜、夏天避暑、秋天围猎、冬天捕鱼。 甚至一直到了隋唐,北朝之风依然有所延续,隋炀帝西巡灭吐谷浑,过大斗拔谷时夏天飞雪,损失惨重,依然不改初心。 邵勋也喜欢带着大军威慑、镇抚四方,他其实也是一个胡风非常浓烈的汉人君主。 他与拓跋郁律撞上,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第二十九章 对冲 或许谁都没想到,静乐将作为此次战斗的棋眼。 一方是银枪中营六千重步兵、万胜军一万轻步兵、义从军两千骑兵,外加步骑两便的亲军一千五百,总兵力近两万。 另一方则是两千余骑兵。 此外,静乐城中应还能拉出数千壮丁健妇,只不过他们心中恐惧,暂时不敢出动,只坚守城池。 附近的山里面,应还能拉出男女老少数千骑,不过他们已经人心惶惶,逃之夭夭。 战争,就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打响了。 五月初七,初夏明媚的阳光下,双方的骑兵率先交手。 义从军副督刘达从马鞍下取出一面小圆盾。 原本的盾牌是木质,比较沉重,后来他嫌用得不得劲,不知道从哪里换了一面圆形的藤牌。 藤牌上有抓手,并非位于正中,而是位于外侧边缘,手伸进去扣住后,藤牌便像长在手臂上一样,抬手便能遮挡敌人的兵刃。 藤牌位于左手,右手则抓着一杆短矛,可左右刺击,与鲜卑人那种长枪大戟的中原骑兵战法大不一样。 马蹄声骤响,烟尘漫天。 鲜卑人只有两千骑,但在面对成千上万的步骑兵时,并不畏惧,居然率先发起了冲锋。 刘达有些恼怒。 在他身后,梁王的大纛立于半山腰之上。 无数步兵将砍伐树枝制成的简易鹿角扔在面前,人披甲,弓上弦,枪前举,虎视眈眈。 就连那轻甲黄头儿,也把辎重车挡在外围。 他们有些害怕,但己方兵士漫山遍野,人是对方十倍左右,心渐渐定了下来。 胜负和人数固然没有必然联系,但人多可以鼓舞士气啊,特别是对这些战场初哥来说,人多是最直观的。 “冲!”刘达一马当先,带着四五百骑冲了出去。 后面千余骑缓缓收拢,先小步慢跑,再慢慢提速,紧随其后冲杀而出。 标准的三段冲锋,即曹孟德所谓的“战骑”、“陷骑”、“游骑”。 战骑披铁铠,居前冲锋。 陷骑紧随其后。 游骑携带轻便长枪和弓箭,走在最后面。 刘达此时带的就是战骑,绝大部分是他家的羯人奴仆,没人敢跑,没人敢后退,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对面也怪叫着冲了上来,除长枪大戟外,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器械。 刘达也怒吼一声,找准了朝他冲来的一骑。 对方穿着两裆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面相凶恶无比,驰马冲锋之时,战马鬃毛飞舞,发辫上下颠飞。 双方很快接近,瞬间交击了一下。 “嘭!”冒着寒光的长枪被藤牌一格,歪了出去。 刘达顺势卸力,身形一扭,握住短矛的尾端,从上而下,斜着刺进了索头的肩颈之中。 惨叫声在身后响起,不止一声,敌我皆有。 策马奔出十余步后,迎面又来一人,长枪直刺而来。 刘达来不及反应,左手紧扣藤牌,上端向后,下端往前,组成了一个斜面护住身体及脖颈,右手握着短矛,从藤牌下方前刺。 错马而过之时,意料之中的重击袭来。 敌人的长枪先扎入藤牌,然后斜着往上划,卸掉了大半力量。 刘达下意识后仰,卸力的同时躲过了长枪刺脸的厄运,右手的短矛好像刺中了对方,但不清楚刺在哪里,反正手上传来一股巨力时他就丢弃了短矛。再度起身时,已从鞘套中抽出一把厚实的铁剑。 骑兵肉搏冲锋,说是组成“严密”的阵型,但其实并不像电影中那般几乎人挤人,事实上人与人之间间隔了相当的距离,以免碰撞在一起。 因此,在与第二人交手过后,又前奔七八步,刘达才遇到了第三人。 此人落在后面,自然不怎么厉害,身上连甲都没有。刘达信心十足,直接找上了他,交错而过之时,双手同时向左移,左手藤牌先格开了对方的兵器,右手铁剑自藤牌下方横斩而出,借着马速,在对方胸腹间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肠子走着走着就往下掉,敌人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会,轰然倒下。 杀完第三人后,前方顿时为之开阔,刘达已经冲破了敌军的阵型。 他放慢马速,又往前奔行百余步后,勒马回转。 左右看了看,好像死了不少人啊。 这一场对冲,对双方而言都十分惨烈。 骁勇的骑兵燃烧着生命,在万军丛中捉对厮杀。这种直面生死的勇气,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住的。 能长期坚持下来,并且顶受住压力反复上战场的人,无一不是悍勇、凶残乃至—— 以杀人为乐的变态之辈! 双方又开始了第二波冲锋。 三段骑兵之中,这次换了“游骑”在前,“陷骑”居中,“战骑”位于最后方。 平坦的河谷之中,数百游骑拈弓搭箭,向左右两翼散开。 箭矢破空之声非常密集,敌方瞬间便倒下了十余骑。 他们丝毫不畏惧,双腿紧夹马腹,奋力前冲。 阵中偶尔也有箭矢飞出,每每射倒一名义从军骑兵。 “轰!”就在游骑稍稍扰乱了一下对方的阵型后,陷骑直冲而入,错马而过之时,同样来自鲜卑部落的两方战士死伤无数。 空马斜刺里跑开,带着一股悲鸣。 鲜血飞溅而起,升到顶点之后,如天女散花一般洒落而下。 地上满是残肢断臂乃至肠子、心肝肾脏脾等各种零件。 落马侥幸未死的骑士撒腿跑向两边,遇到同样落马的对方骑兵时,红着眼睛冲了上去。 有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就与对方抱在一起,挥拳相向,满地打滚。 刘达不幸被人击落了战马,但并未受到严重的伤害,他跌跌撞撞起身,赤手空拳。 一敌骑见到有便宜可占,直朝他冲了过来。 跟随他多年的奴仆见状,快马前出,挡住了敌人必杀一击,但他的身形高高飞起,栽落到路边的草丛之中。 刘达连滚带爬,离开了双方骑兵的交战中心,来到奴仆身前。 奴仆已在弥留之际,大睁着的眼中满是泪水。 “苇郎,从今往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会把他养大,梁王会让他当官的。”刘达连声说道。 奴仆听完这句话,欣慰又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死得如同河边的芦苇一样轻贱。 刘达掰开他的手指,将铁剑取出,举目一扫,找上一名落马的敌兵,怒吼着杀了上去。 双方第二次对冲完毕之后,各自的阵型都大为残缺,显然伤亡颇大。 山腰上响起激越的鼓声。 “杀!”数千银枪中营步卒,越过鹿角,手持刀盾、长枪、步弓前行。 动作整齐划一,阵型坚不可摧,士气高昂无比。 恰有一阵北风吹来,高亢的喊杀声朝冲锋了两次的鲜卑骑兵兜头盖脸扑去,震得他们的战马骚动不安。 六千铁铠武士朝他们墙列而进,若一开始或许还能试试能不能硬冲得动,但现在没人敢这么做了。 他们犹豫了一会,今天这场仗显然无法打赢了。 但就这么离去又有些不甘心,因为半山腰上“大将军邵”的帅旗高高飞舞。这么一个重要的目标摆在前面,不尝试一下如何甘心? 可邵贼立营于山腰,怎么冲? 好在鲜卑人也是南征北战打老了仗的,与刘汉、王浚、石勒、段部鲜卑见仗数十次了,经验丰富,在义从军似乎打算发起第三波冲锋时,他们退了。 残存的千余骑兜马回转,向南边逃去。 义从军顺势展开了追击。 就连邵勋的亲军,也派出了五百骑上马追击。 静乐县城南门轰然打开,一批壮丁健妇手持角弓,一溜烟向南——阵列野战不敢,也打不过对方,但追击的胆子还是有的,还很大。 静乐城头的官民全程观摩了这场男人间硬碰硬的对冲,大受震撼。 这般烈度的厮杀,对他们而言委实太残酷了一些,匈奴、乌桓两族已是多年未曾这般。 或许,后汉年间充当大汉打手的那批匈奴人中有部分这类勇士。 或许,曹魏时俨然“天下名骑”的乌桓骑兵敢这么做。 但时过境迁,这些都是老黄历了。 匈奴、乌桓骑兵打仗越来越滑头,现在是鲜卑人的天下。 他们完全是汉人骑兵的战法,装具也是,已然执天下骑兵之牛耳,就连梁王都大量招募骑术卓绝的鲜卑人加以训练。 这么一场战斗过后,心底残存的小心思已然不翼而飞。 城外有两万大军,你想做什么? 静乐城北门又打开了,县令带人驱赶着牛羊过来劳军。 “不必了。”邵勋从半山腰上下来,道:“将城中的肉脯、干酪、粮食送来,我急着赶路。” 拔营启程的命令已经下达。 各部开始收拾器械,准备向南进发。 充当辅兵的黄头军儿郎们将敌方首级斩下,一共五百余级,堆叠在马车上,看着十分吓人。 而打破了这股迂回而来的鲜卑骑兵后,前路已大为通畅。 邵勋要向南急行军七十里,直插楼烦故城,横于秀容、晋阳之间。 此番北上镇抚,若能捉住一两个拓跋鲜卑贵人,便可尽全功。 (下午还有一更,有票速投。) 第三十章 口袋里的老鼠 七十里的路程,实在谈不上多长。 邵勋在静乐临时征集了千余骑开路。 这些后方留守之人战斗力很差,连天池本部都比不了,不指望能打赢谁,能提前发现敌人就可以了。 义从军紧随其后,作为后援。 步兵拉长阵型,全速前进。 唯一的危险就是敌军在两侧山里埋伏大量步兵,但数百里茫茫群山之中,除非他们不吃不喝,且会飞,不然不可能从平城抵达此地。 一天后,充当先锋的部落轻骑已抵达楼烦故城的断壁残垣附近,并与留在城内的少量鲜卑骑兵拿弓互射。 两天后,邵勋抵达了楼烦故城。 这个时候,岚谷那边派信使南下至秀容县北境,然后向东穿越河谷抵达静乐,再向南追上大军,奏报:有鲜卑千余骑自秀容(今岚县)直插岚谷,为捉生军击退。 岚谷县北的草城川大体平静,唯烟尘漫天,旌旗遍布,鼓角之声连绵不绝,或是疑兵。 邵勋看完后,没做任何调整。 是不是疑兵不重要,反正他也不可能撤走驻守在那里的部队。 天池那边同理,他也不可能撤回府兵及黄头军。 背后稳定了,他才能在前方安心作战。 抵达楼烦故城后,都没有打造攻城器械,邵勋派黄头军千人上前,顶着大盾,直接烧毁了堵塞坍塌城墙豁口的木栅栏。 城中数百鲜卑骑兵知道步战没有丝毫胜算,匆忙遁逃。 这个时候,往西北方向偷袭岚谷的鲜卑人也开始东蹿。 他们绕秀容不过,直奔楼烦故城而来。 五月初九下午,银枪中营在汾水、岚水交汇处设置障碍,谨防骑兵冲击。 大军位于后方,弓弩上弦,严阵以待。 做完这一切后,他登上了汾水西岸的一处山坡,向西眺望。 敌军骑兵稀稀拉拉,数量不是很多。 山坡上、河谷中、农田里的兵加起来,大概有一千六七百的样子。 真是骑兵打步兵上头了,这么点人就敢冲。还以为是当初鲜卑铁骑一战冲垮数万刘伯根起义军的年代呢?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过来!”邵勋下达了命令:“令张硕、满昱调集一部精锐,向西挤压索头。再派使者,间道前往秀容,若城还在,令乔豫召集牧人,自后袭扰。” “若能联络上捉生军,着其西进,夹击索头。” “屯于方山之义从军,尽速沿离石水北上,与秀容守军汇合。” 近两万步骑将狭窄的汾水、岚水交汇处堵得水泄不通,那一千多鲜卑骑兵断然冲不破,而他们背后有渐渐反应过来的诸部牧人,还有捉生军和义从军一部可以调遣,邵勋不打算放过他们。 现在的战场形势,有点像包围与反包围。 根据他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石岭关守军溃散后,鲜卑人已经深入太原盆地以及盆地以西的山区。 这支部队应该是先锋,以骑兵为主,马匹役畜不少,携带了至少十天的干粮,路上可能也抢到了一些粮食,或者收割了晋阳、秀容等县野外即将成熟的青麦作为补给。 他们离开晋阳之后,便向西踏入连绵群山之中,沿着平坦的汾水河谷西进,占据了楼烦故城这个“丁字路口”,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分为二——可能是有人看到了邵勋的帅旗,回来禀报。 一路从丁字路口北上,沿着汾水河谷的大驿道进军,试图突袭静乐、天池。 只能说作风十分大胆、泼辣,不知道他们哪来的信心。 反正邵勋征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以区区两千骑兵就敢堵截他后路的。别说两千了,翻一倍四千也严重不足,更别说这里不是平原,而是山区了。 另外一路鲜卑人攻打秀容,岚水北岸基本被他们拿下了,但县城在河南岸,那边也有一些农田、部落,坞堡帅、部大们征集了一些丁壮,与鲜卑人隔河对峙。 鲜卑人一时没有办法,应是放弃了夺取秀容县城的想法,于是继续往西北冲数十里,试图偷袭岚谷县,结果被捉生军发现。 一旦被发现,骑兵就没了任何办法。 夺取敌人的据点,还是得靠步兵,但鬼知道鲜卑人的步兵在哪里,兴许还远在平城。 综合这两点,邵勋大胆判断:这是鲜卑人一次试探性南侵,或者说是劫掠。 至于说拷讯俘虏得到的拓跋郁律集结了数万兵马的消息,还需进一步观察。 盖因其不打仗时,也每年都会集结数万兵马巡视。 别的不谈,春夏阴山却霜时,军队、官员、牧民的数量就很少下于五万,一边走,一边扎帐篷,一边放牧。 秋天收获、围猎之时,聚集的人马更多。 这种活动每年都有,你要是一看人家聚集兵力,就判断其要南侵,那是不科学的。 只有等鲜卑大军南下雁门,进入新兴之时,才能做出事态升级的判断。 正遐想间,西边又来了大股烟尘。 邵勋眼神一凝,仔细望去,却见河谷中来了许多身着皮裘的牧民。 他先是有些惊愕,继而冷笑。 这些牧民来自哪里,不言自明。 他下了高坡。 作战计划要调整了,他原本是想先快速收拾掉被堵在楼烦以西的这千余鲜卑骑兵,再大举东进,兵临晋阳的。 现在看来,只能派一部兵马东进,联络下晋阳,大军还得留在楼烦,先消灭这股敌军和叛徒的集合体。 ****** 夕阳西下,初夏的山间竟然有了些许寒意。 紫袍骑士跃马高坡,眺望东方。 岚水静静东流,在楼烦故城附近,汇入自北向南流的汾水,然后一起向东,出山进入富饶的太原盆地。 太原西部这一片,道路就修建在河谷之中。 河谷两侧全是山,连绵数百里甚至上千里,无有尽头。 汾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由南北走向变成东西走向,所以驿道也成了丁字路。 楼烦故城在汾水西岸,河谷北半部分。 城池那边不远处则是汾水支流岚水,岚水往南有一片平坦河谷,河谷再往南就慢慢崎岖了起来,延伸入山。 “大将军邵”的帅旗立于楼烦故城之外,晋兵依山设寨,旌旗密密麻麻。 楼烦故城内也有兵马,甚至城外都挖掘了壕沟,设立了土墙。 岚水南岸的平坦河谷地上,一群黄头儿正在搬运拒马枪、鹿角。 身披铁铠的武士席地而坐,器械就放在身旁,随时准备投入作战。 窄窄的道路竟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纥那,新来的那帮人闹起来了。”背后来了一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拓跋纥那猛然回头,看向后方,那里吵吵嚷嚷,喧哗不休。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来人。 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们不愿被邵贼统治,个个拍胸脯说早想干掉邵贼了,代王领兵而来,愿意出兵反正,现在在做什么? “走也!走也!”的呼喊声响彻大半个河谷。 部大们一见银枪军顺着鼓点之声墙列而进,立刻吓得魂不附体,大声招呼着自家丁壮,一溜烟向后跑。 “废物!”拓跋纥那明白过来了。 这些被他拉拢的部落民们,就和邵贼治下的牧民一样,欺软怕硬,遇到强大的敌人就跑,遇到弱小之人就围上去烧杀抢掠。 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邵贼真的给了愿意投靠他的人一点好处。 比如组织人丁固守秀容的县长乔豫。 比如带着牧子牧奴们与他们隔河对射的卜姓部大。 比如在静乐严阵以待的羯人刘氏部众。 听闻三者皆入了虏姓门第,可以去汉地做官了,邵贼也扶持他们成为地方郡望,恩义给得足够,故不愿反。 甚至就连那普通牧人,都得到了一定的好处。 说白了,人心而已。 邵贼带着大军北上,其实也是在这些事的基础上,进一步“攻城略地”罢了。 只不过不是通过军事手段,而是以数万大军“作保”的政治招抚。 这些牧民,战斗力一般,但还是可以胜任追亡逐北、骚扰偷袭的轻骑的。 邵贼在招抚他们,鲜卑也在争取。 如今看来,邵贼动作更快,优势更大一些。 而且他的兵—— 拓跋纥那又看向东面。 两千余重铠武士手持刀盾、长枪、步弓,嚣张无比,竟然向鲜卑骑兵的方向墙列而进。 步兵主动进攻骑兵,拓跋纥那真的很少见到。 他甚至开始思考邵贼到底在中原打的什么仗,以至于对他帐下的步卒如此自信。 或许,就像他信任自己帐下的骑兵一样,邵贼也无比信任他的重甲步卒。 义从军也出动了一千骑。 他们牵马而出,缓缓步行,远远看着那些进不能进,退不敢退的鲜卑骑兵,信心十足。 “纥那,怎么办?” “纥那,全是壕沟、土墙、拒马枪、鹿角,冲不过去。” “绕路吧,找人带路。” “到底有没有路?” 更多的亲随冲上了山坡,神色有些焦急。 鲜卑骑兵是勇猛,是不怕死,但不代表他们没脑子。 对面依托城池、河流、山脉,布设防线,将道路拦腰截断,你怎么冲? 冲沟里去?还是撞拒马枪上? “要不冲一冲,临近时下马步射?” “这不是野战,人家可以躲在墙后面拿箭射你。你躲在哪?马后面?” 拓跋纥那越听越烦躁,正要呵斥时,前方的义从军已经上马,向西加速。 步兵也加快了脚步,气势旺盛。 反叛的诸部牧人们跑得更快了,顷刻间溜了个一干二净,连带着鲜卑骑兵的士气也被带得低落不已。 拓跋纥那闭上眼睛。 前方冲不过去,后面可能会有捉生军乃至秀容部族兵追袭而来,届时前后夹击,搞不好就覆灭在这群山之中了。 但问题是,怎么跑? 脑海中思虑片刻后,他猛然睁开了眼睛,道:“上山,往山里跑。” “这……”众人面面相觑。 往山里跑,一不留神就走散了。 军队没了建制,那还是军队吗?不,那叫散兵游勇。 况且,山里没有路,撑死有几条兽道或樵夫经年砍柴趟出的小路,他们不是本地人,未必知道怎么走。 再者,没有路的时候,很可能要舍弃马匹。 他们是骑兵,没了马算怎么一回事? “走!”拓跋纥那坚持道:“留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必死无疑。上山后向东奔,绕过邵贼布防的区域,然后再下山,或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亲随们还是有些不愿意。 有人甚至提议再返回西面,冲到黄河边,看看有没有渡船能回河西。只要渡到黄河西岸,就可以北上转回盛乐,那便算活下来了。 拓跋纥那一听也有道理,正打算改主意时,山下的战斗已经爆发了。 义从军一千骑发起了迅猛的冲锋,与鲜卑骑兵迎头相撞,厮杀甚烈。 拓跋纥那眼皮子直跳,这样打下去,或许等不及进山或西撤,就要全军大溃了。 “吹角,西撤!”拓跋纥那不再犹豫,下了山坡,翻身上马。 鲜卑骑兵收到命令后,不再恋战,呼啦啦一窝蜂向西溃去。 义从军紧追不舍。 初九夜,双方战于岚水。 初十晨,秀容长乔豫率千余轻骑截击,为鲜卑所败,但也获得了斩首二百余级的大胜。 初十夜,正在休整的鲜卑骑兵遭到牧民袭扰,惊走了千余匹正在放牧的马群,死伤百人。 十一日,鲜卑人一路奔至合河津,远远见到汝南周氏的部曲列栅戍守,士气低落的他们仓皇回返。 当天夜里,又在岚谷县境内遇到南下的捉生军一部,战败。 后半夜,仓皇南窜,与大将军府骑兵掾殷熙带领的两千义从军相遇。 拓跋纥那被殷熙生擒,余众散入山中,不知所终。 掉入敌人口袋的孤军,就是这么悲剧。 不过这帮人也真是能跑,四处乱窜,若非山区地形限制,可能真溜了。 十二日下午,消息被紧急传递到了楼烦故城。 邵勋不再犹豫,全军东进,兵发晋阳。 另外,他没有忘了将前后几次斩杀的两千二百余鲜卑骑兵首级装车带走。 拓跋郁律应该很喜欢这份礼物。(此段评论我附了个地图,省得大家看不明白) 第三十一章 殿议 五月麦收之前的一场豪雨,让平阳愁云惨淡。 当然,这只是一个诱因,让这些大人物们更加担忧的则是并州战局。 晋阳孤城一座,岌岌可危。 按照最新的消息,城里的青州兵吵吵嚷嚷要回家,被刘灵砍了数十人,勉强镇住了。 三千步卒,一旦弃晋阳东逃,士气全无,能活? 刘灵还是镇得住场面的。 他还把城内的男丁全部征发了起来,城门堵死。 健妇、小儿担送食水、守具。 所有人都要上阵,这才堪堪保住了此城。 当然,这也和鲜卑步兵尚未抵达有关。目前过来的多是骑卒,不擅攻城,以至于此。 越往后拖,越不利啊。别的不说,粮草可足? 五月初五,就在邵勋离开天池南下,尚未抵达静乐的时候,半日间驿马三至,传来了紧急军情。 王妃庾文君急召幕府右司马羊忱以下僚佐十余人、梁国官员数人,于光极殿升座议事。 “大王若听我的计策,何至于此。”急急从弘农赶来的幕府督护、忠武督军邵慎气道:“何须亲自镇抚?把那些头人赚来平阳,一刀斩了便是,谅他们也不敢反。若反,我亲自领兵征讨。” 庾亮看了他一眼。 妹夫失去联络后,妹妹第一时间召虎威将军邵慎入平阳,还打算让他把忠武军主力带过来。 信用宗室,不信娘家,让他心里酸溜溜的。 太尉王衍自动忽略了邵慎的话,起身行了一礼,道:“王妃勿忧,大王起兵十余载,只小挫数场,大战皆胜。老夫虽不知兵,但也知大王用兵之老辣。按前番军报,大王于岚谷挫敌锋锐,斩首无算(六百),军心士气应无大碍。许是岢岚山势连绵,部落群情骚动,遮断驿道,以至消息不通。” 说到这里,他还是叹了口气,心中不无埋怨。 梁王就是个武夫,没错的,太心急了。 岢岚北部那些部落,急着现在招抚吗?换句话讲,为什么急着对代国动手? 他不是傻子,看到梁王率军北上招抚的意图,就知道最迟三年内就要伐代了。 “太尉以为该如何做?”庾文君坐在刘聪的御辇上,有些六神无主。 一般而言,正旦之时夫君会拉着她的手,二人并肩坐在御辇上,接受众官朝贺。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心中空落落的,难受无比。 “回王妃,今却无粮。”王衍皱眉沉思了一会,叹道:“些许存粮,多为大王带走。若能迟上半月,夏粮入仓,老夫便可筹措了。” 庾文君睁大了眼睛。 她其实没什么脾气,性格比较面,但此时也忍不住恼怒了。 “太尉说得什么话!”庾亮提高了声音,黝黑的面庞青筋直露,竟是不给王衍面子了,怒道:“我不信一点存粮都没有。” 说罢,看向大农殷羡。 殷羡立刻回道:“万人以内军需凑一凑还是有的。” 庾文君眼睛亮了,立刻说道:“黑矟左营屯于河东,侯将军乃大王门生,素受信重,或可令其领兵北上?” “河东还有义从军三千骑。”庾亮提醒道。 “那就——”庾文君正待说话,却见幕府右司马咳嗽了下。 老羊本不想这么早就说话的,眼看着庾亮、庾文君兄妹要瞎指挥了,忍不住咳嗽提醒了下——理论上来说,王妃是可以下达最终命令的,权限比他们都高。 “王妃稍安勿躁。”羊忱起身一礼,道:“虽闻匈奴屯兵安定,意欲北上,然蒲津关三城兵尤多也,不可不防。黑矟、义从九千步骑若调走,则河东危矣。河东不保,则平阳危矣,王妃慎之。”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道:“平阳城内的数府府兵亦不能轻动,动则人心丧乱。北边事不大,万勿自乱阵脚。” 庾文君脑袋嗡嗡的,她下意识看向兄长庾亮。 同时心中有些恼火,怎么一个个都拦着她救夫君呢?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就想赶紧调兵北上,救援岢岚、晋阳。 庾亮这时倒有些沉默了,因为羊忱说得有道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邵慎一拍案几,也不管其他人的脸色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叔母,此乃家事,侄这就领忠武军北上,平阳料理好粮草军资便是。” “虎威将军勿要因怒兴兵。”王衍瞄了他一眼,道:“潼关还有许多贼兵,忠武军一走,谁来守御弘农?” “王夷甫,你他妈安的什么心?”邵慎怒了,道:“让裴廓来弘农便是。” 王衍被他骂得脸上挂不住了。 天可怜见,这么多人里,若说谁最不愿意看到梁王出事的话,那一定是他了。 羊家兵精粮足,长期统率兖东、豫东乃至青徐部分郡县的兵马,号召力很高,在军中为将者也不少。 裴氏好歹有禁军二万人。 颍川士族在军中效力者也不少。 就他琅琊王氏跛脚,在军中影响力十分有限。梁王若真出了事,王家可能是第一个出局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救梁王? 真真气死人。 左长史裴邵眼见着气氛不太融洽,立刻起身,奏道:“王妃,黑矟、义从、忠武三军整体不能轻动,但可抽调部分营伍,辅以坞堡部曲、部落精壮,择一良将统率,克期北上。” 这算是折中方案了,其实很有可行性。 见其他人不反对,裴邵又道:“河东董武,闻北边战局焦灼,自请率三千‘瞎巴’北上,为梁王杀敌。” “此巴真瞎耶?”庾亮一愣。 裴邵捋须而笑,道:“材官将军久在汴梁,不知河东之事。郡人称巴人为‘瞎巴’,乃赞其劲勇,见敌无所畏惧,非实瞎也。” 其实就是愣,看到敌人的锋刃和箭矢,不知道躲,一根筋往上冲,跟瞎子一样。 北魏年间,巴人甚至以此自傲,董绍就上书:“臣当出瞎巴三千,生噉(dàn)蜀子。” 庾亮一听巴人如此悍勇,大喜,连声道:“那就让董武速行。” 裴邵含笑点头,又道:“汾阴薛氏,素称忠勇。其部宗人逾千,练得万余精兵,亦可檄调三千骁锐,一并北上。” 王衍、羊忱两个老登对视一眼,知道这事靠谱,微微颔首。 不过,到底在裴家的地盘上,局面让裴氏之人掌控了,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爽。 庾文君听裴邵这么说,一颗心又落了回去,她看看裴邵,再看看庾亮、邵慎,欲言又止。 “王妃。”羊忱想了想,说道:“或可调义从骑军一千、黑矟左营步卒二千四百人、巴人三千、薛氏部曲三千,总九千四百人自离石北上,增援秀容、楼烦一线。上党刘氏离晋阳不远,当请其征发部落精壮数千骑,并汴梁北上之落雁军骑卒二千,直趋晋阳,稳固大局。或曰粮草不足,王妃可令刘闰中杀羊以为军需,朝廷补其金帛即可。若不要金帛,数月后补其夏麦若干。” 邵慎难得没有出言反对。 庾亮也舒了一口气。 “上党一路,可以刘闰中为都督。离石一路——”羊忱又道:“前军——” “就以虎威将军为都督。”庾文君鼓足勇气,压住了心中的懦弱,脱口而出。 说罢,心砰砰直跳,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视线都不敢与其他人触碰。 庾亮有些惊讶地看了妹妹一眼,这可不是她的性子啊。 羊忱行了一礼,没反对,坐回去了。 其他人也没反对。 这事比较敏感,胡乱反对后患无穷。 “遵命。”邵慎应了一声,然后看向主簿郑隆、五兵曹尚书柳安之。 二人一齐起身,道:“既是王妃之命,仆这便拟写调兵文书。” 大略定下后,众人便开始讨论细节,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讨论得差不多了。 郑隆、柳安之当场拟写调兵文书; 大农、度支尚书调发粮草; 军司王衍、右司马羊忱委任统兵将领…… 一份份文书写完后,庾文君先挨份朱批,然后拿出梁王、大将军印鉴,用力盖上。 出兵之事就这么成了。 数日后,各地兵马火速赶来了平阳,邵慎在城北誓师,领取了部分军资,大举北上。 这个时候,邵勋刚刚赶至楼烦,击退了拓跋纥那,将其向西逼去。 留五千黄头军固守楼烦故城后,十二日,自领亲军、银枪军及五千黄头军计一万二千余人东行。 一路之上,他们遇到了部分鲜卑骑兵。 大军放慢了速度,但仍然坚定地向东前进。 三日后,义从军归建,还带来了诸部杂胡轻骑二千余,总兵力增长到了一万六千。 五月十八,羊肠仓外火光冲天,鲜卑人烧毁了这座早就没甚存粮的邸阁,向晋阳方向退去。 二十一日,主力大军抵达了晋阳城西,沿汾水扎营。 看着城头仍然高高飘扬的“刘”字将旗,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的担心青州人继续跑路,虽然晋阳丢不丢也不影响大局,因为他压根不信鲜卑人会留下来守此城。 这个时候,并州雷声大作,雨水又渐渐多了起来,一下就是好几天。 雷公助我! 第三十二章 金帐 这场雨下得邵勋很是纠结。 一方面可以极大抵消对方的骑兵优势,另一方面么,其实夏麦还没完全收获完毕,即便收完了,还要晾晒,对今年的粮食生产有影响。 另外,他有心理阴影了。 前年雨很大,去年则是“暴水”,今年即便赶不上去年,但搞不好也有大雨。 老天爷以前欠了并州无数场雨,现在短时间内一股脑还给你了,感动不感动? 邵勋所率大军抵达晋阳时,刘闰中已自上党带了三千骑抵达多日,并与鲜卑人交手数次。 呃,战果一般般,己方伤亡甚至还比对方大。到最后,不得不依托城池作战,且以遮护粮道为主。 但效果也是有的。 见到上党羯骑增援而至后,鲜卑人不敢在汾水附近肆无忌惮的放牧牲畜了。 他们将野地里剩余的最后一批粮食收走,把河岸边长得最好、最茂盛的牧草割草,然后将十多万头养得膘肥体壮的牲畜北撤,退到了更北面的阳曲三县。 邵勋将大军分成三部。 一部黄头军三千人据守羊肠仓,位于晋阳西北数十里外,不令鲜卑人西进,同时抽调驻守楼烦的黄头军一部二千人东行,在羊肠仓下的河谷中扎营。 一部黄头军二千人据守晋阳以西的蓝谷,既是防备鲜卑人潜入此地绕道晋阳后方,同时也有点震慑山里的杂胡部落的意味,因为蓝谷是进出晋阳以西丘陵牧场的一个豁口。 随军而来的诸部轻骑渡过汾水,至东岸屯驻。 主力步骑万余人开进晋阳城。 说起来,双方其实隔得不近…… “城中还有多少粮草?”甫一进城,邵勋便问道。 太原太守邵光、万胜军副督、大将军外兵掾刘灵侍立左右,邵光最先开口:“快没了,还余粮豆二万斛。” 这点粮食,也就够晋阳几千守军吃两个月的。 至于老百姓,城内其实没多少,他们的存粮甚至不如军中充裕。 真要被围上几个月,这些老百姓本身和他们家的存粮,都会一股脑下锅。 “岢岚被祸害得不轻。”邵勋沉默片刻,说道:“野地里的夏麦损失大半,牛羊亦被劫掠不少。粮草筹措最是不易,今利速战,不利久持。” 此番北上巡视,携带的粮草不过两月有余,这就耗去存粮大半。 镇抚边地部落时,收了杂畜三万,后来又让刘氏杀了一部分牲畜,而今还有些肉脯,但也撑不了太久,至多一两个月。 或曰河南、河北夏麦收获了,但转运到前线需要时间,最快都七月中了,搞不好要七月底、八月初。再者,去年河北大水,亏空得一塌糊涂,今年不可过分压榨——即便压榨,也得等到九月杂粮收获时节。 邵勋几乎都在打敌人牛羊的主意了。 “这雨下得,利弊参半。”邵勋又看向外头的连绵细雨,脸色阴晴不定。 院子内有很多举着雨伞、披着蓑衣的幕僚们走来走去,在亲兵的协助下,将各种办公用品、生活用品卸下。 军谋掾张宾、主簿袁能、记室督阳裕、参军裴湛、督护糜直、从事中郎韦辅等以及诸位舍人、小使,林林总总上百人,都住进了太守府内——邵光则搬到了晋阳自宅内办公。 “晋阳诸豪族如何?”亲军督黄正走了进来,给众人奉上茶水、点心,邵勋招呼二人一起坐下,问道。 “有两家不幸。”邵光说道:“阳曲郭氏无备,为鲜卑所迫,只余子弟数十人奔出,往投邬县郭敬。” “什么不备?舍不得地里的粮食罢了。”刘灵撇了撇嘴,道:“都听到鲜卑骑兵过石岭的消息了,还心存侥幸,将部曲庄客都派了出去,抢割麦子,结果让鲜卑人冲了个正着,庄园也没了,几千男女沦为俘虏,不知被押哪去了。” “哦?可是郭荣乡里?”邵勋问道。 “正是。”邵光叹息道:“阳曲太靠北了,郭家又善财难舍,以至于此。” “还有哪家?” “太原刘氏被灭族了。”邵光道:“刘家人少力孤,但又不像孙氏、令狐氏这么败落,犹豫不决,为鲜卑所破。” 令狐氏被刘琨杀了个七零八落,如今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 孙氏被刘曜重创过,也很惨,前阵子与上党刘氏联姻,稍稍缓过一口气。 “孙氏、令狐氏怎么了?”邵勋又问道。 “都躲到晋阳来了。”邵光回道:“我将其僮仆收入军中,协助守城,事罢后再发还。” 邵光这个太守也挺难当的,核心原因便是太原无人,连豪族都没多少人丁,更穷得叮当响,给大户派捐组建郡兵都困难重重。 “太原这个样子是不成的。”邵勋皱眉道:“若荒无人烟,日后怎么北伐代国?从河南转运粮草、征发役徒,委实代价太大。” “大王,若逐退鲜卑,或可迁移人丁,开垦荒地。”邵光建议道:“太原、新兴二郡的地不差,十余年前石勒便在新兴耕战,收成不错,若迁民实郡,便可大展宏图了。” “此事容后再议。”邵勋摆了摆手,说道:“眼下战事要紧,先把鲜卑人逐出太原再说。” ****** 西陉山,也称句注山、雁门山、陉岭。 山上有大小孔道多条,各有堡寨,组合在一起便是雁门关(句注塞)防御体系。 说实话,雁门关没有太行陉道好防,不是说山不够险要,而是孔道竟有十余条之多,让人咋舌。 有的孔道可通车驾,于是在此筑关城。????有的走不了马车,只能过人,那就搞一个成本较小的土城。 还有的孔道比兽道、樵夫道大不了多少,过人都有点费劲,那就不守了,只派人监视。或者在道路中途寻一个有水源且地形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搞个简易堡寨,派少许人马守备。 雁门关,不止是一座关城,而是一整个防御体系的统称。 鲜卑人接手雁门后,搞的是抓大放小,把两条最宽阔的陉道管了起来。 其一曰“雁门关”,其二曰“西陉关”,两关城相隔不远,东西并列。 至于其他山间孔道,则不管了。 反正山间有依附于他们的部落放牧,有事时征发人丁,伐木设栅即可。 甚至于,让人偷越过来也无所谓。 我们是什么人?索头啊! 在平原上用鲜卑铁骑冲垮偷渡至陉北的敌人不就是了? 这种想法,这种思路,这种对于骑兵战斗力的极端自信,是长期实战培养出来的。 到处都是被骑兵一冲就垮的步兵,我想谦虚点也不行啊。 甚至不独拓跋鲜卑如此,其他鲜卑也大差不离,因为他们的战斗力实在太强劲了,直到中原步兵发展起来,被狠狠教做人几次后,才会有所反思。 雁门陉以南二十里,有汉广武故城,乃高祖关押娄敬处,鲜卑金帐就设于该地。 雁门陉以北则有阴馆故城,又名下馆城。 西陉山本身还是滹沱、桑干二河的分水岭,关南是滹沱河与忻州盆地,关北是(lěi)水(桑干河上游)与大同盆地,前者是汉地,后者胡汉杂处。 全有西陉山两侧,对拓跋鲜卑来说十分重要,因为这是他们南侵中原的前出基地。 拓跋郁律还没来这边好好看过,今次将金帐设在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不过,今天帐内气氛有些凝重。 雨水滴滴答答,如同尿不尽一般,让人烦躁无比。 服侍的牧奴、婢女、侍卫们战战兢兢,做事时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免得遭遇横祸。 “纥那冲得太深了,被人截断后路,怕是难以救援。” “早就说了不要打。巡视就巡视好了,南下作甚?” “对。说起来,我等与中原关系不差吧?屡次助守晋阳,大破匈奴,若派使者往来,好言好语,未必不能与邻为善啊。” “荒唐!关东一统,便已是大敌,你不找他,他也会来找你。” “当年曹孟德来找过么?没有。还撤走了边民,将许多许多土地让了出来,邵勋不又是一个曹孟德么?” 能容纳数百人的金帐内吵吵嚷嚷。 新旧两派之人争锋相对,意见不一,几乎要把金帐吵翻天。 内部撕裂,对拓跋代来说真的太要命了。 “噤声。”帐内传出了拓跋郁律的嗓音,只听他说道:“先遣使去一趟晋阳,就说孤索要新兴郡。邵勋若愿,便可罢兵。” 他没有提拓跋纥那,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不满:“大王,邵勋没吃过大亏,心气高,未必愿意割让新兴五县。若他擒获了纥那,斩其首誓师,大举北上,而今大雨连绵,马跑不起来,弓弦也绵软无力,怎么打?” “把纥那送回来,言和罢兵算了。” “本就不该南下。” 这些显然是新党之人说的话了,同样让旧党火冒三丈。 “呸!”有人直接骂道:“新兴已在手中,为什么送还?” “那些送粮草至军中的坞堡帅、庄园主们,就那么留给邵贼了?邵贼万一将他们尽数诛杀,以后还有谁敢投代王?” “打一仗算了,我想看看他们的斤两。” 吵闹永远是没有尽头的。 你也别指望改变他们的思想,或许只有肉体消灭一途。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有问题的人。 也不需要全杀,杀一些领头的,剩下的也就翻腾不起多大的浪了。 新派、旧派交替上位,已经是拓跋代国的一景。 “传令下去,固守石岭关。”拓跋郁律的声音再度响起:“明日拔营启程,南下原平。” 原平是雁门郡最南边的一个县。 县南有山,滹沱河自山谷南流,忻川自西向东来汇,两山夹固,极为险要,俗谓“忻口”——曹魏地理志《魏土地记》言“汉高祖出于城之围,还军至此,六军忻(同‘欣’)然”,故得名。 雁门、新兴二郡以此为界,好地方。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宿命 不经意间,雨突然就停了。 有人抬头望天,却见阴云密布,心中暗道:莫不是老天特意为了双方数万大军厮杀,而故意把雨停下? 这个想法太地狱了,让人不寒而栗。 黎明时分,广武故城方向便热闹了起来。 巨大的金帐开始拆卸,柱子、横梁、毡布、家具等各色物品,一样样装起,竟然塞了上百车。 女人们仔细挤完早晨的牛羊奶,将其装入木桶、皮囊之中,放置于车上。 河岸边是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们赤着上身,喊着号子,将渔网从河中拖起。 每每捞到大鱼,便转身炫耀,惹得那群女人娇笑不已。 小孩们在山坡上捡拾着野菜、蘑菇,放入篮中,还有人背上背着捆扎好的柴禾,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去。 沉闷的马蹄声在四周响起。 骑士们驰骋在马的海洋之中,驱赶着一群又一群马,消失在南方的天际边。 他们走后,一列又一列手持长枪的骑兵快速通过,领头一人的长枪上挂着面三角旗幡,在风中猎猎飞舞。 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木墩上,如枯树皮一般的双手紧紧握着木杯,目光深邃。 喝完最后一口奶后,他叹了口气。 这就是宿命。 年轻时他喜欢征战沙场,也为大晋朝打过几次仗,甚至在九年前,他还最后一次为晋朝打仗,于蓝谷大破匈奴,追杀百里。 现在他不喜欢这些了。 他只想在夏日的夜晚,躺在满天繁星之下,聆听风的声音,看着帐篷里自家孙儿熟睡。 这个单于、那个大王,带来的只有无尽的苦难。 血,始终流不尽。 威严深沉的角声响起,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动人心魄。 高大宽阔的辇车出现在北方泥泞的土地上,车帘被掀起,露出了草原单于严肃的面容。 一队队背着圆盾,腰悬弓刀的武士跟在辇车旁边,旌旗一面连着一面,铺天盖地。 奴仆们成群结队,手里举着仪仗。 老人自视线触及到辇车开始,便伏倒在地。 车轮压过水坑,将浑水浇在老人身上。 直到听不到车轮声后,老人才缓缓起身,擦去额头上的污泥和草茎。 他回到自己的临时住处,拿起弓刀、马鞭,牵出马匹,翻身而上。 牛羊被他驱赶着不断向前,当翻过一道山坡时,他忍不住停马回望,将北方的景色尽收眼底。 南风劲吹,河面泛起一道道细碎的波纹。 滹沱河两岸,随风涌起的绿色草浪之中,到处是雪白的羊群。 牧人们策马漫步,皮鞭时不时炸响,驱赶着牛羊向前。 歌声在渺无人烟的山谷中反复回荡。 其声粗犷、悲切、苍凉又带着股野性,就像那暴风雪中的桦树一样,背影寂寥,却又顽强生长着。 血腥杀戮与对生活的热爱,矛盾又统一的建立在每个人身上。 这就是鲜卑,这就是草原。 老人解下腰间皮囊,饮了一口马奶酒。 鲜卑人、乌桓人、匈奴人、羯人、汉人浩浩荡荡,汹涌南下,准备厮杀。 什么时候,他们能如同自己手中的奶和酒一样,融为一体呢? 或许永远不会,因为这就是宿命。 ****** 黄头军慢慢汇集到了晋阳。 晨间炊烟袅袅升起。 城墙根下摆着一排又一排的瓦罐,汩汩冒着热气,蔚为壮观。 曾易怀里冒着刀鞘,紧闭双目。 他并没有真的睡着,而是在想家。 他害怕自己眼里那一闪而现的温柔被别人看见,让人耻笑,破坏他冰冷凶狠的形象。 家里的麦子应该收了吧? 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办,来得及收吗?前阵子可是下雨来着。 开春后种的韭菜应该收了好几茬了,开集时可以拿去卖,有没有多卖几个钱? 清明后有没有种瓜?他记得叮嘱过的,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 平阳来了很多大官,瓜果在夏天很好卖,能补贴点家用。 圈里的一只羊蹄子有问题,他想将其杀了卖钱,女人犹豫不决。 好蠢啊,那羊的蹄子早晚烂掉,能活到哪天? 唉!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后,曾易睁开了眼睛。 “队主。”本队军士端来了一碗野菜汤,笑吟吟地说道。 曾易端起碗,慢慢喝着。 这并不是纯粹的菜汤,而是野菜、肉脯合在一起熬的汤。 最近老喝这个,他都快腻了,但军中最缺的就是各色谷子,能有什么办法? 碗底放着一块骨头,曾易也不怕烫,用手指拈起,先啃干净了骨头上的烂肉,然后拿眼瞧了瞧,又开始吸食骨髓。????“队主,我给你挑的,不错吧?”军士笑嘻嘻的。 曾易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快喝吧,一人两碗,喝完我再去舀。”军士又道。 “这玩意,不到中午,一泡尿就没了,顶个屁用。”曾易一边嫌弃着,一边唏哩呼噜喝得香甜。 饼子、粟米饭之类的饭食,银枪军、义从军、亲军能吃,他们却吃不了,谁让粮食不够呢? 军中上下、强弱之别,特别明显,没办法。 “队主,厮杀时带着我,你去哪我去哪,好不好?”军士盛来第二碗汤时,轻声说道。 “为何?一个队同进同退,哪有什么带不带的说法?”曾易问道。 “若阵列野战,我自无二话。”军士说道:“可若攻拔敌营,山间厮斗,我跟着你,能活,兴许还能有斩获。” “有牵挂了?”曾易低头喝汤,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军士沉默良久,道:“家里那位怀上了,我想活着回去,最好再赚点钱帛。” 曾易不语。 军士又叹道:“其实,当初抱着根木头在水中沉浮时,死不死对我来说已没那么可怕了。梁王救了我,这条命就是还给他又如何?我就想我的孩儿活下来,平平安安长大,哪怕不跟我姓。如果能带着几匹布回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仿佛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 “我执刀盾,你持枪,跟紧我,不要走远。”曾易突然说道。 “好。”军士满脸喜色。 “挺过这一仗,我等就能活。”曾易说道:“放心,打不了多久的。多打一个月,银枪军也得和咱们一起喝野菜汤,最迟七月就能班师。” 二人说话间,先吃罢早饭的部队已经收拾行囊,开始出发了。 浩浩荡荡近两万人,离开晋阳,直指石岭。 ****** 自晋军主力抵达晋阳后,阳曲等地便来了一场大撤退。 数日内,曾经满地的帐篷拆得一干二净,人丁、牛羊纷纷向北,越过石岭,抵达新兴,留下的只有纯粹的战士,一边牧马,一边监视晋阳方向。 从这一点来看,鲜卑人是会打仗的。 他们对南下有执念,但不会寸土必争,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打不赢就跑,打得赢就追亡逐北,消灭敌人成建制的武装力量。 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也是故老相传的战略,契合他们生产生活方式的战略。 神龟五年(321)五月底,他们再一次发起了南下的试探。 这是一次堪称“卑微”的试探,因为自古以来没有胡人占据过汉地主要区域,没有胡人当过天子,一个都没有。 虽然自后汉建立以来,双方的力量对比一直在发生着对草原有利的变化,他们更文明了,典章制度更完善了,铁器产量暴增,骑兵的战术革新日新月异,现在的一千骑兵可以轻松打败前汉、匈奴时代的五千乃至一万骑…… 他们信心十足。 檀石槐一统草原是一次伟大的尝试,结果证明汉军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数万出塞骑兵被鲜卑铁骑打得几乎全军覆没,死者十之七八。 只可惜,檀石槐四十多岁就死了,鲜卑四分五裂,沦为了中原诸侯的打手。 但这次尝试依然有积极的意义。 或许,现在的草原统一起来,实力将远远超过匈奴一统草原那会,因为他们有铁匠打制的精良武器,质量和数量都远超匈奴时代。 他们有具装甲骑,数量也远超匈奴时代。 他们有粗粗训练的步兵,战斗力比匈奴那少得可怜的步兵强多了。 他们种田的规模,同样远超匈奴时代。 最重要的是有了高桥马鞍,有了双边马镫,无论行军、骑射还是肉搏冲锋都极为方便,能充分调用全身的力量,能使用更多的技巧。 匈奴人那种披着毛毯骑在光马背上,只靠双腿夹紧马腹,做着可笑、笨拙动作的骑兵,几乎不配称为骑兵,就像大人与小孩的区别…… 现在或许可以继檀石槐之后进行第二次尝试了。 而中原的新主人必然不允许他们展开这种尝试,碰撞已是注定的宿命。 五月二十七日,大将军府骑兵掾殷熙率两千义从军出汾水河谷,直扑阳曲。 留守此地的鲜卑人当然做出了反应。 午后,天高云淡。 雄骏的马儿驮着英勇的骑士,在已经干透了的草地上小步快跑。 它们喷着鼻息,四蹄发出有节奏的嘚嘚声。 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马背也越来越颠簸。 风中传来了草的芬芳,间或夹杂着牛羊粪便的味道。 耳中传来了旗帜呼啦啦的声音,外加角声、唿哨声、喊叫声。 骑士们面容严肃,甚至堪称狰狞。 当眼中出现对方越来越高大的身影,以及阳光下不停闪烁着的刀枪寒光时,一瞬间压抑感没了。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今日,有死而已。 双方数千骑在阳曲境内爆发了第一战。 而在阳曲以南二十里处,无数步骑正在行军。 邵勋看着面色苍白的鲜卑使者,只说了一句话:“晚了!” (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预设战场 蔚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大雁成行飞过。 地面之上,大风起兮,旌旗猎猎。 双方数千骑在旷野中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刘闰中带了一千五百骑赶至战场,接应殷熙统率的近两千义从军。 他们很快被在外围游弋的鲜卑轻骑发现了。 双方拉开了距离,在宽阔的场地上反复对射。 呼喝之下,时不时有人应弦而倒。 刘闰中已经中了一支箭,箭矢卡在甲内,颤颤巍巍的。 从上党带来的轻骑更被射倒了百余人,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他第一次发现,这场骑兵厮杀的烈度有点高。 鲜卑人怎么不退呢?你们不也是部大、首领制么?死了人丁,自己吃亏,为什么还要打下去? 妈的,他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再一次收拢部伍时,刘闰中扭头看了一下众人,道:“不准退!正是咬牙坚持的时候,退什么退?冲!” 同样的部落体制,同样的生活方式,但人不一样,差别就是这么大。 说白了,战阵厮杀,就是比谁更能忍受伤亡。 就这交手一瞬间来看,鲜卑人似乎比羯人更能忍受一些。 刘闰中其实也想退,但今天不敢。 他若不能拦住这些鲜卑骑射手,坐视他们与鲜卑冲击骑兵一起夹击义从军,义从军必然惨败,这个责任不是他能承担的。 角声再起之后,刘闰中将人马分成两拨,一拨三四百骑,弃了角弓,拿出刀盾,策马加入近战搏杀,另一拨千骑仍然与鲜卑骑射手们兜圈子射箭,有机会就拔刀互砍——骑射手之间的交锋,并非全程用箭,有时候也会拿短兵互相劈砍。 在他们身后,似乎隐隐能听到密集的鼓声。 那是大队步军前进时整理队形的声音,所有人都知道,晋军后面有大股援军赶至,却不知离这还有多远了。 这样一种情况下,鲜卑人越打越焦躁,在发现无法冲垮义从军后,士气有些低落。 在刘闰中孤掷一注,亲自带数百骑掩杀过来后,他们终于失去了信心,调转马首,向石岭关方向退去。 城中还有数百骑,不过这会都下马立于城头,面色犹豫,显然吃不准该怎么办。 “去把火把取来。”一部大冲上了城头,看着正沿着山坡一边艰难行走,一边互相射箭厮杀的双方骑兵,吩咐道:“我一回来就点火。” 说罢,径自下了城,然后带着屯于城后的数百骑冲了下去,接应己方溃兵。 他们的速度非常快,找的出发阵地也好,乃一处地势较高的缓坡,可直接骑马下冲。 冲锋之时,声势很大,直接把正处于上坡状态、速度缓慢的义从军追兵给冲了个七零八落,死伤惨重。 得手后也不恋战,唿哨一声,带着千余溃兵慢慢回了石岭关。 义从军溃退下去后,退后数百步结阵。 双方一在山上,一在山下,互相对视着。 刘闰中策马赶了上来,找到殷熙后,低声说道:“殷将军,我看索头要跑。” 殷熙方才亲自率队追击,紧咬不放,差点被从缓坡上冲下来的鲜卑生力军给阵斩。 若非自家部曲将马让给他,可能还真跑不掉了。 见殷熙不语,刘闰中又道:“殷将军何必自责?打仗就是这个样子,今天你坑我一下,明天我坑你一下,太正常了。打了胜仗,哪能不追击呢?不追击要被人骂。追击了,遇到贼人伏兵,吃了亏,也要被骂。这种事很难避免,全看运道了。” 殷熙面色稍缓,看了刘闰中一眼,笑了笑。 这厮是会安慰人的。 确实,情急之下追击,哪能顾得了那么多?若不追击,问题更大。 只能说索头太狡猾了,他太倒霉了。 “你方才说索头要跑——”殷熙话音刚落,却见石岭关内烟柱冲天而起,隐有火光冒出。 “索头打仗就这个样子。”刘闰中又道:“虽称劲悍,敢对冲死战,但也留有匈奴遗风,喜诱敌深入,反复袭扰,令其疲惫,士气低落,时机成熟后再发动决战。” “他们烧石岭关,很明显是不想留完整的城池、居所给我军。” “放火后退却,乃诱敌之计,试图把大王带来的步军拉到数百里之外,再截断粮道,围而歼之。” “我料索头定在雁门立有坚寨,以阻我大军,骑军则散在左右两翼,只待伏发。他们惯会这一招。” 殷熙听完,问道:“你觉得大王此战没有胜算?” “胜算不大,顶多是个和局罢了。”刘闰中摇了摇头,道:“若鲜卑立营栅、守城池,就凭大王带来的万余步卒可能拿下?” 殷熙想了想,光凭银枪军和黄头军万余人,可能还真攻不下城池,更何况不可能拿全部步卒去攻城,顶多出动数千人,那就更不可能打下来了。 而攻不下城池、营垒,顿兵于坚城之下,再被敌人骑军反复冲击后路,那是真的危险。 “先别说这些了。”殷熙叹了口气,道:“先上去灭火。” ****** 二十八日,“大将军邵”的帅旗已经插上了石岭关城头。????邵勋登高望远,看向北方不断游弋的索头骑兵,问道:“平阳援军至何处了?” “已过秀容,正往楼烦而去。”张宾答道。 “让他们换个方向……”邵勋唤来僚佐,低声吩咐了一连串的命令。 僚佐很快写完,检视无误之后,遣信使带走。 张宾有些惊异。这打仗的方略,可真是…… “来晋阳也没用。”邵勋说道:“可战之兵太少,若贼人据守险隘、坚城,恐无计可施。邵慎那一路不过万人,来了也未必能改变大局,还不如换个方向,或有所获。对了,落雁军也不要来了,让段末波去和邵慎汇合。” 张宾微微颔首。 打拓跋鲜卑须得用举国之力,眼下却颇为不足。 “走吧。”邵勋看了张宾一眼,笑道:“索头步步后退,先弃晋阳外围,再弃盂县、石岭关,看现在这样子,九原县(今忻州)应该也放弃了。他抛出这么多甜头,我先吃下来再说。” 说话间,石岭关外已经有一支步骑混合编队北上了,直朝新兴郡九原县而去。 三十日,轻松收复空无一人的县城。 索头与义从军交战,各自死伤数百,向北退去。 这个时候,邵勋的军令抵达了九原:全军停驻,固守城池,不得北进,违令者斩。 九原离石岭关四十里,乃新兴郡治所。 出城北上五十里,可至忻口。 据前方探报,忻口附近似有索头大军,众不下二万,依山立寨,隔河树营。 邵勋虽然不太清楚索头的具体兵力部署,但多年征战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在敌人选定的作战地点厮杀。 忻口是索头预设的决战地点,这一点越来越清晰了。 而此时的忻口确实成了兵的海洋。 大批自平城、新平、雁门等地征发而来的牧人、役徒正在挖掘壕沟,修筑土墙,修缮营垒。 一万多步兵屯于营垒、山寨之中,打算依托河流、山势消耗晋兵,令其减员、疲惫。 战马在不远处嘶鸣着。 一队队骑兵选好了出发阵地,藏于步兵营垒附近的山谷之中、树林之后。 一旦晋军强攻营垒不克,向后退却之时,他们就大举冲锋,尽可能杀伤晋军有生力量。 另一部分骑兵被派到南方更远处,主动寻找晋军骑兵,尽可能消耗之。 正如邵勋所料,这就是他们的预设战场:将晋军诱出石岭关百里,在忻口、石岭关之间的空旷原野中,聚而歼之。 这不是草原打法,而是混合了中原、草原的变异战术。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双方主帅如何抉择。 六月初一,拓跋郁律来到了忻口,登山眺望南方。 平坦的盆地之中,草木茂盛,一望无际。 坞堡、村落已不可寻,荒芜得仿佛这里遭过一场灭世瘟疫一般。 邵贼到底还来不来? 拓跋郁律有些吃不准了,预设好的歼敌战场,结果敌人不来,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这就好像前汉于马邑埋伏匈奴一样,只不过双方调换了角色。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又或许是邵贼过于老辣,不愿置身险地? 换个愣头青将领就好了,顿兵忻口之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可轻松收获大胜。 但邵贼不来,他可就有些麻烦了。 前后几次交战,损失兵力超过四千。 诸部首领们不会管邵贼死伤了多少人,他们只会盯着自己。 想到这里,拓跋郁律有些烦躁了。 两军对峙,长久下去,他的压力会越来越大。 无端地,他心中考虑起了之前新党们的提议:罢兵言和。 但使者好像被扣留了,并未回返…… 六月初二,邵慎在秀容以东的山谷中接到了传自石岭关的军令。 反复看了几遍后,他没有犹豫,就地征发了千余部落轻骑,并义从军一千、薛氏骑兵五百,折向西北。 六月初四,在抵近岚谷之时,落雁军两千骑狂奔而来,与其汇合。 六月初五,全军抵达岚谷县,休整一日后,带上两千余府兵,兵出草城川。 (本章完) 简单介绍下东汉和鲜卑的战争 鲜卑起源很早,冒顿单于时就有了,被匈奴打败,远窜塞外。 东汉时期,匈奴溃灭后,鲜卑蚕食匈奴地盘,吸收当地各个部族(包括匈奴),慢慢形成了融合民族。 史载匈奴遗种十余万落,应该大部分都被鲜卑吞并了,或者被击杀了。 落是草原计量单位,最开始是一个帐篷。到了曹魏、西晋时期,乌桓、鲜卑出现几个帐篷在一起放牧(一般是4个帐篷),这几个帐篷统称为一落,但并非普遍现象。 落的人数很不好统计。 如果是单个帐篷,少则一人,多则一大家子4-7人。 如果是多个帐篷,那更不好统计。 下面进入正题。 鲜卑一开始的战斗力是比较差的,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一年(45),鲜卑、匈奴万余骑寇辽东,太守祭肜“自被甲陷阵,虏大奔,投水死者过半,遂穷追出塞”。 战斗过程就这么简单一句话。 从中可以判断出,鲜卑、匈奴骑兵10000+入侵辽东,东汉军队集结交战,鲜卑、匈奴的轻骑兵直接被重甲骑兵冲垮了。 这个时候的鲜卑,大概率还是传统草原骑射战术,本身装备也差,被一冲就垮。 此战过后,鲜卑明白了自己的斤两,于是前来投靠。 但投靠的时间不长。 (一)汉和帝时期(88-106)——东汉开国六七十年,距离董卓入京(189)天下大乱还有大约一百年时间——鲜卑第一次叛乱。 (1)和帝永元九年(97),辽东鲜卑攻肥如县,太守祭参坐沮败,下狱死——规模不详,战斗过程不详。 (2)永元十三年(101),辽东鲜卑寇右北平,因入渔阳,渔阳太守击破之——规模不详,战斗过程不详。 汉和帝在位剩余时间无战斗记录。 总结一下:这两次基本就是寇边劫掠,规模应该不大,最多几千骑兵。 (二)汉殇帝、汉安帝时期(106-125) (1)延平元年(106),鲜卑复寇渔阳,太守张显率数百人出塞追之,后来遇到鲜卑人埋伏,几百人溃散,张显、严授等人断后力战,俱死。 “因复进兵,遇虏伏发,士卒悉走,唯授力战,身被十创,手杀数人而死。显中流矢,主簿卫福、功曹徐咸皆自投赴显,俱殁于阵。” 永初年间(107-113),“鲜卑大人燕荔阳诣阙朝贺,邓太后赐燕荔阳王印绶,赤车参驾,令止乌桓校尉所居甯城下,通胡市,因筑南北两部质馆。鲜卑邑落百二十部,各遣入质。是后或降或畔,与匈奴、乌桓更相攻击。” 鲜卑投靠了过来,帮东汉打匈奴、乌桓。 这应该是东汉使用了外交手段。 匈奴、乌桓一样入塞劫掠,东汉也很烦他们,于是拉拢鲜卑。 鲜卑大概也想进一步吞并匈奴、乌桓的部落,并收取互市好处,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另外,此时鲜卑并未统一,来投的部落也不能代表鲜卑这个大群体。 (2)元初二年(114),辽东鲜卑围无虑县,州郡合兵,固保清野,鲜卑无所得。复攻扶黎营,杀长吏。 (3)元初四年(116),辽西鲜卑连休等遂烧塞门,寇百姓。乌桓大人於秩居等与连休有宿怨,共郡兵奔击,大破之,斩首千三百级。 (4)元初五年(117)秋,代郡鲜卑万余骑遂穿塞入寇,分攻城邑,烧官寺,杀长吏。 (5)这一年冬天,鲜卑入上谷,攻居庸关,复发缘边诸郡、黎阳营兵、积射士步骑二万人,屯列冲要。 (6)鲜卑入马城塞,杀长吏。度辽将军邓遵发积射士三千人,及中郎将马续率南单于,与辽西、右北平兵马会,出塞追击鲜卑,大破之。 (7)建光元年(121),其至鞬复畔,寇居庸,云中太守成严击之,兵败,功曹杨穆以身捍严,与俱战殁。 鲜卑于是围乌桓校尉徐常于马城。度辽将军耿夔与幽州刺史庞参发广阳、渔阳、涿郡甲卒,分为两道救之;常夜得潜出,与夔等并力并进,攻贼围,解之。 到了这会,史书对鲜卑有一个评价:“鲜卑既累杀郡守,胆意转盛,控弦数万骑。” (8)延光元年(122),复寇雁门、定襄,遂攻太原,掠杀百姓。 (9)二年冬(123),其至鞬自将万余骑入东领候,分为数道,攻南匈奴于曼柏,薁鞬日逐王战死,杀千余人。 (10)三年秋(124),复寇高柳,击破南匈奴,杀渐将王。 汉安帝这不到二十年过去了。 总结一下,比起汉和帝十八年,战斗频次大大增加,规模也逐渐变大了。 如果说之前还是几百、几千规模,现在已经是几千、万余规模。 东汉边塞郡县的兵力构成是:郡兵+胡骑。 郡兵里面胡人、汉人都有,步骑皆有。 胡骑主要是匈奴,乌桓,可能也有部分投靠过来的鲜卑。 元初五年(117)是一个分水岭,从这一年开始,东汉朝廷调用内地兵马,不然守不住,如积射士、黎阳营。 积射士是弓弩兵,主要用来防守,也可以跟随车队出战。 黎阳营是东汉正规骑兵。 但这两者都有很大缺陷,积射士主要参加防守战斗,黎阳营规模太小,对外作战主力还是靠的胡人雇佣兵以及边塞郡兵里的骑兵部队——后者和黎阳营一样,规模也不大。 116年,乌桓大人於秩居和鲜卑大人连休有仇,与郡兵一起奔击,斩首1300。 117年算是一次规模比较大的战斗了,因为鲜卑人自秋入冬,连续进攻,连破城邑,连杀长吏,于是邓遵率积射士3000弓弩兵、匈奴骑兵(人数不详)、两个郡的郡兵(人数不详),出塞追击,大破之。 战斗过程其实可以推导。 鲜卑人大掠而回,跑路了,邓遵尾随撤退的鲜卑人追击,战果是“大破之”,“获其生口及牛、羊、财物甚众”。 121年开始,东汉就比较被动了。 鲜卑四分五裂,不断有人投靠汉朝,又不断有人反叛,同一时间内反汉的鲜卑人稳定在“控弦数万骑”。 从121年-124年,辽东、辽西的胡人雇佣兵损失惨重,死了两个王。 鲜卑人战斗力提升了,也打出了自信心“鲜卑既累杀郡守,胆意转盛”。 东汉边塞四处是漏洞,还被鲜卑打到太原,“掠杀百姓”。 (三)汉顺帝(125-144)时期 (1)永建元年(126)秋,鲜卑其至鞬寇代郡,太守李超战死。 (2)永建二年(127)春天,前一年秋天入寇的鲜卑人饱掠而回,中郎将张国派兵尾随追击。 “遣从事将南单于兵步骑万余人出塞,击破之,获其辎重二千余种。” (3)还是这一年,辽东鲜卑六千余骑亦寇辽东玄菟,乌桓校尉耿晔发缘边诸郡兵及乌桓率众王出塞击之,斩首数百级,大获其生口、牛、马、什物,鲜卑乃率种众三万人诣辽东乞降。 (4)三年、四年(128-129),鲜卑频寇渔阳、朔方。 (5)六年秋(131),耿晔遣司马将胡兵数千人,出塞击破之。 (6)同年,渔阳太守又遣乌桓兵击之,斩首八百级,获牛、马、生口。 乌桓豪人扶漱官勇健,每与鲜卑战,辄陷敌,诏赐号“率众君”。 (7)阳嘉元年(132)冬,耿晔遣乌桓亲汉都尉戎朱廆率众王侯咄归等,出塞抄击鲜卑,大斩获而还. (8)二年春(133),匈奴中郎将赵稠遣从事将南匈奴骨都侯夫沈等,出塞击鲜卑,破之,斩获甚众。 (9)秋天,鲜卑穿塞入马城,代郡太守击之,不能克。 134年及之后十年无战斗记录。 总结:汉顺帝十九年间,前几年鲜卑依然入寇,东汉采取了“以胡制胡”的策略。 比如127年,张国派幕僚“从事”统率匈奴兵万余。 131年,耿晔派幕僚“司马”率胡兵数千人。 同年,渔阳太守派乌桓兵出击。 132、133年几次,都是匈奴、乌桓等兵出击。 胡人花钱少,一点点钱帛就能雇佣其卖命,使用胡人雇佣军看样子是一种低成本省钱方式,这可能与西边凉州局势有关。 这几次胡人轻骑出塞,应该是一种突袭战术,即打击正在放牧的鲜卑人,让他们措手不及,杀其人丁,掠其牛羊,破坏其生产力,再辅以政治手段,招降部分鲜卑部落,分化瓦解。 所以汉顺帝后十年,鲜卑人消停了一段时间。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东汉朝廷用胡人打仗,开始出现赖账、拖欠工资的事情,后果一时不显,但长期这么做,很显然会打击胡人雇佣军的积极性,恶果会慢慢显现。 另外,这一时期的交战规模也不大。 (四)汉冲帝、桓帝(144-168)时期 一开始比较太平。 顺帝后期(137年),鲜卑人投鹿侯“初从匈奴军三年,其妻在家生子”。 好家伙,出去从军三年,回来后老婆生了个儿子? 鹿侯归,怪欲杀之。 他老婆说我可以解释的:“出门打雷,抬头看时,嘴巴张着,正好有冰雹落入嘴里,不小心吞下去了,于是就生了这个孩子。” 投鹿侯不听,遂弃之。 妻私语家令收养焉,名檀石槐。 檀石槐家庭条件还不错,居然有“家令”这个官。 “年十四五,勇健有智略。异部大人抄取其外家牛、羊,檀石槐单骑追击之,所向无前,悉还得所亡者,由是部落畏服。乃施法禁,平曲直,无敢犯者,遂推以为大人。” 从十四五岁起,檀石槐就开始一步步统一草原的步伐。 (1)永寿二年(156)秋,檀石槐20岁,已经有了一定的地盘和部众,“遂将三四千骑寇云中”。 (2)延熹元年(158),鲜卑寇北边。冬,使匈奴中郎将张奂率南单于出塞击之,斩首二百级。 (3)二年(159),鲜卑入雁门,杀数百人,大抄掠而去. 这两次不知何人统率,应该是部落老毛病犯了,南下劫掠,规模是千人级(斩首二百)。 (4)六年夏(163),千余骑寇辽东属国. (5)九年夏(166),这一次规模罕见地庞大—— “遂分骑数万人入缘边九郡,并杀掠吏人。于是复遣张奂击之,鲜卑乃出塞去。” 从这一年往后,随着檀石槐逐步统一草原,边患已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有时一年达三十次之多。 汉桓帝决定用外交手段解决:封王+嫁公主和亲。 檀石槐野心勃勃,拒绝了。 “朝廷积患之而不能制,遂遣使持印绶封檀石槐为王,欲与和亲。檀石槐不肯受,而寇抄滋甚。乃自分其地为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东,接夫余、濊貊二十余邑为东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十余邑为中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乌孙二十余邑为西部。各置大人主领之,皆属檀石槐。” 这一段时期,史书都不太好记载鲜卑入寇了,因为一年最多三十次,怎么记载? 以前几年甚至十年都没一次,密集时期一年一次,偶尔两次,现在鲜卑入寇的规模、频率太夸张了,而东汉只能派胡人雇佣军出动,聊作抵御。 汉桓帝在位22年。 (五)汉灵帝(168-189)时期 (1)熹平三年(174)冬,鲜卑入北地,太守夏育率休著屠各追击破之。 (2)五年(176),鲜卑寇幽州。 (3)六年(177)夏,鲜卑寇三边。 这几年边境劫掠其实非常频繁,史书就只简单记载今年鲜卑来劫掠了,懒得具体写了,太多了。 汉朝还是派胡人雇佣军出战。 秋,夏育上言:“鲜卑寇边,自春以来,三十余发,请征幽州诸郡兵出塞击之,一冬二春,必能禽灭。” 一开始不同意,觉得打不过,没有胜算。 后来中常侍王甫力排众议,出兵便定下了。 调遣精锐兵马,分三路,以夏育、臧旻、田晏为将,用军事手段解决鲜卑。 这是东汉与鲜卑纠缠几十年以来,出动兵马最多的一次。 三路统帅都富有经验。 夏育是凉州三巨头之一,是对羌作战的名将。 “夏,自进营,去羌所屯凡亭山四五十里,遣田晏、夏育将五千人据其山上。羌悉众攻之,厉声问曰:“田晏、夏育在此不?湟中义从羌悉在何面?今日欲决死生。军中恐,晏等劝激兵士,殊死大战,遂破之。” “分遣晏、育等将七千人,衔枚夜上西山,结营穿堑,去虏一里许。又遣司马张恺等将三千人上东山。虏乃觉之,遂攻晏等,分遮汲水道自率步骑进击水上,羌却走。因与恺等挟东西山,纵兵击破之,羌复败散。追至谷上下门穷山深谷之中,处处破之,斩其渠帅以下万九千级,获牛马驴骡氈裘庐帐什物,不可胜数。冯禅等所招降四千人,分置安定、汉阳、陇西三郡,于是东羌悉平。” 三人之中,两人是来自凉州的大将,战功赫赫,就臧旻是依靠镇压内地起义叛乱起家的,非边地大将,但也不能说没有军事经验。 (4)六年(177)八月,夏育出高柳,田晏出云中,匈奴中郎将臧旻率南单于出雁门,各将万骑,三道出塞二千余里。 汉军三路来攻,檀石槐“命三部大人各帅众逆战”,他也分兵三路,三路对三路。 “育等大败,丧其节传辎重,各将数十骑奔还,死者什七八。三将槛车征下狱。” 东汉本来兵就不多,一下子损失三万骑兵,直接逆转两国局势。 于是檀石槐开始积极整顿内部,准备南下中原。 但四年后,突然病死了,活了四十五岁。 他一死,儿子和连继位,能力很差,不能服众,劫掠北地郡时被强弩射死。 然后鲜卑慢慢陷入内乱,互相攻杀,四分五裂。 (六)灵帝以后 鲜卑内战之后,无力南下。 汉地也慢慢陷入乱战。 曹魏时期,“后鲜卑大人轲比能复制御群狄,尽收匈奴故地,自云中、五原以东抵辽水,皆为鲜卑庭。数犯塞寇边,幽、并苦之。” “田豫有马城之围,毕轨有陉北之败。” “青龙中,帝乃听王雄,遣剑客刺之。然后种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由是边陲差安。” “比能众遂强盛,控弦十馀万骑。每钞略得财物,均平分付,一决目前,终无所私,故得众死力,馀部大人皆敬惮之,然犹未能及檀石槐也。” 轲比能算是檀石槐之后收拾最多部众的人,但他最多时只有十几万骑,且曹魏一直想办法干涉鲜卑内部,分化瓦解,以至于轲比能比檀石槐的实力差了很多。 曹魏没有用军事手段解决轲比能,他们采用的是“刺客”…… 斩首之后,鲜卑再乱,散成一地。 直到本书西晋年间,鲜卑始终未能统一,仍分为段、慕容、宇文、拓跋四部。 第三十五章 捣巢(上) 「牛羊是笨蛋,马才是好汉。」草城川南缘喇叭口底部的一处山岭中,亲手剥下一张羊皮的沮渠崇说道。 在他看来,马儿群起奔跑时,如闪电,如雷鸣,如暴雨,瞬间将敌人冲散。 骆驼太丑,牛太笨,羊太贪,而驴子就更不堪了,天天嚎叫。 出征塞外,他只带马,虽然岚谷这里的马匹严重不足。 出发之前,众人吃了一顿饱饭。 休息半个时辰后,后方送来了一批马。 沮渠崇一看脸就黑了。 老马悠闲自在地吃着草,小马跟在母亲身后,不停撒欢,顽皮得很。 这——老马、母马、小马都送来了,岚谷县是真穷啊。 他没有多说,遣人将马尽数收下。 一人三匹马,战马、乘马、驮马各一。 军士们开始往驮马背上绑扎行李,主要是器械、干粮。 肉脯、干酪是军士的食物。 干粮尽量不吃,除非实在没有办法,才喂一点给战马。 平时尽可能放牧,让马儿自己吃草。草原长途奔袭,没人能携带那么多粮食给你吃,除非跟着后勤车队,但那又和「奔袭」无关了。 今天送来的这些马,大部分都没法活着回来,战死、跑死是他们最可能的结局。 对士兵而言,这也是一次风险极高的行动,他们很可能和马一样回不来。 行李捆扎好后,沮渠崇还在等待命令,旁边就有千余轻骑率先北出,没入了茫茫旷野之中,往东北方向疾行。 他们没有带行李,只一人两匹马,持五日干粮,前出骚扰。 两个时辰后,薛氏五百骑连同岚谷县本地重金招募的二百余轻骑再次前出,冲进了草城川之内。 入夜后,众人又吃了一顿饭,直到月上柳梢,所有人才牵着马,离开了营地,先向西走了一段,然后折而向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走后,杨勤下令闭寨,喧哗走动者立斩。 邵慎带了两千余府兵、一千义从军、两千落雁军,总计五千多骑。 其实挺冒险的。 府兵只是会骑马,但不擅骑战,和骑兵差距很大,他们是骑着马赶路的步兵。 真正能马背上作战的只有三千人,遇上敌军大队会非常危险。 但话又说回来了,或许这就是战争,每个人都是可以被消耗掉的。 这五千多人就是全军覆没了,梁王应该也不会怎么痛心。在他心里,可能最大的损失是他的侄子,而不是这五千兵马。 五千兵马可以常有,侄子却只有一个。 而且,这个侄子也挺有想法,胆子很大。他觉得草城川是鲜卑人重点监视的区域,出草城川走不了两天就要面临恶战,且继续向前的话,越靠***城越危险,敌军人马越多。 既如此,不如先绕一段路,避开敌人视线,同时让先期前出的两路轻骑吸引敌人注意力,将贼兵更多地吸引至草城川,再做计较。 这也是赌,但比起直接鲁莽地冲出去,却已经靠谱很多了。 杨勤只能预祝他们成功。 他要坚守此地。要不了几天,邵慎曾经统率的步兵就会赶过来,计有瞎巴三千、薛氏部曲两千五、黑矟左营二千四百,这般实力,似乎也可以出去打杀一番了…… ****** 黄瓜堆是地名,不知何考。 其地位于(li)水(桑干河上游支流,今黄水河)、马邑川(汉魏名"治水",乃桑干河干流)合流后之正流(桑干河)北岸——今怀仁南、应县西北。 此时已有桑干之名,乃当地胡汉百姓俗称,谓之桑葚成熟时河水干涸——其实并非如此,只是特别干旱的年份才会这样,且河床中心有水,并非完全干涸。 从这里可以看出,雁门郡是有蚕桑业的。 其实这并不奇怪,此时天下丝绸技术最好、质量最高的地方是河北,就连幽州都有蚕桑业。 拓跋猗卢在位时,于黄瓜堆筑新平城,给儿子六脩居住,位于平城以南约百里。 北魏时期,孝文帝在附近筑早起城、日中城、日没城,城与城之间间隔二十里上下,正好一日游。 道武帝又发八部五百里内男丁,悉数集结至此,在水南岸建南宫,规制甚壮,门阙高十余丈,引沟穿池,广苑囿,规立外城方二十里。 此时只有新平一城,但已是代国重镇。 水、马邑川、桑干水附近,良田遍野,与平城以北的草原上广种糜子这种耐干旱的农作物不同,平城、新平城一带粟种得比较多,有些田里还有春小麦。 农田之外,还有麻田、桑田,前者较多,后者较少。 因河水时常泛滥,鲜卑人也不怎么修河堤,这些农田离河稍远,以旱田居多。 河两岸是大片丰美的草场,农家妇人、小孩经常驱赶着牲畜过来啃食青草。 这是典型的耕牧混合制农业。 毋庸置疑,这一片已是代国比较重要的区域了。 因为司马腾这种拟人生物在并州瞎搞,再加上自然灾害以及匈奴崛起后的兵灾,故大量晋人北奔出塞,投奔鲜卑,就像河北有数以十万计的人口经幽州出塞投奔慕容鲜卑一样——那么多人从幽州过路,很多人一度留下来,后来又跑路,不得不说王浚也是拟人生物。 北逃的并州胡汉百姓中工匠、乐人、文人之类被迁往盛乐,没有一技之长的主要留在平城、新平一带,故此地人烟相对稠密,物产较丰,也就比盛乐那边差,但强于河西草原、阴山草原,不然拓跋氏也不会把平城设为南都了。 代王南下至忻口后,新平城就成了转运粮草、器械的后勤枢纽,故驻扎重兵。 这一日,新平城城头聚兵的鼓声响了整整一天,信使来往各地,至各个村庄、部落传讯,征集人马。 至傍晚时分,离得近的村庄、部落已有部分兵员抵达。 观其装束,胡汉皆有。 胡人之中,鲜卑、匈奴、乌桓以及杂七杂八的部落兵更是数不胜数。 城内也有部分兵将涌出,人数超过三千。 部分健勇骁锐者,开始两两互相穿戴铁铠。 马被一匹匹拉出来,喂食干草、豆子、盐水。 太阳渐渐西垂,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开始分散前往新平城附近的各个军营。 围在一起吃饭时,免不得有人叽叽喳喳。 「南边吃败仗了?」 「恐怕是要拉人丁去攻城,听闻晋阳至今未下。」 「攻城……」 所有人都沉默了。 无论胡汉,都非常厌恶攻城,极其厌恶。 任你自夸骑术卓绝,箭术通神,部落里的女人随便挑,可一旦被拉去攻城,也很容易死。而且死得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英勇,死状搞不好很难看——被淋了一身滚烫的粪水,还有半点死者尊严吗? 「别多想了。」有部落小帅走了过来,身上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他扫了一眼众人,道:「晋贼可能有援军来了,兵出草城川,往马邑方向驰突,来势很猛。」 「这是要来新平!」有人惊呼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难怪! 这里是他们最重要的农业区之一,粮食、布匹、丝绸、牛羊多不胜数,一旦被大举突入,损失会非常大。 「六狗,你说的是真的?」有相熟之人起身问道。 名为「六狗」的小帅说道:「那还有假?先锋明日就要出动了,可能还要试着打一下岚谷,若能攻下,则全局洞开。」 六狗姓拓跋。 出生时,因为家里母狗一窝产下五只狗崽,其父便为他取名「六狗」。 六狗豪壮健勇,箭矢绝伦,上马能驰突,下马会步战,乃远近闻名的勇士。 最关键的是,今年才十七岁,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部大一度欲嫁女给他,六狗拒绝了,说要娶个汉地士族女子为妻。 这个志向一说出来,众人讥笑之余,又都理解了。 草原好贵种,但草原上的贵女和中原没法比啊,六狗有大志。 听到六狗亲口说出的消息后,众人放松了下来。 只要不是去攻城就好,野战没什么,大家都能接受。 拓跋六狗坐了下来,从别人手里接过一块干酪,大口撕咬着。 不远处的大路上,时不时有急促的蹄声响起。 信使往来穿梭,不断传递军情。 六狗看了看,信使是从西边过来的。很显然,草城川的战况越来越激烈了,晋人可真是四处乱钻,一刻不停歇啊。 六月初六,新平城方向的鲜卑大军开始向西进发。 三天后,新平城西北数百里外的山间河谷中,十余骑出现在了山坡之上,为首者便是邵慎。 山下便是蜿蜒流淌的中陵川上源,溪水潺潺,直可涉水而过。 按向导所言,这里本有一个部落,规模不小,此时却不知去了何处,可能被征发走了吧。余下的唯有少许老弱,这是看家的。 思及此处,邵慎有些恼火。 这些部落可真是墙头草。之前叔父北巡的时候,他们纷纷来投,还送了贡赋。 拓跋一召,又迁徙而去,为其征战。 这样不累么? 另外,邵慎隐隐感觉,这些部落固然两边摇摆不定,但究其内心,其实更倾向于拓跋鲜卑。 生活方式相近,习俗相近,可能还有联姻,若不除掉拓跋鲜卑主力,让他们无所可依,墙头草们是不会真心投靠过来的。 叔父心善,还想着让人家投靠——邵慎呵呵笑了笑,将铁甲面帘放下,提起一杆马槊,遥指山下,道:「冲!」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三十六章 捣巢(下) 疲惫的马儿奋起余勇,驮载着骑士,沿着一处缓坡冲了下来。 最前面数十人身披银色的铁甲,戴上面帘之后几乎就是鬼魅。 牧地内外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呼喊。 女人一把抱住小孩,没有往帐篷奔去,而是去牵马。 “嗖!”一箭飞跃了很长的距离,破空而来,将女人钉死在地。 小孩呆呆地看着口角溢血的母亲,久久不愿相信。 老人抄起一把草叉,迎着来犯之骑就冲了上去。 他一脸坚毅,同时也满脸绝望。 部落里绝大部分壮丁健妇都跟代王走了,壮丁为代王打仗,健妇放牧部落里的牲畜,为代王大军提供补给,并转输资粮。现在留在牧地的,不过千余老弱妇孺罢了,他们完了。 少年取出骑弓,一时找不到马,就站在地上射箭。 鲜卑箭簇与匈奴不同。 匈奴人的箭射程较远,频次较慢。 鲜卑人的箭射程较短,箭飞行速度快,发射频率也高。 此人箭术有几分火候,抬手两箭,两名义从军精骑应弦而倒,跌落马下。 “噗!”一骑从少年背后掠过,都没用力挥砍,长长的马刀只轻轻一划,就在少年背上制造了恐怖的伤口。 此人杀完少年,又疾冲几步,将一举着木矛的女人头颅划断。 燃烧着的火把被扔进了帐篷中,火苗嗤嗤作响,将毡布、毛毯瞬间引燃,瞬间火势大张。 无数骑兵策马而来,高高扬起的马蹄几乎要践踏到人的脸上。 锋利的槊刃将一个又一个人挑起,然后像甩破布玩偶一样将其扔进火堆中。 更多的火把被扔进了帐篷、草堆乃至车辆之中,整个营地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少许留守的丁壮抢得马匹,狂奔而出,然后在远处结阵。 他们从马鞍下取出角弓、刀剑、长枪,满脸悲愤,准备与入侵者拼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山坡上响起一阵马蹄声。 有人扭头望去,却见高高的蒿草之中,上千轻骑奔马而出,手里拿着角弓,分往左右包抄而来。 这是段末波所率之落雁军一部,埋伏于对面的山梁之后,只待邵慎带着义从军冲锋之后,再拊背而来,自后掩杀。 这帮人是真的狗!对付一帮老弱病残,还他妈玩心眼子。 落雁军一出现,立刻将丁壮们的悲愤驱散,勇气浇灭,除了寥寥数十人大吼着拈弓搭箭,迎上落雁军外,另外百余人则一哄而散,往远处的山岭中逃去。 段末波分出一部分人手追击,然后带着帐下的段部鲜卑骑士与这些拓跋附庸部落展开了厮杀。 角弓对角弓,比的就是谁箭术准、投射频率高、覆盖面大。不过数十骑而已,战不一合,很快就淹没在了落雁军将士密集的箭雨之中,只剩寥寥几匹孤零零的战马,停在主人身边,拿舌头舔舐,试图唤醒他。 正面战场之上,义从军左冲右突,营地内尸横遍野。 鲜血、火光、浓烟构成了这里的底色,奔走的人群,惊慌失措的面容以及绝望的哭喊,成为了底色之外的生动形象。 这个营地完了。 男女老少上千人,被斩首四百余,逃走了二三百,剩下的被聚集在一起,或瑟瑟发抖,或哀声哭泣,或麻木死寂,或怒目以对。 在他们不远处,是一位位高踞马背之上的骑士。 银色的盔甲上沾满了血迹、烟灰。 面帘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他们时仿佛在看牲口一样。 长长的马槊握在手中,槊刃上还在缓缓滴着鲜血。 马儿不耐烦地刨着蹄子,似乎在催促主人赶紧杀光俘虏。 这些都是战争机器,无情的杀戮刽子手。 “还不动手?”段末波策马而至,问道。 义从军骑兵没反应,只看向邵慎。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那是刚刚收队的府兵。 他们不擅骑战,故下马埋伏于道口,谨防遇到敌军,毕竟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挑了两个部落了,肯定有人逃出去报信,说不定这会已有贼军开始往这边汇集了。 “杀了。”邵慎回瞪了段末波一眼,下令道。????话音刚落,有那听得懂晋语的胡人立刻露出惊恐的面容,转身就跑。 他们的动作带动了更多人,一时间全是呼啦啦起身逃窜的人群。 义从军骑士策马慢跑,也不急追,就静静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用马槊挑起一人甩出去。 段末波挥了挥手,一队落雁军骑士跟了上去,抽出刀剑,左右包抄。 随军文吏叹了口气,没阻止。 击破前两个部落时,总计俘获了两千老弱妇孺。当时走得不远,全军马匹也不太够,故分派了少许军士将马留下,押着这些人步行回返,打算作为战利品卖掉换钱。 但现在已经深入敌境很远了,显然不可能再这么做。 残忍的杀戮很快就结束了。 段末波引人离开,至道口、山梁后布防。 义从军下马休息。 府兵们上前,一一搜捡能用的物资。 “这么多牛羊,若能带回家就好了。”冯八尺看着满圈的羊,遗憾地说道。 方才为了制造混乱而放火,居然烧死了不少羊,实在可惜。 中原百姓想买牲畜都想疯了,草原上又这么多,可惜啊,做买卖多好,何必打打杀杀? “没有辅兵,这日子过得一点不舒坦。”旁边有人从圈里牵着一只羊,准备去杀。 作为府兵老爷,平时只需要训练、出征,什么时候要干杀羊做饭的事情? 但没办法,此番出兵没有辅兵,骑兵比他们更“老爷”,那就只能让他们这些骑马赶路的步兵干杂活了。 “一会多吃点,再多熏点肉脯。”冯八尺走到一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帐篷中,拿刀挑挑拣拣,竟然找到了几块干酪,掸去烟灰后,小心地收了起来。 另外一名府兵居然找到了几块鱼干,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中陵川里竟然有鱼?” “我听人说,鲜卑人以鱼为贵物,其君王就喜欢观鱼。”冯八尺继续挑拣着,随口说道:“草原上那些个湖泊,只要不是咸水,都有鱼,酋豪打猎时,就喜欢在湖泊周围扎营,湖中网得鱼,草中猎得黄羊,此皆上品。” “司马,你怎知道?”府兵问道。 冯八尺咧嘴一笑,拍了拍他肩膀,去另一个帐篷扫荡了。 府兵莫名其妙,我和他都大字不识一个,为何他比我优秀这么多?想到最后,突然明白了,自家婆娘不识字,冯司马的妻子可不一样啊。 说话温温柔柔,细声细气,肤色还白,又会写诗作赋,打理家业,在平丘龙骧府那一众女眷中,当真鹤立鸡群,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咽口水。 我也要抢一个! 营地外的山梁上,邵慎、段末波以及府兵部曲督陈铜根(原幕府舍人)三人正在观瞭地形。 “七八天了,拓跋氏肯定已经知道不对,要派人来围剿咱们了。”段末波目光深邃,眉头紧皱,然后指着中陵川,说道:“按图上说,沿此河向北,可至汉善无故城,可确切?” 奔袭最怕迷路。 一旦碰上这档子事,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了。 “向导也是这么说的。”陈铜根说道:“中陵川流向西北,经善无故城西,乃汉雁门郡旧地。又西北流,右会一水,鲜卑谓之‘吐文水’,再向北则有沃阳故城、参合陉,近处有湖池,曰‘参合陂’。” “真要去那里?”陈铜根脸色不是很好看,连忙补充道:“我听闻拓跋氏几年前将沃阳故城重建了,置军戍守,乃北都左近列栅之一。” 邵慎仔细拿着地图端详,心中举棋不定。 诚然,越往那个方向走,越危险,越容易遇到敌人的大队兵马,乃至拱卫北都的精锐甲骑,很有可能导致他们全军覆没——即便不覆没,也会有较严重的伤亡,以至于奔袭难以为继。 拓跋鲜卑可不是那种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 人家在北都盛乐附近构筑了不少军镇城池,各有兵数百至数千不等,即便这会抽调了不少人,剩下的仍然不少,不是他们能攻下的。 除非人家像匈奴那样,只有一个王庭,随时迁徙,那你倒可以尝试一番火烧王庭。 段末波也叹了口气,道:“别去那边了吧。拓跋氏自得雁门之后,建南都平城,整修两都驿道。那一片若被外人占据,很容易威胁到两京大驿道。别看这会都是附庸部落在放牧,再过些年,我看这些部落都得走,换成拓跋氏信得过的人。” 两个人都这么说,让邵慎有些不悦,他想了想,道:“先向北,去善无故城左近瞧一瞧,若有机会,便杀他个天翻地覆。若没机会,转身就走,向东突进。反正现在也有了些马了,能跑。” 陈铜根用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邵慎,仿佛在说你这么急着立功作甚?你是梁王的亲侄子啊,哪怕功劳不显,也不用担心升不了官。 段末波则继续叹气。 他喜欢功劳,但更爱惜性命。如果是冲草原上的部落,他也没这么害怕,上千里都跟你上了,但这是有城池、有常备军、有京畿镇戍体系的国家,太冒险了。 不过,邵慎明显想赌一把,人家还是主将,他能怎么样呢? “休整一天,明日拂晓出发。沿中陵川北上,直趋善无。”邵慎做出了决定。 (本章完) 第三十七章 祁氏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穿过重重山岭,照射在碧绿的河谷草原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吸引住了目光。 草地、森林、河流、丘陵、湿地、城镇尽皆沐浴在阳光中,仿如一卷书画。 空气有些清新,带点露水的味道。 野开得烂漫,点缀了山川河谷。 河畔的芦苇深处,野鸭扑飞而起,留下数根羽毛。 微风不燥,景致正好,真是适合纵马驰骋的天气啊。 没有鼓声,没有角声,只一个旗号,一个手势,数百骑奔涌而出。 马儿鬃毛飞扬,隐隐散发着热气,胸脯高高挺起,四蹄纷飞时,尽显力量美感。 马背上的骑士挺起马槊,目光死死盯着惊呼不已的敌人。 那是一支巡逻骑兵,可能是临时加强的警戒,见到他们冲出时,大惊失色,硬着头皮迎了上来。 奔雷般的蹄声又从另一个谷口响起,铁面骑士胸前画着猛虎,如同捕猎中的猛兽一般,使出全力,斜刺里杀出,兜向巡逻敌骑的斜后方。 山坡之上、树林之后,亦有骑兵冲出,如同夏日山间的洪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原野上,然后又在原野中左右扩散开来。 马儿争先恐后,战士勇猛刚毅。 突骑向前,游骑扩散包抄,步兵下马施射弓弩。 原野之中,喧嚣不已。 箭矢破空而至,一片人仰马翻。 马槊高高举起,槊刃上尸体可怖的死状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马刀轻轻划过人体,借助马速,不断制造着巨大的伤口。 鲜卑的巡逻骑兵就如同山洪中无助的旅人,很快被裹挟进了浑浊的浪涛之中,消失不见。 少许身披铁铠的甲骑坚持到了最后,就像那洪水中的巨石,看似坚不可摧。 当马槊骑兵散开,弓骑兵绕其射了一轮箭后,尽皆落马。 府兵一拥而上,拿出他们高超的步战技巧,重剑、大斧、木棓、长枪齐上。 仿佛听到了“轰”的一声,水中礁石被彻底粉碎。 当喧嚣归于宁静之后,战场上除了空跑的战马之外,就只有一个个被挑在长枪上的人头。 铁面骑士快速穿过河谷,抵达了善无故城以南的一箭之地。 或许,再叫“故城”已经不太合适了,因为鲜卑人在旧址上修筑了一座新城。 此刻城门紧闭,城头站满了人,带着或震惊、或焦急、或惧怕、或不忿的目光,对南边指指点点。 一时间竟没人敢出动。 三百余巡逻骑兵被围杀在了河谷旷野之中,震慑力实在太大。 况且,敌军的规模委实不小,步骑合计四千余,这个消息要尽快报出去。 北门外,信使已经带着数匹快马,消失在了芦苇丛后。 他们现在万分期望这些晋人多逗留一段时间,好给他们从容布置的时间,进而展开围杀。 铁面骑士很快拨马而去。 轻骑兵冲了过来,直入野外的穄田之中,肆意践踏。 城头之人目眦欲裂,纷纷看向守将。 守将面露痛楚之色,但他大声呵斥了一番,要众人稳住。因为城外的旷野之中,大量骑士下马之后,擐甲执刃,虎视眈眈。 看他们的动作,以及身上配备的甲仗,便可知这不是骑兵,而是正儿八经的步卒,擅长近战搏杀的重甲步兵。 许是和骑兵交手次数多了,他们并不怎么害怕,反倒有些期待,希望城里的骑军能够冲出来,向他们布置的阵地冲锋。 很可惜,城里无论步骑都不算多,更害怕战败后被他们夺城,故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轻骑兵践踏完穄田之后,又找到了几个草料仓,于是一把火将其烧了,免得敌军大队骑兵追来时有得补给。 做完这一切后,一骑向前奔出,射了一封信上城头。 片刻之后,数千人呼啸而去,消失在了茫茫旷野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大队骑兵走后,烟尘渐渐落下,一切重归平静。 南风吹起,彩蝶在间轻舞,鸟儿掠过绿水,但田间被踩踏得有气无力的穄子以及只剩一片余烬的草料仓,却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们被人捣巢了。 六月十五日,晋军走后三天,一支规模数千的骑军自盛乐方向紧急开来。 善无城中有轻骑远远缀在后边,指引了方向。????远处的部落也先后捕得十余名掉队的晋军骑兵,严刑拷打一番后,问出了部分消息。 带队军将看着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农田、草场,盛怒不已,立刻传令各地诸军,十面拉网,展开围剿。 ******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寺庙门口,大小僧侣齐齐出门迎接。 佛教发展到草原并不容易,僧人们面临着激烈的竞争,装高冷、讲逼格是行不通的。 身段一定要柔软,教义一定要本地化,且吸收中原的其他宗教元素,让中原人不觉得太过陌生,同时适应各地贵人们的喜好。 沙门方士们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在代国取得了初步成功。 鲜卑贵人们也给了许多好处。 比如,今天祁夫人来进香,就捐赠了五百头羊,供全寺庙上下吃喝,同时也是给他们招待“远方来客”的补偿。 僧侣们也很仗义,几个大和尚磨刀霍霍,直接在后院宰杀鲜羊,大快朵颐的同时,也送了许多到大晋使团那边。 午饭过后,和尚们安排了一个清净的院落,供大晋使团及跟随祁太后而来的鲜卑贵人们密谈。 “你们做得好大事。”祁夫人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出身乌桓部落,乃拓跋猗卢之兄、中部大人拓跋猗迤之妻。 拓跋猗迤常年镇守代郡及以北的草原,与大晋朝争夺广宁、上谷胡人部落的影响力,互相之间联姻不断。 同时交好宇文鲜卑,关系处得不错,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和平,同样联姻不断。 祁夫人就出身广宁乌桓部落,与王浚曾经的主簿祁弘、部将祁夕是同族——事实上,祁氏是幽州乌桓中的名门大姓。 祁夫人生有三子。 长曰普根,伯父拓跋猗卢一统三部之后,任命他为左贤王,后打败拓跋六脩当上代公,月余即死。 永嘉十年(316),普根之子始生刚出生没多久,就继位代公,八个月后死去。 始生死后,鲜卑诸部拥立普根从弟郁律为主,及至今日。 次曰贺傉(nu),生性懦弱,不为鲜卑国人所喜。 三子纥那,呃,刚刚被擒。 祁夫人在代国还是很有名的,性格严厉,为人强势,好猜忌,控制欲非常强。 普根及始生在位那一年,多插手政事,一度让人讥笑拓跋代变成了“女国”,可见一斑。 此番拓跋郁律试探性南侵,祁夫人是不太同意的。 不是她倾向晋朝,主要是觉得时机不成熟,太孟浪了。 代国还需深固根本,锐意改革,消化各个部落,统一号令,然后再等待天时。 但拓跋郁律和她不对付,能有什么办法? 若非她身后同样站着庞大的政治势力的话,拓跋郁律说不定已经难以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局面,悍然向她动手了——当然,这只是她的猜疑,事实未必如此。 邵慎带着部队进入中陵川流域,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这地方离盛乐不是特别远,北都的贵人们感受到了威胁,议论纷纷。 另外,据忻口传来消息,拓跋郁律与邵勋对峙半月有余,双方只有骑战,步骑主力并未当面摆开厮杀,诸部大人们怨言颇多。 祁夫人敏锐地嗅到了机会,于是来拜会晋国使团。 庾蔑听闻祁夫人的话后,笑了笑,道:“关东已然一统,雄兵何止百万?投鞭入河,桑干为之断流。若非梁王生性宽厚,常思去杀,静等郁律等辈迷途知返、洗心革面,早就挥师北上了。夫人秉政多年,当知国力之悬殊,何必做那当车之举呢?” 其实,庾蔑真不太清楚外间的战局。 仅有的一点消息,还是从僧人们的交谈以及使团部分成员“放风”打探得来的。 按照离开平阳前的理解,梁王这仗应该是打不下去的,原因无他,资粮不够。梁王亦亲口对他说过,今年当以休养生息为主,以恢复国力。 但拓跋鲜卑的主动南下让人始料未及,梁王被动应战,打成了僵持局面,谁也不敢主动出击,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依据有限的消息来判断,他觉得梁王和拓跋郁律都没把握打赢这场战争,最终结局只能是各自罢兵。 但怎么个罢兵法,还是有讲究的。 邵慎在敌后的突袭,以及祁夫人的来访,让庾蔑看到了一个机会。 他悄悄瞄了眼祁氏的表情,可惜并未看出什么东西。 “国力是国力,军争是军争,岂可混为一谈。”祁氏冷笑一声,道:“使者大可不必恫吓,有什么想法径直说出来即可。此间可畅所欲言,不必担心为他人知晓。” 庾蔑下意识看了看祁氏身后恭敬肃立的十余贵人,看装束有索头,有乌桓,有匈奴,也有晋人。 再考虑到他们这群人来到盛乐后,其实是被祁氏派人保护起来的,心中有点数了。 另外,他也大概明白祁氏的性格了,那是真的强势啊。 他沉吟了下,理了理思绪,低声道:“两国若罢兵言和,有几个难处。其一乃代、雁门二郡,其二则是代公本人……” 听到庾蔑后半句话后,祁氏面色微动。 (本章完) 第三十八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又一支军队从阴山抵达了盛乐。 不过四五千人罢了,却携带了整整一万五千匹马,另有两千峰橐驼。 同是鲜卑,但这些人看起来比盛乐、平城的鲜卑人粗鄙多了,好勇斗狠,野蛮粗鲁。 不过停留了两天时间,就发生了十余起劫掠事件。 别说汉人、乌桓人了,就连本地鲜卑人都觉得他们烦。 生活环境不一样,风气、观念就会有差别。 「赶紧去并州送死。」兰寿路过这些人旁边时,暗暗咒骂了一句,然后驰马入驿,递交紧急军情。 兰寿只是个小小的「拂竹真」,鲜卑语中带有驿卒的意味,而且地位较低,属于「***」一类,但这并不妨碍他歧视从阴山北边大草原上过来的有自由身份的索头。 驿站门口还有几个「胡洛真」,鲜卑语「带仗人」、「持械人」之意,算是看门守卒。 「真」在鲜卑语中则是「某人」或「某类人」之意。 驿站还常驻一个「乞万真」,隶属于曹局,往来驿站、衙门之间,收发公函、军报,鲜卑语中「通事人」之意。 这些制度,建立其实都没几年。 早些年有萌芽,有零星的制度,但不成系统。 拓跋猗卢时期则有了大发展,置百官——当然,和汉地的百官一比,鲜卑制度又太过粗疏了。 但不论怎样,这个国家不断改革,制度在慢慢完善之中,特别是大量汉人以及汉化的乌桓、匈奴北奔之后,为他们带去了各种知识,整个国家进入高速发展时期。 这些改革派就是「新党」,以农耕势力为基本盘。 刚刚从阴山以北大草原上过来的索头以游牧为基本盘,属「旧党」。 说起来,拓跋代有那么点二元制度的意味了,弥合内部矛盾是其首要之事。 「兰寿?」乞万真王云喝了不少酒,眯着眼睛看向前来送信之人。 「是。」兰寿打开腰间包袱,将公函取出,交了上去,但并未立刻离开。 「说。」王云摇了摇头,拿出笔墨纸砚。 国中会读写汉字的人不多,尤其是很多军将贵人,身边不一定有通晓文墨的幕僚,很多消息纯靠信使带话。 「沃阳已发各部丁壮万余骑南下,缀上了晋贼的尾巴,但贼军凶悍,只能围着驰射,耗其锐气,减其人丁。刘将军请发阴山劲兵五千,与晋贼决一死战。」 王云笔走龙蛇,很快写完了。 待墨迹稍干之后,吹了吹,放到一旁,然后又拿出另一张黄纸。 「参合陉已集兵三万有余,然乏箭矢,诸部贵人联名乞箭十万支。」 王云继续写着。 「岱海的贵人们鞭挞前去征收粮草的官吏,扬言既然拿不下并州,就该撤军了。」兰寿继续说道。 王云愣了愣,将黄纸收起,拿出一片木牍,开始撰写。 「贺傉率军东出后,有贵人辱骂,贺傉不能制,诸军愈发轻视之。」 王云沉默片刻,取出一张白纸,开始书写。 晋贼突袭中陵川,依据各方传来的消息,其众当在六七千的样子。 为防盛乐等地遭袭,各地调集了胡汉百姓五万余丁,把守各个道口,防其北窜,同时有好几支骑军追袭而去,或正面冲杀,或袭扰疲敌,总之一定要弄死这帮人。 另外,阴山以北那些野蛮不开化但比较悍勇的索头部落也奉命选调精锐南下,至盛乐等地领取甲胄、器械,分兵数路,围追堵截。 这一部分大约有二万人。 也就是说,此番总共调集了七万人丁围堵、追杀这几 千晋军,规模不可谓不庞大。 要知道,拓跋代的各族成年男丁加起来也就三十多万人,这一口气就动用了五分之一,力度非常大,消耗也很大,带来的反对声音非常大。 王云虽然经常醉酒,但他心思细腻,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盛乐内外不同寻常的气氛。 祁夫人渐渐变得活跃起来,很多原本既不是新党也非旧党的中间派开始倾向她了。 他们的诉求只有一个:既然此番试探不理想,那就罢兵言和好了。 反正他们也展现了自己的威力,更摸清楚敌方的虚实:晋军确实厉害,但那种精兵实在太少,不足以对代国产生致命威胁。 双方谁都奈何不了谁,谁都没把握打赢,那不议和作甚? 唯一的障碍,可能就是拉不下面子的国主拓跋郁律了。 想到这里,王云下意识抖了一下,酒醒了大半。 拓跋猗卢被儿子六脩弑杀。 六脩再被从兄弟普根斩杀。 普根上位月余暴死。 普根之子始生只不过是个婴孩,八个月后也死了。 拓跋郁律会不会步他们后尘? 反正王云不太相信普根、始生父子是正常死亡,因为盛乐流传了很多真真假假的谣言,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很多事情说不清的,王云更相信这是党争的结果。 不过普根父子之死倒没对下层造成什么伤害。 上层争权夺利,死几个贵人而已,只要不爆发内战,都不算什么。 只希望后面如果再爆发政变,止于宫廷、上层即可,别牵连无辜百姓。 将公函收好放入木盒后,王云朝兰寿点了点头,唤上几名胡洛真,进城去了。 ****** 忻口前线的双方确实已对峙半月有余。 但这并非意味着一点战斗都没有,事实上只是主力没动,双方的骑兵交战始终没停过,且多以千人规模的厮杀为主。 双方施展本领,正面冲杀,驰马互射,设伏包围等等,什么招都使过,伤亡数字不断上升,各自都很肉疼。 到了六月初十的时候,邵勋下令减少义从军的出击频次,因为长期的消耗战中,他们损失较大,战死者超过七百。 如果算上前期在岢岚河谷、石岭关战斗中的损失了,累积已达一千三百多了。 刘闰中带过来的上党骑兵损失也很大。 若放在以前,他早就跑了,但现在入了虏姓,又和太原孙氏联姻,儿子、伯父、从兄弟们也在当官,坛坛罐罐多了,一走了之的代价实在太大,故反复劝说治下各个氏族头领、部落大人们,各种许诺,各种讲情义,堪堪维持了下来。 当然,最麻烦的事情还是军粮匮乏。 河北那边也有坏消息,大雨连绵,旬日不绝,今年的粮食收成又很成问题。 去年刚刚安抚下来的灾民们搞不好又要变成流民。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江南也很困难。 去年并州、河北暴水,江南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洪灾,只不过没北方这么严重罢了。 今年江南的雨水仍然很大,且蔓延到了荆州及豫州南部数郡。 这样一来,至少南线可以消停了,双方该赈灾赈灾,该安置流民安置流民,该操练兵马操练兵马,相安无事即可。 民情如此,大将军府、梁国频飞书笺,请求罢兵。 双方都打不下去了。 水灾、蝗灾严重透支了中原的国力,再消耗下去地方上叛乱恐此起彼伏。 六月十二日,军谋掾张宾再一次提起了这个问题。 「先前大王言及"利速战,不利久持",今已相持二旬,徒空耗粮草耳。」张宾说道:「刘汉已遣兵东渡大河,四处袭扰,定胡、合河等地多处告警。潼关、蒲津关亦有敌兵东出,虽已退回,但此为试探,一旦刘粲决意大举东进,便是一场规模上十万的大战。今百姓疲敝,难以两面开战,仆请大王三思。」 「拓跋郁律怎么想的?」邵勋反问道。 「他也打不下去。」张宾说道:「南下之前,拓跋自恃武力强横,不可一世。经此两月,郁律怕是会清醒一些了,诸部贵人应该也萌生退意了。」 「匈奴与鲜卑关系不睦,大王与郁律战,只会让刘粲得渔人之利。迁延时日,长安、盛乐互相勾连,也未必不可能。」张宾又道:「这会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宜速断。」 邵勋背着手,思考了一会。 军中粮草是机密,鲜卑人应该不太清楚他的困难之处。 当然,鲜卑人的难处,他也未必尽知。 现在他屯于石岭、九原,鲜卑屯于忻口,互相对峙。 如果鲜卑人不主动进攻,他凭借手头的这点兵力,不足以攻破忻口。 而鲜卑人也没能力攻城,至于野战的话,鲜卑人或许愿意,或许不愿意,但邵勋手头只有银枪中营六千战兵是比较能打的,但打赢了也不能让对面伤筋动骨。 更何况,拓跋鲜卑吃了亏,大概率不会再狂妄自大到拿骑兵冲击重步兵。 这场战争,注定没有结果了。 「大王,要想灭索头,非得悉发国中精兵,分数路进剿,战辅兵合计十万,役徒二十万以上,方有胜算。今还不足,再打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张宾说道:「大王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局面,万勿因一时置气,而毁于一旦。」 「但议和之事,不能由我先提出。」邵勋皱眉道:「索头畏威而不怀德,若主动议和,恐为其觑得虚实,再生波折。」 「大王勿忧。」张宾说道:「郁律怕是也难以为继了。若实在担忧,可遣人带鲜卑使者回返忻口,一探索头虚实。」 邵勋微微颔首,问道:「以何人为使?」 「参军裴湛擅鲜卑语,可以其为使。」 「唤他过来,我要面授机宜。」 (本章完) 免费阅读. 第三十九章 言和 六月中旬开始,并州又开始连日阴雨。 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所有鲜卑贵人就忍不住抬头看向天空。 撤兵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 卫雄、姬澹二人坐在帐内,看着阴郁暴躁的拓跋郁律,并不多言。 作为拓跋代国境内农耕势力的政治代表,他们是标标准准的新党。 卫雄从叔卫操卫德元,乃代郡人,与安邑卫氏祖上其实是一家——“汉明帝时(卫暠)以儒学自代郡征,至河东安邑卒,因赐所亡地而葬之,子孙遂家焉。” 安邑卫氏是代郡卫氏分出去的家族,只不过现在体量、影响力远远超过留在老家的那帮人而已。 卫操、卫雄曾率宗亲、乡党(姬澹就在其中)十数人,投奔镇代郡北部及山后草原的拓跋猗迤,说其招纳晋人为己用。 随后拓跋猗迤屡屡用兵,他们多出谋划策—— 元康七年(297),拓跋猗迤越过沙漠,攻打漠北草原,降服诸多部落,随后从漠北草原出兵,一路向西,连续征战五年,至永宁元年(301),将拓跋鲜卑的西部边界线扩张到乌孙故地。 四年后,拓跋猗迤去世,拓跋猗卢继位。 如果说拓跋猗卢为代国进行了政治上大幅度改革的话,他的兄长拓跋猗迤则在武功上颇有建树。 算上名义上臣服、附庸的部落,拓跋代国东西国界线之间有万余里,横跨漠南、漠北草原,奠定了拓跋鲜卑的基础——整个部落联盟中,除拓跋氏外,总计有折掘、乙弗、纥骨、贺兰、独孤、丘林、须卜、破六韩等七十五个异姓部落。 当然,这只是部落联盟的疆域,就像后世契丹的大贺氏联盟、遥辇氏联盟(耶律氏等八部)一样,拓跋氏只是这个部落的盟主,可以一起出征,一起御敌,但平时人家自由度还是很高的,说不定哪天就迁徙走了。 拓跋氏自己实控的地盘,阴山以南只抵朔方一带,阴山以北稍远。 但联盟并非没有作用,至少他们名义上是拓跋氏的臣子。说句难听的,如果哪天北地一统,中原大举出兵攻伐南北二都,拓跋鲜卑还有草原可以跑。 跑得远远的,等待中原大乱,再找机会杀回来——这也是他们历史上的轨迹,在被苻坚动员三十万人灭国后,拓跋鲜卑遁入草原,几年后又小心翼翼地回来了,因为前秦朝廷压根顾不上他们。 卫操曾受封定襄侯,任辅相一职。 卫雄、姬澹二人能参谋赞画,也会领兵打仗,颇得拓跋猗迤重用,任其为将,随征草原各地,大著威名,积功受封云中侯、楼烦侯——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侯都是晋朝爵位,因为代公名义上也是晋朝的臣子,除卫操的定襄侯是司马腾表加外,后两者的爵位都是拓跋猗迤为其向晋廷讨来的。 拓跋猗卢上台后,卫操病逝,卫雄、姬澹二人仍受重用,分任左右辅相。 拓跋普根上位后,他们在刘遵的引诱下,带着三万家胡汉百姓南下投奔刘琨。 后来刘琨被匈奴打败,二人皆奔回代郡。 随后拓跋郁律上台,自封代王,因二人功劳较大,于是赦免其罪,但也没给官职。 卫雄、姬澹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只是拓跋代国的“羊真”(三公贵人),地位崇高,却无实权,跟在拓跋郁律身边也只是做做参谋,提提建议,还不一定被接纳。而这,似乎也是新党在如今拓跋代国内部地位的体现。 当然,别看祁夫人大力笼络新党,拓跋郁律又是靠旧党上台的,但具体到这两个人自身嘛,呵呵,可未必倾向于新党或旧党了。 这就是政治的诡秘之处。 个人是个人,政治势力是政治势力,人是善于伪装的。 “孤檄调沙漠劲骑,可有消息?”沉默许久之后,拓跋郁律在案几后盘腿而坐,问道。 卫雄、姬澹继续沉默。 “大王,河西那帮人应不会来了。”贺兰部的奴根同样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河西秃发部这几年和那些人走得很近,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攻杀,不怎么听话了。别费心了,能看在往日一同盟誓的份上,和平相处就不错了。” 河西鲜卑和拓跋鲜卑其实是亲戚。 昔年拓跋力微(拓跋猗迤、拓跋猗卢的祖父)继承部落首领之位后,其兄长拓跋匹孤不忿,于是率部众西迁,自号“秃发部”(“拓跋”的异音译),乃河西鲜卑中最强大的一支。 秃发部曾一度强盛,秃发树机能(拓跋匹孤之孙)屡破晋兵,连杀四员封疆大吏,后被马隆西征击败。缓了这么些年,又渐渐强大起来了,居然想与拓跋氏争夺河西鲜卑诸部的影响力。 拓跋郁律想调集的“沙漠劲骑”是一个统称,主要是指拓跋氏实控疆域以外的今阿拉善、河西走廊一带的鲜卑部族兵马。 二十年前被拓跋猗迤征服,一同盟誓,加入部落联盟,臣服拓跋氏。 没想到啊,才过了二十年,就不太听话了。 尤其是十年前猗卢得雁门郡,从各处移民实之,其中就有不少河西部落,那时候明明还算顺服的。 “他们不来,孤也能——”拓跋郁律话说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有乌桓贵人起身,嚷嚷道:“他们不来就不打了,回家种地去。” 有羯人首领左看右望,目光闪烁。 “祁贵,你说得什么话?”刘路孤猛然起身,怒道:“昔年猗迤、猗卢在位时,迷恋晋国尊号,空有劲骑,却不南下攻城略地,以致错失良机。今晋室名存实亡,奸臣弄权,人心不附,大王举众南下,又有何错?” 祁贵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大帐了,听了刘路孤的话,讥笑道:“当年南下,我没意见。可今时不同往日,时机没了就是没了,和你这蠢人说不通。” 祁贵算是汉化比较深的乌桓人,新党中坚分子之一,部落在东木根山附近种田、放牧。 昔年猗迤、猗卢二人屡助晋朝,大败刘渊、刘聪、刘粲祖孙三人,还助刘琨收复过一次晋阳。 每次南下,攻取大片土地,最后都以撤军了事,其间原因非常复杂,刘路孤所说的迷恋晋朝所封尊号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说白了,晋朝还有余威,老一辈人思想还没转变过来,没想到晋朝早就外强中干了——不独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又何尝不是如此,幽州水灾时慕容氏出粮赈济,晋惠帝赏赐锦袍之类,慕容廆如获至宝,其人到现在还想得到晋朝册封。 但新一代可不怎么买账了,拓跋郁律就是典型。 祁贵认为拓跋猗卢时代是好时机,真算不上错。 那时候洛阳中军几乎打光了,中原一片混乱,匈奴趁势崛起,攻取大片晋土。而就是这帮匈奴,从战绩上来说对鲜卑劣势很大。收复晋阳那次,追杀百里,给予匈奴重创,那时候就算占了晋阳又如何? 但拓跋猗卢居然走了,走之前,只令卫操在大干城(今文水县西南)勒石纪功,还留下部分鲜卑兵马相助他的结拜兄弟刘琨,并嘱咐他们听从刘琨指挥,离不离谱? 江湖气太浓了!国家大事不是这么搞的。 到了现在么,祁贵不认为是什么南下的好时机,因为河南、河北已经一统,局势不一样了。 “不趁着现在南下,等邵贼篡晋之后再南下么?”刘路孤盯着祁贵,质问道。 拓跋郁律面色难看地坐在那里,默许女婿对祁贵等人发难。 祁贵已走到门口,闻言扭头看了眼刘路孤,嗤笑道:“依我看,趁早认清局势。与其想着南边,不如看看北边。河西诸部已然不太听话,漠北诸部听话吗?我看也不怎么听话了。大王巡视各地,西只抵阴山,东只至东木根山,不如走远点,漠北可以去看看,河西也可以重新震慑一番,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言尽于此!” 说完,大咧咧地出了营帐。 祁贵走后,又有数人起身,相率离去,竟是一点不给拓跋郁律面子。 有人离开之前,还看了看卫雄、姬澹二人。 二人如同木偶一般,没什么表情。 刘路孤偷偷瞄了下拓跋郁律的脸色,发现已然黑得如同锅底一般,顿时一个激灵。 “大王。”坐在刘路孤对面的王岳拱了拱手,道:“今又阴雨连绵,不利骑军驱驰。诸部大人不甚齐心,胆意转怯。北都重地左近还有敌骑流窜,至今尚未剿灭。如此种种,不如罢兵,赎回纥那,以结旧人之心。” “你也这么想?”拓跋郁律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寒意深重,更是极为失望。 王岳出身广宁王氏,后迁代郡,现居盛乐。 其族妹王夫人乃拓跋郁律之妻,故王岳算是郁律心腹之一了。他都这么说,让郁律非常失望。 “大王勿忧。”王岳继续说道:“此番出兵,已然挫了士气,更兼上下离心,再战下去恐不利也。不如暂且收兵,好好整顿一下诸部,再遣使长安,修好匈奴。将来匈奴兵出潼关、蒲坂,大王则兵出草城川、平城、代郡,数路并伐,还是有机会的。” 代郡那边是拓跋郁律的老巢之一了,坐镇多年。 濡源(张家口东北沽源)以西诸部也和他关系密切。 王岳的意思是好好整顿一下,携东部大人、中部大人旧地,压制住西部大人旧地上的部落,那么即便这次败了,也能保住位置——拓跋鲜卑分三部的时代,东部大人占据濡源以西的草原,中部大人占据代郡北及更北边的部分草原,其余一直到阴山西部塞外草原,都归西部大人统率。 拓跋猗卢就曾是西部大人,这块实力也是最强的,只有合东部、中部两地,才能与之抗衡。 拓跋郁律闻言,沉默了许久,问道:“邵勋可愿罢兵?” 说完这话,他看向卫雄、姬澹二人。 “大王。”卫雄行了一礼,道:“去岁河北暴水,十余郡遭灾,损失极为惨重。今年看样子又是雨势连绵,虽未必暴水,但大水难免,河北连续两年遭灾,之前又征战多年,或难以为继。这雨如果继续落下去,河北必然烽烟四起,流民遍地。百姓只想活,邵勋若不救之,再大的恩情也无用,届时或会出现饥民攻破城邑,杀郡守长吏之事。河北一乱,宇文、慕容等部未必会坐视。邵勋也很难,他其实还没有主动北上的打算。” 言下之意,今年若不是你率军南下,这仗根本打不起来。 卫雄这么说,拓跋郁律是信的,盖因卫氏乃代郡大族,消息灵通,对冀州、幽州之事知之甚详,可信度很高。 “召邵勋使者而来。”拓跋郁律脸色一肃,说道。 很快便有侍卫前去传令。 片刻之后,参军裴湛被人引着入帐。 他在路上看到了几个从大帐内出走之人,观其服色、气度,显然是鲜卑高层贵人,顿时有了数。 进帐之后,裴湛看了看盘腿而坐的拓跋郁律,躬身一礼,道:“参见代公。” 场中为之一静。 拓跋郁律忽然一笑,道:“我那不成器的从弟在哪?” “羁押于晋阳。”裴湛说道。 “放他回来,两相罢兵。”拓跋郁律说道:“我本漠北淳朴之人,说话算数。” 裴湛笑了一笑,道:“纥那乃祁夫人爱子,奇货可居,焉能轻放?” 拓跋郁律不悦,道:“邵勋忒也小气,难道还需索金银?” 刘路孤在一旁斥道:“敝国无金银,但有沙漠突骑、阴山劲骑、河南擐甲之卒数十万,可能索回纥那?” 裴湛摇头失笑。 拓跋三部东西绵延千余里,沙漠以南、长城内外尽在其手,百万人口是有的。 一般而言,十四岁以上成年男丁占总人口三成以上,他说“数十万兵”不能算错,但这也就是丁壮而已,难不成你还能全派过来?全派过来能打么? “代公南下之时,掳掠新兴、太原人丁万余,若能放还,或可交换纥那。”裴湛开出了条件。 以一人换万人,这让拓跋郁律等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卫雄、姬澹以目相视,暗暗叹息。 即便真换回来,纥那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社会性死亡。 鲜卑不需要懦弱之人,身上背负耻辱更是遭人轻视,拓跋纥那算是完了。 “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代公可一言而决。”裴湛说这话时,帐外雷声大作,大雨如注。 拓跋郁律脸色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张了张,最终咬牙道:“可。” 裴湛暗暗松了口气。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之下,别说骑兵,其实步兵也不太好打。 今年这仗完全是无妄之灾,早点结束为妙。 刘路孤看看拓跋郁律,又看看裴湛,有些垂头丧气。 (本章完) 第四十章 班师 “啪!”马鞭用力挥下,断成了两截,部大瞪着双眼,气呼呼地看着守门的军士。 军士被打了一个趔趄,痛得龇牙咧嘴,但很快又站直了身子,沉默不语,手却已经抚在了刀柄之上。 “算了,算了。”有人拍了拍部大的肩膀,小声说道:“回去之后,老阏氏(祁夫人)会给补偿的。” 部大闻言,犹自喘了许久的粗气,这才离开。而甫一离开,面容马上平静了下来。 能做到一部高层的,固然有莽夫,但也有很多心思灵敏之人。 他们都是半牧半耕的部落,向来是新党一派。作为如今新党明面上的旗帜,祁夫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拓跋纥那是她的儿子。 在这件事上,生气归生气,但拓跋郁律做得并没有错。 他是代王,整个代国名义上的主人,可以有倾向,但不能对内部裂痕视而不见,并且不闻不问。故意让拓跋纥那被晋人扣留乃至诛杀,谁知道祁夫人会做出什么事情?你是想让内部分裂得更加明显么? 如果抱着这种想法,那就是格局不够,不配当首领。 要知道,即便有分歧,新党还是跟着你一起南下厮杀了,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你难道想把人往外推? 团结更多贵人,始终是草原君主最重要的任务。 “咩咩……”人走后,不少牲畜也开始转移。 大雨之中,牛羊走得有些狼狈,数量也大为减少。 这场战争,终究是亏了。 不出征时,牧人们靠牛羊乳过活。 出征后,因为要厮杀,不可能单靠牛羊乳了,必须适当补充一些肉食,这就要宰杀牲畜了。 再者,下雨之后,部分牲畜病死了,这也是损失。 战争,终究是一场消耗巨大的活动。 一片狼藉之中,在后方放牧,为大军提供补给的老弱妇孺先撤。 接着是辎重部伍以及战争中被迫资助拓跋鲜卑的坞堡帅、庄园主们。 听闻邵勋经常对投敌之人动手,故即便万般不舍,依然面色灰败地跟着鲜卑人撤退,一路之上,妇孺哭哭啼啼,好不凄惨。 他们做错了吗?或许吧。但在生死之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面对的。 拓跋郁律带着一群文官武将登上路旁的高坡,看看南方,又看看北方。 邵勋还是很讲信用的,说罢兵就罢兵,没有追击。 当然,或许这般大雨之下,他也没法追击。 “大王。”卫雄咳嗽了一下。 “什么事?” “回去之后,要安抚好部族。”卫雄轻声说了一句。 拓跋郁律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卫雄懒得多说了,反正他已经提醒过。 至于怎么安抚,不需要他操心,每个人做事方法不同。 历代草原部族,不是每次劫掠都能成功的,搞不好就亏本了,而且可能连续好几次亏本,这时候怎么办呢? 领袖不是谁都能当的,补偿、平衡乃至人格魅力,都非常重要。 人格魅力强的,能说会道,会画大饼,能让贵人们忍受亏损,接着跟他干。 拓跋郁律是没啥人格魅力了,做不到跨派别的号召力、影响力,那么就要拿出真金白银给人补偿。 他此番赎回拓跋纥那,缓和了与新党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不过,祁氏这种性格强势的女人未必领情,这一点卫雄不想多说。 旧党部落的老弱妇孺们带了一大群牲畜过来放牧,为大军提供肉、乳、酪乃至马匹,他们的男丁则在前线厮杀,这些都有损失,如果郁律不加补偿,大家就会有怨言。 说白了,还是郁律本人不太行。 有的雄主不拿出真金白银,只靠过往的威望就能服众,把一切反对压下去。可郁律有啥威望? 他上来没多久,只在击败铁弗匈奴时建立过一次威望,此番南下本就存着巩固、扩大威望的打算,结果无功而返,损兵五六千,还有什么话好说? 而就拓跋鲜卑整体而言,这场战争中损失的人丁、牲畜简直不值一提,最大的损失是新一代首领的威望大降。 草原的体制非常依赖雄主,拓跋氏没找到自己的雄主,政治就始终稳定不下来。 这个损失看不见摸不着,但却非常致命。 ****** “轰!”洪水奔流而下,冲走了大量帐篷、器械、马匹乃至人员。 黑暗之中,到处是奔走呼喊的声音。 邵慎被惊醒之后,匆忙带人施救。但黑夜之中,哪有那么容易? 一直忙活到天明,人没救上来几个,反倒又搭进去了不少资粮,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太阳渐渐升起之后,众人都有些颓然。 明明宿营处地势不低,很安全的,怎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就将其淹没了呢? 山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安全,尤其是下了雨的山区。 邵慎叹了口气,道:“通知诸营,上路。” 信使立刻前去传令。 听到这话后,段末波一直黑着的脸终于缓和了。 出征时五千余,连续行军、战斗之后,还剩四千多。 在善无故城附近转了一圈后,渐渐被敌人发现行踪,紧追而来。 山间各个部落也警惕了,设防的设防,转移的转移,总之没以前那么好对付了,总会让你付出点代价。 敌后奔袭,本来就是以有备打无备。敌既有备,那就不划算了。 于是他们折而向南,试图摆脱追击。 中途资粮不足,又抢了一个小部落,但也因此拖延了脚步,暴露了行踪,被敌人再度咬上。一番厮杀之后,战死的战死,失散的失散,而今只有三千余了。 说句难听的,在敌后掉队、失散的,回来的几率较小。 一没向导,二没资粮,大概率被胆意渐壮的部落围杀,或被追击而来的敌军消灭,甚至敌人没找到他们,自己在山间病倒、饿死。 他们现在已经快出山了。 登高望远之时,隐隐可见平坦的谷地。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那里应该属于马邑县境。 山间很快响起了马蹄声。 邵慎翻身上马,带着大队呼啸而去。 府兵紧随其后,一人三马,飞奔而走。 片刻之后,数十人又驱赶着数千匹看起来疲惫不堪、瘦骨嶙峋的马儿跟了上来。 很显然,这些替换下来的马还没放牧足够长的时间,没来得及把膘养起来,就被迫跟上大部队了。 没办法,追兵来得太急,他们有地方换马、补给,可不意味着你也可以。敌后作战,这就是最大的难处,因为你没有稳定的补给点。 草原部落里,女人、老者、少年都能占据一个山口,居高临下,开弓射箭。 箭只要飞出去,就有可能杀敌。 能突袭就突袭,不能突袭的话,你没时间和他们耗,因为追兵瞬息即至。 沉闷的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响彻整个山谷。 行走过程中,有的马突然间就口吐白沫,倒毙于途。 没有人停下。在这支部队里,一切都是消耗品,无论人还是马。 行走半日之后,落雁军、府兵各一部最后跟上。 他们是留在后面阻挡追兵的。 利用山势、河流迟滞可能追过来的敌骑,保证大部队顺利跑出去。 六月二十日,就在邵勋、拓跋郁律已经议和之后,他们这支如同野人一般的部队终于冲出了连绵群山,下到了宽阔、平坦的盆地(大同盆地)之中。 马邑县境内的游骑数量已经暴增数倍以上。 他们甫一出山,就见到了数十游骑在远处歇马、巡视。 见到他们之后,一部分人大胆地围了上来,但并不靠得过近,只远远缀在后面。 一部分人则飞奔离开,四处报讯,准备调集大队人马过来围剿。 邵慎等人面色凝重,这个时候也不再爱惜马力了,并且丢弃掉了碍事的行李,向西南方向狂奔。 二十一日,迎头遇到了阻截。 晋军归心似箭,与贼人奋力拼杀,部曲督陈铜根中流矢而亡。 二十二日,冲到天池以北,又遇一股敌骑,双方于旷野之中接战,杀声震天。 天池之上的刘昭见得,亲率部落轻骑出击,击败拓跋鲜卑,将邵慎等人迎了进来。 此时一点计兵马,只剩两千多了,损失过半。 没回来的人里面,战死的最多一半,散失的甚至更多一些。 消息传回石岭关后,邵勋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大侄子这一路,算是此番最后一支结束战斗的部队。 对于损失过半这个事,他没有过多苛责。 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深入敌后,经验不足,运气不好,遇到了不少匈奴兵,战斗频次高,一万精骑只回来了三千,损失七千。 第二次就好多了,深入敌后,约两万骑兵只损失了三成。 大侄子在丘陵、河谷、盆地之中反复转圈,前后转战近千里是有的,最后损失过半,还可以,不算差。 六月二十六日,邵勋下令班师,其时军已断粮,只剩肉汤可食。 行至晋阳时,得到消息,五月时长安附近地震,终南山崩。 这时他终于明白匈奴没有大举东进的原因。 这小冰河气候、这地质活跃期,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啊。 (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 怨言与崩 邵勋班师回晋阳的时候,庾亮已经回到了汴梁,组织收上来的第一批粮草的转运。 河南差不多五月下旬才结束夏收,扬晒入仓之后,官员们立刻挨个坞堡、庄园收取粮食,然后第一时间往位于各个交通节点的邸阁输送。 交割完毕之后,一切手续从简,于六月中开始启运,往汴梁汇合。 六月下旬,粮草转运至河内。 庾亮把手头数万工徒分散在汴梁、荥阳、河内、上党各处,日以继夜转输物资。 首先需要赈济的是上党、太原、岢岚三郡的胡人部落。 征战期间吃了他们大量牛羊,征用了许多马匹、役畜。 马就算了,但牛羊是重要的生产资料,牛羊少了,产奶就少,下半年以及明年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赈济必然发生饥荒,再度叛乱未必不可能。 另外,班师回晋阳的大队人马会休整旬日,然后去清理太原、岢岚二郡曾经造反的部落。 之前没腾出手来,很多部落自己害怕,于是向西流窜,渡过黄河跑了不少人。但还有部分人抱有侥幸心理,以为不会被处理,仍留在原地,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放牧。 动的就是他们。 不光银枪军、黄头军会出动,各个部落也会奉命出动,一起瓜分背叛者的家底。 当然,这一切首先需要等第一批粮食抵达之后再说。 而如此高强度的征战,也让河南上下怨声载道。 二十五日,庾亮、卞敦在宅中相对而坐。 “这是大王写的?”军谘祭酒卞敦苦笑道。 梁王给他写了封信,提及多年前旱蝗相继时的惨状。 父子奔入江湖,兄弟缘入山岳,四处寻找吃的。 朵果实,所在皆罄。草根树叶,一扫而空。即便如此,亦不过“假命须臾”,“终死山泽”。 去年河北暴水,灾荒又来,流民规模越来越大,嗷嗷待哺。 有那不愿意离乡的,或者远近数百里内都找不到粮食的,自忖不免,干脆在家等死,其中甚至包括不少富户大族之人。 他们饿得久了,“鸟面鹄形,俯伏床帷”——这是饿得脱了形。 梁王还亲眼见到有士族门下僮仆部曲尽散,全家穿上漂亮的衣服,关闭门窗,怀抱书卷、金玉,枕在一起,最后也饿死在一起。 于是“人迹罕见,白骨相聚,如丘陇焉”。 说这话主要是想激起河南士族的同情心,让他们多出一点粮食,赈济并州的同时,也做好赈济河北的准备。 最近十来年,老天爷就没宽恕过河南、河北士民,尤以河北灾情为重。 但是—— 卞敦长叹一口气,道:“最近几年,并州大水一次,三郡被灾。河北大水一次,暴水一次,被灾十余郡。另有青徐司冀并蝗灾一次,被灾不下二十郡。每次都是豫、兖二州来救,再多钱粮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啊。” 庾亮有些着急,但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 别的地方遭灾,豫兖二州出粮赈济,难道这不是“灾”? 偶尔一次就罢了,但这明显不是一次两次了,河南的家底也被掏空了。 梁王也知道这事,所以他不是强硬下命令,而是先给人写信。 卞氏是济阴郡头号豪门,卞敦还是左军司王衍的军谘祭酒,梁王希望卞氏做出表率。 只是——表率? 卞敦苦笑了下,真不是哭穷,他们也很困难,若非刚收了一季夏麦,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下去了。 但梁王都如此恳切了,一点不出适合吗?显然也不适合。 梁王控制较深的陈、襄城等郡,都出了大批粮食,首批启运的麦子就来自这些地方。现在大户挨个派捐,一个都跑不了,或多或少都要出点。 真细算起来,如今确实没有正常的税收制度,但他们的负担居然比正常交税还要深重许多,真是绝了。 抬眼看了下庾亮殷切的表情后,卞敦问道:“大王在晋阳?还没回平阳?” “还在晋阳。”庾亮说道:“听闻要东下河北,安抚冀州官民。” 卞敦点了点头,道:“大王明年还会出征打仗吗?” “应不会了。”庾亮说道:“并州残破,而今得想办法恢复此六郡之地。” “别打了,让百姓喘一口气吧。”卞敦叹道:“裴景声撰《五行志》,录得三国六十年被灾六十次,国朝五十余年被灾二百二十余次。都这样了,还打什么?” 庾亮哑口无言。 比起三国鼎立那六十年,国朝各色灾害居然是三国时的三到四倍。 这般深重的灾害,亘古未有,大晋朝不亡可乎? “仲仁,你先回趟济阴吧。”到了最后,庾亮只能劝道:“尽量多筹措些粮草。河南百姓多出些粮,只是饿一下肚子,但不至于饿死。但这省出来的粮食运到并州、冀州,却可活民无数。” 卞敦闻言一阵血气上涌。 凭什么河南人饿肚子?河北人饿死关我什么事? 只不过这话说不出口,只能腹诽罢了。 “仲仁,做人总要讲良心吧?”庾亮看卞敦一脸为难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当年豫州遭灾,河水断流、蝗虫遍及各郡,以至饥民相食,白骨蔽野,流民围攻堡寨,只为求得一口吃食,当时是谁稳定河南秩序的?更有那匈奴屡次入侵,兖州乃胡虏铁蹄蹂躏践踏之地,济阴数次告警,人心惶惶,又是谁打退匈奴的?若无梁王,济阴现在就是常山、中山、太原的模样,卞氏能独活否?” 卞敦无语。 不是他被说服,而是烦了。 十年前听这话,感激涕零。 五年前听这话,微微点头。 现在听这话,只觉得腻了。 你难道不知道人是健忘的吗?都过去十来年了,你还拿这套话术来和我说,烦不烦啊? 若真想拿出诚意,不如先把度田给停了。????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许多河南士族的共同心声。 要我们出钱出粮出人,还不给好处,谁受得了? 现在已经有人呼吁停止清查田亩、编户齐民了,梁王不该听听“父老”的呼声吗? 整天打仗,不统一天下会死啊? 有河南、河北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家天下吗? 当然,以上这些话他同样不会说出口,但他不说,不代表没人说。 ****** 蒲津关外,蒲洪率数千兵马缓缓撤走。 潼关之外,赵固也带着掳掠到的少量资粮、人丁,撤回了关内。 河东、弘农再度恢复了平静。 黄河对岸,刘粲看着雄伟的中条山,沉默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这么好的一次机会,结果两路出动的兵马还不到万人。 这么小的规模,自然不可能有多少战果,只能撤军了。 当然,撤军最大的原因还是长安地震。 这是六年内长安第二次地震了,城内屋宇坍塌千余间,地裂涌水,谣言四起。 刘粲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粗粗稳定了局面。 本来想消停点的,但实在不甘心,于是跑到冯翊,兵出两路,尝试着攻一下晋国。 结果北路蒲洪稍一遇挫,就退了回来。 南路赵固还算可以,劫掠了两个县,直到被忠武军逼退。 眼见着没什么战果可捞,他终于不情不愿地下达了撤军固守的命令,然后—— 火速回长安。 六月二十八日,匆匆回返的刘粲入了建章宫。 刘聪已到弥留之际。 看着吃不下任何东西,全身浮肿,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的父亲,不管以往是怎么想的,至少在这一刻,刘粲流下了几滴眼泪。 “终南山崩,我也该崩了。”看见儿子进来,刘聪想笑一笑,但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刘粲坐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 “邵贼死没死?”刘聪轻声问道。 “应没有。”刘粲答道。 刘聪有些失望,道:“那我没法在路上截他了。” 屋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聪眼珠微动,看向窗外明媚的天空。 天很蓝,万里无云。 鸟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活力无限。 墙角的卉开得十分鲜艳,蕴藏着勃勃生机。 宫人们走来走去,侍卫们昂首挺胸,他们都正值人生壮年,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他的路,却已经到头了。 “这一辈子……”刘聪喘了口气,道:“和邵贼正经交手就一次。彼时我不认识他,他可能知道我。可惜了,可惜了啊……” 刘粲还是沉默以对。 “我走之后,你要笼络好诸部贵人。”喘息许久之后,刘聪方道:“可与拓跋氏交好,今分则力弱,合则力强,鲜卑并非无才智杰出之士,会明白其中利害的。” “卑移山(贺兰山)无主,你既已遣人去经营,当持之以恒。” “石勒有才干,但不可重用。他经营朔方,你得盯着点。” “秦州部大们,当以恩义、姻亲结之。” “梁州不要过多尝试,力有不逮就放弃吧。” 说完这一大通话,刘聪似乎已消耗完了所有精力,身体不堪重负,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才四十多岁,这个时候就走,委实不甘心。 但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他不愿看到外面充满勃勃生机的世界,因为那是对他这个行将就木之人的讽刺。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被病痛折磨这么久,他已经耗尽了所有心气,死亡已经不是那么可怕了。 昏昏沉沉中,刘聪突然梦到了他的几位皇后,还有小刘贵人。 邵贼把她们以及失陷在平阳的刘汉公主们挨个弄大了肚子,然后轻抚她们隆起的小腹,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一样。 “噗!”刘聪猛然惊醒,吐出了一口鲜血。 数日后,刘聪崩于长安建章宫。 刘粲灵前即位,改元汉昌,大赦天下。 (本章完) 第四十二章 重建(上) 鸡鸣三声之后,王沈出了云龙门,带着数十辆马车,又自建春门而出,折而向南,行了七八里外,停在一村落外。 他定定地看了许久,然后拿袖子擦了擦眼泪。 曾几何时,这几个村子都是他的。 那座已被改作武库、斗场、果园的庄子,也是他曾经的庄园。 呜呼哀哉!受贿半辈子,就积攒了这么点家业,突然之间就被夺走了。 说不心痛是假的,但再心痛又有何用? 陵修、郭猗等人口吐怨言,已经被弄死了。 曾经把持宁朔宫的宦官五人组只剩他和宣怀二人还活着了。 他负责采办,宣怀负责洒扫,地位低下。 甚至于,那些因为活不下去或战败被俘入宫为宦者的新人,对他俩似乎也不怎么尊敬,唉。 王氏宗族近百人,更是已被散到平阳诸县,分了田宅,自食其力,与田舍夫无异。 王沈心中痛恨,但又非常惶恐,他现在只有一个执念,找个机会重新再起。 当年能哄得刘聪团团转,现在一定也能哄得邵勋团团转,机会还是存在的。 “王公!”几个正在田间锄草的农人见了,纷纷拜倒在地。 “勿呼‘王公’,我不复为汝主矣。”王沈叹了口气,挥手让他们起来。 农人很快起身,都觉得有些尴尬。 确实,他们已是在册之民了,不再是谁的庄客,方才拜倒只不过是多年习惯。 再者,王公为庄园主人时,对比其他坞堡帅、庄园主,其实还算可以了。 征粮征得轻,出丁出得少,日子过得舒坦。现在他们成了自耕农,负担反而一下子重了起来——非黄头军将士的家庭,两户出一丁,帮着转输粮草至离石,苦也。 王沈与人说话间,底下人已经开始进村,采买各类物资,主要是新鲜果蔬。 老王虽然不太受底下人尊重,但他到底还是有一定权力的,像这种采购,可不是“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那种半抢劫性质的买卖,给得价格还是相对可以的。 像农户家的果蔬、家禽、鸡蛋之类装上车后,也没给那种糊弄性质的钱币,而是东垣县新开炉铸造的“永嘉通宝”。 王沈说到底还是想照顾一下旧人,让他们还念着他的好,说不定将来哪天就发挥作用了呢? 王沈采买的同时,南边又来了一支车队。一打听,原来是下乡征粮的队伍。 车队路过时,王沈瞄了一眼,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有的车装着新收的麦子,有的车装着去年的粟以及各种杂粮,这搜刮得够彻底,百姓怕是没什么存粮了。 联想到数月前平阳下令百姓减少养蚕,收取桑葚为粮,怕是早就想到过这一天了。 这是行曹操、袁绍旧事啊! 这世道,王沈这种不缺吃食的人都觉得苦了,何况直面税吏的普通百姓? 曹操才死百年,他是什么人,大家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梁王可不能堕落成曹孟德那种残暴之人啊。 “喔喔……”有侍卫提了几只鸡回来,惊醒了遐想中的王沈。 王沈稍稍让开几步,站在路中央。 没过多久,北边又过来一队人。 扛着旗,裹着黄巾,后面跟着几辆马车、驴车。 王沈暗忖,这应该是一幢人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多半是居住在附近村落里的黄头军。 果然,每过一村,便有一部分人离队。 待至数十步外时,扛着幢旗的人也离开了。 他们直奔庄园,将车队里的鼓角、甲胄、辎重卸下,一一点验后存入库中,随身武器则允许军士携带回家。 王沈所在的这个村也有兵回来,不过听他们说话,好像死了一个,没能全部回来。 死人的那家就在村头。 妇人牵着两个小孩,肚里还怀着一个,默然听着同袍叙述,说他们与河东的瞎巴、薛氏部曲一起北上,被鲜卑骑兵击退,损失了几百人,其中一人便是这个村的。 妇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早就被这个沉重的世道磨去了最后一丝光彩,剩下的只有麻木。 两年内战死了两任丈夫,你让她说啥? 好在袍泽们比较讲义气,说都是从河北大水中一起活下来的人,情分自不一般,以后有啥难处会帮忙。 听到这句话时,妇人脸上才有了那么一丝生气,好像终于活过来了一般,捂着脸哭泣个不停。 怀着孩子,家里还有两个没长大的,若没人帮忙,真的很难——银枪等军有抚恤,黄头军有没有真的很难说。 “走吧,收不到多少了。”王沈见来来回回的宫人、侍卫们始终没能把车装满,叹了口气,说道。 众人听令,驾车离开。 王沈最后看了一眼他曾经拥有的庄子。????黄头军将士回来后,村里终于有了点生气。 他们几乎没休息。 放下刀枪之后,有人开始灌园。 有人开始给刚下种一个多月的豆田浇水。 有人拿着镰刀开始割草。 有人去砍柴。 有人帮着妻子编制蒲席。 还有人打算把一块撂荒许久的边角田地拾掇一下,种点菜蔬。 征粮没征到黄头军将士头上,这些家庭的日子相对好过一些。但战场太残酷了,究竟是当一个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的田舍夫,还是去直面敌人排山倒海冲来的铁骑,真的说不清楚哪个好。 或许都不好吧。 ****** 王沈回到宁朔宫时,已经是下午时分。 他自阊阖门入,看到王衍坐着梁王赏赐给他的车驾时,便恭敬地让于道旁。 王衍没注意到他,只是皱着眉头。 车驾停下之后,又前呼后拥,步行至光极殿右侧偏厅。 庾文君坐在上首,看起来威严庄重,但目光游移,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惠风在一旁写写画画,偶尔拿出一份给庾文君看。 只有在这个时候,庾文君才稍稍认真起来,并与王惠风低声讨论。 王衍进来后,众人纷纷起身,相互见礼。 “王妃。”王衍坐下后,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欲复太原旧观,非几年内能成。河东、平阳、西河粮草不多,费尽心力,也不过收了一百九十余万斛罢了,要想在太原诸县屯垦,恐安置不了太多。况且长途转输,消耗甚大,此事还需三思。” 庾文君抑制住了向王惠风问计的念头,问道:“敢问军司,从豫州转输粮草至晋阳所费大,还是从平阳转输粮草至晋阳大?” “相差无几。”王衍沉默片刻,回道。 “那就转输。”庾文君看着王衍,镇定地说道:“夫君——大王说河北或有灾民,可徙其一部入太原安置。” 说这话时,双手紧紧捏着裙摆,几乎攥出了一个麻。 “好。”王衍有些惊讶地看了下庾文君,点头应下了。 庾文君暗暗松了口气,用眼角余光瞥了下王惠风,发现她也在看她。 “另有一事。”王衍又道:“太原人丁寥落,大王决意归并诸县。邬、中都、京陵三县并作一县,曰‘平遥县’。阳曲、狼盂、盂三县并作一县,曰‘阳曲县’。平陶县城去岁毁于大水,一直无力恢复,父老请移治刘渊所筑之大干城,编部落百姓为民。此需用印,王妃——” 王衍一边说,一边将公函递了过去。 庾文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拿起笔朱批道:“宜速处分。” 宫人取来印鉴,在指定之处盖上,复交给王衍。 王衍的目光有些复杂,还偷偷瞪了一下王惠风。 王惠风低下头,装没看见。 父亲在责怪她教导王妃怎么办事呢,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说真的,如果不是梁王一直盯着她,非要了她不可,她宁愿待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但——没招,梁王有寡人之疾,你要想实现一些想法,总要付出点什么。 “军司。”庾文君下意识看了眼王惠风,然后说道:“大王欲置三交、石岭二龙骧府,何时能办成?” 王衍沉吟了下,道:“王妃有所不知。两个龙骧府几近万户百姓,按一户五口算,便是四万八千人。即便杂以野菜、果蔬、桑葚为食,养其一年,也需二百多万斛粮。” “灾民一户恐无五口之多,府兵也不全有家口之累。”庾文君说道。 王衍眉头一皱,不得不承认:“王妃所言不错。” “如此,或只需一百多万斛粮即可。”庾文君说道:“三交在晋阳北,石岭在阳曲,此皆要害之地……” 说这话时,庾文君瞄了一眼王惠风推给她的地图。 “粮还是不太够,河北那边亦需赈灾粮数百万斛。”王衍提醒道:“河南怨声载道,若剥床及肤,恐群情汹汹。” 庾文君愣住了。 王惠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父亲。 怕不是有河南士人请托到了父亲这里,让他谏阻征粮赈灾。父亲不便在梁王面前提起,却来欺负王妃。 父女两个静静对视片刻,王衍气得不行,暗道嫁出去的女儿都是赔钱货。到了最后,只能悻悻说道:“老夫想办法筹集一些。府兵部曲可由灾民充任,一举两得。” “好啊。”庾文君高兴地说道。 王惠风又低下头,看着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公函。 王衍有些伤心破防,随意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 重建(下) 七月中下旬以后,第一批粮食运到了晋阳。 郭时自蒲子赶回了阳曲,看望家人。 三县合并之后,阳曲县治已经搬到了原狼盂县所在之处,二十余家郭氏族人被分在了这里。 郭时抵达时,看到叔父郭敬正在和人吵架。 “这地总计四十顷六十七亩又二百步,本来就是郭氏祖业,让你们出点东西又怎样?”郭敬看着一大群灰头土脸的百姓,大声说道:“一家给五斗米,三月内给齐,这事就过去了,以后郭氏再不找你们麻烦。这般优厚的条件,还想什么呢?” 郭敬越说越气愤,破口大骂道:“你们中有些人还是郭氏庄客。匈奴攻晋阳那些年,哭喊着上门投靠,说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怎么,现在都忘了当年的话了?” 百姓们不敢和他对视,因为当年战事频繁,他们确实活不下去,必须投靠大户才能生存,但现在不一样了嘛,梁王重新划分了阳曲县的土地,将他们这些从鲜卑手里赎回的人安置于此,令自食其力。 当然也有部分来自新兴诸县的百姓对郭敬不屑一顾。 他们并非郭家庄客,自然不用给他好脸色。 阳曲郭氏好歹也是大族,被鲜卑人掳去后,下场比他们还惨,如今梁王又没有发还庄客、部曲,连带郭氏族人在内,总计一万二千余人,编为四千户,全部落籍阳曲。 大家都一样了,何必怕他?胡汉杂处之地的百姓,本来也没那么好说话,逼急了,晚上拿刀杀光你郭氏族人,再改名换姓去外地当流民,还能重新落籍,你待如何? “叔父。”郭时在一旁听了半天,基本弄清楚了,于是咳嗽了下,喊道。 郭敬扭头一看,原来是侄子,胆气更壮,嚷道:“此乃蒲子县贼捕掾、吾侄郭时,你等再闹下去——” “叔父。”郭时拉了他一把,低声问道:“叔父不是在邬县么?怎来此处了?” “不叫邬县了,现在叫平遥。”郭敬叹了口气,道:“闻得族人北归,便来送些吃食和家用之物。虽然分家了,但到底是一族,实不忍看他们寥落至此。” “原来如此。”郭时明白了。 这个叔父在邬县经营坞堡,一开始家业不大,毕竟是庶出,还是旁支,分到的东西很少。 但他非常勤勉,练武之余,时常亲自下地干活,身为郭氏族人,甚至还担过粪。 族中有人笑他钻钱眼里了,把粮食、布匹、土地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也不恼。 在邬县时,与乡人关系处得不错。 战事最激烈那会,四里八乡的人甚至共推他为主,让他带着大伙去河北乞活,最后婉拒了。 如今阳曲郭氏族人遭难,他又带着部曲庄客,押了几十车东西送过来,可谓仁义。 “郭季子,你当年与石勒交好,在他衣食无着时,多次给他饭吃,此事梁王知道吗?”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 郭敬脸色一白,气势一下子萎了下去。 郭时闻言,朝人群中瞪了一眼。 喊话那人见得他凶恶的模样,顿时胆怯,悄然向后退去。 郭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罢了,随他去吧。这世道,唉。” 叹完,吩咐部曲把粮食、日用品卸下来,分给郭氏族人。 郭时帮着一起干。 宅子也分好了,却不知原来是哪家的。郭时一家家都去到了,将瓦罐、碗筷、农具等物事放下。 到了下午,他又和叔父郭敬一起去了北边原盂县旧地,这里还有几家郭氏族人。 他们与另外数百家百姓混居。这些都是本地人,刚从山中躲避战乱回来。 除了这些人之外,郭时还看到了不少被绑着手的胡人。 奇怪的是,押送、看守他们的也是胡人。 有个少年哭哭啼啼,一边哭,一边用匈奴语大骂。 郭时会说羯语,匈奴语只会一点,却没听懂。 蓦地,一胡兵满脸怒容地走了过来,一把揪住少年,将他狠狠撞在马车车轮上,然后抽出刀,横着放在少年头顶,比划了一下车轮。 片刻之后,他气急败坏地抽了少年一个耳光,走开了。 少年被这么一弄,好像被吓住了。他只要再长高一点点,就和车轮一般高了,届时那人杀了他,也不算违背古老的传统。 汗流浃背了吧? 少年捂着脸,蹲在地上哀声哭泣着。 “方才我找人打听了,是岢岚、太原、西河三郡造反的部落。”郭敬走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匈奴少年,说道:“梁王率银枪、义从等军坐镇后方,列了十余部落之名,言罪在不赦,许其余部落进兵,瓜分其人丁、牛羊、牧场。不知已被剿灭几个了,听闻不少。诸部得了好处,又联名孝敬了一部分人丁、牛羊给梁王,便被押送到了太原为奴。接下来怎么处置他们,那就不知道了,多半为官家耕田放牧吧。” 郭时心中一惊。 他一月之前往平阳送了份公函,然后拜访旧友,接着又来晋阳看望族人,却不知蒲子那边怎样了。 应该没甚大事,那边的部落虽然不算真心降顺梁王,但比较安分,没有公然造反。 并州的局势是真的复杂,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稍不留神就身死族灭。 给盂县旧地的郭氏族人分发完吃食、农具、家什后,某位耆老非常热情,非要留他们一起吃饭。 郭敬、郭时互相看了下,人家都这么困难了,怎么好意思留下来? 无奈耆老多番挽留,郭敬叹了口气,唤来一部曲,让他把来时路上受了伤,腿有点跛的一匹老挽马杀了,大家一起吃顿好的。 郭时闲极无聊,就去附近转了转。 北边数里外有座土城,就位于石岭山南麓,那是石岭龙骧府的驻地。 城外有人影走动的样子,远远看不真切,不过他知道那些府兵是从哪来的——忠武军挑了三百、许昌及兖州世兵各挑了三百,剩下三百人来自守晋阳的刘灵部青州兵。 花费极大代价从河南运来的粮食,主要就消耗在这些人身上了。 石岭龙骧府一千二百府兵,大概率需要轮番值守石岭关。 三交龙骧府位于晋阳北郊,这是拱卫并州核心的。 也就这两个龙骧府了,现在梁王是真的穷。 不过,局面在一点点变好。 就像久旱之后,那皴裂的大地流进了汩汩清泉,慢慢得到滋润。 假以时日,太原会变好的,并州也会变好的。 梁王现在都不敢在新兴五县安置百姓,任其荒芜长草,但太原拾掇好后,便可长驱北上,收取新兴、雁门二郡,届时有雁门关遮护,这两地就可放心大胆的安置百姓屯垦了。 设府兵确实是安定一地的好办法。 郭时一边转,一边看。 天色渐晚,薄雾升起,阳曲县的郊野是那样的宁静、安逸。 可是谁能想到,仅仅两个月前,这里还是鲜卑人牧马放羊的地方呢? 乡间的田垄、灌渠、陂池、桑林、果园随处可见,拿来放牧真的可惜了。 在阳曲住了一晚后,郭敬、郭时叔侄一同南返。 “叔父,听闻太尉举荐你任官?”回去的路上,郭时问道。 “太尉真是糊——”郭敬苦笑了下,道:“上次让我入洛阳中军,我婉拒了。这次又让我去楼烦,怕是推却不了了。” “太尉举荐何职?”郭时好奇地问道。 “楼烦县尉。”郭敬说完,又简单解释了一下。 并州人烟稀少,有的县合并了,但却新设了一个几乎渺无人烟的县,即楼烦县,治于楼烦故城,隶岢岚郡。 如果说县丞是县令理论上的副手的话,那么县尉就是县令实际上的副手,各种事务的执行都靠县尉来推动,县令只做决策。 另外,楼烦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附近又有优良的丘陵牧场,可能会在此设立牧监,畜养马匹,以备将来征战。 所以,楼烦明明没什么人,但该县主官却不是“长”,而是“令”,级别比秀容还高。 “这个楼烦县尉,多半免不了厮杀征战。”郭敬叹道:“我本来只想躬耕于乡里,奈何太尉非要举荐我,如之奈何。” “叔父会带人去楼烦县吗?”郭时问道。 “你倒聪明。”郭敬看了他一眼,笑道:“会带二百户人前去,我也就负担得起这么多。太尉说琅琊王氏出钱,替我在河北招募五百户庄客,送来楼烦,都交给我打理。” “叔父,而今太原能拿得出白养二百户庄客钱粮的家族,可不多啊。”郭时说道:“有些大族外表光鲜,可一看里子还不如叔父殷实。在治产业一道上,他们差远了。” “我本农人,就好农事,真不想做这打打杀杀的事。”郭敬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又道:“不过有些事难以避免。此番鲜卑入寇之后,我也想明白了,这世道安心种地已不可能。家里几个小子,我都让他们练武了,免得将来有事,被人一锅端了。” “另者,梁王千方百计筹措粮草,以实并州,我看得也很振奋。”郭敬继续说道:“那就去楼烦安家吧,看看梁王能干出什么名堂,究竟能不能让并州安定下来。” 郭时听了连连点头。 他突然间想到一件事。在平阳时,有人传言中原豪族愿自筹粮草、农具、种子,遣子弟部曲至并州实边者,可优先任官。 或许,这就是叔父能当楼烦县尉的大背景。 第四十四章 势力(上) “现在没人愿意去河北当官。”平阳原御史寺、今长史府内,裴邵对人叙说着他的见闻。 他刚刚奉命去河北转了一圈。 先至邺城拜会右军司卢志,然后是冀州诸郡,最远去了一趟常山,前两天刚回到平阳。 提及河北之事,就是一脑门子官司,叹气连连。 “如何?”五兵尚书左丞卫展一边看向裴邵,一边夹菜,突然发现盘里的羊肉已经吃完了。 裴邵见了,哈哈大笑,道:“道舒,闻喜那边还没送羊过来,今日份已食毕,再多却没有了,现在买不到羊。” 当然,这话夸张了。 就凭他幕府左长史的身份,真买不到羊吗?装模作样罢了。 而今粮食紧缺,生民艰难,梁王都号召减膳节省粮食了,他们又如何敢做得太过分? 今日在座之人如果出去传扬一番,说裴长史招待贵客,唯粗饭粝餐,众人甘之如饴,岂不是增长名声? 卫展当然明白里间的弯弯绕,闻言放下筷子,道:“大王不是在太原、岢岚击破了不少部落,获牛羊杂畜二十余万么?” 其实,被镇压的那些曾有反迹的部落也很困难。但他们被大肆屠戮,瓜分人丁、牛羊、牧场后,其他部落的困难就缓解了。 世道其实就这么残酷。让人吃饱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多搞点粮食,另一种是多弄死点人,分了他们的粮食。 胡人最了解胡人,动起手来也不含糊。 清理完“逆贼”后,岢岚、太原二郡的部落被斩杀、俘虏四万余人——很明显,这里面有扩大化的趋势,保不齐有人公报私仇,将一些部落逼反,只不过闹得不大,没人追究罢了。 “道舒,太原是太原,平阳是平阳,怎可一概而论。”裴邵说道:“就是你现在去平阳西边的蒲子等县买牛羊,胡人也不卖了,都知道现在日子不好过。” “也是。”卫展附和道,拿起酒壶,发现里面酒也不多了,仆婢们也没端新酒上来,顿时暗笑裴邵做戏还真做全套。 “再说回方才之事。”裴邵看了众人一眼,道:“昨日收到消息,常山地震,山崩多处,中山、赵、巨鹿等地亦有少许影响。特别是那灵寿县,老夫之前还去过,听闻地裂数十丈,有浑水涌出,极为骇人。” 卫展一听,真是惊愕莫名。 听闻河北整个七月份都在下大雨,虽然比不上去年,但也非常厉害了。 五月麦收之后,六月正要播种黍豆之属,奈何雨势连绵,百姓都绝望了,于是干脆扣下种子当做吃食,再把仅有的一点存粮运到高处,苦捱时日。 更有人受不了连续三年大雨的打击,在坞堡主的带领下,南下邺城、安阳、清河、平原等相对富裕之地乞食。 另外,宇文鲜卑这个畜生玩意,几乎每年都要南下劫掠。 有时候被诸镇将及幽州兵马击退,有时候劫掠成功。 今年是成功了,数郡遭到祸害,损失不轻。 试问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有得选,谁愿意去河北当官? “大王已料理完岢岚之事,听闻要二度东下常山、中山二郡。”裴邵又道:“过些时日,你们都得忙起来。大王可能要迁徙一批灾民至并州,编户齐民,屯垦荒地。” 卫展闻言苦笑。 并州也没什么粮食啊,灾民来不来有什么区别?强要说的话,可能就是部分并州百姓在六月种了一批杂粮,九月初可以有收获。 另外,如果迁徙了冀州灾民过来的话,那北边那些地方可就真没多少人了? 尤其是常山,堪称白地。 中山,与白地相差不多。 高阳、博陵、范阳,惨遭重创。 河间、章武等地,损失不轻。 冀州这么一个人烟稠密、富庶无比的地方,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着实令人惋惜。 “道期,河北的官位就不争一争吗?说没人愿意去,但我看都是矫情。”席间有人说道。 裴邵放下酒樽,定睛一看,原来是汾阴薛涛。 薛氏在过去一两年内,渐受重用,地位蹿升得比较厉害,连带着其族人也神气起来了。 “众化有意河北职官?”裴邵问道。 薛涛讪笑一下,拱手道:“道期或可教我?” 说实话,薛涛是愿意去河北当官的。 好不容易入了郡姓,但今年的察举好像还是没薛氏什么事。这么大一个家族,需要官位,越多越好。 “薛氏到底是河东人……”裴邵捋了捋胡须。 薛涛连连点头,心中却在腹诽:现在不喊我“蜀薛”了? 真说起来,薛氏有如今的地位,还是靠梁王啊。下次梁王征兵平叛,绝对不能糊弄了事。人要展现自身的价值,不然梁王想提携你都没处使劲。 “王夷甫最近在并州动作频频。”裴邵又道:“而无论是平定代国还是刘汉,并州都是重中之重,所以——” 裴邵看向薛涛,道:“众化若想出仕,或可在并州想想办法。” 裴氏所在的河东郡,理论上来说是司州属郡,但那都是狗屁,纯粹是朝廷乱划。 从地理上来说,河东是并州无疑。 从文化上来说,河东兼具并州、雍州特色,稍稍偏向雍州一些。 所以,裴氏肯定要在并州发力的——家门口都搞不定,裴氏还有什么脸面? 薛涛听了则暗暗疑惑:近几年闻喜裴氏、琅琊王氏联姻了好几对人,表面一团和气,现在看来好像也没那么和谐。 说不定,他们只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而暂时团结在一起罢了。 敌人一倒台,裴氏、王氏绝对互相掐起来。 想到这里,薛涛又哀叹汾阴薛氏始终没能挤进上层权力圈子,眼界不够宽阔,消息不够灵通——说难听点,别人当你是打手,不太带你玩,你接触不到核心层面。 但他很快又开心了起来。 今日这场小范围的私人聚会,他受到了邀请,很明显意味着薛氏地位的提升。 患得患失,小家族起步真是一把辛酸泪。 “大王要在天池设县、筑关城。县、关皆名‘宁武’,隶岢岚郡。”裴邵说道:“关城或暂无力修筑,但宁武县肯定是要设立的了。我闻县令之职不会给刘家人,薛氏或可遣一出众子弟出任。” “谢长史栽培。”薛涛大喜道。 这个时候他也不装逼叫人家“道期”了,该丝滑跪下就丝滑跪下,别怕丢脸。 起步就是县令,你还想怎样? 一般而言,都得先去幕府过渡一下,当个几年幕僚,出来后才能当县令。现在直接一步到位,省去几年幕僚蹉跎,虽说是要玩命的边地,但也非常不错了。 裴邵笑着看了薛涛一眼,端起酒樽示意,道:“王夷甫这两年过于操切了,去了岢岚勿要轻举妄动,但结交部落酋豪,安定边塞即可。” “遵命。”薛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并州,主要就是裴、王两家在争。 薛涛清楚自家的定位,只可能站在裴氏一边。 他突然间想到了庾氏。 裴家、王家争个什么劲呢?你们不应该联合起来斗倒庾氏吗?还是这中间有我不知道的内情? 不过说起这个庾氏,人家是真的河南坐地虎,撑死了往黄河北岸几个司州属郡伸下手,最远不过邺城,也是浅尝辄止。 甚至于,河南坐地虎都谈不上,只能说在河南西部比较有影响力。 更准确地说,在汴梁、许昌、洛阳这三个名都大邑比较厉害。 如果将来大梁定都洛阳,庾氏应该会比较占便宜。 或许,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深耕豫西诸郡,兼顾大河北岸的汲、顿丘、河内等地,共同打造环汴梁、许昌、洛阳势力圈。 他们现在处于优势地位,确实不该太着急。 “道期,裴夫人诸子之中,可有佳彦?”片刻之后,卫展问了一句比较实际的话。 在座众人赶忙竖起耳朵。 “三子勖,今年十岁了,听闻颇为孝顺。”裴邵沉吟了一下,说道。 卫展稍稍有些失望。 一般来说都是挑不出什么特点,才提及孝顺。他隐隐听闻,邵勖性子偏软一些,不够刚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五子彦,打小聪慧。”裴邵又道。 卫展还是有些担忧。 邵彦才六岁,哪看得出什么聪慧?充其量孩童间的小聪明罢了,但争权上位、治国理政需要大智慧。 许是裴邵也觉得在这件事上不宜多谈,于是转移话题道:“诸位皆是英才,知晓今后五年内,并州都是重中之重。有人智短,不在乎并州,那是他们的事。大王现在看顾最多的就是岢岚、太原、西河、上党、平阳、河东等郡,君等当晓谕自家子侄,多在这几郡历职,稍微出点成绩,就会被大王知晓。” “表里山河之地,其实就四件事。其一,安置灾民,充实郡县户口;其二,化胡为夏,训以华风;其三,整备边塞城防,操练军士;其四,修缮驿道、陂池、邸阁。” “这时候可不要叫苦叫累了。若还抱着以前那套清谈做派,趁早别去。这时候苦累些,将来便有大收获。” 众人听了,神色各异。 但这话其实也没错。现在的官场,真不是人待的,俸禄日减不说,各家子弟还竞争得厉害,一大群低级士族甚至豪强拼了命地表现,让他们这些大族倍感压力。 但新旧鼎革之际,他们也不敢真的懈怠,并州是一个不错的积累政治资本的地方,确实该认真对待。 第四十五章 势力(下) 羊鉴宽袍大袖,踩着木屐,站在乡间小院的门口,看着外间的景色。 明显是人工挖掘的河道贯通南北,岸边的两行柳树将成片的农田隔成两半。 西边是以魏郡一众士族、豪强的田地,东边则是普通百姓的农田——石勒时代分给跟随他的军士的田地。 再远处,有好几处果园,果园与果园之间全是半人高的蒿草,荒无人烟。 这就是邺城,河北最繁华的所在,却也是这副模样。 一大早就有许多衣衫褴褛之辈进入这片荒地,镰刀挥舞得像月轮一样,将蒿草不断割倒、捆扎、运走。 羊鉴所居的这个宅院就收到了不少草,有的已经运入了草料仓之中,有的则还在晾晒。 此宅是羊聃在邺城所置之居所,不大,前后四进而已,羊鉴只是在此临时居住两日,今天就要北上了——冀州撤都督多年之后,再度重设此职,驻博陵,以应对日益严峻的局势,羊鉴就是去赴任的。 跟着他一起北上的人不少,幕僚、仆婢、家将、部曲等超过八百,全都由他自己开销。 贴钱上班,就是此时的常态。 当然,你也可以不贴钱,极端点孤身上任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一来,做事大受掣肘,很难展开工作。 羊鉴家底殷实,自然不用那般了。 从辈分上来讲,羊聃算是他从叔了,本是清河太守,前阵子轮换了一下,出任安平太守,接替他的则是曾在幽州崭露头角的前安次令盖芝,一个小族子弟。 羊聃在安平,羊鉴在博陵,泰山羊氏开始渐渐瞄准河北了。 原因也不复杂,继续在河南发展,一无空间,二惹人注意。 羊家并不高调,也不着急。 作为顶级豪门,他们与裴、王这些家族有一个不小的区别,那就是虽然家学渊源,但走武人路子的不少。 世人皆以清贵为要,武将属于役门之一,除非你当个中护军、中领军之类的高级武职,不然就没什么卵用。 文官之中,有一两个代表就可以了。 比如梁国侍中羊曼,从职位上来说,他是近臣,可提供决策建议。 别看只是“建议”,但关键时刻有四两拨千斤之效,绝对不可小视。 再比如田曹左丞羊茗,度田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催得紧,你家田地来不及处理就被收走了,或者廉价卖了出去,损失巨大。 他手松一点,多给你点时间,你就能多保住点利益。 心狠一点,还能打击看不顺眼的家族或政敌——这事已经干过不止一回了。 还有大晋卫尉羊囧之,掌管洛阳武库、诸冶、公车、卫士,这也是实权官位。 幕府右司马羊忱,掌大将军府兵事,若非担忧梁王忌惮,左司马陈有根早就莫名其妙出了什么事,丢官去职了。 有这些人在,就可进行利益交换,确保羊氏不被人欺负,正所谓进取不足,但防守有余。 当然,最大的好处是不会被梁王太过担忧,进而遭受打击。 羊氏很清楚梁王出身太低,宗人单薄,对高门豪族非常警惕,生怕司马氏之事重演,谁跳得最欢,谁就越被警惕。 羊氏大可先在地方上发展,比如被人视作畏途的河北。 卢子道老矣! 羊鉴心中暗笑,一甩袍袖,倒背着双手,踩着木屐来到了道旁。 羊家部曲们穿着铁铠或皮甲,刀枪齐备,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 “都督。”见得羊鉴出来,众人纷纷行礼。 “十三,前路打听得怎么样了?”羊鉴问道。 “流民愈发多了。”家将丘十三说道。 羊鉴闻言脸色一变,局势愈发恶劣了。 “走水路如何?”他问道。 “很难。”丘十三回道:“现在一船接一船运粮,无有空卸。咱们有数百人,辎重近二百车,很难找到足够的船。” “博陵可有兵?”羊鉴又问道。 “无兵。” “梁王在何处?” 丘十三有些为难,道:“一直在走动,七月底时还在中山,这会可能已在高阳、河间了,又或者已然南下。” “唉。”羊鉴叹了口气,暗道曹孟德都没你这么忙。 开基之主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四处乱窜。 还是守成之君好,大部分时间待在深宫大院,听满朝众正汇报就行了。 “梁王身边可有兵?”羊鉴突然想到了一事,问道。 “带了银枪中营数千众,另有亲军千余、义从骑军一千。”丘十三说道。 “还好。”羊鉴松了口气,道:“水路既不通,那就走陆路吧。” 丘十三顿时紧张了起来,道:“诺。” 说罢,立刻前去安排随行护卫事宜。 ****** 已经是八月初五了,雨仍然没有小下来的意思。 偶尔停个一两天,随后又以更大的降雨“报复”回来。 南边稍好一些,但越往北,大地就越往水乡泽国的方向发展。 沿途遇到了不少坞堡、庄园,有时候会停驻一下,借宿一两日。 其实早在司马腾时代,羊氏就开始往河北渗透了,只不过最终以失败告终。盖因无论司马腾还是后续的继任者,都无法有效控制河北局势。 军事上失败,政治上自然就会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到底是经营过,羊家在河北还是有些相熟之人的,只不过经历了这么些年,变故颇多,慢慢少了罢了。 很多坞堡外堆叠着大量木头。 一打听,都是去年从太行山上冲下来的。 高阳、河间、博陵、中山、常山等郡组织百姓,将这些木头通过水路输送到魏、渤海、清河、平原、阳平等郡,售卖于私人,换取粮食、牲畜、农具。 这些地方去年没受特别严重的影响,日子还过得下去,再加上五月份夏麦正常收获,他们底气较足,于是便有不少人采买,打算阴干后拿来修缮、扩建宅院。 只是如今看来,这些木头多半砸手里了。 今年和去年差不多,冀州北部灾情严重,南部也受了影响,六月种下的杂粮必然减产。 粮食,一下子就变得异常金贵了。 以往喜欢趁乱搜罗人丁的坞堡帅、庄园主们也紧闭大门,墙上站满了挎刀持弓的丁壮,警惕着每一股靠近的人群。 甚至就连羊鉴的车队抵近时,都被墙头射下来的箭矢警告过,意思是他们没粮,不愿意收人,赶紧滚蛋。 行走在荒野中时,要么渺无人烟,要么突然就遇到密集得让人惊讶的人群。 流民一股接一股,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至于更大规模,暂时还未见到。但如果官府不管,流民必然会互相攻杀、吞并,朝几万人乃至十万人规模发展。 到了这个规模,一般的坞堡就扛不住了。因为流民们完全没有理智,或者处于绝望、癫狂的情绪下,很可能会不计伤亡,将坞堡硬啃下来。 这个时候,坞堡主要么被迫入伙,要么全家死光,没有别的选择。 行至襄国时,羊鉴看到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粥场。 他特意下车看了看,粥很稀,但能吊住命。 最大的问题是数量严重不足,没法满足全部灾民所需。 或许,广平太守乃至邺城卢子道打的就是这么一个主意:给灾民希望,让他们往这里赶,别在路上成群结队。 来了襄国之后,便受管束了,因为这里有军队。 即便稀粥没法救所有人,有人会闹事作乱,也出不了大事,很快就会被镇压。 一镇压,死了人,粮食就不再那么缺了。 明明白白的计策,无奈之下的办法,因为粮食的匮乏注定只有一部分人能活下来。 离开襄国之后,羊鉴便经赵郡东南,折向巨鹿、博陵。 一路之上,局势似乎更加艰难了。 路上出现了劫掠的马匪,好在规模不大,都只有十几骑、数十骑的样子,还不敢对付他们这支规模近千的队伍。 有人拖着尸体在行走,慢慢消失在废弃的村落中。 有母亲将孩儿遗弃在草丛里,哭哭啼啼离去。 还有两队人互相攻杀,原因是其中一队居然带着粮食逃难。 羊鉴看得面如土色,对冀州都督的重任有了新的认识。 之前他在汝阴当太守,那地方说是荒凉,但灾害少啊,秩序安定之后,吃饱饭不成问题,盖因土地实在太多,你都种不过来,连续三年之中,你甚至可以种不同片的地,让另外两片地休耕,故产量着实不低。 汝阴最大的灾害其实是兵灾。 但这几年江东那帮人也困难,蝗灾、水灾、旱灾没断过,虽然就烈度来说比北方轻多了,可人家豪族占有的土地、人口也比北方多,他们是不太情愿拿出自己的钱粮支持大军北上的。 汝阴与河北的困难,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停,羊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在泥泞中一步步挪到了博陵。 当地最大的家族、“寒门”博陵崔氏的人热情地迎了上来。 羊鉴扫了一眼,暗暗感慨。 曾几何时,博陵崔也算是冀州一等豪门了,声势也就小于清河崔,没想到啊,现在混成寒门了。 看崔氏子弟那模样,巴结之意几乎溢于言表了。 呵呵,卢子道老矣。 这个时候,羊鉴得到了准确的消息:梁王在高阳。 第四十六章 奔忙 高阳今年的夏粮收获不咋样。 原因很多。 其一是去年的水灾导致土壤质量下降,影响收成。 其二是缺乏充足的农具、耕牛。 其三是会种小麦的人少,骤然改种冬小麦,问题多多。 这不是穿越者轻飘飘一句“教”就能完成的。 谁来教? 他教得怎么样? 需要多少人教?有没有这么多人来教? 他说的话别人听得懂、愿意听吗? 高阳人抵触怎么办? 对小麦的印象不好,不愿意种怎么办? 教的人不用心,学的人太笨怎么办? 太多问题了,注定只能是一锅夹生饭,一切都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 而夏粮收成低,本来还有一个补救办法,那就是六月种杂粮,这个很多人都会,不太需要教,无奈被大水毁了。 所以,高阳百姓今年明明收获了一季粮食,却很难活到年底,更别说明年青黄不接时怎么办了。故去年刚刚安顿下来的人,又蠢蠢欲动,想要带着仅有的粮食,或下河南乞讨,或东奔幽州乃至慕容鲜卑。 “总算把他们摁住了。” 八月下旬之后,雨水渐少,到九月初时,终于停歇了下来,邵勋暗松一口气,然后带着高阳百姓播种第二季冬小麦——今年应该会比去年好一些……吧? 毛邦换了一身粗布麻服,腿上满是泥泞。 师徒二人站在滱水边,看着夕阳下仍在劳作的百姓。 忙完秋播后,他们还会种一些芜菁。无需花多大力气,随缘种就是了。 冬天饿极了的时候,摘一点出来吃,或许能救命。 高阳四县还剩七千多户、三万口人,一家赈济了四十斛粮食,算上他们自己的余粮,混点野菜、草根,大概能勉强撑到正月。 秋天新种下的粮食要到明年五月,中间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怎么撑过去,就要靠他们自己想办法了。 芜菁能解决一部分缺口,开春后或许有野菜、果蔬,也能解决一部分,但还差了不少。或许,还是要从本就不够吃的粮食里面再挤一点,留待五月麦收之前那段最难熬的时间。 生活,本就如此艰难。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将落未落之时,百姓们饿得头晕眼花,差不多也收工了。 “扑通!”前方突然跪下数人,一老翁、俩年轻小夫妻外加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是……”邵勋有些惊讶。 亲军督黄正上前,一把将人拉起,稍稍向后推了推。 “大王。”老翁颤声说道:“小儿年且十五,也该跟随大王出征了,以报王活命之恩德。” 邵勋先是有些惊讶,继而沉默了。 报恩或许有,但也有其他因素,比如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半大小子,吃倒老子,他们的饭量是非常惊人的。 如果邵勋能收下他,发下来的赈济粮就宽松不少了,虽然仍不够吃,但已可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靠树叶、草根、野菜,顶过最难的那一段——如果明年五月能顺利收获冬小麦的话。 老百姓也没有办法。 这不是冷血,而是万般不舍之下,给小儿子一个活命的机会。 只要梁王收下了,难道还真能看着他饿死不成? 而他家里还有大儿子和儿媳,有人养老送终,将来会有孙子延续血脉,这已经是无奈之下的最好办法了。 “罢了,此子我收下了,先当个辅兵吧,以后再授田。”邵勋叹了口气,道。 “大王,收下我儿吧。”前边又有数家人拉着儿子走了过来,基本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但也有部分二十多岁的。 邵勋朝黄正点了点头,示意他收下,随后便离开了。 ****** 九月十五日,邵勋抵达了河间,接见了奉召而来的冀州刺史刘畴、都督羊鉴、幽州刺史袁冲、都督卢诜,顺便重新委任了河间郡的官员。 原河间太守赈灾不力。 朝廷从青州调拨了五十万斛粟米至此,竟然不慎被雨淋了一批,发霉变质。 这事可大可小。 发霉的粮食已经分发下去了,灾民也吃了…… 但问题在于太守试图隐瞒,且几乎成功了,如果邵勋不来的话。 新太守是龙骧幕府户曹掾、燕国刘郢。 这是卢志的人,邵勋思来想去,感觉老卢最近颓势尽显,决定拉一把。 “高阳四十万、河间八十万、章武四十万、博陵一百万、常山、中山二郡合计十万,总二百七十万斛赈灾粮,或有不足,但足以挽回大部分灾民的性命了。”邵勋说道:“为了讨要这些粮食,我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一定要用好。” “幽州遭灾的范阳、燕国二郡也得到了百五十万斛粮。这粮不光是给你们赈灾的,也要重建边塞武备。” “广宁大部失陷,不要急着夺回,先守好上谷。此等时节,再强要出塞攻鲜卑,恐招致大败,上谷亦不可保。苏忠义还剩多少人?” “回大王。”幽州都督卢诜禀道:“还剩九千余口人、牛羊马匹十万多。” 苏忠义是苏恕延之子,原广宁怀荒镇将,数月前被拓跋鲜卑大败,退入上谷居庸关内。 而卢诜在鲜卑入侵前当过一任广宁太守,这个时候他只有庆幸。如果还在任上,结局很难讲,毕竟新太守是战死了的。 “让他来常山放牧吧。”邵勋说道:“着苏忠义再献精壮一千,我有大用。” “是。”卢诜、羊鉴二人齐声应道。 梁王没提给没给镇将,那就糊涂着办了,先划一块地,够这九千多人放牧即可,总是挤在上谷那穷地方也不是个事。 另外,九千多人里面,成年男丁大概也有三千出头,再抽走一千精壮,苏忠义是真的完蛋了,至少十年后才能恢复点元气。 不过,这事比较棘手,他们要暗中协作,秘密通知地方郡县,谨防苏忠义作乱。 一旦作乱,就要立刻镇压。 如果不作乱,忍了这口气,苏忠义也没什么作乱的本钱了。 “宇文氏欲壑难填,贪得无厌。便是牧草丰衍、六畜兴旺之年,他们也要劫掠。”邵勋又道:“其众虽凶残狡诈,但并未全力南下,如何抵挡不住?御夷镇将遇敌大队之时,居庸关便不出兵救援。北口镇将与贼大战旬日,静塞镇将作壁上观。如此种种,问题颇大,容易为敌各个击破。” “今日我再说一遍,幽州战事,由都督卢诜统筹,谁再出工不出力,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么?” 是的,有些人就是认为邵勋拿他没办法,暗中观望。 他们也不明着反对,但用心和不用心,差别可大了。镇将都是军阀,一切以保存自身为要,为了别人的地盘拼杀,非常不智。 之前游统干得马马虎虎,但邵勋担心他在幽州干的时间太长,关系盘根错节,不好处置,于是将他调走了——长期坐镇一方主持军务,朝廷下令调走之时,万一人家请地方军民上表留己呢? 卢诜能不能控制住局面,目前还看不出来,毕竟他才赴任几个月。 邵勋决定再给他一段时间,如果不行,果断换人,让李重过来——李重和卢诜各有利弊,前者能力强,后者在地方上有影响力。 由此可见,他此番东下冀州,并不全是为了救灾。 一个原因是去年答应了灾民,今年再来看看灾后重建状况——这事啥也别提了,本来以为会收获灾民的感激和赞誉,现在看来又是一场大水,完全折磨人。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幽州边防了。 拓跋鲜卑是一个横跨燕山、阴山的大势力,整个漠南草原的精华之地全在其手。 另外,他们还占据了河南地一部分以及像代郡之类的传统汉地。 附庸地盘则更多,宇文鲜卑还是他们的姻亲。 简而言之,他们可以出击的地方非常多。 幽州、冀州、并州、雍州、秦州、凉州全在他们的打击范围之内,从东到西绵延数千里——反过来讲,可以打击他们的地方也非常多。 邵勋还听说了一个不保准的消息:凉州张茂因道路阻绝,孤悬于外,故遣使至盛乐称藩。 不投靠刘汉,投靠拓跋鲜卑,原因是后者屡败匈奴,战斗力强劲,另外就是匈奴已经把秦州吃得差不多了,有可能威胁凉州,故早作打算。 当然,张茂地位不稳,引鲜卑自固也是一个原因,毕竟拓跋氏的手是可以伸到凉州的。 邵勋暂时不想主动攻拓跋鲜卑了,但整顿幽州边塞体系却是必须的。 这个地方面临的压力太大了,一个不好就有可能被鲜卑四部集火:拓跋攻上谷、范阳;慕容攻北平;宇文则南下劫掠诸郡,尤其是燕国、范阳;段部么——万一造反呢? 如今冀州连续三年遭灾,百姓哀鸿遍野,地方极为混乱,这些都会助长别人的野心。 他来了,多多少少能震慑一下,能拉拢一下,哪怕效果不佳,但总是有点效果的。 他不来,安坐于汴梁或平阳发号施令的话,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相反还会让河北士人失望,保不齐就让一些犹豫不决之人从贼了。 有些事,就不能怕麻烦。 你要让河北父(士)老(族)看到你没放弃他们,你仍然在关心他们,且非常重视他们,亲身前来…… 九月下旬,邵勋离开了河间,南下安平等地,检查冬小麦播种状况,同时收拢流民——心野了的则尽数击溃,然后收其余众——统一带至邺城,就地整顿。 几乎与此同时,他下达了一道命令:除祭祀之外,酿酒者斩,酿醴者配流岢岚、新兴。 这个时候,卢志在邺城病倒了。 第四十七章 话疗与出路 “位列簪缨一辈子,年老时若能隐居山野,治我丘园,未尝不是一件乐事。”铜雀台上,卢志看着远方的白云黄草,絮絮叨叨地说道。 邵勋亲手搬来了两张躺椅,心中暗道卢志是真的灰心丧气了,被打击得厉害。 这个打击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最直接的度田导致的怨言。 虽然后来邵勋已经把度田范围局限在梁国二十郡范围以内了,但造成的恶劣影响却已经产生。 再加上河北士人不够亲近,内心之中充满犹疑,总觉得自己被打压了。 同一个职位,河北人没竞争过河南人,哪怕没有黑幕,单纯就是才学不及人家,那个河北人可能都要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心生怨恨。 另外,河南人打压河北人,也是客观事实。 这不是列举朝堂中有河北籍官员存在,就能推翻的结论。 河南人入伙早,占据了诸多要害位置,势力庞大。 王氏、羊氏、庾氏哪个不是河南士族? 河北系被打压是正常的。 另外,前些年河北世家大族保存完好,也让邵勋颇为警惕,他主观上也有打压河北人的意图,虽然力度很轻。 综合下来,卢志作为河北系唯一的代表,仅剩的山头,压力是非常大的。 由于他的性格因素,又心胸不广,内心十分苦闷。 河北连续三年遭灾之后,眼见着被问责了大批官员,河北士人风评更坏,卢志就有点撑不住的苗头了,能挺到今天,把赈灾之事大体落实,都算他有责任心了。 “子道何生隐逸之志?”邵勋挥手示意黄正离开,自己坐了下来,问道。 “难道不想看到邺城桑林之间鸟雀纷飞?”他往石鼎中已经沸腾的水投入椒盐,随口说道。 “难道不想看到金黄的粟麦覆满安阳的原野?” “难道不想看到巨鹿少女弄棹采莲?” “难道不想看到广平少年白马西风,踏入落花丛中?” “难道不想看到清河士人悠游林泉,对月长歌?” “难道不想看到范阳男儿驰骋山后,射雕而归?” 说完这些话时,卢志面现神往。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几年大灾算得了什么?这就烦了?这就灰心了?这就伤春悲秋了?”石鼎中的茶水第二遍沸腾了起来,邵勋不慌不忙地从中舀出一瓢水,然后又从纸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倒入,慢慢搅动。 “河北饿殍遍野,真能恢复如初?”卢志轻声问道。 “能。”邵勋肯定地说道:“汉光武倚之以成大业,袁氏子若不乱来,再多一个曹操也打不过。不然的话,真当我闲着无事来河北呢?有这工夫,回平阳醇酒妇人享用着,岂不美哉?” 卢志无声地笑了。 石鼎之中的茶水已经第三遍沸腾,邵勋仔细舀出茶沫,再将方才舀出的水倒入。 做完这一切后,亲手给卢志倒了一碗,端到他面前,道:“若无子道,我如何能轻易得河北?若无子道,我岂能进幽州?” 卢志听完有些脸红。 这些话,他得意之时私下里和人说过,没想到被梁王知道了。 梁王终究不是曹孟德。 他听了这话,也就一笑置之,到这会还亲手给他煮茶,和他谈天。 想到这里,卢志只觉过往的些许委屈,尽皆不翼而飞。 他为了梁王做了那么多事,梁王都记得。 梁王很承他的情。 梁王很尊重他。 “河南以前也是民不聊生。”邵勋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置于躺椅旁的案几上,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说道:“最难那阵,饿殍遍野、白骨成山,连桑林都尽皆损毁。那会在许昌,我也夙夜忧叹,愁得不行。但世间之事,只在人为,用心去做了,上天都会奖励你。” “河南已经走出来了,俨然大晋粮仓,活人无数。河北地更饶沃,夫有何忧?一年暴水、两年大水,差不多到头了。” “前些时日在高阳、河间、博陵等郡巡视,五月收取了些小麦,一郡只需数十万斛粮米便可赈济。救不活的人我不会救,救了就能活。或许其他地方还会饿死不少人,但比起去年呢?灾情减轻得不多,但死的人却少了很多。” “子道心系燕赵,遣人力推冬小麦,笔都写秃了几支。明年五月若能顺利夏收,此皆君之功也。我必命人勒石纪功,以彰君之德。” 不要钱的好话一个劲往外说,情绪价值给得满满,卢志听得心情好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个时候愈发需要有人肯定他这一生。 邵勋轻轻躺着,看着天边的晚霞,道:“河北,不会乱。” 这是他的底线。 河北小乱已成事实,但不能完全乱套。 襄国、安平、渤海等地的粥场吊了许多人的命。它们的存在,让大规模的叛乱消弭于无形。 死人是不可避免的,但今年确实比去年死人少,这就是进步。 明年春天搞不好还会饿死一波人,但数量定然会大大减少。 只要明年没有水灾、旱灾或蝗灾——大水之后,想起蝗也有难度——其他的都不是事。 只要安稳渡过一年,河北这段难熬的日子就算过去,一如当年的河南。 卢志可不能倒在前夜啊。 “当年若没遇到大王,或许我已死在洛阳。”卢志叹息道:“将要入土之际,却时来运转,此非天意?” “若当年没遇到我,子道何往?”邵勋好奇地问道。 “或会前往晋阳,投奔刘越石。”卢志说道:“不过,刘越石终究欠缺太多,非成事之人,奈何,奈何。” 那就是世界线收束了,邵勋暗道。 刘琨和祖逖齐名,但细究下来,两人的能力真不在一个等级,差得太远了。 石勒、石虎之辈说是一统河南、河北,但河南其实一盘散沙,与江东暗通款曲之人太多了。只要大军一北伐,必然赢粮影从,可惜祖逖没得到建邺足够的支援,以至于功败垂成。 如今的河南并非后赵治下的河南,没多少人暗中投靠江东,祖逖注定达不到历史上的高度了。 最简单的,后赵治下的河南豪族会给祖逖提供粮草、器械、兵员,邵勋治下的河南不会,这就是最大的差别,江东之人应该也清楚这一点。 “大王明年欲做何事?”卢志坐了起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道。 “最大之事便是移民实并州。”邵勋说道:“子道,我说话算话。河北豪族愿意自筹粮草来并州的,我会很痛快地给官,绝不食言。” “大王还是在为攻伐拓跋鲜卑做准备?” “这只是其一。”邵勋说道:“以长远计,还是要教化群胡、编户齐民。刀枪只平得一时之乱,王化才是长治久安之策。” 其实就是短期目标和长期目标。 短期目标是充实并州户口,生产资粮,为将来攻灭代国做好准备。 长期目标是消化并州茫茫多的胡人,让其变成汉人,这不仅要从军事、政治、经济多方面着手,也要从文化方面使劲。 “平原刘氏、华氏、清河崔氏等豪门巨室,遭灾并不重,挤在冀州作甚?”邵勋说道:“那么多子弟,一郡一年才几个孝廉?一州一年才几个秀才?不如向外迁一些,对保全家族也有好处。有那遭灾的诗书世家,出不起钱粮也没关系,只要愿意来吕梁山中的平阳、西河、太原、岢岚属县,我来替他们想办法。” “胡人酋豪其实很仰慕世家大族那一套,上赶着巴结的人太多了。他们沐浴华风,上行下效之下,总会有效果的。” “只要这个天下不变天,他们就会慢慢变成衣冠之人。最怕的其实是局势反复变化,同化被强行中断,甚至让胡人爬到头上,那样可就没什么效果了。局面我来稳住,化胡为夏之事就要靠你们了。” “这要数十年乃至百年。”卢志感慨道。 “功成不必在我。”邵勋毫不在乎地说道:“我打好基础,数十年如一日之下,我就不信这条船还能调头。” 卢志轻笑了声。 邵勋找他做这事,其实是对了。 他刚才说如果没遇到邵勋,就会去投刘琨,不是投刘聪,也不是投石勒,很说明问题了。卢志内心之中是愿意把这事做好的,也非常有动力。 另外,邵勋其实给了河北士人一条出路:来并州做官。 连续三年遭灾,河北士族损失惨重,很多人确实挺不下去了。如果任由他们留在河北,不管不顾,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单纯的流民军一点都不可怕,大晋朝就没造反成功的流民军,因为社会环境不允许,没有流民军长期生存的土壤。 但如果流民军与士族合流,威胁性就大大增加。与其届时手忙脚乱镇压,不如给河北士人一条出路,政策上稍稍倾斜下,多任用一些河北人到并州当官,对流民军釜底抽薪,让他们闹不起来。 经济上赈灾,政治上安抚,军事上镇压,本人再利用威望巡视,邵勋算是生生把冀州大规模叛乱的可能给掐灭了。 十月中,他带着万余河北精壮及俘虏的数万男女老少抵达了汴梁就食,原因是想减少些粮食转运途中的损耗。 银枪中营、义从军则就地休整——前者安家在汴梁,后者在黎阳,很近。 银枪左营奉命调往平阳,右营则前往河东,替换黑矟左营。 府兵也尽皆罢遣回家,一人领了两匹布充作赏赐。 至此,整个北方大地消停了下来。 灾后的百姓困苦中又带着点希冀,希望明年能迎来一个五谷丰登的年份。 密集的灾害已经让河北处于崩溃状态,河南也进入了崩溃的边缘。 哪有小孩天天哭,赌狗又怎么可能天天输! 第四十八章 乡情 农历十一月,又称“仲冬”。 一般而言,这是农事较少的月份,同时也是府兵、农兵操练的月份。但今年没有操练,压根没召集,因为上头没发下粮食、酱菜,取消了。 众人乐得如此。 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操练啊?不如省点力气,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农活需要帮忙。 河已经上冻了。 小孩站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拿脚尖去踩,不过很快被农妇揪着耳朵,哇哇大哭起来。 一群妇人拿石头砸开薄薄的冰面,开始洗菜。 另外一群妇人试了试河水,发现太冷,于是端着木盆,厚着面皮去蹭别人家的水井。 “今年不用粥清了?”水井旁围坐了四五个妇人,叽叽喳喳地对主人家说道。 “不用了。”主家妇张氏叹了口气,道:“梁王来了汴梁,各个龙骧府都送粮食过去了,说是‘借’,却不知道有没有还。” “我家也出粮了,唉。”另一位正在洗菜的妇人李氏说道:“梁王给了这大菘菜,却拿走了十斛粮,还是上好的粟米,哎哟,当时气差点没喘过来。” “前几年梁王来巡视,你还说他长得比一般男人雄壮呢,劲一定很大。”妇人何氏打趣道。 又是一阵笑闹。 而笑闹之间,一桶又一桶的水被吊上来,反复清洗刚从地里采摘的大菘、芜菁、冬葵、蜀芥,有的上面甚至还沾着白霜。 十、十一月间做咸菹,老传统了。 前几年粮食相对丰裕的时候,从宜阳、洛阳一带传过来了种新做法,即先将冬菜在盐水中浸泡三天,再加粥上面澄出的清汁,令咸菹发酵而变酸,味道比较好。 另外一种就是直接在盐水里面浸泡,颜色没那么金黄,相对青一些,也没那么酸。 咸菹是非常重要的食物。出征时,与豆豉并列,是军中重要的盐分补充来源,同时也是下饭菜,消耗量极大。 “来了好几万饥民,有没有说可以买人?”洗菜之时,妇人李氏问道。 “兴许有人愿意卖。”张氏想了想,说道。 她没有问为什么买。 如果说这会河南还有哪些家庭能吃饱饭的话,府兵就是其中一类——部曲吃不饱,府兵大爷一家子却没问题,因为征粮征不到他们头上。 河北来的饥民太多了,买一个人压根花不了多少粮食。说句难听的,他们买人其实就是救人,一点不夸张。 “哗啦啦!”又一桶井水被打了上来,冒着汩汩热气。 这个时候,门外来了个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妇人,怯生生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张氏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低声询问了几句。 妇人似乎不是晋人,连说带比划,急得脸蛋更红了。 “行了,我教你。”张氏弄明白了,径直将她领了进来,在水井旁放了张小马扎,示意她坐下。 妇人连连点头,欣喜不已,然后将放在门外的芜菁篮子拿了进来。 “前边河沟上来了十户鲜卑人。”张氏对其余几个妇人解释道:“民家。” 众妇恍然大悟,难怪是生面孔呢。 前几年甚至安置过十来户乌桓人,听说是哪个胡人大官的家奴,被放散了,落籍为民。 他们不是府兵,只是住在龙骧府附近的民人罢了。 至于为何一个个分散安置到府兵聚集地附近,她们也不知道,可能是想看着点这帮胡人吧,毕竟府兵能打。 这个鲜卑妇人没有戴那种可笑的高帽子,身上穿的衣服也与她们大差不差,不张嘴的话你还真不知道她是胡人。 今日似乎是来学习怎么做咸菹的? 来了个外人,众人便不怎么说话了,沉默地洗着菜。 张氏倒是挺热情的,先将妇人篮子里那些个头较小的芜菁取出,只留下大个的,然后教妇人清洗、切割。 弄完这一切,又拉着妇人去她家的大水缸旁边,先揭开上面的盖子,然后取出压在咸菹上的大块石头,嘴里说个不停,大意是教鲜卑妇人怎么束扎、怎么摆放、怎么浸泡、如何密封等。 鲜卑妇人听得很认真,不过看她双眼迷茫的样子,好像没怎么听懂。 张氏特意放慢了语速,又细细说了一遍。 在井边洗菜的妇人们见了,也围了过来,先是在旁边看热闹,慢慢地,有人开始指点,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热心的,说带她去自己家看怎么做。 鲜卑妇人慢慢弄明白后,有些感动,只见她叽哩哇啦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快步跑回家。 片刻之后,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只黑色的野兔。 野兔已经冻得硬邦邦了,身上有箭伤。 鲜卑妇人比划了几下,又说了几句。 张氏仔细听完后,对众人说道:“这兔子是她骑了家里的马,到野地里射来的,送给我等。” 众妇一听,更加高兴了。 商议一番后,有人去拿调料,有人去拿冬笋,准备一锅炖了,大家分一分。 说话间,外间飘起了雪花。 冬月之后有腊月,腊月之后便是过年了,节日气氛越来越浓。 而节日及相关的民俗,绝对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鲜卑妇人来自段末波自幽州带着南下的两万部众之一。 经过数年时间拉扯,他终于又放散了五百余家部落民,交给陈留郡诸县,打散安置。为此,他得到了一批布帛作为补偿。 被分散安置的五百家鲜卑人与晋人杂处,久而久之,风俗习惯会慢慢改变,毕竟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 两代人过后,几乎不会有人再提及他们的鲜卑身份了。除非中原再一次大乱,鲜卑人大举南下,重新唤醒他们的民族意识。不然的话,他们就如水滴汇入大河一般,最终成为大河的一部分。 今日之景,便是一个开端。 ****** 平丘龙骧府,冯家。 冯八尺额头上多了道浅浅的伤疤,加上他本来就满脸横肉、长相凶恶,看起来更加吓人了。 突袭敌后之战,他们前后俘斩了超过一万二千男女老少,自身也损失过半,值吗? 听起来不是很值。 能深入敌后的都是好汉子,敢打敢拼,器械精良,一换五很亏。 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带的是前汉最精锐的骑兵,诸将所领之兵都不及他。结果一万最能打、器械最精良的勇士死了七千,战果只是匈奴附庸部落的八九千人,其中还包括大量老弱妇孺在内,亏得一塌糊涂。 但大汉亏得起啊,以本伤人,都能把匈奴耗死。 大晋也亏得起,落雁军、义从军、府兵都可以增补新兵,完善建制,以老带新之下,两三年后战斗力又能恢复如初。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站在梁王及高官大将们的角度,对冯八尺这种下级军官来说,可就不那么美妙了,因为你是高官们眼中可以损失、能够恢复的部分。 不过他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上战场舍命搏杀的人,不会想那么多。 想了那么多,也就不敢舍命搏杀了。 他的脑回路和你不一样。 侥幸活得一命,顺利回到家中后,妻子韩氏几乎吓死了,哭了好久。 冯八尺这厮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她心里有我”,喜不自胜。 如今已过去数月,一切早就平静了下来。 去没能回来的老兄弟家中看望一番后,冯八尺沿着田埂转了一圈,回到了家中。 部曲们被召集了起来,帮他家搬运木料。 木料是从汴梁买的,来源是去年暴水时从太行山上冲下来的巨松。 韩氏打理家业十分得力,从汴梁的二道贩子手里买了不少木料,准备扩建屋舍。 他家屋宅是从豪强李虎手里买的,计有池八亩、田四百三十六亩、庄客十三家、屋三十楹、耕牛十九头,而今又有些许扩大。 另外,韩氏先后生下一儿一女,家里人多了。夫妻两个年岁也不是很大,将来多半还会有孩儿,必须得提前考虑了。 对了,李虎带着子侄辈西投虎威将军邵慎,在攻陕城时战死了,没能捞到官身。 一个曾经横行乡里三代人的土豪家族,就此分崩离析。 现在这片地界上,以冯氏最大,俨然新的豪强。但这个家族其实起来没几年,不得不让人感慨风云变幻之剧烈。 “姐夫。”逛到家门口时,一少年见得冯八尺,立刻行礼。 冯八尺点了点头,问道:“住得习惯吗?” “姐夫家里挺好的。”少年腼腆地回道。 冯八尺虚荣心顿时爆棚,嘴止不住咧了起来。 妻子家里在安平韩氏中只能说是旁支,遭灾以后挺不住了,一帮亲戚便麻利地收拾细软、粮食,坐着牛车南下平丘,投奔冯八尺,刚到没几天。 “好好读书。”冯八尺端着姐夫的架子,叮嘱了一句:“别像你姐夫我,大字不识一个,龙骧府部曲长史空出来了,也轮不到我。” “姐夫不是要当副部曲将了么?”少年问道。 “别乱说。胡黑子只是走失了,万一回来了,还是副部曲将。”说起这事时,冯八尺唏嘘不已。 此番出战,平丘龙骧府出动了三百人,就是他所领之部,配了一个副部曲将、部曲长史下来带队,结果这俩人都没能回来,一个受伤不能动,被遗弃了,一个在天池外被鲜卑人拦截走散了,不知所终。 最后还是冯八尺收拾余众,在羯人骑兵的接应下,退回了天池。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同时也是武人上升的阶梯。 副部曲将、部曲长史都是八品官,而今空了出来,冯八尺机会很大,说不定年前就有委任下来。 就目前而言,他这个家族还非常单薄。 流民出身的他已经没了父母兄弟,两个孩子很小,他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旦如同他那两个前上司一般没能回来,这个家也就败落了。 冯八尺的境遇其实就是梁王邵勋的境遇,崛起太速,底蕴薄弱,根基不稳。 他就是武人新贵的缩影。 “听你说年后要去石楼?”冯八尺突然想到一事,问道。 “是。”少年回道:“我饱读诗书十载,教胡人读书还是可胜任的。” “石楼县设立没几年,什么都没有,山胡一大堆,真要去?你好歹也是名家子弟。实在不行,就落籍平丘吧,姐夫去龙骧府改一下,荫免你一家赋役,好好读书算了。”冯八尺忍不住说道。 少年摇了摇头,有些丧气道:“安平遭灾三年,家业尽毁,还不如去石楼碰碰运气。大王于胡风浓郁之地设郡博士、县教谕,必有所指,说不定是一条门路。” 一个士族内部也分三六九等,也有竞争,旁支庶出子弟的日子真没想象中那么好。 一个郡的孝廉名额就那么多,几个郡姓争夺,分到一家头上的名额十分有限,然后内部再决定分配给谁。 门荫入仕名额同样要内部分配。再者,河北士族功劳不大,哪来多少门荫入仕的机会? 至于高官征辟,那更要看中枢乃至州郡一级有多少河北人当官了。 河北籍高官多,他们就会多征辟河北士人,如今么——难! 最直观的例子就是太尉王衍。 他点评说谁好话,那个人就会被高官征辟。 几十年下来,他手里不知道攒了多少人情,可以运作多少官员,说出来都吓死人。于是乎,一大堆青徐士人向他靠拢,渐渐形成了庞大的政治集团。 河北本来出了个卢子道,可惜名气差王衍太多了,再加上素有心胸狭窄的恶名,门户之见甚重,出了河北就不好使,运作官位的能力差了王衍一大截。 河北现在隐隐有呼声,实在不行让清河崔氏上,范阳卢氏退位让贤,可见一斑。 安平韩氏在河北地位不高,作为旁支子弟,别指望家族能给你多少帮助。 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着安平韩氏这块招牌,凭借自身的能力、交际圈子乃至一点点运气,获得高官的赏识——太原温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得王衍赏识,又交好梁王妃的兄长庾亮,一步登天。 再不济,想办法拜个师,扩展下人脉。 可惜这两条路他都走不通,只能去胡人扎堆的新设县乡碰运气。 冯八尺不太懂士族玩的这一套,但他明白一点,无论文武,出身差的人想要往上爬是非常困难的。 如果梁王不撕开那条黑沉沉的铁幕,给他们底层文人、武人打开上升通道,绝对没有起势的机会。 说到底,他们这类人就是要抱团支持梁王,不然这天下还是王衍之辈一手遮天。 第四十九章 新兵 腊月上旬,前来汴梁就食的灾民走了一部分。 主要是精壮,差不多有万人上下。他们的目的地是弘农,编为万胜军第五营,明年春天开始种地。 滞留在汴梁的灾民仍有数万人,男女老幼都有,与原本修建汴梁的人合在一起,继续屯垦。 这总计不到十万人中,有青州人,有冀州人,有并州人,还有大量杂胡,十分复杂。 腊月初十,运河已经封冻,但仍有最后一批粮食经陆路运抵灾民营地。 交割完毕后,张黑皮坐在田埂上,擦了把汗。 张冲则开始检查包袱,看看东西有没有带齐。 他要去洛阳了。 黑矟右营空了一些位置出来,正在招募新兵,作为陈郡良家子,张冲应募成功,即将成为黑矟右营的一员。 这支部队成立于神龟二年(318)腊月,距今正好三年,员额二千四百。 比起三年前,人员早就换了一个遍,部分幢队甚至换了两遍,基本都是拆散补入银枪军及黑矟左营去了。 这次空出来的位置不多,也就百十个的样子,参加过遮马堤大战的张黑皮找人托关系,把一门心思当募兵、吃皇粮的长子张冲送了进去。 张冲腰间悬着一把刀,是梁王送给他的——那会还是“陈郡公”——异常宝贝,一直随身带着。 张黑皮想让儿子把这把刀留在家里,张冲一直不肯,只说不会轻易拿出来就是了,反正军中还会发下器械。 “这回如你所愿了?”张黑皮虽然为儿子当募兵四处奔走,但说到底心里是不太愿意的。 他家有四十亩地,就位于睢阳渠边上,灌溉方便,亩收不低。 如果不闹灾害的话,理论上两年内可收二百四十斛左右的粟麦、六十斛杂粮,养活全家五口人绰绰有余。 即便闹了灾害,只要不是河北那种连续三年的大灾,也能撑下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真的有必要去当募兵吗? 张黑皮打过仗,受过伤,从墙头摔落时,同乡马九就死在他身旁,半个脑袋都没了。 战争并非儿戏,那是要拿生命做赌注的。 不过,他也没有强行阻止儿子,因为他现在的日子是梁王给的,送一个儿子去给梁王卖命,算是还他的恩情了。 这就是他朴素的心理。 他这样的人,在陈、梁、南顿、新蔡、襄城、汝南等郡也比比皆是,因为他们都是梁王在旱蝗连继之年收拢安置下来的。 过了十年相对太平的日子,在这个乱世之中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阿爷……”张冲看向父亲,低下了头。 张黑皮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既然定下了,就别瞻前顾后了。家中不用你操心,若给假,可坐船回家看看。” “好。”张冲说道。 不远处的草棚外,县兵曹掾已经在招手了。 他身边还有五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们都是陈县人,都去黑矟右营当募兵。 张黑皮领着儿子走了过去。 兵曹掾张冬矜持地向他点了点头。 张冬是张黑皮的乡党,两家一起逃难出来的,后来他因为勉强识得几个字,被调去县里。多年下来,已是兵曹掾,专门负责征丁,家业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 也就是陈县这种完全重建的县份才有这种机会了。 比起梁国之外的郡县,张冬这种连僮仆都没有,父母妻儿都要亲自下地干活的兵曹掾太弱了,充其量只能算是富裕的农户,当县吏还没俸禄,完全是白干活。 当然,如果他不干兵曹掾,也不可能积攒下如今的家业,以至于父母妻儿时不时能吃点肉。他的俸禄,其实是全县百姓给他发的。 “回去吧。”张冬只说了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少年们背上包袱,紧紧跟在张冬及两名随从身后,向西行去。 张黑皮静静看了许久。 突然之间,他觉得让儿子当募兵也不全是坏事了。 这才十年,张冬那狗东西就装模作样起来了。 当年刚到陈县时,两家一样精穷,什么都没有。 十年过后,两家之间已经产生一条若有若无的鸿沟了。 “呸!”张黑皮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 今年新来了一个县尉,听闻是梁王的门生,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出头,还是太学生(挂名)。张冬年岁几乎大人家一轮,却忙前忙后,谄媚巴结,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 里正冯同的儿子进了汴梁武学,离家赴学之时,张冬也客客气气,满脸笑容。 这人太无耻了。 不过,世道就如此,还能说啥? 这一代人还能念着情分,征丁发役之时不会频繁光顾你家,下一代可就没这个交情了,一切公事公办,一个转送军粮的徭役弄得你家破人亡并非耸人听闻。 儿子张冲若能在黑矟军混出点名堂,至少能给他的弟弟妹妹们带来点好处。 这世道总要有人承受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张黑皮不希望是自己家。 ****** 风雪之中,洛阳已依稀可见。 石桥驿外搭起的窝棚下,张冲等六人围坐在一起,冻得瑟瑟发抖。 驿站围墙内有炊烟升起,还有香味顺风而来。 正门前停了一溜的车马,官员进进出出,高谈阔论。 官员们的马夫来到窝棚,与众人闲聊。 “竟是黑矟军新卒。”马夫高三肃然起敬,躬身行了一礼,道:“我家以前是河内的,乱得很,现在还有亲族。自黑矟左营搬过去后,贼匪销声匿迹,太平多了。上党羯人以前时不时南下,于道途劫掠。大冬天的,连你衣服都扒走,现在也没这种事了。” 张冲闻言有些脸红。 他还没入营呢,算什么黑矟兵卒?不过听了这话,心中渐渐涌起一股自豪感,原来黑矟军这么威武,剿杀贼匪之余,还震慑胡人不敢乱来。 “你家官人是……”陈县兵曹掾张冬背着一包袱胡饼回来,随口问道。 “并州山治中。”马夫看了下张冬的装束,眼光毒辣的他一眼就瞧出此人是县吏。 “原来是山治中。”张冬满脸崇敬之色。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这是谁,但治中从事可是刺史的重要幕僚,不是他能比的。 马夫也不理他,继续对着张冲等人说道:“黑矟右营的驻地就在洛阳郊野,就是不知道是洛阳、河南之中哪个县了。你们以后若成家,也在这里。嘿,洛阳人呢。” “洛阳人哪有汴梁人好?”张冲忍不住说道:“至不济,当个平阳人也好啊。” 张冬开始给众人分发胡饼,一人一个。 待给到张冲时,看见他腰间的佩刀,眼皮子跳了跳,又让人给他舀了几勺豆豉。 这就是特殊待遇了! 梁王亲自赐下的佩刀,不知道为张家挡了多少麻烦。 张冲如果持此刀杀了他,官府估计都不敢立判死罪,还得请示一番——梁王的记性可好着呢,且时不时四处巡视,宫城关不住他。 这他妈的! “这你们就不懂了。”马夫也从怀里取出半个胡饼,一边吃,一边说道:“黑矟左营在河内,右营在河南,将来如果再建个中营,保不齐就在弘农,三面拱卫洛阳。梁王终究是要回到洛阳的。汴梁的地位,就像国朝的长安、邺城一样,平阳则什么都算不上。梁王也就在那住几年,过后肯定忘了。” “还不如定都陈县呢。”张冲旁边一人小声嘟囔了句。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张冬摇了摇头,道:“梁王若能定都此处,以后就叫‘陈昌’了,如许昌故事。” 许昌最初叫“许”县,定都后变成“许昌”。 “陈县也不是不行。”张冲说道:“我等皆是梁王最早的国人,若天下有变,振臂一呼,数万兵唾手可得,谁能挡之?洛阳人能这么卖命?” “现在可没多少洛阳人。”马夫笑道:“可若再来几万、十几万新洛阳人呢?那可大不一样了。你们黑矟右营其实就是新洛阳人。” “高三何在?”石桥驿大门外站着一人,大声喊道。 “官人!”高三手忙脚乱地将没吃完的胡饼塞入怀中,快步走了出去。 山世回抽了他一下,骂道:“不好好看着车,四处乱窜作甚?天子贡品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窝棚内众人又笑,好像天气也没那么冷了。 “给天子的贡品……”张冬往外走了几步,皱眉轻声道。 张冲也好奇地看了两眼,居然还有人给天子上贡? 不知道天子有没有饿肚子。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若将来有一天,黑矟右营奉命入宫城诛杀天子,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他很惶恐,脑子乱糟糟的。 天子几乎和神明一般,真的能杀么?杀了会不会被雷劈?会不会折寿?会不会遗祸子孙后代? 他越想越惶恐,越想越恐惧,到了最后,脑海中只剩下当年跟随父母逃难时的场景:草丛之中,全是横七竖八的尸骨,甚至有人拿着刀,在一哇哇大哭的孩童腿上剔肉,嘴里念着“肉者无甜于活剐之骨上肉”。 “此贼可杀!”他心中猛然蹦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走了!日落前必须赶到东市。”张冬上前,挨个踢了一脚。 到张冲面前时,只提醒了他一句。 张冲慢慢起身,默默收拾着包袱。 风雪漫天之中,他们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位于东市的临时营地。 张冲看了看营房,又看了看不远处巍峨高耸的洛阳城,心中若有所悟:他们就是梁王的刀,让砍向谁就砍向谁,即便是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乃至大晋天子,一样砍得。 第五十章 官员 神龟五年(321)腊月二十七日,晴。 行完跪拜大礼之后,梁芬慢慢起身,将女儿迎进家中。 梁兰璧看着这个新家,微微有些失望。 新宅其实不算新了,建起已有数年,是老梁自南阳回来后躬耕所用。 梁兰璧没在这个宅中找到任何熟悉的东西。 入宫多年,母亲已在去年撒手人寰,两位兄长更是先后故去,只留一个小侄儿奶声奶气地向她行礼。 这个家,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温暖的气息。 好在族叔梁综从平阳赶了过来陪父亲过年,让这个家不再那么冷清。 行礼完毕后,梁芬请梁兰璧坐上首。 梁兰璧不肯,道:“今日只有女儿,没有皇后。” 梁芬叹了口气,也不坚持,坐于上首。 梁兰璧高高兴兴地坐在父亲旁边,看着对面的梁综,问道:“听闻叔父已得官?” “是。”提起此事,梁综有些高兴,道:“梁王改十八级官制,争持许久,终于定下了。得兄长相助,老夫得了梁国给事中之职,乃正五品,年后即可授官。” 从京兆尹、雍州都督变成给事中,看似一落千丈,但重新起复真的不容易,别要求太多——给事中原为加官,现已是正官,主要职责是当君主顾问并规劝。 梁芬的吏部尚书是正三品,比给事中含权量大多了,就连王衍等人都要和他做交易,行个方便。 “梁王定了十八级官,天下士人应很欣然吧?”梁兰璧问道。 “那是。”这里都是家人,梁综说话就没那么谨慎了,直接道:“若非有这好事,我看已经有豪族造反,引吴兵北上了。” 九级改为十八级,官员数量没有翻倍,但还是增加了一些的,算是一种安抚。 梁兰璧闻言先是一惊,然后暗暗松了口气,再又有些羞愧。 梁芬看着女儿的表情,心下暗惊,想要说几句,却又放弃了。 若老妻还在,倒可以让她对女儿旁敲侧击一番,他却不太合适了。 “梁王惯会抽一巴掌再给点甜头,这招俗是俗,但好使啊。”梁综还在那瞎扯:“河南算是被他硬生生安抚下来了。” 梁芬沉默着,心思仿佛不在这边。 梁兰璧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脸一白,不再说话了。 “宫中情形如何?”梁芬突然问道。 “天子发了脾气。”梁兰璧说道:“女儿劝解了。” 发脾气是因为有幸进之徒上疏,给予邵勋诸多特权:“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钟虡宫悬。进王妃为王后,世子为太子,王子王女爵命之号皆如帝者之仪。” 这些特权一给,什么赐九锡、赞拜不名之类都弱爆了,因为这是在政治层面上将梁王与天子置于平等地位。 神龟天子再没脾气,这会也要表示反对了。 好在邵勋上疏请罢,这事才算了。 但上奏疏之人并未受到惩罚,这事就不简单了。从今往后,保不齐还有人继续提。 如果梁王攻灭代国、汉国之中的任何一个,提的人会更加多。 “明日你就回宫吧。”梁芬看了下女儿,说道:“身为皇后,怎能四处乱跑,成何体统。” 梁兰璧低下了头,蓦地又抬了起来,鼓足勇气道:“自父亲为梁王做官后,天子震怒,已三番五次要废后,女儿不敢说什么,但父亲何必——” 梁芬无言以对。 梁综更无言以对。 如果说梁芬二子皆殁,长孙尚幼,他纯粹是为了天下而当梁国之官的话,像梁综、梁肃之辈就纯粹是为了自己了。 像他们这种情况,正常来说梁皇后已经死了——先废掉,送至金墉城后给一杯毒酒了事,也就如今天子失势,说话没人听,梁皇后才能活到现在。 梁芬是亏欠这个女儿的。 在两个儿子都没了之后,亡妻临死前仍念念不忘女儿,让梁芬更是内疚万分。 所以在面对女儿的反驳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罢了。”梁芬叹了口气,问道:“护卫你来的可是冗从仆射郑世达?” “嗯。” “请他入内一叙吧。”梁芬看向老仆。 老仆点了点头,出门而去。 梁兰璧起身,在宫人的陪同下,在院内四处转悠了起来。 ****** “今岁荥阳如何?”将郑世达请进来后,梁芬先观察了下这个人,然后问道。 “族人信札多矣,仆阅毕,只得‘粗安’二字。”郑世达回道。 他也悄悄观察了梁芬。 梁王已经回了平阳,下令一切从简,今年就不举办朝贺了,令郡县使者将礼物带回。也正因为如此,官员们得到了长假,有些人便离了平阳,回乡与家人团聚。 梁芬就是其中之一。 郑世达与他只有数面之缘,算不得熟悉,但梁国吏部尚书谁敢得罪? 选官的时候卡你一下,说你这个地方不符合,什么都没了。即便你还可以找人,但请托之人不要消耗人情么?总之非常恶心的,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 “‘粗安’这个词用得好。”梁芬苦笑了一下。 形容一个地区的局势有“粗安”和“大安”两种,内里是不一样的。 “粗安”只能说能勉强稳住局面,但地方上着实不太平静,暗流涌动,需要警惕。 荥阳是梁国属地,曾经几乎打成一片白地,前些年安置了不少流民,稍稍有了点积蓄,又被掏空了,急需休养生息。 “有郑氏在,荥阳当安枕无忧。”梁芬给郑世达戴了顶高帽。 郑世达勉强笑了笑。 荥阳郑氏其实走得很一般,郑世达也不算主脉,他能当上冗从仆射纯粹是投机,是很多人眼里的“幸进之徒”。 先投靠庾琛,再献美姬郑樱桃给梁王,然后不怕名声坏掉,对当今天子多有恐吓,监视甚勤。 说实话,庾氏的家门远不如郑氏,郑世达出身旁支,小意投靠倒也没什么,只能说不太好看。 但献美人给君上,完全就是标准的奸臣做派。 另外,恐吓、监视晋帝这种脏活,高门大族的人爱惜名声,是不太愿意干的,但郑世达愿意! 这人为了往上爬,真的什么事都愿意干,太想进步了。 梁芬对他的看法也不太好,但今日决定结交一番。 “宫中之事,还请郑仆射多多看顾。”梁芬说道。 郑世达一听就明白了,梁尚书让他帮忙看顾点皇后,别出事了。 “梁公且放宽心。”郑世达保证道。 其实,宫中之事若有皇后协助,会方便很多,甚至可以联合皇后隔绝内外,只不过没这必要罢了。 但天子毕竟是天子,他还是可以拉拢一些宦者、宫人乃至外臣的,群臣在天子面前也要装模作样。若有皇后帮忙,可以保证一点岔子都不出,让天子从出不了洛阳变成出不了寝殿。 今上这个性子,不知道愿不愿意禅让。 若不愿意,保不齐还得重新立一个好说话的,或者干脆立个小儿,那就更需要皇后帮忙了。 想到这里,郑世达心中激动了起来。 这可是泼天大功啊! 干成了,他就是没有弑君的贾充、成济,这是何等的富贵? “听闻郑氏在江东有人?”梁芬又问道。 郑世达愣了一下,老实答道:“确有。” 这个没法隐瞒。 司马睿的正妃虞氏死后,没有再娶妻,本欲纳吴氏女为夫人。恰好吴氏女与表姐、前安丰太守郑恺之女郑阿春一起游园,被司马睿知道后,决定纳郑氏为夫人。 吴氏尚未出嫁,郑阿春与亡夫田某(出身渤海田氏)已育有一子,司马睿舍吴而就郑,其间是什么考量,外人不得而知。 甚至于,安丰郡轻易陷落是不是有郑恺旧人帮忙,都很值得怀疑。 郑阿春虽然不是司马睿的正妻,但琅琊王现在也没正妃,郑氏的地位形同正妻。 因为这事,荥阳郑氏有苦说不出,甚至比济阳虞氏还要苦。 世家大族分仕两边,确实很常见,但不代表君主心里没想法,历史上就有心直口快的北朝天子骂这种行为,本时空邵勋心里也不痛快。 “此寻常事也,君勿忧。”梁芬笑了笑,道:“大王分设十八级官,多出了不少空位,郑氏若有俊彦,可多多荐举,而今正是用人之际。” 这……郑世达有些迟疑。 我是庾相国的人啊,你这样拉拢真的好吗? “为国荐才,何分彼此?”梁芬又笑。 梁综在一旁帮腔道:“只是为了还郑君看顾皇后之情,无余事。” 郑世达心下稍安。 他这种利欲熏心之人,其实没什么忠诚度,况且梁芬只是为了还他人情罢了,好像也没什么。 于是便起身行礼道:“多谢尚书。” “郑氏乃荥阳望族,当为梁王稳住诸县,勿要懈怠。”梁芬又提醒道:“大王提戈奋勇十余年,方有如今之局面,可千万不能出了乱子。君乃郑氏疏属,然立功受赏之后,焉知不能成为主家?” “荥阳不能乱,天下也不能乱。”梁芬继续说道:“乡间或有风言风语,不必理会,径直报官便可,天下百姓经不起第二遍折腾了。” “是。”郑世达连声应道。 从梁芬的话中,他隐隐明白,梁芬之所以忠于梁王,恰好是因为梁王在这个位置上,有这个局面。如果换成其他人,梁芬多半也会这么说。 他忠的只是一个能收拾局面的雄主罢了。 郑世达则不同——自己舍不得用的女人都送给梁王睡了,还有啥可说的? “正月十五老夫会召洛阳旧友与会,君若有空,自来可也。”梁芬邀请道。 郑世达应了一声,心中暗忖梁芬多半又是在帮梁王安抚士人,让他们不要因为这两年的困难而轻举妄动。 管他呢!有好处谁吃饱了撑着反梁王啊? 况且梁王已经收敛了,今年不举办朝贺就是一个信号,明年休养生息,怨气也就平息下去了。 第五十一章 老人 过年后,各种任命消息密集传出。 正在一泉坞做客的邵慎听了,阴晴不定。 梁国废中尉,增设中领军、中护军一职,皆为正三品,与征镇安平同列。 中领军为王国军最高统帅,中护军典武人选举事。 “蕴文何忧也?”杜尹摇了摇头,道:“糜子恢虽任中领军,然实权仍操于大王之手,此勿疑也。” 按照最新消息,徐州刺史糜晃出任梁国中领军,掌包括亲军(1500)、银枪三营(1.8万)、黑矟二营(8400)、义从军(5000余)、幽州突骑(1500)在内的三万四千余兵。 骡子军、落雁军、忠武军、万胜军、兖、豫二州世兵等以及其他旋设旋立的兵农合一、兵牧合一的部队,仍由大将军府统辖。 毋庸置疑,中领军所辖已经是全天下最精锐的部伍了,是梁王赖以存身乃至发号施令的根基。 糜晃是忠厚长者,与梁王相识于微末,交情颇深,本身能力只能说一般。 由他出任中领军,多半只是个幌子,实权仍操于梁王之手,并对中护军牵制一下罢了——首任梁国中护军是陈有根。 军中选举正常流程是由陈有根选举,糜晃核准,再提交吏部授官。 糜晃是可以否决陈有根推荐的军官人选的,这大概是他担任中领军最大的意义。 “公有所不知。”邵慎脸色阴晴不定。 杜尹笑而不语,只看着他。 邵慎扫视了屋内一眼,见只有妻儿,便压低了声音,说道:“糜晃心念旧主,至今仍对裴夫人执礼甚恭。何伦、刘洽、满衡、糜直等将官忠于大王之时,亦对裴夫人言听计从。另者,东海国还在呢,宫城之中那么多东海宫人、侍卫,对这个曾经的东海王妃、太妃较为亲近……” “昔年司马越入洛阳后,裴夫人可在东海掌权多年。就连我祖父祖母都对裴夫人赞不绝口,另眼相看。”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叔父太偏心了,无论是在汴梁还是平阳,我入见多次,三次里有两次他都宿在裴夫人房中。” 说到这里,邵慎都有些焦急了。 杜尹拍了拍孙女婿的手,道:“有些话在我这里可以说,外间却不能乱传。” 邵慎吁了口气。 杜尹沉吟了下,道:“大王是东海人,东海人首先忠的是大王。大王在,必无事。裴夫人比大王还大了七岁……” 说到这里,杜尹站起身,挥手让孙女杜氏带着小儿们离开,再转过身来,道:“而今该使劲的是各紧要官位。蕴文,我且问你一句,十八级官制明年就要施行了,这么多职官都是谁定的?” “从三品以上由叔父亲自拟定,三品以下亦多有过问。”邵慎回道。 果然!杜尹心中有数了。 邵慎是游击将军、正四品,这肯定是梁王亲自定的。 他是司隶校尉,这是大晋朝的官,就不在此列了。 此番新置的梁国诸官,从正四品开始一直到从九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基本就是裴、羊、王、庾、卢等人争夺的主战场,或许平原刘氏、南阳乐氏也有份,但比起前几家不在一个等级上。 梁公国变成梁王国时,官制没有大的改动,但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动,毕竟王国和公国层级不一样。这会十八级官制改革出炉,梁王便大刀阔斧地动手了。 他拟定的官员名单,肯定是综合多方面因素考虑的,当然也有他个人喜好或偏心的因素在内。此番定下后,短时间内格局便不会更改了,除非出现大的变化,比如禅让后合并朝官体系。 根据目前流传出来的部分官位消息,庾家依旧平稳。 梁国罢相国,置丞相,以庾琛为之,此为正一品。 同等级的官位还有六个,即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 目前只传出来了一个消息,即卢志出任太宰,刘翰出任司空,其余四个都空缺着。 这几个正一品官基本上已演变为荣誉职位,如果不录尚书事,那就是地位清贵、崇高,但不插手实际政务操作。 但卢志还是大将军府右军司,实权是有的,燕人刘翰就纯粹是吉祥物了,属于拉拢幽州的产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梁王尊老爱幼,还是会经常询问“老干部”们的意见的。 丞相庾琛之子庾亮离开了中枢,出任徐州刺史。 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大考,如果搞砸了,可想而知将来会走得十分坎坷。 杜尹也看得出来,梁王对庾亮一直是苦心栽培的。 别人出了一次事,机会就很渺茫了。 庾亮在汝南出事后,梁王还给机会,用材官将军磨他的性子。磨了几年后,现在又给徐州刺史,栽培力度很大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疑惑了,梁王到底是看重庾王妃的儿子还是裴夫人的儿子? 或许连他自己还没想好吧。而今所做,不过是平衡罢了。尤其是徐州这个地方,非常微妙,就是不知道庾亮能不能琢磨明白了。 “蕴文且安心吧,梁王是精明人,纵一时被旧情所惑,关键时刻还是有主意的。”说完这句话,杜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梁王念旧情,但很多时候又是一个无情的人。” ****** 离开一泉坞后,邵慎骑着马,在随从簇拥下,来到金门坞。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任坞主的武学生赵炜出门相迎:“参见虎威将军。” 邵慎没有纠正他的称呼,笑道:“你们这帮人算是有福了。” 赵炜有些不解,疑惑地看向邵慎。 “从明年开始,金门、云中、檀山、甘城、白超、硖石、禹山、桃林八坞堡的坞主都会授官,乃从九品之关谷塞道诸尉。”邵慎说道:“比起前面那些人,你们运道太好了。” 金门、云中、檀山三坞是邵勋最早一批建设的坞堡,早期起了巨大的作用。 禹山坞是庾衮最早建立的,后来也是他出面说服坞堡民们投靠邵勋。 甘城坞是匈奴围攻洛阳前所建。 硖石、白超二坞夺自王弥之手。 桃林坞是弘农土豪所建,其人已在王弥大败前,带着家人及部分堡户西逃关中。 这八个坞堡各有百姓,坞主由武学毕业生出任,是他们锻炼各自管理能力的平台。 坞主以前是没有官身的,连县吏都算不上,现在给官了,运气确实比前面十余届的那些人好太多了。 关谷塞道诸尉是个统称,一般而言是有具体名称的,归县令管,掌兵,从九品。 比如,金门坞主就可以称为“金门尉”、“金门道尉”或者以金门山的某个山谷命名。 八大坞堡有六个位于弘农郡,只有两个位于河南郡,分别是禹山坞(阳翟县)、白超坞(新安县)。 八坞堡就多出了八个从九品官职,可以给八名最优秀的武学毕业生授官,算是一种奖励了。 “若果如虎威将军所言,便是邵师恩德,我等无以为报,唯有做好手中之事,毗赞邵师大业了。”赵炜一脸欣喜道。 邵慎听了,脸色有些奇怪,但并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问道:“新来的河北丁壮可安分?” “金门坞安置了千人,还算安分。”赵炜答道:“开春之后,仆会安排他们的分地,令其耕作。只是操练之事——” “那个不归我管。”邵慎伸手止住了,道:“他们是黄头军第五营,自由黄头军派人整训。” 金门坞原本的百姓倒是归邵慎管,因为他们就是忠武军的兵力来源。 这几年,弘农诸坞堡外迁了一部分人口,又新来了一批人,马上又要走一批人,如此来来回回,让邵慎烦不胜烦——他好不容易和辖下各坞堡的人打好关系,人家就迁走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弘农诸坞堡不但坞堡主是流水的,坞堡民也是流水的。以金门坞为例,最初的两千户人家留到现在,不过三四百户罢了。 赵炜敏锐地发现邵慎不是很耐烦,便不再说什么,静静跟在他身后,在坞堡四周转悠着。 灰色的田野之中一片寂静。 偶尔一只野兔冒出头来,在去年收获的豆田中仔细寻找着残留的豆子。 这些坞堡其实都是好地方啊。 地势险要、墙高池深,灌溉渠网密集,农田也经过多年呵护,产量很高。 坞堡之外的地界,他也经营多年了。 忠武军足迹遍布弘农各处,打出了战绩,打出了威名,走到各处人头都很熟。 妻子杜氏出身一泉坞,乃杜预后人。 杜氏祖父杜尹是司隶校尉,在此之前则是弘农太守。 从祖父杜耽是荥阳太守。 妾杨氏乃龙骧督护杨会的孙女,出身弘农杨氏,其族兄杨珺为刚上任的弘农太守。 可以说,他邵慎在弘农的根基十分深厚,得到两大地头蛇家族的支持,全力对抗潼关内的匈奴势力,拱卫洛阳、平阳的侧翼。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不开心。 看着裴、羊、王等族的兴盛,他就觉得自家的东西被别人扒拉走了——如果是庾氏,他还能接受一点。 “黄头军之外,还有自平阳迁来的胡汉百姓,也得安抚好了。”邵慎停下了脚步,说道:“开春后统一春播,勿要耽搁。都是耕作多年的上好田地,并未撂荒,无论如何,神龟六年他们一定要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无事了。” “遵命。”赵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慎则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洛水。 那边已经有几个放羊人了。 羊蹄刨开积雪,啃食着干瘪的枯草。 风中传来了隐约的声音:“你新来的不知道,乐夫人、裴夫人、卢夫人都是在金门坞生的孩子。大王手里有份司马氏的族谱,他专门翻着族谱睡女人的,都是司马家的女儿、妻子、儿媳之类,他不会把这个天下还给司马家的,兴许哪天就称帝了……” “老翁你——这都敢说?” “以前不敢说,后来梁王知道了,只笑骂我几句,有啥不敢的?我还在太极殿前站过岗呢,第一批数百银枪军里就有我。本来只领十年伤残抚恤的,梁王说我是老人,再多领五年。我儿也入忠武军了,跟着虎威将军,把王弥杀得屁滚尿流。” “不意老翁竟是银枪老卒。” “受伤后就不成了,只能操练堡民过过瘾……” 邵慎听得,悄然走开。 是啊,正如此人所说,叔父不会把天下还给司马家,也不会给其他什么人。 天下是叔父的,却也是邵氏的。 惜乎,游击将军还不能开府,无法名正言顺地建立自己的势力。 天下多故,他还需努力。 第五十二章 耕战 大河滔滔,气势雄浑。 从阴山南麓到渭水入河处,绵延千余里,风景绝美之处甚多,但神龟六年(322)的今天,大河两岸又多了一处风景。 “邵贼将死矣!” “邵贼穷兵黩武,人所共怨。” “邵贼刁奴噬主,为世人唾弃。” 黄河西岸,嘹亮的叫骂声顺风而来,传遍远近。 山坡下的麦田里,一红袍壮汉听了哈哈大笑:“跟三岁小儿一样,恁地让人瞧不起。” 两军隔河对骂已经成了当地一景,持续很长时间了。 在邵勋看来这很无聊,还不如你放我过河,两军拉开阵势,野战打一场,打出风采,打出水平。只可惜匈奴人脑子没问题,怎么都不肯放他过河。 此地有渡口,名采桑津,位于孟门石槽下游、壶口上游。 黄河行到此处,河岸陡然收窄,出现一条如同神仙用巨斧劈开的石槽,就是孟门石槽了。 石槽仅宽三十步,站在河岸边,弓箭都能射到对面。 但这里不能行船,盖因河水落差极大,号称悬水奔流如瀑布,鱼鳖所不能游。 石槽下游有一段水势稍缓,采桑津便位于此处。 但这个渡口也十分危险,水流较急,一旦被冲到更下游就是壶口瀑布了。 事实上邵勋很奇怪采桑津为什么会设渡口,思来想去,大概还是两岸之人不愿绕路,宁可冒险也要乘坐渡船过河,反正不一定每次都会翻船,对吧? 一个字:勇! 最有名勇者是姚襄,因为他在这个渡口附近筑姚襄城,控扼孟门、龙门之险,简单来说,怕人偷渡。 此时河对岸也有匈奴人的城池,不大,周回数里而已,骂脏话的匈奴兵应该就是那座城池里的人。 亲军督黄正找了十几个大嗓门之辈,举着盾牌来到河岸边,朝对岸破口大骂:“刘洋还没死吗?” “刘洋,小心石勒斩了你狗头。” “刘粲何在?汝母尚在梁王之手,不来尽孝?” 正在劳作的军士们听了,哄堂大笑。 邵勋笑着让黄正把人撤下来,别骂了,粗俗! 当然,黄正说得没错。 刘聪的樊、宣、王三皇后都是刘粲法理上的嫡母,尽孝没毛病。 “子恢,第一次见到平阳风物吧?如何?”邵勋将钉耙扔给亲兵,笑问道。 “景色壮丽,着实震撼。”糜晃的须发都有些灰白了,双眼也不如二十年前那般明亮,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相识二十年。 二十年间,沧海桑田,多少风流被雨打风吹去。 不可一世的成都王司马颖没了。 生不逢时的刘渊没了。 残暴至极的张方没了。 喜欢吃饼的先帝没了。 稀里糊涂赢了的司马越没了。 人称“当世韩白”的苟晞没了——准确来说是失踪,可能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仗夷建威的王浚没了。 嫖到失联的刘聪没了。 都没了…… 北方大舞台,有命你就来,来了就得一直唱下去,不准停,直到死。 “昔年讨司马颙,我为西中郎将、弘农太守,曾立于大河南岸,眺望河东,心中从未想过能收复失地,只担忧如何抵挡匈奴。”糜晃叹道:“大阳之战,曹武数万大军溃灭,损失惨重。从那以后,诸军皆破胆矣。今日能站在采桑津,委实不易,此皆全忠之功也。” 黄正等亲兵听了,脸色一变。 邵勋似无所觉,只笑道:“过两年,子恢还能站在盛乐、长安城头,笑谈过往。” 糜晃注意到了黄正等人的脸色,道:“届时定要与太白畅饮。” “一言为定。”邵勋拉着糜晃的手,登上了山腰,俯瞰四方。 糜晃老了,爬得气喘吁吁,不过登上高坡之后,顿觉心胸开阔,感觉好了许多。 “昔年辟雍之时,我领兵厮杀,子恢为我打点料理,故后顾无忧。”邵勋看着远近的大好河山,目光灼灼地看着糜晃,说道:“今还有拓跋、慕容、宇文、屠各等贼子未灭,子恢可愿继续为我打点料理,后顾无忧?” 听到“辟雍”二字时,糜晃微微有些恍惚。 好久远的事情,又好似近在眼前。 看着邵勋恳切真诚的目光,糜晃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昂扬的少年,心中一热,道:“放心。” “善!”邵勋放下了心,笑道:“做完这些事,我才能真的放心。” 糜晃本来觉得恢复到诸王混战前的疆域就不错了,没想到邵勋野心这么大,顿时也受了些鼓舞,精气神稍振。 “对了,当年你想让我娶你女儿,现在怎样了?”邵勋突然问道。 糜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怎可能等你十几年,早嫁人了。” 邵勋哈哈大笑,除非真的兵败逃亡至东海,不然他不会看上糜晃家的坦克的。 “你若有贤惠的孙女,将来可为我儿妇。”邵勋又道。 糜晃心中一动。 “有空把人带来,让王妃看看。”邵勋笑了笑,下山去了。 糜晃这才反应过来,邵勋把他带到了山坡上,看似在观风景,实则二十步内都没人,说什么事不虞别人听到。 所以,他明智地闭上了嘴巴,把今日之事藏在心里。 往山下走时,他突然笑了,全忠还是鬼心思一大堆。 ****** 采桑津附近的骂战结束了,春耕差不多也完成了。 邵勋每年都会挑一处地方躬耕,是为政治表率,今年挑的就是采桑津了,顺道巡视河防,一举两得。 不过,今年来此并不止这两件事。 二月十五日,邵勋来到了采桑津东南的一座新设城邑。 此地名昌宁,乃新设之县,隶平阳郡,位于后世乡宁县一带。 这会已经有不少人了,主要是氐羌,总千余家、不到六千口人,都是过去一年内陆陆续续逃难过来的——不是因为吃不上饭而逃难,主要是不服匈奴统治。 除了他们之外,此地还有轮戍而来的洛南府兵及其部曲六千人,由颍桥部曲督许猛带队,震慑着这些新来之人,同时保护邵勋的家眷。 “都是刘乂被杀时受牵连的氐羌酋豪部众。”明媚的春光之中,王惠风摊开黄册,指着新编成的户籍说道。 邵勋“嗯”了一声,看着正在山下河谷旁耕作田地的氐人,说道:“你家介绍的谁来着?” “长广吕氏的人,总共三百余家,可能要六月才能抵达。”王惠风说道。 邵勋摘了一朵野花,轻轻放在王惠风鬓角。 王惠风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轻声说道:“都是命,不怪你。” 邵勋沉默。 这几年事情太多了,长时间不在家中。王景风姐妹俩本就年岁不小,处于美人迟暮的阶段,结果又被他浪费了很多时间。 早上抱着王惠风从睡梦中醒来时,忍不住推开了女人层层叠叠的包容,事后又有些后悔。 虽说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四十四岁嫁给武士彠后还连生三女,但这个年纪怀孕,太危险了。 王惠风这种秀外慧中的女子,哪怕只是单纯留在身边一起生活,他也是很愿意的。 “昌宁县除了氐羌之外,就是匈奴了,想要恢复,恐不易也。”王惠风是知道怎么转移话题的,又谈起了军国大事。 “何止昌宁,北屈几乎全是匈奴。”邵勋说道:“这可是春秋时晋国的屈邑啊,公子夷吾所居之地,竟然成这副样子了。不过事已至此,只能慢慢来了。冯翊的氐羌愿意逃奔过来,我敞开接收,安顿完毕之后,将来反攻冯翊时或能派上用场。” 这就是局势带来的转变了。 即便邵勋占据的平阳粮食并不充裕,但氐羌还是认为困难只是暂时的,缓过来之后早晚能灭掉匈奴。 或许这带点感情色彩,毕竟冯翊的氐羌对匈奴实在没啥好感,即便大规模叛乱早就被平定了,这会仍有不少心怀怨恨之辈。对他们而言,投靠近在咫尺的晋国是最好的出路。 冯翊之外,上郡其实也有部分氐羌乃至鲜卑渡河而降。 考虑到去年有不少匈奴以及其他杂胡部落渡河西去,投降匈奴,邵勋和刘粲简直就像在交换人口一样,看着非常离谱。 “拓跋氏那边有人南下投奔吗?”王惠风问道。 邵勋凝神思考了一下,缓缓道:“现在还没有,但我料应有人来。他们敢投,我就敢收。拓跋鲜卑确实能打,但内部远没有那么稳定。”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无用。耕战耕战,有耕才能战。”邵勋看着远近山中成群的牛羊、遍地的梨、桃、枣、榆等树,说道:“这里其实可以养不少人。” 能养多少人,其实看你重视程度,在这会就相当于政治地位。 平阳、西河二郡西半部分的山区,好生经营的话,养活二十万人不成问题。 经营不得法,可能就只有十几万人。 如今迭经大战,再加上部落会跑,始终统计不出精确的人口,左民曹只给了个大约数据:五万人,刘汉统治时期的一半。 五万人只够支持小规模的偷渡袭扰,倒也适合渡口的水文状况。 “恨不得今年就大丰收,五谷丰登、牛羊被野。”邵勋站起身,又把手伸出,将王惠风拉起,道:“届时便可征讨不从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急于求成要不得。”王惠风劝诫道。 “也就说说罢了。”邵勋哂笑道:“先种好地,顺便勾引下匈奴和鲜卑内部的‘乱党’。” 第五十三章 伏杀 拓跋鲜卑确实有“乱党”,而且上演了一场大戏,就在邵勋春耕前一个月。 正月的盛乐寒冷无比。 狂风卷来,残雪飞舞,直如那细碎的纸钱。 桦树林涛涛作响,树枝张牙舞爪,仿佛魔鬼的手臂。 风很大,人的脸很冷——冷漠的冷。 拓跋氏自大鲜卑山西迁后,便沿用匈奴旧俗,开始祭天。 部落时代,祭天的时间和地点比较随意。 拓跋猗卢建国后,开始春秋两祭,即正月和九月。 最近朝中又在商讨,或许可以一五九月三祭,或者春祭改到四月,看起来有点乱,其实是国家各项规章制度一步步完善、固化的标志。 拓跋鲜卑以天地、日月、星辰为神灵,正月所祭乃天神,选在盛乐城西,即所谓“西郊祭天”是也。 祭坛已经搭好,上立七根木雕彩绘神灵。 祭坛旁有台阶,外有土墙垣,垣开四门,门颜色不同(东青、南赤、西白、北黑),置白牛、白羊、黄马各一。 萨满女巫站在祭坛东侧,卖力地摇着手中的鼓,嘴里反复吟唱着祝辞。 来自独孤、贺兰等部的七名贵族少年手捧酒器,肃立于风中——七这个数字代表除拓跋氏外,与其血缘关系、政治联盟最亲近的七个部落,部落首领不一定需要本人亲至,但代表是必须要派的,一般是亲近的子侄。 “春来牧草丰衍。”女巫登上了一级台阶,用鲜卑语高声吟唱道。 祭坛土墙外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群人。 以祁夫人、代王拓跋郁律为首,外加文武百官齐齐拜伏于地,面色虔诚。 祁夫人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拓跋郁律及王后王氏联袂拜倒之后,慢慢起身。 与前汉《周礼》中禁止后宫参与祭祀不同,鲜卑母系社会残留较多,像祁氏、王氏这类贵妇是允许参与祭天的,甚至站位极其靠前。 此时拓跋郁律面容平静,但王氏却下意识感觉到了些许不安,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祁氏。 “六月阴山无霜。”女巫登上了第二级台阶,再次吟唱道。 众人再拜、起身。 祁夫人嘴里不再说话了,面容变得有些冰冷。 虽皮裘在身,王氏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心思敏感、细腻,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再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呼啸的北风以及狰狞的树枝,心中愈发惶恐。 “至秋六畜皆肥。”女巫登上了第三级阶梯。 众人第三次跪拜,如是者总共七次,对应七级台阶、七段祝辞。 结束之后,众人稍事休息。 持酒少年则将酒洒向祭坛。 拓跋郁律来到了场边,身边跟着数十部落公卿、贵人,都是他的亲信。 “今日可真够冷的。”一阵大风吹来,拓跋郁律只觉冷风往脖子里钻,他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但还是觉得脖子冷飕飕的。 公卿们活动着手脚,低声交谈,无外乎晋国使团南返,凉州使团称臣,匈奴遣使修好,以及明年要不要二次南下之类。 男人嘛,不是谈女人就是谈军国大事。 王氏来到了旁边一处帐篷内,没多久,祁氏也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对方是长辈,王氏立刻起身行礼。 祁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厌恶。 这个王氏明明出身草原,诸般仪态却跟晋人女子一样,装什么呢? 祁氏身后的贵人们则神色各异地看着王氏,像是在打量猎物一般。 王氏身旁亦有些护卫,对其怒目而视。 新党旧派之间,本就互相看不顺眼,日常互怼,老正常了。 王氏没说什么,只觉得今日气氛有些诡异,心中惊慌难抑。 她担心起了只有三岁的儿子什翼犍。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两年前生下后,非常珍视,今日才离宫一会,便有些想念了。 思及此处,便有些坐立不安,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至于拓跋郁律么,人所共知,他有七个子女。 长子拓跋翳槐住在贺兰部,与他的舅舅、贺兰部首领贺兰蔼头一起生活。 次子便是拓跋什翼犍了,乃代妃王氏所生,目前生活在盛乐。 三子拓跋屈、四子拓跋孤更小,目前也在盛乐。 三个女儿中,长女嫁给了刘路孤。 次女前年嫁到了贺兰部。 三女去年出嫁给了宇文部首领宇文丘不勤——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 七个子女年纪都不大,长子也才十来岁,三子、四子甚至不满周岁。 三个女儿也都是刚满十三岁(虚岁)就出嫁了。 外间吹起了更大的风。 祁氏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王氏偷偷瞄了她几眼,强自压下内心的不安。 拓跋郁律等人已经换上了戎服,准备登马绕坛——戎服非铠甲,只是一种武人穿的战袍,高级武人的戎服更是礼仪性服饰。 鲜卑风俗,祭天完毕后要绕坛奔走。 拓跋郁律绕三圈,公卿官员绕七圈,此俗来自匈奴。 准备完毕后,众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过程非常顺利,很快就完成了。????角声渐渐吹响,这是返回盛乐的信号。 王氏起身,先向祁氏行了一礼,然后出了大帐。 马车行了过来,侍卫们恭请王妃上车。 “大王何在?”王氏轻声问道。 “带着贵人、将官们先行离去了。”侍卫答道。 王氏点了点头,上车离开。 ****** 另外一边,拓跋郁律的马车已经入了盛乐,行至青石板上。 就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角声。 正在车中假寐的拓跋郁律猛然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掀开了车帘,就在此时,大街两侧的屋顶上射来了密集的箭矢。 膀大腰圆的弓兵们手挽强弓,使出吃奶的劲,将又长又粗的重箭射了出去。 箭矢来势甚急,威力惊人,顷刻之间,马车便已中了百余矢。 拓跋郁律被一箭射中肩膀,立刻被带倒在地。 “杀了他!”城门内外涌来了无数甲士,怒吼着冲向拓跋郁律的车驾。 侍卫们拼死抵抗,但箭矢太多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倒地,惨叫连连。 部落贵人、公卿们穿着礼服,无遮无挡,在密集的箭雨之下,死伤比侍卫们还大。 有人试图利用马车躲避,但前后左右都是弓手,怎么躲? 还有人拉起受伤倒地的拓跋郁律,试图避往两侧的民宅。 民宅轰然大开,又从中涌出大量兵士,见人就砍。 拓跋郁律绝望了。 生死之际,他突生明悟:这么大规模的围杀,涉及到的人非常多,但却没走漏风声,很显然他已经被盛乐上层集体出卖了。 “哈哈!”他悲凉地笑了起来。 草原果然不需要懦弱者! 威望不足的君主吃了败仗,下场只有一个:死。 “嗖!嗖!”又一蓬密集的箭矢射来,拓跋郁律身中数箭,轰然倒地。 “噗!噗!”围杀而来的军士们很快将随行的公卿官员砍倒在地,然后将拓跋郁律的首级斩下,送往城外祁夫人处。 城西。 王氏刚行至半路,便有人飞马来报。 她一阵头晕目眩,直欲软倒。 “阏氏请速做决断。” “可敦去代郡吧。” “王妃,现在走还来得及。” 护卫车驾的不是拓跋郁律亲军,就是出身代郡的王氏家将,纷纷恳请道。 诚然,按照草原规矩来说,王氏不会有事,因为不杀女人——“部落争夺杀父兄,而不杀其母。” 但凡事无绝对,此番显然是祁夫人下令动手,她会不会破坏规矩杀王氏呢?没人敢保证。 王氏眼泪簌簌而下,死死咬着嘴唇,都流出血了。 她又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劲大得手直颤抖。 片刻之后,她终于稳住了心神,颤声道:“奔代郡,带上什翼犍,他还在城中。” “遵命。”立刻有家将策马飞奔而去。 马车当场转向,在百余兵将的护卫下,向东行去。 管不了许多了! 拓跋翳槐在贺兰部,多半无事。 拓跋屈、拓拔孤二人各有母族,如果他们的舅舅们不想办法施救,致其为祁氏所杀,那她也没办法了——王氏毫不怀疑祁氏会想办法杀掉郁律的四个儿子。 她现在只想保住什翼犍,带他回到代郡,那样就没人能对付他们母子了。 至于拓跋代国的未来会怎么样,她不关心,也没资格关心。 祁氏那个毒妇多半会立二儿子贺傉为王,但贺傉生性怯懦,真能服众吗? 毁灭吧! 王氏又流下了眼泪。 代王最近屡屡心神不宁,说有很多贵人对他不尊敬,甚至当面给难堪,就是因为去年南征无果,耗费还不小。 他曾经试图缓和与祁夫人一党的关系,但现在看来终究无用。 毒妇得意不了多久的。 南边那个人正在秣马厉兵,随时都可能北上。 听闻他一介兵奴出身,却打下了如今这个局面,这种人物又岂是好相与的? 心狠手辣、意志坚定、眼光卓绝,试图征服一切。 待他准备完毕之后,必然会大举北伐,届时倒要看看毒妇和她那个懦弱儿子如何应对。 马车渐渐远去,正如护卫、家将们所猜测的那样,没人来追击。 数日后,行至参合陂之时,终于有家将追了上来,把裹在毛毯中的拓跋什翼犍交到了王氏手中。 他们也带来了盛乐的消息:当日那一场伏杀,侍卫无算,诸部大人、朝中公卿官员死者五十余人。 祁氏立拓跋贺傉为代王,布告中外,只罪拓跋郁律一家,无涉他人,盛乐乃安。 拓跋屈、拓跋孤皆由母族接出,得人协助逃出盛乐,往自家部落而去。 祁氏盛怒,遣兵追捕拓跋屈、拓拔孤、拓跋什翼犍三人,并要求贺兰部交出拓跋翳槐。 没人吃得准各个部落会怎么反应,国中一片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或许大家都在观望吧。 拓跋猗卢、拓跋六修、拓跋普根、拓跋始生、拓跋郁律哪一个是正常死的?大家早习惯了,先观望一番再说。 (本章完) 第五十四章 对策 一支部队被紧急集结了起来,顷刻间便开出了平城,向北搜索前进。 而平城以北的草原上,一群人困马乏的人正在休息。 “纥豆陵氏大人闻王难,暴怒而起,自朔方引数千骑东行,威逼祁氏。”前辅相段繁收拾了下仪容,来到王氏面前,低声汇报道。 纥豆陵氏是拓跋氏联盟诸部落之一,曾长居代郡左近,与乌桓王氏关系密切,后被徙至盛乐以西的五原旧地放牧。 该部去年没有随拓跋郁律南下,原因是上郡的石勒、石虎叔侄形迹可疑,似乎有意朔方。而朔方、五原近在咫尺,纥豆陵氏奉命留守。 纥豆陵氏自称是汉大鸿胪窦章之后(存疑)。 章子统,灵帝时为雁门太守,以窦武之难,亡奔匈奴,遂为没鹿回部大人。 拓跋力微曾一度依附没鹿回部,后又吞并其部众。 拓跋猗卢时期,命没鹿回氏后人(汉名窦勤,窦统曾孙,字羽德)领回其旧部众,自代郡徙居五原,并赐姓纥豆陵氏。 纥豆陵勤(窦勤)曾随军南下救援晋阳,大败刘曜,战功赫赫,被大晋朝封为忠义侯(存疑)。 唐太宗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就出身纥豆陵部。 纥豆陵部并非鲜卑人,乃南迁的漠北部落之一(在张北高原放牧),原居于贝加尔湖一带,擅制车,车轮高大、辐数至多,鲜卑人对其的称呼翻译成汉话就是“高车”(因当地冬天积雪甚深,必须使用高轮大车),不过高车之名此时并未流传至汉地。 而在漠北草原,这些人还被称为“敕勒”——纥豆陵氏、斛律氏等都源自漠北高车部落。 纥豆陵部因为血统问题,并非拓跋氏最亲近的七个部落之一,但他们仍然愿意支持拓跋郁律的后人,让王氏大为感动。 只见她擦着眼泪,对怀中的幼儿说道:“什翼犍,将来你若复位,一定要善待纥豆陵氏。” 段繁在一旁听了甚是无语。 拓跋氏最擅长忘恩负义,善待恩人?不存在的。 拓跋力微势弱时,曾依附纥豆陵部的前身没鹿回部,还娶了纥豆陵氏首领窦宾的女儿,最后怎么做的?杀了妻子,再把两个舅子骗来,全部宰了,吞并其部众。 “王妃,还是得尽快赶往代郡。”段繁催促道:“至不济,也得先去东木根山。” 独孤部此时就在东木根上,刘路孤没有参加祭天,部落不至于群龙无首。 “贺兰部在哪?”王氏问道。 “入冬前去了意辛山。”段繁说道:“那里不能去。” 王氏心中一凛。 独孤、贺兰二部都是拓跋郁律的铁杆。 贺兰部目前所在的意辛山位于今乌兰察布附近,独孤部方面的东木根山在兴和县附近,而王氏的老巢则在代郡、广宁(今张家口),那是乌桓的大本营。 当然,乌桓势力比较复杂,分布也较广。 祁氏可也是乌桓大族! 王浚女婿苏恕延同样是乌桓大首领之一,且王浚的主簿祁弘就出身乌桓祁氏。 这个族群自从被曹操狠锤一顿后,四分五裂,失去了崛起的机会,目前多以附庸势力的身份投靠各方。 总体而言,王氏和他的儿子拓跋什翼犍还是有些本钱的,但目前首要问题是回到代郡、广宁,并以此为基,拉拢诸部,先自保,再等机会。 不过,如何回去却是个问题。 段繁的意思是贺兰部不能去,去了不一定有好下场。 拓跋翳槐已近成年,贺兰蔼头不支持这个外甥,难道支持外人? 要知道,拓跋什翼犍是唯一的嫡子,而拓跋翳槐则是庶长子。草原固然不像中原那样重视嫡庶之别,但多多少少也是有点看重的,贺兰蔼头一旦起了歹心,很难说会做出什么事。 而刘路孤却是拓跋郁律的女婿,且郁律对他有大恩,去了东木根山,即便不愿为王氏母子出头,却也不会加害。 王氏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立刻说道:“那就去东木根山,先求得庇护,再返回代郡。” 段繁踌躇了一下,道:“就依王妃所言。” 末了,又道:“不知回了代郡后,王妃可有方略?” “先听听兄长的意见。”王氏沉默片刻后,说道。 王氏兄长叫王丰,目前在代郡耕牧,部众不少,如果说要请谁帮忙的话,娘家人是最合适的。 “光凭乌桓王氏还不够。”段繁摇了摇头,道:“纥豆陵氏首倡义举后,祁氏或会受到震慑,不敢追击过甚。但这只能自保,不能复位。” “独孤部是必须要争取的,即便不投过来,也要维系好关系。” “大王三女嫁到了宇文部,丘不勤还没死,或可联络一番。但此人老奸巨猾,且贪欲极甚,找他未必是什么好事,或要审慎为之。” “其实,晋国邵氏也可联络一番。虽说刚打过仗,但此一时彼一时,利用一番也是好的。” 王氏听得连连点头。 祭天之变后,新党已在政治中心盛乐取得优势,旧党落于下风,很多中立部落还在观望,如果新党继续扩大优势,那么他们的势力会越来越大,旧党就危险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时间维度上来说,最后必然是新党胜利。 因为新旧派别之间的差异会慢慢缩小,很多现在的新党部落以前就是旧党,大家早晚变成新党。 乌桓王氏从政治上来说其实偏向于新党,但他们和旧党代表拓跋郁律关系很好,王氏又嫁给了郁律为妻,所以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发展到最后,所谓的新旧之争很可能会演变成鲜卑传统文化与汉化之争,涵盖更广,而不单纯是游牧与农耕之争。 王氏想不到这么复杂、这么有深度的问题,她现在只想保住性命,并为儿子什翼犍争取权力——什翼犍固然小,但王氏可以代为掌权啊。 “如果王妃觉得老夫所言诸策还看得过去,现在就可派出使者了,万一哪个地方有变,总还有个去处。”段繁建议道。 “好。”王氏点头应道。 休息完毕后,车队继续上路,而精挑细选的使者也悄然离开,奔往各处。????****** 邵勋是在三月亲蚕礼后得到鲜卑内乱消息的,顿时大喜过望。 他若不插手此事,不是白叫“邵贼”了么? 平阳以东襄陵县的山间小院内,他召集了左军司王衍、左长史裴邵、右司马羊忱、西阁祭酒庾蔑、梁国侍中羊曼、中领军糜晃、中护军陈有根、给事中梁综、护夷长史苏恕延、司空刘翰以及新近出任太保的潘滔等人议事。 王妃庾文君亲自指挥宫人们为大家准备茶水、点心,像个快乐的女主人——事实上也是。 丈夫回来后,主心骨也回来了,她又恢复了小女人的姿态。 “去隔间旁听,别想着偷懒。”邵勋抱了抱她,说道。 “你不在的时候,我——”庾文君轻声道。 “我不在的时候,你做得很好。”邵勋用鼓励的语气说道。 “我帮到你了吗?”庾文君仰起脸问道。 “帮到我了,你很厉害。”邵勋亲了她一口,笑道。 庾文君眯起眼睛笑了。 “去吧,坐好了仔细听,别打瞌睡。”邵勋松开了妻子,说道。 庾文君点了点头,离开了。 邵勋感受了下手,小娇妻被开发得越来越迷人了,成熟妇人风韵显露无疑。 轻轻咳嗽了下后,他来到了小院正厅之中,坐于上首。 众人纷纷行礼。 “直接进入正题。”邵勋摆了摆手,道:“谁先来?” 王衍沉吟了一下,道:“大王,而今可动不起刀兵。” “知道了。”邵勋面无表情地说道。 潘滔轻笑一声,道:“大王何须动刀兵?” “哦?”邵勋感兴趣地看了过去,笑道:“我就知道阳仲有方略,快快道来。” 潘滔捋了捋胡须,道:“庾祭酒自盛乐回返后,具陈代国之事,老夫听闻,顿觉有隙可钻。” “隙在何处?”邵勋配合道。 “在于新旧之争。”潘滔说道:“祁氏此人,权欲极盛。其有三子,长子普根已死,三子纥那曾为王师所擒,只有二子贺傉可堪立为君长。然据庾祭酒所言,贺傉天性懦弱,素遭人轻视。” “鲜卑是什么地方,虎狼巢穴!懦弱之人可能统御诸部?可能为君长?我料诸部必然离心,纵然不攻杀贺傉,也会不听调遣,自行其是。” “再者,旧党虽遭重创,郁律以下死者五十余,然诸部实力犹存,难道不想拨乱反正,拥立郁律之子为王?” 说到这里,潘滔起身,长揖一礼,道:“仆请联络拓跋翳槐,册其为代公。” 拓跋氏的正式爵位一直是代郡公,册封其为代公,算是升了一级了。 至于代王,那是自封的,不作数。 “此策不错。”邵勋笑道:“若我无所为,代人或互相牵制,一时不敢动手,局势就这么拖下去了,反倒让贺傉勉强坐稳位置。但有一条,翳槐不过一少年郎而已,敢动手么?” 潘滔沉吟不语。 这确实是这个计划中最大的不确定点。 听闻拓跋翳槐不过十一二岁,而草原上怎么着也要十三四岁才算成年。 况且,拓跋翳槐是什么脾性一无所知,他有这个勇气吗? 另外,贺兰蔼头也很关键。 他愿意为了扶外甥上位而拿整个部落做赌注吗?难说。 “大王。”右司马羊忱出声道:“或可遣使北上,先寻到贺兰部所在,探其心意。若愿联络诸部起兵,便册翳槐为代公。若不愿,自寻他人可也。” 邵勋转头看向苏恕延。 苏恕延见自己没法逃避,便道:“大王,此时不宜出动王师。先不说粮草之事,单王师一动,索头惊惧,必会抱团取暖,全力对外。” 邵勋暗暗点头。 这不就是曹操对付袁绍儿子们的旧事嘛。 外部压力大,反倒促使内部放弃分歧,一致对外。 外部压力小,内部自己就搞起来了。 “什翼犍舅父王丰,先居广宁,后移代郡。”苏恕延继续说道:“仆略知此人,有野心,但胆魄不怎么大。如果祁氏咄咄逼人,其为了自保,或会联络诸部乃至宇文鲜卑,一同出兵。若祁氏放过他们,未必就愿为什翼犍出头了。” 邵勋听明白了:得蛊惑人家。 他代入各方仔细盘算了下。 如果他不插手,那么拓跋鲜卑的局势大概会处于一种诡异平衡状态。这种平衡可能会被打破,也可能不会被打破。 如果他插手了,那就增添了一个变数,有可能会让祁氏一方感受到压力,走出昏招,同时给贺兰蔼头、王丰等人鼓舞,最终演变成内乱,或者让其分裂。 其实后世隋朝对付突厥的方法就很经典,让敌人分裂,再出兵打击,可收奇效。 北朝果然还是了解胡人,一脉相承过来的。 “得撺掇一下贺兰蔼头和王丰。”邵勋一拍大腿,定下了计议:“两处都要出使,尔等议一议,弄个口才便给的合适人选出来。” (本章完) 第五十五章 崇明观 三月二十,邵勋自襄陵回了平阳,于宁朔宫崇明观召见了鲜卑使者。 此人年约三十,身形矮壮,和金正一个造型,名曰“拔拔睿”,乃拓跋氏最亲近的七个部落之一拔拔部贵人。 在侍卫引领下,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了一处露台上。 崇明观是一个大型水榭建筑,同时也是一个祭祀场所,所祭之人曰“台骀”。 观占地十余亩,中有阁、池。 阁甚高,刘聪经常登上顶层,俯瞰整个宫城,有飘飘欲仙之感——仙人住得高嘛。 池不大,数亩而已,除作为景观外,还是宫城给排水系统的一部分,毕竟汾水有丰旱,降雨也不一定均匀,崇明池就起这样一个调节水量的作用。 池边花木错落有致,十分清雅,北侧有一亭,亭缘伸出一钓台,可供人垂钓。 此时邵勋就在钓台上,身侧一左一右跪坐着俩衣着华丽的妇人。 拔拔睿还没到时,就远远见着邵勋的左手从一妇人胸口抽出。 妇人又端起旁边案几上的茶水,递到邵勋嘴边。 好享受! 拔拔睿低下头,静静跟在前面那位叫吴离的令史后面,很快便来到了钓台旁。 吴离上前禀报一番,邵勋将右手的钓竿交给了王氏(王沈养女)。 左侧的荀绛霞稍稍紧了紧胸口,起身回到了凉亭内。 她是邵勋十二夫人之一,地位可比王皇后高多了。 “拜见大晋梁王殿下。”在吴离示意后,拔拔睿拜伏于地,高声道。 没有回音。 拔拔睿以头触地,静静等着。 “起来吧。”声音自凉亭内传来,拔拔睿起身后,却见梁王已坐到了凉亭内,正上下打量着他。 他也趁机打量了下梁王,第一感觉就是如果梁王骑一般的马,就像骑狗一样,他的身形有点高大。 “使者一路所遇之事,我已听闻,不容易啊。”邵勋说道。 十个人一起南下,结果就三个人成功抵达新兴郡,其余七人全死在了半路。 “仆深受主上厚恩,自当无所畏惧。祁氏走狗越是阻拦,越证明他们怕了。”拔拔睿说道。 “会说话的。”邵勋笑了笑,道:“祁氏在害怕什么?” “害怕忠勇之士举兵向阙,为王子复位。”拔拔睿答道。 “那你还来什么?”邵勋反问道。 “然王子势单力孤,还望大国相助。” “我这人可不怎么好说话。没有好处,如何出兵?” “拓跋氏本就为大国藩属,从今往后,愿奉梁王号令,忠心无二。” “空口白话,谁都会说。”邵勋摇了摇头,道:“贺兰蔼头已经派使者过来了,为他的外甥求取代公册书,你说我该怎么办?” 拔拔睿并不惊慌。 他知道,梁王当着他面这么说,意味着事情还有转机,只要你给足够的好处。 再者,他们的选择并不止梁王一个。 于是说道:“大王,我闻中原嫡庶有别。代妃王氏出身名门,向慕王化,自小习得汉家典籍,为代王明媒正娶之妻。所生之子乃嫡长子,理应继代王之位。而翳槐不过一部落小儿,少时便被送往贺兰蔼头处,粗俗凶暴之处,令人发指。” “我来之前,王妃再三叮嘱,她会悉心教导代王世子,令其感恩大国,愿世世代代为臣属,永不犯边。” “草原上若有贼子出现,都不需大国下旨,藩中自出兵讨之。” “还是空口白话。”邵勋说道:“也就为国戍边实际一点,但——真的吗,我不信。” 拔拔睿的脸色终于僵住了。 梁王这人真不像他以前在中原见到的士人。那些人坏是坏,但还装模作样。可梁王太直白了,就问你有什么好处? “不瞒你说,我对草原没兴趣。拓跋家打生打死关我何事?”邵勋又道:“自起兵以来,十余年矣,我也倦了。今已尽得关东之地,天下精华皆在我手,后面只愿天下太平,四海宾服。醇酒妇人,吾之愿也。” 说罢,招了招手,将荀氏一把抱入怀中,满足地叹了口气。 荀氏忍不住俏脸嫣红,低下头去。 拔拔睿有些震惊,也有些疑惑,似乎还有点理解。 像邵勋这种底层杀出来的武夫,一旦醇酒妇人享用着,必然会心气日衰,丧失斗志。因为他以前没见过这般享受,贸然接触到后,会渐渐沉迷其中。 如果没有足够分量之人劝谏的话,可能都没法从女人身上爬起来,譬如进了咸阳的刘邦。 不过,邵勋应该不是这类人啊。明明之前还派使者索回雁门、代二郡呢,更是率众巡边,野心勃勃。 难道去年一场大战,晋军死伤惨重,已然失了胆魄? 拔拔睿心中疑惑,不敢多看,低头说道:“王可闻‘树欲静而风不止’?” “说点实际的。”邵勋不耐烦道:“若助什翼犍复国,有何好处?” 拔拔睿暗叹一声,道:“愿将代郡奉还。” 邵勋突然笑了,道:“翳槐愿将雁门、代郡尽数奉还,我为何不支持他?” 拔拔睿有些惊讶,立刻抬起头来,悄悄打量了一下邵勋的脸色。 他不确定拓跋翳槐有没有派使者南下,那也太快了吧?贺兰蔼头这么果决?不能吧? 但看梁王的样子,又不像在说笑话,或许私下里答应了也说不定。 割让代郡,乌桓迁徙至盛乐耕牧,已然是王妃及众臣们能答应的极限。若连雁门郡都给了,那么新平城就很危险。新平城不保,平城就将直面敌锋。 贺兰蔼头、拓跋翳槐舅甥真是疯了,这都敢答应。 当然,这不一定是真的,有可能只是梁王在诈他。但不管怎样,拔拔睿都感到了些许紧张,好像不太妙啊。 “使者若不能决,自打道回府可也,回去商量好再来。”邵勋挥手道:“下去吧。” “使者,请。”不待拔拔睿再说些什么,吴离一伸手,催促道。 拔拔睿无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再度七拐八绕之后,终于出了崇明观。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几位“索头”。 对方也发现了他,脸色陡然一沉,冷哼一声。 贺兰奴根! 拔拔睿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下意识不想往前走了,但吴离又催促了他一声:“使者请随我行。” 拔拔睿无奈,跟在吴离身后出了宫城。 贺兰奴根的脸色也不好看,默默进到了崇明观内,大礼参拜。 邵勋示意他起身回话。 作为使者,贺兰奴根已经到平阳好几天了,但还没谈过,今天是第一次。 贺兰奴根能从意辛山顺利抵达平阳,本身就说明了几件事。 其一,穿越其他部落的地盘时没受到阻碍,至少没有强力阻碍。 其二,他们是主动来的,那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南下以晋国为援成了十分迫切的事情。 其三,他们实力不足,至少没拉拢到多少部落,大部分人可能还在观望,即既不投向祁氏,也不愿为贺兰氏出头。 基于这份判断,很多事情就好操作了。 “祁氏出兵了吧?”贺兰奴根还在暗暗组织语言呢,邵勋突然开口道。 贺兰奴根闻言一惊,不过他很快稳住了心神,道:“大王何须试探?祁氏劣迹斑斑,素来不得人心,如何能说动众人出兵?” “哦?那你急着赶来作甚?”邵勋笑了笑,问道。 “代王乃大晋藩属,国中丧乱,还请梁王助一臂之力。”贺兰奴根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邵勋问道。 “大王应已知晓盛乐之事,祁氏悍然动手,弑杀——” “我问的不是这个。” “藩使却不知大王所言何事……”贺兰奴根一脸茫然道。 “你不说,我总会查清楚的。”邵勋冷哼一声,道:“届时再来见我,可就没什么好话了。” 贺兰奴根有些犹豫。 那件事他们也是自盛乐打探而得,一旦正式实施,怕是瞒不了别人,尤其是在梁王死死盯着代国的情况下。 不过犹豫再三,他还是不愿说,只道:“若大王助代王长子复位,愿归还代、广宁二郡,并永为臣属。” 广宁是去年被拓跋鲜卑占领的,代郡则是刘琨慷王浚之慨,送给拓跋氏的。 这两地既是拓跋氏牧地,也是乌桓大本营,广宁郡更堪称拓跋鲜卑的龙兴之地,因为拓跋力微曾在此放牧多年。 “两个郡……”邵勋笑道:“我怎知你们不会反悔?” “复位之后,关防、城池即行交割。”贺兰奴根说道:“更愿遣使入质,永修盟好。” “翳槐并未成婚,遣何人入质啊?”邵勋奇道。 “二王子什翼犍乃大王子亲兄弟,手足情深,非比寻常,愿以什翼犍为质。”贺兰奴根说道。 邵勋突然笑了起来。 好家伙!把身为嫡长子的弟弟送到中原为人质,你在盛乐当君主,这拨算盘的声音我在平阳都听到了。 “使者说话不尽不实。”邵勋脸一落,道:“再者,贺兰部有几多兵将?能挡住祁氏么?做买卖的都不希望亏本,军国大事亦这般。” “大王之意……”贺兰奴根诧异道。 “过几日,我会遣使随你回意辛山。贺兰部有什么本钱,摆出来让我看看。待我听到回信后,再做计较。”邵勋说道。 说罢,请使者暂回馆驿歇息,然后又喊来了殿中尚书蔡承,道:“让庾蔑来崇明观。” 他很好奇,代国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导致贺兰部这么猴急? 第五十六章 政务 庾琛终于来到了平阳,并且把一整套班子都带来了。 他属下的幕僚、小吏们本来不太愿意的,但汴梁办公条件太差了。梁王离了梁宫后,他们也不可能在梁宫内办公,于是捏着鼻子来了平阳。 相国府已经搬空了。 随着汴梁官员几乎都来了平阳,各办公衙署又进行了一番调整。 曾经刘粲办公的相国府改为丞相府,交给庾琛,梁国部分官署也在此办公。 大将军府搬到左右司隶寺,两个衙门隔街相望,分列南北。 梁国其余官署以及名存实亡的兖州牧幕府则搬到御史寺、左右光禄寺等地。 龙骧将军幕府搬出城外,在单于台与护夷校尉府合署办公。 对于王衍让出相国府,庾琛还是很承情的,但在其他事务上,他不打算退让。 “护夷长史苏恕延熟悉乌桓事务,应由他出使代郡。”庾琛推开了刘粲书房的窗户,看着檐前郁郁葱葱的大树,呼吸了一口带有雨汽的新鲜空气,说道:“卫洪何许人也?此事不妥。” 二月里从洛阳赶来的杨瑁站在房内,默不作声。 杨瑁是裴灵雁执掌考城幕府时代的兖州刺史,后调任洛阳朝廷的大鸿胪。二月中,梁国议设鸿胪寺,以鸿胪卿为主官,又把杨瑁调了过来。 梁王对他印象很好,因为他主持过册封梁公的仪典。那是梁王封邦建国的第一步,十分关键,所有参与之人都有享用不尽的好处。 故在讨论大鸿胪人选时,裴夫人只稍稍一提杨瑁的名字,梁王就欣然同意了。 因为毕竟不是天子,故梁国置鸿胪寺,主官不叫“大鸿胪”,用其别称“鸿胪卿”代替,是为从三品,办公衙署就在原匈奴朝廷的御史寺内。 自然,鸿胪卿向丞相负责。 庾琛说话时,充作办公衙署的书房内还有中护军陈有根。 他看看庾琛,又看看杨瑁,嘴角一咧,暗道:狗咬狗!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一些,庾琛转过身来,不容置疑地说道:“此议驳回,鸿胪寺另择良人。” “是。”杨瑁拱了拱手,应道。 所谓“良人”是谁,庾琛方才已经说了:护夷长史苏恕延。 “丞相,另一路使者可有变?”陈有根问道。 “仍由上林苑令庾元度出使,前往意辛山,明日便启行。”庾琛说道。 庾蔑原本第一次出使上党时还是白身,回来后给了个幕府舍人之职。 今年年初自盛乐回来后,给他调来了梁国,正好鸿胪寺筹建中,便任其为正七品上林苑令,隶鸿胪寺,解决了级别问题。 上林苑位于平阳城西,乃刘聪校猎、阅兵之所,一直延伸到山上,周回二百余里,置令一人管理。 说起来是个冷笑话。 大晋没有上林苑,只有华林园,但匈奴有,因为其国号是“汉”。 上林苑令并不只是一个“景区经理”。 事实上,刘汉时代其内有百姓,有农田,有湖池,有牧场,有森林,有院落,供刘聪游玩、打猎、阅兵之余,里头还产出很多粮食、蔬菜、水果、肉奶,部分供给宫里,部分拿来招待宾客或举办庆典宴会时所用。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号县令。 “丞相既然决定了,仆便不再多言。今已选得义从骑士百人,可随时护送使团北上。”陈有根说道:“另一路使团尽快定好,大王盯得紧。” 庾琛没有计较陈有根说话的口吻,只点了点头。 陈有根这厮是粗人,虽然一直在努力学习、认字,但粗人就是粗人,和他置气没完没了,也没必要——他的位置稳得很,一般人根本扳不倒他。 “没事就退下吧。”庾琛坐回了案后,说道。 陈有根、杨瑁行礼告退。 庾琛吁了口气。 梁国越来越正规了,衙署越来越多。到了这会,甚至隐隐取代了部分大将军府的职能,严格来说越界了。 譬如出使鲜卑,和梁国有甚关系?理应洛阳大鸿胪派人出使,但事实上不可能,权力中心不在洛阳,只在平阳。 陈、杨二人离去没多久,少府监(从三品)庾敳来了。 少府专事百工制造,提供各种用品,同时掌铸钱——目前只有东垣县一个钱监,铸永嘉通宝,洛阳钱监去年已撤。 “子美,一介代公而已,要甚仪仗、车驾?”庾敳一进来就叹道:“少府没钱啊。” 庾琛瞟了他一眼,道:“说吧,到底为何事而来?” 庾敳尴尬一笑,道:“真瞒不过你。” 斟酌了下语句后,他轻声说道:“自搬来平阳后,处处不爽利。在汴梁时,裴氏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可来平阳后,他们的本事越来越大。我闻裴景声推东海内史何遂为徐州都督,此何意?” 庾琛顿了一会。 何遂出身东海何氏,越府老人了。 司马越死后,投靠了裴妃和梁王。昔年祖逖北伐,何遂、刘畴二人奔赴徐州,遍邀彭城冠族,筹集兵马、钱粮,抵御吴兵攻势,两人都立下了功。 随后,刘畴出任冀州刺史,何遂则出任东海国内史,管理数郡之地。 此人允文允武,由他出任徐州都督,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庾琛总觉得有更好的人选,比如龙骧从事中郎郗鉴,比如原前军将军、现东中郎将(从三品)李重。 其实他不太愿意过分结交这些国之重将。 原因无他,女儿是梁王正妃,他是相国,再做这些事太扎眼了。 但这次不同,因为涉及到了庾亮,庾琛是真不信任儿子在军事上的本领。 元规这个徐州刺史是领兵的,他会不会…… “郗道徽到现在只有幕职,没有官职……”庾琛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子美不可!”庾敳一听,立刻阻止道:“昔年我在高平任太守,对金乡郗氏知之甚详。此人与泰山羊氏多有来往,去年突然又和王家关系密切。王夷甫在他身上下了血本,听说要与郗氏结亲。” 庾琛沉默了。 王衍放下面子拉拢一个中低级士族,可谓折节下交,更是因为有这方面的需求。 王夷甫,真是贼心不死! “王家最近有人自江南溜回来了,应都出自王夷甫之意。”庾敳又道:“听闻王敦大为震怒,遣兵拦住了几个自襄阳北返的王氏子弟。” “还有这事?”庾琛惊讶道。 庾敳有些幸灾乐祸:“王敦还骂王夷甫呢,哈哈。应是责怪王夷甫没看好弟妇,让他丢脸了。” 庾琛瞪了庾敳一眼。 庾敳笑到一半,生生憋住了。 “徐督之事我再计较一番。”庾琛说道:“而今最为紧要的还是拓跋鲜卑。今虽不能动兵,但诸般准备是要做好的。军器制造乃少府之重任,万不能轻忽了。” “我省得。”庾敳说道:“拓跋鲜卑到底如何了?” “不知。”庾琛说道:“大王已定下方略,简单来说便是离间诸部,令其交恶乃至互相攻杀。” “索头有这么傻?”庾敳有些不解。 “难道没听过饮鸩止渴?”庾琛摇了摇头,道:“有时候人做傻事,不是因为他真傻,而是没办法。索头现在就是了,我看即便打不起来,也会分崩离析,能勉强维持大面上的统一便已了不得了。但梁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怕是面上统一也不可得。” “索头可灭也。”庾敳笑道。 “此为大事。”庾琛叮嘱道:“若谁能在此间立功,一定会得重用。而今局势纷扰,风雨欲来,庾氏可以不立功,但绝不能出错。” 庾敳点了点头。 庾琛叹息一声。 年过五十了,身体不太好,做事之时总是感觉力不从心。 其实吧,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过,他并不太过害怕死亡,但心中还有许多牵挂之事呢。 他走之后,子嵩(庾敳)肯定无法维持大局,子据(庾珉)能力倒还可以,但他年纪也大了。 下一代之中,何人能撑起庾氏一门? 若庾氏子弟实在不行,他真的会认真考虑陈氏、荀氏、殷氏等相对亲近的颍川士族,甚至周氏、钟氏、褚氏、许氏、郑氏、袁氏、谢氏等汝南、陈、河南、荥阳等地的士族子弟也不是不能考虑。 总要有人维持住这个团体的,至少比大权旁落到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河东裴氏等族手里要好。 “明日元度出使,你随我一起送送他。”收拾心情后,庾琛说道。 “理该如此。”庾敳说道:“元度也数次出使了,此番若回来,便可再往上走一走。鸿胪寺新置,空位应该不少。” “先回来再说吧。”庾琛随口说道,然后拿起案上公函,开始处理。 “荆成此人你可熟识?”蓦地,庾琛抬起头来,问道。 “以前洛阳西明门城门候嘛。”庾敳说道:“裴纯走后,他就当了城门校尉。” “大王将其调来平阳,出任城门校尉。”庾琛一边说,一边批阅。 这种梁王亲自干涉的事情,他一贯从善如流。 说起来,荆成还有个兄弟荆弘,以前是温令兼河内郡司马。 作为荥阳土豪,曾经求到他府上,将荆氏列入荥阳郡姓之中,自此成为士族。 荆弘感激涕零,大表忠心。 今年正旦之时,亲自上门拜会,执礼甚恭,言语间有求取太守之位的意思。 想到这里,庾琛放下了手中的笔。 去年新兴被拓跋鲜卑占据,太守刘洽亡奔晋阳。因为梁王曾经允许撤退,所以没有被追究失地的罪过。 但他没有组织好撤退,亡失了很多百姓,严格来说这是他的错处。 庾琛有些举棋不定。 而就在这个时候,丞相府令史送来了一份鸿胪寺典客署的公函。 庾琛拿起一看:代王拓跋贺傉自盛乐遣使而至。 索头之事,却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五十七章 送行 庾蔑离京之时,邵勋带着王妃庾文君、丞相庾琛等人一起相送。 作为庾氏二代中还算不错的人才,庾蔑一路走来,并不容易。 因为父亲过早放弃了仕途,他们兄弟几个小时候就开始照料牲畜,稍大一些,跟着母亲读书识字的同时,也要下地劳作。 若有外敌来犯,还要跟着坞堡民们一起持械拒敌。 论起来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打拼到现在,还是依附庾琛一家,奉其为主,一同为庾氏家族的兴旺发达出力。 此番出使便是了。 不过他也想清楚了,离了庾琛、庾亮父子,他的仕途不会顺利的。 颍川士族中还有人觉得庾亮如果顶不上去,就换一家。只能说,这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最好不要这样,因为这些家族欠缺一样关键的东西:梁王的情分。 梁王与庾琛、庾亮父子相识甚早,关系深厚。 另外,都说梁王偏爱裴夫人,但梁王真的不喜欢庾王妃吗?事实可能出乎你的意料。 “元度,路上当心。”庾琛松开侄子的手,叮嘱道。 “叔父放心,定不辱使命。”庾蔑肃然道。 “元度。”邵勋招了招手。 “大王、王妃。”庾蔑走了过去,向邵勋、庾文君行礼。 “去了那边,多多打探内情,看看贺兰部有多少实力,贺兰蔼头、拓跋翳槐以下诸人又是什么想法。”邵勋说道。 “遵命。”庾蔑应道。 “元度,去了勿要逞强。”王妃庾文君看了看拔拔睿那几个人,担忧道。 “是。”庾蔑面无表情地答道。 随即心中苦笑,出使哪有那么简单的? 能让天子行临轩礼的场合一共也没几个,其中之一就是大臣出使外国,因为这是一桩危险性极大的行动,不可预测的风险太大。 王妃不懂,梁王是懂的,但梁王只想要达到他的目的,其他都是次要的,包括他庾蔑的性命在内。 送行结束后,庾蔑便与鲜卑使者翻身上马,在一百名义从军骑士的护卫下,向北行去。 邵勋则带着庾文君等人回返。 庾文君怀孕了,接下来都会留在宫中静养。 而在她之前,惠皇后羊献容也怀上了。 接下来整个四月,邵勋也不会出门了,大部分时候会在光极殿、建始殿处理政务。 拓跋贺傉的使者目前还滞留在平阳。 他们也是来求册封的,不是代公,而是代王。 而且,拓跋贺傉没开出什么条件,只有不再犯边一条,看样子信心十足。 邵勋与幕僚们商议了一下,觉得祁氏母子对求得册封不是很迫切,即能得到代王头衔固然好,得不到也可以接受。 他们可能真的有信心吧,毕竟能弑杀拓跋郁律,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他们在索头中的反对者固然不少,但支持者也是真的多。 邵勋本来也没打算册封拓跋贺傉,给他的合法性背书。接待他的使者,只是虚与委蛇罢了。 鸿胪寺已经收到命令,再找各种借口滞留贺傉几个月,等意辛山、代郡那边有消息了再说。 ****** 庾蔑、贺兰奴根北上之后,傍晚时分宿于杨县(今洪洞县附近)城外的驿站。 驿将一看这么大阵仗,顿时叫苦不迭:仅几百匹马,就要吃掉他们积存的大半草料。 每一处驿站都有大片耕地、草场,这是给他们的好处。 相对应的,得了好处就要承担义务,比如按一定规格招待往来公干人员,必要时还要提供换马服务。 但这次来的人马实在太多了…… 负责护送庾蔑等人的是一位名叫段绍宇的义从军小校,见状递过一份文牒,笑骂道:“这是大军递顿,不要驿站出。县里给钱,拿这个去讨要便是。” 递顿或者顿递是一种专业术语,本意指驿站歇宿,时间长了后演变为大军过境时地方政府需要承担的开销。 一百骑兵,护送双方总计近二十人的使团,规模不小,确实不是小小的驿站能承担的,必须要县里开销,故段绍宇临行前拿到了相应的文牒,对应途经各县。 但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驿将还是嘴里发苦:县里未必会全额开销啊,保不齐自己也得出血。 只不过这事就没必要对庾蔑等人说了,收拾心情之外,遣人烧水做饭,照料马匹。 贺兰奴根则站在驿道旁边,默默看着远处的农田。 那是驿站的驿田,大概数顷地的样子,分布于汾水两岸,由一条木桥连接。 耕作驿田的多是驿将、驿卒家人。 驿田外还有规模更大的山林草场,这会还有孩童在那里放牧牛羊——他们也是驿卒家人。 奴根对驿站体系兴趣不大,虽然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基础设施”,他更感兴趣的是地里长势良好的小麦。 拓跋鲜卑的主要农作物是糜子,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认识其他作物。 至少,糜子之外他们也少量种植粟、豆,偶尔也能见到有人种麦,只不过非常少就是了。 鲜卑苦寒,种的自然是春小麦了。 以奴根的见识,他实在不明白,春天种下的麦子为何会长得这么高,以至于快要成熟了——除非,这就不是春天的。 联想到来时路上偶尔见到的那些郁郁葱葱的农作物,终于恍然大悟:这是去年下半年种下的,顺利熬过寒冬之后,节节生长,以至于再有月余便成熟了。 五月——呵呵,代国有些比较寒冷的地方,五月才开始播种糜子呢,比如大青山南麓,要长九十天才能收获。 稍温暖一些的地方,比如盛乐、平城,四月便播种。 再往南,比如雁门关内,三月播种。 播种最早的糜子,要长四个月才能收获,但口感好,亩收高。 播种次早的,需长百余日。 播种最晚的,只需九十天,但口感最差,亩收最低。 是的,同样的糜子,播种在不同地方,就有很大的差别——拓跋鲜卑在长期农业实践中,将糜子分成了晚熟、中晚熟、早熟三个品种,对应不同的播种时节及生长期。 他们很清楚,越往南越温暖,农作物产量越高,能养活的人越多,这就是为何非要南下并州的原因。 好地谁不要啊?别说种地了,就是放牧也远胜草原,那是五倍、十倍的差距。 吕梁山一场雨后,牧草疯长。 草原雨少,牧草长得有气无力。 这就是区别。 “五月麦收后,大青山才开始种穄。如果晋人也种穄的话,一样可行,兴许能种长百余日的穄,那个好吃。”奴根轻声叹息:“差得太多了。幸好晋人不放牧,若他们也半牧半耕,那打草原不要太简单,呃,那是——” “使者在看什么?”庾蔑走了过来,仔细看了一下汾水东岸,然后才道:“那是刘汉的永光陵,刘元海便葬于此处。有数十户守陵人,梁王令其在陵田内耕作,定期洒扫、修缮永光陵。” “为何如此?”奴根看的其实不是这个陵墓,而是陵墓东面那一群正在放牧的人,只不过他也被庾蔑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随口问道。 “刘元海乃梁王故人。”庾蔑简略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指着陵墓后方那大片的农田和位于丘陵上的草地,说道:“那是杨县百姓。如果所料不错,定是氐羌无疑了。” “昔年刘粲擒抓了数十氐羌酋豪,百般用刑,以诬告刘乂。酋豪死后,平阳还有数万氐羌百姓,梁王将其收拢,编户齐民,分发土地,半牧半耕,以为赤子。” “殿下真是好心胸。”奴根赞道。 奴根知道,编户齐民没那么简单的,尤其是对非汉人百姓而言。 不然的话,后汉、曹魏年间内迁的匈奴、乌桓为何没编户齐民?还不是怕他们造反? 也就这些氐羌的酋豪们被刘粲弄死了,失了贵人,没人组织、号召他们造反,所以才能顺顺利利编户齐民。 不过,并州现在也有许多半牧半耕之人,畜养的马匹一定不少。 这些人从小骑马,时不时打猎,成年时已经熟练掌握各种小技巧,会上山下坂时保持身形,站起或侧身射箭、捅枪,会光背骑马,或冲锋中跳跃换马…… 他们应募入军后,骑射几乎不用训练,长枪、马刀稍稍练一练即可,马槊可能需要练得久一些。 练得最多的,大概还是纪律,以及熟悉新的打法和精良的器械。 如果没有这些人,从地里拉一个农夫过来训练骑战,汉武帝的骑兵从不会骑马到会骑马只要一年,但熟练骑战则练了八年,实在太费钱。 先后击败石勒、刘聪后,邵勋能征召的牧人骑兵越来越多了,虽然这些牧人骑战肯定打不过鲜卑牧人,但拿来遮护步军却是够的。 庾蔑静静看着奴根,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暗哂。 一路上让他多看看也是好的,免得认不清自己,回去后乱开条件。 在杨县休息一夜后,使团继续前进,经永安入冠爵津抵达晋阳。 这个时候,他们没有经新兴北上雁门,因为实在太过危险,而是等了旬日,直到大干城方向派了数百匈奴骑兵过来后,才折而向西,进入岢岚郡,复又北上。 虽然祁氏在盛乐诛杀拓跋郁律,新党控制代国大权,但与一般人想象不同,盛乐周围盘踞着大量旧党部落,往这走反而更安全一些。 就这样一路上走走停停,当他们终于抵达意辛山时,已经是五月中了。 第五十八章 意辛山 风卷着沙子,一阵阵吹来。 庾蔑一时不防,吃了满嘴沙子,顿时呸呸吐个不停。 意辛山这破地方,可比盛乐差远了。 就在代国北都那几个月来看,河流纵横,土壤肥沃,水草丰美,宜牧宜耕。 再一看意辛山,什么鬼地方? 远看是草原,近看是沙地,虫子还多得要死,风大得吓人,几乎要把人的魂都吹走。 这里就是索头的老家,也是旧党比较多的地方。 意辛山是一个泛称,反正庾蔑问了许多人,都说不清到底是哪座山头——别问,问就是每一个山头都叫意辛山。 意辛山涵盖范围也挺广的。 许是知道这里的草场不如阴山以南的河南地,拓跋氏将意辛山、诺水流域尽皆划给贺兰部及纥奚部,两部逐水草而居,关系还凑合。 诺水是汉名,即后世的艾不盖河及其下游一直延伸到腾格淖尔湖,乃张猛、韩昌与呼韩邪单于盟誓之处。 诺即“黑”之意。 拓跋鲜卑喜欢在名字后加“真”,代表某人或某类人,此时诺水被鲜卑称为“诺真水”——翻译过来就是“黑人河”,离谱! 意辛山大致在今乌兰察布四子王旗一带,诺真水则在达茂旗境内,两地相邻,牧场范围向北直抵今中蒙边界,向南则至阴山南麓。 翻过阴山,则是汉五原郡旧地,即包头一带,纥豆陵部就在五原放牧。 贺兰、纥奚、纥豆陵三部非常“野”,是典型的旧党,游牧为主,种地也有,但不多。 五月中旬的时候,贺兰部还在意辛山放牧,并未迁徙,庾蔑在这住了七八天,才等到从纥奚部返回的贺兰蔼头。 “懦夫!蠢材!”甫一回到牧地,贺兰蔼头就破口大骂。 彼时庾蔑刚刚吐完嘴里的沙子,见得贺兰蔼头的怒容,再看看部落贵人们的表情,心中有数了。 而就在他准备上前说话的时候,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领头者乃一少年,身后跟着千余骑,正在广袤的草原上纵横驰骋。 庾蔑不急了,静下心来看着。 唔,骑术非常好,士气也挺旺盛的。 但装具、武器较差,毕竟多靠盛乐施舍,整个看下来,没多少铁铠,皮甲数量也不算多,至少一半以上的人穿着皮裘。 如果要与义从军打仗,还是得加强器械,但盛乐、平城方面估计把得很紧,非大规模战争爆发不会资助他们的。 庾蔑觉得,如果可能的话,尽可能多招一些索头进入梁王军中,练个一两年,就是一支强军。 骑战,终究还是基于骑术,马上一切动作都以骑术为基础的。 汉地有这种骑术的,一般得是土豪家族子弟往上了,比如殷夫人的兄长殷熙、荥阳荆氏兄弟等带部曲投军之辈。 或者是禁军骑兵后裔,且家里小有产业,能支持得起他们长期习练骑术的,总体人数还是太少。 说白了,一切都是成本问题。 直接招募鲜卑人当骑兵能更快速成军,花的钱少很多,缺点是容易叛乱。 少年带着千余骑兵很快呼啸远去,消失在茫茫天际边。 “那便是拓跋翳槐了。”正思虑间,有随从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听闻贺兰蔼头想再嫁个妹妹给翳槐。” “什么?”庾蔑震惊了。 拓跋翳槐的母亲就是贺兰蔼头的妹妹,这是要娶姨母? “草原很正常。”随从面不改色地说道:“舅舅娶外甥女,外甥娶姨母很常见,甚至还有侄子娶姑姑的,太多了。” 庾蔑反应了过来,确实,这在草原并不鲜见,尤其涉及到政治的时候,这都不是事。 “这几天查清楚了吗?贺兰部有多少人丁?”庾蔑问道。 “人家看得很紧,不让我们四处乱跑。”随从都无奈道:“我只数到了三四千男丁。” 庾蔑根据各人传过来的消息,粗粗盘算了一下,道:“贺兰部应该能出动一万多骑。” “差不多。”随从点了点头,道:“不然拓跋郁律也不会与贺兰部联姻了,肯定得挑大部落拉拢。” “有没有打探到贺兰部为何遣使南下?”庾蔑又问道:“这有点奇怪。” “没有。”随从答道:“他们口风很紧,最近一直在传部落要向东迁徙,也不知真假。” 庾蔑心中一动。 草原部落迁徙是常态了。 贺兰部源于西边的贺兰山,而今却在阴山以北。 纥豆陵部原在漠北,后迁徙至广宁,现在在五原。 至于拓跋氏,原本在大鲜卑山,而今定都盛乐。 至于西迁湟水流域的秃发部就不谈了。 但迁徙总是有原因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走,去问问贺兰蔼头。”庾蔑当机立断。 ****** 贺兰蔼头谢绝了晋使会面的请求,让他们稍安勿躁。 他先把拓跋翳槐喊了回来,然后又召集贺兰奴根等亲信,一起议事。 “纥豆陵部回话了。”贺兰蔼头看着众人,说道:“纥奚部也得到了那个消息。” 拓跋翳槐今年十二岁,此刻就坐在舅舅贺兰蔼头身旁,眼神阴鸷,就像他父亲郁律一样,隐隐还带有一丝贪欲。 说完,贺兰蔼头又看向外甥,解释道:“代国三分,西部是诸拓跋大人及亲近部落所居之地,中部乃拓跋、乌桓、晋人杂处,东部则多乌桓。弑杀你父的祁氏以及什翼犍的母亲王氏都来自东部,所以他们一出事就往东面跑。你若要成事,首要便是拉拢西部诸位大人,再结交愿意帮你的中部大人们。至于东部,别费劲了,只有什翼犍可能有点机会,你不行,懂了么?” 少年翳槐有些不服气,没说话。 “啪!”贺兰蔼头扇了外甥一个耳光,提高了声音,问道:“懂了没?” “懂了!”拓跋翳槐低着头,咬牙道。 拓跋三分是历史遗留问题。 东部地区以乌桓人为主,与汉人接触多,汉化程度高,是典型的新党地区。 西部地区以游牧部落及其姻亲为主(鲜卑部落居多,另有少量其他部落,包括相对野蛮的游牧乌桓人),汉化程度低,是典型的旧党地区。 中部地区本来也是旧党,但最近十几年涌入了大量晋人,同时本就有不少汉化乌桓、匈奴、鲜卑,是新旧势力混杂地带。 当然,这只是粗略划分。 就像某国大选红州有蓝区,蓝州有红区一样,这只是整体上的,具体到每一个部落则又有变化。 比如,西部旧党地区的盛乐城,就是典型的新党占优势的地方,因为太城市化了…… 拓跋鲜卑要消化这么一锅夹生饭,其实挺不容易的,但也是他们的必由之路。 不汉化必死,汉化了才有可能统一内部,进而有南下中原的机会,但这种事注定十分艰难,且很容易出现进三步退两步这种情况,能螺旋上升就不错了。 此时贺兰蔼头虽然态度粗暴,但他也是一番好心,在耐心地教导外甥国内政治势力的分布格局,让他心里有数。 至于拓跋翳槐领不领情,就是另一回事了。 “今春以来,好多部落都没纳贡赋,更有纥豆陵氏等部落举兵威逼盛乐。”贺兰蔼头又道:“宫中传出消息,贺傉惊慌失措,认为诸部人情未悉款顺,想要去南都平城。” 说到这里,贺兰蔼头轻蔑一笑,似乎很看不起一点压力都扛不住的拓跋贺傉。 西部大人们并未叛乱,只是话难听,不纳贡,同时有刺头出面吓唬一下人罢了,这就扛不住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对拓跋贺傉来说,去南都平城未尝不是好事。 平城农耕发达,新党众多,离东部乌桓还近,可倚之为后援,兼顾西部,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 但现在出了点小问题…… “阿干,他们到底去不去平城?”贺兰奴根好奇地问道。 “祁氏否决了。”贺兰蔼头说道:“平城离晋地太近了。若在以往则无妨,而今出了个邵勋,就麻烦了。去年你们也看到了,邵兵还是很难打的。他们的骑兵冲起来非常麻烦,威势惊人。步军也非常整肃,无懈可击。祁氏总算有点见识,言若居平城,一旦邵兵攻来,猝然之间难以迁动,损失会很大。” 贺兰奴根恍然,原来是怕邵勋,倒与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那到底走不走?”他又问道。 “听闻祁氏想迁都东木根山,倚险筑城而居,控扼四方。”贺兰蔼头脸色阴沉地说道。 东木根山属于中部,是旧党独孤部的牧地,若被祁氏带领的新党占据,那就危险了。 那地方离东部不远,可召乌桓骑兵前来相助,又离南边的平城不远,关键时刻可调兵北上,一旦让其盘踞下来,还真不好对付了。 搞不好,独孤部乃至兰部都会被其压服——兰部原为匈奴乌洛兰氏,在东木根山以北的草原上游牧,拓跋郁律的祖母兰妃就出身此部。 “让他去了东木根山,大事休矣。”贺兰奴根惊道。 贺兰蔼头缓缓点了点头,旋又很愤怒:“我去纥奚部,他们不愿意出兵打祁氏,有些畏惧,真是懦夫、蠢材!” “纥豆陵氏呢?”贺兰奴根问道。 “窦勤说了,我们若大举南下盛乐,他们就遣兵来会。”贺兰蔼头说道。 贺兰奴根一窒,合着要贺兰部先出手啊。 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别搞到最后,一个都没出兵。 说到底,都想别人出头,自己摇旗呐喊。 真打了败仗,先出头的那个部落多半要被清算,摇旗呐喊的则未必有事。 妈的,都是人精! “阿干,我们到底怎么办?”贺兰奴根问道。 贺兰蔼头沉吟了下,道:“先多多联络各部,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支持我们。” “如果祁氏母子真的迁都东木根山,那么着急的就不是我们了,而是刘路孤,甚至是王丰。” “让晋使过来,我倒要问问,邵勋愿不愿意帮我们。” 贺兰奴根连连点头。 拓跋翳槐则从头听到尾,没有发言的机会。 第五十九章 只有梁王能救你 天色微明,吱嘎吱嘎的转动声便在院内响了起来。 老翁一边擦着汗,一边奋力推动着石磨,将新收的小麦磨成面粉。 院内还等着一群人,吵吵嚷嚷。 “不如去刘部大那里买匹老马,便宜。”有人蹲坐在地上,大声说道。 老翁笑了笑,没说什么。 中山遭灾几年了?家里儿女穿的衣服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哪来钱粮布帛买马? 有那余粮,不如存下来,明年少种点粮食,多种几亩麻子,好用麻布制衣裳。 老妪打开了鸡窝门,“喔喔”几声,将七八只公鸡母鸡驱赶了出来。 雄鸡第一时间跳到了院中半截树干上,昂首挺胸,威武不凡。 母鸡发现了一只蜈蚣,立刻围了上去,甚至扑飞着翅膀争抢了起来。 老妪从满是鸡毛、粪便的鸡窝中钻出,手里拿着几个蛋,小心翼翼地走到西屋。 屋内有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粮囤,原本空空荡荡的,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粮食了。 老妪将鸡蛋放在熟悉的位置,用小麦盖着。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拿来一个坛子,先往里面装了一点小麦,再把鸡蛋一个个放进去。待过几日,把这坛麦连带着鸡蛋一起卖掉,换点日用之物回来。 老人之子扛着钉耙,与众人打了一声招呼后,便准备出门了。 早上吃的汤饼,汤很多,饼很少。刚吃完没多久呢,就觉得有点饿了。 饥饿是刻在河北百姓骨子里的东西,尤其是经历了三年水灾的人,记忆极其深刻。 五月麦收之后,家里总算有了点粮食。但因为以前没种过麦子,收成不高,接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种点杂粮,最迟六月中就要种下去,九月底差不多就能收了。 到了那个时候,兴许才能稍稍敞开肚皮,多吃那么几口,前提是官府不再征粮。 农家小院隔壁,苏恕延才刚刚起床。 这是一个前后数进的院落,因为比较大,所以住了好几户人家,据闻都是洪水退去后从外地跑回来了,勉强算是一个宗族的,大家凑在一起过日子。 不过这会他们全都被赶出去了,房屋被护夷长史苏恕延及其随从们“借住”了。 “真是久旱逢甘霖。”有那士人出身的随从感慨道:“去年随大王来河北赈灾,满目疮痍。太太平平过了大半年后,竟然恢复了不少元气。” 听他们这么说,苏恕延竟然也很感慨,笑道:“年少时在广宁放牧,因长久不下雨,风沙漫天,草木寥落。羊群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荒芜无比。可六月一场雨降下,漫山遍野就绿了起来,也不知那些草丛哪钻出来的。这乱世之中,百姓与那野草也差不多了,草民草民,其实无需对他们多好,只要不过分压榨,不灾害连连,慢慢都能恢复。” 此言一出,随从文吏们都拿惊异的目光看向苏恕延。 没想到这胡酋不但识文断字,还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 苏恕延见他们那样子,哈哈一笑。 他是文采不行,说不出太漂亮的话,但基本的道理是懂的。 广宁干旱之时,河水断流,人畜饮水困难,于是就打井。到了后来,井里也没水了,于是只能南下劫掠。 如今河北的状况大概就是稳稳拿下一季收成很一般的粮食,井里算是有了点水了,但和大旱之前还是没法比。 至于让断流的河湖恢复,那却不是一年之功了。 “长史说得在理。但若梁王不赈灾,可没今日这般景象。”有河北出身的随从说道:“不赈灾,流民遍地,攻杀郡县长吏,将那些本来还能勉强支撑得下去的百姓也裹挟进去,破坏甚烈。今赈灾三年,河南固然怨声载道,但河北保留了更多的元气,恢复起来也更快。” “是极。”苏恕延一怔,立刻顺着他们的话点头应是。 这些人都是他的下属,但怎么说呢,他毕竟是乌桓人,在汉地做官多多少少也面临异样的眼光。 底下人也不一定会对他多尊敬,私下里说不定在讥讽乃至咒骂他呢。 他这一辈子,注定难以有多大的成就,他儿子那一代多半也不行,兴许孙辈才能真正融入汉地士人群体吧,不再被他们当做异类——如果他孙子还能做官的话。 “吃罢早膳就走吧。鲜卑使者那边,遣人知会下。”苏恕延吩咐道。 说完,径自坐在一根木桩上,准备开饭。 话说太行山上冲下来那么多巨木,从去年开始便已小范围利用,今年还没什么大的动静,但夏播结束后,应该会有人出门收集、加工、转售、运输,换回粮布,补贴家用。 老天爷害了河北人民,但总算还爆了点金币:数百万根大木。 随从们很快把早饭送了上来——其实就是干粮,拿火烤一烤罢了。 当然,苏恕延及随行官吏还能吃点热乎的。 有人自民家收了点黄不拉几乃至黑乎乎的面粉,给他蒸了新鲜的面饼,吃起来比粗硬的干粮爽口多了。 大院外面已经有扛着农具出门的农人了,这是准备夏播的。 前后左右的农家小院内,也有人在菜畦里忙活,将疯长出来的杂草锄掉。 这活不轻松,但农人们脸上挂满了满足的笑容——在前两年,你就是想锄草都没处给你锄啊,到处都是黄泥汤。 苏恕延很快吃完了饭,招呼众人起行。 临走之前,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扭头望去。 屋檐之下,一窝雏燕叽叽喳喳,大张着嘴巴,让母亲赶紧喂食虫子。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怔立良久。 前两年大灾之时,房屋倒塌无数,这些燕子返家后,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万物皆有灵,或许,河北大地上的生灵都在慢慢恢复吧。 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那个两度东下河北,带着他们一起走出困境的男人。 苏恕延又想到了乌桓王氏。 不如降了吧,梁王把人当人看,无论胡汉。 ****** 季夏的草原壮美无比。 高低错落的山峦之上,松涛阵阵。 山下开满野花,争奇斗艳。 狐兔出没于灌木丛中,杂色野果随处可见。 弯弯曲曲的河流延伸向远方。河流两岸,牧草长得足有半人高,牛羊马驼出没其间,吞食着赖以生存的资粮,不断繁衍后代。 更远处的群山密林之中,隐有虎啸狼音,那是秋天男人们展示自己勇气和箭术的地方。 “好怀念!”苏恕延策马上了高坡,看着熟悉的场景,思绪已飘飞到远方。 一辆华丽的车辇自远方行来。 骑士们策马奔出,呼啸而来。 他们没有拿出兵器,态度十分友好,且后面跟着不少马车,似乎带着迎宾的礼物? 苏恕延不知道庾蔑那边如何,接待的规格有王氏、什翼犍母子这么隆重吗? 他策马下了高坡,然后下马,与一众随从们理了理衣袍,静静等着。 未几,车辇近前。 王氏抱着一孩童下了马车,道:“妾携代王世子拜见大国使者。” “拜见苏长史。”王氏母子身后还跟着数十人,以王丰为首,这会齐齐拜倒。 “王妃请起,诸位部大请起。”苏恕延先看了眼王氏,再瞧了瞧她怀里的婴孩,最后又看向那群部大们——呵,熟人不少啊。 众人起身之后,也看向苏恕延。 作为曾经叱咤风云的广宁乌桓大首领之一,苏恕延自从当了王浚女婿之后,就慢慢远离了草原事务,把更多的精力投入中原甚至迁徙了不少部落丁口去上谷、范阳、燕国一带。 但广宁仍然流传着他的传说,也有他熟悉的人,虽然这些人去年击败了他的儿子、怀荒镇将苏忠义,但说实话,没有下死手,只是将其驱入上谷而已。 “苏长史。”王丰上前一步,笑道:“昔年一起行猎,往事历历在目。不意一别经年,殊为遗憾,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际,没想到啊,哈哈!今已备好美酒,可畅叙别情。” 王丰很年轻,比王氏大不了多少,因父母早亡,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大业。 不过,他们家虽自称“广宁王氏”,但自从取得代郡后,便已迁移过去——代郡也是乌桓一大聚居地,同时还有羯人、鲜卑、匈奴、汉人,是一个胡汉杂处之地,胡人多,汉人少。 乌桓因与汉地交往许久,有部落,但无严格的部落组织。像苏恕延、王丰这种人,与其说他们是部落首领,不如说是家族首领。 传统部落往往由多个氏族构成,人们往往以掌权的氏族称呼部落。 像纥豆陵部就有数十氏族,纥豆陵氏只是其中一个罢了,但因为他们连续好几代人掌权,“世为部落大人”,于是久而久之就称其为纥豆陵部。 但理论上来说,纥豆陵部落内各个氏族是平等的,部落大人也是可以选举换掉的,部落联盟首领拓跋氏理论上无权指认纥豆陵部落的大人。 乌桓人在广宁、代郡半耕半牧,已经不怎么迁徙了,掌握大权的氏族开始派遣家臣、亲信管理其他氏族,集权化的特征比较明显,尤其对部分定居农耕的乌桓氏族更是如此。 拓跋鲜卑的部分贵人们自然看到了集权的好处,于是非常羡慕,这也是其站在新党一边的原因之一——我不喜欢你们自己推选部落大人,我喜欢直接任命。 广宁、代郡的乌桓隶属代国,但代国并没有在此设太守、县令之职,他们喜欢委任各种将军,以当地大姓或大部落首领为之,这是典型的军民一体管制传统。 王丰如今就管着代郡,当然他在广宁乌桓群体中也有很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去年广宁失陷后更加明显了。 “王将军,你可知拓跋翳槐已与梁王联络,愿以什翼犍为质,入居平阳?”苏恕延看着面上居然还有几分不卑不亢之色的王丰,顿时笑了,说道:“路上我还听到个消息,拾贲氏已经倒向拓跋翳槐。” “什么?拾贲氏怎么会投翳槐?”王丰惊讶道。 拾贲氏也是一个不小的部落,就在濡源一带放牧,离广宁、代郡并不远。 拾贲氏后来改为汉姓封氏,拓跋猗迤、拓跋猗卢的母亲封妃就出身这个部落。 多年前,封妃去世,拓跋猗迤为母亲办丧事,大晋朝廷派官员赴葬,边地王公牧守亦派人出席,草原诸部更是一个不缺,远近赴会者二十万人。 封部同样是原东部大人辖区的部落,实力不可小视——拓跋鲜卑历代君长居西部,但都喜欢从东部选妻妾,更大可能还是为了以这种方式维持国家统一。 “封部投翳槐,独孤部难道还能倒向你?兰部多半也会随大流投翳槐。”苏恕延摇头道:“至于西部诸位大人,你觉得他们看得起你一个新人么?” 这是个冷幽默。 广宁王氏明明是新党,因为嫁了女人给旧党头子,如今被迫站在了旧党一边。 如此一看,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拓跋翳槐自然由铁杆旧党贺兰蔼头帮着联络,你广宁王氏怎么办? 新党现在都倾向祁夫人母子,难道还能帮你不成?守着代郡、广宁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最终什么下场不好说。 反正祁夫人是要干死什翼犍的,至于翳槐么,他“兄友弟恭”,干不出杀弟之事,故只愿把弟弟送到晋国为质。 将来若他夺了大位,与晋国交恶时会不会考虑弟弟的处境,那就不好说了啊。 “只有梁王能救你。”苏恕延看了看王丰,又看了看王氏母子,低声说道。 第六十章 汾水(上) 两路使者出使鲜卑,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 谈判的过程曲曲折折,还要结合鲜卑国内局势的变化,而这也不是一时半会会出现的。 因此,一直到七月中下旬,即便已经出使三个多月了,依然没有消息传回来。 邵勋并不着急,他也需要时间来恢复逐渐被耗干的国力。 现在就出现急剧的变化,他也无力干涉。 操盘一件事情,远没有想象中容易。 七月二十日,没有恼人的大雨,只有烈日骄阳,邵勋在平阳城东登上了船只,顺汾水而下。 南北驿道几乎与此平行,大队府兵、万胜军将士沿着驿道南下,边走边操练。 是的,邵贼又活过来了。 在收了一季夏麦,即将收获一季黍豆的情况下,心情愉悦放松,于是凑了点粮食发下去,把将士们拉出来练练,别生疏了杀人手艺。 二十一日正午,船队停了下来。 足足两三万将士布阵于汾水西岸,杀声震天,操练得有模有样。 船头劈开白浪,缓缓前行。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聪哥的楼船之上,响起了柔媚清婉的声音。 作为老艺术家,荆氏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嗓音不减当年,甚至因为阅历的关系,多了很多内容,更上一层楼。 邵勋坐在船舱之内,闭门假寐,手轻轻和着节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听到这一段时,他轻轻捏了捏怀中的宋祎。 曾经稚嫩青涩的少女,这会也已年过三旬,浑身上下一股熟透了的味道,蜷在邵勋怀中时,眼神似怯还怨,却又不敢多说话。 河面上有风,船体微微摇晃。 邵勋低头看着怀中美人,暗道王妃们有王妃的妙处,宋祎之辈也有自己的妙处。 别的不谈,羊献容是绝对不可能吹箫的,她会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但宋祎可以,她善吹箫。 郑樱桃这种狐媚子更不在话下,她底线很低,什么都愿意做。 崔氏虽然常被刘野那等人说成以色侍人的祸害精,但她顶多诱惑的手法多一些,却也不愿过分折辱自己。 原因其实很简单,有的女人心气高,有的女人自卑。 男人有时候需要换换口味。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歌声之中,船速慢了下来,缓缓停靠在岸边。 片刻之后,邵勋出了船舱,下到岸上。 “打开邸阁。”他看了下远处高坡上的粮库,说道。 粮库是刘汉时代的老邸阁了,依山而建,外设围墙,内部错落有致地建了数十个圆形尖顶粮囤,足可储备六十万斛粮。 粮库有兵,但非常设,一般都是临时征集丁壮守御,此刻已为黄头军将士接管。 他们奋力推开了厚重的外门,然后打开一个个粮囤的隔门。 邵勋很快抵达了。 到底是常年习练武艺的杀才,刚刚船震完毕,又走了这么一段山路,竟然一点不气喘。 他随机挑了一个粮囤,走过去一看,但见里面堆满了黄澄澄的小麦。 “今夏新收的?”邵勋抓起一把小麦,仔细看了看、闻了闻。 “五月收,六月启运,旬日前输抵此地。”提前赶来的司农卿殷羡答道。 司农卿是司农寺的主官,对应的是洛阳的大司农,掌仓谷事。 前河内太守、现平阳太守唐剑跟在殷羡后边,轻声说道:“大王,此阁已储夏麦二十万斛。” 邵勋微微点头。 设计库容六十万,只存了二十万,才三分之一而已。 不过可以理解,譬如那战马,刚刚长途行军完毕,瘦骨嶙峋的,眼下正是养膘的时候。 巡视完一个粮囤后,他又接连看了七八个。 有的已经装满了粮食,有的只铺了一个底,各不相同。 只从目测来看,二十万斛差不多是有的。而这些粮食,都是远近各庄园、坞堡按各自的摊派份额,遣人用马车送来的。 “数日后还有五万斛夏麦送来,点齐后,抓紧送往晋阳,此事由度支中郎将协同办理。”邵勋看着殷羡,说道。 “是。”殷羡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还是应道。 运输是度支中郎将、度支校尉的职责。 今年二三月间,度支中郎将杨宝来了一趟平阳,将“业务”发展到了这边。 往晋阳转运粮草,当然要尽可能避免陆路转运了,而这也是邵勋来巡视的主要原因,他要看看汾水航运的条件。 “刘聪市材造船,只为享乐,却不利用漕运。”说这话时,邵勋面不红心不跳,道:“岂不闻秦穆公泛舟之役?浍水上的梁柱拆了没?” “已经拆了。”唐剑说道:“仆亲自领兵拆毁,凡十三根。” 唐剑所说的十三根木桩位于汾水、浍水交汇处,柱径五尺,裁于水平,传闻是“晋平公之故梁”,“物在水中,故能持久而不败也”。 简单来说,晋平公时都绛,在汾水边建了个临水宫殿,名虒(si)祁宫,可能有部分建筑在河面上方,故用木桩支撑,原来多少根不知道,现在还剩十三根。 邵勋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这都八百多年了,木桩还能存在?怕不是后人所置,以讹传讹之下,说成是晋平公时代的——历史上这十三根木桩北魏时代仍有,被郦道元记载,隋朝时才拆除,使得其不再阻碍航运。 “浍水、汾水两岸良田无数,今夏大稔,若以船载粮,一船可载一千二百斛,而牛车一车才四十斛,耗费更是不可同日而语。”邵勋说道:“秦穆公泛舟之役乃冬春枯水时节,而今乃夏秋丰水之际,刘聪不利用,我却要用。高显仓如何了?” “夏收之后开始营建。”殷羡回道:“今年定能完工。” “完工之后,河东及左近县乡粮草,尽输此地。”邵勋吩咐道:“高显向北之蒙坑,可转陆运,至此地再转水运,直趋平阳、杨县等地。” 高显就在今天曲沃境内。 高显往北就是著名的蒙坑,位于今曲沃与襄汾县之间。 从地理上来说,这是一条南北向的黄土冲沟,却不知怎么冲出来的。或许,古时候的汾水比较暴烈吧。 因为沟通河东、平阳二郡,地势又比较险要,历史上爆发过多次重大战役,北魏、后秦以及北周、北齐皆在此打过主力会战,赢的一方基本都统一北方了。 邵勋与刘聪的大战于闻喜爆发。 侯飞虎击溃刘聪主力后,逾高显,入蒙坑,长驱二百里直下平阳,期间未受大的阻碍,可见当时匈奴人已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 这一段是不能通航的,大概有几十里的样子,故需陆路转运。 逆汾水而上,过平阳、杨县等地,进入永安县境内,仍可通航。 但冠爵津(雀鼠谷)段的汾水之中有很多礁石,无法通航,还得转陆路运至介休,这一段南北百余里。 进入太原盆地后,汾水河面比较宽阔,水量很大,可一直通航到晋阳。 总体而言,需要陆路转运的里程不多,已经尽可能利用了航运,极大降低了道途损耗,也极大减少了役徒征发的数量,对百姓而言是一种解脱。 去年与鲜卑的那场战争太仓促了。 好不容易征集来的粮草,大部分耗费在了陆路转运之中,以至于百姓饿得头晕眼花,长途转运更是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 战争损耗国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究竟损耗在何处?征发役徒长途转运资粮是重灾区,而不仅仅是战场上死伤的那点人。 能利用水运是最好的。 巡视完邸阁后,邵勋在殷羡、唐剑的陪同下巡视农田。 “大王若想北伐,还是得治太原。”殷羡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说道:“汾、沁、漳、涑、滹沱、赤洪等水,皆晋之巨川也。而食其利者,多在太原。” “冠爵津以南之平阳、河东,田高而川下,灌溉繁难,颇费民力。” “新兴、雁门二郡,水劲而沙浮,涸溢无定。” “独享汾水之利者,实在太原。若太原大治,则军粮无忧。” “哦?河东、平阳二郡向称富庶,洪乔竟然以为不得汾水之利?”邵勋奇道。 “然也。”殷羡说道:“若广建陂池,多疏河渠,引水灌溉,则大获其利。” “需多少人?” “若能广发河东、平阳、西河、上党、弘农、河内乃至河南诸郡丁壮,一两年便可见到成效。”殷羡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邵勋,低头说道。 “此为丞相之意?”邵勋反问道。 殷羡一时语塞。 邵勋摇头失笑。 这是郑国渠故智吗? 把大量资源、人力耗费在水利工程建设上,然后无力北伐? “鲜卑愚昧,略施小计即可破之。”殷羡说道:“举大兵征伐,反而不美。” 邵勋沉默。 这个时候若公然反对,传出去怕是更多人要说他穷兵黩武了。 殷羡这话应该忍了很久了。 之前听他滔滔不绝讲如何通过水运往晋阳方向囤积物资,估计心里在骂娘呢。 唐剑则盯了殷羡一眼,似乎在怪他不通气就自说自话。 殷羡看都没看他。 唐剑这种河北土豪出身的人,还没被殷羡放在眼里。甚至于,在他看来,这种人天天想着打仗立功升官,十分可恶。 “我也没说现在就要北伐。”邵勋叹了口气,道:“准备一场大战,岂是一年就能完成的?洪乔多虑了。太原之事,讲得很好,过阵子我便去太原看看,你也随行吧。” “遵命。”殷羡应道。 邵勋再没说什么。 在这些河南籍世家官员看来,北伐鲜卑其实没什么好处,而耗费却极其惊人。 河南稳定多年了,世家大族子弟纷纷到洛阳、平阳做官,声势渐渐壮大。 他们的庄园、坞堡产出也愈发稳定,控制着大量庄客、兵甲、粮食,训练了大量农兵。 近些年,又有人开馆收徒、游水玩水、聚会清谈,一切都慢慢回来了。 河北三年大灾,应该只是一个导火索,不是问题根源。 根源在于他们对长期抽血不满。 没想到啊,我也享受到了南朝北伐被士族反对的待遇。 好在程度轻多了,也没人敢公然拖后腿,只是嘴上抱怨,并不断通过各种渠道试探、劝阻而已。 呵呵!好在老子手里还有梁国二十郡。 没这二十郡,事情当真难办很多,士族们也不是现在这副嘴脸了,更不仅仅只是殷羡这种人出马试探,怕是老丈人都要当面劝阻了。 “我三十五岁了。”邵勋看向殷羡,说了一句。 殷羡一惊,不知怎么回答。 “此田不错。”邵勋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农田,说道:“百里西风禾黍香,我仿佛闻到了黄米糕的味道。” 殷羡似乎想弥补方才的不愉快,凑趣笑道:“今日宜食油糕。” 邵勋笑了笑,走向地头。 田间有些农人正在锄草,见状纷纷拜倒。 这会是七月,再等一个月,这些黍子就抽穗灌浆,届时麻雀就要来啄食了,农人还得忙。 “洪乔,有些事若不做,这般景象就不会见到。”邵勋说道:“当年匈奴也杀到过陈郡,有些事情不用我多说。此时若不除掉拓跋鲜卑,以后要花费更多力气,还不一定能成功。君——宜细思之。” 说完,邵勋看向唐剑,道:“去,告诉农人,秋收后不纳粮,今年敞开肚皮吃。” 唐剑立刻遣人通传。 片刻之后,农人们先是一呆,继而热烈欢呼起来。 邵勋哈哈一笑,又看向殷羡。 殷羡拱手:“大王仁德。” 第六十一章 汾水(下) 时至八月,部分农田已经开始秋收了。 从这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九月中旬,秋收才会全部结束。 八月底时,平阳一带秋收已基本结束,粮食晾晒完毕,入仓储放。 宁朔宫中开始收拾各类物品,准备出行。 春葵跟在符宝、蕙晚身后,笑意吟吟,打打闹闹。 一不小心撞了个宫人,把青瓷瓶给摔碎了。 邵勋在远处静静看着。 风中隐隐传来庾文君的声音:“好了,你下去吧。” 裴灵雁抱着还没满两周岁的女儿(生于神龟四年腊月),朝这边走来。 羊献容则在宫人离开后,忍不住对庾文君说道:“犯了错不受罚,天下岂有这种道理?你若过意不去,今后找个由头再奖赏她好了。如此纲纪废弛,后宫岂不乱了?” 庾文君正拿着戒尺,要打三小儿,闻言愣住了,也没有反驳羊献容的话,颇有点受气包的感觉。 邵勋无奈地笑了笑,看着走过来的裴灵雁,道:“花奴你也不帮着管管?” 裴灵雁今天穿着一套暗红色的长裙,剪裁得体,花纹繁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看着十分简约,又有一种庄重之感。 听到这话,那双明亮妩媚的双眼直直看着邵勋,似乎要看进他心底一般。 末了,似乎看明白了,眼底带上了股责怪的意味,道:“你好日子过久了。” “长秋今天怎么了?”邵勋尴尬地转移了下话题,问道。 “明知故问。”裴灵雁将女儿送进邵勋怀中,然后帮他整了整袍服。 邵勋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抓住裴灵雁的手。 裴灵雁轻轻抽了抽,没抽动,又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么放肆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对你这么忍让。” 邵勋松开右手,将裴灵雁抱入怀中,轻声说道:“这样不好么?我们二十年前就相识了,如今有四个孩儿,出征在外时我也在想你。” “你想的人太多了。以前还担心我生气,心怀愧疚告诉我又纳了哪个女人,现在提都不提了。”裴灵雁继续为邵勋整理袍服,道:“羊献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她发起脾气,可不会像我这样让着你。” 邵勋好像没听到,开始逗弄女儿。 女儿伸出小手,在邵勋脸上抓来抓去。 她非常好奇,似乎奇怪名为父亲的这个男人为何长成这样。 她白嫩嫩的手指轻轻揪着胡须,然后又去摸父亲的鼻子、嘴巴,摸到高兴处,还笑了起来。 邵勋脸上变幻着表情,让女儿的笑容愈发绽放。 裴灵雁轻轻放下手,退后两步,含笑看着父女二人。 阳光透过树荫洒落在暗红色的长裙上,女人站在那里,修长婀娜的身姿挺拔无比,发髻上金钗熠熠生辉,与她身上散发出的母性交相呼应。 玩了一会后,女儿有些困了,邵勋将她交给裴灵雁,然后坐在树下,慢悠悠地喝着茶。 不一会儿,庾文君、羊献容联袂而至。 庾文君怀孕六个月了,小腹高高隆起,有些不舍地看着邵勋。 邵勋轻笑一下,抚了抚她的脸。 如果说裴灵雁像他的姐姐、母亲,庾文君就像他的女儿,羊献容就是正经女朋友一类。嗯,这会她就在瞪着邵勋呢。 羊献容怀孕八个月了,行走间已有些吃力。 “不去不行。”邵勋看着庾文君,说道:“最简单的一件事,你不去看看,人家为什么信服你?你哪来的威望?” 当然,当君主也可以威望不高,毕竟威望低也有威望低的活法,后果就是几乎干不成什么事,受人摆布。 这时候的社会形态、政治体制,可与后世不一样。 中国体制发展到唐代,其实已经不太可能篡位了,虽然唐朝依然出过武则天。 但到了北宋,那就真的很难了,再往后就更不用说。 原因很多,制度是一方面,社会形态的改变也是一方面,因为从唐代开始就没有世家大族了,只有官僚家庭,整个社会更加原子化了。 如今这个时代,威望低就真的很致命,尤其对邵勋这个出身来说。 他的一切奔忙,一切努力,很多时候都是为了弥补自己出身的不足。而这个需要他一辈子来弥补的不足,却是很多士族子弟出生就自带而来的。 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有人出生骡马,然后靠着天下大乱的机会,一步步杀进了罗马。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有崇高的威望是推进不了的。 “平阳也无甚事。”邵勋又道:“管好孩儿们,再催促大小官员转运资粮入晋阳。” “秋收之后,糜晃、陈有根会调发军士,于上林苑中操练。” “段部鲜卑有数百人入军,苏忠义那里征召的千名精壮也快到了,一起补入义从军,需得分发器械,给其家人田宅。” “匈奴可能会自蒲津关出兵劫掠,无需担心。南中郎将金正在河东,夏侯承(原平阳太守)办事也算得力,这一路不会有事。” “汴梁会有一批河北灾民迁往河内诸县安置……” “这些事自有丞相、中领军、中护军、大将军府、护夷校尉府属官办理,大体不用你操心,过目一下即可。若有不决之处,可问问惠风,或者请教一下长秋也可以。”邵勋看向羊献容,说道。 羊献容用嘲讽的眼神看了下邵勋。 邵勋微笑以对。 羊献容转过头去,轻轻抚摸着肚子,然后又狠狠看了一眼邵勋。 仿佛在说,既要在我身上作孽,享受欢愉,又要我帮别的女人,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夫君,我会用心的。”庾文君先是愁容满面,然后又一脸坚毅。 “国中可能会有一些人胡言乱语……”说到这里时,邵勋有些踌躇,他仔细斟酌了一番言语,才又道:“不要听他们的,按我定下的方略来。” 庾文君点了点头,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斥责他们吗?” 邵勋被她这副神态给逗乐了。 羊献容也用异样的目光看向庾文君,一时间都不知道笑她好,还是可怜她好。 “胡言乱语之人,有些可能是你的亲近之人。”邵勋来了一记重磅炸弹。 庾文君愣在了那里,脸色有些白。 邵勋静静看着她。 片刻之后,庾文君可怜兮兮地轻声道:“夫君,我只想帮你。” 羊献容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有点愣怔。 “好,听话。”邵勋轻轻捏了捏庾文君的手。 亲族、丈夫、儿子三方之中抉择,有几个女人能做到无脑依赖丈夫? 羊献容微微有些不服气,她疯起来连儿子都可以不要,庾文君那么傻,凭什么? 阳光渐渐西垂,在院落中照下了一片阴影。 邵勋看着夕阳,突有感怀。 ****** “兄在城中弟在外!”晋阳城北三交龙骧府外,府兵什长王五用力摇着绞盘,大声道。 “弓无弦,箭无栝!”其余几位府兵大声应和着。 “食粮乏尽若为活?”王五又加了把劲,大喊道。 “救我来!救我来!”其余几人齐声高呼,奋力转动绞盘。 在他们的努力中,一张麻绳编织的渔网从小河中渐渐浮起。 渔网很大,呈方形,四个角都被系在两岸的四个木桩上。 桩上有绞盘,带动渔网从河底上浮。 只听“哗啦”一声,整张渔网浮出水面。 硕大的鱼儿在网中跳来跳去,虾蟹龟鳖则爬来爬去,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跃出水面,伸到空中了? 在河岸边围观的人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孩童跑来跑去,喜不自胜。 还有人拽着娘亲的衣角,说今晚要吃鱼。 一群胡人骑在马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捕鱼场景,人都傻了。 还能这么捕鱼?不是只能用弓箭射鱼吗? 离河稍远的农田之中,府兵部曲们隐隐听得欢呼,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府兵捕的鱼,自家吃不完的话,会分一点给部曲,毕竟这会可是农忙时节,不多吃点如何有力气? 他们中大概一半来自河北,乃受灾流民,被收拢之后送来晋阳,充作三交、石岭二龙骧府两千四百府兵的部曲。 另外一半则来自汴梁,成分复杂,有天师道徒,有胡人俘虏,有罪人家眷,也有受灾流民。一部分表现出色且有家庭的,有幸被送到了太原当府兵部曲。 严格来说这是好事,因为在汴梁是修宫城,苦得很。这两三年没宫城修了,就在陈留屯田,粮食只够糊口,剩下的大部分被少府搜刮走了。 府兵部曲并不是奴婢,只是与府兵有人身依附关系罢了。而且梁王善待府兵,这几年慢慢将发给他们的地从一百五十亩变成一百七八十亩,甚至有部分府兵家里的地已经达到了规定上限的二百亩。 地多得是,缺的反而是人。 连带府兵一家总共四户人,耕作二百亩地,也不用多费心照料,广种薄收便是,日子比以前可好多了。 说实话,一家大几十亩地,你根本不可能精耕细作,也不可能有多好的田间料理,忙不过来的,更不需要什么精良的农具,尽力而为就行,反正田地数量摆在这里,广种薄收之下,收益仍然比精耕细作十几二十亩地强太多了。 实在种不了的话,拿一半地休耕就是了。 三交、石岭龙骧府是去年秋冬之际设立的,妥善安置之后,今年二月开始春耕,八月开始,田间地头满是金黄的粟米,看着十分喜人。 一部分提前收割完毕的府兵们,则凑钱打制了一副渔网,安于河中许久,今日起网,满满的收获,上下一片欢腾。 太原太守邵光远远见了,眼眶竟然有些微红。 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 大前年晋阳大雨,道路泥泞难行,以至于影响了征讨匈奴之事。 前年暴水成灾,损失难以计数,很多在匈奴时代仍能坚持的坞堡都挺不下去了。 去年与鲜卑大战,晋阳城外沦为胡人的牧场,损失惨重的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太原郡究竟荒芜到了何种程度。 击退鲜卑后,太原满目疮痍,甚至合并掉了几个县,因为没人了。 入冬之时,梁王力排众议,从河南筹集到了部分粮草、农具、种子,坚定地设置了两个龙骧府,给太原增添了九千六百户、三万多口人。 如果当时囿于河南士族的压力,延缓设置府兵,那么就不会有今年这番景象。 今年还只是第一年,收成没那么好。到了明年,准备更充分,收成会更高。 肥沃的汾水谷地,不该只是胡人的牧场。 “按老规矩办,一户纳粮五斛,尽数送入羊肠仓之内。”邵光对随行的官员们吩咐道:“如此一来,今年过年就不会太寒酸了。” 众人听了,喜笑颜开。 晋阳县丞孙珏站在人群之中,只觉恍如隔世。 “梁王至矣!”一骑自南边奔来,大声道。 孙珏精神一振,紧了紧手里的户籍黄册,脑中最后过了一遍户口、田亩数字,以备垂问。 第六十二章 太原 台骀泽畔,一幅巨大的地图被摊了开来。 阳光洒落地面,斑驳的树影在山川河流间摇曳不定。 “阳曲”是被邵勋提得最多的两个字。 太原八县之中,晋阳户口第一,第二便是阳曲了,但不是因为这里有多么安全,又或者土地多么肥沃,主要是新迁入的人口多——太原郡八县现有一万九千余户、七万四千余口。 当然,谈论阳曲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军事。 新兴郡已经名存实亡,石岭关以北的九原、定襄、晋昌、云中四县几无人烟,石岭关以南的广牧县国朝屡废屡置,刘汉时期复设,前阵子又废弃了,原因是没人。 新兴太守刘洽还留在九原县,寥寥千余户人家缘城开垦,安全得不到保障。 如果鲜卑再度南下的话,新兴郡是没有任何阻滞作用的,人家会直薄石岭关。如此一来,阳曲就十分重要了。 “文纪,我见你欲言又止,显是有话要说。”谈话告一段落后,邵勋盘腿坐在毛毯上,看着孙珏,笑道。 太守邵光似乎早有预料,没什么表情。 晋阳令郝凤就不太高兴了,毕竟他是县丞孙珏的顶头上司,梁王越过他直接问询,让他不太好受——郝凤之父郝昌现任陈郡太守,是卢志早年拉来的河北降将之一。 “大王。”孙珏跪坐在毯上,先拜了一下,再道:“仆闻晋阳仓中有粮三十万斛,羊肠仓内有粮十余万,秋收后各地还会转运百余万斛粮至晋阳。如此,则大有可为矣!仆请徙汴梁役户五万人至太原,以实户口。” “五万人,可不好养啊。”邵勋说道:“还要支付种子、农具,或许还要筹措一些耕牛,这些粮食得全部填进去才够。不瞒你说,我今年答应了河南休养生息,就这么多粮了,你要我全花掉?” “大王。”孙珏再拜,道:“吾闻昔年东海王越征长安,自洛阳雇牛车转输军粮,一车止给绢三匹余,而有私民雇牛车自潼关至洛阳,需给绢六十匹,少则无人愿行。差距如此之大,挽输之酷烈可见一斑,百姓为此家破人亡者数以万计。” “若大王迁民以实太原,垦荒放牧,时逢大稔,则仓阁皆满。如此一则人户免于转输之苦,一则便于将官就近调发,以赞王之大业。” “此言颇有条理。”邵勋夸奖道:“太原可如此,新兴怎么办?” 孙珏愣了一愣,他只是晋阳县丞啊,你问隔壁郡的事? 不过他知道这是表现的机会,立刻说道:“中夏百姓,重于垅亩,事有缓急,难以卒迁。不如檄调诸部正胡、杂胡,北出石岭,择便于放牧之地,蓄养六畜。滹沱水劲,泛滥过后,水草丰美,牛羊喜食,假以时日,定然大获其利。” “或曰有索头劫掠,然草原部落本就如此,千百年来未曾改变,其自有应对之法。此部北上新兴之后,诸般事体多有仰赖太原之处,断无反叛之可能,可为国之干城。” “唔,说得不错。”邵勋微微颔首,又问道:“若将河清刘泉移镇新兴,文纪以为如何?” 糟糕!孙珏心下一惊,怎么绕到自家人身上了? 他反应算快的,立刻说道:“刘将军之部众仅有万余人,少了点。” “汴梁还有两千余户羯人,一并交给他了。如此五千户,差不多够支应一时了,索头现在应该也没心思南下,至多劫掠罢了。”邵勋说道:“就这么办!” 孙珏嘴里发苦,感觉好像坑了舅哥。 他心思敏锐,忽然又想到,将来舅哥不要坑了他啊。 刘昭镇岢岚、刘泉镇新兴、刘曷柱镇常山,伯侄三人都是边地大将,万一哪天造反了,岂不是把他这个娶了刘氏女的人坑得再无翻身之地? “并州诸事,你可还有建言?”邵勋继续问道。 孙珏想了想,道:“太原孤悬敌后多年,从贼者多矣。王师收复晋阳之后,多有亡命山泽者。去岁与鲜卑战,诸部胡人群情骚动,亦有惧罪隐藏者。大王宜令长吏张榜招携,勒令归家,一概不问。” “北国重镇,贤良多矣。囿于出身,无门参选。纵有材器,难得进身。大王可特事特办,量材授官,如此则民情大悦,亦不虞此辈煽惑叛夫,糜烂地方。” “太原多年征战,官员无心理事,冤狱滞讼多不胜数。大王可遣人寻访苦主,秉直办案,洗雪民冤。如此花费不多,而带来之人望实多也。” “国朝以孝为本。敬老养亲,人伦之道。大王可令诸郡年七十以上或家有废疾者,免其一丁差役,以便奉养。” “连年大战,亡殁甚多。大王宜令诸郡长吏查访各自地界,若有暴露骸骨,请予埋瘗,并差官致祭。” …… 邵勋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孙珏说了一大堆,且思路清晰,非常有条理。 他看出来了,到底是沦落到亲自种地吃过苦的,孙文纪并非那种不接地气的士人,有两把刷子,可以继续培养。 “善。”他一拍大腿,赞道:“君之策可行。” 最重要的是花费不多,带来的好处却不少,花小钱办大事,这是人才啊。 县令郝凤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 下属这么出色,压力很大啊。 “今岁丰稔,百姓安乐,便依文纪之策,于太原增置台骀、广牧、洞涡三龙骧府。”邵勋站起身,说道:“所需兵将,自许昌、兖州世兵中挑选二千四百人,自洛阳中军内再选一千二百壮士,举家而来,部曲则发汴梁役户以充。” 此言一出,孙珏还没什么,其他太原士族官员们却面现愁容。 台骀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位于晋阳城南十里——此湖泊后世已湮废。 广牧应该就是废弃的新兴郡广牧县旧址了,听梁王的意思,那块地属于太原郡了。 洞涡是洞过水的别名,应位于晋阳、榆次二县之间。 如果再算上晋阳北的三交龙骧府,以及阳曲县的石岭龙骧府,太原郡竟然有了五个龙骧府整整六千户府兵,一跃成了堪比高平、陈留的府兵重镇。 这些兵将趁着太原荒无人烟的机会扎下根来,可就赶不走了。 与他们相比,太原士族的力量真是寒酸得可以,几乎不值一提。 并州,梁王说了算。 ****** “庾蔑、苏恕延不会出事了吧?还没消息传回?”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太原各县的越冬小麦已经种下,邵勋已经来到晋阳以西的楼烦县了,还是没收到使团的消息,不由地有些担心。 司农卿殷羡刚刚巡视完羊肠仓,与陪伴邵勋而来的侄女殷氏对了下眼色,然后便来到了一处新建的学堂前。 说是新建也不对,因为这学堂就是拿一处废弃的院落改建的,此时坐了七八个孩童少年,懵懵懂懂地上着课。 梁王正站在院外,静静看着这帮求学的孩童。 殷羡知道,这都是楼烦县山里部落酋豪的子侄,被勒令派到县里学习。 楼烦县设教谕,非官,乃县令上佐,主要任务就是教授部落贵人子弟。至于有没有用,那就天知道了,反正梁王觉得做这件事比不做好。 “洪乔。”邵勋远离了院落,说道:“羊肠仓如何?” “粮豆十六万一千余斛皆在,另有干草二十万束,点验无误。”殷羡禀道。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伸手一指县城附近开辟出来的农田,说道:“十月了,牧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山下。楼烦县设立不过一年,竟编得一千二百余户、六千余口,着实惊人。” 殷羡放眼望去,自城墙根往外延伸,简陋的窝棚随处可见,非常凌乱。 蓬头垢面的牧人进进出出,忙碌不休。 他们没有选择种冬小麦,而是在田里种满了芜菁,显然是为牲畜过冬准备的。 看得出来,他们仍然本能地倾向于蓄养牲畜,而不是积攒粮食。 一片窝棚之中,偶尔见得几座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大宅院,应该是部落贵人们住的。 院墙夯土筑成,院内的房子也是那种土坯房,混以梁木。甚至于,部分屋舍居然是用树枝和以黄泥建成,也不知道给谁住的,可能是奴隶吧。 总而言之,贵人们的“豪宅”还是很寒酸,甚至不如中原士族们的如厕之所,但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他们愿意下山住,就是一个好的开头。万事开头难嘛。”邵勋满意地说道:“楼烦县会慢慢汇集商徒、乐人、百工,会慢慢热闹起来。在县里可买到山里买不到的东西,可享受山里享受不到的东西,久而久之,这些部落贵人会越来越喜欢住在山下、住在县城附近,这就是定居。” “定居久了,他们就会想办法建更好的宅子,穿更好的衣裳,吃更好的酒食,用更好的物什。如果在县里当个上佐,或者出征立功当了官,还会与汉地士人官员来往,增长见识。他们会模仿汉地大族的起居生活,让自己看起来高人一等。” “但过这些好日子需要商徒贩卖而来的各色精美物品,需要钱,怎么办?那就卖牛羊马匹,或者让牧子牧奴们为他种地,贩卖粮肉果蔬,支持日常用度。久而久之,他们就不再是部落贵人,部落会变得松散,渐渐解体,而他们则会变成县乡土豪。”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可能需要几代人,中途还不能被打断。洪乔,你现在可知我苦心?真以为我穷兵黩武么?不把战线向外推,西河、岢岚、太原这些地方如何稳定得下来?甚至平阳、河东、上党、乐平也不能稳。并州不稳,洛阳危矣。” 邵勋这一番话,让殷羡微微有些触动。 后汉以来一步步放弃,一步步胡化的地方,梁王试图一步步收复,一步步汉化。 这种雄心壮志,确实让他有些感佩——呃,有些感动,但不多。 “没多少人懂我。”邵勋摇了摇头,叹气。 殷羡下意识有些惭愧,正待说些什么时,却见驿使奔马而至,报:“代郡有信而来。” 亲军督黄正伸手接过,仔细检查了下印戳后,交到邵勋手中。 邵勋随手接过,仍对殷羡说道:“拓跋郁律之妻出身广宁王氏。此姓便已是地方土豪,谈不上部落大人了,他们和索头不一样。” “原来如此。”殷羡凑趣道。 当然,他也是真的不懂。不是学习能力差,而是懒得了解,不屑去了解。 胡人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自古以来还没胡人当天子的,他们能有多强?值得我花心思了解吗? 邵勋仔细看完信后,闭目思索,久久不语。 第六十三章 站直了,别躲! 大将军府军谋掾兼梁国中书侍郎(从四品)张宾很快追了过来。 抵达大军扎营处时,邵勋刚刚行猎归来,身边还跟着一群部落酋豪。 与士人打交道,你要和他们谈论玄理、乐理、书法。 与胡人打交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猎以及跳舞。 邵勋与诸部酋豪一起打猎,其实就是拉拢感情的统战手段。 “孟孙,速来,有鹿肉,野那射的。”看见张宾时,邵勋高兴地招了招手,道。 刘野那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猎装,手挽角弓,足蹬长靴,骑着一匹白马,紧紧跟在邵勋身后,朝张宾笑了笑。 孙珏的妻子刘氏也弓马娴熟,跟在姑姑身后,嘀嘀咕咕个不停。 张宾行了一礼,走了过去。 银枪左营的将士在内扎营,黄头军屯于外,最里边则是一圈空地,篝火已经点燃,就等着烤肉、跳舞、唱歌了。 黄正将张宾引向最内圈的大帐。 刘野那姑侄二人正在帐后系马,声音远远传来。 “夫君总让我弹奏乐曲,为他饮酒助兴。”小刘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家里还饮酒?大王可是下了禁酒令。” “啊!我不知道啊。自家酿的葡萄美酒,应无碍吧?” “我也好久没喝葡萄酒了,宁朔宫中都是黄酒。算了,此事不要在外乱说。” “姑姑也太小心了,士人家里偷偷酿酒喝的太多了,禁不住的。” 黄正似乎没听见姑侄二人的说话,直接入内通传了,张宾则在外边等着。 “你方才说饮酒助兴是怎么回事?”刘野那又问道。 “何止弹奏乐曲,还让我跳舞。”小刘不满道:“虽然我喜欢跳舞,但这样和士人家中的舞姬有甚区别?” 刘野那听了有点脸红,因为梁王也喜欢看她跳舞。但梁王和孙珏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梁王在欣赏完舞蹈后,会紧紧抱着她,用各种想得出的辞句赞美她的舞姿,各种不要钱的情话说个不停,让她云里雾里,甜蜜无比。 “他还嫌弃我不肯梳妆。”小刘又抱怨道。 “你怎么回的?”刘野那好奇道。 “我说自小便骑马,如何肯上妆台?”小刘气鼓鼓地说道。 刘野那低声笑了,道:“你不施脂粉,也挺漂亮的。” 小刘微微有些得意,然后又抱怨道:“他还不许我出门射猎。我明明射了好几只狐,送给他家人讨好来着,他都不领情。” 刘野那沉默片刻,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小刘扭捏了起来,嘴上嚷嚷道:“他也就在窗前读书的时候好看些。” 接着便是一阵轻笑传来。 张宾对小儿女间的情事没甚兴趣,他只从中窥出了一点:胡汉生活习性差别蛮大。 就说这女人,胡女热情奔放,语言直接,有什么不满容易当面发作出来,说话一点都不委婉,容易让人下不来台。 而且喜欢喝酒,更不愿被拘束在家,闲下来就带上弓箭,骑马出门射猎。 更有些人胆子很大,看到对眼的男人就笑,这谁受得了? 梁王想移风易俗,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张侍郎,里边请。”黄正掀开帐帘,轻声说道。 张宾点了点头,入得大帐。 邵勋指了指旁边一个蒲团,让他坐下,道:“看信。” 张宾学邵勋的样子盘腿坐下,拿起案几上的信纸,仔细看了起来。 看完时,刘野那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邵勋道:“给孟孙也分点,一会要喝酒,先垫垫肚子。” 刘野那取出烤肉,给张宾分了一盘,然后坐在邵勋身旁。 “野那射的兔子,确实肥美。”邵勋吃了一口,赞道。 “和天鹅肉比起来呢?”刘野那问道。 那还是在台骀泽时了,刘野那奔马驰射,连珠二箭,迭次射落两只天鹅,震惊当场。 “都好吃。”邵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道。 刘野那高兴地笑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小暗号。 笑完之后,也拿着烤肉吃了起来。 张宾眼角余光见着,想起了方才姑侄二人的对话,暗道梁王家风还真是宽松。 “看完了吧?”邵勋放下割肉刀,擦了擦手,问道。 张宾放下手里的肉,说道:“大王意欲何为?” “我闻昔年拓跋鲜卑三分,曰‘东部大人’、‘中部大人’、‘西部大人’,今可能做到?” 鲜卑三分何止拓跋鲜卑时代。 后汉年间,檀石槐一统草原,就将鲜卑分为东、中、西三部,各有大人领之。 拓跋鲜卑的地盘东至濡源,西抵敦煌,长一万二千余里。这种势力范围,分开管制确实更合理一些。 不过自拓跋猗卢登位后,就废三部大人,归于一统,显然打着收权的主意。 张宾听得出来,邵勋要的不是拓跋猗卢之前的三分,因为那还是名义上臣属于一人,他要的是彻彻底底的分裂,东中西三部各有主人,互不统属。 “依如今之情形,或有可能。”张宾说道:“但若还是拓跋氏子孙分领三部,恐有后患。哪天出了个雄主,三部归一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也只能做到这地步。”邵勋说道:“非拓跋氏子孙上位,可能行不通,诸部大人不服,他们会另选拓跋氏子弟拥立,比如翳槐。那样就不是三分,而是两分,甚至两分都不可得,会再度归于一统。”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诸部大人只效忠拓跋氏子孙,连自己上位的想法都没有。 草原好贵种,不只是说说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游牧或半游牧政权对血统问题看得非常重,比中原还重。 邵勋倒是想支持乌桓王氏直接上位,拥东部旧地割据自立,但看苏恕延的回信,王丰似乎更倾向于支持外甥什翼犍,拥这个三岁小儿为主。 “大王。”张宾又拿起信件,说道:“观信中所言,王丰似乎不愿造反,仍想留在代国。他所争的,仅仅只是外甥什翼犍的地位。且若事有不谐,他多半会偃旗息鼓,暂时蛰伏。” “孟孙你算是看透王丰的内心了。”邵勋赞许道:“我料贺兰蔼头也是这般想法。拓跋氏何其幸也,值此暗弱时刻,诸位大人争来争去,竟都不愿脱离拓跋氏联盟,仍想维持代国的完整。” 张宾默然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道:“王丰若不想要,就硬塞给他。” “哦?塞给他什么?”邵勋心中一动,问道。 “册封拓跋什翼犍为代公、拓跋翳槐为五原郡公,以祁氏母子犯上作乱故,废拓跋贺傉代郡公之爵。”张宾说道:“他们犹豫不决,那就加一把火。” “若王丰、贺兰蔼头拒绝了呢?”邵勋问道。 “贺兰蔼头其人如何尚不清楚,但王丰此人不愿作乱纯粹是因为实力不足。他连代郡、广宁的乌桓都无法完全统御,濡源、代北一带的部落亦不买他的账,可若大王给予支持,说不定就心思活络了。”张宾说道:“大王说鲜卑诸部大人不愿脱离代国,仆以为不然。纯粹是因为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都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拓跋部落众多。贺傉、翳槐、什翼犍三人相争,其实大部分部落都没打算下场,就等着三人决出胜负,然后效忠胜者。大王万不可放过此千载难逢之良机,王丰、贺兰蔼头若退缩,就赶着他们上前,不许他们退。争着争着,手段可能就没那么平和了,一旦动起刀兵,呼朋唤友,那些作壁上观的部落就有可能被卷入,打的规模越来越多,死伤越来越大,终至不可收拾。” “三子之中,什翼犍最为势弱,大王需得大力支持,可令幽州出兵助之。再给王丰加官晋爵,在草原上四处宣扬,咸令知悉。到了最后,便是王丰想要辩白,也无人相信,这时他就没有退路了。” 撤去梯子,让他们下不了台,这就是张宾的建议。 邵勋默默思索着。 历史上拓跋鲜卑应该也经历过这段时期,当时是怎么发展的,邵勋不太清楚了。 后赵朝廷多半也插手了,但他们支持的是谁?搞不好是祁氏母子! 换到他这边,因为有攻灭拓跋代国的战略,肯定不会支持祁氏母子稳定局面了,那么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孟孙,我欲表拓跋什翼犍为代国公、王丰为涿鹿县侯、什翼犍母王氏为代国太夫人,你以为如何?”邵勋看向张宾,问道。 “大王英明。”张宾回道。 “贺兰蔼头那边,待有消息传回来再说。”邵勋叹息一声,说道。 这年头各种事情,节奏太慢了,往往是以数月、一年乃至两年为时间单位。 “册书你来写。”邵勋又道:“朝廷那边的册封使团要弄得隆重一些,声势大一些,前往册封之时,走中山、范阳、广宁、代郡绕一圈,让缘边诸胡都知晓。宇文丘不勤那老东西耳目灵通,应该会很快知道。我就要让王丰下不来台,给我站直了,别躲!” 刘野那在一旁看看张宾,再看看邵勋,暗暗惊心。 三言两语之间,就把一个地扩万里的草原大国给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在刘氏已经上岸了。 伯父、兄长、侄儿都是高官大将,生活优渥,拥众甚多,整个刘氏家族控制的势力悉发十三岁以上男丁,可出六七万骑,他们是有价值的。 只要不造反,任何时候都可跻身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一批人。 第六十四章 变化 代郡传回消息之后,过了大半个月,才有信使绕道五原南下,在纥豆陵部骑兵的护卫下,经君子津渡河,南下秀容。 贺兰蔼头这几个月都在联络诸部。 不知道是不太顺利还是怎么着,他仍然举棋不定,最终决定派人南下,试探邵勋的意见——这个行为就说明了很多问题,有贼心,没贼胆。 邵勋与张宾商量了一下后,决定按既定方针办,让洛阳遣使册封。 十一月初,秀容、岢岚、静乐、合河、楼烦五县以及南边西河郡的方山、离石、石楼、定胡、临水、平夷六县酋豪尽集于秀容,展开了一场亦兵亦猎的大规模活动。 临水、平夷二县皆新设,隶西河郡,目前都只有几百户人。 前者位于今临县西,乃前汉旧县,今复设,以归化诸胡。 后者位于今中阳县附近,目的同样是归化诸胡——如此一来,西河郡已有离石、隰城、中阳、介休、方山、平夷、石楼、定胡、临水九县,谷远县(今沁源)因连年战争,人口死伤、逃散略尽,罢废掉了。 秀容坐落在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其繁荣程度是要远远超过作为郡治的静乐县的。 根据最新数字,该县已编得三千二百余户、一万六千余口人——当然,只在冬天或战争时期能见到这么多人,平时多分散于各处。 这一日,定胡贾氏、合河周氏、秀容臧氏、楼烦郭氏、石楼颜氏、方山萧氏六家汉地士族子弟策马来到了秀容县——贾氏是邵勋自己定下的,周氏则是犯了事被流放,剩下四家全是王老登拉来的。 “这县城倒有几分气象了。”定胡县令贾归下了马,看着今年刚刚加高、增厚的城墙,笑了笑,道:“被鲜卑惊扰后,最先想到的不是打回去,而是修缮城防。” 家就在城外的秀容县丞臧韬不乐意了,道:“此乃梁王之令,你有异议?” 贾归语塞,许是被扫了面子,心中不忿,又道:“臧启诲,听闻你家先事陶谦,后落草为寇——” “狗贼!”臧韬刷地一下抽出刀,骂道:“竖子贾充族裔,安敢奚我先祖?” 说罢,便捉刀而上,众人见到不妙,立刻上前解劝,分开二人。 贾归脸色阴晴不定,冷哼一声,道:“今年我遣家兵渡河,俘斩匈奴贼子凡二百三十八人,你又有何功劳?” “去岁大战,我若不领部曲力战,秀容便没了,你待如何?”臧韬隔着好几个人,高声说道。 “二位何必争吵?”楼烦县尉郭敬叹了口气,道:“方才令长遣使而来,言梁王已行猎而归,须臾便至,再争吵下去,你等一个都落不了好。” 方山令萧整在一旁默默看着。 多年前,作为淮阴令的他曾跟着镇徐州的司马睿南下,但万万没想到,居然被发配到了晋陵——南渡士人群体之中,地位高的住在建邺城内,地位一般的住在建邺近郊,地位低的则被安置到晋陵(今江苏常州)。 这破地方“地广人稀”,“田多恶秽”,环境十分恶劣,一副狂野的原始风貌,简直不是人待的。 而且,南渡之后,建邺幕府也没接着授官,对他不闻不问。 没办法,听闻邵勋崛起之后,萧整一思忖,作为东海乡党(兰陵五县本属东海),还不如回去投奔他。 恰巧太尉王衍致书江南,拉拢青徐士人,于是萧整又带着两个年岁尚幼的儿子回了老家,攻青州之时还上过阵。 到了去年,经王衍运作,终于得到了方山县令的官职。 说实话,即便有心理准备,来到方山后萧整还是吓了一大跳:这地方和晋陵区别大吗? 只不过他也没办法了,反复横跳人憎狗厌、死路一条,只能硬着头皮上任。 今天来秀容,心情激动无比,他已经在脑海中设计了无数遍面见梁王时该怎么做:先用家乡话套近乎,再表忠心,最后略略提一下他到方山县后镇抚诸胡的举措。 过年时节,还得提着礼物走一趟平阳,到王太尉面前再表一番忠心。 做官真的不容易,一个家族的崛起更不容易。 “梁王至!”数骑自岚水北岸奔过,大呼道。 正在吵嚷的众人立刻停了下来,肃立一旁。 他们带来的子侄、家将也整齐地列好了队伍,紧紧看着西边的地平线。 很快,闷雷般的马蹄声传来,密集的骑兵海洋出现在了众人的眼睑之中。 这些内地豪族来边塞也有些时日了,初见大股骑兵时还震惊不已,心中几乎生出无可抵御的颤栗感。接触多了之后,麻了,习惯了,不怕了,有那胆大的甚至扬言要研究以步拒骑之术,说步兵大阵即便被冲散了,依然可以五人、十人小组背靠背结阵,与骑兵厮杀,未必就会落于下风。 环境对人的改变是可怕的。 或髡发、或辫发的胡骑行到近处之后,纷纷下马,与岚水南岸的他们一样,肃立于途。 又过了一会,远处出现了大批头裹黄巾的兵士。 他们人数众多,几乎充塞于整个河谷,车马所过之处,烟尘漫天。 有眼尖之人,甚至能看到马车上层层叠叠的猎物:野兔、雉鸡、野猪、鹿乃至虎狼之属,应有尽有。 大规模围猎其实是一种非常不错的练兵方式,既考验了金鼓旗号,也训练了步骑配合,至于箭术那更是重点了。 “这些胡人真心降顺么?”萧整站在郭敬身旁,轻声问道。 郭敬门第比兰陵萧氏高多了,但他为人热心、随和,没有架子,闻言说道:“听吾兄(蒲子令郭阳)说,刚刚攻灭刘汉那年是不太听话的,即便降顺也首鼠两端。去年就好一些了,但鲜卑入寇之时依然有不少人叛乱,事败之后有人被清算,有人较为机警,渡河西去投奔刘洋、石勒了。今年则大为改观,至少没人公开反叛了。” 萧整暗暗与自家方山县的情况对照,发现郭敬所言大体没错。 不知不觉第三年了,该跑的、该叛的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相对顺服的。 奉命来秀容之前,他召集了本县三个乡的部落贵人,能来的都来了,还献上牛马杂畜数千,充作本县运转资费。 是的,他管不了那些部落的事务,但贵人们至少认可他这个县令了,面上过得去,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他从徐州带来的数百户乡人就在赤洪水两岸耕作,算是他这个县令最信任的人口——赤洪水河谷可供耕作的平地不多,但架不住人少啊,每家分个一二百亩地后,还存在大量可垦荒的田地。 去年征讨叛乱的匈奴部族,大部分俘虏被送去汴梁当役户了,还有数百家被安置到了县里,所以他现在能直接掌握的民户大概也就一千户左右。 “郭公——”萧整又道。 “使不得,使不得!”郭敬一急,立刻说道:“唤我郭季子便可。” “季子,方才贾定胡说他渡河袭斩匈奴,这是怎么回事?”萧整又问道。 “萧君如何称呼?”郭敬问道。 “表字公齐。” “公齐居方山,离定胡不远,闲时便该打探下邻县诸般事体的。”郭敬一副老大哥的语气,道:“定胡县有孟门津,与匈奴隔河相望。如果趁敌不备,遣小股兵马过河,是有可能斩获贼首的。当然,石勒也经常遣人过河,互相袭扰罢了。” “贾归才多少兵?怎么就能如此顺遂?”萧整问道。 “贾文宏自幼弓马娴熟,曾在中条山中为坞堡帅,为匈奴打过王师,也为王师打过匈奴,他不一样的。”郭敬说道:“幸好我在楼烦,若去了定胡,石勒大举来袭,我怕是要手忙脚乱。” “季子过谦了。”萧整说道:“汝南周氏的人在合河县,不也没事么?” “他们啊!”郭敬苦笑道:“汝南周氏文风鼎盛,名气大着哩,连胡人都知道。周氏配流合河,男女老少数百口人,梁王又发郎陵屯田军二百户、襄城民人二百户,皆汝颍之人也。周氏至合河,与诸胡联姻,部大们喜出望外,皆以娶周氏女为荣,嫁周氏子为幸。匈奴来袭,一堆胡人军前效力,出不了事的。” “我闻周氏已对仕途不抱期望,但读书治学,开辟荒田,营建坞堡,多生子嗣,结交诸胡。这其实正是梁王希望看到的,他就希望中夏大族扎根边地,教化群胡,移风易俗。” “什么?梁王希望我等扎根边地?”萧整大惊失色。 郭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有出色的子侄辈,自可至平阳、洛阳为官,但宗族之基不还在边地么?我都打算把庄客部曲慢慢迁至楼烦县了,公齐在方山,萧氏当为本县第一豪族,便是在西河郡亦不落于人后,不好么?郡中可已将萧氏列入谱牒?” 萧整如遭雷击。 是的,太守田茂已经行文方山,说要将萧氏列入西河郡姓之中,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办理罢了。 在一群沐猴而冠的胡人中当豪族,有意思吗?萧整欲哭无泪,感觉上了王太尉的当,如此这般,还不如在晋陵继续瞎混呢,说不定哪天就被祖逖看上了,给个幕职,官位不就来了么? 萧整又后悔了,长叹一声后,心情有些低落。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还是看看能不能搭上梁王的关系,凭借乡党优势跳出方山这个火坑吧。 二人说话间,邵勋已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抵达了秀容城北。 邵先一步下马,来到刘野那马侧。 刘野那骑术卓绝,但突然间好像不会下马了。 邵勋将她抱了下来,然后轻轻掸去她肩膀上的灰尘,再与她十指相扣,向秀容县城而去。 一连套丝滑的动作被岢岚太守刘昭看在眼里,心下大定。 最近有人说梁王忌惮刘氏势大,想要清理,简直胡说八道,回去就把他斩了。 父亲刘闰中献上党,为梁王打开了入并州的大门。 从祖刘曷柱、刘达为梁王征战多年,不知道多少部落好儿郎战死沙场,而今更是镇守常山,为国藩屏。 二弟刘遂在河内大战时战死,三弟刘泉生擒刘雅,如今又要赶赴新兴,直接与索头对上。 他镇岢岚,去年卖力厮杀,让索头不得寸进,今年又在楼烦关旧地建宁武关,为岢岚郡第六县宁武县的设立做好准备。 满门忠烈,梁王为什么要动刘氏? 再者,姑姑脸上都是发自真心的笑容,比在石勒府上当主母时板着脸强装威严快乐多了,显然梁王非常宠爱她。 若是能当皇后就好了! 将来表弟当天子,他们举四郡之兵十万众为其征讨不从,天下可定。 想着想着,刘昭心情愈发愉快,跟在邵勋身后进了县城。 “每一年都有新变化,甚好。”入得县衙之后,邵勋先为刘野那解下披风,然后看着已从县长变成县令的乔豫,说道:“方才路上瞧了些田地,有些种着小麦,有些种着芜菁。乡人院中还晾着芦菔根,此为秋天种下?” “大王观民情真是细致入微。”乔豫说道:“秋天种下芦菔,落霜后慢慢收,混着干草喂食牛羊,人亦可食。”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又道:“他们种粟麦、芜菁、芦菔等物终究还是为了牲畜过冬,心思还是放在牲畜上,非一门心思种地过活。不过这样也好,凡事不能强求,慢慢来即可。” “大王所言甚是。”乔豫说道:“昔年刘聪据平阳,对太原、西河、岢岚诸郡胡部不闻不问,但索取牛羊马匹、征发丁壮而已。刘粲掌单于台后,仍以旧法治之。大王治此数郡,众胡方知有异,言刘聪、刘粲父子远不及大王也。” 邵勋听了十分开心,这是对他治理的肯定。 这些山地胡人军事上已经服气了,现在又从治理上让他们服气,如此才能真正归心。 今年其实已经看出点效果了。 大规模行猎之时,令之所至,诸部丁壮争先恐后,进退有序,显然已对他的军令颇为服从,这就很好嘛。 “我再在秀容待几日,过完这几天,你让诸部酋豪看好自家部属,别乱窜门。”邵勋又道。 “这是……”乔豫有些疑惑。 “河北已有疫起,民人恐慌不已。”邵勋说道:“我担忧疫病传到并州来,防着点,别大意了。” 大灾之后必有疫,更何况连续三年洪灾。 虽说赈灾时已经极力要求掩埋尸体,减少来往了,但这只能让烈度降低一些,不可能完全杜绝——比如原来会死三成人口,现在只死两成甚至一成。 并州也遭过灾,但比起河北那就轻很多了,现在还没发现大疫的苗头,故让他们提前警醒,尽量减少可能产生的损失。 乔豫听了忧心忡忡。 面对索头,他还敢登城力战,但疫病看不见摸不着,却无能为力。 “过几日国中会行文至此,不要串门,勤洗沐,多饮热水,尽量扛过去。”邵勋说道:“三年大灾都过去了,疫病亦不在话下。我倒要看看,上苍要为难我到几时!” 听邵勋这么说,乔豫心下稍定。 梁王真是心志坚韧,什么都打不倒他。跟在这样的人身后,他也不由地信心大增。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收拾天下,创下如今的局面吧。 十一月初五,在一一接见各色人等后,邵勋率军离开了秀容,取道离石南下,于月底回到了平阳。 不出意外,今年朝贺再次取消。 邵勋治下的百姓在疾疫的阴影下,迎来了一个物质相对丰足的年节。 第六十五章 疫 平阳静悄悄的,至少对黄头军将士的聚居地来说是如此。 不过疫情远在河北,到现在才传染至司州、并州、兖州部分地区。就离他们较近的并州诸郡而言,鲜卑人控制下的雁门郡听闻有疫病了,新兴郡地广人稀,没几个人,与外界接触少,似乎没什么消息,虽然他们如临大敌。 乐平郡好像比较严重,弄得太原、上党等地神经兮兮,紧张不已。 但说到底,离他们平阳还是有点远啊。 因此,该走动还是走动,没多大事。 十一月过后,迎来了闰月。这个时候,河东郡突然疫病连绵,据闻是与蒲津关贼军交手的卫氏、柳氏部曲带回来的。 河东太守夏侯承遣医者视之,病症似乎与河北不一样,并非同一种瘟疫,顿时大为恐慌,于是下令将患病者驱入废弃村落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河东都有了,平阳、西河、弘农、河内、河南等地逃得过吗?可能性很低。 于是乎,腊月过后,到处空空荡荡。农闲时节的人们躲在家里,不再四处走动,连过年的气氛都淡了许多。 “队主,南村的齐癞死了。”有人在篱笆墙外喊了一声,很快便走了。 曾易出门一看,只见得远远的背影,身上背着一大捆柴禾,步履匆匆。 他叹了口气,有些愤怒地踹了下院中的大树,不料却落了满身的霜雪。 小女孩坐在门槛上,咯咯直笑,笑完又继续吃手里的干酪。 曾易走了过去,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女孩笑着跑开了。 兰氏将一只冻得邦邦硬的獐子抱到院中,仔细看着。 “这是岢岚围猎时打到的,我把大王赏赐的绢布给了袍泽,买下了此物。皮已经被收走了,只剩下肉。”曾易来到井边,轻声说道。 兰氏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夫君若想吃肉,无需花钱,妾去山中行猎,若运气好,或有所得。” 虽然早听闻妻子会骑马射箭,但这会听她亲口说,还是有些惊讶。 兰氏见曾易一副呆头鹅的样子,轻笑一声,道:“刘渊、刘聪父子,曾令宫中男女齐执弓矢,不能射者罚之。部落之中,便是女子亦要挽弓射箭,定居平阳之后,此风渐消,但妾却是会的。” 曾易无语。 草原部落都过的什么日子?连女人小孩都要学骑马射箭,天天担心被人袭杀、劫掠。 “这獐子是谁射的?箭术相当了得,直接穿了眼。”兰氏抚摸着猎物,问道。 “梁王于林中射得。”说到这里,曾易脸上涌起敬佩,赞道:“抬手便射,应弦而倒,端地神妙。” 兰氏点了点头,道:“抬手便射才是军中实用之法,瞄上半天,什么都没了。夫君你若要学,妾可教你。” 曾易脸一红,嚷道:“我是刀盾手,此事以后再说。” 说罢,转身去了灶间。 灶间放着一碗温好的牛乳,曾易心中一热,端起喝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他死活喝不了牛羊乳,时间长了后,似乎习惯了,喝着没甚问题,还觉得挺爽口的。 草原牧人就靠这玩意生存。 秋季贵人们组织围猎的时候,兴许能分一点肉吃。 过冬之前,因草料不足而宰杀部分牲畜,也能吃到一点肉。 至于平时,那就只能靠牛羊马驼之乳,外加野菜、蘑菇、野果之类过活,兴许有一点存下来的干酪、酸浆,就这些了,除非他们还种一些“靠天收”的地。 喝完牛乳之后,曾易只觉神清气爽,然后来到门前,看着栓在牛棚里正嚼吃着干草的一头母牛。 去年还没它呢,今年新买的,因为有人被迁去弘农,被迫发卖家产。 “今年队里的周大他们有没有过来帮忙?”曾易问道。 “来了。”兰氏正在院中烧水,随口答道。 “明年我若不出征,也得去他们家地里帮忙。”曾易点了点头,又道:“听闻惠皇后在上林苑中训练牛犊,明年会发卖两千余头长成的耕牛,或可买一头回来,总是几家合用一头,不太方便。” 兰氏应了一声。 曾易暗叹,这女人好是好,就是太败家了。 有钱买耕牛啊,买什么肉牛? 还是匈奴遗风太重,很多时候靠人力翻耕,收成太低了,真就靠天收呗? 曾易又回到灶间,掀开笼屉,看看饼蒸得如何了。 遥想当初刚来之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兰氏煮的第一顿饭,那粥稀得几乎可以映照人脸,还是他跑去袍泽家里,换来了一只雉鸡、几枚蒸饼,才算凑合着过了年。 今年似乎好了一些了。 官府并未跑到他们家里征粮,让收了一季麦子、一季糜子的家中渐渐有了余裕。 拿出一部分粮食换了头牛后,剩下的粮食加上牛羊乳,还可勉强支应到明年秋收。 曾易一边看着火,一边想着。 西河、岢岚那边的日子似乎也好转了,胡人酋豪对梁王多了些信服。 有了过冬作物,深秋时很多牲畜就不再宰杀了,而是卖给南方去的商徒。 曾易听人提及,惠皇后、襄城公主以及毌丘氏的商队是买卖牲畜最活跃的三家。 惠皇后在广成泽、冀州安平以及平阳上林苑都建了牧场,如今专门收小牛犊训练,长成后作为耕牛出售。 襄城公主则在汝南有牧场,最近又受惠皇后鼓舞,遣人至楼烦开建牧场——黄头军随梁王回返时,一度就宿营在这个牧场外。 毌丘氏则纯粹是买卖了,最不地道,还让他们黄头军自离石帮忙押送一批牲畜南下河东。沿途与毌丘氏合作的部落酋豪草料不足时,甚至借用郡县粮仓内所存的干草,气焰十分嚣张。 不过这三家的存在,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能做买卖,双方都获其利,比打打杀杀强。 “队主。”篱笆外又有人喊了起来。 “何事?”曾易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蒸笼,出门问道。 “别出门了,南村今早又死了两个人,送了数十人到山里。”军士周大远远站在大路上,喊道。 曾易心下一紧。 瘟疫看不见摸不着,他刀盾之术练得再好也没用,真的让人恐惧。 “送去山里了?为何?”他下意识问道。 “怕他人染疫。”周大说道:“县里的贼捕掾亲自带队,把人抓去山里的废寨子。垣喜垣将军下了严令,不从者军法处置。” 曾易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他不想被送进山里的废弃坞堡自生自灭,那样太绝望了。 而且,这样真的有用吗?染病者那么多,能被发现并抓走的始终只是少数。 这个年,不好过啊。 “队主,保重啊。”周大又说了一句,便消失了。 曾易叹了口气。 农家院落内阳光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但心里却冷飕飕。 蝗灾、旱灾、水灾、地震、瘟疫,接二连三袭来,更别说连绵不绝的战火了,能活到现在的人都不容易。 兰氏也听到了这话,她下意识看向男人,脸色惶恐。 小女孩正在牛舍、羊圈前喂牲畜,她听不懂这些,只眨巴着眼睛。 “别怕。”曾易看着妻女,说道:“这世道本已天崩地裂,是梁王一手扭转乾坤的。他是太白星精下凡,神鬼辟易,些许瘟鬼,定然远遁而走。” 兰氏微微点头,眼中现出希冀。 ****** 一队骑士自宁朔宫中奔涌而出,疾驰至汾水之畔,将燃烧着的火把扔进已经结冰的河中。 火把静静燃烧了片刻,很快便熄灭了。 骑士们立刻欢呼了起来,仿佛宫中的瘟疫已随这些火把消逝在了寒风中。 原刺奸督执法令史、现平阳令刘芳站在河畔,大手一挥,道:“逐疫。” 刀斧手们立刻上前,将三个头戴疫鬼罩子的死囚按住,手起刀落,斩杀当场。 “瘟鬼死矣!” “瘟鬼死矣!” 有围观百姓大声欢呼了起来。 刘芳脸一黑,指了指他们,道:“大王不许百姓群聚,缘何违令?速速驱散,令各自归家。” “诺。”贼捕掾、兵曹掾立刻带人上前,拿刀鞘连打带骂,将看热闹的百姓赶跑。 死囚的断颈处还冒着热气,在刘芳眼里,那就是瘟气,他下意识退后几步。 民间传说,颛顼有三子,俱亡,而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为小鬼。 听起来有些无稽,但信者众多。 就在昨日,河东太守夏侯承上疏:请封三疫鬼为将军,立祠祭之,梁王留中不发,并未给出回应。 到了今日,丞相庾琛、左军司王衍等人再请,苦求封此三鬼,以避疾疫。 刘芳知道,梁王大概是不太信这些的,但黎元信、士人信,他其实也有点相信。 不知道是焦虑还是怎么着,昨晚他居然梦到了三大疫鬼中的小鬼,就藏在宁朔宫中,对王子王女们虎视眈眈,龇牙咧嘴。 这事无法对人说,更不敢对梁王说,万一真出了事,梁王或许不怪他,但夫人们呢? 希望太白星精能镇得住瘟鬼吧? “唉!”他叹了口气,带人回城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种驱疫仪式都做过了,但效果似乎不怎么好。 人,一个个死去。 到神龟七年(323)正月的时候,平阳、河东二郡的丧事迎来了一个小高潮。 这种事是没法禁止的,以此时的官府管理能力,更无能力禁止。 这个时候,外地的消息也断断续续传来:江南、河南、河北、并州、关中,全范围大疫,死者无算。 河北、江南的瘟疫应该是水灾引起的。 河南搞不好是被别处传过来的。 并州两种可能都有。 至于关中,那就不知道是什么疫病了。 有那才思敏捷之辈,隐隐猜测:此番大疫,流行的可能并不止一种病,发病源头也不止一处。 难怪鬼神之说如此流行呢,实在是这个年代太艰难了,史上罕有。 第六十六章 鸿篇巨著 神龟七年(323)正月是疫情高峰。 平阳城东新建起的净土寺内,佛图澄正在主持仪式。 温峤唉声叹气地坐在一旁,心情低落。 在晋阳追随刘琨多年,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但人被疾疫带走,依然让他心情沉重。 离他最近的一具棺椁里躺的是王裒。 前梁国御史左丞,因年老体迈,一年前致仕,留在平阳开馆收徒,教化胡汉门生。年前突然染疫,临死前请停棺于净土寺地宫,待来年疫散后归葬青州。 梁王同意了他的请求,并赐冥器、资费若干,着归葬时沿途官府给予便利。 司空刘翰亦在一旁。 他与王裒相识不久,但志趣相合,短短几年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故来送老友最后一程。 “刘公,大王说瘟疫之属甚多,并不止一种病,此番疫起,是为何病?”温峤听着法师们的念经声,只觉焦躁,遂问道。 “时人皆言疫,实不知何病也,老夫亦不知。”刘翰摇头道:“咸宁元年(275)冬月大疫,洛阳死十万人,惨不忍睹。如此酷烈,恐非病也。” 温峤一愣。 “疫,役也,有鬼行役也。人——都被鬼拘去当役徒了,此为一说。”刘翰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毛骨悚然的事情:“故疾疫起而巫者贵,而今平阳城中‘尸注’、‘鬼注’之符价比千金。” 温峤忍不住皱眉,道:“巫者多欺世盗名之辈。有人弃医药,往事神,潜心钻研,仍不免死。然临死之际,不恨弃医,而恨事巫之晚也。岂不可笑?” 刘翰轻叹一声,不再多说。 年轻时他也如温峤这般,熟读《伤寒杂病论》等医书,但经历了几次大疾疫后,他茫然了。 咸宁元年那次,朝廷也召集医者,商议对策,然后派遣官员,巡视疫情,发放医药,掩埋死者,但光洛阳一城仍然死了十万人…… 发下去的药没用啊,部分染疫而活者与其说是靠医药治好的,不如说是身强体壮,硬扛过来的。 再往前,三国时好几次征战,都因为军中疫病,士卒大面积死亡无疾而终。 真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呢?不知道治病?事实上各种办法都试过了。 医书上记载的药方是最先用的,当疫病依然无法控制,人大面积死亡的时候,人们绝望了,开始求助巫术、星象。 另外,君主开始纳谏修过、祭祀神灵,不管有没有用,样子总是要做的。 最有效的办法其实还是隔离。 年前梁王下令:“官员家中有疫,染疫三人以上者,不得至衙署;染疫一人以上者,不得入宫城;百姓家中有疫者,皆别送一地,施药救治,家人不得探望。” 又令:“清理被褥,勤于洗沐,洒扫庭院,见鼠蜱蚤者尽速扑灭。” 刘翰自然知道这些命令,他只是机械地让家人照做,但究竟有没有用,他心里真的没底。 年纪越大,见得越多,他越信玄学。 人真的太脆弱了,之前活生生的一个人,眨眼间就病得起不了身。 笃信儒学的他,以前不太看得起放浪形骸的士人,现在算是有点理解了:世道如此,不如及时行乐。 “庾元规曾与我提起咸宁那场大疫。”温峤突然说道:“庾氏染疫,庾衮二兄俱亡,次兄卧床,父母诸弟皆出次于外,唯衮不忍二兄无人照顾,自言‘衮性不畏病’,遂亲自扶持,昼夜不眠,其间还抚柩痛哭,为死于疫病的另外两位兄长守灵。疫势止歇之后,家人回返,二兄病愈,衮亦无恙。如此,或许只要尽孝心、行义事便可身不染病?” 刘翰闻言茫然。 孝悌在疫病面前真的有用吗? 药石无用,孝悌恐怕也无用,什么都无用,或许只有求神拜佛才有用——求神拜佛是刘翰年轻时最嗤之以鼻的事情,但当你经历了无数绝望之后,就会动摇,就会怀疑一切。 “噹……”地宫外响起了钟声。 温峤、刘翰恍然惊醒。 不知不觉间,法事已经结束了,邺城大德佛图澄法师业已离开。 昏暗的地宫之中,只留下了一具具棺椁。 其中有官员,有军将,也有捐建此寺的地方富户,皆停灵于此。 偌大的地宫都塞满了,外间又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是一场劫难,无分贵贱。 文才如建安七子,也在建安二十二年(217)“团灭”五人,且分处各地。 温峤、刘翰二人齐齐叹了一声,出得地宫,归家去也。 值此之际,当与家人好好团聚,因为或许下一刻他们中就有人要离去了,没有任何征兆。 ****** 螽斯则百堂内,邵勋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他一直觉得瘟疫这种说法太笼统了,从医学角度而言,流行病总有具体名称吧? 他不太懂医学,绞尽脑汁,也只在纸上写下了天花、霍乱、鼠疫、疟疾、伤寒、血吸虫病、结核病等流行病名——他没有写上流感,因为这玩意什么时候出现不太清楚,但大流行真的很晚了,一战才是流感的“高光期”。 写完这些疾病后,他划掉了天花,因为病症不符。 血吸虫病划掉了,地区不对,病症也不符。 疟疾划掉了,因为没出现打摆子的现象。 结核病也不像。 最后又划掉了霍乱,因为没有大规模腹泻。 那么就只剩下鼠疫和伤寒了,或许还有其他,但他实在想不起来。 至于伤寒,似乎也有腹泻症状,他不太确定,而且他让人尽量喝热水——这在此时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柴禾是要成本的,烧水也要费时费力,你下达命令是一回事,实际执行则是另一回事,穿越者一个人也没办法。 邵勋最后在鼠疫上面圈了圈,面色凝重。 草他大爷,不会真是这个吧?但他却不知道鼠疫的具体症状——这病在明末时大流行,其时也被称为“瘟疫”,不过医学发展到那会,已经有所进步,瘟疫也有了细分,鼠疫被称为“疙瘩瘟”,因为患者皮肤隆起,“呕血死”。 邵勋研究了半天,毫无头绪,最后只能抓住最根本的东西,传染病防治三要素: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 其实,他之前下达了一系列命令,都是基于这三要素来的。 只不过真搞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病,只能让掩埋尸体(火化做不到)、消灭鼠蜱蚤等。 至于隔离染疫者,减少接触,都是为了防控疫情。 另外,官府也采买了不少医药发放,有没有用不知道,数量也是严重不足的,因为这年头有病不治的人占大多数,草药“产能”只够富裕人群消费。 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至少,他治下的官僚机器还算是有活力的,他有信心比原历史上少死人。 呃,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是邵勋认为最重要的是,但对此时社会上绝大多数精英来说,最重要的则是—— 《请施仁政疏》,作者庾琛,内容:“……水旱害人,疾疫相继,盖教化未感于生灵,精诚未通于天地……当偃武止戈,蠲免粮帛……” 庾琛之外,太保潘滔请雪冤狱。 左军司王衍认为国中“人事失宜”,应“检视过失”、“虚心纳谏”。 尚书令裴邈引用《左传》中的“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ying)之”,认为应“祭祀神灵”,举办规模浩大的傩礼来驱逐鬼邪。 最后一条让邵勋差点爆粗口,直接驳回了。 随后,他又突然想到,驳得了裴邈,驳得全天下之人吗? 裴邈为何这么说?因为天下很多人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认为这是对的。 这就是时代风气、社会背景、全体百姓的三观,你想一个人来改变这些? 人力有时穷,或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正确的决策,尽可能挽救更多的人,从一点点细微之处改变,就已经不错了。 “来人。”邵勋喊道。 殿中令史吴离、侍中羊曼从隔间走了进来,行礼道:“大王请吩咐。” “给丞相传令,将太常、少府医官析出,并置太医署。”邵勋说道:“太医署首要之务,乃编纂《风土病》一书。” “何为《风土病》?”羊曼问道。 “天下诸州分列,每一州多发之病,谓之当地风土病(地方性流行病)。”邵勋说道:“疾疫势歇之后,令太医署至各处刺访,详细载录风土病高发时节、病症以及防治之法。每一种病都要列个病名,我不想看到‘瘴疠’、‘瘟疫’这种不清不楚的统称,给我细一点。罗列较多且确证无误者,吾不吝金帛、官爵赏赐。” 羊曼一听,愣住了。 这种书需要集天下之力编纂,只有君王才有这种能力推动。 可一旦编成,将是不得了的鸿篇巨著,对天下的影响极为深远。 编完之后,一郡发一本,从此以后,地方官员们可参照此书,判断时疫到底是什么病,做到对症防治——即便治不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防——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来。 此举不知道可挽救多少人的命。 羊曼深施一礼,道:“臣遵命。” (今日三更,第一更到,第二更待明日中午。票速来。) 第六十七章 借题发挥 新年是在一片死亡阴影中度过的。 及至二月,疫势似乎没那么大了,百姓们艰难熬过了最惶恐、最艰难的时刻。 二月十五日,王衍夜观星象,认为西方昴、毕二宿内的积尸气已大为消减,新出之邪祟已不多,疫势即将削弱。 十六日,尚书令裴邈再观天象,北方虚、危二宿的坟墓四司之阴气亦有消失的苗头,这意味着厉鬼也变少了。 此言一出,众皆庆贺。 积尸气出邪祟,阴气出厉鬼,这两类玩意都会出来害人,使民殃于疫。 原理上是说得通的,没毛病! 从二月下旬开始,需要春耕的百姓出来春耕,不需要春耕的开始举办傩礼跳大神。 官府出来砸了几个傩礼摊子,勒令减少群聚。 但防不胜防,各地此类活动有增无减,坞堡主们压根不管,结果疫势再起,生生吃了第二波伤害,又死不少人,这才老实了。 如此一番折腾,直到三月初,春耕在延迟半个月陆陆续续结束之后,情况才终于好转。 三月三,本是流杯曲水之日,自然是禁止了。 邵勋在后宫昭德殿前的池塘内,垂钓度日。 此殿是庾文君的居所,三女暮儿、六子梁奴以及去年腊月生下的少子去疾也住在这里。 羊献容比庾文君早两个月诞下一女——呃,照旧秘不外宣。 刘野那也怀孕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于神龟五年(321)二月产下一子,取名“恭”。 邵勋实在对她的大臀太迷恋了。 那两瓣腚就形状来说,算是后宫中最漂亮的,比乐岚姬的还完美,浑圆无比,每每让邵勋把持不住。 令人意外的是,宋祎也怀上了。 这些年,邵勋其实没碰过她几次。仅有的欢好,宋祎也运气不佳,没能怀上。 没想到跟着他泛舟汾水之上,来了一次船震后,直接怀孕。 这就是运气。 “一晃竟然三月了……”邵勋突生感慨。 过了年已经十一岁的暮儿乖巧地坐在一旁,看父亲钓鱼。 庾文君抱着小儿子去疾,眼圈微红,似乎刚哭过。 “罢了,我见不得你哭,这次就让一让丞相。”邵勋放下许久没动静的鱼竿,对殿中令史吴离使了下眼色。 吴离会意,又在水里打一窝。 庾文君更难过了。 前几天,以丞相庾琛为首,一干官员再次上疏:请施仁政,以避疾疫。 邵勋听到就不高兴了。 施仁政没问题,但拿疫情当武器,有些过分了啊。 再看仁政的核心要求:蠲免粮帛。 意思很明了,今年轻徭薄赋,给天下父老减负。 去年已经减负了,今年因为瘟疫,上天给了警示,需要施行仁政,故要继续减负,“偃武止戈”。 邵勋不清楚庾琛他们是真这么认为,还是借题发挥,可能两者都有吧。 “夫君。”庾文君擦了擦眼泪,道:“妾今日就出宫,找阿爷说一说。” “你哪也别去,就留在宫中。”邵勋说道。 “留在宫中作甚?妾不畏病……”庾文君茫然道。 “留在宫中陪我,我须臾离不得你,想你。”邵勋无奈道。 庾文君脸一红,不说话了。 吴离已经打完窝,悄然退下。 邵勋让庾文君把孩子交给奶娘,又道:“再等俩月吧,等疾疫的风头过去,现在确实做不了什么事。唉,就连银枪军都死了十分之一的人,这都是百战老兵啊。匈奴、鲜卑要想干掉这么多精锐武士,却不知要花费多大力气。” “匈奴、鲜卑定也死人了。”庾文君安慰道。 “这倒没错。”邵勋苦笑道。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场罕见的蝗灾,搞得他和匈奴的战争都暂停了,马跑不起来,人也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弄得烦不胜烦。 “就这样吧。”他说道:“此番我便依了丞相,反正现在让他们送粮过来怕是也不情不愿。” 庾文君破涕为笑。 “元规这次厉害啊,十万破八百。”邵勋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淮阴祖逖遣兵北上掳掠,庾亮闻讯,大为紧张,传檄诸郡,一下子征发了三万丁壮,号称“十万”,抓住了一股掳掠后未及南撤的吴兵,尽数围歼。 战后一点计,止八百人。 这便是庾元规“十万破八百”之战,让邵勋无力吐槽。 如此大动干戈,最后只这么点战果,有点亏啊! 好在李重已经出任徐州都督,接手当地军事,庾亮单管民政。 徐州那边也发疫了,双方都没心思打仗,各自罢兵。 “鱼也钓不到。”邵勋将鱼竿一甩,直接站起身。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窝打多了,鱼都吃饱了,不愿上钩。 暮儿悄悄接过鱼竿,瞪大双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池塘。 “王衍讽政,说国中‘人事失宜’,我看他也老糊涂了。”邵勋背着双手,在凉亭中走来走去,道:“还要我‘检视过失’、‘虚心纳谏’,如此才能避免灾疫。” 他都不敢想若是已经称帝会怎么样,至少现在明面上还是司马炽背黑锅,天厌晋德嘛。 王衍这老登! 邵勋估计他心中明白瘟疫是怎么一回事,在这装疯卖傻,兜售私货呢。 这帮人啊,就是不想他打仗,就是想关起门来过自家小日子。 毕竟东汉年间就说得很清楚了:“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 躲在自家庄园里,“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入帝王之门哉!” 有些士人啊,就想依靠庄园、部曲当宅男,纵情享乐。 你将他们的钱粮收走了,丁壮征走了,利益直接受损,生活质量降低,还怎么逍遥? 这就是反弹。 去年休养生息一年,本以为他们已经消停了,没想到今年借着大疫又开始聒噪了。 作死! 不过,生过气后,邵勋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首先,庾琛、王衍其实都是支持自己的,他们只是在提醒压榨要有个度,给自己施加压力罢了。 大疫期间,他们不断询问宫中情况,就怕自己染病死了…… 邵勋当时又好气又好笑。 同时也明白,他若染病死了,不符合庾琛、王衍等人的利益,也不符合天下士人的利益,虽然有些蠢货可能觉得他邵某人已经完成历史使命,已经挽天倾,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 但就整体而言,有识之士还是不希望他出事的,毕竟内战可能比匈奴、鲜卑入侵更可怕,死伤更多。 所以,大家整体利益一致,但在个别问题上有分歧,矛盾在可控范围之内,可以协商解决。 “哗啦!”池中传来一阵水声。 邵勋扭头望去,却见暮儿钓上来了一尾鱼,顿时傻了。 “这……”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乖女将鱼让给阿爷,好么?” 暮儿羞涩地笑了笑,道:“我听阿爷的。” 和她母亲一个样,主打一个听话。 吴离上前,将鱼取下,放入篓中。 “继续钓,肯定还有上钩的。”邵勋鼓励道,随后便离了凉亭,来到昭德殿中,拿起公函批阅。 疫情期间,官府并未完全停止运作,各地也有消息不断传来,其中不少是较为重要的军事情报。 去年刘粲遭了重。 陈安降而复叛,他遣靳准率军征讨,打到一半,军中大疫,被迫罢兵。 看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有些幸灾乐祸,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受苦呢? 另外,刘粲又往卑移山(贺兰山)方向增兵,持续经营年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成果,只听闻安定郡增设了三水、朐衍二县。 如果这两个县都在秦汉故地的话,那么成果不大,只能说还在准备阶段,才有了点前出基地罢了,还得继续经营。 刘粲其实也不容易。 关中的扩张方向就那么几个,一是向南入汉中,目前没进展,或者说他们没有选择这个方向。 第二是向西,但也只是拿下秦州全境后就止步了,避免与凉州直接冲突。 其实凉州方面也担心匈奴,于是遣使至盛乐,向拓跋鲜卑称臣。 第三是向东,出潼关、蒲津关,攻略河东、弘农,但刘粲不敢,只有小规模骚扰、试探,没有大规模进攻。 第四就是北上了,就是他们目前正在做的:拉拢胡人部落,加入他们的长安小朝廷。 效果一般般,进展非常有限,且大概率很难做到直接统治,最后多半如同封杨难敌为“武都王”一样,实行羁縻统治。 刘粲小儿,不足为惧。 也就仗着山川地理,躲在黄河、潼关后面罢了。如果关东不乱,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邵勋批阅完公函后,便遣人送至丞相府。 至三月底时,疫情已经大为减轻。 他在庾琛、王衍、潘滔等人再三请求下,出面祭祀神灵,以求避疫。 四月初,拓跋鲜卑那边再次传来消息,大体有两条: 其一、草原也有疫情,盛乐死者甚众; 其二、祁氏母子打着躲避疾疫的幌子,定下计议,决定派人至东木根上选址筑城,并迁都于此。 至于何时迁都东木根山,大约是六七月间阴山却霜之时。 这个时候,拓跋鲜卑首领照例要巡视四方,祁氏母子很可能一举解决独孤部,抢占东木根山,以为新都城。 这是一记妙招,因为东木根山地理位置绝佳,既可勾连东部新党势力,亦可联合中部新人压制当地的旧人。 如果真让祁氏母子得逞,那么携东、中二部庞大势力的他们,将令西部旧人难以抵挡。 他们亮出刀了,贺兰蔼头、王丰是奋起一搏,还是继续忍气吞声呢? 第六十八章 长子 四月中,幕府和梁国同时下令,拣选纤夫、矿工及陈、梁、南顿、新蔡、襄城五郡良家子二千余人,补入黑矟右营,右营拆散补入银枪、黑矟二军。 另自汴梁鲜卑中拣选精壮数百,补入义从军。 …… 军队补缺完整后,就开始严格的训练。 与此同时,三月完成五年学习的梁县、许昌、汴梁三大武学生,在疫情结束后还剩四百多人,除补入军中的之外,其余三百多人,大部发往梁国二十郡,绝大多数人充当县吏,少数佼佼者授予从九品职官。 梁国二十郡之中,除河东、平阳、阳平、陈留、汝阴五郡外,陈、梁、新蔡、濮阳、汲、顿丘、河内、荥阳、太原、新兴十郡都曾遭受过严厉的战争摧残,很多地方完全是一片白地。 现有的百姓要么是外地迁来的,要么在战争中宗亲结构瓦解,地方上没太多强力人物、豪族势力,第一代豪强还在积累家业,甚至父母妻儿还要下地干活,非常适合武学生这种在当地没有根基的人历练。 魏、陈留、济阳、汝南四郡被整顿多年,豪族势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度田彻底完成之后,情形会更加改观。 至于上党,那是刘野那兄长刘闰中的地盘,以羯胡为主,其他杂胡为辅,汉民很少。邵勋曾许诺刘家世袭上党,暂时没打算食言,再等等。 整个四月、五月,募兵们都在训练,而邵勋则召开了连场会议,商讨鲜卑局势。 五月初,庾蔑自意辛山回返,去时十余官员、吏员,回来时损失了三分之一,而护送他们的一百义从骑士、数百太原匈奴兵,则损失过半。 邵勋特意在平阳西的上林苑中设宴,招待庾蔑一行人。 “苏恕延在代郡过得挺舒心,听闻王丰送了他数名美姬,自在得很。”邵勋一一扫过众人,说道:“贺兰蔼头是个粗人,我本以为他会怒而兴兵,决绝无比,没想到却是个貌似粗豪,实则奸诈狡猾之辈。元度,你和我说说,他到底会不会出兵?” “未必。”庾蔑叹了口气,道:“其实去年盛乐就有迁都之议,早就为贺兰蔼头、王丰等人侦悉。彼时贺兰四处联络纥奚、纥豆陵等部,但不太顺利。仆于意辛山劝之,言其只要兵进盛乐,大王便三路出师,攻南北二都,策应贺兰,然蔼头意甚踌躇,沉吟未决。” “现在可改主意?”邵勋问道。 “入秋以后,贺傉为提振威信,召诸部贵人至盛乐行猎。酋豪以郁律遭弑故,至者不多,贺傉俱。后又疫病大发,自冬至春,始终不绝,死者甚众,草原诸人皆言此乃天罚也。贺傉益惧,遂决意率文武百官、六宫嫔御、工匠乐人、禁兵百姓东行,借却霜巡视之机,据东木根山以为都城。”庾蔑说道:“如此一来,贺兰蔼头可能更不会出兵了。” 为什么不出兵?因为他心里怕,同时把贺傉母子赶出了盛乐,似乎达到了部分目的。 这就是个色厉胆薄之辈。 “他接受册书了吗?”邵勋问道。 “接了,很多部落贵人都看到了。” “现在若再派使团过去,是不是安全一些?” “祁氏母子去东木根山的话,定然带走大批忠于他们的部落、军士、官员。拓跋翳槐今年十三岁了,放在草原上已可娶妻,贺兰蔼头必然借着这个外甥影响诸部,应会安全许多。” 邵勋一听,心中喜悦,起身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笑道:“纵然不能让鲜卑互相攻杀,将其分裂为三部也是好的。” “正是。”庾蔑说道:“大王若攻拓跋贺傉,西部诸位大人不一定会来救他,至多只有寥寥数部看在拓跋猗迤的面子上出兵救援,但贺傉这个人,性子实在有些软,不为草原贵人所喜。” “不错。”邵勋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轻捋胡须,脸上笑意连连,显然十分得意。 若他不插手,坐视拓跋鲜卑内部自决,事情未必会到如此地步。 即便祁氏母子最终仍然待不住盛乐,向东跑路寻求支持,可能也是好几年之后了。 他让矛盾演化加速了。 “元度。”邵勋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你一去大半年,可能还不知道鸿胪寺诸般事体。现已增置寺丞二人,位从六品,你就先任鸿胪丞吧。” “谢大王拔擢。”庾蔑拜道。 官升了一级,比他预想的要少,可能梁王不想他离开鸿胪寺吧。 另外,上林苑令却不知谁来接替了,这个位置其实挺关键的。 ****** 上林苑令的人选出乎意料。 五月初五,邵勋下令将上林苑令给了他的长子金刀。 金刀大名邵璋,生于永嘉二年(308)正月二十,这会是神龟七年(323)五月,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在古代已经成年,完全可以谈婚论嫁了。 “上林苑内有官奴八百余户,半是长安人,半为氐羌鲜卑,另有兵百人,皆匈奴降众。”邵勋一边登着石阶,一边说道:“周回二百余里,界产松柏五木,美水茂草。山下平地可耕种,山上可放牧,牛羊充肥,马匹雄骏。” 说话间,他扭头看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拉着乐岚姬,道:“桃奴何离我远耶?” 乐岚姬抿嘴一笑,喘着气跟了上来,挽着邵勋的手臂。 “若非金刀在,我便将你背上去了。”邵勋说道。 乐岚姬轻轻拍了他一下。 金刀亦跟在后面,傻笑低头。 爷娘感情和睦,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三人说说笑笑,很快走完石阶,来到了依山而建的一处行宫别院外。 这是刘聪夏日避暑的行宫,山腰上凿有石阶,又在山下烧制砖瓦运送上山,用青砖、条石、大木混合建成了这么一座占地数亩的度假庄园。 亲军督黄正站在高大的门阙下,轻轻推开了大门。 一家三口举步而进。 “这是饼房,这是油坊,这是库房,这是器械库,院左还有水碓磨坊……”邵勋一一介绍着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官署都有。” 巨大的庭院中铺满了青石板,几株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洒落了斑驳的树影。 院外是涛涛松林,鸟雀落于枝头,扑飞不定。 环境清幽,空气清新,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隐居之所,只不过对少年人来说就并非如此了。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居所了。”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金刀,你能管好上林苑,为父就放心让你管理一县。” 乐岚姬拿出丝绢,轻轻擦拭邵勋鼻尖沁出的汗珠。 金刀看着父母如此恩爱,自己又首次被委以重任,顿时豪气充盈于胸,激动无比,立刻说道:“阿爷放心,我一定管好这里。” 邵勋拍了拍手。 黄正会意,很快吹响角声。 不一会儿,铿锵之声作响,百名武士来到了院外的广场之上,于风中肃立。 他们每人都牵着一匹马,浑身穿戴着锃亮的盔甲,诸般器械齐全,看着就十分精悍。 “乐休参见大王、王子、夫人。”一年约三十的壮汉上前,单膝跪地,大声道。 “你舅父对你甚好,担心你掌控不了上林苑旧人,特从南阳遴选武艺娴熟之辈百人。”邵勋说道:“去,见见你的壮士,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人了。” 金刀先是一愣,然后屏气凝神,出了院门。 “拜见王子。”百名甲士齐齐行礼。 邵勋又使了一下眼色。 黄正挥了挥手,很快,早就准备好的绢帛被亲兵们捧了过来。 黄正又一溜小跑,到金刀身旁耳语几句。 金刀正心情激荡之中,听得黄正的话,马上反应了过来,道:“人赐绢两匹。今……今后只要勤于任事,还有赏赐。”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微微有些变调。 邵勋和乐岚姬相视一笑。 “你给我生的好儿子。”邵勋轻声说道。 乐岚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倒在邵勋怀中,竟然哭了起来。 邵勋搂着她,在耳边说道:“莫哭,莫哭,我只恨没早点遇到你。而今金刀已长大成人,香蒲(生于永嘉九年二月)也娇憨伶俐,儿女在侧,应该高兴才对。” 乐岚姬紧紧搂住了他,嗯了一声。 邵勋又拿出丝绢,替岚姬擦了擦眼泪。 院外的甲士已经列队离开,金刀尴尬地站在外面,好像在看风景。 安慰好女人后,邵勋出得院门。 父子二人并肩站在广场上,看着远处的河谷、群山。 “你的弟弟们将来也要这么历练。”邵勋说道。 金刀闻言,兴奋之情稍减。 原来每个人都要这样,他并不特殊…… “天下多故,我的儿子可没资格躺在家里享受。”邵勋又道。 经历了这场大疫,很多事情想开了。 生命如此脆弱,一不小心就会因为战争、饥饿、疾疫故去,甚至骑个马都有摔死的风险。 疫情最猛烈的那段时间,邵勋想了很多。 他曾经自诩勇武,认为即便有刺客杀到近前,也能手刃之。 但如果是瘟疫呢? 他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更不确定他能走到哪一步。 有些事,该提前安排了。 金刀已年过十五,自小习文练武,文采比他还好,该出来历练了。 管理上林苑这四千多军民是他的第一步,邵勋会持续观察这个儿子。 (第三更到,明天继续。) 第六十九章 风起 又是一年收获季。 平阳城南,一辆牛车缓缓驶近,很快便抵达平昌门。 车上坐着两人,嘻嘻哈哈,笑闹之声外边路上都能听到。 赵郡太守卢谌听得,立刻转过了头去,恰好车上之人掀开帘子,跳了下来。 卢谌认了许久,才发现这不是范阳王司马黎和东海王司马毗么? 想了想后,上前行礼。 “竟是安平卢府君。”司马黎立刻扯了扯司马毗,一齐行礼。 卢谌笑了笑,道:“二位大王来平阳,却不知所谓何事?” “畅游。”司马毗说道。 “拜见母亲。”司马黎说道。 司马毗在陈留、许昌各有一座庄园,日子过得还行。 邵勋信守承诺,保司马越后代富贵平安,一直没管他。 基本上,只要司马毗自己不作死,这个天下没人动得了他,可以逍遥很久。 他现在也有孩子了,妻子出身东海王氏,亦是名门之后,每年东海国会象征性送一些贡赋给他,故司马毗的生活水准直追世家大族,整体是比较滋润的。 与司马毗相比,司马黎就寒酸许多了。 他就只有一个位于广成泽附近的流华院,还是他生母刘小禾替他争取来的。此番大疫,流华院庄客死了不少,就连司马黎都大病一场。但到底年轻力壮,挺过来了,虽然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苍白。 司马黎亦已成家,妻子出身阳平步氏,也算是士族了,但无子嗣。 司马黎常年不着家,不是和一干纨绔子弟游山玩水,就是跑去许昌找司马毗,有时候甚至会跑去汴梁找司马确玩。 不过,自司马确调到幽州出任昌平县令之后,就只有找司马毗玩了——司马确算是司马氏族人之中唯一一个得到邵勋任用的。 作为范阳卢氏子弟,卢谌对司马黎还是有所了解的,谁让此人是名义上的范阳王呢,虽然范阳早就除国置郡了。 打完招呼后,卢谌便转身离去。 “既来平阳,不如一起入内?”司马黎快走几步,热情相邀。 司马毗矜持地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卢谌笑着摆了摆手,指着前边一队正在入城的车马,说道:“我要带人入宁朔宫。” “何人?”司马黎下意识问道。 卢谌笑而不语,走了。 司马毗放眼望去,却见是一群髡发胡人,顿时有些诧异。 众胡之中,唯有居中一人是峨冠博带的士人装束,正扭头看向卢谌。 司马毗发现这人虽不言语,却忧愁满腹,脸色焦急,却不知为何。 卢谌上前低声说了两句,二人便远去了。 司马毗收回目光,在平昌门外静等。 夏粮方收,入城的车马一眼望不到头,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粮食。 看样子,今年又无大灾,有点失望呢…… 他心中明知邵勋倒台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甚至会家破人亡,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希望看到邵勋吃瘪、栽跟头。 他知道这种心理不对,也从来没对人说过,连妻子都不说,但就是控制不住。 为什么呢?怪邵勋夺了父亲留给他的基业?怪邵勋霸占了母亲?或许兼而有之吧。 ****** 跟随卢谌来平阳的是乌桓人,为首者便是广宁王氏的王丰。 苏恕延使团已经回返,行至赵郡时,老苏病倒了。 邵勋令太守卢谌亲自护送一行人来平阳,这便是卢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卢谌等人入城之后,得知梁王正在上林苑和亲军打猎,暗暗腹诽作为天下事实上的主人,不修文德,偏重武德,把好好的风气带坏了。 但没办法,又呼啦啦跑去上林苑觐见。 待抵达猎场之上,却见梁王策马奔驰,拈弓搭箭,将一只不知道是雕还是鹰的猛禽给射了下来。 不远处还跟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车载着头黑乎乎的大野猪,鲜血淋漓,看着很瘆人。 王丰远远见了,却大为惊叹,低声道:“此射雕勇士,在草原上亦极少见。” “那便是梁王。”卢谌回道。 王丰闻言,眼睛一亮。 卢谌见他那模样,有些惊讶,莫不是和梁王看对眼了?武人的想法他是真的有些弄不懂,有时候家世、经历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却因为武艺惺惺相惜,进而联合起来,让人大跌眼镜。 王丰左看右看,啧啧称奇:“梁王这骑术,堪称卓绝。上山下坂,且驰且射,人马合一,我料梁王定然天天练武,从未落下。” “听闻是的。” “那就不奇怪了。武艺绝伦,筋骨强健,又胸有韬略,壮心不已……”王丰看了许久,似乎放下了一桩困扰他许久的心事,笑道:“中原天子,果然只有天上人做得。” “莫要乱说话。”卢谌斥了一句。 “省得,省得。”王丰立刻致歉,然后又道:“梁王身边的亲军也不错啊,在草原也算勇士了。” 卢谌正要说什么,心中一动,低声道:“礼之,你族中应有精于耕牧之人吧?” “很多,怎么了?”王丰问道。 “可愿为我招募一些?” “幽州不也有么?何必舍近求远?” 卢谌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 王丰心下一突,道:“子谅,你要多少人?” “无需多,十数人即可。”卢谌说道。 “为何问起此事?”王丰好奇道。 “你可知梁王长子璋已为上林苑令?”卢谌问道。 “不知。” “你不知正常,我也是见得好友飞书,方才知晓。”卢谌道:“此事容后再议,梁王来了。” 邵勋看到他们后,便结束了打猎,疾驰而至。 “此鹰拿去治了,羽毛分赏下去。”邵勋将猎物扔给亲兵,说道,然后下了马,来到卢谌、王丰二人面前,先道:“子谅,汝父可好?” 卢谌闻言面现悲色,道:“已不良于行。” 卢志没能逃过这场大疫,虽然一时未死,但自春以来便缠绵病榻,显然不太行了。 “子道之信,我已收到。”邵勋神色有些感慨:“我能有今日,子道功不可没。昔年相约共富贵,言犹在耳,岂能或忘?子谅既从安平来了,便不要回去了,国中新置秘书监(从三品),你来帮我管起来吧。” 卢谌深施一礼:“遵命。” 这是他父亲用与梁王的情分换来的。 父亲卧床之后,已然无法视事,便上书请辞右军司之职,梁王许之。 但梁王终究是厚道人,仍然念着往昔情分,将他从安平太守任上直接拔入中枢,出任秘书监。 此职掌邦国图籍,但也参预政事,有时候甚至要代写公函、命令书,不算差了。 “这便是王丰王礼之吧,好一个英武少年。”邵勋看向王丰,笑道:“你是第一个来见我的代国方伯,就凭这点,怎么也不能让什翼犍输了。” 王丰听到这句话,才稍稍放下了心。 虽说梁王有可能是在骗他,但至少他没有公然说要灭亡代国。看他的意思,大概还是扶持什翼犍为代国之主,这样省心省力,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大王若再不发兵,代郡、广宁危矣。”王丰叹道。 “哦?说来听听。”邵勋招呼众人坐下。 卢夫人带着次子獾郎走了过来。 卢谌、王丰行完礼后,方才落座。 坐下之后,卢谌暗暗叹息。 从姐老了,虽然位列十二夫人之一,但已渐渐淡出梁王的身侧。 或许,只有梁王哪天想追忆往事,才会到从姐那里坐坐。 在女人这件事上,梁王也是奇葩。 很多方伯、宗王坐镇一方后,甚至软硬兼施,逼迫地方大族往他们府中送女人。乱世开启之后,更有苟晞那种广征民女数千人以充后宅的好色之辈。 但梁王从不让世家大族进献美女,也不在地方上遴选。 他身边的女人,除了最开始的那些之外,多半是抢来的战败者妻女,从不扰民…… 范阳卢氏曾试图往宁朔宫中塞女人,最终没能成功,自此以后便熄了这个念头。 梁王终究还是警惕他们这些大族的。 卢谌方才也注意到了王次子珪。他今年十三四岁了,却不知能否担当大任。 这些事只在卢谌心中一闪而过,随后他便正襟危坐,仔细听着王丰的话。 “贺傉东行已是必然,就在七月间。”王丰皱着眉头说道:“乌洛兰、拾贲等部多有响应,独孤部独木难支,处境十分危险。” “广宁、代郡乌桓如何?”邵勋问道。 王丰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了。 卢谌看了他一眼,道:“大王,祁氏本就是乌桓大族,多番施为之下,二郡乌桓首鼠两端,极可能引拾贲氏南下,突袭代郡。” 王丰没有出言反对。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掩饰没有用的。 别的不谈,苏恕延是什么人?广宁地头上的老大哥了,他什么打听不到?掩饰了反而让人家看不起,更无法促成合作。 拓跋郁律四个儿子中,最小的两个才刚足岁,他们的部落更是已近远遁,事实上退出了权力的争夺。 拓跋翳槐看起来吸引到了最多的部落支持他,但贺兰蔼头过于狡猾,至今还没公然反叛。如果你站在祁氏母子的立场上,会怎么做? 其实很简单,先消灭或收编拓跋什翼犍的势力,将新党占据优势的东部尽数拿在手中,扫除后顾之忧,再转过身来,全力对付贺兰蔼头。 王丰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即便他看不出,也会有人分析给他听。 所以,他的处境十分危险,不然也不会来平阳求援了。 “你能稳住多少人?”邵勋一听,知道拓跋鲜卑走向内战的概率进一步增大,立刻问道。 “两万余人。”王丰说道。 “两万余丁,还是两万余口?”邵勋不给他玩文字游戏的机会,追问道。 “两万三千余口。”王丰暗叹一声,说道。 他读过书,接触过汉地士人,知道他们的水平。 很多士人在记录的时候,直接把两万余口写成两万余丁,一点常识都没有。 还有人把两万余落写成两万余户、两万余家,分不清这一落到底是一个帐篷,还是四个帐篷组成的一落。 但梁王似乎很懂行,在他面前耍花招没用。 “代郡、广宁的部落有何异动?”邵勋又问道。 “暂未有甚动静。” 邵勋“唔”了一声。 鲜卑还没到全面战争的地步,目前只是有苗头,更准确地说是暴风雨来临前诡异宁静,这是他的判断。 但必要的支持还是要给的,不为别的,主要是帮王丰稳住局势,别一下子被人打死了。 “祁氏一定要杀什翼犍吗?”邵勋突然问道。 “必杀。”王丰说道。 邵勋欺近两步,看着王丰的眼睛,问道:“祁氏有没有私下里和你讲条件?” 王丰到底才十九岁,闻言大惊。 邵勋轻笑一声。 卢谌惊讶地看了王丰一眼,这事王礼之可没和他说啊,估计也瞒着苏恕延了。 “讲过。”王丰艰难地说道:“去尊号,交出什翼犍,王氏乃安。”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愿意来平阳,说明你拒绝了,总算还有情有义,不是那种心黑得和炭一样的人。” “我会给刘曷柱传令的,做好准备,随时援应代郡。”邵勋看向王丰,说道:“你也别在平阳耽搁了,速速回去。一旦事有不谐,可避入范阳。” 这是担心刘曷柱与王丰联起手来,也干不过鲜卑,给他们准备好退路。 卢谌心下稍安,但还有些忧惧。 梁王不出动国中精锐,大发诸部,这仗怎么打?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突然瞟到了獾郎身上。 此子亦正襟危坐,好像听得十分认真,这让卢谌有些安慰。 事关你母族,也该打起精神来了。 第七十章 无法挽回 “我们为什么要迁徙?”绿草白云之间,坐在马车上的少年向母亲发问。 母亲轻轻搂住他,说道:“因为不迁徙的话,大地母神会很疼的。当我们迁徙时,就像鲜血在流动一样,大地母神才会感到愉悦。” 少年懵懵懂懂。 在传统萨满思想中,天为父,地为母,大地母神是一定要尊崇的。 “但去年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迁徙?”机智的少年又问道。 “因为豺狼变多了,要抢我们的牛羊……”母亲的声音传入风中,飘散到远方。 广阔无垠的大地之上,牛羊布满山岗,农田遍及四野。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里有笼罩四野的穹庐。 这里有雄浑壮丽的高山。 这里有奔流不息的大河。 风使劲吹着,野花烂漫,百草芬芳。 红日在东方升起,雄鹰在朝霞中翱翔。 萨满说东方有美水茂草,那里的夏天像秋天一样凉爽,冬天则像春天一样温暖,种出来的粮食堆满地窖,牛羊肥壮得如同小山一般。 离开东木根山,向东走! 那里有天神的庇佑,有汇聚溪流的草场,有晶莹洁白的盐池,有繁盛茂密的松林…… 一大群马从旁边奔走,吸引了少年的目光。 高大的马匹被父翁、叔伯乃至成年的兄长取走了,他们带着刀枪、骑弓,一路向西,警惕可能杀来的追兵。 少年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他会射箭,会骑马,他觉得自己能战斗。 可惜他没有马。 父亲送了他一个马鞍,告诉他再长大一些,自己去驯服他的坐骑。 他想要一匹马都快想疯了,因此目不转睛地盯着自马车旁奔涌而过的马群。 这些是相对矮小的马,头大颈短,看着不怎么样。但皮厚毛粗,非常能忍,夏天能忍受酷暑蚊虫,冬天能忍受极度严寒,其实也挺不错的。 “若干,别看了,你还小,不应该上战场。”苍老的萨满骑着马儿经过,笑道。 “若干”在鲜卑语中是“狗”的意思,就像“檀石槐”在鲜卑语中是“透明人”、“不存在的人”的意思,这可能和檀石槐非婚生有关。 “会打仗吗?”少年问道。 “现在不会。”萨满说道:“去了东边就更不会了。” “东边有什么好玩的?”少年被吸引了注意力,趴在车厢上,好奇道。 “你最喜欢看的湖泊。”萨满温和地笑了笑,道:“那是大地母神的乳汁幻化而成,是她赐予牧人最宝贵的礼物。” “马在那里会养得非常肥壮。你可以得到一匹,但要非常小心地爱护它,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它也会爱你,不会让你在战斗中落地,即便你醉倒了,它也会小心翼翼地驮着你回家。” “你还可以仔细装饰你的马鞍,在上面挂许多铜铃。或许再挑选一些五彩斑斓的肚带,肚带上面带有八十八个扣环,你的马太肥了,肚带在它的小腹上勒出了七十二道皱纹……” 萨满口才很好,说得少年双眼亮晶晶的,就连他母亲都笑意吟吟。 部落的小孩,最喜欢听老萨满讲故事了。 “那么,东边有单于吗?”听到最后,少年问道。 萨满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最后只叹息一声,道:“单于是天神最宠爱的后裔,但他现在还小,你要敬爱他,服从他,直到他成为能翱翔草原的雄鹰。” 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后面又传来了闷雷般的马蹄声,萨满转头望去,远处的旷野之中,牛马羊驼被牧人驱赶着向东。 一切与生活或战斗有关的物资也被收集完毕,装上马车,向前驶去。 六月底,独孤部开始了大迁徙。 他们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离开东木根山,一路向东,往广宁而去。 追兵,似乎离他们并不遥远。 ****** 广宁下洛城(今涿鹿)外,天色渐暗。 桑干河畔,时不时有铃铛声响起,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信使。 侍女们关上了院门,然后来到里屋,低声禀报道:“可敦,翟鼠已经率军北上了。” “嗯。”可敦王氏应了一声,继续哄着儿子什翼犍入睡。 翟鼠是高车部落的首领,晋人应该称之为“丁零”。 不过他却不是北丁零,而是从更西边迁徙过来的,或许应该叫西丁零吧。 翟鼠这批人祖上世居康居国,后迁至中原,于冀州中山郡耕牧。 石勒攻取冀州时,此辈因种类与勒相同,故降附。 石勒邺城大败后,翟鼠便率众自中山奔入代郡,投靠拓跋鲜卑,及至今日。 刘曷柱镇常山后,同样因为种类相同,于是招抚,但一时还没谈出结果。 此番召翟鼠北上,他就很不乐意,扬言要投靠刘曷柱去,不过最终还是成行了,还算不错——这支部落,王丰其实从未直接统治过,只能算是附庸势力,故他也没好意思在邵勋面前提及。 “宇文氏那边没回消息。”侍女又道。 王氏幽幽地叹了口气。 夫君生前曾与宇文丘不勤联姻,当时她就不太同意,不过原因却非宇文氏可不可靠,而是十三岁的少女嫁给五十岁的老头,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宇文丘不勤的儿子都三十了,还不止一个,嫁女儿过去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还能生下孩子继承大位?纯粹是害人罢了。 现在看来,宇文丘不勤根本不为联姻所动,还在待价而沽,准备攫取更多的好处。 “祁氏四处招揽人手,二郡之内,多有贵人——” “行了,你去外间歇息吧。”王氏侧着身子挥了挥手,说道。 侍女行礼告退。 什翼犍渐渐睡着了,王氏换了个姿势,侧卧而下。 寝衣下摆瞬间被向外撅出了两个圆滚滚的球,球中间则是神秘深邃的凹陷。 随着王氏的动作,圆球如同波浪一般,在烛火下轻微晃动着,仿佛在向人招手,将这两球用力分开。 外间仍有马蹄声响起,偶尔还传来大声的喝问。 王氏微微有些惊慌,下意识抱紧了儿子,心中想着差不多巡视完毕了,明天就回城,外间越来越危险了。 这个世道,没有谁是可以真正信任的。 便是快要迁徙至这边的拔拔部以及正在迁徙中的独孤部,都不能完全信任。 他们能迫于形势投靠过来,也能迫于形势背叛而去。 经历了盛乐弑君事件的王氏,已经没那么天真了。 夜渐渐深沉下去。 下洛郊外一点都不平静,整晚都是马蹄声、铃铛声、喝问声甚至是抽刀出鞘声。 直到快要天明时,王氏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过很快又被什翼犍的哭闹声惊醒。 院子外已经响起了说话声,似乎是侍女在与人交谈。听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概是催促可敦和王子尽快回城,因为平城方向似乎有所动作。 王子? 王氏下意识望向妆台,那里有数枚用绸布包裹着的官印。 什翼犍已经是大晋册封的代国公了,或许,真的就像苏恕延所说的那样,只有大晋梁王才能拯救他们母子了。 太阳渐渐升起。 午后,王氏母子在大队乌桓骑士的簇拥下,回了下洛城。 从这一天开始,下洛只开东西二门,一门各开半日,形势十分紧张,时为七月初一。 ****** 卫雄、姬澹二人再次回了代郡老家。 一别经年,家乡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一些紧张的气氛。 “希望晚一个月打过来……”回到自家坞堡之前,卫雄特地绕行,看了看祁夷水(今壶流河)两岸的田地。 粟长势良好,再过一个月就能收了,若为战争所毁,着实可惜。 这里是代郡平舒县(今广灵县)。 赵孝成王十九年,以汾门予燕,易平舒,便是此地。 后汉世祖建武七年,封扬武将军马成为平舒侯,其封地亦在此处。 祁夷水流经此处,控引众泉,形成了大泽,离县城只有五里。 卫氏乃代郡大族,累世经营,依靠这片水泽,开辟了众多良田,收成很高——他们甚至短暂地种过水稻。 乌桓人来此后,也看上了这片水草丰美的大泽,于是在附近放牧。久而久之,开始学习种地,如今也种得有模有样,水平不低。 卫氏与这些乌桓人自后汉年间就开始磨合,如今大体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代郡入鲜卑之后,卫氏做得高官,地位愈发稳固了。 但卫雄、姬澹二人思虑再三,还是脱离了鲜卑,回到老家——这是他们第二次这么做了,当年刘琨不听劝告,强自出兵,被刘曜、石勒杀得大败之后,他们就奔回了代郡老家避风头。 “卫公真下定决心了?”姬澹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卫雄点了点头,道:“当年刘越石那般窘迫,我们都能离开盛乐,往去投奔。邵勋好大的局面,投之理所当然。” 姬澹明白了。 说到底,若非无路可走,谁愿意事胡呢? 代郡卫氏乃名门望族,大名鼎鼎的安邑卫氏的本家,心底还是有点骄傲的。 “这样也好。”姬澹说道:“独孤部、拔拔部都在东迁,快到代郡了。他们一来,王氏或有几分自保之力,我们——” “我们效忠的不是王氏,也不是拓跋什翼犍,而是大晋。”卫雄看了他一眼,纠正道:“不过,我等与广宁王氏唇亡齿寒,理当互助。明日你就去趟代县,联络各家,征集粮草、战马、丁壮。” “好。”姬澹没有犹豫,应下了。 卫雄抬起头,看向北方,风雨欲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局势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太平没几年的代郡,又将陷入战火之中。 七月初三,王丰匆匆返回了广宁。 七月十五日,拔拔、独孤二部数万众东迁至代北。 这个时候,拓跋贺傉则带着文武官员及大量兵士、牧民抵达东木根山,收取了独孤部放弃的牧场、农田,开始筑城。 七月底,秋高马肥之际,在拓跋翳槐和贺傉之间摇摆许久的拾贲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们奉祁氏母子之命自濡源南下,先锋骑兵三千人直冲弹汗山,与北上警戒的丁零翟鼠部交战。 当第一根箭矢落下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幽州都督卢诜没敢耽搁,第一时间将消息送至平阳。 第七十一章 边防 草原爆发战争的消息一路传至平阳时,已是八月初十,彼时邵勋正在平阳城外的乡村内,为一户战死的黄头军士卒收割。 闻讯之后,当场派亲兵至各衙署,将主要官员们请来。 傍晚酉时,早就习惯了梁王办事风格的官员们纷纷赶至。 中护军陈有根来得最早,左军司王衍来得最晚。 抵达田间地头后,邵勋招呼了一下,带着众人来到一条小河边。 军士们挥舞着镰刀,将河岸边大片芦苇砍倒,防止视线被遮挡。 亲军幢主薛用率百余骑自浅水处涉渡,到对岸警戒。 童千斤亲自带人在地上铺毛毯,然后一一放下蒲团。 随行宫人则准备茶水、点心。 其时夕阳西下,晚风习习,办公、劳作了一整天的众人腹中饥饿,正好坐下来歇息一番。 庾琛坐下后,四处看了看,顿时笑了:“仆事大王多年,有时在城邑议事,有时在山林中议事,有时在村落中议事,今又在田野中议事,颇有意趣。” “雀在树上鸣,荷在水中漂。老夫一路踏花而来,顿时心旷神怡,妙哉。”王衍亦笑道。 “竹林幽深,粟芋新熟,吾愿醉卧于此,与朝露作伴。”太保潘滔说道。 诸位不事稼穑的士人高官高谈阔论之时,邵勋刚把镰刀放下,然后掸了掸身上的麦芒,实在觉得不舒服,又到竹林中换了一身袍服,这才走过来坐下,道:“草原意趣多,丞相亦可随我至盛乐一游。” “却不知盛乐风物如何?”庾琛问道。 王衍的眼光余光落在庾琛身上,心中若有所思。 其实,他和庾琛明争暗斗,但在某些事情上态度还是一致的,比如尽量阻止梁王发动战争——只要河南士族捂紧口袋,梁王打不了多久,就会乏粮,自然就打不下去了。 只是,庾琛难道改主意了?想要讨好梁王,以让他的外孙当上世子? 不,庾琛的格局应该没这么低,再看看。 “河南地乃秦汉旧疆,胡汉杂处之所。人们生于斯长于斯,逐水而牧,临水而耕。”邵勋说道:“有那深山峡谷,激流奔涌,草木茂盛,禽兽窟穴其中,六畜孳息于彼。” “有那沙碛大漠,黄草连天,沙水并流。秋高气爽之时,策马而奔,追黄羊而猎,斩天骄而回。” “阴山、卑移之麓,有那平野沃壤,秦汉先民之所耕。城营故垒之外,水甘土活,榆柳成荫。高山之上,层峦叠嶂,苍翠如染,既有良木薪柴之利,又有射雕猎虎之趣。白羽、乌羽、杂筋、白胶、鹿革,军中所需,彼处盛产。” “更有那盐池、马场,可资国用……” 邵勋说了一大堆,王老登仍然面无表情,庾琛神色纠结,裴邈、潘滔等人则低头垂视。 “若不得此地,边防只在晋阳。”邵勋看了下众人的脸色,不悦道。 这句话一出,裴邈等人缓缓抬起头。 对他们而言,这才是最实际的。 如果将来定都洛阳,那么如何构筑边防体系呢? 后汉还没到末年呢,并州就已经一塌糊涂,匈奴王庭都设到了西河郡,平阳成了边防重镇,太原亦遭掳掠。 大梁新朝的都城必在河南,这是起家性质决定的,无关其他。 如果以洛阳、汴梁为正都、陪都,那么并州就极为关键了。 此地有表里山河之形胜,亦有高屋建瓴之优势,襟带大河,俯瞰洛阳,贼军自晋阳出,用不了多久就抵达洛阳,那就永无宁日了。 这和他们有切身利害关系,不得不认真考虑。 “不知大王属意之北边所在何处?”王衍拱手问道。 “阴山。”邵勋言简意赅道。 广义上的阴山,自内蒙古西部,向东至张家口一带连接燕山山脉。 狭义上的阴山,却只指后套以北的连绵山区(巴彦淖尔一带),亦称高阙、狼山,东面则有大青山等。 邵勋所指的阴山显然是广义上的阴山了,自西向东两千余里。 “阴山南北,或许还要建一些军镇、城塞。”邵勋又道:“盛乐会成为缘边诸军的帅府所在。如此,中夏乃安。” 王衍哑然。 后汉年间就丢失了的地方,还要重整?当地几乎没汉人了。 到了本朝,并州这地方除了太原外,几乎被胡人包围,甚至就连富饶的太原郡内,杂胡都随处可见,刘渊所筑之大干城可离晋阳不远。 幽州就不谈了,冀州中山、常山等地胡人一堆,且早在石勒攻取河北之前就来了,还多有高鼻深目之人,如翟鼠等辈。 这可比后汉年间恢复边防难多了,也比曹魏时难。如果真由着梁王的性子收复失地,重建边防,王衍担心河南士人要当裤子。 “大王,仆以为此非一代人之功,或可休养生息数十年,留待后世子孙提戈奋勇,效汉武故事。”庾琛说道。 邵勋听了只想笑。 这年头的社会环境和西汉时能一样吗? 拿一个朝代套另一个朝代非常不靠谱! 即便汉武帝来到几十年后,他也无法复制当年的伟业,因为时代风气、社会环境、君王权力不一样了。 尽他妈忽悠人呢!他都不知道他建立的大梁朝究竟能传几代人,你给我说这个? 我行军征战爽了,女人也玩得舒服了,现在就想干点事,怎么那么多人叽叽歪歪。 当然,他也知道庾琛不是真的反对他。 作为汝颍士人盟主,并深刻影响河南西半部分的“外戚”,他也要考虑自己基本盘的情绪,不可能事事由着君王一意孤行。 甚至于,从士林风评来讲,你就该限制君权,不然会被很多人议论。 “去岁和今年,虽谈不上风调雨顺,可也不算差。过了两年安生日子,难道国中没有积储?”邵勋站起身,不悦道:“粮食都去哪里了?” 度支尚书荀绰看了看庾琛,出言道:“大王,今岁平阳新设高粱龙骧府,太原增设晋祠、狼盂二龙骧府,靡费甚多。” 高粱位于平阳、襄陵、杨三县交界处,地属平阳县,一千二百府兵选自当年随征河内的两万丁壮,部曲则来自清理的平阳豪族庄客。 晋祠就在晋阳附近,府兵来源与高粱一样,部曲则来自汴梁役户。 狼盂位于阳曲县境内,府兵来自效节军、忠义军精壮,部曲同样来自汴梁役户——屡次抽调后,汴梁役户锐减一半,已不足五万人。 荀绰提起这三件事,只是在提醒邵勋,安置人手也挺花钱的。 去年设立的府兵,今年仍在持续补贴钱粮,今年新设之府兵,花费更不是小数目。甚至到了明年,还要在这些府兵及其部曲身上花钱。 你设立的这些府兵,将来固然能派上用场,但至少两年之内,你别指望他们能帮你。不但帮不了你,还要你持续投入。 “大王。”司农卿殷羡说道:“今岁调刘泉部北上新兴,也支用了不少钱粮。朝中复议修汴梁城——” “汴梁不修,我不同意。”邵勋立刻说道:“在平阳住,省钱!修汴梁作甚?” “大王,国中方大疫,今年已下令蠲免钱粮,再征粮派捐,恐不妥也。”少府监庾敳说道。 瘟疫当然会破坏农业生产,因为死人了,所以蠲免钱粮是常规操作,这意味着收入少了。当然,这会也建立不起正常的财税制度,但对占据大量土地人口的豪族来说,生产能力下降了,确实该减负,虽然过了两年好日子,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积蓄。 邵勋建立的这个政权,具备部分前期的南北朝特征(非南北朝中后期):他负责军事和外交,豪族负责生产,双方在政治上进行博弈,只不过作为开基之主,他的威望、权力更大一些。 “大王,仆以为即便再难,也不能放过良机。”尚书令裴邈扫视一番同侪,道:“若让祁氏母子击败王丰,再压服乃至攻杀贺兰蔼头,可就难打了。” “景声果有真知灼见。”邵勋一听,立刻赞道:“真以为我穷兵黩武呢?错失良机的话,将来收拾起来不知道多费力。河南豪族若不愿出粮,我自梁国二十郡开征。” 说到这里,他看着裴邈,道:“景声,我若上疏天子,请置王后、王太子,可乎?” 裴邈心下一紧,低着头,不敢说话。 庾琛眼睑低垂,默然不语。 “罢了,当我没说。”邵勋又看向众人,道:“也不是现在就开战,总得先准备一下。再者,粮没有,绢帛总有吧?可能为我筹集绢二十万匹?” “可。”丞相庾琛抬起头,说道。 “那就尽速筹备,输往河北,令常山、易京、蒲阳山三将拣选精壮,准备援应代郡、广宁。”邵勋说道:“有根,你亲至常山督促。” “遵命。”陈有根立刻站起身,应道。 这是出钱雇佣胡人打仗了,似乎又回到了后汉朝廷的老路上。 “就这样吧。”邵勋挥了挥手,道:“九月收完黍豆后,往晋阳发放一批。银枪、黑矟、府兵诸部,该换防换防。秋收完的黄头军诸营,集结至平阳,再召河东、平阳、西河、上党四郡六夷,至山中围猎练兵,以二十日为限,以备出征。” 第七十二章 拉扯 禾黍金黄之时,温峤来到了济阳。 他是自河内过河,先抵荥阳,再穿陈留,最终抵达了济阳冤句县。 一路过来,感想颇多,也记录了不少东西,这是军司王衍交给他的任务。 河内、荥阳二郡,基本都是在一片白地的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地方豪族有之,比如河内有山氏的庄园,有豪强苟氏、郭氏的坞堡,荥阳也有荆氏、郑氏、潘氏等士族,但整体而言,豪族力量并不成气候。 地方上坞堡少,村落多,甚至还有耕牧的胡人部落——规模较小,也不怎么迁徙,因为河内郡的水土条件实在优良。 在河内、荥阳二郡,官府的权威是相当高的,因为太守、县令等实权官员受到的掣肘少,温峤甚至认为在这些地方完全可以任用非士族出身的流官——事实上梁王也是这么做的,他喜欢任用自己的门生。 但进入陈留之后,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度田数年,地方上仍然有不少坞堡、庄园,豪族在乡间依然是跺一跺脚就地动山摇,而这还是大力整顿过后的状态了,之前是什么样温峤不知道,但大概有数。 他于九月初六抵达冤句县。 自先帝以来,此地就没怎么被战争波及。 用士人的眼光来看,端地是一片世外桃源啊! 占地数顷的竹园、树林是必需的,士人离不得这个,不然就感觉生活没有情趣。 又有果园菜畦,供朝夕之膳。 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 池沼足以垂钓,春税足以代耕。 更有麻田桑林,既可制衣,也可以当钱用。 总之主打一个逍遥。 济阴卞氏,簪缨世族,确实称得上“逍遥”了。 “老狗来了啊!”宿醉未醒的汴滔听到门僮禀报时,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出了大门,嘟囔道。 “没大没小。”温峤笑骂道。 说罢,推开汴滔,如同主人一般进了门。 汴滔不以为忤,呵呵一笑,跟在后边,又将他直接领到了自己居住的后宅中。 侍妾还躺在床上,衣衫暴露,见得汴滔、温峤进来,也不避人,但捂嘴轻笑。 “胆子不小,禁酒令没用啊。”温峤见得案几上的残酒,摇了摇头。 汴滔轻笑一声,道:“大门一闭,从生到死,一切俱足,管他外头怎样。便是有贼人过来,还有蓄养的家兵僮仆呢。” 温峤懒得反驳。 几百人、几千人的贼寇当然能抵挡,可若上万呢?像王弥当年裹挟了十余万众,不也攻破了不少坞堡庄园——事实上,王弥应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 “此番又是来要粮的?”汴滔坐了下来,端起残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嗝后问道。 “有没有?”温峤也不和他啰嗦,问道。 “缓了两年,当然是有的。”汴滔说道:“可梁王如此横征暴敛,就不怕逼反天下士人吗?” “我家这庄子,多少代人了。度田度了几个月,一干县吏天天坐在庄上,任我打骂也不敢走,只言是梁王军令,不敢违。好,我家让了,去济阴想办法购置田宅,冤句这边就当送给他了,可到头来还是要征粮,岂有此理。” “我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父我祖未出仕之时,大力治产业。茂林众果、竹柏药草、粮帛牛羊,一件件往外发卖,积实聚钱,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以至今日。” “邵勋一来,家籍上的僮仆奴婢、庄客部曲年年变少。”说到这里,汴滔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堆竹简,道:“昨夜还在算呢,济阴、济阳两地加起来,只有宾客四千家了,这日子还能过吗?” 温峤无语。 他们家族在太原的产业算是毁了大半,别说四千家了,一千家都没有。温峤怀疑他在骂人。 “汝父为军谘祭酒,他也有难处。”温峤说道:“临行之前,我与汝父提及此事,多多少少还是要出一些的,但不是现在,明春亦可。你也不小了,该出仕了,或许能借此任个令长。” “不急。”汴滔嗤笑一声,道:“我想出仕了,随时可以当令长。梁王不用我辈,还能用谁?家中现在走不开,我想当官时再说吧。” 温峤看了他一眼。 汴滔这人在庄园里待久了,对外界认知不够敏锐。现在可是有很多人出来争官位了,还抱着老黄历不放呢。 “莹之,可闻汴梁李家坞之事?”温峤轻轻敲了敲案几,问道。 汴滔闻言一愣,道:“梁王不至于此吧?我辈士人捧他,他是邵王,若不捧他,他就是邵贼。” “莹之,你喜欢赌吗?”温峤问道。 “赌?” “我十赌九输,现在不敢赌了。”温峤说道:“你知道梁王现在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 “他拉了一大帮武人、杂胡在围猎练兵。” “练兵作甚?” “他是武人。说话不好听,生气了就要杀人,你要和他赌吗?”温峤说到这里,指了指脑袋,道:“武人这里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暴虐起来,你受不了的。梁王已经很能克制自己了,一旦让他放出心底的恶鬼——” 温峤又指了指高卧榻上的侍妾,道:“此辈任由军兵玩弄,你可能会被沉到黄河里。” 汴滔闻言一怒,但也就怒了一下。 他仔细想了想。 梁王一贯以温和的形象待人,但好像也不怎么正常啊。 “你家庄园两年三熟,谷仓中是有不少余粮的,多少给一点,梁王也没把你逼到绝路上。你也别把梁王逼到绝路上,这等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杀伐之辈,哄着点就是了。天下太平之后,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届时不就自在了?”温峤先用恐吓手段把汴滔搞得心神大乱,然后又换了一副语气,循循善诱。 在这一套连招下,汴滔的神色果然有所松动,叹道:“若非连年赈灾,时逢大疫,何至于此。” 温峤暗笑,妥了。 其实,世间之事,无外乎分寸。 要钱是一门学问,要多了可能逼反人家,要少了不济事,要到恰到好处才是真本事。 不过,这破事以后谁爱干谁来干,他是真的烦了。 一家家磨嘴皮子,还要针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段,劳心劳力,累。 若不是看在晋阳直面鲜卑威胁的份上,他是真不愿意受命。 ****** 邵勋往河南派出了温峤、袁能、羊楷、陈规四个“工作组”,河东、平阳二地一个工作组都没派,但人家很快就把新粮送过来,然后水陆转运,输往晋阳。 不光如此,平阳西数万人二十天“军训”的资粮也负担起来了。 山野之中,旗号陡然一变,方才还在向两翼扩展的军士立刻停了下来,然后纵队变横队,一字平推。 野兽在前方奔逃,惊慌失措。 军士肩并肩,手持刀盾、长枪、步弓,墙列而进,不疾不徐。 每走五十步,还稍稍停顿一下,按照金鼓旗号整理队列,然后继续前进。 悠长的角声之中,部分骑兵策马前冲,绕行侧翼,各自挑选猎物,拈弓搭箭,连连射击,就像战场上侧击敌人一样。 骡子军也上来了。 慢慢扩充到两千人的他们骑着乘马、骡子,越众而出,快速冲到猎物最密集处时,立刻下马,十人一组,手持各色器械,捕杀猎物,就像在战场上快速机动的重甲武士到地头后,下马破敌一般。 鼓声隆隆,角声不绝。 到了最后,东西南北四路大军将猎物尽数驱赶到了平坦无树地带,然后耐心地缩小包围圈,一点点消耗猎物的体力和精气神,直至将其尽数绞杀。 “兽如人,人犹兽也。四年了,黄头军终于有了点模样。”邵勋站在山峰之上,静静看着他的大军。 “以此五万众,攻城拔寨,何人能敌?”他又看向一众官员们,哈哈一笑,下山去了。 庾琛、王衍、潘滔、裴邈、殷羡、羊忱等人仍站在原处。 今日阳光不错,又秋高气爽,分外适合行猎。 此兵可猎兽,亦可猎人,武人说话真是一点水平都没有,太直白了。 “广宁怎么样了?”片刻之后,潘滔打破了沉默,问道。 “翟鼠败了一阵,跑了。”右司马羊忱说道:“拾贲氏直趋桑干水,王丰率军阻之。双方隔河对峙半月有余,郡中有乌桓部大叛乱,王丰遁走,奔代县。” “翟鼠应没死战。”潘滔说道。 羊忱摇头失笑,道:“此辈如何肯死战?能虚应故事都算忠勇了。现在拾贲氏骑军深入代郡抄掠,乌桓叛兵围攻代县,广宁那边可能也有些稳不住。各家有各家的算计,祁氏毕竟势大,又打着新党的旗号,招降纳叛甚是厉害。大王若不插手,王氏必败。” 说到最后一句时,众人脸上的笑意都没了。 “代郡、广宁、雁门乃至陉北诸县皆中朝故地,奈何弃之?”裴邈说道:“打还是要打的,不然并州、冀州永无宁日。” “若止步于此,倒也不是不能打。”良久之后,庾琛叹道。 他自觉最近失分有点多。折腾了这么久,再拉扯下去得不偿失。 心中未尝没有遗憾。 他是在为河南士人争取利益吗?并不全是。 他更是在为梁王稳固地位。 再这么下去,别人会怎么看你?史书上会把你写成什么样? 本来可以帮你隐去的部分,直言不讳。 本来可以夸赞的部分,一笔带过。 连带着你亲信文臣、心腹大将,也会被贬低,即便他很有能力。 不过看起来他好像不太在乎这些。 豫州那边,他得派人摸摸底,别搞得有人一怒之下投敌了,最后板子还是打在他身上。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 其一,王衍似乎很快转向了。这老东西,身段真软! 其二,卢志辞去右军司后,此职一直空缺,昨日梁王以左长史裴邵“文武全才”为由,授予此职,并期许“为吾腹心之寄”。 这让庾琛感到了压力。 罢了,既不理解我之苦心,随他去了。 山谷中突然传来了高亢的欢呼。 众人望去,却见梁王策马于万军之中,遥望山峰。 好似在示威! 第七十三章 支持 人的忘性是很大的,拉扯无处不在。 过几年太平日子,就要拉扯一下,免得他们忘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直到入睡前,邵勋仍在思考这场代理人战争该怎么进行下去…… “怎么哭了?”他自榻上坐起身,问道。 烛火照耀之下,邵贼腹肌熠熠生辉,隐隐还有汗珠。 庾文君一听,眼泪流得更多了。 邵勋眼珠一转,大概明白了。 枕边人是要哄好的,这无关男女之事,只一条:先帝怎么死的? 于是乎,他温柔地抱起庾文君,轻轻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我是武人,有时候话赶话,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你还不知道我最喜欢谁吗?” “不知道。”庾文君闷声道。 “最喜欢你呀。”邵勋笑道:“辟雍那会还能时常见到你,后来你回鄢陵了,时常想你在做什么。” “瞎说。”庾文君捶了他一下,道:“我那时才多大。” 因为剧烈的动作,奶白的雪子在腹肌上蹭来蹭去,让邵勋暗爽。 捶完之后,庾文君又道:“回鄢陵之后,我就修习女课了。稍稍大了一些,爷娘为我选夫婿,多为颍川子弟。” “竟不考虑我!”邵勋故意作色道。 庾文君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愤怒的表情,心中欢喜,没那么伤心了。 “你屡战屡胜后,遣曹公来说媒,还算有点良心。”庾文君轻声说道。 “你是我命定之妻,将来是我的皇后,当然要娶回家了。”邵勋仔细观察着庾文君的表情,又道:“成婚那日,恨不得飞到你家。接回家后,又想着合卺礼太也烦人,赶紧结束。” 庾文君破涕为笑。 邵勋右手紧紧搂住她,左手在光洁的裸背之上轻轻抚摸着,道:“将来还要过一辈子呢,我们的孩儿定能继承我之志向。” 庾文君轻轻嗯了一声。 夫君的话语轻轻抚平了心中的委屈。 夫君的手抚得她心尖直颤。 “方才你舒服了吗?”她问道。 邵勋愕然,也有些感动。 小娇妻每次都煞有介事地问他舒不舒服。 初时有些尴尬,咋地,不舒服就重来一次? 现在习惯了,因为这似乎是世家女子出嫁前的某些教材上的“邪恶用语”——当然,可能仅仅只是庾氏教材如此。 “舒服得眼冒金星,全给你了。”邵勋贴在庾文君耳边,轻声说道:“最后紧紧抱着你的时候,舒服得感觉这辈子没白活。” 庾文君羞涩地一笑,将脸埋在夫君怀里。 邵勋暗暗松了口气。 枕边人黑化给我喂毒饼,这他妈谁防得住啊! 他仔细想了想刚才有没有给庾文君许诺什么,好像没有,那就好。 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邵勋早起练完武、吃罢饭后便去了光极殿西侧的千秋阁,召见病愈后自河北赶回来的苏恕延。 “代、广宁、上谷、燕四郡国之乌桓,降叛不定。王丰小儿,如何能制之?”苏恕延的声音有些虚弱,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这场大疫,好像给全天下人来了一次死亡检定——死亡率20-30%。 但邵勋觉得他做了许多准备,应该能压到20%以内,甚至更低。 “大王可还记得祁弘?”苏恕延突然问道。 “记得。”邵勋笑了,说道:“昔年我提着祁主簿的头颅去见糜子恢,子恢怪我诈传军令。” 苏恕延亦笑道:“祁乃乌桓大姓,代、广宁二郡姓祁的基本都投了贺傉。我离开之时,听闻上谷郡亦有乌桓出奔,投靠贺傉。王丰被围代县,并不奇怪。” “落雁军中有骑将祁济,此人与祁氏有何关联?” “许是牧奴赐姓,很难知晓。”苏恕延知道这个人。 和乞活帅王平一起南下的部落贵人,为司马越所召,先至陈留,复至梁郡,当年还和匈奴打过仗。 祁济自言乃辽西贵种之后,苏恕延是不信的。 真正的乌桓贵人后裔,要么留在上谷、广宁,要么跟乌桓王库贤去了盛乐,像祁济这种流散至冀州的,多半是外围杂胡,假托乌桓罢了——呃,除了匈奴是正胡外,其他的好像都是杂胡。 “你是一点不给祁将军面子啊。”邵勋笑道:“我已令段末波率落雁军两千六百步骑北上中山牧马,祁济、到训副之,他若立了功,吾又何吝赏赐?英雄不问出处,君是乌桓贵胄,可也不能看不起牧奴。” 苏恕延曾经兼任过落雁军督军,不过现在已是段末波带兵了,主要是其中的两千骑兵。 该部还有六百步兵,都会骑马,由徐州土豪到训统率。 邵勋曾经试图把落雁军职业化,最后放弃了,该部到现在还是半职业。 该部北上中山后,还得自己牧马。至于吃饭,则由高阳郡接济,毛邦在那边干得还行,虽然没太多积蓄,但管两千多人吃几个月的饭还是可以的。 落雁军归陈有根指挥。 没法大举发兵的情况下,就只能这么辗转腾挪,东边弄一点,西边抠一点。 而在见识了河南士人的嘴脸后,邵勋准备“爱”河北人了。 年初河北的疫情其实挺严重的,远超河南,毕竟是洪水重灾区。 现在么,似乎苦难已经渐渐远去,逐步恢复之后,可以对冲一下河南。 河南多年不闻兵火,有点太城市化了。 “你对伐代之事,可有方略?”邵勋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仔细看着代、雁门二郡。 雁门关乎太原安危。 飞狐陉在代郡,若不拿在手中,冀州就是筛子。 这个四处漏风的边防体系,邵勋完全无法忍受,最低目标也要拿下广宁、代、雁门三郡,最好再攻取平城,将大同盆地作为缓冲区驻军。 最高目标则是全取阴山以南。 至于阴山以北,即便河南士族全力支持他,终究还是困难。 苻坚举三十万之众伐代,拓跋氏跑路到阴山以北的大草原上,也是没有办法。 现在的国力还是太虚弱了,除非有带路党帮忙,精准找到拓跋氏的牧地,一击斩首。 “春来大王可自新兴出兵,袭扰雁门,如此或能让王丰有些许喘息之机。”苏恕延建议道。 邵勋未置可否,只说了一句:“我令刘曷柱等镇将出兵,未给粮械,只给了绢帛。” “原来如此。”苏恕延懂了。 刘曷柱的部落里当然是有吃食的,也能支持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征战。但如今这个时节,到底是绢帛好还是粮食、牲畜好,不言自明。 说难听点,你给了刘曷柱等人那么多绢帛,人家买什么呀? 王浚、刘琨驱使鲜卑助战,还给予大量铁铠、马甲、长槊呢,绢帛的作用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有没有祁氏母子的消息?”邵勋又问道:“雁门消息不通,难以打探。” “据王丰小儿——” “涿鹿县侯。”邵勋纠正道。 “据涿鹿县侯所言,七月间就到了东木根山,与独孤部前后脚。”苏恕延回道:“看样子是要定都于彼处了。代郡、广宁的战争不会停止,可能入冬后才会暂歇,祁氏肯定是要拓跋什翼犍的人头的。” “却不知贺兰蔼头有没有趁势侵占盛乐。”邵勋说道。 “我料他还在观望,但多半忍不住诱惑。”苏恕延道:“盛乐乃旧党腹地,占之轻而易举,只看他敢不敢做罢了。一旦占据,拓跋翳槐可能不会立时自称代王,但一定会招降纳叛,时机成熟后,五原郡公就不被他放在眼里了。” “此乃国士之见。”邵勋赞道:“为免贺兰蔼头逡巡不进,或许该加一把火。” 苏恕延疑惑地看向邵勋。 邵勋的手指在地图上一点,道:“新兴。” “没钱粮就少出点兵。”邵勋笑道:“出多少兵不是关键,出不出兵更重要。或许最终证明此举没用,但总要试一试的。” 拓跋鲜卑还不爆发全面战争,急死人了。但先别急,人家又不是弱智,知道全面内战对所有人都没好处,最终结果定然是三输。目前的举动,仅仅只是贪欲驱使下的试探性战争,矛盾演化得还不够。 只有贺兰蔼头占据盛乐,拥外甥拓跋翳槐自立,才算踏出实质性一步。 总体而言,目前拓跋贺傉还是占据优势的,还不小。 “大王。”秘书监卢谌走了进来,行礼道。 “何事?”邵勋问道,待见到他手中的军报时,道:“念来听听。” “鲜卑纥骨部兵围平舒,卫雄、姬澹与之战,不利。常山刘曷柱兵至温汤,鲜卑解围走,刘将军未敢追击。”卢谌禀道。 “达奚部轻取广宁大部,乌桓皆附,仅下洛一城未克。拔拔部与之战于桑干水,先胜后败。拔拔睿痛骂祁氏牝鸡司晨,愤而改姓,脱离拓跋十部,自称‘长孙部’。” “代郡有传言,刘路孤反悔欲降祁氏,为左右劝阻。” “幽州袁使君报,刘路孤、拔拔睿二部老弱妇孺多奔范阳。” “冀州刘使君报,多有乌桓民人逃入常山、中山二郡。” “丁零翟鼠于弹汗山战败后,王丰驱使不动,其人但掳掠,为封部(拾贲氏)追击之后,率部众奔窜中山。中护军陈有根遣使责问,翟鼠留部众于卢奴,复领兵入代郡,与蒲阳山镇将须卜岩共击鲜卑。” “宇文氏南下劫掠幽州,易京镇将兰武奉命折向幽州增援。” 邵勋等了一阵,见卢谌不再汇报,自嘲道:“打得好热闹,竟全是败报。祁氏母子挺狠的,拓跋十部出动了两部,另有匈奴孑遗封部,还不算降附他的乌桓人。这仗打得王丰晕头转向,一败涂地。” “大王,仆以为鲜卑只是占了先机,代郡、广宁乌桓叛乱者太多,一时手忙脚乱罢了。”苏恕延说道:“这仗其实还有得打。” “能挺到冬天就行了。”邵勋说道。 说完,又对卢谌说道:“你去找王太尉,让他行文洛阳,给这帮人加官进爵,激励一下。” (最后一天,票不投就浪费了啊。) 第七十四章 阶梯 十月以后,第一批换防的府兵抵达平阳,是邵勋的心尖尖洛南杀才,连带部曲一共六千人。 义从军自黎阳赶至。 黑矟左营自河内来,银枪中营自汴梁来,替换银枪左右二营。 禁军右卫万人亦抵达河东。 换防其实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照例由陈、梁、南顿、新蔡四郡输粮支持。 由此看来,还是基本盘最好。河北赈灾时,收税收得麻利,官员们没有掣肘,将源源不断的粮食输往河北。 当然,天下何止二十郡,二十郡之中也有一堆窟窿要补,真正的大头还得来自其他地方。 十月二十日,洛南府兵抵达的第一天,就办了一件大案,让刚刚抵达的黑矟左营六千将士开了眼。 一群士人子弟灰头土脸,被府兵们押解着关入城外的军营内,准备配流岢岚,罪名是刺奸督邵璠提供的:私自酿醴,干犯禁令;灵堂醉酒,违逆人伦。 这七八个出身考城蔡氏、巨野闾丘氏、长社钟氏、北海逢氏、高阳许氏的子弟算是社死了。 襄陵贾氏家里死了老人,办丧事酿点酒很正常,刺奸督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打算管的。 奈何这七八个前来吊唁之人临行前醉酒,还吃了点五石散,跑到灵堂之后,再度狂饮一番,然后当着所有客人的面赤身裸体、披头散发、手舞足蹈。 到了最后,七八个裸男围着主人家的女眷跳起了舞…… 不过没折腾多久,平阳县令刘芳就奉老长官邵璠之命,带兵上门,把这些人全抓走了,顺便也锁拿了主家贾氏的几个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士人子弟将收拾行囊,前往岢岚郡岚谷县定居,至于大赦能不能回来,还要看情况,总之不太乐观——优惠政策是家人情愿跟随者,任听,一并落籍岚谷。 抚军将军(正三品)侯飞虎听了,没什么表情。 他有开府之权,幕府低级幕僚多照顾给了老兄弟,或征辟了一些土豪、寒门子弟,但中高级幕僚需报吏部核准,故有几个大族子弟,所以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德行。 前阵子刚辞退了一个沛国刘氏子,原因是他参加聚会时,在酒桌上与主人家的妾侍交合,一群人还一起观摩点评,互相交流心得。 虽说此举在士人中间并不鲜见,但终究还是过于浮浪了,于是将其辞退。 侯飞虎心思敏锐,他感觉今天办这帮人不单单是因为列出来的罪名,更大的可能还是敲打世家大族。 在不破坏规矩的情况下,公平公正处罚,让人无话可说。 刺奸督邵璠那个人,多半早在暗中观察他们很久了。 “侯将军。”五兵尚书左丞卫展已等候多时,见侯飞虎下了马,立刻上前行礼。 别看侯飞虎只是正三品抚军将军,但别忘了,他是开府特权的。 在梁国官僚体系中,“开府仪同三司”是一个加衔、散官,位列从一品,这是奖励他攻取敌国都城的殊荣而给予,不可轻忽。 “卫公。”侯飞虎行了一礼。 “言重了。”卫展笑道:“将军可有表字?” “元稔。” “元稔将军,大王已为你准备好城中府邸,还是之前住过的那套宅院,王(雀儿)将军刚刚搬走,腾出来了,自今日起至明年腊月中,都为将军居所。”卫展说道:“府中一应用度齐全,将军若有家眷——” “带来了。”侯飞虎点头道。 卫展心中疑惑,下意识看了眼被亲兵护卫着的车驾。 他打听过,侯飞虎比梁王略小,娶妻十年,有一子二女。 正妻小门小户,出身鲁阳土豪,大疫之中病殁了。 在野王办丧事的时候,可谓将校云集,河内、上党、汲郡等地的官员们也纷纷派人到场吊唁,十分夸张。 而今也快一年了,侯飞虎一直未娶新妻,很多人便动了心思。 卫展受尚书令裴邈暗示,打算嫁卫氏女予侯飞虎为妻,但还没开始动作,打算先试探一番。只不过,他今天带来的所谓家眷是谁? 侯飞虎心思细腻,对卫展的心思隐隐有所察觉。 其实没什么,他打算把小妾刘氏扶正。 刘氏就是梁王赐给他的刘聪妃子,已为他生下一子,他还是很喜欢刘妃的。 身边不是没有人劝谏,说以敌国后妃为妻影响前程,也不合礼制,但侯飞虎出身草根,有时候就太过重感情,铁了心要立刘妃为正妻,不打算新娶了。 好在邵师也没怪罪他,还遣人送了一份礼物。 以刘氏为妻,总比娶个世家大族女子好一些,他不想掺和太多破事。 卫展按下心思,又道:“营中已存有粟四万斛、麦二万斛、黍豆万余斛、干草五万束……” “操训所需之箭矢已有二万捆,刀枪剑戟若有损毁,可差人送至少府修理。明年或设军器监,少府不再管辖军械之事,届时会有专人前来交接……” “另有草药、被服、鞋靴……” 卫展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侯飞虎只略略点头,然后将单子交给幕僚前去点验、交割。 “索头可有动静?”眼见着阴风怒号,天气寒冷,侯飞虎便准备入营了,随口问了一句。 “昨日有贺兰蔼头使者辗转而至,言其已于上月底进驻盛乐。五原郡公拓跋翳槐监国理政,以贺兰蔼头为辅相,多的就不知道了,将军入宫觐见之时,可询问大王。”卫展回道。 “竟有此事!”侯飞虎有些惊讶,也有些兴奋。 “谁说不是呢!”卫展笑道:“贺兰蔼头瞻前顾后,但终究抢在入冬前进入盛乐。据虏使所言,所过之处,无有抵抗。盛乐左近之鲜卑、匈奴、乌桓大人们纷纷入城庆贺,拓跋翳槐算是成气候了。” “入冬之后,是不是就不能打了?”侯飞虎问道。 “草原多在夏日降雨、冬日降雪。一旦入冬,天寒地冻,或许能打,但多半十分艰难,故贺兰蔼头也是看准了时机才入的盛乐,就是赌拓跋贺傉冬天罢兵,对他不闻不问。”卫展说道:“而春来也不太适合用兵,如此,贺兰蔼头便有半年时间整顿内部,封官许愿,巩固权势,待到来年初夏,即便贺傉遣兵来攻,却也没那么容易了。” “原来如此。”侯飞虎笑道:“蔼头却有几分小聪明。大王明年若攻伐代国,必然事半功倍,却不知粮草器械有无准备好。” 攻代国的话,考虑到要攻城、占地,以及大规模的野战,至少要出动四万以上的战兵,算上辅兵,差不多接近十万人了。 这十万人一个月要消耗三十万斛粮,如果准备一年的粮食,就是三百万斛。 而为将这三百万斛粮食从河南送到前线,你要准备一千五百万斛以上的粮豆、二十万以上的丁壮役徒,因为大部分粮食会消耗在路途上。 呃,还没考虑军中战马、役畜的消耗,那些畜生的胃口可是很大的。 你固然可以喂食草料,但不能一直这么做,出现紧急军情的时候,来不及牧马,就得喂粮食,没那么紧急的时候倒是可以外出牧马。 说难听点,这比单年河北赈灾消耗的粮食也不遑多让了。 觉得打仗需要粮食少的,恐怕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士人子弟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侯飞虎的猜测,梁王未必会出动四五万战兵,因为还得防着匈奴和江东呢。 最终出战的规模会小不少,但消耗仍然很大,不下一次大规模赈灾。 侯飞虎最终在傍晚时分入营。 军营在城东的汾水之畔,这会河面上樯橹如林,大量收自河东、平阳乃至弘农三郡的粮食装船北运,输往晋阳。 战争是武人向上攀登的阶梯,这是邵师经常说的一句话,侯飞虎深以为然。 没有战争,他不会“开府仪同三司”。 没有战争,他不会得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人。 没有战争,他不会住着高门大宅,家中奴仆成群。 没有战争,他和他的后人兴许会一直在东海种地,被人征发后辗转于沟壑之间。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他厮杀二十年,更有攻占敌国都城这种不世之功,到头来还没世家大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所能继承的家业大。 公平吗?公平,又不公平。 这些大族的祖先或许也曾立下过不世之功,火里来血里去,也曾是敢打敢拼的好汉子,他们又会经营家业,发展至今已然是让人窒息的庞然大物。 听起来很公平。 但他们的后人却干出灵前醉酒,赤身散发的荒唐之举,终日醉卧于林泉之间,挥霍享乐之处,让人震惊。 这又不公平了。 侯飞虎也要为自己的后人争取利益,他们家或许还需要几代人才能积累到如今世家大族的家业,或许永远不会,因为时代变了。 但不管怎样,东西就那么多,别人多吃一口,他就少吃一口,很明白的道理。 这就是他不愿与卫家之类大族搭上关系的主要原因。 刘妃出身新兴刘氏,汉光禄大夫之后、匈奴太保录尚书事刘殷的孙女,家学渊源,容貌秀丽,对他而言已经够了。 而新兴刘氏这个家族已经毁灭了。 新兴百里无人烟,祖产一朝尽丧。 平阳的家业也被收缴大半,剩下的供刘氏族人勉强度日,生活甚至谈不上富足,只是一般殷实人家罢了。 这样的女人,有才学,有容貌,有名气,却又没家族势力,对他而言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入夜之后,汾水两岸纤夫的号声彻夜不绝,从未停止过。 武人集团上升的阶梯再一次出现了。 在过去二十年,有太多一文不名之人登堂入室的传说了。 机会不常有,每出现一次就要死命抓住。 冬月初,草原再次传来消息:拓跋贺傉遣兵西攻盛乐,贺兰蔼头亲自领兵将其击退。 代国的内部矛盾,在长达两年的外部势力干涉下,终于演化到了实质阶段。 第七十五章 意见 漫天寒风之中,数千人出了岚谷,伐木筛土,忙碌不休。 养了一整个夏秋的马儿膘肥体壮,驰骋在草原上时,神骏无比。 骑士们一边射猎,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北方。 蔡畋搬了半天木料,看看脏兮兮的衣服,再看看几乎裂开的手指,突然间就悲从中来,放声痛哭。 不过就是喝酒服散,不过就是在人家灵堂上披头散发,不过就是围着人家女眷跳裸舞,怎么就这样了? 一下子从养尊处优的大族子弟变成了配流边疆的罪人。 若非家里派人打点,押送的路上妻子就失身了。 这并不是结束,甚至只是开始。 流放的都是罪人,平日里会被监视,吃的也得自食其力。而在第一茬粮食收获之前,全靠上头发下粮食度日,可想而知多么艰难。 今日跟着大队北上伐木夯土,上头准备的粮草有限,活还很重,干了半日,肚子饿得咕咕叫,手还裂开了…… 现在若有人把他捞出去,他绝对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再也不离经叛道了。 什么狗屁士人风度,当每天劳心劳力,疲倦欲死,一身是病的时候,你就什么风度都没有了。 他悟了,但是好像晚了。 “起来干活。”巡视的兵士走了过来。 因为上头交代过,他的态度还算不错,没有动粗。但军令就是军令,所有俘虏、罪人、奴隶悉发至草城川筑城,再照顾也不能违反这一条。 有不满给我憋着,有本事闹到刘府君面前去,看他怕不怕你。 蔡畋吃过亏,闻言擦了擦眼泪,回返林场,继续搬运木料。 刘昭策马奔了过来,身边围拢着数百骑士。 比起去年,装具有所改善,铁铠多了不少,皮甲数量也上来了,战斗力与日俱增。 “要落雪了……”刘昭抬头望天,叹道。 还好快完工了。 此番出动了男女老人万余人,外加奴隶罪人俘虏二千,出岚谷,至草城川中筑城。 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月个月,再有五到十天,差不多就能完成城池轮廓。 城不大,也很粗糙,但已经具备粗浅的防御功能。 为了筑这座城,度支尚书荀绰遣人送来了五千匹绢。 刘昭收下了,但也嗤之以鼻。 五千匹绢是不够的,而且也没有大用,不如送些器械、日用品和粮食。 若非看在“姑夫”面子上,他压根不会动弹,谁稀罕这点绢帛啊?我又不在平阳或洛阳生活。 远处响起一阵铃铛声。 片刻之后,信使下马拜倒于地,道:“府君,今日只有寥寥十余骑窥视,已被驱散。” 刘昭闻言大笑:“贺兰蔼头与拓跋贺傉争来争去,真是自寻死路,待筑好此城,明年看他们怎么办。对了,此城何名?” “大王赐名‘遮虏’。” “遮虏城,当贼通路,好名字。”刘昭笑道:“我早眼热草城川这地方了,河流纵横,陂池遍地,平地也比宁武、静乐要多,若拿来种地放牧,诚为良区。” 遮虏城位于后世山西五寨县西北前五王城村一带,战国时便已有城池,后废弃。 此城四周有丘陵环绕,地势险要,可俯瞰水草丰美的草城川小盆地。一旦在此城囤积物资、驻扎兵马,鲜卑人就没法在草城川安心放牧了。 而在得知贺兰蔼头进据盛乐,与祁氏母子交恶后,邵勋就令岢岚太守刘昭前出,看看有无在草城川筑城的可能。 现在看来,敌人之间的争斗比想象中更激烈,以至于放弃了草城川这种外围草场,把部落、兵马迁徙到了别处,为战争做准备。 他们打得越狠,对晋军就越有利。 十一月底,遮虏城终于修筑完毕。 刘昭左看右看,打算再扩建两个仓城,令其与主城呈品字形,互相援应,顺便能囤积大量粮草、器械,无奈大雪连天,冻毙的奴隶、罪人数不胜数,每天都有僵硬的尸体被清理出来,壮丁健妇们也抱怨不已,于是只能就此作罢。 往这里储备了一定数量的干草、奶酪、肉脯,并留兵千人戍守后,他又回到了天池。 对他而言,前出筑城成功,今年的任务就已经完成。 明年若爆发战争,遮虏城就将成为一路大军的总粮台,兴许会有南边来的民夫役徒将其扩建,但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 数百里之外的盛乐城内,贺兰蔼头志得意满。 甫一入城,先把先王遗留下来的妃子收了,日夜享用。 至于外甥拓跋翳槐么,先忍忍。过几天蔼头就再嫁一个妹妹给他,把小姨娶回家,知冷知热,会照顾人,多好。 这一日,贺兰蔼头在大队军士的护送下,入了宫城——说实话,这他妈的破宫殿和汉地土豪宅院差不多,还是得重修,贺兰蔼头已经打定主意了,明年就征发丁壮干这事,毕竟身为辅相,他也要入宫理政的。 抵达辅相府后,一群部落贵人已经等候多时。 贺兰蔼头扫视一眼,挺着大肚子,哈哈大笑着进了门。 人生至此,就俩字:得意! “伊娄,你一入城就抢宅子抢女人,闹得太过分了。”贺兰蔼头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人,不悦道:“这是盛乐,不是什么小寨子,给我收敛点。” 伊娄听了也不太高兴,但不敢硬顶贺兰蔼头,只嘟囔道:“最好看的女人都被你收入府中了,还不许我抢几个?” 贺兰蔼头一窒,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作罢。 伊娄是拓跋十部核心部落之一,是他可以援引的重要力量。 所谓拓跋十部,开始都是一家。 中原汉献帝时期,漠北草原有个叫拓跋邻的人,因为吞并了众多小部落,实力大增,于是给他七个亲兄弟发福利。 老拓跋部仍由拓跋邻亲领。 剩下的吞并来的降众一分为七,以大哥为纥骨氏,领一部;二哥为普氏,领一部;三哥为拔拔氏,领一部;五弟为达奚氏,领一部;六弟为伊娄氏,领一部;七弟为丘敦氏,领一部;八弟为俟亥氏,领一部。 后来,又给他叔父发福利,独领一部,为乙旃氏。 再后来,又给一个关系稍远的拓跋氏族人发福利,领一部,曰车焜氏。 这就是拓跋十部的由来,别看这么多姓氏,其实原来血缘上都是一家人。 但这十部里面也有亲疏远近,叔父乙旃氏和族人车焜氏就没另外八个部落那般亲近。 去年西郊祭天,祭台有七根木雕,就象征着拓跋氏之外的另外七个部落,毕竟此八部祖上是由八兄弟分领的。 总体而言,拓跋代国是以拓跋十部为核心,控制加盟诸部落,如兰部、封部、白部、独孤部、贺兰部、纥豆陵部、纥奚部等等。 拓跋氏联盟之外,还有一些臣服于他们的部落,时不时上贡,或者随征打仗,这些被称为“四方诸部”,控制力十分微弱。 如今拓跋鲜卑面临的难题是:拓跋十部自己分裂了…… 艹,核心裂开了,还有得玩? 拔拔部投奔了拓跋什翼犍。 拓跋、纥骨、普、达奚、俟亥五部投奔了拓跋贺傉。 跟着拓跋翳槐的只有伊娄、丘敦、乙旃三部,车焜部还在摇摆不定。 这事情搞得,没想到新党贼子这么多! “今日召诸位来,实有正事。”贺兰蔼头当仁不让地坐在一干拓跋氏宗亲的上首,说道:“昔年力微公曾遣沙漠汗如魏,且观风土。其有名言,‘我历观前世匈奴、蹋顿之徒,苟贪财利,抄掠边民,虽有所得,而其死伤不足相补,更招寇仇,百姓涂炭,非长计也。’此言颇为有理,今有河南邵勋,并非庸懦之主,我等与他打来打去,非是上策。恰好邵勋亦有意结好,不如就借其之力,先破贺傉,再灭什翼犍,收拾完毕之后,再做其他计较,你们以为如何?” “蔼头,我看你昏了头!”丘敦氏的人一拍大腿,问道:“你还记得沙漠汗怎么死的吗?”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都有些不自然。 当年沙漠汗入曹魏之质,晋魏禅代之后,继续留在晋国为质。 其人汉化颇深,能力也很强,但被长居塞外的诸部贵人们看不惯,与弟弟们的关系也不好。于是晋征北将军卫瓘贿赂拓跋贵人,进谗言将沙漠汗杀死,通过肉体消灭的方式,去掉了一大劲敌。 沙漠汗死后,拓跋氏联盟一度解体,还好后来拓跋氏又有能人,挽救了回来。 丘敦氏这么说,就是在提醒大家,晋人不是好东西,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搞垮拓跋鲜卑,搞垮部落联盟。 晋武帝时期这么搞了,邵勋不会这么搞吗? 不,他已经在这么搞了。 分头册封翳槐、什翼犍,其中包藏着什么祸心,不会看不出来吧? “丘敦,稍安勿躁。”贺兰蔼头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但如今势弱,还要团结众人,于是说道:“邵勋肯定不是好东西,我也不信他。但事已至此,权且联合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放心,贺傉性子懦弱,只要让他吃几次败仗,诸部就会离散,重新投奔翳槐。” “打不了几场仗的,也死不了多少人,联盟实力仍在,邵勋奈何不了我等。” “联合邵勋,不如联合什翼犍。”有人说道。 “别提什翼犍了!”贺兰蔼头叹了口气,道:“我以为王丰、拔拔睿、刘路孤如何厉害呢,结果被打得狼狈无比。我前天听到个消息,晋兵北上救援,逼退了封部,王氏那贱人带着什翼犍避入了范阳,很多部落的老弱妇孺也逃入了常山、中山、上谷、范阳四郡。若非冬天来了,我看他们已经败了。” “这……”听到乌桓王氏吃了大败仗,众人都有些担心。 如果贺傉整合了东部势力,再反过来对付他们,那他们也得败。 “现在明白了吧?”贺兰蔼头说道:“邵勋不插手,这仗就十分危险。以我之意,不如联合晋人,先败贺傉,再图其他。反正邵勋也不可能真的统治草原,打赢后服个软,说点好话,再把什翼犍要来,送去洛阳当人质,就像当年沙漠汗如魏一样。雁门关以北,还是我们做主,也就面子上吃点亏,无伤大雅。” “再犹豫下去,到了五月,贺傉很可能就击败乌桓王氏了,到时候怎么抵挡?” “另外,我听到一个消息,宇文丘不勤很可能出兵帮助祁氏那个贱人,贺傉的实力又增强了。” 贺兰蔼头的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砸得众人缓不过神来。 宇文鲜卑要助祁氏母子?果真如此,这仗还怎么打? 似乎,也只有借晋兵自固一条路了。 第七十六章 哭秦庭? 盛乐吵吵嚷嚷之后,终于形成了最终的决议:派遣第二拨使者至平阳,争取晋人的支持。 使者一人五马,自盛乐出发后,不畏严寒,快马加鞭,数日就抵达了草城川。 在看到晋人于塬上筑起一城后,大为惊讶。 似乎之前有人提及过,但诸事纷杂,最后被人遗忘掉了…… 很自然地,他们被巡逻的骑兵拦下了。 贺兰奴根没有多说话,只派人上前交涉了一番,然后便被引到了遮虏城外,看管了起来。 贺兰奴根没有丝毫不耐,出使别的部落或他国,难道次次有好脸色?早习惯了。 他更关心的是这座城本身的存在。 看似没有直接挡着路,但人家就在路的旁边,居高临下,一旦大队人马过去了,就可以跳出来袭扰你脆弱的后路。 以前这里其实是有部落的,但贺兰奴根忘了是哪个了,实在离得太远。 他只知道这边的部落投靠了祁氏母子,似乎被调走了。 这就是内战造成的直接恶果之一。 如果兵力充足,晋人筑城时就大举杀过来了。现在城已筑毕,说什么都晚了。 “能威胁平城,也能威胁盛乐!”凛冽的寒风之中,贺兰奴根一边跺脚,一边哈着热气,心中似乎比身上还冷。 有随从拿刀柄敲了敲城墙,又听了听声音,道:“挺厚实的。” 贺兰奴根瞟了眼黄土墙,没说什么。 晋人喜欢筑城。 城筑到哪里,就推进到哪里。如果城池里的兵有野战能力的话,那么这块地就真的占下来了。 明年开春之后,他们与祁氏母子大战的可能性不小,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晋人兴许已经推进到平城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似乎也没太好的办法。 世人只顾眼前,长远的事情或许能考虑到,但有时候真的无能为力。 贺兰奴根曾经设想了一下,如果祁氏弑杀郁律之后,他们就待在意辛山不动,而王氏也没有选择逃回广宁,而是将拓跋什翼犍藏了起来,让祁氏找不到,那么结局会怎样? 大概是贺傉称王后,无法服众,在盛乐感到恐惧,待不住东逃平城或东木根山。 但他一时半会也不会找广宁王氏的麻烦,更不会跑到阴山以北的贺兰部搞事,顶多要求他们交出拓跋翳槐。 这样是没有结果的,最终很可能以贺傉倒台而告终——大概率不会活着倒台,很可能被人弑杀,再找个理由,比如忧惧而死之类,弄得体面一点。 那时候翳槐是不是能不动刀兵就被拥立为主呢? 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不会打内战,国家不至于分裂。 但世上没有如果。 贺兰奴根恨恨地踢了一脚城墙,下令建造此城的人憋着一肚子坏水呢。 傍晚时分,奴根等人获准入城歇息。如此停留数日后,终于接到消息,可以继续前行,并由遮虏城方面派人沿途护送至秀容县。 ****** 就在贺兰奴根等人抵达秀容县城,等待下一批护送他们的人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个消息:下洛城被攻破了。 这个消息做不得准,因为是一位接待他的县吏提及的。 简直离谱!县吏从哪里听来的? 呃,斜对面的一处宅院外,大群髡发乌桓兵有气无力地蹲在墙根下,就着难得的晴天晒太阳。 院落之内,隐隐传来声音:“哭!一定要哭!哭得哀婉泣血,如此方有奇效。” “哭?” “夫人听过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么?” “嗯。昌平寇氏擅《左氏春秋》,我读过他们家的书。” “申包胥哭秦庭七日,哀公感其诚意,最终决定出兵,令楚国得以复国。今广宁已失,唯代郡尚余二三县勉力维持,数万老弱妇孺避入晋国,嗷嗷待哺,而那幽州、冀州长吏却不放粮。夫人若能在正旦朝贺上乞得援兵,局势定然可以扭转。” 围墙内静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才有妇人幽幽一叹,道:“二郡皆败,就算乞得援军,又能如何?” “夫人这就想得差了。二郡还有很多忠勇之辈,暂时降贼,只不过屈身隐忍罢了。一旦局势大变,比如晋军大破祁氏,他们又会反正,拥什翼犍为主。” “这些墙头草,就算得了他们的效忠,又有何用……” 这句话是真的把天聊死了。 片刻之后,只听“吱嘎”一声,院门被打开了,一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出了门,直奔不远处的县衙。 院中一高挑妇人站在光秃秃的树下,满面愁容。 宇文丘不勤出兵后,晋人大部退了回去。 王家独木难支,丢了下洛,目前只剩代县、平舒二地,后者还掌握在卫氏手中。 如今避入范阳、常山、中山、上谷四郡的人太多了,既有吃了败仗的精壮,也有老弱妇孺。带过去的牛羊粮食能济得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现在最关键的是保住这几万军民,别让他们冻死、饿死。 不然的话,王氏完了,什翼犍也完了。 只是,晋人很好说话吗? 秦哀公时代还能讲点大义,或许能不求回报,但现在成么? 但他们母子、广宁王氏也没办法了,只能以外藩君主的身份,前往平阳朝贺,希望那个男人能有点豪侠气,慨然出兵帮助什翼犍复国。 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大概也清楚,无非就是让什翼犍变成他的傀儡罢了。 但傀儡总比当孤魂野鬼好。 再者,只要大义名分定下,待什翼犍长成,获得越来越多的部落大人们效忠,未必就需要继续当傀儡了。 一切都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一切都还有机会。 收回思绪的王氏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往院门外瞟去。一开始还没什么,但渐渐地,她的眼神凝了起来。 对面那帮髡发骑士是哪来的? 王氏悄悄前行几步,自门后望去,那不是贺兰蔼头的从侄奴根么?以前经常出现在盛乐,帮贺兰部打点诸事。 甚至于,奴根还给自己送过礼,请她在郁律耳旁吹吹风,帮他们解决诺真水汊(腾格淖尔湖)归属的问题。 他来做什么? 王氏不敢往下想了,其实答案很明显了不是么? 广宁王氏丢了二郡大半土地,而贺兰蔼头却进了盛乐,声势极盛。如果梁王要选一家帮的话,真的会倾向什翼犍么? 王氏慢慢捂住脸。 什翼犍没什么本钱,她也没本钱了。 或许,什翼犍以及广宁王氏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 两路使团走走停停,几乎前后脚抵达了平阳,时已近年底。 平阳北边到处是平整的农田,里面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麦苗。 一些雄壮的武人呼朋唤友,哈哈大笑着策马而过,自山中返回,马鞍下还挂着不少猎物。 汾水河面上,有胆大的孩童在冰面上嬉闹着,快活无比。 大夏门外,载满冬菜的牛车几乎充塞了城门洞。 到处都是悠闲等待过年的百姓。 到处都是浓郁的节日氛围。 到处充斥着富饶的气息。 等待许久之后,王氏所乘的马车终于进了城。 车帘紧闭着,什翼犍在怀中哭闹不休,王氏手忙脚乱地安抚着,也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接着便是无尽的交涉甚至吵闹。 王氏默默听着,似乎梁国鸿胪寺的客馆已经住满了人,城内外的驿站也挤满了前来参加正旦朝贺礼的外地官员。 交涉没有结果。 没过多久,马车又启动了。 一位鸿胪寺官员在前头带路,七拐八绕之下,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还算清幽的府邸内。 随行而来的护兵被带到了城外安置,只有几名侍女被允许留下。 马车停下之后,家令王昌在外头禀道:“太夫人,接下来旬日,只能住在这座府邸内了。” “此为何地?”王氏抱着孩子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问道。 “此为晋国大将军幕府监军程遐府邸。”王昌回道:“程监军去徐州公干了,年后才能回来,府中只有程氏女眷,较为方便。” “嗯。”王氏点了点头,道:“准备一份礼物,叨扰程家了。” “以何为礼?” “捡一些稀罕的貂皮、狐皮吧。” “遵命。” 举步进入程府后,王氏忽然问道:“梁王会不会提前召见?” 王昌沉吟了一下,看了看那位正在和程家主母说话的鸿胪寺官员,低声道:“方才我找那位客馆令打听了,梁王以前来过程府,可能会亲来此地。” “梁王来程府做什么?”王氏好奇道。 王昌摇了摇头,道:“这却不知了。” 想了想后,又道:“听闻程遐是石勒降官,为人谄媚、巴结,十分不要脸,在邺城、汴梁、平阳的风评都不好。程遐之妹乃石勒侍妾,这些年一直独居在家,也不知为何。” 王氏闻言脸上一红。 王昌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了,就差指着程遐说他卖妹求荣。 “先去看看住处吧。”王氏说道。 “好。”王昌应了一声,然后快走几步,追上了鸿胪寺客馆令。 什翼犍在王氏怀里扑腾了一下。 王氏会意,将他放了下来。 小儿瞪着大大的眼睛,也不哭闹了,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内的树木、屋舍,仿佛中原风物特别吸引他一般。 看他那样子,王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 什翼犍啊什翼犍,你若运道不好,怕是要长居此地了。 第七十七章 程府 年前两三日,天气变得晴朗了许多。 入夜之后,程府后院西侧的偏厅内,燃起了明亮的灯火。 铜炉内堆满了木炭,明灭不定,给屋内增添了许多暖意。 十岁的石弘坐在案几后,朝四岁的拓跋什翼犍招了招手。 什翼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汝父为邵勋所杀耶?”石弘问道。 什翼犍还小,听不太懂,只定定地看着石弘。 石弘愕然,然后泄了气,道:“看来听不懂。三岁小儿,不谙世事,想必将来也会认贼作父吧。” 什翼犍又看了石弘两眼,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打算去院子里找母亲。 “先别走,陪我说说话,这几年憋坏了。”石弘连忙起身拉住什翼犍,说道。 他下意识忽略了什翼犍是鲜卑人,年岁还小,能会一些简单的鲜卑会话就不错了——或许也懂一点乌桓语,但也就“一点”而已。 当然或许他也不在乎,只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 “舅父不授我兵学、武艺,专门找了三个文士,一位教我经学,一位教诗赋,一位教律令。”石弘说道:“其实舅父待我很好。我住进邺城思忠里程家时,不过周岁罢了。他还带我回了广平程氏老宅,待我真的很好。” 什翼犍不想听他聒噪,迈着小短腿就想溜。 院墙外的大街上传来阵阵欢笑声,让他非常向往,非常好奇,恨不得爬墙出去,看个痛快。 “我想随母改姓程,舅父不允。”石弘坐回了案几之后,以手支腮,一脸茫然。 什翼犍见石弘不再限制他了,毫不留恋,直接转身离开。 “其实,我对大——我生父就没印象。舅父说他残暴已极,母亲说他雄心万丈,或许都没错吧。”石弘的声音远远自身后传来:“其实,比起他,我见梁王的次数还稍多一些。可惜他也不是好东西,随性而来,匆匆而走。每次走后,母亲都怅然许久……” 什翼犍一溜烟地窜进了院内。 王氏、程氏正就着满天繁星,欣赏着院中的梅花。 两人见面还不到一天,其实一点都不熟悉,说话也有些生分。 王氏偶尔用可怜的目光看一下程氏。 在王氏看不到的地方,程氏居然也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她。 却不知,两人互相可怜对方是为哪般了。 “石勒在上郡。”王氏轻嗅了一下洁白的腊梅,轻声说道:“他与刘路孤有旧。昔年独孤部还在盛乐附近放牧的时候,两人还见过面。听刘路孤说,比起第一次在新兴屯田那会,他苍老了许多,但并未失却雄心。” 不知道为什么,程氏听得有些烦躁。 在程家,“大胡”二字是一个禁忌,不能随便提。这本没什么,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广平程氏出了一个太守、一个监军,都是梁王的官,总是提大胡会让人怀疑你还心念旧主,于前途不利,虽然梁王可能并不太在乎这些小事。 不过程氏烦躁却不是因为这个。 她没有深究为什么,只是觉得烦躁——或许,她不敢深究自己的内心吧,乱世中的女人,本来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肉,每个人都下意识想抓住一缕依靠。 “你若想书信——”王氏话刚说一半,程氏就转过了身去。 她生性柔弱,逆来顺受,转身不说话就已经是她最大程度地表达不满了。 王氏很快反应了过来,自觉有些失言,不过她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沉默着。 后边又传来了脚步声。 程氏太熟悉了,立刻转身行礼:“嫂嫂。” 程遐之妻李氏回了一礼,又看向王氏,道:“可敦来此,可还住得习惯?” “承蒙夫人款待,诸般用度不缺,感激不尽。”王氏回道。 “这便是代公了吧?”李氏看着安静地站在母亲脚边的什翼犍,笑道:“小小年纪就这般沉稳,异日必成大才,号令鲜卑群雄。比起他,我家那两个败子就过于顽劣了。” “夫人过谦了。”王氏轻叹一声,道:“家国破灭孑遗之人,过一天算一天,哪敢奢望太多。” 李氏闻言轻叹一声,道:“这世道,竟是谁都不易。” 昔年姑妹为石勒夫人,广平程氏一扫颓势,渐渐开始往上走。 她娘家赵郡李氏沉沦多年,门楣日渐黯淡,本想借着程氏的东风,重振家门的,奈何石勒一朝丧败,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如今的赵郡李氏,在天下士族之中,可排不上什么号。 后来,他们又试图攀附大将军右军司卢志,才刚刚找到一点门路呢,结果卢志又卧床不起,辞去了军司之职。 经历了这两次挫折,赵郡李氏不得不再把目光投回广平程氏身上。 平阳有传闻,做完这一任监军后,夫君程遐将被重用,原因是卢志于病榻上泣血上疏,梁王念及往日情分,喟叹不已,打算补偿河北人——传闻真真假假,但李氏相信是真的。 而如果程遐受重用,那么作为嫁到程家的李氏女,自然要承担起帮扶娘家的重任。 这对程家也有好处,毕竟将军上阵还需要谋士勇将呢,赵郡李氏可以作为广平程氏的从属而存在,只要有好处,这都不是问题。 两家郡望相连,本来就是天作之合。 “听可敦谈吐,竟是士家女子,不知可有所擅?”李氏又问道。 “对昌平寇氏所注之《左氏春秋》较为熟稔。”王氏说道:“昨日重读,竟又有新的感悟。” 人生遭逢大变,见得多了,听得多了,阅历见涨,重温经典之时,确实会有新的理解。 王氏主修这本书,可见广宁王氏并没有把她当做普通女子来培养,而是直奔拓跋鲜卑可敦而去。 “可敦既经纶满腹,模样也颇为俊俏,那就不用担心了。”李氏意有所指地说道。 王氏闻言有些疑惑,程氏却红着脸低下了头。 李氏捂嘴而笑。 就在此时,院墙外传来了车马声,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程氏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去。 李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站在远处的几名僮仆上前,将门打开——早在宅院建成前,此门就存在了,后来用砖块堵塞住,封闭了此门,但过了年余,突然又重开。 门甫一打开,院墙外就涌进来十余名精悍的军士。 他们外面罩着假钟,内里则穿着铠甲,入得院内之后,立刻占据各个角落,并把几名开门的僮仆带走。 王氏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而李氏、程氏却熟视无睹,只站到一旁,垂首肃立。 片刻之后,一人掀开车帘,慢慢进了院子。 在他身后,还有军士持续涌入,在达到了五十人后,一小校将院门重新关起。 “大王。”李氏、程氏一齐行礼。 邵勋朝李氏点了点头,李氏会意离去。 “刚从鸿胪寺客馆过来,乏了。去准备汤水。”邵勋又看向程氏。 程氏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对侍女吩咐一番。 王氏在一旁听了邵勋的话,心下一惊,下意识捏紧了儿子的手。 什翼犍痛呼一声,不解地看向母亲。 “拜见大晋——”王氏顾不得关心儿子了,悄然上前两步。 “等等,大雅在不在?”邵勋扭过头,对王氏歉然地笑了笑,又看向程氏。 “在里间温习功课。”程氏走了回来,轻声说道。 “让他好好学,勿要偷懒。”邵勋点了点头,道:“我起兵以来,大小数十战,尽有关东之地,还能少了他官做?我的心胸没那么狭窄。大灾已过,接下来偃武止戈,天下太平,正是他这等文士的用武之地。” 程氏温柔地应了一声,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王氏。 王氏心中咯噔一声,这话听着不太对劲啊。 “大王——”王氏再上前一步,正要行礼之时,却见邵勋看向什翼犍。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此儿不俗,不枉贺兰奴根夸赞,和石大雅多多接触下也好。”邵勋说完,又看向王氏,问道:“太夫人初来平阳,可住得习惯?” 王氏心神有些乱,听到邵勋的话时,还有些神思不属,只道:“一切都好。” “那就行。”邵勋放心了,然后温和地笑了笑,道:“连日奔波,代公和太夫人想必倦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转身离去。 二十名甲士紧随其后,消失在连廊之后。 王氏神色间有些怔忡。 石弘出了偏厅,看了站在院中的王氏母子一眼,突然说道:“我刚才都听到了。” 王氏茫然地看向他,什翼犍也看了过来。 十岁的少年自信满满地说道:“你们被放弃了。我昨日找三位恩师问了下,他们都说拓跋翳槐据北都,又年岁较长,可堪扶立。什翼犍不过一小儿,只能为质,如沙漠汗故事。” 王氏如遭雷击。 石弘见她那样,更加自信了,又道:“不过你们可以等。恩师说拓跋鲜卑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兴许翳槐将来会传位给什翼犍,慢慢等吧。” 说完这句,石弘幸灾乐祸地看向拓跋什翼犍,道:“什翼犍,留下来陪我吧,我闷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些许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顽皮。 什翼犍茫然地看向他。 王氏一把抱住儿子,回了自己的住处。 入夜之后,池沼对面的一间小屋内,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声音婉转娇柔,带着点骨子里的媚意,又似乎带着股自暴自弃的快意。 第七十八章 朝贺 年前最后一天下午,邵勋还在走村串巷,给军士们送礼物。 这次和往年有些许不同,因为多了几个新面孔。 长子金刀、次子獾郎、三子念柳一起跟了过来。 念柳乃裴灵雁所出,生于永嘉六年(312)五月,今年十二岁,差不多也到了该出来亮亮相的时候了。 金刀年岁最长,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獾郎、念柳都骑着小马。其实他俩不太乐意来着,毕竟从小开始学习骑术,水平还是不错的,不过邵勋还是有些担心,就换了小马驹。 当送到最后几家时,天空飘起了大雪。寒风劲吹之下,雪花直往脖子里钻。 金刀若无其事,獾郎看着兄长,也稳稳地站在那里。 念柳则有些瑟缩,四处张望了一下后,发现父亲正站在不远处和人交谈,眼角余光似乎还在注意着他们,顿时脸色一白。 “这两年可曾往家中添置器物?”邵勋看着黄头军第一营队主曾易,问道。 曾家的小院落渐渐被大雪笼罩,唯灶屋上空顽强升起的炊烟,给这个天寒地冻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暖意。 “买了一头犍牛、一头牛犊。”曾易说道。 “不错。”邵勋听了大感欣慰。 牛是大件,可不是什么小物事能比的。邵勋一直没在黄头军将士家中征税,如此三年,看样子已让这些破碎的重组家庭重新焕发了生机。 “好好过个年。”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明年或要出征。” “诺。”曾易站得笔直,大声应道。 “勿要紧张。”邵勋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三个少年,问道:“识得他们否?” 曾易透过风雪,粗粗扫了一眼,道:“方才幢主说过,此乃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 “看着如何?”邵勋追问道。 “大王的种,自然不凡。”曾易回道。 邵勋哈哈大笑,道:“会说话。将来我老了,说不定就是他们领黄头军出战了。” 曾易一愣。 他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在他心目中如天神下凡一般的梁王也会老,甚至也会故去,这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走了。”邵勋挥了挥手,踏雪而去。 曾易静静看着梁王远去的背影,又仔仔细细看了看三位王子一眼,将他们的容貌记下。 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梁王于他有大恩,将来其子嗣若有难,便是豁出性命去保又如何? 邵勋来到三子身旁,先为他们掸去披风上的雪花,然后问道:“冷不冷?” “不冷。”三人齐声回道。 “瞎说!”邵勋笑骂了一句,道:“陪为父走一会。” 雪很大,天很冷,父子四人踟蹰在灰色的田野间,如同孤独的行者。 “永嘉三年(309)十月,匈奴兵围洛阳,人心惶惶。为父自宜阳出师,彼时不过万余众,心中实无把握。最后一咬牙,决意出兵,于漫天风雪之中,且战且行,进二百里,杀透重围,在数万匈奴骑军注视下,抵达洛阳。”邵勋走在最前方,迎着风雪,说道:“为父说这件事,并不是要你们也这么学。只是想告诉尔等,今天的这一切都不是白来的。为父出身低微,没有人会纳头便拜,没有人会把大权交出。若无绝世之功,就不可能有超擢之赏。” “寒冬腊月,铁衣难着。风雪之中,面如刀割。身处战场之内,睡觉都得睁只眼睛。疲倦欲死之时,贼兵忽至,只能一跃而起,大呼力战。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今日这风雪,冷吗?说实话。”邵勋手指着天,问道。 “冷。”三人齐声回道。 “当年就是这个天气,为父与将士们在洛阳城西与匈奴大战。一场厮杀过后,汗如雨下,然后又冻得瑟瑟发抖。”邵勋说道:“你们从小锦衣玉食,但也该知道,这一切来得不容易。为父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江山,莫要轻易糟践了。” 三人听了,各有所思。 今日这风雪,确实让他们印象深刻。然而就在这漫天风雪之中,父亲还要直面锋刃,与贼厮杀,兵行二百里救援洛阳,获得了巨大的名声。 这一切确实来得不容易。 “这几日见了数百军士了。”邵勋看了看他们的表情,暗暗点头,又道:“为父为何不辞辛劳,一一奉上礼品?便是再没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有触动。将来你们会体会到好处的。” 三人心中似有所悟。 当然,这个少不更事的年纪,也不可能有太过深刻的理解。 人要成长,还是得历事,今天就是他们历事的开端。 而在这三个人中,长子金刀算是收获最多的那一个了。 他出任上林苑令有段时间了,手里掌握着二百兵士、八百多户百姓,管理下来后,手忙脚乱。 犯过错,吃过亏,对世事的认知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回头再与弟妹们接触时,猛然发现他们显得有些想当然,有些幼稚了,还不够成熟。 “该过年了。”邵勋又看了看略显空寂的原野,说道:“能好好乐呵一番,就放下心思乐一乐。舒服了之后,明年要开始干正事。” ****** 连续取消两年正旦朝贺之后,今年不会再取消了,毕竟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活动,有凝聚人心的作用。 正月初一,男人们在宁朔宫光极殿朝贺,女人们则在昭德殿相聚。 作为代国太夫人,王氏跟在李氏身后,按批次入昭德殿拜见梁王妃庾氏。 庾王妃看着颇为年轻,往上面一坐时,配合着钟悬、仪设,顿时气度雍容。 若邵勋在此,见得自家妻子这般模样,怕是再也不想什么皇后、王妃了,因为每天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娇妻看起来一点不比正牌的皇后差,甚至看起来更加高贵。 只可惜他灯下黑,发现不了自家妻子的美。 等待入殿前,众妇们在两侧偏殿内闲坐。 王氏紧紧跟在李氏身旁,显得心事重重。 “张中垒娶新妇了。”旁边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王氏还没什么,李氏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中垒将军(正四品)张硕,银枪中营督军,算是梁国武人集团的重要成员,梁王得意门生之一。 “啊?为何娶新妇?”有人问道:“元配呢?” “病死了,最近在张罗着娶续弦妻。” “我怎么听说是气死的?”有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爆出了“大瓜”。 “我也听说了。元配是他家人在宜阳定下的亲,乃太原农家女。张中垒发迹后,派亲兵回宜阳云中坞搬取家人,没多久就成婚了,听闻有二子二女。身体一直不好,大疫时染病,张中垒以为她快死了,于是急着娶高门女子,生生把元配气死了。” “真假?” “别的不敢说,但娶高门女子是真的。东海王氏的人已经来平阳了,听闻是王康的嫡女,嫁过人,夫君在大疫中死了,没孩子,还青春年少。” “嫡女?那就难怪了。”说这话的妇人语气酸溜溜的。 …… 女人们凑在一起,聊的八卦当事人又是国中大将,李氏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心事重重的王氏都不由得抬起了头,好奇地听着。 其实她很能理解。 东海王氏虽然不如琅琊王、河东裴、泰山羊之类一流世家,但曾经也辉煌过,与皇室联姻,一度与这几个豪门并列,只不过最近二十年有些没落罢了。 这般门第,真真了不得。 李氏的想法一般无二。 王康曾被任命为豫州都督,只不过没敢上任,半途跑了。 他的嫡女,对太原流民家庭出身、曾叫张大牛的中垒将军张硕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即便这个女人是寡妇,但嫡女就是嫡女,比没嫁过人的庶女还要受追捧。 “明年若北伐鲜卑,张将军还能捞到出战的机会么?”那边还在继续说着。 “攻灭代国,执拓跋氏君前问罪,这般不世之功怕是要让给别人了。” “打不打还两说呢。” “必然打。我家夫君都收到命令了,开春后督运粮草。”说这话的是汴梁度支校尉之妻,可信度很高。 “当心你家夫君把你换了。”有人打趣道。 “他不敢。”此妇气定神闲地说道:“当初他不过一坞堡帅,遮马堤大战时攻王彰大营,老底子都拼光了。后来跑到我父面前,苦求迎娶我,才有了本钱继续搏富贵。他手下的运兵将校,全是我家僮仆,若委屈了我,我父兄直接摘了他脑袋。” 此言一出,好几个人低声笑了起来。 李氏亦笑,不过却在笑这帮武人家眷整体质量低下,什么话都敢说,还议论当朝大将。 王氏没笑。 这些妇人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最后,已是双眼无神。 说一千道一万,在今天以前,她才十八岁,更是个女人,心理素质也就那样。 过年之前在程府时,梁王似乎懒得搭理她,完全是敷衍的态度,这让满怀信心的她一下子跌落谷底,心中极为不安。 石弘小儿说的那番话,更是击中了她最大的隐忧,这几日一直在她脑海中徘徊,始终挥之不去。 今日一听,更是绝望。 原来,梁王已经做出了攻打代国的决定…… 梁王会怎么做? 他会联合贺兰蔼头一起发兵吗?如果真这样,那么事成之后,他是不是要扶立拓跋翳槐为代公? 如果梁王胃口再大一些,直接攻灭代国,一个都不扶立,那样似乎更糟,因为什翼犍连做质子的资格都没有。 王氏突然很想哭。 丈夫被人弑杀,广宁被祁氏母子遣兵攻占,兄长在代县苦苦支撑,逃入晋国的数万百姓嗷嗷待哺…… 这一切都压在她心头,几乎要把人压垮。 她真的快喘不过气来了。 “走,该入殿朝贺了。”李氏凑了过来,低声提醒道。 王氏茫然地站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妇人们全都看了过来。 王氏羞愧地低下了头,她感觉所有人都在笑她。 笑她是亡国之女,无根之萍,可随意被人欺辱。 是啊,没有人再为她撑腰了,而她还背负着巨大的压力。 兄长殷切期望她能搬来救兵,收复二郡。 儿子指望她能带他回到盛乐,接受诸部大人们朝拜。 百姓们指望她能为他们带来活命的粮食,以及一块宝贵的栖身之地。 所有人都指望着她,她又能指望谁呢? 钟罄之声响起。 庄重肃穆的大殿之内,王氏神思不属地走了进去。 高高在上的庾王妃,光彩照人,言笑晏晏,她怎么能那么幸福呢? 第七十九章 礼物 与去年相比,神龟八年(324)的正月十分热闹。 这个时候,你不得不感慨乱世中人的坚韧。 天灾人祸齐至,反复蹂躏,能活到现在的,什么没见过,大疫都经历过不止一回了。 正月初七人日,程府。 这个家里其实没什么人。 男主人在徐州公干,大儿子留在广平守家业,就只有小儿子、石弘二人能帮点忙。 李氏、程氏、王氏三个妇人也没什么过节的心情。 程氏在家做女红,李氏拿着戒尺,督促小儿子和石弘读书。 王氏则在窗前晒着太阳,无精打采的。 家令王昌自客馆而来,拜会主母,顺便说些新得到的消息。 “退入幽、冀二州的百姓,为了度过冬日,不得不宰杀牲畜。如此一来,明年的日子却不知道该怎么过。”王昌不停地絮絮叨叨:“晋冀州刺史刘王乔以常山、中山二郡渺无人烟为由,打算将这几万人编户齐民,实在太过分了。” 什翼犍在一旁的床上睡着了。 王氏眼圈微红,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哭过。 她在哀伤自己的命运。 兄长不会离开代县的,若此城被克,她就失去最后一个娘家依靠了。 然后会怎样呢?王氏族人会怎么对付她? 难道被送给宇文丘不勤那要了拓跋氏两代王女的老东西,以乞求他的支援? 他已经很老了,行将就木。听说他那几个儿子也是色中饿鬼,丘不勤还没死呢,就玩上了父亲的侍妾,丘不勤也不以为意,只是训斥了一番。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这些事情,每每思之就不寒而栗,恐惧无比。 若她仅是个草原女子也就罢了,可能会忍。但作为新党核心成员,广宁王氏从小就接受了汉家教育,她实在很难接受这种事情。 她睡不好,吃饭没胃口,每天都生活在担忧与恐惧之中。 每次把孩子哄睡了,她就一个人静静坐着,坐着坐着就开始抹眼泪。 “可敦?”见王氏好像心神不属,王昌不得不咳嗽了下。 “嗯。”王氏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王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般情形,连他都觉得棘手,乃至灰心丧气。可敦一介妇人,过了年也才十九岁,怕是比他还要惶恐。 但有些事又不能不说,因为还要她拿主意呢。 咬了咬牙,遂道:“臣在客馆中见得贺兰奴根一行人,观其神色,喜悦非常,似乎梁王有所许诺,可敦不可不防。” 王氏心中一颤。 王昌还在继续说:“臣以为,得想办法见一下梁王,晓以利害。翳槐势大,扶之恐尾大不掉,将来复为边患。梁王乃英主,定能听得进去。若不行,那就检点下带过来的财物,这几年天寒地冻,貂皮、狐皮、熊皮非常紧俏,珍贵异常,可敦若同意,臣就拜访下丞相庾琛、军司王衍、裴邈、中领军糜晃等人,以厚礼赂之,或有奇效。若这还没用——” 说到这里,王昌脸色一变,道:“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可敦……” 王昌说个不停,王氏一开始还听着,到了后面,只觉慢慢喘不过气来。心底那一抹绝望涌起,差点当场落泪。 她忽然想到,如果能回到过去,她绝对不愿意嫁到拓跋家,或许嫁个本地豪族都要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担惊受怕。 贺兰奴根、拓跋翳槐、不行、没用……脑袋嗡嗡之时,只有这些词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让她脸色更加苍白,直摇摇欲坠。 没办法了,没用了,兄长一败涂地,她们母子受到冷遇,眼见着将要遭受悲惨的命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才十九岁,她下意识想逃避这些困难,想卸去这些加在她身上的重负,但她做不到。 “可敦?”王昌见王氏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股死寂,顿时吓了一跳。 “无事。”王氏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更加红了。 王昌察言观色,知道不对,随便说了几句后,行礼告辞了。 王氏没有相送,待王昌走后,浑身无力地趴伏在案几上,一动不动。 王昌走后没多久,后院小门被轻轻打开,有人驾着马车赶至。 李氏唤来僮仆,将马车上的礼物取下。 “这是蜀锦么?多少年没见了。洛阳、邺城织的蜀锦,总觉得比成都的差了一些。”李氏轻轻抚摸着新年礼物,高兴地说道。 程氏也欣喜地看着。 梁王给她送了许多饰品,个个精美,让她好是欢喜——不仅礼物让她欢喜,更让她觉得梁王很关心她,对她不仅仅只有“欺负”。 李氏翻到最后,发现底下还有一个锦盒,轻轻打开后,发现里面摆放着一封信、数段锦和一个看起来十分奇特的帽子。 信封上写着:“代国王夫人亲启。” 李氏明白了,这是送给王氏的。于是她遣人将王氏的侍女唤来,令其此份礼物取走。 “好奇怪的帽子。”看着侍女远去的背影,李氏自言自语了一句。 通体锦缎织成,帽沿有垂裙,及至肩部,遮盖住了耳部及脖颈。两侧还有丝带垂下,上面似乎有美玉佩饰。 看起来就像是骑马时遮挡阳光和风沙的帽子,莫非是草原常用之物? 侍女很快将锦盒送到了王氏居所。 她们在门外连喊数声,王氏才如梦初醒,擦了擦眼睛,揉了揉脸后,应了一声。 侍女将锦盒抬了进来,置于案几之上,又用乌桓语说了几句。 “竟是梁王所赐。”老实说,王氏有些震惊。 震惊过后,心底又有种奇怪的感觉。 新年前后,风雪凄冷,到处都是坏消息,让她流了数不尽的眼泪。 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心底的担忧与日俱增,到现在已经发展为恐惧了。 就在刚才,她觉得他们母子可能已经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嫌恶货色。一旦梁王起兵伐代,他们会被下狱,甚至被斩杀祭旗。 人最容易自己吓自己,一旦陷入这种状态,除非外力干涉,很难被打破。 王氏趴在案上哭了一会,只觉浑身发冷,颤抖不止,许久才缓了过来。这会见到侍女拿过来的年节礼物,心神下意识为之一松,差点软倒在地。 “什翼犍刚醒,你们去隔间将他带出去走走。”王氏强自忍住,挥了挥手,吩咐道。 “是。”侍女领命而去。 王氏则取出骑帽,仔细看着。 材质上优,做工精良,样式也很漂亮。梁王应该是询问过鲜卑将官,然后遣人制成,送到了此处。 王氏的纤指轻轻抚摸着,阳光照在丝带和饰物上,发出闪耀的金光。 抚到最后,脸上的愁容消散不少,竟是有些微欢喜。或许,在异国他乡的孤独感和恐惧之情,让她分外喜欢这样东西吧。 王氏将骑帽小心翼翼地收起,然后拿起那封信。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踌躇良久之后才睁开眼睛,仔细阅读。 “永嘉以来,四方多故。虽已粗安,尚切备虞。正所谓居安不忘于思危,有备可期于无患。况连年灾患,田垄荒芜;数月大疫,黎元困病。物力凋耗之处,实堪震惊;人情艰危之时,诚可悯伤……” “猗卢、猗迤久怀忠赤,屡建功勋。朝廷先让陉北,复给雁门,再授代郡,三授疆土、两度封爵,荣宠之处,至矣、尽矣……” “王者以仁恕为本。孤本已偃武修文,清净无为。然巡边之时,鲜卑南下,烧掠城邑,伤残性命,惨毒之处,殊可惊骇。孤晓谕祸福,具陈安危,代主不听,一意孤行。其已据有雁代,再图晋阳,实难依允,故致与战……” 读到这里时,王氏下意识咬紧了嘴唇,心中惶恐,脸色也有些幽怨。 她如何不知道“代主”是谁,那是她已经亡故的丈夫啊。 梁王说他本已打算“偃武修文”,是丈夫一意孤行南下,所以才打了起来。 王氏看着有些不舒服,但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声音:梁王乃温和君子,过年都不忘给她礼物,或许他说的是真的…… 想到这里,王氏放下信纸,捂住了脸,心中哀怨不已。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怨丈夫南下无果,以致部族离叛,让他们母子落到这般境地,还是怨梁王痛打他的丈夫,让他威信全无,最终被人弑杀。 她分不清了。 良久之后,她又颤抖着拿起了信纸,继续阅读。 “今邸阁已足,饥荒远离;军器已备,兵士稍集。孤以雁门重镇,武灵旧地,蔽全晋之山河,安太原之士心,故尔厚抚战士,谨备资粮,亲提黄钺,总率熊罴。登西陉而望平城,驱义旅而全社稷……” “锐旅风驱,神兵电扫,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拓跋尝效臣节,屡破匈奴,夫人秀外慧中,知此旧事。若存再振之心,或可招抚亡散,令其革心自效。孤念及旧勋,未尝不能兴灭继绝,全晋代君臣之谊。此皆为夫人故也……” 读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王氏突然涌出了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之上。 眼前越来越模糊,她终于支持不住,伏案大哭。 之前的担惊受怕,仿佛一瞬间有了发泄口。 原来梁王没有忘了什翼犍,也没有忘了——她。 这个时候,她心中竟然有了些许委屈。 既然因为她改了主意,为什么之前又不闻不问? 她心中乱糟糟的,各种思绪乱飞个不停,到了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有些脸红耳热。 她纠结许久,最后鬼使神差般地起身,重新拿出了那顶骑帽,轻轻抚摸着。 第八十章 着手准备 “陈郡名区,戎府无长。贼若大发,缓急难制。宜以中垒将军张硕权领都督,总制陈、梁、南顿、新蔡、汝阴、汝南六郡精壮,克期起行,勿得迟疑。” “乐凯早著令名,总历藩方。自镇南阳,固若长城。宜表其为沔北都督,望能练兵训卒,绥靖一方。” “徐州要地,数郡膏腴。庾亮、李重赴任以来,文有经纬之方,武得韬钤之术。今宜垦牧闲田,列置堡栅,囤积粮草,创置戍卒。商旅往来,兴贩货物,一律停止,以防贼趁。望君等能足食足兵,永保徐州生灵。” “弘农古郡,近畿奥壤。选将之难,重若千钧。游击将军邵慎,吾家良材也。今授汝剧任,于弘农选将练兵,修筑堡寨。无需进取,贵保金汤,切记,切记。” “金乡郗氏,邑之名家也。永嘉以来,威信素著,神龟以降,功业屡建。苟非君才,孰膺重任?河东、平阳、西河三郡戎事,悉付予汝,望君勉登将坛,担此重任,阻敌于蒲关之外。” 秘书监卢谌一份份宣读着草拟的命令。 邵勋正在弯弓搭箭,将七十步外的草人一一射倒。 听完之后,微微颔首,道:“发往丞相府吧。” 卢谌立刻找来小吏,将诸命令书取走。 张硕率银枪中营六千众坐镇陈郡,总督淮北六郡兵事,防备寿春方向。 乐凯进沔北都督,以南阳四郡(少了随国)为基,防备襄阳方向。 庾亮、李重一文一武,继续看着徐州方向。 邵慎则在弘农征发兵丁,修筑城塞,挡住潼关之敌。 郗鉴亲赴河东,监视蒲津关之敌。 这些举措,都是为了守住后方罢了。 “嗖!”最后一箭射出,正中草人。 亲兵上前,为邵勋卸去甲胄。 “以后习练箭术,皆要披甲。”邵勋将步弓丢给黄正,道:“不披铁铠练箭,算什么本事?” “是。”黄正又把步弓丢给童千斤,悄然跟上几步,道:“大王,要不要召拓跋什翼犍入见?” “你不要自作主张。”邵勋说道。 什么拓跋什翼犍入见?他一个四五岁的小儿懂什么?这分明说的是王氏。 王氏还没到时候。 她现在充其量有点感激之情,心中有点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幻想,若想心甘情愿,还为时过早,不过最终结局是一样的。 对王氏这种人,他可以像对宣氏、王氏、刘氏那样强来,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拉扯,算是一项放松心情的娱乐。 他最遗憾的是,到现在都没遇到真正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人就是这么贱。 或许,走到今天这一步,权势大到如今这个程度,已经很难遇到这种女人了。 女人见了他,心理先矮三分。 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女人会自己骗自己,自己为自己委身找理由。 他甚至都不需要哄女人,那些对普通人横眉冷眼,看似高不可攀的贵女,会因为种种因素,对他笑脸以待,自我攻略。 这是权势的魅力,但也失去了很多乐趣。 他曾经期待王氏坚决不从,让他享受一把神仙难入的打滚x,现在看来,这女人有求于他,已经有放弃抵抗的趋势。 他突然间就没太大兴趣了,不过骗还是要骗的,这女人还有大用。反正一个愿骗,一个愿意被骗,何乐而不为呢? 离开校场时,银枪军的士卒还在苦练箭术。 今已二月,春耕开始了,但他们是募兵,可以心无旁骛练习。 这种兵,如果能养十万众,天下大可去得。 “黑矟右营新兵招募了吗?”前往崇明观的路上,邵勋问道。 “二千四百人已募齐,八幢之众皆在洛阳整训。”黄正答道:“军官由其余四军抽调补入。” “你说——”快要抵达崇明观时,邵勋突然说道。 黄正愣了一下。 “此番出征后,会不会有人造反?”邵勋问道。 黄正立刻回道:“大王威压天下十数年矣,从南至北,恐无人敢挑衅。” “看来你也不知道。”邵勋叹道:“我终究是在逆天而行,说难听点就是违逆大势。” 黄正愕然。 他甚至怀疑梁王是不是精神错乱,压抑到极点了。怎么动不动怀疑有人造反? 崇明观内寂静无比,只有茶水沸腾时发出的咕咚声。 邵勋登堂入室,直接坐到榻上,看着摆放在案上的手绘地图。 地图旁还分门别类摆放着军报,都是他看过的。 “到这地步了,还要担忧,升斗小民还过不过了?”女人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替他轻轻揉按着肩膀。 面前的案几上,已经如变戏法一般摆上了一份柿饼。 邵勋拿起一块,轻轻放入嘴中,很甜。 “哪来的柿饼?”他问道。 乐岚姬跪坐而下,眉宇间满是高兴之色,道:“金刀知道你喜欢吃,去年入冬前亲手做的。” “吾儿孝顺。”邵勋赞道。 不知不觉间,儿子都这么大了,都已经能孝敬他了。 人到中年,他也进入新的阶段了。 “岚姬,我和当年金门坞那会,可有变化?”邵勋问道。 乐岚姬仔细看了男人一眼,笑道:“胡须留得长了,就是总皱着眉,心事重重。” 少年和中年,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变化呢?有时候甚至大到完全变了一个人,只不过亲人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太容易发觉这种变化。 “再过二十年,我可能变得你们都不认识。”邵勋轻轻抚平岚姬眼角的皱纹,叹道:“就连这些心里话,再过十年我可能都很少说了。” 孤家寡人,或许就出自其中。 “你也变了。”邵勋看着手中的柿饼,说道。 乐岚姬怔然许久。 “不要自责。”邵勋将女人拥入怀中,轻声道:“我这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总有几分真心。惠皇后将你赐给我时,我本不以为意,可见到你的人后,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 乐岚姬噗嗤一笑,心情好了许多,说道:“当初你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哄女人的手段。有时候还行,有时候又很拙劣。不过我一介丧夫去子的女人,又能去哪里呢?” “好啊,都陪着我演呢?”邵勋故意作色道。 “也不是。”乐岚姬轻轻一笑,道:“以前没人哄过我,挺新奇,挺……受用的,不知不觉也着了你的道。再者,你愿意哄我,便不是坏人,这个世道,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这是真话。”邵勋说道:“金刀已是上林苑令,就别瞎想了。此番出征,不带上他不是对他不满意。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 我会尽量克制住自己,尽量不胡乱猜忌,他心里说道。 “稳扎稳打,我等着你。”乐岚姬轻叹一声,蜷在他怀里,享受着或许随时会消失的温情。 宣氏在后边煮着茶水,偶尔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乐岚姬身上,几乎全是羡慕。 相识于微末之际,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情分。 梁王对乐夫人时不时展现出几分温柔,对她就全是凌辱,仿佛在发泄负面情绪一样。 ****** 邵勋在宁朔宫一待就是半月有余,大部分时候留在崇明观内,研究军事。 到了二月最后几天,秘书监卢谌、军谋掾张宾、右司马羊忱、中领军糜晃四人也成了崇明观的常客。 消息被一份份送进来。 令人意外的是,冬雪未化之际,拓跋纥那就亲自领兵,奔袭盛乐。 贺兰蔼头一开始手忙脚乱,损失惨重。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大小十余战,最终将局势扳了回来。 代郡、广宁也出现了积极的变化。 去年秋天的战争打完后,诸部退兵,回到各自的牧地。结果王丰忙活了一整个冬天,就在刚刚过去的正月,他又重新说服了一些豪族、部落投靠过来,广宁、代郡恢复了相当一部分。 这让邵勋对他高看了一眼。 王氏镇广宁两三代人了,终究还有些许遗泽。祁氏大兵压境的时候,这些人里面的一部分也曾力战过,后来因为看不到希望,连吃败仗,故投降祁氏。现在祁氏的兵马走了,他们再度反正,投靠王丰。 当然,大晋朝廷的招牌可能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毕竟那些乌桓人与汉地交流甚多,还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如此一来,祁氏母子又将为王丰的“复活”而操心,接下来他们将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境,压力倍增。 “事到如今,拓跋鲜卑三分的局面已成。”邵勋指着案几上的地图,说道:“祁氏母子独占五成,贺兰蔼头占三成半,王丰占一成半。大军出击,打的便是祁氏,争取尽可能多地杀伤贼众,让他们短时间内翻不过身来。” 张宾一直看着地图,闻言说道:“大王可继续积攒粮草,待贼众互相消耗一番,精疲力竭之时杀出,可尽全功。” “若能这般倒好了。”邵勋摇头道:“料敌从宽不会错的,敌人不是傻子,我若不出兵,贺兰蔼头未必会把事情做绝。毕竟,他还打着收服那些部落的主意呢。” “大王打算如何料理贺兰?”张宾问道。 邵勋沉吟了一会,没有回答。 他肯定不会让贺兰蔼头如愿接收祁氏母子势力的,那样不是白打了么? 这件事还得着手在王氏身上。 拓跋翳槐说穿了是庶长子罢了,而拓跋什翼犍则是嫡长子。 草原也是讲嫡庶之别的,只不过没中原那么重视罢了。 他就不信嫡长子吸引不到部落来投。 一个成年庶长子,一个未成年嫡长子,好嘛,大家开始拉票,看看谁能当话事人。 当然,什翼犍还小,王氏才是其代理人。更别说她还是拓跋郁律的正妃,这个身份本身就有一定的号召力。 邵勋思索了王氏的状态。 这件事情,她从头到尾还没怎么参与进来,之前更是处于惶恐害怕、自怨自艾的状态,按程氏的说法,她还偷偷哭过。 呵,真是扛不住压力的小女生。 或许,现在可以让她发挥一下作用了,让她觉得自己还有价值,认识到这点之后,她有可能会抓住救命稻草,免得邵勋真的选择拓跋翳槐,将他们母子打入万丈深渊。 有了参与感,有了沉没成本后,王氏应该会积极很多,会舍得追加付出成本,有可能发挥出比邵勋想象中更大的作用——当然,这取决于王氏的能力,毕竟她只有十九岁。 “给刘昭传令,三月前出至君子津,看看有没有筑城可能。”邵勋做出决定后,立刻抛开了此事,看向张宾,问道:“就这么料理贺兰,如何?” 张宾拱了拱手,知道邵勋的意图了,他就没打算放过贺兰蔼头。 二人商议妥当之后,舍人刘白走了过来,禀道:“大王,卢公薨了。” 第八十一章 强行推动的战争 卢志逝世,排场自然不可能低。 生前时,邵勋甚至询问过他要不要朝廷追赠什么,结果老卢居然不想保全自己一世晋臣的名声,明确拒绝了。 如此,看样子只能等禅代后新朝追赠了。 前御史大夫、现太常卿(从三品)崔遇带着庞大的队伍,亲往邺城主持丧礼。 邵勋次子獾郎一同跟随而去。 安排这些事后,邵勋来到父母所住的殿室。 多年前他写檄文嘲笑石勒弃母千里,不奉晨昏,其实他也做不到,就连不出征的时候都做不到每天见面。 今日听闻卢志之事,有所感怀,于是来到了此处。 其实,爷娘年岁很大了,皆已年近七旬,这在古人中算是高寿——当然,和刘渊曾经的老师崔游还是没法比,他九十三岁那年还被刘渊邀请做官,拒绝后没多久就死在了家中(应该是正常死亡)。 去年大疫,邵勋让爷娘单独住在一个小殿室内,除了他经常去看看之外,几乎不与外人接触。疫情消散后,邵勋让他俩也别再种菜了,歇息歇息好了。 到了今年,他俩确实不种菜了,但还拾掇了点瓜果,每每照看,算是一种寄托。 父亲现在愈发沉默寡言,母亲的话则多了很多。 “小虫,侯老三那人你怎么也招进宫来了?”母亲刘氏絮絮叨叨:“那个人不行,以前欠钱不还,被人瞧不起。” “都是乡人,还识字,在外朝当个杂役小吏。阿娘若不喜欢,儿将其斥退便是。”邵勋对这些人是真的不太熟悉,很多听到名字时有点印象,但没怎么接触过。 “斥退就……”母亲到底还是善良,到最后叹了口气,道:“外朝就算了,别来后宫即可。” “侯老三的儿子入宫当宦者了。”沉默寡言的邵父突然说道。 邵勋有些惊讶。 其实,这两年还真有不少主动入宫当太监的,拦都拦不住。 有人是生了儿子后入宫,有人等不及,直接过继了一个,基本都是东海人。 邵勋一度觉得,这些人不会弄成和唐朝那样的太监世家吧? 世代当太监,谓之宦官世家。 不同品级的太监可收多少义子都有规定,制度相当规范。 爹在宫中当太监,儿子娶妻留下后代后,接着入宫顶替,主打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娶妻生完孩子后,胯下那一刀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比在家饿肚子强。另外还能捞钱,好像也不错,看你如何选择了。 “宫中说是来了很多东海人,可都不认识。”刘氏又道。 “阿娘若想见见乡邻,儿可行文东海国,遣其派官查访,接来平阳。”邵勋说道。 “别作孽了。”邵父摆了摆手,道:“人家过得好好的,一把年纪了,千里搬运,有几个人经得住折腾。” “阿爷说得是。”邵勋笑道:“儿考虑不周。” “你不是考虑不周,你是当武夫久了,人命在你眼里就不是个事。”邵父叹道:“其实当年我上战场厮杀,时日久了也这般。” “还厮杀呢?”刘氏撇了撇嘴,道:“甲都丢了,狼狈奔窜回来。” “这事就过不去了是吧?”邵父不满道。 邵勋暗笑。 “小虫,你吃过饭没?”刘氏突然问道。 “一会去温明殿用饭。”邵勋说道。 “可惜今年没种春韭,你少时可喜欢吃了。”听到儿子不在这用饭,刘氏有些失落。 “阿娘享福便是,何必劳心劳力?”邵勋说道:“待我闲下来,种点春韭给阿娘吃。” “你有大事要做……”刘氏叹道:“阿娘也就叹息,可能陪不了你几年了。” 说罢,神色有些哀伤。 生老病死,无人可免。 “阿娘身体康健,何出此言?”邵勋沉默了一会,道:“打完鲜卑和匈奴,我便留在宫中,不跑了。” “一定要亲自打么?”刘氏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父年轻时出征,餐风露宿,临老一身病。你现在正值壮年,感觉不到——” “没那么玄乎。”邵父插言道:“餐风露宿说的是小将。我年轻那会出征,大将、都督还有坐着板舆出征的呢。将士在前方厮杀,都督住在后面城里,还有闲心欣赏歌舞。” 邵勋含笑点头,老爹不愧是丢盔弃甲成功跑路的兵油子,懂行。 刚起家那会,亲领一军,确实艰苦。很多时候亲冒矢石,更是危险无比。 现在都是各路大将领兵在前,他大部分时候其实是在行军,也没有人规定他必须哪天、哪个时辰赶到哪里,违令者斩之类。 他的自由度很大,生活其实算是规律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再者,他现在经得起失败,没以前中夜起身、筹谋破敌之策时那么煎熬。 当然,和躺在家里肯定不好比。 “哪个将军这么离谱?”刘氏不相信。 “扬烈将军王浑,五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第一次被征发。”邵父说道。 “这个王将军现在在做什么?他们家可是高门?”刘氏问道。 “死了。”邵父说完,又看向儿子,道:“他们家被小虫整垮了。” 刘氏哑然。 邵勋笑得乐不可支,心情莫名地好了许多。 老爹虽然少言寡语,但其实内秀于心,什么都知道,看得通透,也会用搞笑的方式安慰人。 “所以你别操心了。”邵父又道:“小虫打了那么多年仗,一比起来,我当年跟过的将军狗屁不是。他知道怎么赢。” “儿子比你厉害。”刘氏被怼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嘟囔了一句,回里间去了。 邵父看着天,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你整垮了那么多当年我见都不配见到的高门大族,当心点。” “我明白。”邵勋点了点头,说道。 ****** “真要上阵?”徽光殿外,王景风可怜兮兮地说道:“虎头才十岁,在家里读书不好么?” 邵勋突然又想笑。 王老登上蹿下跳,和人争得不可开交,结果王景风却不想他外孙随军。 “十岁不小了,随我感受下战场气氛。”邵勋说道:“放心,大部分时候待在后方,你担心什么?” “你现在女人那么多,就不对我好了。”王景风急道:“不光不对我好,还不对虎头好。” 邵勋不理,只看向儿子,道:“虎头,你愿意随阿爷出征么?” 虎头(邵裕)先看了眼母亲,心虚地避开了视线,然后坚定地说道:“阿爷,我要去。” 王景风直欲晕过去。 “慈母多败儿。”邵勋看着儿子,用鼓励的语气说道:“随阿爷去见识下大漠长河,驰骋于草原之上时,弯弓杀敌,那才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虎头眼睛一亮,道:“阿爷,我最喜欢射箭了。” 说罢,拍了拍腰间的弓梢。 老实说,虽然很警惕士族,但邵勋真的很喜欢老四虎头。 原因无他,身体骨架大,发育后一定是个壮汉,很像他邵某人。 王景风这个大傻妞,无意间为邵家诞下了个猛将之才啊。 “大王。”王景风见儿子跟着一起“傻”,又换了副语气,可怜兮兮地说道:“虎头还要读书呢。” 邵勋哈哈一笑,道:“阿鱼,你不如遣人问下太尉的意见。” 王景风毕竟不是真傻,这还用问吗?父亲正愁不知道怎么吹虎头呢,现在有出征的机会,还不吹他“文能和政”、“武能平乱”? 这般“才兼文武”之俊异,不愧是我王衍的外孙啊! 王惠风在一旁静静看着。 邵勋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还是这么淡然。我们的孩子再大些,也要这般。” “随缘即可。”王惠风说道。 “那是我们的孩子。”邵勋强调道。 “你是不是很得意?”王惠风为邵勋整理了下袍服,语气不变:“我这么淡然的女人,也让你得手了,还为你生了孩子。” 邵勋被戳破了心思,有些尴尬。 “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王惠风轻声说道:“百姓太苦了。” “好。”邵勋松开了她的手。 王惠风反手抓住了邵勋的手,轻笑了下,低声道:“其实,有个孩子挺好的,不寂寞。” 邵勋这下是真得意了。 “拓跋三分,互相攻杀,你只要稳扎稳打,断不至于大败。”王惠风又认真地说道:“代国太夫人王氏有大用,别光想着在人家身上逞威。在击败拓跋贺傉后,着她招抚亡散,或有奇效。” “你若是男儿身,张孟孙也得退位让贤。”邵勋笑道。 “张孟孙乃中书侍郎,大王谋主,万勿轻慢。”王惠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 邵勋轻轻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看向儿子,道:“虎头,带上你的弓,随为父出征。” 神龟八年(324)三月初五,平阳城外变成了兵的海洋。 作为先锋的河东董武部“瞎巴”三千人已经北上,更有数万大军自各处云集而来。 徜徉在各营阵前时,邵勋只觉身体里某些东西又活了过来。 风驱锐旅,以全社稷,就在今朝。 而前来送行的国中官员们则神色各异。 终究没拗过梁王,他以巨大的威望为基,强行推动了这场让很多人不太情愿发动的战争。 第八十二章 后方老登们(为盟主提拉忒弥斯加更) 平阳文武、后宫嫔御乃至部分军士家人一直送到了数里外,才各自回返。 庾琛在城外稍稍逗留了一番,身边围着数十位大大小小的官员,好似在聊着什么。 庾琛之妻毌丘氏悄悄拉住了出城送行的女儿,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梁王待你如何?” 庾文君有些懵,这什么问题。 “夫君待我很好。”庾文君回道。 确实待她越来越好了,可能是吃了年轻的红利。 阿姨们渐渐老去,邵勋害怕她们高龄怀孕,现在确实喜欢睡在昭德殿。 昭德殿之外,去得最多的就是羊皇后所居的温明殿了,邵勋也经常在那边过夜。 没办法,邵贼和他手下一干暴发户们都是土狗,就喜欢睡身份高贵的女人,哪怕有更年轻漂亮的少女可以选。 出征之前,羊献容又怀上了。 坏消息是,一年半前出生的女儿毫无征兆地突然病重,以至于她今天都没出城送行——其实也不太适合出面,毕竟身份还是尴尬。 毌丘氏听到女儿的话,心中大定,然后仔细端详了下,不由地暗暗称赞。 不是她夸自家女儿,实在是文君底子确实好,二十八岁的年纪,风韵诱人,女婿怕是要被迷死,没空搭理外间的野女人。 “你们自小相识,心意相通,本就该恩爱无比。”毌丘氏笑道:“这般缘分,一般人可求不来,文君你可真是活在蜜罐子里了,天底下没几个女人有你这般幸运,将来这段佳缘怕是要上史书。” 庾文君脸色微红。 最近夫君经常夜宿昭德殿,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蜷缩在夫君怀里入睡,或者撒娇让夫君抱着她睡,确实幸福得没边了。 毌丘氏见女儿那样子,知道话不假,悄然离开,然后寻着庾琛,远远朝他点了点头。 庾琛身边跟着少府监庾敳、司农卿殷羡、卫尉卿陈眕、左民尚书枣嵩、度支尚书荀绰、黄门侍郎陈匡等人。 这是核心圈子。 核心圈之外,还有不少中层官员,至于外围“马仔”,那就更多了。 不过基本可以看得出来,邵勋默认庾家的自留地主要在三个方面: 其一,粮食、牲畜、军械的生产与储备,如司农寺、卫尉寺、少府; 其二,财政收入与支出,如左民曹、度支曹; 其三,这个就黄门侍郎陈匡,算是梁王身边近臣,另外就是原幕府记室督京禅,他是河北人,但却是庾琛在汲郡当太守时就投靠过来的亲信,现任侍御史,算是言官,整体比较零散。 庾家真正的核心基本盘,其实还在民政层面。 梁国建立也有些年了,庾琛高居丞相之职,诸般事体皆已理顺,朝堂格局日渐清晰,这也为邵勋解决了出征的后顾之忧。 老丈人帮他坐镇后方,打理民事,再放心不过了。 “大王筹谋这场战事很久了,我知你等不太满意。”庾琛一边走,一边说道:“但钱粮都出了,如果再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什么情分都没有,反倒遭人怨恨。” 遭什么人怨恨?当然是迫切希望征战立功,继续往上爬的武人了。 这是利益分配方面的矛盾,天然存在。 只要你走了武人这条路,管你是什么出身,最后都会这样。 “丞相这却是实在话。”司农卿殷羡说道:“河南诸郡,要不要派人巡视一下?我怕有些人犯浑。” 殷羡隐隐成了庾氏集团第二号人物,原因其实很简单:前几日他侄女殷氏呕吐不已,一查原来是怀孕了。 消息传出,殷羡地位水涨船高,在颍川各家之中地位急速攀升:若正妻之子出了意外,或实在不堪造就,殷氏所生之子将会被颍川集团押宝,全力助其上位——如果殷氏真生了儿子的话。 “洪乔,司农卿有巡查邸阁之责。你不辞辛劳,亲自跑一跑。”庾琛说道。 “好。”殷羡立刻应下了,干劲十足。 巡查邸阁不是重点,安抚人心才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与世家大族结盟有利有弊,这就是有利的一方面。 大佬真心帮你,他发一句话,地方上依附他、有求于他或有交情的家族会老老实实。 大佬不帮你,哪怕他只是站中立,地方上会发生什么事,可就看运气了。 庾琛的话不仅在梁国二十郡管用,在梁国之外的部分郡县也是有作用的。 “各家僮仆、部曲,好生操练。”庾琛又吩咐道:“万一王敦、刘粲之辈攻来,官军又大败的话,一个月内至少要凑出五万大军,把截要地,消磨贼锋,拖延时日,以待梁王自陉北班师。” “是。”众人陆续应道。 河南至今仍然梁王治下第一根基,地位从未被动摇过。 这个地方不能被打烂,一旦出现重大问题,比如吴兵长驱直入,攻至陈郡、颍川等地,那么不班师也得班师,此番出征便算是失败了。 庾琛自问已经为邵勋做得够多了,但这小子有时候居然不领情,还威胁他。 若是将来亏待了他女儿和外孙,那可真是丧良心了。 ****** 郗鉴抵达平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拜访河东、平阳地界上最大的豪门裴氏。 归属他指挥的部队,最能打的就是六千高平府兵,一人带一个部曲,战辅兵合计一万二千人,目前已经抵达河东。 另有禁军万人,同样屯于河东。 但光靠这些人是挡不住匈奴大举出击的,还是需要地头蛇们提供帮助。 邵勋说是将三郡兵事尽付予他,但留守平阳的黑矟左营及东平、济北六千府兵可不归他管。抚军将军侯飞虎也不会听他的命令,他有便宜行事的特权。 郗鉴只能求助于地方豪族。 “道徽来了啊。”尚书令裴邈搁下手中的毛笔,道:“坐。” 态度不冷不热,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郗鉴不以为意。 他和裴邈交情不深,关系一般。再加上今年高平郗氏、琅琊王氏联姻,这政治站队已经很明显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裴公。”郗鉴先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大王北伐,河东、平阳断不容失,今兵马虽集,然员额不足。仆意征发诸县豪族部曲,编练成军,以防万一。待大王班师之后,再行罢遣,如何?” “君之来意我已尽知。”裴邈顿了顿,说道:“要多少人?” 虽然平时有些争端,但在这种大事上,裴邈还不敢意气用事。 若坐在上面的是个庸懦之主就罢了,党争就党争,又如何?但如果是一个雄主,那就有点发憷了,不太敢,也不值得,失分太大。 所以他没有拒绝,甚至早在郗鉴拜访前,他就已经遵照梁王命令,给各豪族打招呼,忙完农事之后,尽快集结丁壮操练。 “不下二万人。”见裴邈爽快地答应了,郗鉴松了一口气,寻又道:“另,三郡胡部须得征发一万丁壮,自带马匹、器械,以遏贼势。” 裴邈皱了皱眉。 如此一来,郗鉴手头就有五六万步骑了。 虽说在本地屯驻,消耗远较出征低,但总不是一个小数目。 最关键的是,这个数目中的大部分是由三郡豪族自己承担的——这其实也和权利、义务有关,给了你们那么多好处,自然要承担义务。 “裴公,平阳万不能有失啊。”郗鉴轻声提醒道。 平阳丢不了!裴邈暗自腹诽了句。 东平、济北二郡府兵连带部曲一万二千人,外加黑矟左营六千精锐,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兵马,众不下两万,问题不大。 不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万一将来被人揪住小辫子,拿这个做文章,可就麻烦了。尤其是很多言官都是王衍的人,隐患更大。 “王公怎么说?”裴邈问道。 “公以国事为重。”郗鉴回道。 裴邈不置可否。 如果说当年匈奴入寇,河南危若累卵的时候,王衍可能开始转变态度,认真思考国事的话,现在就有点故态复萌的意思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梁王喊“相忍为国”,认同的多。现在再提,认同的少了,都一个道理。 现在的王衍若没小心思,裴邈敢把案几吃了。 “青州、徐州若起变乱,可有把握?”裴邈又问道:“高平、东平、济北三郡府兵尽出,诸郡可无强兵戍守了。” “四王子随军出征,太尉自有妥善安排。”郗鉴答道:“至不济,我书信一封,于乡中练武的子弟不少,自可统率部曲,为王征战。” 裴邈这才点了点头。 梁王北伐,一共带了两个儿子,即三子勖、四子裕,二子珪也可能自邺城前往晋阳汇合。 裴、王、卢三家即便为了三位王子考虑,也要稳住地方,不致生乱。更别说,地方动乱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难道让别的家族来取代他们吗? 一旦重新洗牌,可就说不准谁上谁下了。 他们没得选。 “三万步骑给你。”裴邈最后提醒道:“然六夷胡众心思叵测,道徽不可尽信之,多少防着点。” “多谢裴公提醒。”郗鉴深施一礼,道。 一场大战,暗流涌动,藏于水面之下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 郗鉴忽然想到了曹孟德,别管你前面赢了多少,只要输一场赤壁级别的决战,一切成空。从此做事各种不爽利,各种反对,各种阻力。 梁王带着银枪左右二营、义从军全部,外加洛南、陈留府兵六千余、亲军千余,总计二万八千人,此皆国中精锐。 至于配属的辅兵(黄头军)、部落兵、丁壮之类,要多少有多少,不值一提,死了也不心疼。 这一场大战,万不能损失过多精锐。 说实话,郗鉴还是有点担心的,因为作战环境不一样了。 对常年在内地征战的梁国军将们来说,一望无际的草原也是首次遇到,大家都要边打边摸索。 他留守后方,帮不了什么忙了,只能尽全力挡住匈奴可能的窥伺,这也是王太尉交代的事情。 第八十三章 偏师 乔坦仔细地给头羊绑上铃铛,然后便打开了羊舍。 头羊不紧不慢地步出,嗅着青草的香气,朝山坡上长满了蒿草及灌木的地方走去。 其余三十多头大大小小的羊争先恐后,咩咩乱叫着跟上,开始了新的一天。 山下的春耕已经结束,没多少事了,现在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就是放牧牛羊。 这桩活计说轻松轻松,说不轻松也不轻松。 羊儿顽皮、贪吃,有时候还会走散,并不总是跟在头羊后面。 到达放牧地点后,有的羊还会乱走,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这时候你得去找。 但除了这些之外,一天中其实还是有不少空闲时间的。 这个时候他会做一些自己的事情,偶尔会坐在山梁上发呆,看着远方的河流、山谷、密林以及驿道。 他最喜欢看驿道了。有时候突然出现的一支商队,会给他带来许多不一样的风景,让他回味许久。 今天乔坦又坐了下来,手里掐着一朵盛开的野花,静静看着山下那条古老的驿道。 蓦地,数骑出现在了驿道边,远远向山上张望。 乔坦紧张了起来,因为那些人不像是过路的旅人,因为人数太少了。 这可不是洛阳城里,荒郊野岭的,把你抓了当奴隶又如何?官府根本查不出来。 乔坦下意识站起身,摸出一枚骨哨。 在身后的山谷中,还有几户人家和他家一起放牧,如果真有人过来抢,那就拼了。 “乔坦。”一骑策马而来,大喊道。 乔坦心一松,那是里正乔克的声音。 乔坦将抽出半截的刀送回鞘中,远远应了一声。 “带上你的马、弓和刀,要出征了。”里正来到山下,将缰绳交给随从,说道:“你们落出一丁,就是你了,快跟我走。” “什么?”乔坦无法淡定了,问道:“为什么是我?” “没人跟你说吗?” “没有。” 里正骂骂咧咧了一句,离得太远,没听清楚,不过他很快提高了嗓门,道:“县里的命令,不去的话,你就不能在这里放牧,山下的田地也要收走。” 乔坦沉默不语。 山下那几骑方才还满脸轻松呢,这会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他们看看乔坦,又看看里正,似乎在等待他的命令。 “乔坦,逃役可不是小事。若以前就算了,你在山下有田宅,山里还有划给你的牧场,你能跑哪去?跑别人家地头放牧?把人家草吃光了,他们能饶过你?”里正耐心地劝说道:“跟我走吧,这次梁王也来了,可能会有赏赐,不会白打的。” 或许是这句话打动了他,或许又是别的什么原因,乔坦慢慢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哑着嗓门道:“好,我跟你走。” 相隔二十里的秀容县城外,乔豫穿着官服,前呼后拥地巡视了一遍营地。 营内陆陆续续来了数百兵,都是最近十天上门征发的。 你别说,定了户籍、分发了田地、划定了牧场之后,找人容易多了。 他发一道命令,县兵曹掾实际操持,其他县吏辅助,数十人倾巢而出,骑马奔赴各乡,利用自己的老关系,对照户籍拉人头。 或许,这就是体制的意义。 一旦建立起来,似乎就能调用更大的力量——以前这些力量也存在着,但真的没法有效利用。 “春天马瘦,好好养一养。”乔豫一边走路,一边说道:“屯过来的军粮不能动,县库里的豆子发一批下去。看好了,别让人吃了,这是喂马的。” “是。” “干草也发一批下去,没多少了吧?” “原本小山也似的干草,被吃得差不多了。” “收一些秸秆回来,去不出丁的人家收。铡碎后混着干草、豆子喂,尽量省着点。” “官人,收秸秆给不给钱?” “没钱,不给。”乔豫毫不犹豫地说道:“不出秸秆就出人,连人也不愿意出的话,直接抓进牢里,让他们部大来赎人。” “遵命。” 说话间,又是一群人到来。 领头的是县录事史,身后跟着三个少年,见到乔豫就行礼。 “怎么十四五岁的少年也上阵?”乔豫停下脚步,看着录事史身后的几人,问道。 “官人,此乃主动应募之兵。”录事史解释道。 言外之意,他们不是强拉的壮丁,士气比较高。 “那就收下吧。”乔豫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又问道:“合河县那边怎样了?” “他们征了七百多。”录事史说道:“我遇到了合河县的主簿,周家的女婿。他三天就给拉来了二百人,都带齐了弓刀战马。” 乔豫暗骂一声,比他们县动作还快! “把人都撒出去,还有四百人,十天内征完,不得有误。”乔豫气急败坏地说道。 ****** “嘚嘚”蹄声响起,百余骑气势汹汹地冲向岚谷县城。 谁他妈活腻歪了?守门兵丁掣出了步弓,刚要喝骂,却被身旁之人拦住了,道:“好像是上官。” 不料此人却比较愣,不高兴道:“不通姓名,不验印信,纵马直冲,我便是把他杀了也寻常。” 劝他之人愣了愣,咬牙道:“也对!我等家小皆在城中,不能大意!” 说罢,他们招呼来了其他袍泽,奋力搬动鹿角,将其堆放在城门口,然后刀盾手上前密密排开,长枪兵跟在后头,准备从盾牌缝隙中刺击。 弓手快速上弦,连调校也来不及了,从箭壶中抽出长箭就上。 “此乃大将军府骑兵掾殷将军,速速开门。”一骑越众而前,大喊道。 守兵纹丝不动。 骑士有点着急,又喊了一声:“误了军情,尔等担待得起么?” 守兵面面相觑,暗道来的可能真是大人物,顿时有些惊惶。 “开门!”大街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县令赶了过来,大喝道。 守兵得令,惴惴不安地收起器械,搬开了鹿角。 百余骑汹涌而入,大街上的步卒立刻让往两侧。 阵中一骑行至城门口时,勒马而驻,马鞭遥指那群守门丁壮,道:“尔等谨奉军令,不错,一人赐布帛一匹,可向县中讨要。若不给,自来寻我,我给你们做主。” 说罢,策马而去。 他的亲兵紧随其后,一人面向守门军士,大声道:“此乃大将军府骑兵掾殷熙殷将军。” 百余骑很快消失在了城门口。 守门军士松了口气,继而又有点兴奋。 “大将军府的人就是好说话。” “真的,不愧是天上人,明事理,还很大方。” “妈的,岚谷屁大点的地方,狗官却比大将军还威武,就知道鱼肉百姓。” “家里刚生了一头牛犊,事情多得要死,却把我征来卖命。” “这布真能拿到么?” “难说,殷将军可能转头就忘了。下直后去问问。” “殷将军好人啊,一点架子都没有。” 城门洞内一负责拉动吊桥的力役听了,嗤之以鼻,笑道:“你们懂什么?殷熙他妹子是梁王宠妾,前程远大,犯得着跟你们一般见识么?在他眼里,跟你们县令耍威风都嫌掉价,至少也得刘昭过来,才能让他高看两眼。” 军士们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厮好大的口气,什么人啊? “罢了,都是苦命人,我也不该在你们面前显摆。”蔡畋摆了摆手,道:“你们服兵役,我服力役,都他妈在卖命,以后互相关照。去了考城,我请你们喝酒。” “说得是,都是卖命罢了。你考城的?我壶关的,以前逃难去了洛阳,没想到又被送回了并州,还送到了岚谷这鸟地方,现在走不掉了。”男人之间没多少矫情之语,简单的同病相怜之情,很快就拉近了大家的关系。 蔡畋其实不太愿意和这些“粗鄙之人”谈天,但闲着也是闲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聊着,谈兴上来了。 守门士卒用脏兮兮的大手拍着蔡畋的肩膀,哈哈大笑。 蔡畋也跟着傻笑。 这样的生活,挺新奇的。 另外一边,殷熙进了县衙后,一边解披风,一边说道:“合河、岚谷、秀容、静乐、宁武、楼烦六县之兵尽集岚谷,计六千骑,已经征集得差不多了,正往这边赶。粮草齐备了么?” 县令一溜小跑,差点跟不上这位雷厉风行的骑兵掾,喘着气说道:“自去岁初秋开始运,到这会已有粮豆五十二万余斛、干草十七万束。” “不够!”殷熙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县令,道:“这才够军士三月所需。” “四月还有一批粮运至,不下二十万斛。如此便有四月之粮了。”县令答道:“刘府君准备了五千头牛、十万只羊。” “牛羊可有地方催肥?”殷熙问道。 “这时节草还不够长。” “牛羊就地宰杀,制成肉脯后送过来。如果还有干酪,也要点。”殷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这一路只有六千余骑,兵却不多,须得让儿郎们吃饱了,方有力气厮杀。” 县令听闻却一惊,下意识问道:“敢问殷将军,真的只有六千骑?” “这还能假?”殷熙不耐烦地说道:“你若能多征集一些人手,我便记你一功,将来调去河南当县令,也不是不可以。” 县令迟疑道:“将军,我是匈奴人。” “匈奴人又如何?”殷熙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觉得这厮还真有可能拉来丁壮,于是耐心地解释道:“立功便能受赏,此乃梁王立国之基,勿疑。” 县令眼睛一亮,心中暗自盘算了起来。 殷熙不再管他,让随军小吏摊开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三路出师北伐鲜卑,他们这是西路。 很显然,这是偏师。 待人员集结得差不多了之后,他们就要执行下一步动作了。不是出兵,而是搜杀信使、斥候,让可能存在的敌方游骑不敢南向,让他们摸不清楚南边的虚实。 第八十四章 人心与战术 神龟八年(324)三月底,中山郡卢奴县外,到处都是“难民营地”。 段末波刚刚打猎回来,就听到了一件令他血脉贲张的事情。 他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上马,带了数百骑呼啸而去。 恒水之畔,数名髡发鲜卑人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岸边。 看他们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被狠狠收拾过,这会被按跪在地,依然满脸狠厉之色,心中不服。 “毛邦,尔母婢,敢杀我亲兵?”段末波飞身下马,怒喝道。 恒水岸边站着千余名丁壮、郡兵,见了涌过来的鲜卑骑兵,骚动不已。 段末波步步逼近。 到了最后,郡都尉带着十余兵丁,咬牙上前,拦住了段末波。 段末波看到横在身前的长枪,脚步停了下来,怒气不减,看着正站在粮车上的高阳太守毛邦,骂道:“你懂不懂事?这几个都是敢于万军之中驰突的好汉,不过杀了几个老弱妇孺罢了,算什么屁事?” 毛邦从车上跳了下来。 已经三十三岁的他身形颀长,面容清癯,凭风而立的时候,倒有几分士人气度。 但他终究不是士人,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此刻他胸前罩着一领鹿革皮甲,左弓右刀,大踏步走来之时,一点没把那几百落雁军将士放在眼里。 “驰突万军的勇士,犯了军法也该斩。”毛邦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道:“你要抢人么?” 说完,又指了指他身后的鲜卑骑兵,质问道:“怎么?要造反?你敢么?” 段末波咬牙切齿。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不想受这个鸟气,一刀斩了毛邦这贼厮算了。只不过,喘了好一阵粗气后,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是担心远在汴梁的家人。 事实上,家人固然重要,但也不是不可以舍弃,死就死了!只要他还活着,无论抢也好,娶也罢,总会有女人,总还能有子嗣。 他真正舍不得的,其实是富贵。 “此乃中山郡,用得着你多管闲事?”段末波骂道。 “道中遇此恶事,随手捕杀了,你待如何?”毛邦反问道:“便是闹到中护军那里,我也要杀此数人。” “没有将士们在前线奋战,你早让贼人捕去了。”段末波气道。 毛邦看出了他的虚实,懒得多说了,转身下令道:“速速斩了!” 高阳郡兵们得令,手起刀落,将几名鲜卑骑兵斩杀于恒水之畔,然后又将无头尸体抛入河中。 远处的落雁军士卒喧哗不已,所有人都看着段末波。 段末波心中已有悔意。 早知道今天就不逞强了,这会弄得下不来台,威望受损,着实亏大了。 明正典刑后,毛邦远远朝段末波拱了拱手,道:“段督勿要忘了午后军议,告辞。” 说罢,翻身上马,呼喝而去。 幕僚策马跟上,说道:“府君为民请命,消息传开后,远近称颂。今后做事,便要容易许多了。” 毛邦放慢了马速,苦笑道:“常山、中山已经没几个人了,谈何称颂。只是气不过罢了。当年邵师有句话,我一直记得。没看见就算了,看见了若还不整治,枉为人也。大意如此。别说落雁军了,便是银枪老卒在此,被我捕获了,也免不了一刀。反正王雀儿、金正等辈也瞧不上我,与我渐行渐远……” 说到后面,微微叹息。 还好邵师懂我。其他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反正也掉不了一块肉,做好事才是正经要务。 “府君方才说常山、中山无人,却不算对。”幕僚指了指卢奴县城墙外乱七八糟的窝棚,道:“强要说的话,人还是不少的,只不过都是羯人、乌桓、匈奴、鲜卑乃至丁零罢了。晋人不知有几千,胡人却不下十万,人不习耕,但以弋猎、放牧为业。” 毛邦点了点头。 曾经富庶无比的汉地大郡,而今居然成了胡人放牧的草原了。 其实不仅常山、中山如此,高阳、章武、河间、博陵四郡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现象,只不过没前者那么夸张罢了。 常山、中山二郡是真的没几个汉人了。 种地的汉人没了,游牧的丁零却来了,还一口气南下好几万人。 翟鼠那厮以前就在中山游牧,因为石勒之败才溜走投靠鲜卑,但一直对肥沃的中山郡念念不忘,这次逮着机会,干脆又跑回来了。 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其实非常危险。 毛邦敢断定,一旦再度天下大乱,翟鼠这帮人甚至敢如刘渊那样称王建国,他们是真的胆大包天,而且很无知。 一行人很快进了卢奴县城。 高阳丁壮、郡兵们留在外边,只带了十余人入内。 此时的太守府内,陈有根正拿着马鞭破口大骂。 “王斌,你打仗不会,安民也不会?”陈有根手里的马鞭都快戳到一名乌桓土豪的脸上了,盛气凌人的程度,让边上站着的几名官员欲言又止。 “王丰手里没人了么?尽是些酒囊饭袋。”陈有根怒骂道:“一个冬天也能冻死两千人,你好有本事。我就和你直说吧,冀州刘王乔早盯上你手里的人了,若非梁王抹不开面子,没下达命令,你这三万多老弱妇孺就算没了。” 王斌是个年约三旬的大汉,被陈有根骂得狗血淋头,却不敢发作。 仓皇出逃之下,很多东西没来得及带,确实困难。 另外,他们现在完全仰赖晋人提供粮草养活,真没有底气说什么。 “快四月了,拓跋贺傉马上又要派兵来攻二郡,你家大人能不能顶住还两说呢。”陈有根将马鞭掷在地上,恨恨道:“滚吧,回去征召兵马,年十三以上,六十以下的男丁悉数征发,带上马匹,四月中就回广宁,我先帮你们养着这帮累赘。” “是。”王斌如蒙大赦,仓皇退下。 陈有根来到正厅后,抬眼望着墙上的地图。 自去年下半年来到此处后,仗其实打得不太顺利。 客观地讲,鲜卑人的战斗力不错,刘曷柱部还能与其打一打,但死伤真的不轻,所以到后面他也滑头了。 陈有根看在眼里,愠怒不已。 若梁王在此,刘曷柱断不至于如此。但换了他,人家就不会死战了。 今北伐鲜卑,大王军令已至,东路仍由他统率,不准备换人了。 军令之中,着刘曷柱拣选精骑二千、武强、蒲阳山、易京三镇将各遣轻骑千人,外加征调而来的幽州段部鲜卑二千骑,这就七千人了。 此外,落雁军、效节军、忠义军以及丁零翟鼠等部还有万余步骑。 王丰那边合一合乌桓、独孤、长孙之兵,还能凑个两万兵马。 这一路,足足有三万七千步骑,差不多四月中能集结完毕。 在梁王的部署中,他们属于“偏师”,主要任务是保住乌桓王氏,并以代郡、广宁之地尽可能多地吸引拓跋贺傉的兵马。 如果能战而胜之,那就自东而西,攻打东木根山。 如果不能取胜,那就尽量纠缠,不作他想。 陈有根明白他的任务,但自去年来此后,他就一直很生气。若深究的话,其实和他如今的尴尬处境分不开。 梁王的门生日渐成长,慢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或许面上依然恭敬,但身处其中的人都能品味得出来那若有若无的轻视。 你陈有根说能打,但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啊,这是硬伤。 梁王给了他机会,但能不能抓住就要看他自己了。 所以他有点急。 正心忧时,亲兵来报:高阳太守毛邦至。 他转过身来,挤出一点笑容,道:“毛二,这么多人里,你是唯一一个能给我带来好消息的人。” 送粮送械嘛,只要按时送达,有功无罪。 “甫一进门,便闻陈公怒斥将佐,却不知忧在何处?”毛邦行了一礼,问道。 “人心不齐,仗打成这样,如何不忧?”陈有根说道。 “敢问陈公,鲜卑能战否?” “还是有点本事的,骑射时箭又快又急,冲锋时也不惜命。” “仆再问陈公,拓跋氏可知我援兵大至?” “应不知晓。” “大王交给陈公的任务可是固守反击?” “是。” “如此,公何忧也?”毛邦笑道:“不如先示之以弱,骄敌之心。” 说到这里,他具体解释了一番:“去岁拓跋氏遣兵而来,气势汹汹,连战连胜,诸县闻风而降者多矣。然拓跋兵一走,涿鹿县侯便拉得许多人反正,去年这仗便算是白打了,试问如何不怒?我料牧草稍长之后,贼兵必会大至,因去年大胜,其对王氏必有轻慢之心,其间或有机会。” 陈有根一听,停下了脚步,片刻后叹道:“你比我那些幕僚有本事多了,他们狗屁不通。” 毛邦笑了笑,道:“仆不擅军争之事,只略懂人心罢了。具体如何打,还是明公说了算。” 陈有根轻嗯了一声,眼珠转动个不停,似乎在认真思考如何布置。 “明公,这一战确实得好好打。若能斩杀万余贼兵,则军威大震,便是宇文氏也不敢再轻易南下劫掠。”毛邦又道。 “早晚收拾宇文丘不勤那老狗。”陈有根啐了一口,道。 “粮已送至,仆这便告退了。”毛邦再行一礼,慢慢退下。 第八十五章 左中右 四月初的晋阳,艳阳高照,草长莺飞。 农人们荷锄进入田间,清理那似乎怎么也清理不完的杂草。 灌渠之中,水汩汩流淌着,如同一张绵密的蜘蛛网,将整片农田包入其中。 司农卿殷羡曾说得汾水大利者唯有太原。 像河东、平阳二郡,因田高川下,要么靠修建陂池蓄水,要么依靠水车提水,总之没那么方便,但太原诸县多为自流渠,却要方便太多了。 而且这里无人耕作的田地数不胜数,迁来此处的百姓甚至可分得两份地:有自流渠灌溉的洼田以及地势相对较高的旱田,这两处田地之外甚至还有休耕地,人均田地资源之丰富,令人咋舌。 到了神龟八年的今天,作为太原的核心,晋阳周边几乎已为府兵占满了。 七个龙骧府有四个设在晋阳城周围,给的都是最好的土地,离城墙还不算太远,地段也好。离得最近的那帮人,甚至可以晚上住在城里,白天出城耕作,盖因晋阳城内的无主房屋实在太多了,只要稍稍修缮便可住人。 太守邵光也不管房子以前是谁的了,只要超过一年没人住,直接就分出去了。主人将来若回来讨要,再分给他一套无主宅院便是,多大点事。 孙珏即便已经看过无数次这种场面了,但再一次看到时,依然颇为震撼。 离第一批府兵抵达此地两年了。过去数十年,从未见到过大群一文不名的人直接瓜分城墙外缘田地的事情。 要知道,离城近的土地一般是士族或豪强的专属,因为方便他们家子弟“行田”。现在入目所见,全都是一个个来自天南海北的武人。 他们或全家前来,扎根晋阳。 或孤身抵达,然后找人说亲。对一个有二顷地的人而言,这不存在什么难度。 府兵们这会都已经集结了起来,与经冠爵津抵达此地的黄头军将士对练,即双方排出各种阵型,一方主攻,一方主守,点到即止。随后再更换一下角色,继续对练。 府兵部曲们则在田间劳作,为他们的主家呵护农田,生产粮食、果蔬、桑麻,为主家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日常生活所需以及锤炼武技所需要的吃食。 相对应地,府兵将为他们提供庇护,确保无人可侵占交由他们耕作的田地、放牧的草场、樵采的山林以及可捕捞鱼虾的河池。 可别小看这种庇护。 昔年荆州刘弘开放山林湖池给流民,曾被称为德政。大多数时候,普通百姓连上山砍柴都有极多限制。 曾经世家大族云集的太原,已经成了一个个军功小地主的乐园。这样的转变,直让人看得陌生。 “太原府兵还要多练,比黄头军强不了多少嘛。”山坡之上响起了梁王洪亮的声音:“府兵越设越多,滥竽充数之辈也越来越多了,战力下降得厉害。太原府兵才设立一到两年,这个样子我不怪你们,但如果再过两年还是这个样子,可就说不过去了。” 随军而来的龙骧将军府西曹掾阳鹜、西阁祭酒逢辟、督护杨会、常粲等人连连称是。 邵勋的目光落在常粲身上,忍不住责备道:“有空也不知道多认点字,准备一辈子当个督护到头了是吧?” 常粲瞠目结舌,只能叹道:“大王,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字啊。不过我儿自小聪慧,大王编的《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还耍得一手上佳的刀矛之术,披甲步射,亦能十中六七。” “你是你,你儿是你儿。”邵勋眼一瞪,说道:“你儿若有本事,我便是收到身边当个亲随又如何?但你——” “大王,这可是你说的!”常粲一脸惊喜道。 邵勋哑然。 “滚滚滚!烂泥扶不上墙!”他笑骂道:“想抬举你都往后缩,就没见过这样的蠢人。” 常粲行礼告退。 他是土匪出身,没什么大智慧,但小聪明还是有几分的。 下山之后,立刻找了一位督运粮草至此的熟人,让他赶紧回一趟梁县,把他那十三岁的好大儿叫来。 梁王贵人多忘事,万一哪天不记得了呢?趁着这话还热乎,赶紧昼夜兼程飞奔晋阳,先塞到梁王身边当个亲随,以后能走多远就看他的造化了。 当然,这也不全是出自私心。 在常粲看来,梁王身边多些武人子弟更安全一些。 若哪一天世家大族都起来反对梁王,他只要往军营里面一钻,便没人可以伤害他,剩下的就是一一平定叛乱,再给武人叙功了。 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常粲已经有这个意识和本能了。 “晋阳府兵轮番押送粮草、器械即可。”山坡之上,邵勋还在说话:“没轮到的就在家操练,他们现在还不够格与鲜卑人厮杀。” “大王,数万大军屯于晋阳,每日耗费粮草数以万计,却不知何时出兵。”督护杨会问道。 “你这话是代金正、王雀儿、满昱等人问的吧?”邵勋瞟了他一眼,道。 “是……”杨会不敢隐瞒。 “我再思虑一下。”邵勋站起身,没有给出明确回答。 ****** 晋阳城外的孙家庄园内,军士顶盔掼甲,巡视不辍。 官吏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偶有几个将校自庄内走出,遇到熟人时,便大声谈笑一番,豪迈无比。 名动太原的“软饭王”孙珏将庄园内最好的一处院落让给了梁王,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小院内,则住着代公什翼犍母子。 “拔拔部、独孤部已然降顺于你,其他部落有几个可拉拢的?”邵勋看着墙上的地图,问道。 什翼犍也睁大眼睛看着地图。 他今年五岁了,已懂一些事,看着眼前这位威武不凡的大将军,竟然有些出神。 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能这般威武就好了。 王氏的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面,听到邵勋的问话时,先愣了一愣。 邵勋脸色立刻落了下来,不悦道:“草原广阔,我不可能抓住每个部落,占据每块地方。招抚是必然的,事关你们母子生死,居然还这般不用心,那要你何用?再这样,我径更改方略,许拓跋翳槐为代公,着其统领残众,为大晋藩属。” 王氏被这么一训斥,差点落下眼泪。 亏正月里她还觉得梁王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甚至对她有些想法呢,现在看来,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理解错了意思。 不然的话,怎么二月里请求入觐他都没同意呢? 三月出征,一路上也没说过几句话。 梁王甚至从没夸过她好看,从头到尾都只提及她的“利用价值”。 王氏强行驱散心中的幻想与杂念,闷声道:“拾贲氏、乌洛兰氏只是迫于形势,为祁氏母子所用罢了,若能将其击败,或会改弦更张。” “改弦更张?人家不会投靠拓跋翳槐?为什么选你?”邵勋嗤笑道。 王氏心中一颤,道:“大王若能打败他们,妾有把握招抚。” “还要击败他们?那不是死伤我的儿郎?消耗我的钱粮?”邵勋冷哼一声。 王氏难过地低下了头去,有些自怜自哀。 她不敢对梁王发怒,甚至连不高兴的情绪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惹得对方生气。 经历了过去几个月的事情,她已经没有丝毫信心了。 他们母子的价值好像真的很低,梁王能利用他们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因为他完全可以抛开他们母子,直接与拓跋翳槐谈。 邵勋又转过身去,看着地图。 他的手指自石岭关向北,沿着滹沱河前进,一路直抵雁门。 “守雁门的人名叫郁鞠,你可知其来历?”邵勋的声音远远传来。 王氏神思不属,一时没听到,什翼犍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衣袖。 邵勋转过身来,看着王氏。 王氏不敢和他对视,慌乱地整理了下思绪,道:“郁鞠原是索头川的部大。” “索头川?” “就是你们说的濡水上游那段河(今伊逊河,流经承德市围场县),和宇文氏隔河相望。” “拓跋氏地盘可真大。”邵勋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东边到承德、张家口,西边到敦煌附近,一万几千里。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之时,也不过只有蒙古高原和贝加尔湖一带,而这个大蒙古国的地盘中的绝大部分,如今还是名义上臣服于拓跋鲜卑的“四方诸部”。 邵勋真不知道后世慕容鲜卑怎么赢的。 慕容氏比地盘比不过拓跋氏,比人口比不过拓跋氏,生产力估计两者相当,按理来说要被拓跋鲜卑吊打的。 或许,拓跋鲜卑和段部鲜卑一样,入场太早了,遭受了后赵、前秦的集火打击,实力受损。 不过拓跋氏运气比较好,被灭国一次还有重来的机会,并且抓住了,而慕容氏就没把握住机会,更在拓跋、慕容的直接争霸中失败。 “郁鞠可能招降?”邵勋又问道。 “不能……能……”王氏被邵勋目光所迫,有些语无伦次。 看到王氏那样子,邵勋心中微微有些不忍,便缓了缓语气,说道:“能就能,不能就不能。实话实说就行,我又不怪你。” “不太能。”王氏低下了头,嗫嚅道:“郁鞠还是很忠心的。” “这样就对了嘛。”邵勋点了点头,说道:“有夫人参详,我不知少走多少弯路。”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王氏心底竟然有点小雀跃,抬起头说道:“还有,雁门、平城一带乌桓人很多,大王若能击败郁鞠等辈,或有转机。” “哦?”邵勋有些惊喜,忍不住赞道:“以夫人之能,必将济我大事。” 王氏又低下了头,耳根有些热。 没有梁王,她做不了任何事。梁王帮她,她才有机会招揽部众。 不过,她到底对梁王还有助益,这让王氏有些高兴。 邵勋再度转身看地图。 王氏悄悄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梁王斥责她时,真的难过得要哭。 方才梁王夸奖她时,稍稍恢复了点信心,但又涌起一点委屈。 如果梁王能和声和气与她说话,或者像人日送骑帽时给她带来巨大的喜悦,她一定能想出更多的办法。 “大王。”军谋掾张宾从外面走了进来,先瞟了一眼王氏母子,然后走到邵勋身边,递过一份军报,道:“代郡战事复起。” 邵勋伸手接过,随便扫了一眼,道:“差不多也到打的时间了。今年一定比去年还惨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先不急着北上新兴,让他们互相消耗一番再说。嘱咐下陈有根,好好打,尽可能拖住更多的敌人。如果能小胜几场,让索头恼羞成怒就更好了。” 说完,邵勋的目光死死看着草城川、雁门、代郡三个地方。 左路殷熙部六千骑。 右路陈有根部三万余步骑。 中路有由他亲领的近三万精锐战兵。 三路大军,随时可以进发。 第八十六章 伏发 进入四月下旬后,东边的战报一封接一封传来。 和去年一样,广宁王氏与贼人交战不利。 长孙部完全退进了常山。 独孤部则奔平舒。 陈有根遣易京镇将兰武与之交战,亦败。 邵勋听了陈有根的设想,没有干涉。 中路、西路亦按兵不动。 四月最后一天,他继续坐在庄园内批阅公函,顺便接见了吏部尚书梁芬介绍的太医令皇甫方回。 皇甫氏、梁氏,基本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梁柳是皇甫方回之父皇甫谧的从姑之子。 梁芬之妻亦出身皇甫氏。 这两家的关系着实分不开。 皇甫方回是从荆州回来的,听闻邵勋编纂《风土病》一书后,欣然就任太医令,并把自己发现的一些病收录了进去。 邵勋粗粗翻了翻,发现皇甫方回已经单列了个荆州目,目下记载的第一条就是“水蛊病。” 仔细阅读一番症状后,这不就是血吸虫病么! 皇甫方回认为水中有“蛊虫”,进入人体后大量繁衍,“虫食五脏”,以致患病之人骨瘦如柴、腹胀大肚。 他甚至还猜测曹操有次南征军中大疫,就是因为水蛊病。 写得还挺细的! 邵勋对别的病不是特别清楚,但血吸虫病太了解了,毕竟后世曾经大力宣传过。 他想了想,这病此时能治吗?很悲哀,不能。 能防吗?也很难,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送走皇甫方回前,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个湖北钉螺,嘱咐灭杀此物——实际上他只是求个心安罢了,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但此举一点作用都没有吗?也未必。 让人们认识到中间宿主也是有价值的,兴许有的人就躲过了,只可惜天下大部分人估计不相信他,认为他瞎扯淡呢。 皇甫方回回去撰写“并州目”下的风土病了,邵勋则继续批阅。 少府监庾敳汇报了配合雕版印刷的墨水的进度:很遗憾,进展有限。 邵勋没办法,因为他也不知道配方。 这种古代技术革新,有的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才有成果。 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表示上级重视,也只是缩短了这个过程,真要有成果,还需要一点运气,因为这就是个试错的过程。 症结就在墨水上,继续搞吧。 第三份是广成泽送来的。 他们培育出了一种挽马,力气大,脾气温顺,说可以尝试马耕。 这让邵勋沉默了很久。 其实,庄园制经济是比较适合马耕的,但小农经济不太行。 他记得后世东北地区曾存在大量马耕现象。 简单来说,就北方而言,马耕速度快,在单位时间内(比如抢农时的时候)可犁完更多的地,但耕得浅。 牛耕速度慢,在单位时间内犁得少,但耕得深。 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可大面积粗放式种植,广种薄收,比精耕细作收益大,适用马耕。 人多地少的情况下,必须要精耕细作,适用牛耕。 马耕追求的是人均产值,亩产低。 牛耕追求的是亩产,人均产值低。 要不要尝试一下呢?邵勋举棋不定,最终还是决定搞个试点。 ****** 批阅完公函后,他就静等东边的消息了。 与此同时,他发布了第一条命令,董武率“瞎巴”三千人北上,进入新兴。 代郡那边,陈有根其实没法控制敌人从哪个方向过来。事实上他洒了好几道网,最终收网之处出于他意料。 五月初十,祁夷水河谷之中分外宁静。 陈有根最后一次登上高坡,探查地形。 平舒县城远远矗立在北方。 自城向南数里,泉水众多,小溪纵横,最终汇流入祁夷水之内。 溪流多南北走向,有的还绕城而过,五月之时,溪水大涨,流淌不休。偶有浅滩点缀其间,可供人马涉渡。 落雁军副督到训率六百步卒屯于最东边一条溪流后的树林内,静静等待。 在他们身后二三里外,还有卫氏的步骑兵三千余人。 前方东南数里外的一道丘陵后,落雁军主力骑军正在休整。 正北方的城池内,满满当当的骑兵几乎充塞了大街小巷,这是刘曷柱带过来的一千五百骑——没办法,城池不大,用尽了一切办法,也只能塞进这么多人马。 另外一千五百骑则屯于东北方的一处林间。 简单来说,陈有根打算把敌人吸引到这个预设战场,然后正面堵截,左右伏发,一举歼灭这股敌军,提振一下士气。 这个计划唯一的难点是正面能否顶住。 这个时候,陈有根分外希望幽州突骑督在此,只可惜梁王把他们调到了弘农,且随时援应河东,短时间内不可能过来了。 沉闷的马蹄声在东方响起。 陈有根精神一震,脸上浮起了病态的潮红。 他太喜欢这种拳拳到肉的正面搏杀了。 他左右看了看,山坡上还有一棵大树,立刻麻利地爬了上去,登高瞭望。 东边的地平线上,千余骑出现在了眼睑中。 他们神色惊慌,狼狈无比。一边跑,一边胆战心惊地回头望去。 更大的烟尘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面目狰狞的鲜卑骑兵紧随其后,蹄声如雷。 即便是在冲锋之中,他们的阵型仍然没有太过松散,大体上仍然呈现箭头形状。 许是看到了前方出现溪流、树林等障碍物,鲜卑人的阵型出现了变化:两翼的骑兵开始提高马速前出,一南一北包抄而至,试图将这千余骑彻底歼灭。 他们打了太多胜仗了,分外看不起这些乌桓人,冲杀起来毫无顾忌。 甚至于,在冲锋的时候,有领头将官遥望平舒县城,发现城头有旗帜歪倒,人员跌跌撞撞,四散奔逃之后,哈哈大笑,骄狂无比。 “哗啦!”溃逃的乌桓骑兵在又付出百余人死伤的代价后,冲到了一处浅滩旁。 浅滩内居然有人贴心地竖了一杆小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可以渡河似的。 无数马腿一瞬间踏入河水之中,溅起大蓬水花的同时,一片人喊马嘶,混乱异常。 陈有根在山坡上静静等着。 逃回来的乌桓骑兵已经有五百余人上岸了,跑到了小溪西侧,河中央大概还有百十骑,对岸数则还有四百骑上下。 眼见着已经来不及渡河了,他们绝望地丢下马匹,直接蹚水过河。 一时间哭喊声四起,跌跌撞撞的人影随处可见。 “嗖!嗖!”无数的箭矢自身后落下,已经过河的五六百骑一哄而散,消失在了西边的草地上,正在过河的数十人惨呼倒地,至于那些弃马渡河的人亦有伤亡。 泛着泡沫的浑水、殷红的血水交相错杂,与痛呼声、哭喊声乃至求饶声混在一起,奏响了残酷的死亡乐章。 鲜卑人开始渡河追击了。 他们气势汹汹,勇猛无比。 数百骑渡河完毕后,直追溃逃的乌桓骑兵,正在渡河的人则遥望平舒县城方向,似乎打算直插城池,看看能不能把乌桓人吓跑,然后去城里快活快活。 “咚咚咚……”就在鲜卑人气势如虹追杀的时候,东南方的丘陵后转出了两千骑兵。 他们骑术卓绝,稳稳控制着马速,骑射手向两翼撒开,马槊骑兵越众而出,整体呈冲锋态势,往正挤往河岸边的鲜卑骑兵侧后方杀去。 “咚咚咚……”几乎与此同时,一千五百羯骑自东北方的树林中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侧后方冲进了正在河岸边徘徊的鲜卑骑兵丛中。 两路伏兵的冲杀大大出乎鲜卑人的意料。 河岸边本就拥挤,他们还失了速度,又被人自背后袭杀,一下子就炸了。 从高处往下看去,三千多鲜卑骑兵被当场截成了数段,落马、落水者不知凡几。 带队将官气急败坏,一边让人挥舞旗帜,一边大声呼喝,但太乱了,仓促间压根没几个人遵从。 “咚咚咚……”鼓声第三次响起。 “杀贼!”到训一跃而起,带着六百甲士自林中冲出,先是弓弩攒射,将刚刚渡河完毕的鲜卑骑兵大面积撂倒在地。 这些鲜卑人已经知道了河东岸有伏兵的消息,本就惊慌无比,这会又骤然遭袭,惊怒的同时战斗意志也大为动摇。 他们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就做出了向西逃窜的选择。 到训没有管他们,而是带着六百步卒冲到了渡河浅滩处。 弓矢密集飞出,射得一部分正在渡河的鲜卑骑兵人仰马翻。而他们倒地之后,又挡住了后续骑兵的前进路线。 到训精神大振,带着六百人缘河射箭,生生阻断了鲜卑人的后续渡河动作。 “吱嘎!”这个时候,平舒县城南门洞开,一千五百羯骑鱼贯而出,稍稍整队之后,向南疾驰。 从空中俯瞰而下,整个战场已经被分割成了三段。 第一段位于最西边。 先期渡河成功的鲜卑骑兵持续追击,士气如虹,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们又遇到了第二股渡河成功的数百人。 这股敌军总计约千骑。 在他们正面,卫雄带着一千步卒严阵以待,道路上满是鹿角和拒马枪。 两千轻骑正缓缓前出,打算与鲜卑人决一死战。 刘曷柱则亲率千骑自后拊来,打算与卫雄前后夹击。 第二段位于正中间。 落雁军副督到训带着六百甲士与敌骑隔河对峙,不断用强劲的弓弩收割敌骑性命。 刘曷柱部另外五百骑亦缓缓前来,以防万一。 在他们身后,还有两千平舒丁壮正气喘吁吁地赶来。 第三段位于东面、溪流对岸。 整整三千五百鲜卑骑兵已经被冲散,乱得一塌糊涂。 羯骑、落雁军反复冲杀,见到大股敌骑就冲散,见到小股敌骑就围杀。 敌失去了建制,一败涂地,不少人已试图开溜,四散而逃。 到训见了,干脆带着本部兵士,踩着鲜卑人马尸体,缓缓冲到了河对岸,墙列而进,趁乱袭杀处于混乱之中的鲜卑人。 整个战场打得热火朝天,战争胜利的天平已极大倾向于晋军一方。 陈有根纵览全局,哈哈大笑。 计成矣! 今天这一仗,斩杀鲜卑两千五百人以上不成问题,如果运气好的话,斩首三千级也不奇怪。 一战弄死三千贼兵,老实说,自去年冬天以来都没做到过,还是非常提振士气的。 尔母婢!让你嚣张! 他现在倒要看看,代郡、广宁两地的乌桓人是不是还会逃跑。 “快打完了。一会将首级尽数斩下,我要带去代郡,给王丰他们长长眼。”陈有根吩咐道:“再给祁氏那老妖婆的手下也看看,有没有在老子手下吃亏。” “遵命。”亲兵们大声应道,士气昂扬。 第八十七章 踏入雁门 祁夷水之战,陈有根率万人大破五千鲜卑骑兵,前后歼灭了近三千人。 当三千枚首级堆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被震撼到了。 五月十一,他没有丝毫停顿,趁着大胜涨起来的士气,直奔代县。 彼时又有蒲阳山、易京援军来援,众军士气高涨,将鲜卑人彻底逐出了代县左近。 十三日,段文鸯率两千鲜卑骑兵于广宁城外大破拾贲氏,斩首七百余级。 十四日,各路人马悉数进入广宁、代郡,浩浩荡荡三四万人。 拾贲、纥骨等部去年就来攻打,今年虽然形势还可以,但损失比较大,眼见着晋人投入的兵力几乎是去年两倍时,也不再狂飙突进了。 双方分据桑干水两岸,隔河对峙。 鲜卑人据北岸,还有诸部骑军二万余,说实话,作战欲望没以前那么强了。 一大原因是去年抢得太狠,今年没多少可抢的了,除非攻破城池;第二个原因是刚刚结束的祁夷水之战阵殁三千人,对军心士气有所打击。 晋人据南岸,步骑三四万众。 与鲜卑人相反,晋军连战连胜,士气渐渐上来了。 陈有根正在与诸将谋算,强渡桑干水,向北进击,同时派翟鼠这厮领本部兵马自平舒西进,威胁平城区域。 顷刻之间,攻守之势异也。 代郡战局的消息很快传往各处。 五月十六日,正在野外行猎的拓跋贺傉被祁氏紧急召回,商议对策。 “这时候了还出去打猎?”祁氏瞟了一眼儿子,冷声问道。 贺傉下意识避开母亲的眼神,不敢答话。 祁氏虽然早就习惯了儿子懦弱的表现,但这时候还是有些失望,道:“今日还有部大问起,你为何不在城中理政,却跑去外间行猎。” 贺傉有些惊讶。 去年他出去打猎,压根没人管啊,还有人称赞呢,怎么到了这会就口风一变了? 祁氏突然间有些心累。 这个性格软弱的儿子本就不太讨喜,强行推上来了之后,号召力也就那样。 说难听点,大部分人马其实是她给拉来的。但她毕竟是女人,而且是个垂垂老矣的女人,局面操持得并不容易。 一旦局势出现重大变化,未必有多少人愿意死心塌地地投靠她,尤其是那些桀骜不驯的部落大人们。 如果儿子能帮她分担一些压力的话,事情就没那么难了。 贺傉显然不行了。 另外一个儿子纥那还凑合,但他此刻正坐镇平城,为兄长及母亲看守着他们最核心的地盘。 “如今这个局面,你觉得该怎么办?心中可有想法?”祁氏又问道。 贺傉悄悄看了下母亲,欲言又止。 他担心说出来的话遭到母亲驳斥乃至痛骂。 但不说也不行。于是,在犹豫了片刻后,他说道:“拓跋诸部实力犹存,而今当再遣大军东行,攻打代郡、广宁。代郡离得太近了,如果不把那批人压住,以后……以后……” “以后怎么样?”祁氏逼问道。 “以后不好东行。”贺傉低着头说道。 祁氏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拓跋贺傉不明所以地看着母亲。 祁氏突然间只觉心灰意冷,道:“仗还没有大打,你就想着跑了?你能跑哪去?靠宇文氏收留吗?” 拓跋贺傉脸色讪讪,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若不能去宇文部,那就向北跑,邵贼不可能追过来的。”他又补充道。 祁氏懒得和他多说了。 跑是能跑,但你一跑,威望大损,部大们还听你的吗? 他们要么拍拍屁股,带着部众、家当、牲畜溜走,要么直接投靠拓跋翳槐甚至是拓跋什翼犍,真正能铁了心跟你走的有几个? 这个儿子不懂军事,更不懂政治。 草原狼王必须维持自己强大的表象,一旦这个被戳破,离部众四散就不远了,因为拓跋贺傉并不是鲜卑诸部大人们唯一的选择。 这个道理都弄不明白,祁氏真的很失望。 其实,她现在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了。 局势走到今天这一步,唯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最迟五日后,诸部大人都会齐聚东木根山,届时你带人一起祭天,凝聚士气。”祁氏还是非常果断的,想明白了之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纥那会坐镇平城,守住雁门及陉北之地,你——” 说到这里,祁氏就如同一头被逼到墙角的野兽一般,满目狰狞地说道:“趁着贺兰蔼头坐山观虎斗的良机,率众东行,一举击溃晋人。东木根山离代郡不远,速战速决之后,再回师平城。” “我……亲征?”拓跋贺傉愣住了,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祁氏眼睛一瞪,道:“胜就胜,败就败。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去的,大不了咱们娘俩死在一起。” 拓跋贺傉勉强稳住心神,嗫嚅道:“好。” ****** 战略高于战术。 纵观史书,其实很多场战争的胜败,往往决定于战场之外。 邵勋收到陈有根一系列军报之后,立刻与幕僚、将官们商量一下,最终决定于五月十四日率军北上新兴。 东路已经成为一个吸引敌军的磁铁石,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除非陈有根大败,王丰弃地而逃。 出兵的命令下达之后,各部井然有序,自晋阳分头出发。 银枪左营派出了一幢兵走在最前面。 幢主季收骑着一匹矮小的乘马,左顾右盼。 六百精兵排成四行纵队,走在满是荒草的驿道上。 数十辆马车紧随其后,充当驭手、力役的数百黄头军士卒满脸肃容,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走了整整一百四十里,才看到了高耸着的城墙,那是石岭龙骧府所在地。 傍晚,当本幢军士尽数翻越石岭,进入新兴郡地界时,季收留在最后面,俯瞰石岭南麓鳞次栉比的屋舍以及规整无比的农田。 再看看岭北,几乎一片荒芜。 石岭这座山,几乎就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再年轻了,或许幢主已是他人生的顶点。比起那些早就长眠于各处的袍泽们,他算是幸运的。 这一仗,或许也是他人生之中的最后一仗。如果再抓不到点什么,就该退位让贤啦。 十七日傍晚,先锋抵达新兴郡治九原县。 四周空空荡荡,只有城墙根一带有部分开辟出来的农田,这会长满了青色的粟苗。 城内囤满了军资粮草,三千瞎巴已经扎下营盘,看护着这个军粮重地。 少许正在田间劳作的百姓见了,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过路的军士。 三年之前,梁王曾亲自率军屯于此处,与拓跋郁律对峙。 最终那场战争没打得起来,就像汉末以来大部分无疾而终的战事一般。 三年之后,梁王又来了,却不知这次有无改变,能不能把新兴郡变成真正的大后方。 人不会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 六百银枪军行走在空旷荒芜的新兴大地上,日行数十里,于十八日夜抵达了忻口。 忻口并没有多少敌军。 明亮的月光之下,新近接任新兴太守的刘泉部羯骑查探之后,直冲忻口。 狭窄的谷口之内,马蹄声、箭矢破空声、兵刃交击声、痛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六百老兵沉默地从车上取下甲胄,两两互相穿戴起来。 锃亮的盔甲在月光下显得那样地惊艳。 抽刀出鞘之声不断响起。 弓梢上弦之后,有人拿出檠开始调校。 长枪高高竖了起来,森冷无比。 背插认旗的军官走来走去,毒辣的目光在每个士兵身上逡巡着。 很遗憾,大家都训练有素,很快就完成了战前准备。 顷刻之间,一个如同刺猬般的小阵就列了出来。 门警、文书等闲杂人员留在后面。 鼓手在得到命令之后,轻轻敲响了腰间的小鼓。 旗手高举着幢旗,步伐坚定。 数十斥候、信使、游骑分列左右,不断游走。 正中央是整整五百名战斗人员,以一往无前之势向前推进。 山谷中冲出了数十敌骑,似乎想要阻遏他们。 马蹄声才刚刚靠近,阵中便有人拈弓搭箭,只听密集的“嗖嗖”声响起,十余支长箭破空而至,大部分落空了,但剩下的箭矢依然将两名敌骑射落马下。 一人许是自诩勇武,身披铁铠的他手持大戟,斜斜从布阵旁掠过,想要打开一个缺口。不料阵中数人直接奔出,一人执盾抵挡,另一人挥舞着长长的木棓一打。 电光火石之间,敌骑拨马远离,心有余悸地看着这帮人。 本阵后方又有羯骑跟了上来,试图驱逐骚扰银枪军的鲜卑骑兵。 敌骑见状,知道没法用骚扰战术让这支列队前进的甲士崩溃,纷纷拨转马首,向后退去。 一部分羯骑继续向前,追击远去的鲜卑骑兵,另一部分则遮护在银枪军的左右及后方,准备随时接战。 数百甲士脚步不停,踏着月色,很快便抵达了谷口。 谷内的战斗已近尾声,见到晋军步卒“大队”上来后,鲜卑人一个唿哨,脱离了接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三年前曾经屯下数万鲜卑大军的忻口,几乎未经战斗便拿下了。 季收站在乱石丛中,看着依稀可辨的鲜卑营垒,气定神闲。 五月十九日,银枪左营主力抵达忻口。 二十日,他们占领了被鲜卑人彻底放弃的原平县。 二十二日,几乎所有大军都聚集到了广武城下。 这个时候,反应过来的鲜卑人也陆陆续续汇集。 滹沱河畔,亲率万余骑赶至此处的郁鞠,看着连营数里之遥的晋军大营,猛然色变。 守城是守不了的,这辈子都守不了,只有野战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二十三日,就在拓跋贺傉祭天完毕,率数万大军东行的时候,邵勋则在广武城外摆开了阵势,主动邀战郁鞠。 战,那就打。 不战,我自攻城。 对郁鞠而言,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因为步卒太少,也不堪战,他守不住城。 (今天有事,第三更不一定。双倍月票啊,有票的赶紧投。从28号到今天,我和牛马无异啊。) 第八十八章 前进! 高台已经架起,梁王的大纛立于台上,迎风飞舞。 许猛扭头看了下,只见台上将官、侍从云集,梁王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几如神人。 “颖桥防,第一阵!”信使策马而至,高声传令。 “前出结阵!”许猛大喝一声,下令道。 铿锵作响中,来自襄城的三百府兵甲士举步向前。 行进过程中,第一排盾手将绑缚在背上的大盾取了下来,看他们那举重若轻的样子,平日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大鱼大肉,才练出了千斤臂力。 两侧的弩手提着沉甸甸的弩机。看起来有些旧,但保养得非常好,上弦、插矢、射击的动作已习练过无数次,有的府兵甚至自己花钱维修过器械,因为练得太勤了。 重剑被取了下来,双手握持之时,无数个日夜中锤炼出来的技艺一下子回来了。 身着铁铠,手持重剑,大开大合,横冲直撞,这是男人的浪漫,一般人无法理解。 “石桥防、李家防、汝阳防,第二阵!”又有信使手持令旗,如风般赶至。 又是一阵甲叶铿锵声。 九百铁人快步上前,列完阵后,好整以暇地最后一遍检查器械。 “永兴防、鲁山防、公主防……第三阵!” 一道道命令传下,三千洛南府兵已经尽数集结完毕,排列于广武城南。 “梁王特令,此战贼骑颇多,乃上阵!”又有数名信使奔来,绕阵一周,齐声大呼。 猛烈的欢呼声冲天而起。 部曲督许猛咧着大嘴,看着周围神色振奋的军士,哈哈大笑。 在这一刻,最后一丁点紧张也不翼而飞了。 上阵,哪怕只是下获,最低三转功。这是独属于他们洛南府兵的荣耀。 鼓声响个不停。 一队队军士鱼贯出营,在旷野之中列阵。 尤其是银枪左右二营的军士,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记不清上阵过多少次了。 厮杀过的敌人各色各样,汉人、鲜卑人、匈奴人、乌桓人、羯人、氐人、羌人乃至各色杂胡,几乎堪称人种博物馆。 从身份上来说,有大晋禁军、世兵、流民军、坞堡民,有匈奴禁兵、部落兵、豪族丁壮…… 什么人都打过,什么阵仗都见识过。 整整一万二千人居于正中,排成了前后左右四个方阵,构成了中军大阵。 方阵外围,一辆辆偏厢车、辎重车被拉了过来。 弩车夹杂其间,鹿角摆放于外,各二千余黄头军士卒排列于后,严阵以待。 大阵最后方,辎重部伍环车为营,两千骑兵布置于内,与后方不远处大营壕门后随时准备出击的骑兵互相援应。 粗粗一点,这便是出动了二万五千战辅兵了。 对邵勋而言不算倾巢而出,但对郁鞠来说已经非常骇人了。 如此之多的精甲武士,看着还训练有素的样子,正面硬冲的损失很大,还未必有效果。 但事已至此,不打也得打。 他们若避战而走,广武必陷。 广武不战而陷,其他城池呢?退让是没有尽头的。 “杀!”前方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吼声,打断了郁鞠的思绪。 “杀!”呼喊声此起彼伏,震得广武城头的丁壮们头皮发麻,震得鲜卑牧民们躁动不安。 “杀!”第三声呼喊顺风而至。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晋军大阵缓缓蠕动了起来。 前排军士左手举盾,右手握刀,横于额前。 他们的动作很有力,步伐很坚定。 军靴践踏之处,烟尘四起,气势凛然。 许猛策马走在李家、永兴二防中间的空隙内,身后跟着二十名部曲、数名背插认旗的信使。 身处战场之中,与无数豪迈男儿作伴,这个时候你会心无旁骛,眼里只有功名与鲜血。 勇猛之人千军辟易,懦弱之人慷慨请战,一夫搏命而万夫束手,万夫酣战则天崩地裂。 敌骑出动了。 千余骑奔马而出,从正前方斜斜掠过,没有与充当尖刀的府兵纠缠,而是直扑右侧。 旗号挥舞之中,大阵停止了移动。 前排军士将盾竖在地上。 第二排、第三排将粗长的步槊前伸,警戒着少许游弋不定的敌骑。 大阵右翼,黄头军第一营两千五百步卒微微有些骚动。 曾易沉着脸上前,背上的认旗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看到他,周大等十余名军士定下了心来。 “步弓手上偏厢车!” “盾手、枪手上前,四人一组,遮护弩车。” 命令下达之后,军心稍稳。 曾易手擎大盾,上了一辆辎重车。 弩手正脸色苍白地看着前方,只觉光线一暗,抬眼望去,原来是队主的大盾遮护在他斜上方,顿时安下心来。 周大也跟了上来。 他蹲在曾易身后,用力攥着枪杆。 目光自枪端向前游移,最后定格在雪亮的枪头之上。 他想起了儿子。 天真烂漫的他,最喜欢拿着一根小木棍,模仿他的阿爷,与小伙伴们“长枪”对刺。 或许,这一刻的他正在屋后的草丛里,与玩伴们一起“捉对厮杀”,玩乐不休吧。 周大眼角有些酸涩。 好好玩! 你爹我要与索头真的搏命啦,但愿你长大后,再也不要经历如此生死考验。 马蹄声越来越急,烟尘之中,百余骑率先赶至。 他们排着非常松散的阵型,手里握着角弓,大呼小叫。 近了,慢慢近了。 “嗖!”有人失手射出了第一支箭。 仿佛传染病一般,陆陆续续又有十余人射出了箭,直到军官大声呵斥为止。 飞出去的箭自然没有射到敌人,飞行一阵后,斜斜插入地面。 索头骑兵见了,立刻加快了马速,靠近靠近再靠近,然后横着一走,夺命箭矢激射而出。 “呼!”一支箭从头顶飞过,不知何往。 曾易没有乱动,依旧沉稳地蹲在那里。 他甚至有闲心欣赏敌人射箭的英姿。 策马奔过阵前时,横身探出,弓几乎拉至满月,弓弦抵在满是横肉的脸上,然后手一松,在他充满恶意与狰狞的眼神目送下,箭矢飞射而出。 闷哼声此起彼伏。即便有大盾遮护,依然有人不停倒下。 曾易不关心有多少人中箭了,他只执着于自己的任务。 “呜!”角声响起,早就准备多时的弩矢骤然飞出,朝敌骑攒射而去。 弩矢大部分落空了,但风中依然传来了接连不断的惨叫。 发射完后,两名弩手手忙脚乱地开始填装。 射晚了!这是曾易内心之中的想法。 射得好!周大松了一口气,士气大振。 比起强弩,步弓才是更实用的远程打击力量,射速快、射得准,还能抛射。 更重要的是,弓手数量远远多于弩车。 在角声响起之后,黄头军的步弓手们奋力拉动弓弦,一开始还遵奉号令施射,但射着射着就乱了。 每个人都神色亢奋,拈弓搭箭之后便射出去,射完一支再来一支,直到箭壶射空或臂力不济,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滚下去!”军官们冲了上来,拿着刀鞘劈头盖脸砸下去,怒道:“跟魔怔了一样,听不见号令是吧?角声那么响听不见?快滚,让出位置!” 第一批弓手们乱哄哄地退了下去,第二批弓手迅速进入偏厢车。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方才那一波大乱射固然没有章法,但也不是没有成果。 密集的箭矢抛射而出,哪怕准头不行,但数量上去了,总能让一些倒霉鬼栽落马下。 而且,骑弓威力差,要想有战果就必须靠得更近,这让步弓手们准头大增,战果更大。要知道,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有偏厢车保护的,对射起来大占便宜。 第一波敌骑仓皇远去,留下了二十余具尸体。 第二波敌骑接踵而至,他们冒着步弓、弩车的射杀,直冲而至,角弓连连施射,在黄头军阵中制造了些许伤亡。 而在他们制造的烟尘之后,数百骑狂奔而来。 他们的速度很快,第一批人下马之后,当场取出大盾,快步前行。 另一批人则举着大斧,奋力劈开鹿角。 “射!射死他们!快射啊!”周大干咽着唾沫。 弩手脸色发白,不想解释。 射完最后一矢后,他们抽出了短刀,准备近身搏杀了。 曾易仍然蹲着不动,目光灼灼地看着正举着大盾往前冲的敌兵。 不知道从哪射来一支弩矢,强劲的力量洞穿了盾面,将盾手以及某位正在移开鹿角的倒霉鬼串在了一起。鲜血淋漓之处,直让人作呕。 弓手们瞅准机会,将箭矢从敌军盾阵缺口处射入,顿时引发一阵惨呼。 更多的敌军涌了上来。 盾牌团团围护,刀斧手奋力砍斫,牧奴们跟在最后方,将障碍物移开。 蓦地,一阵热烈的欢呼声爆发开来。 曾易微微起身,半蹲着御敌。 索头顺着打开的缺口涌了进来,手执各种乱七八糟的器械,大呼不已。 “嘭!”巨大的力量刺在了盾牌上。 曾易沉着应对,盾牌微微一斜,便让敌人的长枪歪了开去。 “啊!”周大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用力刺出长枪,再一抽。 对面一名索头怒目圆睁,双手死死捂着胸口,不甘地倒了下去。 “嘭!嘭!”接连不断的重击砸在盾面上,涌过来的敌军越来越多了。 他们出发之前或许不情不愿,又或许迫于部大们的威逼利诱,但此刻到了阵前,想退却也晚了,只能闷着头冲杀,毫无退路,也毫无生路。 曾易举盾一压,环首刀反手斩出,敌兵脖颈之上鲜血喷涌,溅了他满头满脸。 周大流着眼泪,大喊大叫给自己鼓劲。 他以前很怯懦,也很胆小,但这一刻,聆听着耳旁战争的喧嚣,触目所及全是劈来刺去的刀枪,袍泽和敌人不断发出惨叫,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他没有资格后退。 眼泪流到了胸前,嗓子都喊哑了,长枪机械般地刺出。 远处还有敌人在下马,车前挤满了人,随便一枪都能有斩获。 “杀!”嗓音嘶哑到几乎无声,周大刺出的长枪被敌人紧紧握住了,另一敌兵手持粗长的马槊,直接将他挑了起来。 “嗖!”一箭飞出,避开了马槊敌兵胸前的铠甲,刁钻地射入了他的脖子,透颈而出。 又一名黄头军枪兵跃上了辎重车,脚还没站稳,一箭飞来,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仰面栽倒在地,至死未曾瞑目。 “嘭!”巨大的碎裂声响起。 在反复击打之下,厚实的木盾不堪重负,碎裂了开来。 敌兵觑得便宜,一刀斩了过来。 曾易下意识后退,不意前方一杆长枪来袭,几乎在同一瞬间,肩膀、下腹部位同时受创。 皮甲如败革般被划了开来,鲜血猛然渗出,曾易直接栽倒车下。 身旁不断有袍泽顶上,又不断有人倒下。 曾易想要起身,但身上痛得厉害。 他喘着粗气,静静看着天空。 初夏的雁门并不酷热,风吹起来时,甚至有些凉爽,真是一个适合厮杀的好天气啊。 天空不时飘下血雨,星星点点落在曾易的脸上。 箭矢飞来飞去,不断夺去远方的人命。 辎重车上的人不知道换了几遍了,横七竖八与曾易躺在一起的人不断增多,大部分都是他朝夕相处的战友。 一贯冷酷的曾易淌下了几滴眼泪,很快又收住了。 战场上不需要软弱,也不需要怜悯。 缓了一会后,肩膀、腹部已经没那么痛了,他强撑着坐起,摸索着捡起了一杆长枪。 一枚箭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 麻木的他懒得闪躲,跌跌撞撞朝辎重车走去…… 大营之处,壕桥已经放下,营门洞开。 整整三千骑兵从各个营门前出。 军士们翻身上马,在苍凉的号角声中,直朝正在攻击侧翼黄头军的鲜卑骑兵冲去。 鲜卑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部分人上马之后,迎了上去。 没有任何废话,双方展开了男人间面对面的碰撞。 薄薄的鲜卑骑兵阻截阵线被一冲而垮,义从骑士如迅雷般杀到了正下马步战的索头身旁。 马槊一挑,尸体轰然飞出,在空中洒下大蓬鲜血。 马刀一划,直接把人带倒在地,一时未死的敌兵似乎可以看到自己胸口冒出的汩汩热气。 铁锏一砸,头颅如烂西瓜一般裂开,敌兵惯性走了几步,轰然倒地。 围攻车阵的鲜卑人几乎在一瞬间被击散。 他们连滚带爬,冲向后方的马匹,想要夺路而逃。 义从骑士自人群中碾过,轻松收割着人命,直到他们遇上了前来接应的第二股鲜卑骑兵…… 曾易吃力地下了辎重车,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寻找着。 片刻之后,他蹲了下来,对视良久之后,轻轻合上了周大圆睁着的眼睛。 “咚咚咚……”鼓声自高台上响起。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哀伤,大军接到了继续前进的信号。 广武,志在必得,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 (码完就更,12点那章来不及了,改明早八点吧,求票。目前还欠2更。) 第八十九章 冲锋! 败兵陆陆续续奔回了后阵。 郁鞠遣人一点计,损失有点大。 奔袭敌右翼的人马损失了七百多,奔袭敌左翼的人马死伤了五百。 右翼没能破阵,始终僵持着。 左翼冲破了敌车阵,一部分头裹黄巾的士卒溃逃,但直接被转身面对着他们的银枪军乱箭射杀。 自然,杀进去的草原勇士也被一一刺倒在地。 下马步战的鲜卑骑兵看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他们一身本事尽在骑战上面了。 再这么搞下马步战,手下人估计不会乐意。 有些错误尝试一次就够了,反复犯错没人会惯着你。 “杀!”风中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呼声。 仿佛按了遥控器一般,索头尽皆举目望去。 苍茫的旷野之中,成千上万的军士跺脚大呼,刀枪齐聚那一刻,银光闪耀,杀气冲天而起。 最前方的铁人动了。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直朝城门方向前进。 城下有数百鲜卑骑兵,见状沉默地看着他们。 这是一帮甲骑,人披铠,马无甲,个个手持中原制式的长槊、大戟。 他们在等待命令。 颖桥防的府兵们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前进着。 三百人,充当战锋的他们只有三百人。 距离三百步时,初始还好整以暇的他们严肃了起来。 有人将斜靠在肩膀上的重剑举起。 有人眯眼看向前方,抽出一支箭矢咬在嘴里,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 有人将长枪斜举了起来。 城下一阵人喊马嘶。 未几,许是接到了严令,索头开始列阵,数百铁骑粗粗分了三拨。 没有任何征兆,第一拨二百骑开始慢跑,然后加速…… 第二拨二百骑稍慢一些,也开始了慢跑。 双方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 许猛下了马,从部曲手里接过一柄长柯斧。 三百战锋停了下来。 前排五十人放下大盾。 五十名弩手猫着腰冲到了最前面,屏气凝神之后,随着队主一声令下,弩矢飞射而出。 射完之后,他们看也不看,直接顺着缝隙回到后阵,弃了单兵弩,拿起刀盾、步弓、长枪、木棓、钩镰枪等器械,整队跟在后面。 许猛全程目视了弩兵们的射击过程。 正前方的敌骑遭到了覆盖打击,人喊马嘶之中,足足倒下了近二十人。 剩下的人分散开来,同时从正面、两翼冲杀而至。 而在许猛的眼角余光中,远处的索头似乎还分出了两千余骑兵,远远绕着,奔向大阵后方。 这是典型的“前后交至”,即正面骑兵硬冲,再派人拊背而至,前后夹击,可收奇效。 他没心思关心后阵。 “杀贼!”许猛大吼一声,第二阵九百府兵加快脚步,墙列而进。 敌骑已近到数十步外,战锋队中依然射出了最后一波箭矢。 手没有抖,箭矢稳稳地射在了没有盔甲遮护的马匹身上。 漫天烟尘之中,又是十余骑倒地。 弓手后退之后,第一排盾手齐齐呐喊一声:“杀!” 索头铁骑的身影在他们眼中越来越大。 刀盾手们瞪大着双眼,仿佛要把敌人的身影牢牢记在脑海中,以后到了黄泉路上,爷们再打一回! 一部分敌骑人立而起,显然不想撞上从盾手身侧探出的雪亮长枪。 一部分敌骑则不管不顾,任凭马儿摇头甩尾,依然毫不犹豫地撞了上来。 还有一部分敌骑甚至提缰纵马,飞跃而至。 “嘭嘭”之声连响,骑兵挥舞着马槊,死命荡开刺过来的长枪,铁蹄高高扬起,踏在盾牌上,踏在府兵身上。 没有人后退。 前两排被冲散后,第三排密密麻麻的长枪刺了过来。 索头骑兵高倨马背之上,大戟刚扫开左侧的长枪,右侧一阵劲风传来,雪亮的斧刃砸在胸口,顿时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一名府兵的长枪已经折断,敌骑从他身旁掠过,来不及抽刀了,快走几步,一把将敌人拉下马来。 袍泽手提环首刀,照着喉咙一割,落马敌骑浑身剧烈颤抖了一声,血如泉涌。 环首刀武士刚刚起身,直接就被一匹发狂的战马撞飞了出去,马背上空空如也,骑士已不知身在何处。 左右两侧亦有敌骑冲杀而至。 冲在前面的数骑不敢直面雪亮的长枪,但密集的队形容不得他们闪躲,只能一拨马首,稍稍避开近在眼前的锋刃。 但巨大的惯性裹挟着他们撞入了府兵人丛之中,混乱之中,脑袋、脖子、胸口不知道挨了多少下重击。 后续敌骑接力冲至,将混乱的府兵冲散了开来。 所过之处,府兵枪折人亡、飞跌倒地者不知凡几,敌骑也仿佛穿越了一次死亡丛林,杀透冲出之后,人数锐减。 许猛在后面看得热血上涌。 短短五十步的距离,身披铁甲的他健步如飞。 第二阵九百府兵紧随其后,齐声大呼,仿佛前方的敌骑是他们的杀父仇人一般。 冲杀之时,阵型稍微有些散乱,但没人在意了。 去他妈的阵型!爷们就这样冲过去,把那些骑马的畜生砸下来,就问他敢不敢对打! 九百人向尚在与第一阵战锋缠斗的敌骑发起了气势如虹的冲锋。 有人红着眼睛,恨不得把身上碍事的铁甲脱下来,以便冲得更快。 有人闲时练得一手绝技,冲锋过程中,从背上抽出一柄短矛,用力掷了出去。短矛势若千钧,直接洞穿铁甲,将敌骑射落马下。 九百人很快冲到了近前。 钩镰枪瞬间勾住了马腿,敌骑直接被惯性甩飞了出去。 木棓重重击打在胸口,敌骑落马之时,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厮怎么这么大力气。 长枪密集刺来,敌骑荡得开第一根,荡得开第二根,荡不开第三根,短短数息之内,大腿、面门、腹部乃至胯下的战马被刺成了血葫芦。 有人战马受惊,将背上的骑士甩落下来。 倒霉的骑士一只脚缠在马镫里,被战马拖行了好久,直至血肉模糊。 还有那艺高人胆大之辈,铁钳般的巨手将敌骑拽了下来,然后翻身上马,从腰间抽出环首刀,纵马砍杀起来。 家有二百亩地的府兵大爷们,十年八年下来,你都不知道他练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本事。 九百铁人生力军的加入,瞬间击灭了敌骑刚刚取得的些许优势。 眼见着第三阵一千八百铁人又要赶上来,索头终于绝望了。 冲得散,冲不跑啊! 第一阵三百晋兵明明已被三面夹击冲散了阵型,但陷入各自为战状态的他们不跑啊。 为什么不跑? 为什么敢站在那里厮杀? 步兵被冲乱了阵型不应该原地溃散吗? 你他妈还五人、十人一组站在原地和骑兵搏杀,你还是人吗? 没人能回答他们这个问题。 不——或许有的! 高台之上,十二面战鼓齐齐擂响。 角手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腮帮子,深沉浑厚的角声似乎从四面八方响起。 袭扰后阵的敌骑正狼狈回撤。 梁王的大纛自高台上移下。 蓦地,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响起。 金甲武士徜徉在骑兵的海洋中。 亲军、义从军倾巢而出,自各处汇集过去,顺着大纛指引的方向,朝索头聚集之处直冲而去。 旗号连连变幻,信使奔驰各处,将最新的命令传达而至。 中军大阵蓦然分开,无数黄头军将士扛着长梯上前,朝广武城发起了冲锋。 战锋队开始了重组。 编制已然残缺不全,但重新集结的他们却义无反顾,在全线进攻命令的指引下,一往无前,脚不旋踵。 广武南城的守军们看得心惊胆战。 今日这场大战,骑军先袭晋军大阵两翼,败回。 再前后交至,甲骑攻晋军前阵重甲步卒,惨败。 轻骑袭扰敌后阵,不利而走。 前前后后差不多损失两千骑了,却拿晋军两万余步骑毫无办法。 眼下敌军发起了大规模冲锋,这仗还怎么打? 东城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喧哗之声, 南城众人一听,不明所以,流言四起,都没心思打仗了。 “啪嗒!”稀稀落落的箭矢阻挡不了亡命冲来的黄头军士卒,长梯搭上城头之后,无数人手持短兵,奋勇攀登。 厮杀几乎在一瞬间爆发。 东城之外,只稍稍犹豫了片刻,郁鞠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索头各部顿时拨转马首,争相逃窜——他们早就失去战意,迫不及待想要走人了。 晋军骑兵汹涌而至,战意昂扬。 梁王亲自指挥发起反击,自然个个争先,人人奋勇了。 没有任何意外,战斗呈现一面倒的态势。 士气大挫的索头已经没有打下去的意愿,撤退直接变成了溃退。 义从军骑士穿过他们遗弃的帐篷、车马、牛羊,死咬着不放,一口气追出去数十里,并俘虏了郁鞠之弟郁琨。 另外一边,攻城的黄头军将士已经杀散了南城守军。 一兵冲至城楼内,抽出腰刀,将“代”字大旗斩落而下。 城外的欢呼声更上一层楼。 南门很快被打开。 府兵甲士们腰间绑着血淋淋的人头,以胜利者的姿态冲进了已丢失十余年的广武城中。 广武之战,一天就分出胜负,端地酣畅淋漓。 第九十章 胜利! 傍晚时分,义从军继续追击,亲军则收兵而回,不少人的马鞍下挂着血肉模糊的人头,有的还不止一枚。 广武城头已经换上了“晋”字大旗,在晚霞中迎风招展。 鼓声在城内外响起。 奋战一天,刚刚吃罢晚饭的将士们再度出营列阵。 “阿爷,洛南府兵为何死战不退?”这是从邺城赶来的次子獾郎的问题。 邵勋现在要回答他们了。 数万人列阵,无边无际,声势烜赫。 金甲骑士入场之时,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他高举马鞭,止住了众人的欢呼。 立在数万胜兵之前,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无尽的杀气,微微有些不安。 邵勋纹丝不动,静静享受着众人的注目。 良久之后,他问道:“今日破广武,先登者何人?” “今日破广武,先登者何人?”亲军策马奔出,绕着各营大喊。 军士们不明所以,你看我我看你。 “大王,先登广武者乃万胜军伍长、常山人姜泰。”亲军督黄正上前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让姜泰过来。” 姜泰很快来了。 厮杀时勇猛无比的他此刻却激动到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利索了。 邵勋下马,拉着他的手,面向众人,又问了一遍:“先登者何人?” 亲军齐声喊道:“常山姜泰!” “先登者何人?”邵勋又问一遍。 亲军再度奔马至各营,大喊道:“常山姜泰。” “先登者何人?”邵勋复问。 “常山姜泰!”全军数万人齐声大呼。 “先登者何人?” “常山姜泰!”高呼声直冲云霄。 姜泰激动得泪流满面,直接拜倒在地,哽咽不已。 邵勋亲手将他搀扶而起,笑道:“吾有壮士,官爵、美人、钱财何足惜哉!” 说罢,又转过身去,问道:“数十里追击,驰突敌阵,擒得敌将郁琨者,何人也?” 这次配合就丝滑多了,黄正先回答了一遍,然后再让亲兵上马,四处宣扬。 “擒拿敌将者何人?”邵勋大声问道。 “燕国寇吉!”众军齐声大呼。 “擒拿敌将者何人?” “燕国寇吉!” 寇吉乃昌平豪族寇氏子弟,却比姜泰沉稳多了,但看起来还是很激动,直接拜倒于地。 全军数万人高喊你的名字,这份荣耀足以让人激动地去死。 “敌骑冲阵之时,连杀五人,此勇士何名耶?”邵勋又提到一人。 “襄城章贺!” “勇士何名耶?” “襄城章贺!” 喊到最后,将士们也激动了起来,看着面子、里子加于一身的三个幸运儿,情不自禁地喝彩起来。 “将我辇车取来。”邵勋大喊一声。 命令下达之后,自有军士将位于高台下的华丽辇车驾来,邵勋将三人一一请上车,笑道:“三位勇士可随孤同乘一车。” 三人再拜,起身后坐于车上。 辇车一一驶过诸营。 军士们兴奋不已,纷纷拿枪杆击地,大声喝彩,恨不得坐在车上的是自己。 姜、寇、章三人亦洒下热泪。 国朝以来,武人何曾有过如此尊荣? 邵勋哈哈大笑。 勇士就得重赏,不如此不足以激励军心士气。 转了一圈之后,正好停在高台下。 邵勋将自己的锦袍、步弓、佩刀分赐三人,三人再谢,然后一脸激动地回到各自阵中。 高台之上,随征文官幕僚们尽皆失色。 梁王真的太会了! 他在武人群体中的感召力强到让人害怕,二十年下来,到处都是他的传说。 说难听点,如此威望,你拉拢大将又有何用? 大将手下的中下级军官乃至普通士兵买账吗? 獾郎、念柳、虎头三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父亲在宁朔宫的时候,好像——好像也就在女人身上使劲,可一旦带领大军,便如龙入大海、虎入山林,他仿佛天生适合站在军中,马鞭一指,顽敌顿破;令旗一挥,尽皆俯首。 獾郎凝眉思索。 念柳大张着嘴巴。 虎头则双眼放光。 “传令,宰杀死伤马匹、役畜,再把缴获的牛羊拉过来,全军大酺。”邵勋吩咐道:“我的儿郎们打了胜仗,岂能没有好吃的。吃好喝好之后,给老子追索敌军,不要放过他们,一路追到平城去。” 命令立刻传达了下去。 与此同时,邵勋住进了广武城内,亲自提审俘虏。 这场仗,可不单单是军事仗。只有军事、政治双管齐下,才能无往而不利。 ****** 郁琨被提上来的时候,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显然接受过爱的教育。 “老实了?”邵勋看向童千斤,问道。 “大王随便问,他现在已经很老实了。”童千斤咧着大嘴,笑道。 郁琨羞愤地低下头。 “就喜欢识时务之人。”邵勋说道:“郁琨,现在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这次抓了你们不少人,一会你去牢里看看,有没有熟悉且可堪信任的,让他回去给你兄长带个话,率众来降,可保无虞。” 郁琨微微有些犹豫,但还在沉默着。 邵勋冷哼一声,道:“再犹豫下去,我连招降都不愿了,直接将你部尽数诛戮。方才我部精骑已追至葰人(今繁峙县)西南十余里,再晚,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葰人,你们能守吗?敢守吗?” “大王。”童千斤也有些恼怒,禀道:“仆领他下去再劝一劝。只需一小会,保管他听话。” 邵勋不置可否,只问道:“郁琨,贺傉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卖命?我听闻你部原在索头川放牧,千里迢迢调来雁门卖命,值得吗?你们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吧?藏哪了?别让我找到。” 郁琨猛然抬起头,显然不太淡定了。 他部自索头川迁来雁门时有二万余众,那会还是拓跋猗卢末年。 猗卢给了他们全权,雁门郡的乌桓、晋人及少量鲜卑、匈奴尽归其管辖,众至三万余。 这些人里面,晋人虽只有寥寥二三千,但极不可靠,有很大概率投降。 至于乌桓么,人数近万,也不太可靠,也是有相当可能投降的。 雁门又不大,一旦有人带路,很容易找到老弱妇孺的临时放牧地点,将他们尽数俘虏甚至杀戮。 正面打不过,能有什么办法? 若晋军多为骑兵,他们还有信心一战,但他们阵中有着数量庞大的重甲步兵,在骑兵的配合下,层层推进,很难正面击败。 唯一的胜机只在于拉长晋人的补给线,诱敌深入,但现在谈这个却不合时宜了,因为他们还没等到施展这一招就败了。 “大王,我再给他上点手段。”童千斤踹了郁琨一脚,说道。 “哎,何必那么粗鲁。”邵勋拍了拍手,然后好整以暇地坐着,笑吟吟地看着郁琨。 郁琨微微疑惑,不知邵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很快他就张大了眼睛。 代国太夫人王氏牵着拓跋什翼犍的手来到了厅内。 邵勋用眼神示意。 王氏压下心中杂乱的情绪,转身坐下,问道:“郁琨,汝识得我否?” 邵勋心下暗赞,十九岁的王氏差不多有二十八岁的庾文君的素质了,但比起十九岁那会的庾文君,却要强出太多了,虽然王氏多半还比不了同年龄时的裴灵雁、羊献容,更比不了祁氏那种毒妇。 如果真要类比的话,庾文君就是那种小白兔,王氏比小白兔强一些,祁氏就完全是毒蛇了。 “可敦?”郁琨失声喊道。 他没有先喊代公什翼犍,一个原因是广宁王氏离索头川不远,双方还是有点交情的,另外则是什翼犍才五岁,自然由他母亲当家作主了,直到他真正成年,可以亲政为止。 “郁琨,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王氏眼角余光盯着邵勋,见到他微微点头,心下大定,继续说道:“早一天降顺,就早一天安全。若真被大晋精骑寻到牧地,那就走不了了。” 郁琨唉声叹气,低下头去。 王氏微微扭了下脖子,瞟向邵勋。 邵勋用嘴型做出“乌桓”两字。 王氏会意,又道:“我家乃乌桓王苗裔,雁门乌桓向与我家亲善,我若出面招抚,你觉得他们还愿不愿意打?” 郁琨张口结舌。 广武之战前,雁门乌桓未必会听王氏的话,毕竟乌桓王主支多年前就去了盛乐,其直系后裔现在投靠了拓跋翳槐,广宁王氏不过是庶出疏属罢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经此一战,乌桓人想必已经丧胆,有个台阶摆在面前,兴许就下了。在这一点上,可敦并没有夸大其词。 见郁琨脸色有些松动,王氏突然福至心灵,张口说道:“什翼犍乃先王嫡子,你降他,不比为贺傉那个懦夫卖命强?” 此言一出,厅中诸人神色各异。 邵勋头一次发现王氏这个女人成长的空间不小,进步速度很快,似乎有超出他掌控的趋势。 而郁琨则念头通达了,是啊,我没降晋人,我降的是可敦,降的是什翼犍。 思及此处,立刻拜倒在地,道:“愿降。” 王氏欣慰地笑了,起身将郁琨搀扶而起,柔声道:“那就速速遣人回去,带着部大们过来吧,梁王仁德,断不会大行杀戮之事。” 说罢,看了一眼邵勋。 邵勋坐在那里,脸上的笑容莫测高深。 王氏心下一慌,脸色苍白了起来。 二十六日,就在王雀儿率万余众进抵葰人县附近时,消息传来:索头首领郁鞠率男女老少二万七千余众投降。 二十七日,邵勋自广武北上,分兵收取雁门诸关,俯瞰陉北大地。 这个时候,东面有军报传来:鲜卑主力大至,陈有根战不利,在桑干河以北损兵数千。 第九十一章 过河! 秦及前汉初期,雁门郡北部自西南绵延向东北的山脉被称为“恒山”。 汉文帝那会,改名“常山”(避讳)。 魏晋时期,复名恒山——“恒”这个字太常见了,以后如果哪个皇帝名字中再带此字,还得改名(宋真宗赵恒)。 恒山是一条非常广阔的山脉,其间还有很多山岭,雁门关最主要的一条隘道就位于西陉山上。 刘琨据晋阳时,曾将陉北楼烦(今神池县附近)、马邑(今朔州市)、阴馆(今朔州东南)、繁畤(今应县、浑源之间)、崞(今浑源附近)五县让与拓跋猗卢。 这五个县里面,楼烦已经罢废,阴馆更是汉末就罢废了,剩下三县仍然存在。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这五个县其实都在恒山山脉以外的大同盆地内,恒山山脉以内的则是忻州盆地,滹沱河蜿蜒流淌,自北向南,纵贯整个狭长的盆地。 五月二十八日,邵勋下令于太原郡南部的平遥县置京陵龙骧府; 于石岭以北之新兴郡九原县境内置沙河龙骧府; 于新兴郡北汉高祖所筑忻口旧城遗址置忻口龙骧府。 刚刚立功的三人姜泰、章贺分任别部司马,寇吉任沙河龙骧府部曲长史。 又以龙骧幕府督护杨会权领雁门太守一职,令上党太守刘闰中率精骑五千北上雁门,令太原府兵于六月中调府兵及部曲九千六百人至雁门屯驻。 此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数万大军经雁门关十余谷道汹涌而出,往塞外进发。 …… 二十九日,雁门关最主要的塞道上,兵甲闪耀,旌旗蔽日。 在附近山中樵采的鲜卑人见了,几乎大气都不敢喘。 郁鞠率精选的五千鲜卑、乌桓精壮,牵马赶路,充作先锋。 他们走后,头裹黄巾的兵士一列接一列,从早到晚,怎么都过不完。 马车、牛车、骡车乃至各种驮兽,行走在崎岖艰险的山道上,人喊马嘶,热闹无比。 而在其他可通行的谷道内,还有人驱赶着牛羊,前往塞外。 傍晚时分,邵勋登上了西陉山最高处,将雁门关远近尽收眼底。 十余条隘道内,人头攒动,旌旗飞舞。 军士们如同虎狼一般势不可挡,汹涌奔向陉北。 “得雁门关,后路无忧,可放心进兵。”邵勋倒背着双手,凭风而立。 “大王,请喝茶。”王氏将茶碗置案几,跪坐在地毯上,轻声说道。 邵勋转过身来,粗糙的大手先轻轻抚摸着王氏的下巴。 王氏脸色微红,心思纷乱,想缩又不敢,也有点舍不得。 邵勋的手上突然用力,捏住了王氏的下颌,慢慢上提。 王氏痛得眼里绽放出了泪花,赶忙起身。 “我该怎么处理你?”邵勋说道:“我不想玩下去了,现在只觉得你是个麻烦。” “大王……”王氏脑袋一片空白,些许旖旎、幻想不翼而飞,瞬间被恐惧充满了。 此为西陉山巅,不远处就是悬崖深谷。 王氏的眼泪不断涌出,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手慢慢卸去劲力,又转为了轻柔的抚摸。 邵勋轻轻拍了拍王氏的脸蛋,道:“以后不要越界。” 王氏连连点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什么美梦破碎了一样。 “别这样。”邵勋轻轻拭去了王氏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只要你老实听话,不添乱,什翼犍就是鲜卑之主。毕竟,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王氏别过头去,自己擦了擦眼泪。 邵勋轻轻一笑,挥手让亲兵收拾器具,继续前进。 ****** 甫一出雁门关北口,便是阴馆故城 六月初一,原野之中铁骑纵横,将一股奉命袭扰的鲜卑骑兵向外驱赶。 无数步卒则在山中伐木,于阴馆城外扎营。 邵勋的帅旗则立在城头。 自这一天始,代公拓跋什翼犍的旗号便打了出来。 六月初二,有乌桓大人率四千余众来投。 初三,又有五千乌桓来投。 初四,还是乌桓人,这次不到三千众。 及至六月初五,邵勋等来了粮草、器械,决意北上的时候,前来投附之乌桓人已逾一万八千,其余杂胡数千、晋人千余。 绝大部分都是小部落,但也可以看出,王氏在乌桓人中的号召力非常之强。 而陉北这种地方,原本几乎都是乌桓人,晋人、鲜卑人非常罕见。 直到拓跋猗卢时代,迁移了“十万家”百姓过来后,鲜卑人才迅速增多——“十万家”恐是虚数,且包含了大量北上躲避战乱的晋人,真实数字如何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鲜卑人不统计户口。 乌桓人的汉化程度较高。 而鲜卑人的大量涌入则极大改变了此地的人口结构,于是才有了中部地区新旧混杂的势力格局。 也是在六月初五这一天,桑干水北岸突然来了大队敌骑,总人数近乎上万。 夹杂在骑兵丛中的,似乎还有数千步卒。如果不出意外的是,都是征召的乌桓、晋人步兵。 邵勋听闻消息后,立刻遣兵北上——由西中郎将王雀儿统率,计有银枪左营六千人、陈留府兵三千六百、义从三千骑,外加黄头军万人,总共二万二千余步骑。 二十里的路程,其实并不算太近,已经足以让骑兵绕后抄截了。但刚刚获得大胜的众军士气昂扬,汹涌北上,一点没有害怕的感觉。 副部曲将冯八尺坐在一辆装满干草的牛车上,摇摇晃晃地前进着。 周围都是来自陈留的府兵。 其时朝露尚未散尽,到处都是青草的芬芳。 偶尔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那是新鲜的牲畜粪便,但冯八尺总和人开玩笑:“这是索头吓出来的屎。” 欢声笑语之中,一列列骑兵骑着马儿,快速超过,渐渐消失在了高高的蒿草之中。 冯八尺呸呸两口,将嘴里的沙子吐掉。 行至中午时分,又一队骑军快速掠过,似乎要赶紧上前加入战场一般。 陈留府兵们纷纷用羡慕的目光看向他们。 步兵行动太迟缓了,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怕是仗都打完了。 而在冯八尺他们后方数里外,黄头军将士驱赶着无数车马、役畜,将满满当当的粮食、军资送往前方。 他们的规模更大,几乎充塞了整个原野,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如果从空中俯瞰而下的话,大体上可以看到:数条长龙引起大股烟尘,自阴馆出发,一直绵延到北边二十里外的(lěi)水(黄水河,马邑川或桑干河支流)南岸。 长龙外围,新近降顺的鲜卑、乌桓轻骑被撒了出去,警戒大军侧翼。甚至于,还有一部分人奉命绕路,前出至更靠北的桑干河干流地区,袭扰敌军。 所有人都要参与战斗,争取一鼓破敌! ****** 河畔正在筑城,王雀儿登上了一个土台,眺望北方。 不远处的河道旁,无数辅兵工匠正在打造木筏、船只,准备建造浮桥。 河对岸有鲜卑游骑游弋不定,时不时朝这边射几支箭。 银枪军召集了一幢兵,所有人放下长枪,取出步弓,快步前出至河岸边,挽弓而射,鲜卑游骑顿时落荒而逃。 “哈哈!”哄笑声响彻水两岸。 “快点!快点造!” “爷爷要过河斫杀贼兵!” “杀过河去,干死他们!” 银枪军士卒们不断起哄。 辅兵工匠们听了,连连擦汗,手下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河对岸的鲜卑人见了,脸色有些苍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索头,老婢也!”幢主季收叉着腰,如同大将军一般指点江山:“比我家里的驴还蠢!” “幢主,何解?”有人凑趣问道。 “有了坛坛罐罐,就舍不得跑啦。”季收指着河对岸那片夹在桑干河与水之间的空旷田野,说道:“你看,有农田桑麻,有屋宇圈舍,待下来住惯了,就不想逐水草而居了。” “幢主说得极是。”有人感慨道:“按我说,还不如祭出索头的老招数,舍弃一切家当,诱敌深入,在更北边的旷野中包围我等,然后再遣精骑南下阴馆,想办法拔了这个屯粮之所。” “他们不敢的。”季收轻蔑地说道:“若在此处退了,王督直接就杀到黄瓜堆去。黄瓜堆有新平城,要不要退?新平城退了,平城要不要退?” “老婢死定了!”众人哈哈大笑,士气昂扬。 更有人兴之所至,拿弓弦套在脖子上,远远看着鲜卑人,似乎威胁要用弓弦缢死他们。 “哗啦!”两艘木船被依次放入水中。 工匠们一拥而上,用竹纽将其牢牢嵌在一起。 “快,快,快!我今天就要过河。” 许是天气太热,季收十分焦躁,直接把战袍脱了,袒胸露乳。 “快!我要过河!”担任第一波突击队的季收幢士卒们同样跃跃欲试,不断催促。 “快了!快了!”工匠们一边敷衍,一边心里暗骂:一帮老婢! 日头偏西时,浮桥已经造了大半。 鲜卑骑兵又冲了一次,不过很快被银枪军那让人恐惧的步弓覆盖打击给击退了。 远远望去,河对岸的草丛中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十余具人马尸体倒在其中,不一会儿就引来了苍蝇。 “过河!过河!”列队完毕的银枪军士卒们用枪杆击地,战意十足。 “哗啦!”最后一排木筏放了下去。 鼓手、角手刚刚吃罢晚饭,稍稍活动之后,上了一处高台。 西天的晚霞十分美丽,当出兵的旗号升起之时,鼓手双手举槌,奋力敲了下去。 “咚咚”的鼓声响起之后,河岸边的银枪军士卒立刻爆发了热烈的欢呼。 数百将士分成两列,汹涌过河。 季收身先士卒,带着一队人直冲出去了数十步,然后就地列阵。 后续兵马源源不断赶至,过河的人越来越多。 鲜卑人终于有了动静。 旷野之中,二三百银色的铁骑自一片树林后冲出。 具装甲骑! “干死老婢!”季收连甲都不穿,大吼道。 “干死老婢!”军士们拿来了超长步槊,槊刃斜上前举,槊端尖锐部位深深地插入泥土之中。 “干死老婢!”还有人抬来了鹿角,往两侧摆放。 河对岸聚集了大量银枪武士,一部分人准备过河支援,另一部分人则抽出步弓。 “唏律律!”辅兵们迅速拉来了七八辆马车,沿河横向摆放之后,开始给弩车上弦、装矢。 具装甲骑携千钧之势冲了过来。 银枪军钉下的长步槊已有四排,看着如同刺猬般的步阵,鲜卑骑兵挥舞着马槊,尽可能地推荡斜插在泥土里的步槊,然后绝望地撞了上来。 “稀里哗啦!”步槊折断之声此起彼伏。 有几人倒霉地被直接扎落马下,甲马仍然继续前冲,制造着混乱。 后续又有数十骑冲至,几乎将银枪军设置的步槊阵完全砸烂,随后前冲之势不减,在步兵丛中犁出了一道道深沟,所过之处,骨断筋折,端地凶残无比。 不过大部分具装甲骑没能见到水,就消失在了步兵人丛之中。 河对岸的弩机一刻不停地发射着,偶尔会有一枚弩矢将具装甲骑洞穿,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击杀两人。 步弓也在不断施射,但作用不是特别大。第一波冲阵结束之后,残存的二十余敌骑身上插满了箭矢,狼狈逃了回去。 银枪军立刻进行重组,后续援兵不断过河。 当敌人即将发起第二波冲锋时,几辆马车通过浮桥,横于阵前。 敌骑徘徊良久,最终没有发起冲锋——第一次没能成功,就知道该放弃了。 “过河!”水南岸又响起了高呼声,一队又一队、一幢又一幢的兵士通过浮桥抵达北岸。 敌骑远远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第二座浮桥连夜开建。 当天晚上,数百辆偏厢车通过首座浮桥抵达对岸。 六月初七清晨,王雀儿下达命令,编组车阵,向黄瓜堆进发,掀了索头的老窝。 这个时候,在西边岚谷县、遮虏城一带候命多时的大将军府骑兵掾殷熙,终于接到了出击的命令。 当天中午,他率八千余人,携马两万匹,持十日粮,出草城川,过楼烦故城,斜向东北。随后过马邑而不入,直插新平与平城之间。 第九十二章 代公但内里坐 王雀儿向北行进了一天之后,邵勋仍在阴馆城。 他随手翻看着其他地方送来的军报,没太在意。 索头于桑干水以南与陈有根交战数次,仅段部鲜卑取得了一次极其有限的胜利,其余三战皆北。 诸镇将、部大们心有畏惧,不想再打了。 好在拓跋贺傉似乎也不想打了。他趁着大胜,开始有序撤出,大队人马沿着桑干水上溯,准备增援平城方向。 陈有根强逼各路镇将、部大们尾随追击,死死缠住,目前尚无消息传来。 丁零翟鼠贡献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其人先奉陈有根之令西进,但比较磨蹭,半途听到陈有根战败的消息,立刻回返。 全程在做折返跑,把滑头演绎得淋漓尽致。 荆州方向,王敦大举北上,攻义阳,不利,复攻新野,杀太守庾方。 潼关以西的匈奴似有异动,有集结兵马东出的意思。 去年底他们斩杀了降而复叛的陈安,如今除了经营卑移山、朔方两地外,国中无大事,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给邵勋添堵了。 徐州方向,祖逖招募兵马,操练不休,再度北上的可能性不小。 这些消息邵勋大多没做出特别指示,唯有潼关方向让他多留了几分心力。 最后一道消息则是有关当今战局的。 贺兰蔼头终于得到了晋军大举北上的消息,这会已经召集兵马,开始东进。 别的不谈,这老小子占便宜的功力一流,竟然想趁着晋军北上吸引贺傉注意力的有利时机,边打边拉,将心思混乱的部落拉到他那一边去。毕竟,如今祁氏母子的态势相当不好,自盛乐出兵打击一番后,可以以战迫降,扩大自己的势力。 谁都想从祁氏母子身上撕咬一块肉下来啊。 六月初十,邵勋下令董武率三千瞎巴北上,前来阴馆城,自己则率银枪右营、亲军、义从军一部、洛南府兵及部分黄头军计三万步骑北上,渡过水之后,屯于北岸不远,开始招抚。 简单来说,王雀儿是打军事仗的,而他则是来打政治仗。 六月十二,马邑守将在观望许久之后,遣使接洽投降。 他本身是个杂胡,手头没多少丁壮,老弱妇孺倒是一大堆。 在盛乐方向出兵,以及殷熙统率的大队骑兵自城外呼啸而过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投降了——再不降,搞不好要被贺兰蔼头及晋军南北夹击,他不可能再继续骑墙下去,总要选择一方投靠的。 六月十三,水北岸的村庄内,诸位部大皆来拜见,但邵勋最感兴趣的还是其中一批晋人豪强。 “见得梁王大纛,几疑梦中矣。” “虽言刘琨割让陉北,实则鲜卑早已自取之。” “我等先在乌桓苛政治下,复有鲜卑蹂躏,苦不堪言,盼王师久矣。” “我虽屈身事胡,然夏音不改,终日南望洛阳。” “苦鲜卑久矣!” 邵勋坐在胡床上,看着面前一群二话不说扑通跪下的豪族,久久无语。 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啊! 有个叫续和的豪强,自言阴馆本地人,曾帮拓跋猗卢打过匈奴,忠贞无二。 “刘琨从事续孝宗(续咸)是你什么人?”邵勋问道。 “呃,宗族疏属。”续和说道:“续孝宗虽以上党为郡望,然续氏祖坟仍在阴馆。” 判断一个人郡望所在地有两个标准,一是出身谱牒,二是祖坟所在。 续咸祖上早早移居上党,在那边有开基始祖,续氏入了上党郡姓之中,显然分家了——当然,上党续氏好像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没了。 又有名张通的豪强,自马邑而来,还递过来一份族谱,说先后被乌桓、鲜卑残酷压榨的就是他。 邵勋翻着簇新的族谱,多少有些无语,造假能走点心不? “族谱上写着你家祖先乃汉末张辽从兄,但你方才又说乃张杨之后,到底是哪个?”邵勋问道。 张通脸色一僵,出门前没仔细翻,记岔了! “大王,张通祖上是乌桓,他那族谱是前几天新编的。”有田氏土豪名田秩者,直接揭了张通的老底。 张通一听,顿时面红耳赤,道:“我家在马邑世代耕牧,你怎凭空污人清白?” 说完,又面向邵勋,拜道:“大王,田秩实乃鲜卑步度根族人后裔,曾为田氏部曲,后冒名顶替,以中夏名族自居。” 田秩气得破口大骂道:“我家乃齐国田氏苗裔,和鲜卑有什么关系?” 张通正待讥讽,却见邵勋脸色一沉,生生止住了。 邵勋将崭新的族谱还给张通,道:“族谱是真的。” 众豪强、部大们一见,差点晕倒,这也行? 王氏强忍住笑意,见到邵勋瞥过来一眼,顿时不笑了,还别过脸去,显然对之前捏她下颌不满,至今还记着呢。 邵勋又看向田秩,问道:“你家可有族谱?” 田秩愣了一下,道:“有……有吧。” “你最好有。”邵勋点了点头。 獾郎、念柳、虎头三人站在邵勋身后,对父亲的处置叹为观止。 有时候,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胡人本来就已经是坐地户了,建有庄园、坞堡,招募胡汉庄客耕作放牧,家族主要子弟虽然谈不上文采斐然,但也是读书识字的,他们愿意攀附名人,那就攀附呗。 时日久了,假的也变成真的。 “既是中夏名族,日后万不能附逆作恶。”邵勋继续说道:“你等或居于马邑,或耕于阴馆,或在楼烦故县有宅地,回去后给我整顿兵马,谨守疆界。若有鲜卑官员前来索取粮草、丁壮、马匹,缚之送官即可。” “遵命。”众人一听,纷纷拜倒于地,齐声道。 “族中有弓马娴熟之子弟,可选送一二,我酌情编入军中。粮草、牛羊之类,送一批来此,壮我军需。” “遵命。” 吩咐完这些后,邵勋又一人赐两匹锦缎,打发其归家。 接下来是各部部大们,主要是乌桓人,鲜卑、匈奴反倒是少数了,另还有一些托名乌桓或鲜卑的杂胡。 如果说那些半真半假的土豪们还犹疑不定的话,那么这些部落可就真的是来投奔可敦和什翼犍的了。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王氏的号召力可能一点不比其子什翼犍差,毕竟她是正宗乌桓贵人后裔。两者结合在一起,对这些部大们来说再无疑虑,直接投奔即可。 此刻面对部落贵人们时,王氏反倒不如前阵子那般应付自如了,显得有点缩手缩脚,偶尔目光游移,总要悄悄瞥一眼邵勋,见他没有反对,才敢说话。 “昔年国中大乱,新旧猜嫌,迭相诛戮。”王氏说道:“自此部落离散,拓跋势衰。今乞得晋师来援,征讨弑君谋逆之辈,诸君亦不能作壁上观。” “是。”部大们听完,齐声应道。 “今远近归附之人已有六万余众,可出胜兵二万,当尽速集结。”王氏又道:“我才疏学浅,尚需诸位大人们襄助。复国之后,定封赏无差。” 邵勋在一旁默默听着。 这话倒没什么逾越之处,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并且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低姿态的位置上。 不要给我整活,这就很好嘛。 王氏见邵勋没什么动静,心下大定,继续说道:“大晋梁王提劲旅北上,所过之处,心怀逆节之人束手,狼心狗肺之辈远遁。什翼犍——” 拓跋什翼犍正悄悄看着虎头等人,听到母亲喊他,立刻回过神来,正襟危坐。 王氏牵着他的手来到邵勋面前,道:“若无梁王,则无今日之事矣。从今往后,当以父礼事梁王。” 什翼犍虽小,但也知道“父”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有些抵触,但在接触到母亲严厉的目光后,最终妥协了,拜倒于地。 诸位部大们倒没觉得有什么,以父礼事之而已,又不是真的当他儿子,虽然这事确实有点面上无光。 但说实话,没有梁王,他们也不可能下定决心投奔过来,什翼犍也不会突然就有支持他的好几万部众。 再者,梁王的年纪当他亚父什么的也不算过分,甚至可以说非常合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个儿皇帝、儿单于又怎么了?若不忿,以后强大了再找回场子即可。 邵勋咳嗽了一下,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到什翼犍手里,算是见面礼了。 随后便看向众人,道:“尔等若有亲朋好友,亦可唤其来投。早降者有功无罪,晚降者仅免罪而已,不降者尽皆屠戮,君等当晓谕诸部,让其切勿自误。” 部大们先看了眼王氏,见她不说话,于是纷纷向邵勋行礼:“遵命。” 邵勋仔细看着众人的表情,知道他们此刻心思各异,有的人甚至可能后悔投降了。 但没关系,在大势面前,什么小心思都没用,徒增笑料耳。 王氏母子的存在,加速瓦解了祁氏在雁门、马邑、新平一带的统治基础,让北伐大军打得更轻松,更顺利。 而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拓跋鲜卑内政。 什翼犍还小嘛,凡事但内里坐,外事自有亚父替他处理。 第九十三章 微妙的变化 天刚蒙蒙亮,山谷中就热闹了起来。 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将一群群马送到集合地点。 “马养得可以啊。原来都快吐白沫了。”乔坦从地上拿起各色马具,随口说道。 “你们只晓得跑,不知道马儿的苦处。”送马之人爱怜地抚摸着马首,说道。 马儿将头转过去,轻轻蹭了蹭他。 乔坦看着有些吃味,骂道:“多少次半夜起来喂你马料,现在就不记得我了,真是畜生。” 牧马人哈哈大笑,转身走了。 一群群马自远处赶至,将粗粗养了一两天的马送过来,再把跑了许久,疲惫不堪的马儿带走。 长途奔袭就这个样子,单靠一匹马走不了多远的。纵是两匹马,第一天和第二天能走的里程也有很大差距,更别说第三天、第四天了。 严格来说,像他们这样驮载着大量行李的马队,人均三匹马都不太够,最好达到五匹的配置,或者少带一些行李。 军官们站在另外一处低声交谈着。 这里已过新平,离平城亦不过六七十里罢了。 从昨天开始,他们遇到的阻力就越来越大,到处围追堵截。不得已之下,八千骑兵被分成了三部分,各有统帅带领,分散袭扰。 任务只有一个:制造混乱。 正面对敌很难有胜算。 这里不是空旷无人的大草原,而是到处有村庄、坞堡、城池的宜牧宜耕地带,行踪无法保密,除了一开始之外,难以达成突然性。 所以,他们现在面临着大量敌军的围追堵截。具体数目不知道,但一万多骑肯定是有的,城池、村落内定然还有大量步卒严阵以待,乐观点想,搞不好牵制了三四万人。 最重要的是,制造混乱、制造恐慌,比如他们即将要做的事情…… 更换完马匹之后,殷熙亲自带队,三千人齐齐上马,奔涌而出。 夏日的草原分外美丽,奔驰在宽阔平坦的河谷间时,凉风习习,青草芬芳,教人忍不住想要停下来,静静品味一番大自然的美景。 只不过,人类间的厮杀很快就将这份宁静、美丽给破坏了。 庄园内鼓声响了起来,丁壮们纷纷退入薄薄的土墙之后,张弓搭箭,紧张兮兮地看着远道而来的骑兵。 倒反天罡了! 以往只有他们纵骑南下,晋人躲在墙后面严阵以待,现在却是调了个个,他们在守,晋人四处奔袭。 村中本有几名信使,远远见到晋军骑兵就撒丫子跑路了,拼命往己方骑兵屯驻处赶,将晋军行踪汇报上去。 殷熙阻拦不及,率军绕庄园转了一圈后,发现无隙可钻,于是遣人射了一封信上去,打马远去。 信很快被人捡拾交了上去。 一年约五旬的老人展开览阅后,久久不语。 其他人静静看着他,也不催促。 良久之后,老人将信交给其他人,叹道:“昔年王库贤居平城,与拓跋力微同受中朝册封,一为‘晋乌丸归义侯’,一为‘晋鲜卑归义侯’,二人盟誓,守望互助。在那时,平城乌桓与盛乐鲜卑的地位是平等的……” “奈何子孙不肖,晋廷册封的金印都被人抢去了。库贤后人形同拓跋氏奴仆,乌桓声势愈衰,就连平城故地都被迁入了大量鲜卑部族。自此以后,拓跋氏受封大单于、代公,已然是草原之主……” 众人有些不解,这时候讲这些老黄历做啥? 后汉年间,乌桓迁徙至各地,从东北到西北,随处可见,唯定襄等地由汉廷直接控制,没允许乌桓人迁入。 于是乎,当拓跋鲜卑南迁、西行之时,就看上了这些没被乌桓部落占据的郡县,纷纷涌入,当汉廷被迫迁民弃地之后,这些郡县就成了鲜卑人的乐园。 自此,盛乐之鲜卑、平城之乌桓结成联盟。 但联盟注定是要破裂的,到了现在,乌桓人已经沦落为了鲜卑人的从属,这便是老者感慨之处。 “你们不要看我。”老者笑了笑,道:“在平城这一片,鲜卑人是少数,乌桓人才是多数。但究竟如何,还要再看。” “大人,你是想驱逐鲜卑?”有人下意识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道:“其实,真要说起来,哪有什么鲜卑、乌桓、匈奴。便说当年屯于雁门的铁弗匈奴,其便有一半乌桓血脉,然自号匈奴,现在又称鲜卑,号‘独孤部’。血脉这种事,我分不清,你们也分不清。真正能分清的——” 老者指了指庄园围墙外面的粟田、麻田、桑林、果园,说道:“不过是以何为营生罢了。昔年盛乐新旧猜嫌,固然有谱系、家族之争的因素,但最大的原因不还是有旧贵人看不惯我等营生的方式么?” “那为何不向着祁夫人?她可是许诺重用新人的。”有人问道。 “大晋梁王举兵北上,倚晋廷为奥援,不比依靠祁夫人更好?晋廷才是最大的新人啊。”老者失笑道。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头大震。 自晋惠帝以来,因着并州连年灾荒、战乱,大量晋人北上,进入草原求活。与晋人接触越多,他们这些乌桓人就越看不上土里土气的游牧鲜卑,虽然再早几十年、上百年,他们也是以游牧为主的,但这不是比鲜卑人更早进入半耕半牧状态么? 鲜卑要发展,要壮大,必然要南下,那么就必须要重用平城一带数量极多的乌桓人,这当然会引起西边部落贵人们的不满,新旧之争是揭不过去的话题。 王夫人出身广宁王氏,乃乌桓贵种苗裔,虽然打着为旧党拓跋郁律复仇,扶郁律之子什翼犍上台的旗号,但因为得到了晋廷的直接帮助,她现在的选择很多。 最简单的,她完全可以组建一个以新人为主导、旧人为从属的政治团体,以平城为根基。至于这个新组建的势力究竟以代郡王丰为主,还是以拓跋什翼犍为主,都无所谓。 当然,后者更好,能尽可能笼络拓跋鲜卑势力。 毕竟,西部大人们看他们乌桓像晋人,晋人看他们却更像胡人,乌桓人其实也不太想脱离代国这个联盟,大家能凑在一起过日子,且以他们新人为政治上的主导力量,那就再好不过了。 “信不要外传,谨守门户,暗中观察即可。”老者最后说道:“我料东征之兵快回来了。” ****** 拓跋纥那现在真的进退两难。 他今早收到消息,贺兰蔼头率三万骑东行,沿着阴山北麓进发,接连击破了两个小部落,招降十余大姓,声势日渐煊赫。 东木根山方向接连派来使者,请求将征调南下的丁壮带走,以便御敌。 拓跋纥那没有答应,但也没直接拒绝,而是耐着性子反复劝说,只不过没几个人听。 这事其实不怪人家。 你说要抵御晋军,好,我们征发了一批丁壮给你充当战士,另遣部分老弱妇孺赶着牛羊随军,为你提供补给。 但现在形势变化了。 贺兰蔼头知道南边打起来了,东边也厮杀得非常激烈,于是掐准时机,拣选各部精锐三万人杀奔而至,你让我们怎么办? 南、东、西三面受敌,处处分兵,处处要打仗,这是最大的困境,甚至可以说是绝境。 如果说是外敌还好,大家打不过也不至于投降,甚至内部捅刀子,可现在是标标准准的内战。 投靠拓跋翳槐或什翼犍,对部落大人们来说并非不可接受的事情,这是最为致命之处。 一旦他们绝望了,想通了,那么旧党遣使至盛乐纳款,新人南下至陉北乞降,拓跋联盟演变成翳槐、什翼犍两个集团,贺傉和他必然出局。 真到了那时候,估计只有东奔濡源,那边还有少许坚定支持他们的小部落,且背靠宇文氏,或能得到喘息之机。但说实话,那已经是苟延残喘了,如果翳槐、什翼犍不出大昏招,贺傉和他必然没有复国的机会,最后多半被宇文氏吞并。 难!难!难! 拓跋纥那在府邸内焦躁地转来转去,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到了傍晚时分,突然有仆人入内,低声禀报:“纥骨氏率众西行,往诺真水汊而去。” “什么?!”拓跋纥那一惊。 纥骨部去年还奉命东行,攻打广宁王氏了,损失是有的,但不大。 今年四月间损失了不少人,前阵子回到了东木根山以西百余里的草原上,休养生息。 拓跋纥那知道,他们拿不出太多的东西补偿纥骨部,人家心里可能有怨气,但怎么突然就叛投拓跋翳槐了呢? 再联想到南边的部众在晋军威压下,投靠什翼犍的人越来越多,拓跋纥那就感到一股寒意。 这场仗不知道怎么就打成了这个样子。 在他预想中,应该是他们集结各部精兵,与包括邵贼在内的敌人血战连场。 即便最后失败了,也不失血性,胸中自有一股英雄气。 但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你跟邵贼打军事仗,邵贼跟你打政治仗,打着打着众叛亲离…… “再催一催东边,该回师了。”踌躇良久之后,拓跋纥那说道:“再征召一批兵马,我亲自领兵北上,先击退贺兰蔼头再说。” 依稀之间,他似乎起了种熟悉之感。 当初母亲带着贺傉东征,似乎也是这么说的,先击退一路,再集中精力与邵贼决战。 可现在没能彻底打垮东路晋军,西边又来了贺兰蔼头三万精骑,他们还需要先打退这一路,让拓跋翳槐没法继续挖墙角,才能集中精力对付邵贼。 敌人越打越多,自己人越打越少…… (晚上第三更,最后一天双倍月票,速投啊,谢了。) 第九十四章 新平 乌云遮月,夜色浓重。 一贯高声吟唱的虫儿低沉了下来,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寂静。 旷野之中,唯余呼啸的朔风,吹到人脸上时,竟然带着几分寒意。 拓跋六狗徘徊在树林边,仔细看着前方。 晚风吹拂时,那里的蒿草有些动静,让一行几人有些不安,都下意识看向拓跋六狗。 六狗没理他们,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风越来越大,吹得马儿都有些不安了。 六狗抬头望天,又看看远方。 他总觉得风中似乎夹杂了什么奇怪的声音,直觉告诉他,再等等,再看一看。 又一阵大风吹来,背后不远处的桑干水中“哗啦”一响。 六狗扭头望去,原来是一尾跃出水面的鱼。 月色之下,鱼身上淡黄色的鳞片竟然泛起了丝丝金光。 什么?月色? 拓跋六狗再度仰头望天,却见乌云突然散去,然后猛然看向河对岸,顿时呆住了。 疾风劲吹之下,蒿草尽皆伏倒。 起伏不定的原野之中,大群手持银枪的军士正在披甲。 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怎么着,几名披完甲的军士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拿马鞭朝这里指指点点。 很快,后面来了几个牵马的骑兵,一边与银枪甲士交谈,一边朝这边张望。 六狗心砰砰直跳,不安感驱使他朝其余几名袍泽打眼色。 众人会意,缓缓后退,来到了栓马的地方。 前方传来了细碎的马蹄声。 拓跋六狗没有丝毫犹豫,解开缰绳之后,翻身上马,瞬间窜出了山林,向远处奔逃。 身后传来了呼喊声和箭矢破空声,甚至隐有落马惨叫声。 六狗策马冲上一段缓坡上,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明亮的月色下,几名晋军骑兵正在后面狂追。 “六狗,救我!”有人伏在马背上,哀声呼喊着,背上还插着一根颤巍巍的羽箭。 拓跋六狗一拨马首,直冲而下。 战马剧烈喘息着。 六狗从腰后抽出数支短小纤细的骑弓用箭,夹于右手手指之中,奔驰下坡之时,“嗖”地一箭飞出,然后看也不看结果,立刻调转方向,左手抓着箭羽一抽,弓弦拉开,又是一箭飞出。 接二连三的箭矢让追兵匆忙躲避,但他们也不是善茬,立刻还以颜色。 有人同样抓出一把箭,握在手掌与弓梢之间,冲锋之时,几乎没有停顿,一箭接一箭,来势又快又急,差点射中六狗胯下的战马,并把他的一名袍泽射落马下。 晚风之中,马蹄声阵阵,双方兜着圈子,在蒿草中你来我往,人是越来越少,还有几匹马躺在地上痛苦地嘶鸣着。 远处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明亮的月光之下,竟然隐隐闪耀光辉,这是甲骑! 拓跋六狗心生退意。 这几名乌桓游骑都这么难缠,更别说那些身披铁铠的甲骑了,他们马力充足,一旦被其纠缠上,断无生理。 六狗不再犹豫,当场拨转马首,奔向了远处,竟连仅剩的两名袍泽也不管了。 风越来越大,身后的呼喊咒骂声清晰可闻,偶尔一枚箭矢从身旁掠过,更让伏在马背上的六狗头皮发麻。 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当快要冲上一段起伏不定的缓坡时,马儿的喘息已经变得非常粗重。 拓跋六狗感觉到追兵越来越近了,心下大急,狂夹马腹。 马儿发出了悠长高亢的嘶鸣,终于冲上了坡顶。 拓跋六狗直起身来,条件反射般做出后仰的动作,但刚做到一半,又呆住了…… 山坡之下的谷地内,火把长龙一望无际,几乎蔓延到远方的黑暗深处。 无数步兵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浩浩荡荡,快步行走于两侧。 旌旗在晚风中呼啦啦作响,佩刀与身体碰撞着,发着哗哗的声响。 口令声不断响起,身背认旗的军官们行走在外围,不断纠正着队形,控制着行军速度。 步兵长龙中间,马车一辆接一辆,满载甲具、箭矢、伤药、军粮等物资。 信使往来不休,用高超的骑术操控着马匹,自车辆与步兵中间的空隙内驰过,将一道道命令发布下去。 这仅仅只是近处。 更远处的夜空下,火把星星点点,几乎铺满了大地。 走在最前面的一部分人甚至已经弓上弦、甲上身,长枪握于手中,步伐不紧不慢,完全看不出这是即将接敌的样子。 “唏律律!”马儿又嘶鸣了一声。 山下之人齐刷刷看向拓跋六狗。 一部分正牵马步行的骑兵见了,立刻上马,围了过来。 拓跋六狗面如死灰,刚想转身遁走,破空声忽至,早就不堪重负的战马轰然倒地。 一骑奔来,横身一抄,将六狗掼于马背之上。 大军浩浩荡荡,继续前行,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一般。 ****** 六月水涨,河却不怎么好渡。 郁鞠沿河找了许久,才看到几根挂着小红旗的木杆。 他先遣人下河蹚水,待确定能顺利抵达对岸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不是没事找事,而是以前真吃过亏。 和匈奴打仗的时候,斥候插的旗被人偷偷移动了,由浅滩移到了深水中,结果渡河的骑兵损失惨重,溺毙于水中者不计其数。 “哗啦啦!”大队骑兵开始过河了,人喊马嘶之中,顺利抵达了桑干河北岸。 没有人阻止,甚至连骚扰之人都没有,这让他非常高兴。 近几日,晋军骑兵的活动非常频繁,到处驱逐、捕杀斥候,规模之浩大,远超以往。 就在今天早上,郁鞠还奉命出击,亲手斩杀了两名鲜卑斥候,驱散了一股游骑。 当然,他没有真的死命追赶,只是装腔作势一番就停下了。他还没那么贱,非得为邵勋死战。 但随军征战这么些时日,倒也不敢过于懈怠。 西中郎将王雀儿实乃良将,他带着两万多人居前开路,自阴馆城出发,然后在水南岸筑城。 强渡过河之后,便一直沿着水北岸行军,直扑两水交汇处——水汇入桑干河处。 行军非常有章法! 既靠着河流,取水方便,又解除了南侧的威胁,一路之上还伐木制筏,顺着水输送部分资粮。 许是判断王雀儿奔着新平而来,鲜卑普部首领派出大量骑兵袭扰,但始终没法攻破那稳如泰山的车阵,且一旦强行进攻,死伤了人马,伤损了士气,义从军骑兵立刻从车阵内冲出来,追着溃兵打,斩获颇多——普部大人乃拓跋邻二哥拓跋普乃的后裔,国人七分时以普氏为其所领部落名,部落中有普乃、普屯等氏族,后面还会演化出普六茹等氏族。 到了现在,普部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乌桓骑兵增援而至,就连监视都是一桩危险的活计,鲜卑人已经很难完全掌控晋军的行踪。 这该归功于谁呢?不得不承认,这是梁王让王氏母子大力招揽乌桓及杂胡部落带来的好处。 郁鞠自己算了算,自阴馆出发后,前七天王雀儿被骑兵骚扰,一天最多只能走十五里,七天下来走了百里。 今天已是六月十五,这两天没法骚扰,全军行军了五十里,离水、桑干水交汇处已是不远。 而作为先锋的郁鞠,更是在这么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渡河北上,进入黄瓜堆地界。 至此,新平城已近在咫尺! 郁鞠稍稍辨认了下方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 大晋神龟八年(324)六月十八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拓跋六狗双手被缚,倒在地上。 背上还被人一只脚踩着,憋屈不已。 前方就是新平城,代国南部重镇,平城的南大门,一旦被晋军攻取,平城必然震动,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看样子,普部大人已经放弃了正面击溃晋军步骑主力的念头,转而依托城池坚守,然后派骑兵抄截敌人的后路。 若在以往,六狗觉得此计定然能成,但此刻的他脸着地被人踩着,却没心气这么想了。 远处响起一阵鼓声,隐隐夹杂着口令声。 拓跋六狗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渐渐地,有马儿慢跑的声音传来。 他瞪大眼睛,死死看着。 西边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马腿。 腿很密集,毛色也很统一。 他微微转动脸颊,看到了更多的场景:一排排身披铁甲的骑士右手夹槊,斜举向前,左手牵着马缰,仔细控制着马速。 身下传来了充满节奏感的震动,六狗将一只耳朵贴地,用他当斥候时练就的本领,仔细听着。 好像有千骑,又好像有两千骑,三千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脸色有些沮丧,光听只能听个大概,还得到高处看一看才行。 骑队之中响起了鼓角、笛声,这让他心神一震:这不是鲜卑骑兵中非常流行的鼓角横吹式法么——鼓角横吹,顾名思义,通过鼓、角和横吹乐器,在马背上演奏的军乐,有时候纯欣赏用途,有时候也能用来发号施令,控制冲锋节奏。 随着鼓角之声节奏的变快,拓跋六狗眼中看到的马腿已不再整齐划一,而是变得杂乱无章,甚至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只留下一片残影。 一阵冲过去后,数名军官带着第二阵接踵而至。 第二阵过后,间隔数十步的第三阵在军官的带领下,直冲而出。 他们的速度很快,持长兵的人已经将武器放平,双手握持,持短兵的人腿部微微用力,几有站起的趋势,一副即将接敌劈杀的样子。 就在拓跋六狗看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的时候,冲锋的骑兵突然就齐齐暴喝一声:“杀!” 一阵劲风吹来,黄沙糊了六狗一脸。 尔母婢! 不过,这骑兵真带劲,战法和鲜卑有些不一样呢,应该是专门改练的。 战马嘶鸣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呼喊喝骂声、尸坠如雨声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充塞了拓跋六狗的耳膜。 完了! 拓跋六狗心中一个咯噔,战线好像在往北边远处移动啊。 晋军骑兵是从南向北冲,相对应的,迎战的鲜卑骑兵是自北往南打,这么说的话,岂不是…… 新平城头,普骨闾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部落精壮被贺傉抽走了,至今尚未回返——或者回返了,也不一定来新平,兴许在平城集结了。 剩下的这些人,精壮之中夹杂了很多老人少年,甚至是士气低落的牧奴,四千人甫一交战,就被三千晋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再想起城南、城东那阵势整肃的晋军步兵,普骨闾突然就丧失了取胜的信心。 新平城下,拓跋六狗被拉了起来。 一名黄头军士卒遗憾地看着他,说道:“你运气好,今日不杀你祭旗了。” 第九十五章 城内城外 新平城外的营寨已经扎好,标准的围三阙一。 银枪左营及黄头军五千人位于城南,背靠桑干河。 陈留府兵三千五六百人位于城西,义从军三千骑亦屯于此处。 五千黄头军屯于城东,同样背靠桑干河——水与桑干河在新平以南交汇,然后拐弯流向东北方向。 郁鞠部五千鲜卑、乌桓骑兵亦屯于城东北。 路上次第汇集而来的万余乌桓骑兵则由各自部大带着,于野外巡弋,遮护外围。 说是围三阙一,但这个样子根本不好跑,晋军骑兵太多了。 六月十九日,王雀儿出了中军大营,巡视各处。 三十六岁的他,正处于高级将领的黄金年纪。 二十年征战下来,从小兵做起的他经验丰富到让人惊讶,如果不早夭的话,还可为国征战二十年,青史留名。 一般而言,史官会定期拜访主要文武将官,采撷史料,当事人口述的素材是最重要的来源,会有相当程度的美化,故史书上描写的实力一般会大大高于文武官员的真实能力。 如果还愿意花钱的话,帮你加戏、修饰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后朝修史是以前朝时记录下来的各种材料为基础——如果没遗失的话。 王雀儿对青史留名还是很感兴趣的,且这几年越来越多地思考这类事情——有人图名,有人好利,王雀儿便是前者。 能赚得偌大名声的战争不多了,攻打拓跋鲜卑便是其中之一。 至于攻打江东或者蜀地,他没什么兴趣,其他人差不多也是同样的看法。 原因无他,建邺这种名字,听着就没平城、盛乐有吸引力。 江东也没阴山、河南地让他热血沸腾。 司马睿、王导之流,听着就让人昏昏欲睡,而拓跋、慕容、宇文这类能调动铺天盖地铁骑的草原头领更能让他精神一震,全力以赴。 说白了,中原普通百姓可能对司马睿、王导之类更感兴趣,但作为武人,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更大的挑战。 “武学又有新东西可教了。”王雀儿驻马桑干河畔,道:“自广武出,及至新平,二百余里,至平城,则有三百多里。其间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 “此皆秦汉旧地,虽云殊异,但仍有几分中夏遗存可寻。”大将军府监军庾泽(庾衮三子)笑道:“出了平城北上,那才是真正的无垠草原呢。烟村寥落,荒凉得直让人落泪。” 说白了,平城以南宜牧宜耕,秦汉时都大力移民实边,置郡设县。 平城再往北,兴许还能种地,但条件比起平城以南、雁门关以北却要差了不少。 至于阴山以北,则条件更差,只有极少数地方可以屯田种地,整体是以放牧为主。 中原王朝能打过去,但真的占不了——或者没人想过要占领,反正以秦汉时的手段是没法占领的,除非有人想出新办法。 “此战,大王居功至伟。”王雀儿面向西南方向,拱了拱手,说道。 庾泽有些傻,你至于这样么? 王雀儿不管庾泽心里怎么想的,只道:“深入敌境二三百里作战,哪有那么容易?若非大王在后面招降纳叛,令诸县杂胡纷纷来投,此刻我必然到不了新平。” 庾泽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 深入敌境最危险的就是后路。 别的不谈,如今投靠王氏母子的那六七万乌桓人,如果调转刀枪,抄截你的粮道,捕杀你的信使,甚至深入你的后方,大肆破坏,你怎么办?你要花费多少力气来一一清理? 但梁王把他们变成了自己人,至少不会添乱,能帮你驱逐、捕杀敌方的游骑。一进一出,差距很大了。 这场战争如果最终大胜,源于最初的定策。 “王将军,王氏母子已招降数万众,多为陉北乌桓,将来如何处置?这些地方会给什翼犍以为复国之基吗?”庾泽靠近几步,低声问道。 王雀儿神秘地笑了笑,没回答。 可能吗?不可能。 作为梁王的得意门生,他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梁王欲在陉北设马邑、云中二郡。 或许是羁縻郡,因为当地胡人实在太多,但绝对不会给什翼犍的,平城以北还差不多。 想要地盘?自己去抢啊,梁王可以给你们名义。 “监军勿要多问。”王雀儿说道:“有些机密之事,泄露了恐引发动乱。” 庾泽闻言,心下有些不爽。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王雀儿这话,相当于回答他了,自然不会再追问。 他抬头看了看桑干水南岸,一座土城正在兴建。 建城之人多为乌桓老弱妇孺,伐木挑土,十分辛苦。 听闻王氏已经在找工匠制作官印,以王丰、长孙睿(拔拔睿)为左右辅相,又以刘路孤、郁鞠为左右贤王,另分设诸部大人,遣其派子侄入侍什翼犍。 这女人原来什么样子,他有所耳闻,最近一段时间进步很大啊,几乎让人感觉不出她只是个十九岁的妇人。 实在不行的话,干脆建议大王杀了她算了,省得日后成为祸患,也省得——给从妹添堵,毕竟梁王很容易犯老毛病。 ****** 新平城内,拓跋六脩曾经居住过的宅邸内,广宁王氏家令王昌正与普骨闾密谈。 “今日之情形你也看到了,普部老弱,难当梁国劲兵。城中这些人,三心二意,你觉得能为你死战吗?”王昌仿佛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在房中走来走去,侃侃而谈:“守城者,乌桓也、晋也,其心向何方,不言自明。异日大军攻城,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普骨闾脸色不是很好看,只道:“要我降,只有几件事。” “但讲无妨。”王昌胸有成竹地说道。 “其一,普部尚有老弱妇孺数万人,已转至他处放牧,不得加害,亦不得随意打散。” “好。”王昌答道。 “其二,什翼犍复国之后,若祭祀天神,我不管是十姓还是七姓同祭,普氏之名仍得列于祭坛之上。” “好。” “其三,若新平不能给,我需得一块好地作为牧场。” “好。” “其四,可敦到底打算用什么官制?鲜卑旧俗还是晋地官制?如果是晋制,给我个卫将军。如果鲜卑旧俗,辅相似可多设几人,我居其一。若有可能,可遣使至洛阳,为我求来归义侯之类的金印,至不济,也得有个亲善中郎将银印。” 说完,他看向王昌。 这事王昌不敢做主了,也有些恼火。 普骨闾真是心中没点数,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狮子大开口。 老子到现在还没落实一官半职呢,还在以家令的身份奔走,你也好意思提这么多要求? “此条有些过了。”王昌心中嫉恨,直言道:“大人怕是不清楚满城乌桓都听谁的!可敦一至,乌桓诸部皆拜,届时怕不是要取你人头以献。” 普骨闾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怒道:“新平名邑,几可以之为都,我平白献上,却一点好处不给,像话吗?” 王昌刚要跟着发怒,却突然发现普骨闾此人眼底似有几分狡黠之意,顿时冷哼一声,道:“就这么些,你爱降不降。” 普骨闾静静看着王昌,眼神似乎非常危险,手也慢慢抚到了腰间刀柄之上。 王昌虽然笃定此人不敢怎么样,但见到他的动作,心中仍然一突,但他强自撑住了,与普骨闾对视着,毫不退让。 良久之后,普骨闾突然一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减了不少。 只见他拍了拍手,片刻之后,数人入内,抬着两个大箱子。 普骨闾亲自将其打开,却见里头摆放着诸多金银之物。 只听他说道:“此乃昔年司马腾酬谢大单于(拓跋猗迤)之物,只消你居中奔走一番,便全是你的了,如何?” 王昌暗暗咽了下口水,艰难地把目光移开后,摇了摇头。 普骨闾见他软硬不吃,顿时有些不高兴,责备道:“我也是为了可敦、王子着想。草原上的雄鹰哪那么多婆婆妈妈?你收了这两箱东西,就是我普骨闾的朋友,你不收,我没法安心投效。” “实在是爱莫能助。”王昌的语气有些和缓,但仍然拒绝了。 普骨闾仔细盯了他许久,发现王昌是真不愿意,叹了口气,道:“算了,不为难你。金银还是你的,就当交个朋友。” 王昌松了口气,神色间颇多意动。 “那就换个条件吧。”普骨闾又道:“我降可敦、王子,但不降邵勋。邵兵不得进新平城,只能在外间驻扎,我可遣人送些粮草、牛羊劳军。” 王昌一听,又很为难。 普骨闾见状,气得骂道:“老婢何不晓事?你道我真贪生怕死?和你实话说了吧,若非可敦、什翼犍在此,我宁可远遁,也不会投降。我不让邵兵入城,也是为了什翼犍着想,难道王子真想一辈子寄人篱下?代国是拓跋氏的代国,不是邵氏代国。什翼犍未壮,壮当自立,若他没这份心思,若可敦没这个计划,我自投翳槐去也。如果翳槐也没志气,我就远走河西,再不受这鸟气。” 去河西,那就是投奔秃发部了,那是拓跋匹孤(拓跋力微的庶长兄)的后人创建的势力。 就王昌本心而言,当然也不想寄人篱下。 最近一段时间,他也秘密建议过可敦,让她与邵勋虚与委蛇,待什翼犍复国且羽翼渐盛之后,再脱离控制。 邵勋此人已经三十七岁了,再等十几年,就将步入人生暮年,届时什翼犍可能才刚满二十,正是雄心万丈的年纪,机会不小的。 但可敦居然有些害怕,似乎也有那么一丝丝愧疚,始终没正面回答他。 这事弄得! 王昌收回思绪,只道:“普骨闾你不要和我胡搅蛮缠了,前面三条我可以做主答应。官职、金印之事,做不了主,运气好兴许会有你的,运气不好只能作罢。就这样,你若不答应,大可杀了我,向全城上下表明心志。” 普骨闾看都不看他,冷哼一声,直接走了。 第九十六章 主动 普骨闾的避而不答,其实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当天下午,在听闻乌洛兰部临阵倒戈,投向拓跋翳槐,大败拓跋纥那之后,普骨闾麻利地出城投降了。 至此,拓跋十姓之中,已有长孙(拔拔)、普部投靠了过来,后者的部众也从马邑以北的山区下来了,暂时安置在马邑附近放牧。 什翼犍帐下能控制的人口已超过十万,不算小了。 但如果细究这个政权,与其说是鲜卑,不如说是乌桓,因为其占了十万余人里面的六成。 考虑到接下来还要在新平周边招降纳叛,乌桓的比例会进一步提升。 想当年,库贤差点与拓跋力微约为兄弟,乌桓人的地位似乎在快速提高。对广宁王家来说这是好事,对拓跋什翼犍来说,暂时是好事,长远则要面临融合鲜卑、乌桓的问题,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最重要的是,别人给不给他机会。 王雀儿打仗很稳,考虑得非常周全,得到普骨闾投降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下令守军全部开出来,至城东列队,然后将武器放到另一个方向,空手进入黄头军腾出的营房。 五千黄头军则开进新平驻守。如此一来,降军相当于空着手被关押在营房内,其家人则在城中为质,待仔细甄别、讯问之后,会把他们解散,不复为军。 与此同时,招降纳叛的工作继续进行,此事主要由日渐庞大起来的什翼犍集团着手——别人也干不来这活。 王雀儿没有继续北进。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稳固住新平这个前进基地,并等待粮草、军资、器械、牛羊抵达此地。深入敌境作战,还是步骑混合队伍,后路比什么都重要。 监军庾泽写完捷报,遣人发送回去后,兴致勃勃地登城眺望,差点赋诗一首。奈何从小跟父亲在山里种地、练武,文学之事全靠母亲教导,水平一般,不敢贻笑大方。 城外还有大军连夜北上。 无需多说,那是苦逼的“梁协军”,向北查探敌情的。 骑兵掾殷熙刚在平城以南被敌军围堵,损失了不少人马,这会已南下前往马邑方向休整——马邑离他们的出发地较近,同时亦可震慑刚刚投降的地方土豪、部大们。 “北方百里就是平城了,王督准备怎么打?”庾泽问道。 王雀儿看着山川河谷,只说了一句:“以堂堂之阵临之。” 这是集结步骑主力,不隐瞒,不遮掩,一路平推过去。 十几年前,他的邵师就是这么做的,自宜阳一路杀至洛阳,视匈奴如无物。 现在的他也有这个信心,重复邵师当年的壮举。 “我闻祁氏母子快要到平城了,先锋甚至已经回返,屯于白登台。”庾泽说道。 “监军如何知道?”王雀儿好奇地问道。 他的斥候还没传回消息,庾泽却知道,这让他有些奇怪。 “方才接见了一位自平城南奔的豪强,其人说与我听,未知真假。”庾泽终于找回了场子,心中暗爽。 “多半是真的。”王雀儿沉默片刻,说道。 如今消息纷杂,身处局中,每个人都只窥得一角,得到的信息搞不好还互相矛盾,这时候就需要你辨别了。 白登台在平城以东七里,位于一片高出地面的塬上,视野开阔。 后汉年间就出现了,鲜卑人曾经修缮过,有大小建筑数十间,台上有楼,可登高望远,俯瞰周边的山川河谷。 台南有山,曰“白登山”,老有名了。 王雀儿是知道白登山的,原本平静的内心渐渐火热了起来。 或许,梁王也和他一般想法吧? 立营白登山,将鲜卑打得落花流水,这才是好男儿该做的事情。 ****** 邵勋抵达桑干水南岸刚刚修筑完毕的土城时,已是二十三日了。 同样的傍晚,张宾将一份份军报摆在案几之上,仔细分辨、推敲。 邵勋也经常干这种事,但他自觉没有王惠风厉害。 她最擅长将各种互相矛盾且互不关联的情报整合起来,仔细推敲,去除谬误,然后给出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锻炼了二十来年了,业务能力可谓炉火纯青。 张宾身边还跟着几名佐吏,同样做着收集整理的工作,一下午除了上厕所,都不带动一下的。 “祁氏确实回来了。”邵勋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划。 综合各方面情报,全貌已经拼出来了。 祁氏母子在数次击败陈有根部后,留达奚氏断后,自领主力数万骑东返,走的是桑干水谷地。 抵达平城附近后,他们没有急着南下新平,而是稳住平城的人心。 是的,对他们而言,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人心。 纥骨、乌洛兰等部纷纷叛逃拓跋翳槐一方,普部以及大量乌桓人喜迎拓跋什翼犍,消息扩散出去后,肯定会影响很大一部分人的倾向。 曾经一直游移不定的车焜部听闻已经下定决心,正式投靠拓跋翳槐了,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从全局来看,拓跋纥那刚刚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大败,南边的雁门、新平等地又次第沦陷,祁氏母子面临着南北夹击的窘境,再不稳定动荡的人心,那就真的认输出局了。 邵勋易地而处,觉得此时他们就两条路。 其一是据平城以战,期望奇迹出现,一举击破南北两路敌军,甚至可能包括从东面追蹑而来的陈有根部。 其二是再度东行,回到其影响力较为深厚的东部地区,放弃平城,默默等待时机。 但他们终究不愿放弃,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王需得注意贺兰蔼头,其人也在招降纳叛,成果斐然。”张宾提醒道:“计有拓跋十姓一(纥骨),大部二(乌洛兰、须卜),小部落十余。祁氏母子羽翼已经大为削弱,人心惶惶之处,难以言说。” 说到这里,张宾拿出一份军报,道:“长孙睿提及,有部落首领与祁氏母子争吵,没有跟着来平城,径去东木根山了。跟着他们来平城的,也未必一条心,可能只是勉强从命罢了。此战胜算很大,但大王不可掉以轻心,这会该着眼蔼头、翳槐舅甥了。” 邵勋食指轻敲桌面,默默思考。 片刻之后,他招了招手,道:“子谅,即刻拟写军令。” 秘书监卢谌提起毛笔,蘸了蘸墨。 “着陈有根、王丰拣选兵马,北上东木根山。”邵勋说道:“打不下来不要紧,出现在那里即可。值此人心动荡之际,我不信他们没有想法,以打促降才是正道。” 卢谌很快写完,待墨迹稍干之后,送到邵勋案前。 邵勋看了看,点头道:“即刻发送。” 令史应了一声,取走命令书,仔细封好之后,装进木盒内,交给信使。 信使是一桩十分危险的活计。 风里来雨里去就不说了,最关键的是他们极具价值,路上经常被人截杀。甚至于,一些坞堡主、庄园主也会抓落单的人当奴隶,信使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往往两三个人一起上路,每人带着多匹马,是行走的宝库,一旦得手就发财了。 至于风险?狗屁风险!荒郊野岭的,鬼知道谁干的。 邵勋一直想办法重建驿站系统,就是为了降低信使的风险,让他们中途有落脚地,不至于露宿野外。 至于信使携带的文书可能泄密这种事,目前只有粗浅的解决办法,即集中制作一批格式一样且字比较多的书发下去,通过数字来对应某页某列某字,但这种办法效率太低,推广难度也不小,故很少用到。 张宾从信使背上收回目光,又看向面前的一堆公函。 战争后续所要处理的事情,并不比战争本身少。 他轻轻看着公函上“什翼犍”三字,若有所思。 ****** 桑干河畔,什翼犍正被数十少年簇拥着。 五岁的他懂的东西还很少,但已经隐约知道,这些新来的“小伙伴”都是有出身的部落贵人子弟。 他们来陪自己玩,也负责保护他。 将来长成后,都是他的“左膀右臂”——这是母亲的原话。 什翼犍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他只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有这帮同龄人在,即便与人打架也不会吃亏了。 果真是母亲给他的好礼物! 河畔一军帐内,邵勋掀开帘子,静静注视着那群小孩。 嗬!上午练骑羊,下午练摔跤,你们是要上天啊? 我大晋第一勇士难道干不过你们这帮摔跤少年? “我小看你了。”邵勋放下帘布,坐回了案几后。 正在拿点心的王氏手一抖。 这句话最近越来越频繁了,王氏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 “可我又舍不得你。”邵勋的手抚在王氏脸上,轻轻下移到胸前,道:“舍不得这些……” 王氏轻呼一声,脸颊绯红的同时又有些惶恐。 “我若打下平城,你说该怎么办?”邵勋的手活动到了王氏背后,伸入裙中,缓缓蠕动着。 “大王雄才伟略,当有吞食宇宙之志。”王氏不敢躲,微微颤抖着说道:“陉北多乌桓、鲜卑,此辈风俗迥异,人心犹疑,便如那桀骜不驯的野马,若骤上络头,恐致大乱,不如……嗯……” “最近半个月,你的底气是越来越足了啊。”邵勋笑道。 人就是这样,有实力、有价值了,自信心就会慢慢增长。 王氏已经不是正月里那个满眼恐惧的妇人了。 此战,她确实有功劳,还不小,毕竟政治仗主要靠他们母子来打。 邵勋仔细观察着王氏的表情。 按照常理来说,有了这份功劳、这份底气、这个统战价值,王氏应该会追求更高一些的地位,会愈发无法忍受当前相对屈辱的处境。 但邵勋没从她的表情里看到,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藏起来了。 “妾……妾也是为了辅佐大王伟业。”王氏低着头,露出圆润弧形的裙摆微微有些颤抖。 邵勋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手,良久后说道:“三日后随我北上平城,与拓跋翳槐抢人。” “抢人?”王氏抬起头,刚要问抢什么人,忽然间懂了。 “好聪明的女人。”邵勋赞了句,站起身,掀开帐帘。 什翼犍在不远处观看摔跤表演,见得邵勋时,也不行礼,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王氏脸色一白,跌跌撞撞起身,斥道:“什翼犍,还不过来行礼?你有今日,全赖亚父。从今往后,每日晨昏定省,勿要落下。” 什翼犍从未看到母亲如此严厉过,愣了一会后,走了过来,行礼道:“亚父。” 邵勋倒背着手,道:“我当年便是靠聚拢少年建业,什翼犍深得精髓,不错。” 说罢,笑着走了。 王氏轻叹一声,默立片刻之后,找人把王昌喊了过来,道:“我欲增设辅相,以苏忠义为之,如何?” “苏忠义?”王昌一愣。 “以前听梁王提及的。此人亦是乌桓,乃梁国护夷长史苏恕延之子。”王氏简略地解释了一下,道:“他部众不多了,或可划一些俘虏予他,益其丁口,再请他入朝为官。” “此事较为麻烦,似无必要吧?”王昌说道。 王氏摇了摇头,坚持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要做这事,主动做或更好一些。人你去挑,快一点。” “是。”王昌应下了。 临走之时,他的内心有些沉重。 第九十七章 说客 从二十三日开始的三天内,陆陆续续有大批物资输送而至。 兵力差不多也陆陆续续齐了。 临行之前,邵勋最后一次审视后路。 雁门郡目前来了一万多兵马。其中,龙骧幕府督护杨会权领雁门太守(事罢即免),其遣一将领府兵及部曲四千八百人沿滹沱河而上,至东北部山区择险要地盘筑营——邵勋亲赐名“瓶形寨”。 这一路主要是防止祁氏母子西行时不走寻常路,突然从这个地方杀入雁门,断掉整个大军后路——人家最终没这么做,但邵勋还是防了一手。 刘闰中部五千骑散于雁门各处,弹压地方,重点是看住郁鞠部众的家人,增大他们叛乱的成本。 另有府兵及部曲四千八百人散于雁门关各隘道。 瞎巴董武部六月中就抵达了阴馆城,随后将防务移交给三千黄头军,继续北上王雀儿所筑之南城寨,接着又将防务交给三千黄头军…… 及至今日,董武部已经抵达新平。 雁门关、阴馆、南、新平(含桑干水南岸临时修筑的土城)四城是大军后路上最重要的四个节点,除雁门关外,都由黄头军屯驻,总计耗去了上万兵力。 邵勋心底是防着新近投降的乌桓杂胡的,根本不信任他们,因此不惜留下大军遮护后路。 在马邑休整的殷熙部也接到了命令,移驻阴馆至新平一线,巡视粮道,勿为敌所趁——后方已经没有敌人了,他们防着谁不问可知。 过了一遍,发现已经安排妥当后,二十六日,他令王雀儿率银枪左营、义从军一部、郁鞠部五千骑及充当辅兵的黄头军八千人、乌桓丁壮四千,总计二万五千余众,当先离开新平,直趋百余里外的平城。 二十七日,自领亲军、银枪右营、陈留、洛南府兵、义从军一部、董武部、黄头军、乌桓丁壮五千、普部降兵七千,总四万九千余人,紧随其后。 看得出来,主力倾巢而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这阵容,纵贺兰蔼头起了坏心思,想要争夺平城,邵勋敢连他一起打。 当天下午,前军王雀儿送了数名鲜卑使者而至。 邵勋在路边一座新修的营垒内招待来使——营寨离新平约四十里,还在持续扩大,主要目的是储备军资粮草。 “听闻昔年刘越石遣君入代,君不乐意,后被迫启程。”邵勋看着面前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好奇道:“后刘越石割陉北五县,迁百姓入雁门关内,君却留了下来,何也?” 莫含也在打量邵勋这个人,闻言回过了神来,沉默不语。 卢谌、张宾二人一左一右,坐在邵勋身后,对视一眼,感觉此人有点意思。 “奉刘并州之命留在繁畤。”良久之后,莫含答道。 “拓跋猗卢任你为左将军,非常信重,怕是不想走吧?”邵勋嘴角含笑,轻声问道。 莫含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叹了口气:“大王说得也没错。昔年我以行商起家,交通各部,还结识了先公(拓跋猗卢),情谊甚笃。刘并州谓我熟悉鲜卑内情,故辟为从事中郎,迁民之时,刘公嘱咐我留下来,以便联络鲜卑。先公闻之,请我入朝为官,遂行。我家几代人做草原和中原买卖,泰半家业都在陉北,确实也舍不得走。” “你倒是坦诚。”邵勋笑道:“昨日斥候来报,你家庄园修得跟城池一般,竟开有三座城门。城头之上,壮勇荷戈,健妇操刀,便连那老人少年,都能开弓射箭,这产业治得好啊。” “若非如此,如何能在陉北自保?”莫含倒也不回避他家的庄园。 那座城名莫含壁,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座小而坚的城池,位于桑干水东岸(今应县义井乡)。不在大军行军路线上,不然邵勋还想顺道参观一下呢。 莫家是典型的边塞豪族,武力自保,商业致富,在晋、代之间左右逢源,刘琨、拓跋猗卢都想让他来当官,前者是想要个中间人,后者是统战地方豪族,另外确实也乏人才,故重用之——拓跋猗卢时代,莫含位次于卫操、卫雄、姬澹、范班、段繁等汉人或汉化胡人,但他的建议也经常被采纳。 “今次前来,可是为贺傉带话?”邵勋问道:“我大军已自新平北上,不觉得晚了吗?” 说话间,不远处的大道上车马如龙、军士如雨。 几万人的行军场面,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登高望远之时,满足感油然而生,仿佛天下尽在我手。 莫含不自觉地瞟了一眼。 他第一次见到邵兵的模样,说实话挺震撼的,比当年司马腾、刘琨的兵强多了。或许,也只有这样充满自信的强兵,才敢对着称雄草原的拓跋鲜卑大打出手吧。 中原杀出来的胜利者,真的很自信。 “大王此言差矣。”莫含清了清嗓子,道:“击败代王(拓跋贺傉),只会令拓跋翳槐渔翁得利,何苦呢?大王既已得陉北五县之地,想必急着移民实边,教化群胡,此非一朝一夕之功。若再贪功冒进,折损将兵不说,东木根山或将为翳槐所得。届时其号令诸部,成为共主,岂不比现在还麻烦?” 邵勋不置可否,吩咐亲军督黄正取来地图,说道:“不得平城,陉北诸县便始终无法安定。陉北不安,雁门、岢岚不安,我亦寝食难安。” “大王这是一定要取平城?”莫含皱眉道。 “不如你告诉我,祁夫人到底怎么想的。”邵勋说道:“如今这个情形,若不付出点什么,一言以退兵,徒惹人发笑。” 莫含心中一动。 梁王这话说得有意思啊,仔细想想,似乎不无借力打力的空间。 “大王若能稍缓进兵,待我主北上击败贺兰蔼头后,愿将平城献予大王,自回东木根山收拾旧部。”莫含说道:“大王若挥师急忙进,我主被迫抽兵迎战,胜负先不论,却给了贺兰蔼头攻城略地、拉拢诸部的良机,岂非与大王之愿相悖?” 邵勋闻言沉思。 他很清楚,莫含这厮是在离间梁、王、贺兰三方联盟,而这三方事实上也各怀鬼胎。 乌桓王氏虽然有小心思,有自己的利益,但整体还可控,他们也非常想要拿下平城,与代郡、广宁连成一片,以为自己的存身之基——这其实已经比当年乌桓王库贤的地盘还大了。 而按照战前王丰开出的条件,他们愿献代郡、广宁,以求复国。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想全有拓跋鲜卑的地盘,包括盛乐、平城南北二都在内,为此可以舍弃代郡、广宁。 但这是邵勋希望得到的结果吗?当然不是。 他的最高战略目标是将防线构筑到阴山一带,并在阴山以北建立傀儡政权,永久分裂鲜卑。为此,他对王氏、贺兰氏都只是利用,并不是真心帮助他们。 如果一时完不成最高目标,那么他会审视战局,灵活调整。 基于这个思路,考虑到贺兰蔼头的进展着实有些迅猛,或许真的应该调整一下了? 莫含见邵勋在思考,心下松了口气。 祁夫人所言无差,邵勋绝对不愿意看到贺兰蔼头、拓跋翳槐这对舅甥的实力日渐壮大。他对乌桓王氏也不过是利用而已,如果局势没朝他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他一定会调整战略,届时最惨的不是他们母子,也不是翳槐、贺兰蔼头,而是王氏和什翼犍——他们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陉北及平城立国,但国中大权悉操于邵勋之手。 “此事我再思量下。”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黄正会意,起身请莫含离开。 莫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大王。”见莫含背影远去,张宾立刻说道:“祁氏必不愿献平城,此乃缓兵之计。” 邵勋微微颔首。 平城是代国南都,有一定的政治意义。祁氏母子回师之后,没有直趋东木根山,而是前来平城,其间是有原因的——平城不守,威望更损,叛离的部族就更多。 按照莫含的说法,祁氏母子打赢贺兰蔼头之后,就会献出平城,简直是瞎扯淡,因为这是政治自杀。 “大王若苦恼翳槐势起,仆有一计。”卢谌突然说道。 “讲。”邵勋有些惊讶,先献计的竟然不是张宾。 卢谌起身,先行一礼,面色有些激动。 只见他摊开一份地图,说道:“贺兰蔼头已领国中精锐东行,这会应在东木根山西北,招降诸部,可能还要与诸部大人会盟。大王不妨拣选精锐,自马邑向北,穿越汉雁门旧地,直趋盛乐。翳槐所部,乃蔼头四方纠集而来,人心未附,根基浅浮,一旦遇袭,未必就真的愿意死战。若再打出什翼犍之旗号,或还能瓦解部分人心。” 邵勋沉默,没有说什么。 卢谌此计过于想当然了,而且即便真要实施,现在也并非良机,只能作为备选方案。 “大王,此时更宜北行。”张宾说道:“若连平城都未下,没几个人愿意来投的,况且公然背盟,伤损名声,纵得一时之利,长久则后患无穷。” 卢谌闻言,脸色微红。 “北上,不要停!”邵勋思虑片刻之后,便排除各种干扰,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第九十八章 一步步靠近 阳光正烈,夏日炎炎。 年久失修的驿道上,纵横交错的车辙清晰可见。 车辙与车辙之间的“山阜”上,狗尾巴草随风摇曳,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 驿道两侧是绵密的灌木丛,丛中有鲜花、野果以及小动物最爱吃的树叶和嫩芽。 灌木丛一直延伸出去很远,渐渐接上了起伏的丘陵,过渡到了高大幽深的森林。 “哗啦!”一辆马车沿着车辙驶过,泥水四溅,花草尽皆倒伏于地。 马车过后,狗尾巴草刚刚直起身子,很快又有第二辆车赶至…… 车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仿佛无有尽头。 车过去之后,则是大群骑兵。 他们沉默地牵着战马,步行前进。 狗尾巴草终于被人踩倒在地,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骑兵不知道行进了多久,又是一辆辆马车。 马车过完之后,则是步兵,步兵后面又跟着马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在行进的人群突然间就停下了。 信使高速驰过,将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 军官也把自己的僮仆部曲派了出去,至各处巡视检查。 林中之鸟扑飞而起,俯瞰大地。 北方蔚蓝的天空下,绿草如茵,山川如画。 而就在这幅风景画上,一团团“墨迹”正在晕染开来,铺满了画的每个角落。 仔细望去,这是黑色的骑兵海洋。他们自北而南,规模浩大,几乎要将正在行进中的两千余步卒完全包围。 但自南向北前进的步卒们却早早做出了反应。 他们依据地形,以偏厢车、鹿角为核心构筑了一个临时防御阵地,弓弩齐备、步军敢战。 骑兵浪潮从偏厢车、鹿角外围掠过,就像海浪绕过礁石一般,无可奈何。 季收坐在软绵绵的干草堆上,暗道:“郁鞠不会被索头干死了吧?不然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 “嗖!嗖!”两箭自头顶飞过。 季收丝毫没有在意,只看着来袭的鲜卑人。 他们徒劳地绕着圈子,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着。 季收听了便笑,不肯下马步战的话,你们是不可能阻止大军北上的。 这才走了四十多里,离平城还有八十里呢,就沉不住气了。 …… 在这块“礁石”东南方,又是两千余步卒被骑兵围住了。 接到斥候传来的消息时,他们正行军到一个村落附近。 银枪军幢主赵槐当机立断,两千多人退入村内,占据了一部分屋舍,外围则用车辆阻拦。 与季收那边不同,这里爆发了战斗。 鲜卑人下马步战,一番简短的动员后,嚎叫着冲了上来。 不出意外,他们被战技娴熟晋军步卒给击退了。 如此尝试两回后,索头首领看着躺在地上的二三百具尸体,只觉眼前一黑。 这些人从小骑羊,稍大些骑马,日复一日地放牧,骑术已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有人喝醉了,趴在马背上回家,明明人都已经迷糊了,但却不经大脑,身体本能做出各种动作,防止自己滑落马背。 一年有几个月是狩猎期,他们还会跟着贵人围猎,锻炼箭术。 平日里放牧时,也会打猎乃至驱逐狼之类的猛兽。 这样骑术卓绝,人马结合十分出色,箭术高超的骑兵,结果在下马步战时被头裹黄巾的田舍夫一枪戳死了,亏不亏? 你要杀几个“黄巾贼”才能弥补死掉这么一个优秀骑兵的损失? 贵人长叹一声,下令撤退。 好在骑兵还有战与不战的主动权,骑兵不想打,这些晋军步卒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是—— 这个主动权已经在慢慢消失了。 待晋军抵达平城时,他们真的还有选择吗?郁鞠在广武城下发起了悲壮的进攻,是他想打吗?不,是他帐下骑兵的主动权没了,只能选择主动进攻,别无他法。 …… “又查探不到平城的消息了。”王雀儿站在水井旁,舀起瓢凉水,痛饮一番。 鲜卑人派出大量轻骑,遮蔽道路,截杀信使,驱逐游骑,牢牢封锁住了平城周边五十里范围内的一切消息。 你不知道他的大军集结在何处。 你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打你,什么时候来。 你无法从蛛丝马迹判断对方的真实意图。 军中有人认为,这是鲜卑发起大规模进攻的前兆,但这也只是猜罢了。 今日足足有四万余鲜卑骑兵汹涌南下,似乎印证了这个猜想。 只不过,这四万骑拿得到斥候、游骑预警的晋军步卒毫无办法,到最后只能围着他们绕圈子,狼狈退走。 他们唯一的成果是最大限度阻滞了晋军,让他们的行军速度降到了日行十里以内。 另外还有数千骑奔袭新平甚至阴馆等地,看看有没有可能截断晋军的粮道,令其不战自溃。 但考虑到大量乌桓“叛贼”的存在,轻骑深入敌后抄掠似乎也变成了一桩危险的活计,让自古以来口口相传的草原战术难以奏效—— 简单来说,派出精锐骑兵屯于正面,且战且走,步步引诱,让敌人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击,战线越拉越长,兵力越来越分散。 对平城鲜卑而言,这一招难以实施,除非说服王氏背叛邵贼…… “都督。”马蹄声在院子外面响起,一信使跃下马背,道:“大王军令。” 王雀儿擦了擦手,接过后打开一看,有点惊讶。 “传令,义从军前出开路,勿得迟疑。”王雀儿给幕僚们下达了命令。 ****** 对平城的贵人们而言,晋军一步步靠近的消息着实让人心烦意乱。 二十七日,晋军先锋距平城还有不到七十里。 派去袭扰的诸部骑兵死伤千余人,有小部落头领半途直接溜了,再也没回到平城。 大部落虽然没有开溜,但都在暗中转移老弱妇孺和牛羊财产。 二十八日,晋军距平城还有五十余里。 袭扰诸部死伤三千余骑,仍然拿晋国步兵毫无办法,唯一的战果就是击败了晋国开路的骑兵。 贺兰蔼头在草原祭天,声势浩大,平城附近已有部落离开牧地,前去投奔。 当然,南下投奔王氏的更多,毕竟大家都是乌桓人好说话。 二十九日,达奚氏以数万人降代郡王丰。 这是一个令平城上下极为震撼的消息。 达奚氏本留着断后的,战斗力不错,与陈有根部交战,胜多负少,但赢着赢着,他们就投降了——当然不可能投邵勋,投的是王氏母子的代理人王丰。 几乎在同一天,在浑水(御河)、羊水(淤泥河)一带放牧的牧官(出身达奚氏)带着数万匹马东奔,献予王丰——很显然,此事蓄谋已久。 这两件事一出,所有人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三十日,晋军离平城只剩不到三十里了。 祁氏病倒在了在平城宫殿之内。 一夜之间头发全白的她似乎想通了许多事情。 “王氏那个贱人就是第二个我啊,哈哈。”祁氏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房顶:“真的好像。” 拓跋贺傉欲言又止。 现在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么?我想回东木根山,母亲你快点头答应啊。 可惜,祁氏已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嘴里仍在说道:“为什么打不赢?平城到雁门三百多里呢,这三百里想不出办法掐断?” “宇文丘不勤,你再观望下去,下一个就是你。” “人心乱了。邵贼最能打的非是银枪军,而是王氏那个贱人。没有她招降纳叛,邵贼后路早断了。” 拓跋贺傉不想再听母亲废话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即便到了这时候,他还是有些害怕祁氏——试图找弟弟纥那商议。 平城这地方不适合待下去了。 实在不行的话,他们回东木根山去算了。如果那里也待不住,那就去濡源。 那里的部落无论怎样都会支持自己——不,更准确地说,是支持他们的母亲祁氏。 就像王氏招揽的众多乌桓人一样,他们效忠的甚至不是拓跋什翼犍,而是什翼犍的母亲王氏——母氏力量过于强大的问题,一直是拓跋鲜卑的老毛病了,远有封妃、兰妃系较量,近有祁夫人、王夫人之争,如此发展下去,恐要杀母留子才能放心。 这几天,拓跋贺傉一直在听取近臣的想法。 没几个人是傻子,很多人指出一点:如果往草原上跑的话,邵贼未必会追击,他甚至可能希望贺傉还活着,还能在草原上获得一部分人的支持。 贺傉听得连连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收拾行囊,先回东木根山。奈何弟弟纥那认为,一战都不打就逃,路上恐为人弑杀——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打了败仗也有可能被弑杀。 听了这话,拓跋贺傉又犹豫了。再加上母亲病倒,不良于行,更是心烦意乱。 七月初一,晋军离城十余里。 拓跋纥那亲自领兵南下袭扰,义从军再度出击,双方大战十余场,各自损失不下两千骑,十分惨烈。 义从军北伐以来,零零散散损失了千余骑,最近又损失了近三千人,刚刚扩军不过年余的该部基本被打残了。 七月初二入夜后,平城以南的旷野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火把,几如漫天繁星。 晋军来了。 第九十九章 知己知彼 七月初三,无余事,唯伐木设栅,扎营而已。 初四,更无余事,开始打制攻城器械。 初五那天,邵勋率文武将佐及数万将士抵达,又是一波安营扎寨,同时调整兵力部署,而他则带人观瞭地势——此为行军打仗除粮草外第二要务。 平城三面带山。 东有白登山(今马铺山)、纥干山(今采凉山)。 北有方山(今方山,北魏皇陵所在地)。 西有武周山(今武州山)、雷公山(今雷公山,山上有雷公祠)。 只有南方是一片开阔地。 从军事上来说,应于三面山上安营扎寨,屯驻兵马,与平城互相援应,让攻城方在没有夺取这些山寨前,始终如芒刺在背。但就目前而言,敌军仅在白登台、白登山上各有两千兵马,看成色也并非拓跋核心部众。 初五这一天,邵勋令金正、郁鞠二人率万余步骑攻白登台、白登山,先解决侧翼威胁。 如果说山脉会成为背后的威胁的话,那么平城附近的河湖则将阻碍兵马调动。 城北有天渊池,一听名字就知道取自洛阳天渊池。 拓跋猗迤时代,曾在天渊池附近安葬其母亲封氏(拓跋沙漠汗正妻),远近赴会者二十万人,立有石铭。 一场葬礼搞来二十万人,这就不是一场单纯的葬礼,而是政治集会。 说白了,就是拓跋猗迤想让中部地区的部落、豪强们承认他的统治。谁不来,谁就是有反意,来了,那就是政治表态。 从此以后,拓跋猗迤对平城地区有了强有力的掌控,经营长达十年之久。 作为拓跋猗迤正妻,出身东部的祁氏自然将此地视为她的基本盘了。 平城以东还有“浑水”,亦称“如浑水”,即今天的御河。 这条河离城不远,其实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奈何鲜卑人不太会筑城,也不会善于利用城防设施。 平城只是简单修缮后略微扩建了一下,毕竟汉代的平城(县)只是雁门郡东部都尉驻地,比一般的县城大,但还够不着郡城的级别。 且老平城早已破烂不堪,不修缮是担不起南都身份的,鲜卑人搞来搞去,也就让平城变成了汉地郡城级别的城池罢了,且城外无城隍壕堑,城头亦无有利的守具及其他城防设施。 总而言之,鲜卑人就不会守城。 邵勋看完之后,心下大定,暗笑鲜卑人若有一支善战的步卒,再练练守城的本事,他就不好打了。 观瞭完地形,剩下的就是敌我兵力部署了,这个事情还是得靠带路党。 七月初六,邵勋于平城东南浑水西岸筑土台。 王氏、什翼犍母子登台。 什翼犍坐于正中,王氏坐于左侧,接受众官朝贺。 他们这个体制,和拓跋猗卢时代差不多,突出“杂糅”二字。 代公什翼犍为最高君主,实际权力掌握在母亲王氏手中。 代公之下,设四辅相,分别是王丰、长孙睿、苏忠义以及代郡卫雄。 其中,王丰、苏忠义都是乌桓人,卫雄世居代郡,与乌桓关系密切,和王丰情谊甚笃,整体而言,乌桓势力大张,很好体现了如今这个政权的底色。 四辅相佐理国政,掌握大权。 王丰是王氏兄长,控制着代郡、广宁乌桓、晋人及其他杂胡,虽迭经战争,名义上控制的部众不下五万人。 卫雄其实被算到王丰部众之内了,但他的自主性很强,又私下里向邵勋纳款输诚,本身在拓跋猗卢时代就当过辅相,地位崇高。 苏忠义没说的,本身只剩下八千部众了,这次得到了部分乌桓及杂胡俘虏补充,整个部落户口一下子突破了两万,成为一个中型部落首领了。 毫无疑问,他和卫雄两人都是邵勋搀进去的沙子,代表了他的意志。 长孙睿则是拓跋十姓拔拔部首领,作为最早投靠王氏的拓跋氏部落,长孙睿获得如此礼遇,实属正常,更何况他的部落规模不小,吸收了东边部分被打散的乌桓及零散小部落后,人数已不下四万。 四辅相之下,左右贤王这个先代残留彻底废除,学刘汉置诸将军。 以刘路孤、郁鞠、普骨闾、达奚贺若等人为镇东、西、南、北将军,并加“大”字以崇其号。 四将军之下,还有诸部大人,皆授印信官职。 另外,王氏在长孙睿及“羊真”(三公)段繁建议下,打算设郡守县令,被邵勋否决了,让她再等一等。 王氏现在既有些高兴,又担忧得不行,被邵勋否决一个提议后,往往患得患失,自己吓自己,自己和自己展开精神内耗。 一行人跪拜完王氏和什翼犍后,邵勋来到了高台上。 王氏领着儿子向他行礼,邵勋微微点头,坐到了什翼犍下首的一张椅子,问道:“城中有多少贼人,弄清楚了么?” 三个儿子侍立在邵勋身后,虎头时不时拿目光瞟向什翼犍。 什翼犍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有些畏惧,也有些愤怒。 最近一段时间,他和三人有过许多接触。 就观感而言,二王子獾郎并不怎么在意他,此人总是心事重重,天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念柳对他最客气,礼数最足,表面上最尊重他,什翼犍也很喜欢和他交往。 虎头在三兄弟中年纪最小,但总对他带着若有若无的恶意,甚至还揪过他衣领子,想要揍他。若非顾及一些因素,那拳头已经砸在他脸上了。 什翼犍最讨厌这个人。 正当他与虎头眼神对峙,火花带闪电时,他母亲王氏已看向段繁。 段繁出列,先朝三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城内最多二三万兵。” 说完,详细解释道:“代国虽大,但部落散居各处,别看雁门、平城、广宁一带已打了好几个月,实际上一半以上的部落并未参与。卷进来互相厮杀的多为拓跋十姓以及各个大部落。祁氏母子形势危殆,很多人弃其而去,兵众日益稀少。这二万余兵还是征发了所有男丁后的数目,兴许还不到两万。” “城外还有一些兵众在徘徊,但他们未必愿意为贺傉死战了。梁王遣一偏师,或许就能迫其远遁。朝廷(代国)亦会派人招抚,料不难也。” 段繁的话说到了本质上。 这场战争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上层争权夺利的内战。 参与者皆为拓跋氏子孙,理论上来说效忠哪个都一样,这就让大多数部落贵人们失去了死扛到底的心气,反应到战场上,往往就是一两场关键性的战役后,一方势力迅速土崩瓦解,另一方招降纳叛,奠定胜局。 当这些拓跋氏子孙决出胜负了,其他部落走流程宣誓效忠就是了。 有的时候,当一个不成器的拓跋氏子孙死掉,另一个拓跋子弟得到众人肯定,哪怕他已经是光杆司令一个,很快就能得到许多部落效忠,一夜之间拥兵十余万。 这就是草原政治特点:血脉贵族的游戏。 其实不止拓跋鲜卑如此,其他胡人政权多多少少都有此类情况,最典型的就是吐蕃帝国崩溃后,王子们四散各处,有的真就是什么都没了,身边就几个随从,去到某地后,王公贵族嫁女儿、送土地,宣誓效忠,死后还把地盘和权力都交给王子。 因为他的血脉没有王子高贵,必然不能与他相争,只能匍匐于地,为他效力。 草原好贵种,这句话不是白来的。 “今日登高观瞭山川河谷,贺傉等辈显然并不精擅守城。”邵勋说道:“其兵如何,还得试一试。方才段公言及平城左近还有许多贼兵,此非虚言。围城之时,可遣人招抚,勿令其为翳槐所用。周边山谷,亦可遣人访寻,定有不少老弱妇孺居中放牧,可取其牛羊马匹以赞军需。” 围城是军事仗,其他的是政治仗。 在邵勋看来,此战政治仗更为重要一些,须得全力以赴。 而且,政治仗目前已经由量变累积到了质变的时候。 邵勋也在思考,若让王氏再这么膨胀下去,是否会脱离控制? 他很清楚,很多投靠过来的人并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投降的,事实上这类人不多。 若他手上没王氏母子,这会很多归顺之人还在与他厮杀呢。 王氏是个聪明人,她可能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的议价权提高了,已经不再是毫无话语权的傀儡了。 但她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这就耐人寻味了。 “明日一早便开始攻城,老规矩围三阙一。”见众人没有反对,邵勋一言而决。 随征而来的将官们齐声应是。 鲜卑、乌桓大人们齐齐看向王氏。 王氏抬头看向众人,眼角余光先注意了一下邵勋方向,见他没别的意思,便说道:“明日开始,各部拣选丁壮,遵奉梁王军令行事。” “是。”诸位大人们纷纷应道。 泾渭分明的两个系统。 邵勋目视前方。 到了这会,明面上的敌人其实已经是冢中枯骨,不值一提。最具挑战性的善后处理工作即将到来,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汉末遗留下来的胡人积弊,至此也到深水区了。 历史证明,东汉、曹魏、西晋的胡人政策问题重重,老路已然走不通,那是死路一条。 现在需要穿越者制度创新。 这个创新还不能照抄,因为时移世易,社会环境不一样,需要作出调整。 比如,你现在要是搞明清那种六部直接向皇帝负责,而不是向宰相负责的制度,那就是扯淡,步子迈得太大了,纯纯作死。 但如果搞群相制,用两三个宰相分权,让六部向宰相这个集体负责,却具备那么几分可操作性。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问题是核心。 第一百章 制度 白登台下,朔风凛冽。 整齐的脚步声中,大群甲士持枪列阵,神情肃然。 骑兵牵着战马,在后阵席地而坐。 更远处,沉闷的马蹄声响彻山间河谷,时不时有人策马驰上高坡,眺望四方。 鼓声如同催命符般,一开始很慢,一声一声敲击着人的耳膜。 当一群身穿皮裘的胡人丁壮在阵前列队完毕后,鼓声节奏尽快,慢慢地像敲击在人的心头。 山坡之上,冷酷的大将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旗号升起之后,信使策马奔来,再度宣读了出击令。 千余杂胡俘虏板着脸,迈着凌乱的脚步,手持木盾和杂七杂八的器械,沿着狭窄的山坡向上佯攻。 针对白登台、白登山的进攻已经进入到了第二天。 山寨已在昨日攻克。 杂胡兵马先打,消耗守军锐气。入夜之后,银枪右营突袭之,厮杀小半夜后,将其拿下。 今日战场转移到了白登台,照例仍是杂胡兵打头阵。 金正站在山坡上,目光却屡屡看向西边的平城。很显然,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攻打平城的荣耀不会是他的,而是王雀儿的,这让他很是遗憾。 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了,侯飞虎意外后来居上,任抚军将军,比他和王雀儿都高了一级,现在邵师又给王雀儿机会,让他能够立功。 只有等王雀儿稳稳吃下这桩功劳,才轮得到他金正。 军中排座次,就这个样了。 山道上杀声震天,佯攻一方死伤惨重。 举着大盾的军士被射倒后,后面人捡着满是“白毛”的木盾,继续往前冲。 尸体越积越多,就连山道下的深谷中都满是横七竖八的死人。 这等场面,对金正来说简直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但对刚从平阳赶来的记室督殷浩而言,就血腥得不行了,此刻的他正站在金正身后,面色苍白。 “记室好歹也是经历过大疫的,为何如此不经事?”金正嗤笑道:“灾疫之年,死的人一车一车往外拉,什么样的战争能杀这么多人?” 殷浩的脸色仍然很苍白,摇头道:“疫鬼夺人性命,却不会如此血腥。” “缠绵病榻,痛苦哀嚎,还不如战场上挨一刀死得痛快呢。”金正冷哼一声。 他对这个司农卿之子十分看不起,因为他和庾亮关系很好。在金正看来,这就是臭味相投,两个没甚本事的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被金正这么怼,殷浩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说些什么来着,但前方的战场确实太血腥了。 一人被划开了肚子,连身处战场也顾不得了,只哭泣着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 一人头颅被斩掉,脖子上鲜血喷涌,宛如涌泉一般,不实地看到,你真的很难相信一个瘦弱的人身上能喷出这么多血。 还有人受伤倒在地上,一把火燃起,此人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把手挡在面前,似乎这样就能阻挡烈火吞噬他的身体一般。 更有那被箭矢成片扫倒之人。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成需要十几年,世道不易,能活着长大的人都是幸运的,但这会却被箭矢肆意收割,一片又一片,却不知他们的父母妻儿会如何地痛苦。 二十二岁的年轻记室督真的被吓坏了。 “邵师曾说,自汉以来有三大痼疾,一曰‘胡人’,一曰‘灾疫’,有生之年能解决都要偷笑了。”金正凑到殷浩面前,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嘴一咧,牙一龇,笑道:“要想解决这些麻烦,可没那么简单,非得有大勇气、大毅力、大智慧才行。” 殷浩后退一步,下意识问道:“不是有三大痼疾么?还有一个是什么?” 金正没理他,稍稍远离几步,对随军文吏说道:“让第一幢、第二幢冲一下。” “诺。”文吏很快书写好了命令。 信使接过后飞奔而走。 身后不远处,一面灰色三角旗冉冉升起。 杂胡的攻势还在继续,但已经没有新人往上涌了。银枪军以他们为肉盾,派出了一千二百人,前面九百人全是步弓手,甫一上阵,密集的箭矢便盯着守军射了过去。 谁一冒头,立刻便是三五张步弓伺候。 他们的训练量远远大于一般的牧民或弓手,箭术很准,射速也很快,故除了少数箭术精准的守兵依托建筑物或地形还击,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外,其他人很快被压制住了。 残存的杂胡兵士气大振,奋勇而上,与敌人绞杀成一团。 二百余银枪军铁铠武士手持长枪紧随其后,冲杀而上。 贼军步步后退,晋军很快便攻上了白登台。 此时杂胡已死伤殆尽,部分银枪军弓手也换了长枪或环首刀,冲了上去,与贼军反复厮杀,逐屋清理。 战至午后,数十鲜卑残兵眼见着无退路,竟然跳崖而死,没有投降。 “好汉子!”金正赞了一句。 殷浩瞄了他一眼,道:“此必是祁氏僮仆牧奴,剧贼也,死得越多越好。” 金正有时候总觉得殷浩这类士人脑子有问题,道:“我夸赞他们,是想自己帐下儿郎也这般忠勇。和你没什么可多说的,回去吧,告诉大王,白登台已克,今日搜检、清扫一番,明日便可住进来。” 殷浩抬头看了下白登山、白登台,心中一动。 若是无名之山,确实没甚意思,但作为汉匈关系的标志性地点,白登山早就名满天下,确实值得登台吟咏,畅叙幽情。 若能在台上办个清谈聚会,大家看着大好河山,谈天说地,啧啧,殷浩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能从早上坐到晚上,谈个不停。 临离开之时,殷浩看到一大群高鼻深目的胡人,自东向西而来。观其行进路线,应该是平城没错了。 “西丁零人。”护送殷浩的一位名叫苗惠的银枪军督伯解释道:“首领名翟鼠,奉命率五千骑西来,戴罪立功。” 原来是这厮!殷浩一下子想起来了。 先前在平阳,听到翟鼠的种种行为时,大伙都骂他滑头。正想着梁王会如何收拾他呢,这会便看到了,攻城之时翟鼠部要遭罪了。 ****** 回到位于浑水西岸的大营后,殷浩立刻入内禀报。 邵勋正在与张宾商议善后之事,听得殷浩汇报后,不以为意。 白登山、白登台孤悬于外,金正猛冲猛打,夺取并不奇怪。 邵勋正要令殷浩离开,想了想后,让他坐下。 “前汉宣帝时,西域三十六国,置都护府。”张宾侃侃而谈:“后汉初,班超出使西域,复置都护府,然比起宣帝时已大不如前,后改为西域长史府,两字之差,可见一斑。彼时西域止十余国。方今天下大乱,西域说不定还会互相厮杀,将来若有人重新收复,怕是只剩几国了。彼辈力强,必不甘心受制。” 殷浩听得有些迷糊。这是在打拓跋鲜卑呢,怎么扯到西域了?不过他很快明白了。 “西域如此,草原亦这般。”张宾说道:“国多,力分则弱,则易制之。国少,力合则强,难以制之。大王以护夷校尉府统领诸胡,略显不足,况衙署设于平阳,许多事鞭长莫及,久而久之,诸胡离心,更难统合。仆以为,或可罢护夷校尉府,于平城、盛乐置都护府,就近管制,方能奏效。” “汉时都护秩比两千石,太低了,大王或可提一提,令其比肩一州刺史、都督。” “都护府下可有属国、羁縻郡县,大王可令其自治,亦可插手其政务,视时势而定。” 邵勋听完,说道:“这可比前汉时治理深入多了。” 时代是发展的。 西汉时期,西域三十六国,说实话各自文明程度、生产力水平都很低,军事也不强,故可在大体无为而治的情况下统治,突出一个相安无事。 但人家也在发展,也在进步。如果说西汉时西域处于春秋时期的话,到东汉就是战国时期了,现在么,则有点往战国后期发展的趋势。简而言之,小国之间在互相吞并,生产力水平、军队战斗力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再用西汉时的政策来统治就不合时宜了。 回到拓跋鲜卑这件事,其实颇多借鉴之处。 邵勋想了一两天,已经有点方案了。 两汉时期的手段现在多半无效了,但后世其他朝代失败的手段,此时却不一定没用,而当时成功的手段,此时却也不一定能成功。 说白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这就是时代风貌。 时代是由人和人的活动组成的,这些人认可的价值观、思考问题的方式、为人处事的习惯以及生产力水平,共同影响了时代走向。 任何政策都必须基于这点来制定,生搬硬套必然会出问题。 “渊源。”邵勋看向殷浩,问道:“你可有何建议?” 殷浩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道:“而今当以攻取平城为要。” 邵勋大笑,道:“此言不差。” 殷浩脸有些红,他不笨,知道自己讲了正确的废话。 “不过昨日你讲了一件事,我深以为然。”邵勋说道:“自晋阳北出,要么荒无人烟,要么全是心思叵测的胡人,虽然我步步为营,每隔数十里筑一城,囤积军资粮草,但还是有些危险了。一旦有人起了歹心,想把我留在这里,未必没有机会,全看他敢不敢了。” 殷浩闻言,心中振奋。 他昨天就说了,若王氏铤而走险,与贺兰蔼头勾结,则—— 内有乌桓叛乱,围剿转运军资粮草的役徒,搜杀放牧牛羊马匹的辅兵,粮道立断; 外有索头铁骑自盛乐大举南下,威胁阴馆乃至雁门关。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军心士气必然会受到影响,届时梁王只能自平城撤军,急匆匆回返,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局势会变成什么样,没人敢保证。 甚至于,如果屯于平城附近的降顺乌桓人、鲜卑人突然叛乱,偷袭王师呢?这更加棘手。 殷浩是记室督,在平阳接触了很多战场上的消息,越想越急,故向丞相庾琛建言,借押送一批军资的机会抵达平城,当面陈述。 邵勋不认为现在就会发生这种事,毕竟王氏不是脑残,与贺兰蔼头合作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被人家吞并。 但他也接纳了殷浩的建议,决定对王氏好一点、温柔一点,把危险掐灭在萌芽状态。 女人控制情绪的能力没男人强,小心一点没错的。 另外也是考虑到王氏没法有效控场,一些人表面上投靠了她,实际上暗中与贺兰蔼头勾勾搭搭,不可不防。 “我已令刘闰中率五千骑西行,屯于马邑。”邵勋说道:“陈有根亦遣部分人马西行,后路无忧之后,便可安心攻城了。” 说完这句话,黄正来报:代国太夫人来了。 邵勋让她进来。 稍顷,王氏急匆匆入内,眼神明亮,略带点兴奋、期待的目光,道:“大王,拾贲氏降了,这可是大部落,我遣人联络的。” 邵勋心念电转,用惊喜的眼神看向王氏,笑道:“封部都能降,贺傉不败可乎?夫人实有巾帼之资。” 拓跋贺傉的奶奶就出身封部(拾贲氏),虽说过去很多年,关系没那么紧密了,但能说降他们确实不容易。 王氏紧紧看着邵勋,见他那样,心中松了口气,也有些喜悦。 “将消息宣扬出去,一俟器械打造完毕,立刻攻城。”邵勋下令道。 第一百零一章 燃料 七月初七,是夜,牵牛织女会天河。 那是天上事。 在地上,晋军突然就发起了进攻,让人颇感意外。 平城城南的空地上,三座土台拔地而起,千余名步弓手快步登上台顶,拈弓搭箭,朝城内射击。偶尔,高台上还会传出一些弩机发射的巨大声响。 在他们的努力下,城头灯火聚集之处很快惨叫声不断,守兵纷纷躲避。 良久之后,才有一些部落酋豪站出来,组织弓手进行反击,与土台上的晋军弓手对射。 冯八尺站在其中一座高台下,已经披上了一套两裆铠,腰悬刀,手拄枪,严阵以待。 此铁铠是托人买的,为此花了很多钱,还欠了不小的人情。 其实他本来想要银枪军所穿的筩袖铠的,甚至还奢望过梁王亲军那种明光铠,无奈打制太费时日了,当时急着出征,就从别人那里买了现成的,稍稍改一改穿上了——也别说什么私藏甲、弓是大罪,这年头私藏此物的太多了,士族豪强还公然打制,你能怎样? 他和袍泽们在此处列阵,主要任务是阻击从城头杀出的敌军,保护高台上的弓弩手。 无奈双方在上面射得不亦乐乎,地面上却始终没有动静。平城南门紧闭,鲜卑人丝毫没有杀出来的意思,以至于冯八尺甚至怀疑城门是不是被从里边堵死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太简单了。 不敢开城门出击,那就是死守。 你没法出城破坏人家的攻城器械,没法大规模夜袭敌军,没法追杀攻城溃下来的部队,没法做的事情太多了。 这样守下去,迟早完蛋。 天上的箭雨仍在不停落下,偶尔有一些落到冯八尺他们站立的地方,听着头顶木板上哚哚的声响,冯八尺甚至想起了平丘夏日的雨夜。 出征数月,有点想家了。 “拾贲氏投降了,别打了!” “东木根山已陷,你们的家人皆已被擒,还打什么?” “什翼犍乃先王嫡子,血脉贵重,缘何不降?” “生路已绝,出降可免,切勿自误。” 箭矢互射之外,城池四周还有此起彼伏的劝降声。 有用晋语喊的,有用鲜卑、乌桓语喊的,冯八尺就当听个乐子。 “将军,平丘如何了?”旁边一人问道。 “就那样吧。”冯八尺无所谓道:“按信中说,五月麦收还行,临了下了一场雨,有些损失,但不大。今年新挖了不少灌渠,有些旱田变成水浇地了。龙骧府北边那条河上的水碓终于拆掉了,听闻郑家的人还走了关系,被顶回去了。” “真的顶回去了?” “那还有假?”冯八尺笑了笑,道:“为梁王拼杀,真的有用!其实不独平丘,我认识一个汴水上的纤夫,去了黑矟右营,听他说洛水上的很多水碓、磨坊也被拆掉了。以前很难拆的,都是达官贵人的产业,现在右营孙督军出面,拿着中领军发下的军令,不拆水碓就拆他们家庄园,没人敢违抗。” “将军所言极是,为梁王拼杀确实有用。”此人笑道:“接下来攻破平城,梁王威望日盛,就更没人敢废话了。” 冯八尺微微点头。 作为府兵,本人出征,但三户部曲只出一丁作为辅兵,剩下的人完全可以把农活全部干完。只要农活不受影响,他们就算常年出征又如何?穷肯定会穷一点,但不至于受太大影响。 真正对他们产生重大影响的,一是吃大败仗,丢盔弃甲,二是田地、部曲被分割,财力不足。 但就目前而言,完全没这样的烦恼,家里收获的粮食、圈养的牲畜足以支撑本人及至少一个子侄的训练,技艺是可以得到保证的。 所以,他们是真心希望梁王打胜仗,最好当皇帝,那样他们的利益才能得到保证。 来来回回的弓弩互射有些持续到了天明还没结束。 后半夜的时候,冯八尺等人回营歇息,八角龙骧府府兵一部前来换防。 战斗一刻没有停止。 ****** 拓跋纥那登上的城头。 亲随侍卫们举着大盾,小心翼翼地遮护着。 对面不断飞来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 盾牌、城楼之上到处是白毛一样的箭矢,甚至就连墙垛之上都插满了。 风一吹来,箭羽随风摇曳,几乎遮蔽了墙垛本来的样子。 有些飞得较远的箭矢甚至落到了城内,在城墙根下休整的轮换士兵伤亡不轻,不得已之下在附近找了民家躲藏。 城楼上还有一些破损的区域。 昨晚晋人还弄来了一些砲车,趁夜进抵城墙百余步外发射,只不过后半夜就停了。今早一看,砲车也撤了,原因不外乎是没石弹了,又或者是没什么用,放弃了。 守军还在城头张挂了一些幔布防石弹,今晨全被晋人发射的一通火箭给烧毁,干脆也不再张挂了。 综合看来,对城池威胁最大的还是那三座土台。 弓弩手们轮换上阵,一刻不停地朝城内射击,搞得他们在城内行走都要举着盾,时不时有人受伤,对士气的伤损实在太大了。 拓跋纥那稍稍退后几步,看着躲在城楼内部休整的兵士。 他们面色麻木、惊慌,甚至还看到了几分不自在。 拓跋纥那能理解他们。 明明都是马背上的健儿,为什么放弃骑战优势,下马守城呢?应该这么做吗? 没人能回答,拓跋纥那也不能。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从盛乐迁都时,很多人提议来平城,母亲以一旦敌军来攻,难以卒迁为理由否决了。 现在看来,真的被母亲说中了。 有了平城后,考虑得太多,舍不得跑,以至于以己之短,击敌之长。还不如干脆一点,抛弃坛坛罐罐,发挥己方机动作战的优势:晋军来攻,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跑;晋军撤退,则大肆追击,最差也吃掉他们断后的一部,让他们感受到痛。 平城,就只该作为一个前出基地,囤积军资粮草的要塞,而不是什么南都。 只可惜,打到最后,母亲也看不穿了。 或许,她不是看不穿,而是没有办法了吧。 拓跋郁律失败一次就被杀,兄长和母亲若失分太多,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兴许,他们担心的就是自己? 想到这里,拓跋纥那苦笑了下。都这时候了,他真犯不着对自家人动手。 “呼!”一根粗大的弩矢从不远处飞过,钉在城楼之上。 灰尘扑簌簌落下,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巴,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 “呼!呼!”又是两根弩矢飞来。 一根穿过人群,稀里哗啦撞倒了好几个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根钉在了女墙上,剥落大片泥灰。 拓跋纥那头皮发麻,又往后退了几步。 “就不能把那几座土台毁了吗?”他有些焦急地看着城外,问道。 左右避开了他的眼神。 很显然,不能,他们打不动。又或者,晋人就等着他们来打呢,好趁机消耗守军的力量,攻城的时候更省力。 拓跋纥那见了心底一凉。 方才他在城东巡视过,那边好像也在挑土夯筑土台。 论起攻城和守城,还是晋人更擅一筹。 府中有幕僚提及,汉地很多大城都有马面,又或者在城外置高台,曰“敌台”,防的就是这个。奈何鲜卑人不懂,甚至在这方面远不如匈奴人,以至于此。 “嗖!嗖!”密集的箭矢朝这边袭来,显然晋军判断这边有重要目标。 守军硬着头皮还击,双方各自有人倒下。虽只是箭矢互射,但血腥程度丝毫不减,伤亡急剧增加。 拓跋纥那识相地退了下去。心事重重的他开始认真思考平城还有没有必要守下去,毕竟老弱妇孺大部分不在这边,现在撤还来得及。 若拖延下去,绝望之下保不齐有人会投降。届时,一旦让晋人或者贺兰蔼头知晓他们的临时牧地,局面将急剧恶化。 但撤退的决定不是他一个人能做的…… ****** “咚咚咚……”连绵不绝的鼓声中,作为主攻方向的城南已经排列出了数个方阵,步骑皆有,粗粗一数不下一万五千。 全副武装的洛南府兵及银枪军一部列于后方,丁零翟鼠部五千人打头阵。 他们当然不太情愿,但只要有一丝异动,后队斩前队之下,压根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除此之外,尚在冀州中山郡的家人也会被贬为奴隶,虽然这个世道很多人已经不太在乎家人,只在乎自身死活了。 十数架云梯车被推了出来。 翟鼠部第一阵千余人钻进了车腹内,缓缓推动车辆向前。 云梯车中间,还夹着十几辆发烟车。今日刮南风,但不大,正适合此类攻城器具使用。 三座土台上又换了一拨弓弩手。 因为要攻城了,箭矢射得愈发密集。 银枪军的步弓手们甚至顾不得伤亡,屡次探出身形射箭。 城西、城东也响起了鼓声。 乌桓人自西,黄头军自东,发起了一轮佯攻,吸引守军注意力。 义从军部署在后阵,军士们虽席地而坐,但全副武装,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战争,挥洒人命。 而指挥这场攻城战的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人命。 高鼻深目的丁零人已经将云梯车推到了城下,成为血肉磨坊的第一份燃料。 第一百零二章 破坏 时已七月,秋高气爽。 不知不觉间,南风换成了北风。 平城外最早种下的糜子已经接近成熟了,风一吹,金黄色的穗浪起起伏伏,看着赏心悦目。 羊水(淤泥河)南岸,鲜卑人终于出现了。 即将成熟的糜子无法收获,让他们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纠结许久之后,大队人马从远处赶了过来,准备收割。 昨晚已经忙活了大半夜,天明后还舍不得走,个个挥舞着镰刀,尽可能收割更多的粮食。 鲜卑人种地压根不在乎亩产,也不深耕,更无田间管理,主打一个广种薄收。 播一份种子,能收回四份粮食就满足了,甚至两三份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因为他们真的没投入多少气力。 相对应的,因为不追求亩产,他们的播种面积非常大,部分田亩甚至连浅耕都没有,直让人怀疑一亩地能不能收一斛粮。 播种一时爽,收获就要费力气了。 鲜卑人吭哧吭哧,累得直不起腰来,偏偏还脸色苍白,时不时东张西望,不知道在担心些什么。 忙到中午,带队的部大越来越不安,实在不敢再拖延下去了,立刻下令把所有粮食装车,赶紧撤退。 牧人们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遵照命令执行了。 而就在此时,在外围放哨的游骑突然听到一阵响动,但远处的蒿草太密了,看不太清。心中焦急之下,他策马往高坡行去,登高望远。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却吓得屁滚尿流。 一望无际的蒿草中,骑兵的身形若隐若现。他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得到处是骑兵,又到处是蒿草,人马与草融为一体,在草中快速移动。 一阵劲风吹来,大片蒿草倒下。 游骑立时瞪大了眼睛,密密麻麻全是人,几不下两千。 完了!全完了! 他立刻驰下高坡,在同伴们诧异的目光下,飞身跃下马匹,跌跌撞撞冲到树下,拿起铜锣就敲了起来。 “噹噹”的锣声越过蒿草、越过芦苇、越过河流,响彻田间。 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锣声。 正在警戒的骑兵立刻上马,朝锣声最密集处冲去。 碰撞在河滩边展开。 从易京镇远道而来的匈奴骑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不断响起,鲜血染红了大地。 “哗啦!”一队来自蒲阳山的匈奴、鲜卑、氐羌混合骑兵奋勇过河,冲散了阻截他们的百余轻骑,奔入了刚刚收获完毕,只剩根茬的田野。 鲜卑人仓皇奔向马匹、车辆,试图拿出武器抵抗。但晋军如何会给他们机会,只听弓弦之声此起彼伏,刚刚经历了丰收喜悦的鲜卑人一个接一个惨叫倒地。 “嘚嘚……”南边又响起了马蹄声,千余乌桓轻骑从背后掩杀而至。 警戒的游骑早就参加战斗去了,压根没任何人提醒。 这些隶属于王氏的乌桓骑兵轻而易举地冲进了鲜卑人群之中,大肆砍杀。 战斗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一波突袭之后,鲜卑人被斩首六百余级,壮丁健妇被俘虏了两千多人。 指挥突袭的军官脑子清明,没有被眼前的胜利遮住眼睛,而是下令拷打俘虏,让他们供述自己从何处而来。 几乎没有多久,数百骑便离开了农田,充作先锋,往西北方的山间追蹑而去。 ****** 平城以北四十里处,数千名垂头丧气的鲜卑人被驱赶到此处,开始伐木挑土,修建城垒。 垣喜远远看着这些人,突然问道:“这座城叫什么名字来着?” “梁昌。”前来通传的大将军府舍人刘楷答道。 “梁昌……”垣喜轻轻念了一遍,笑道:“好名字。” 梁昌在平城以北四十里,位于羊水北岸。 历史上慕容垂伐代班师,在参合陂遭重,身体不行了。行经此地时病势沉重,故短暂停留,下令筑此城,曰“燕昌城”。 从名字可以看出,此城寄托了他的美好期许,当然最终结果很残酷。 邵勋下令筑梁昌城,没别的原因,主要是为了防止贺兰蔼头南下。 最近北边出现了一些贺兰氏的游骑,窥视平城,不得不如此。 这样一来,原本对平城围三阙一的战术也更改了,拓跋贺傉的退路事实上已经断了,虽然他本人可能还不知道。 垣喜不管那么多,他只是奉命监督俘虏筑城,防止梁王大军被突袭而至的敌骑偷袭——里应外合之下,非常危险,不得不防。 “筑完城后,俘众怎么办?”垣喜指了指那些人,又问道。 “大王有令,迁往汴梁充作役户官奴。”刘楷低声说道:“若有人索要,将军万不能答应。” 垣喜微微颔首。 他是武人,但不代表没有脑子。什么人来索要?当然是王氏啦。 他看得出来,梁王在围攻平城的同时,派出大量骑兵抄掠,看到人就抓。丁壮被押往平城,逼迫他们攻城。 牛羊充作军需,减轻中原转输的负担。 老弱妇孺及部分丁壮在此筑城,完事后还要被迁走。 可以说,比起出雁门关那会,又有所变化。 那会部落纷纷来投,什翼犍母子一下子吃了个饱。再加上王氏那帮人实在太孱弱了,梁王也有意扶持,故没怎么抓人。 到了这会,手段就比较激烈了。 垣喜问过,俘虏的这些人多为拓跋十姓中拓跋部的。杀戮、奴役其男丁,迁走老弱妇孺,能极大削弱拓跋部的实力。即便将来平城被送出去,此地的农牧业也遭受了重创,短时间内难以恢复了。 更别说,垣喜不认为梁王会把平城交出去。或者即便给了王氏,也是在他实际控制之下,就一个幌子而已。 略阳垣氏常年和胡人厮杀,垣喜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根本不同情他们,对梁王的决定无比赞同——以后从中原迁一部分屯田军过来,慢慢就把平城变成汉地了。 刘楷已经在梁昌逗留了两三天,这会准备回去了。临走之前,他看向苍茫的北方,问道:“垣将军,贺兰氏会南下吗?” 垣喜闻言思考片刻,只道:“南下不南下,都防着他了。观大王之意,早晚收拾此辈。君无需多想,但奉命行事即可。” “也是。”刘楷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和他一同南下的,还有少许来自并州的轻骑,他们驱赶着三万余匹马,汹涌南下。 这些马的最终目的地是汴梁。 今年这场战争,河南的坞堡主、世家大族们出了不少粮食和丁役,听闻梁王打算和他们做个交易,出售大量马匹,换取战争所需的人力和粮食。 当然,这好像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 七月初十,细雨连绵。 不知不觉,攻城已经三天了,又轮到了翟鼠部上阵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营中就开饭了。 丁零牧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粟米饭,但吃着吃着,有人就哭了。 鲜卑人再不会守城,当他站在城头的时候,还是具备着极大的优势,攻城方的伤亡不可能小的。 初八那天,五千人分成了三个批次,轮番冲杀,最后只剩下三千多。 雪上加霜的是,有人不堪驱使,愤而作乱,直接被督战的银枪军、府兵给大肆砍杀一番,死了好几百人。 今天又要上阵了,营中弥漫着悲观的气氛,都觉得这次怕是回不来了。 “最后一次了。”营寨外,翟鼠面对着各个氏族头领,劝道:“梁王亲口许诺,冲完这次,便算将功折罪了,那事就当没发生过。” 氏族首领们垂头丧气,有人忍不住说道:“前天我们冲完,换了普部鲜卑。昨日上午是乌桓人冲的,下午则是陉北诸县豪强。银枪军就夜袭打了一次,无果后退下来,今日又换咱们上阵。听闻北边抓了不少俘虏,我们这两三千人不够冲一次的,我们打完,多半那些俘虏上。我看啊,梁王他就是故意——” “住口!”翟鼠斥责了一句,脸色阴晴不定。 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他们和晋人种类不同,向来被看作异类。梁王真的信任他们吗?未必。 王氏那个妇人也是傻,为了夺取平城,不惜折损招降得来的乌桓人、鲜卑人,等把人拼光了,到时候就知道邵贼的嘴脸了。 拓跋鲜卑被邵贼这么一通折腾,唉,怕是起不来了。 去年广宁、代郡大战,双方死伤都不轻。 贺兰蔼头与祁氏母子连番大战,死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打到这会,还在继续消耗人命,翟鼠不知道打完后究竟要死伤多少人。 另外,野地里的粮食多半没了。 东躲西藏之下,牧人们连牲畜过冬的草料都没好好准备,这个冬天怎么过?宰杀牲畜? 那么明年春天呢?没有充足的牲畜,日子会愈发困难,更加受制于邵贼。 完了啊! “咚咚”的鼓声响起,这是第二通了。 翟鼠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营去了。 敲完三通鼓,他们就要上阵,为那一线渺茫的活命机会而拼杀。而驱使他们冲杀的人,却压根不在乎他们的命。 说得诛心一点,可能还在故意消耗,他却不敢反抗。 每每想到这里,就不由得热血上涌,恨不得立时就反。 “咚咚咚……”良久之后,第三通鼓声响起。 两千多丁零人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上阵之前,个个都看向翟鼠。 翟鼠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别过脸去,不敢和众人对视。 风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巨大的叹息。 丁零人沐浴着晨光,有气无力地上阵了。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夺城 七月十五日,天光熹微。 粗壮的马蹄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地面微有尘沙,席卷飘飞一阵后,渐渐上扬。 马儿眨了眨眼睛,不耐地扭着头,喷了一个响鼻。 马背之上,一道人影矗立在霞光中。 他面容平静,眼神坚毅。 三十七岁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了,他还没能做成几件事情。 但这是乱世,破碎的山河需要人来收拾,焦灼之处,几乎要耗干人的精力。 有士人被征粮发役烦了,总抱怨他一天到晚打仗,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豫兖精华之地的资源,几乎全都倾斜进了战争,干不了其他事。 但他们忘了,如果这个人不一天到晚打仗,豫兖二州之人将变成两脚羊,战线也不会一路北移到塞外。 如果他不一天到晚打仗,北方将变成好几个国家,文明进步是不可能的,大幅度倒退倒极有可能。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为了结束乱世,为了消灭威胁,为了避免人相食的惨剧,他尝试了所有手段,做了许多妥协,推迟了对社会的重新塑造。 他现在需要威望,需要巨大的威望来裹挟整个社会,来弥补他出身上的巨大缺陷,让掌握社会资源的士人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无论那些人是尊敬他、爱戴他,还是鄙视他、看不起他,又或者憎恨他、咒骂他。 一切都无所谓。 他不需要他们的爱与恨,只要他们能慑服于他的威望,听令行事即可。 金色的阳光渐渐升起。 他一夹马腹,向前漫步。 银枪左营的将士们将长枪置于脚边,麻利地检查着各种器械。 他们神色淡然,动作娴熟,充满着节奏的美感。 黄头军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往指定地点列队前进。 立定之后,肃立风中,鸦雀无声。 府兵已经顶盔掼甲,旁若无事地看着平城城头大呼小叫的贼人,就像看牲口、看物件一般。 仆从兵们也在列阵。 翟鼠身后还有一千五六百人,蒙王大赦,这场战争他们不用再打了,充当辅兵,干干杂活即可。 习惯性的一次耍滑头,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活下来的人都心有余悸。若下次再征兵,怕是不敢这般了。 后方的高台之上,他的儿子、他的将官、他的幕僚、他的傀儡以及他的猎物,都在静静注视着他。 邵勋下了马,立于洛南府兵阵前。 “汝何名?”他看向一穿着两裆铠的军官,问道。 “冯八尺。” “哦?可是攻汲郡时,赚了我一美姬之人?”邵勋想了起来,问道。 “正是。”冯八尺昂首挺胸道。 “壮哉!”邵勋赞道,然后马鞭一指平城,道:“今日可敢再赚?” “有何不敢!”冯八尺大声道。 邵勋大笑,用力捶了捶冯八尺的肩膀,然后把他拉了出来,面向众人,道:“识得此人乎?” “识得!”先是几人稀稀落落地喊着。 邵勋又问了一遍:“识得此人乎?” “识得!”平丘龙骧府的军士齐声喊道。 “冯将军在汲郡得美妻也。”邵勋说道。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冯八尺得意地看着众人,平丘那一片,谁不惦记——呃,羡慕我妻? “吾最喜壮士,先登我身后之城,官爵、美妻何足道哉!”邵勋笑道:“平城没有,梁宫、宁朔宫中车载斗量,自我问我讨要便是。” 众人听了,眼前一亮。 冯八尺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谁不羡慕? 得娇妻美眷,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肉眼可见地富裕了起来。 本人更是先得别部司马,再升副部曲将,俨然一个地方大族的底子。 亲军督黄正轻轻搡了搡冯八尺。 冯八尺醒悟,大吼道:“平日里一个个吹嘘自己多厉害,现在都哑巴了?夺了这鸟城,立功者自有厚赏,大王何时食言过?” 有府兵军官听了,自发挥舞双手,道:“破平城!” “破平城!”众人齐声大呼。 “破平城!”呼声越来越热烈,以至于洛南府兵、陈留府兵都大喊了起来。 邵勋大笑,待声浪渐渐平息后,来到了黄头军阵前。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暴水之时,梁王亲至河北,于他们有活命之恩。在黄头军将士眼里,这就是神,无人可及。 邵勋看着一年约三十的汉子,问道:“可有子嗣?” “蒙大王恩赏,已有妻有子。” “过得如何?” “家有三十余亩地,能吃饱。” “可能食肉?” 汉子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道:“养了羊,还舍不得吃。” “壮士岂能无肉可食?”邵勋说道:“打下平城,人赐羊二只。” 汉子满脸惊喜。 黄正唤了二十名兵士,齐声喊道:“破平城,人赐羊二只。” “破平城,人赐羊二只。”黄头军军官们闻言,挨个告诉身旁的兵士。 气氛立刻就热烈了起来。 “破平城!”数千将士齐声高呼。 没有什么比财货激励更有效的了,将士们提头卖命,图的就是这个。就连府兵、银枪军士卒听了,都跟着欢呼起来。 邵勋翻身上马,大声道:“暴水、大疫都挺过来了,天下还有什么难事能挡住我们?数百里征伐,财货、功名就在眼前,何不取之?现在——给我拿下这座城!” 说罢,下令击鼓进军。 士气刚刚被鼓舞起来,激情尚未退去的黄头军士卒一马当先,推着攻城器械展开了头阵。 ****** 城头守军一直默默看着城下。 数万人齐声高呼,士气一浪高过一浪,而他们的士气却一点点降低。 前两天更是有大量牛羊牲畜被晋军俘获,从城外经过,浩浩荡荡、漫山遍野送往南方,所有人都看得见。 随后,还有在野外被抓获的各部牧人被强逼着攻城,自己人杀自己人,这士气如何高得起来? 甚至于,城中还有许多人担忧自己的亲人被晋军掳走,不知所踪,士气更是低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不想打了,很多人不想打了。 守城是极端错误的,他们本就不擅长这事,更是让亲人陷于危险之中,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拍脑袋想出来的。 城外的土台已经增加到七座了,一刻不停地发射着箭矢。 云梯车一点点推进,看似缓慢,实则坚定无比地来到了城下。 “啪嗒!”飞梯前的钩子稳稳地勾住了墙头。 守军如梦初醒。 酋豪们大喊大叫着让人将车推开。 霎时间,更密集的箭雨自头顶落下,让这些暴露身形的鲜卑人惨呼不已。 大盾举了起来,哚哚声不绝,举盾之人甚至感受到了盾面上传来的巨大压力。 酋豪亲自举着大斧,用力劈斩钩子,一时间火光四溅。 “呼!”数枚弩矢齐齐飞至,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制造了恐怖的杀伤。 其中一枚直接穿透大盾,将举盾之人连带他身后两名兵士带飞了出去。 一枚射在了高举斧子劈斩的酋豪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将其推向后方,深深楔入了城楼之中。 “当啷!”大斧脱手飞出,酋豪口鼻鲜血四溢,双手艰难地向前伸了伸,最终颓然落下。 “杀贼!”黄头军士卒们在云梯车腹部穿行着,一个接一个往上爬。 当第一人探出脑袋之时,立刻被箭矢射落地面。 第二个人举着大盾前出,顺着横放着的梯子,健步如飞,直接冲上了城头。 只见他大喊大叫着,额头青筋直露,什么也不管了,只将盾挡在身前,飞快冲进了敌兵人丛之中,制造了一小片混乱。 第三人、第四人紧随其后,接着是第五人、第六人…… 长梯之上,箭矢破空之声不断,大部分人冲着冲着,就一头栽落地面,再无声息。 有人冲上城头,迎面一杆长枪刺来,情急之下拽住枪杆,敌兵手一松,此人跌跌撞撞,惨叫着坠落城下。 有人手持刀盾,还没站稳脚跟,就有数杆长枪齐至,他左支右挡,最后被巨大的蛮力生生推落了下去。 有人刚想斩杀贼人,却脚底不稳,被一杆不知道从哪伸来的钩子给钩倒了,惊呼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密集的人群之中。 还有人举着盾,生生被大刀、木棍给砸得跪倒在地。 “嘭!”木盾四分五裂。 他惨笑一声,大吼一声:“命还给大王了。” 一边喊,一边奋力往前挤,头上、肩膀上、背上、腿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终血流满地。 更多的人冲了上来。 双方挤在城头,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就连手里的兵刃都挥舞不开,只怒目圆睁,大喊大叫,用略显笨拙可笑的动作劈砍、捅刺。 利刃入肉声不绝于耳。 惨叫声几乎淹没在了男儿挥洒热情的怒吼之中。 血迅速浸透地面,然后顺着墙面往下流淌,形成一道道可怖的血水挂帘。 城内不断有人往上增援,待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时骇然无比。 城下不断有人进入云梯车,然后奋力攀登,再顺着梯子冲上城头。 从远处看去,平城南城墙上几乎每一个呼吸都有十余人坠落而下,敌我皆有。 而每过一个呼吸,城头上的人数都在增加。 人挤人之下,双方已经没有任何章法了,几乎都在用最原始的本能攻击对手。 两两互相抱着滚落而下的场面比比皆是。 混战之中,也不知道捅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每个人都疯了。 不亲眼所见,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在生死关头迸发出多么巨大的气力。 不亲眼所见,属实难以相信一个老实巴交的田舍夫能如同野兽般用牙齿撕咬敌人。 来不及后悔,无暇恐惧,更无退路。 “杀贼!”又一波人冲了上来。 这是银盔银甲的兵士,他们擅使长枪,但这会个个左手执盾,右手持刀,熟练得像是一开始就练的刀盾之术一般。 生力军的加入让城头局势陡然一变。 战线渐渐往后移动。 原本栽下城头之人现在多顺着马道、台阶往下滚落。 已经五十岁的季收一马当先,拉都拉不住,厚实的木盾用力砸在敌人身上,身体中仿佛有无穷气力一般,将一大群人直接推到了马道上。 小腿上好像被人扎了一刀,这让他愈发愤怒,直接抓起旁边一个火盆,直接盖在了那个扎他之人的脸上。 皮肉焦糊的臭味四散开来,惨叫声惊天动地。季收恍若未闻,直接一脚踹下,敌兵瞬间滚落,炽热的木炭顺风飘扬,淋得正往上冲的敌兵抱头鼠窜。 “嗖!”一箭袭来,正中胸口。 季收无力地跪倒在地。 箭矢为铁甲所阻,入肉不算很深,但他依然感觉浑身的气力在慢慢流逝。 袍泽们从身旁一跃而过,顺着马道,借着冲势直接杀入了贼军人丛之中。 季收倚靠在城墙之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想起了那一年。 胡毋辅之在河中宣读祭文,他在庙中给纤夫们分肉,一眼就看到了曾经的小兄弟赵槐。 或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他要走这条路。 但他不后悔,因为此乃正路,也是他们这些低贱人儿唯一的出路。 “哈哈!借尔人头一用,送梁王入洛阳当天子。”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气力,他艰难地站起身,从旁边捡起一杆长枪,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城去。 身形迟缓、步履歪斜,但一往无前。 第一百零四章 抵定 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分不清前后左右。 城内其实还有很多兵士,但最勇猛、最忠心、战斗意志最顽强的一批人已经战死在城头,或者位于其他三面城墙,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这会能拉来堵截的多为战力较低的轮换部队。 他们闹哄哄地排着队列,晕头转向,神色惊慌。 氏族头人们又气又急,破口大骂,但骂得空洞无物,对当前局势没有任何帮助。究其原因,唯有一声叹息,因为就连他们对步战也不是很懂。 兵力怎么配置?互相之间如何配合?谁攻?谁掩护?怎么编排小组?等等。 他们也只懂个大概,且越往下层越不懂。 战争,不是主将懂就行的,还需要一个强大的执行团队,这就是老兵和基层军官的重要性。 这会双方甫一相互遇,鲜卑人就乱了。 有人在列阵,有人则凭借着一股血勇莽了上去,还有人本来打算直接冲过去,却听到贵人呵斥,一时间进退两难,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反观银枪军,他们往下冲时其实也乱了,但远远看到敌人之后,一身背认旗的军官立刻冲到了最前面,连声大吼。 二十余刀盾手越众而出,在他身后集结。 而在他们往前冲的过程中,其他人快速闪避,尽量不阻碍行动。 因为处于攻城战状态,绝大部分人都持步弓和短兵,这会已有军官果断下令弃刀盾,捡拾了一些鲜卑人遗留的长枪,至刀盾手身后集结。 捡到长枪的未必都是此人带的兵士,但这会也不计较了,看准认旗,端着长枪跟上去就是了,战后再归建即可。 弓手们本来也在往下冲,这会不进反退,不用军官吩咐,各自寻找地势较高且视野开阔之处,自由射击。 也有数十人跟在一名队主身后,在倾斜的马道上拈弓搭箭,准备齐射。 只短短一个照面,百战老兵的素质就体现出来了。 基层军官阅读战场的能力强,能快速做出应变。 老兵经验丰富,上头一个手势,袍泽一个眼神,就知道怎么配合。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全职业武人,平时训练抓得很紧、很严苛,很多场景都提前演练过。比如当年邵勋在宜阳就给银枪军出过题目,“贼骑自后方来”,让他们演练应对之法。 倾力打造二十年的队伍,身被三仗,士气高昂,已经与这个年代其他势力的步兵拉开了明显的差距,虽然敌方步军的水平也在不断提升。 “射!”身背禽兽认旗的队主吹了一下自己准备的骨哨。 弓弦震颤之声此起彼伏。 一蓬蓬箭矢飞跃半空,落到三四十步外的敌军人丛之中。 队主看都没看身后,再吹一声。 果然,他的兵很快就准备好了第二支箭矢,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再度齐射一轮。 队主继续吹着。 步弓手们其实已经不需要听号令了,他们已经打出了节奏,甚至会自发调整射击的方向,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覆盖。 或站或蹲于高处的单兵步弓手们则瞄准有价值的目标,屏气凝神,连连施射。 从高处往下看去,敌军仿佛被狂风摧残过的草木一般,齐刷刷往下倒去,一排又一排,根本站不住脚。 “杀!”刀盾手齐声大呼,墙列而进。 “杀!”长枪手大喝一声,雪亮的枪头自刀盾手身侧伸出。 “杀!”一群勇气尚存的鲜卑人冲了上来。 “嘭!嘭!”之声连响,那是兵刃与盾牌交击的声音。 长枪闪电般刺出,千锤百炼的肌肉技艺把雪亮的枪头送到了脖颈、小腹、面门、大腿等部位,虽然这些鲜卑人大部分都未着甲。 刀盾手们趁势上前,环首刀斜斩而下。 惨叫声不断响起,空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阳光照耀不到的墙角阴影处,几乎成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肉地狱。 沙沙的脚步声向前移动。 军靴踩在血水之中,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甲叶器械碰撞之际,“叮叮当当”之声连响。 粗重喘息之时,刀劈枪刺,“噗嗤噗嗤”的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空中血雨纷飞,地上尸横遍野。 银枪军的兵线仍在稳稳地向前推进着。 南城墙上,越来越多的军士涌入,一些人已经向城门方向冲去,开始清理堆在门后堵塞城门的杂物。 鼓声不绝,角声连绵。 银枪左营的将士们已经冲到了平城正中央,途中遇到了好几股敌军,全都如劈朽木,一击即溃。 ****** 平城城北的某间宅院内,拓跋贺傉坐在床前,直唉声叹气。 母亲祁氏已经病入膏肓,气若游丝。 尤其是前天城外齐声叫喊:“俟亥氏举大小部落十七,献东木根山以降。” 这个消息传过来后,贺傉还不敢相信,但母亲却神色黯然,竟然信了——也许,这是真的? 自此以后,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不过两天时间,已然昏昏沉沉,离死不远。 拓跋贺傉急得没法,每天都来房中看望母亲,期望她病情好转,并给出建议。 城中不是没有贵人劝他趁早出逃,逃去东木根山收拾余众,还有一战之力。拓跋贺傉觉得有道理,但母亲没有发话,他就始终含糊着,不敢做出决定,以至于不少贵人气得趁夜出走,不陪他玩了。 贺傉有些后悔,也有些反思,但这么多年下来,很多习惯早就铭刻在骨子里了。 小时候一旦做了什么错事,就面临着母亲严厉的斥责乃至惩罚。 就连父亲有些不妥帖之处,母亲也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但父亲征伐漠北,讨平河西,何等威望?母亲说他几句,他并不会放在心上,并不会真的生气,因为他有充足的底气。 但贺傉不行。他没功劳,没威望,没名气,性格懦弱,习惯听母亲的命令行事,甚至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敢自己做主,以至于被外臣们轻视不已,无法得到他们的真心拥戴,比弟弟纥那还不如。 纥那好像已经走了,自北门而出,亡命狂奔…… 而他贺傉,则坐困城中,守着病笃的母亲,彷徨不知何往。 门外不时有亲信、贵人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拓跋贺傉也欲言又止,但母亲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他有心抛弃,终究有些不忍,最终只低着头,沉默不语。 窝囊了一辈子,被母亲训斥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陪她赴死。 拓跋贺傉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不太完整。 但无所谓了,都要死的人了,还谈这些作甚! 他一时间竟然很淡定。 院内的亲随、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垂下了头。 这个时候再把贺傉接出去已经晚了。 大街上纷乱嘈杂,喧嚣无比,且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而且四面八方似乎都有人,就算一时摆脱追击,终究也逃不出这座城池。 逃出了这座城,城外一定还有大量骑兵巡弋,就等着逮住他们了。 事到如今,唯死而已。天下的富贵没有白拿的,当你开始享受的那一天,就要有以死报之的觉悟。 外面的喧哗声更大了。 一些侍卫已经登上了梯子,拈弓搭箭。 其他人拿杂物顶住大门,严防死守。 更多的人则披甲执刃,默默准备着最后一战。 “轰!”大门外响起了剧烈的撞击声。 弓手顺着梯子探出身形,连连施射,惊呼、怒骂、惨叫之声顿时响起。 稍顷,更猛烈的箭雨还击到来,数名弓手不慎中箭,滚落梯下。 又一批人爬了上去,悍不畏死地与院外的银枪军互射,双方死伤不断,惨烈无比。 “轰隆!”门楼上落下了大片灰尘,门栓似乎也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 一群仆婢冲了上去,咬牙顶住。 “轰!轰!”撞击之声不断。 口令声、叫喊声、脚步声不断响起,似乎正有无数兵士往这边涌来,将整个院子包围得水泄不通。 未几,一阵烟雾自门缝传来。 “晋人放火啦!”有人大叫。 火势很旺,烧得很急,劲风吹拂之下,还有火苗顺着门缝或损坏的门板窜进来。 “嗤啦”之声连响,那是门外有人用铁矛捅刺被大火吞没的门板。 “噗!”一矛捅穿进来,扎透了一奴仆的小腹。 仆婢们有些惊慌,但在侍卫们的逼迫下,无人敢逃,直到整个大门甚至门楼被熊熊大火吞没,他们才发一声喊,四散而逃。 没人阻止他们了,因为不知何时晋军已经登上了墙头。 院内箭矢连发,先期冒头的五六个银枪兵被尽数射中面门,惨叫跌落。 第二批人举着大盾上来,又有二三人被精准刁钻无比的箭矢射死。 但他们没有退却,有人开始硬顶着伤亡,往院内放置梯子,准备入内搏杀。 “后院被人攻进来了!”有人匆匆赶了过来,气喘吁吁。 没人理会他。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管那么多干嘛。临死之前,多拉几个邵兵精锐垫背才是正经。 “轰隆!”大门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来。 门后之人躲闪不及,身上燃起了大火,惨叫着在院内狂奔。 “噗!”率先落地的银枪军伍长手执长柯斧,将一位火人砍翻在地,随后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侍卫。 大门外,无数甲士呐喊着穿越火场,冲杀而至。 最后的拓跋侍卫奋勇而上,与银枪军战作一团。但他们人数太少了,很快就如烈日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发散。 晋兵踩过尸体,汹涌而前。 他们一一搜检每个房间,确保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拓跋贺傉母子的房间很快被找到了。 贺傉刚站起身,便有数把环首刀搁在他肩上。 病榻上的祁氏似乎微微抬了抬眼皮,片刻之后,呼吸渐失,已然失去了生机。 代国南都,就这样落入了晋军之手,时神龟八年七月十五。 第一百零五章 失败者 破城之后,大索三日,没什么好说的。 浑水两岸的营垒内,堆满了各色财货——呃,绝大部分是活的,不独自城内缴获,也有近几天从城外收拢的。 俘虏们被黄头军押着,去野外割取草料,装车送回来,饲养牲畜。 但终究已经七月中下旬了,再晚些时日,草都不再开始生长了,这么多牲畜聚集在一处,肯定是养不活的。 所以,从七月十八开始,部分被罢遣的军士就开始押送俘虏,驱赶着牛羊马驼以及最值钱的马匹南下分流。 第一批送走的人计:黄头军第一营几个严重缺编的部伍,共三千四百余人,押着一万二千男女老幼及牛三万头、羊十六万只、马驼七千余匹。 他们走的是雁门、新兴、晋阳、上党路线。 三天后,骑兵掾殷熙会派一千五百骑前来平城,押送第二批俘虏万三千余人,牛马羊驼二十万回返。 他们不可能再走前面那条路线了,担心路上草已经被吃光——不至于,但放牧地肯定没那么好找了。 这批人会自宁武关南下,通过汾水河谷前往楼烦县。那边新设了一个牧监,曰“楼烦监”,可暂时寄养这些牲畜,以渡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二十四日,会安排押送粮草回返的陈郡丁壮押送一万五千俘虏南下。 这一批的牲畜数量就不多了,只有不到十万头。毕竟远处能搜捕的都搜得差不多了,平城内抓获的百姓却没太多牲畜。 他们会自岚谷入境,然后南下西河,穿过平阳、河东后,暂屯弘农。那边地广人稀,草场山林众多,催一催肥后,另行处置。 如果算上已经快送到汴梁的三万余匹马,此战收获还是相当不小的——当然,和庞大的支出一比,就又相形见绌了。 拓跋贺傉被押到了城外,羁押于一单独的营帐内。 他不哭也不闹,也不怎么说话。 给他食水,他就吃。 不给,他也不主动要。 脸上没太多沮丧之情,好像一切都和他没太多关系一样。 当邵勋抵达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的到来,让拓跋贺傉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了许久。 “怎么?打算死后寻我报复?”邵勋问道。 拓跋贺傉先是一颤,显然是怕死的,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又释然了,好像对他而言,死也没那么可怕了。 王氏带着什翼犍走了进来。 拓跋贺傉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他愣愣地看着王氏,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是我的主意,我——” 说罢,又垂下了头。 王氏、邵勋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王氏眼圈一红,回忆起了那堪称她十九年生命中最长的一日。 什翼犍有些茫然,他还小,听不太懂这些。 “真是个老实孩子,怎么就生在拓跋家了呢?”邵勋哂笑道:“若有朝一日你亲政了,诸部都不买你的账,要么气死,要么被忧惧而死。” 拓跋贺傉还是低着头,一句话没有,活似被老师训斥的学生。 邵勋看了看他,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什翼犍,若有所思。 王氏的注意力一直在邵勋身上,很快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心中咯噔一下。 她强压下内心的慌乱,仔细思索着。 梁王英明神武,但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喜欢在女人面前显摆。他曾在喝了二两小酒后,于她面前讲过如何分析局势,王氏听进去了。 再结合王昌打探的梁王生平,王氏分析了下自己的优势:一、她在乌桓人中有很强的号召力;二、梁王很喜欢凌辱失败者的妻女,仿佛不这样他就没有获得全面胜利一样,而她是女人,还颇有姿色。 她的劣势是什么? 一、什翼犍还是个孩子,而她是女人,未必能让部众信服,梁王是需要一个傀儡,但不需要无用的、部族不断离散的傀儡; 二、与她的某些优势相关,那其实也是劣势,梁王不缺女人,但缺有身份的战败者的妻女,他搞不好想将她收入房中,长期享用,细细回味他这一生的功业,因为她就是他功业的证明,还是活的。 优势劣势之下,机会在哪里? 威胁又来自哪里? 王氏站在那里,反复思索、权衡。 但想着想着,又觉得很累。 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控制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有些哀怨乃至怨恨地看了邵勋一眼。 梁王曾经给她带来了一份难得的惊喜和感动…… “拓跋部余众已经西奔,投靠翳槐了。”邵勋说道:“俟亥氏亦举东木根山而降,告诉我,纥那去了哪里?” 拓跋十部之中,普、达奚、拔拔、俟亥四部投靠了王氏母子,另外五部及半个拓跋部投靠了翳槐。 看起来后者占优,其实不然。因为东部、中部地区大量乌桓人是坚定站在王氏一边的,这个数量非常庞大,足以抹平劣势还有超出。 现在的核心问题是争取那些并未参与到争权战争之中的中立部落的支持。 从人数上来说,他们比拓跋十部加起来还多。不拉拢的话,直接就跑另外一边去了,或者两不相帮,名义上不脱离,但事实上脱离拓跋氏联盟。 这是邵勋不愿意见到的。 “纥那没被抓到?”听到邵勋的问话,贺傉有些惊讶,也有些欣慰。 “他跑了,知道他去哪了吗?” 贺傉本不愿回答,但触碰到邵勋的眼神后,心下一突,道:“靠近宇文部的地方,还有几个部落,纥那肯定去那里了。” “哦?那些部落这么恭顺?”邵勋奇道。 贺傉点了点头。 “大王,可速速遣兵追捕。”王氏一急,上前说道。 邵勋轻轻点头,但就是不下令。 王氏恍然间印证了心中的猜想,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黑。 “拓跋猗迤毕竟是一代豪雄。”邵勋又道:“贺傉,我已下令以王后之礼葬汝母于方山。作为人子,你不该缺席,忙完丧事后,就随我班师回平阳吧。” 拓跋贺傉愣愣地看了邵勋一眼,猛地起身。 邵氏亲兵纷纷抽刀,一日内第二次把刀架在贺傉脖子上。 贺傉浑然不觉,只深施一礼,什么都没说。 邵勋叹息一声,虽然性格懦弱,却还是个孝子,这让他起了几分好感。 这个可怜人,为难他作甚? 想到这里,转身出了营帐。 ****** 七月十八日,平城以南哭声震天。 老弱妇孺坐于车上,男人步行,离开了他们居住二十年之久的家乡——不,对于此地的乌桓人、晋人以及部分匈奴人来说,可能还不止,但他们已被尽数贬为奴隶,发往汴梁。 失败者就是这个下场,没有任何公平可言。 甚至于,就连同为拓跋代国国人,相互之间也没有公平可言,运气好还能留在陉北,运气不好那就是官奴,找谁说理去? 晋军将士们欢天喜地,尤其是奉命押送俘虏及牛羊回家的那一批,更是喜不自胜。 王氏以下的文武官员、诸部贵人们则神色复杂,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浓烈。 借兵复国,这兵是那么好借的么? 有些经历过猗迤、猗卢时代的老人更是感慨连连。 昔年刘琨多次乞师,击破匈奴,救回被俘虏的晋国百姓时,他们有时候会归还,有时候则不会。 那会的晋人,也是这般遥望晋阳,依依不舍,潸然泪下——一个黑色幽默,当年被猗卢抢回去的晋人百姓中,有不少人又被晋军当做鲜卑百姓抢回去,因为空口白话压根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真真印证了后世《缚戎人》中那句话“尔苦非多我苦多”。 “大王,迁走百姓后,平城为之一空,却不知如何立国?”王氏忧心忡忡地看着南去的百姓,有心求情,却又不敢,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东木根山不是有百姓么?”邵勋理所当然地说道。 公允地说,邵勋并未将平城周边的百姓全部掳走,还是留了一些人给王氏的,主要是游牧属性比较浓的那一批。 仔细算算,及至今日,陉北、东木根山两地,名义上归属于王氏的百姓已有十七八万人。代郡、广宁及稍北一些的草原上,如今也因内战扎堆住了五六万人,逃至常山、中山境内的部众邵勋也没好意思吞并,尽数发还。 总的加起来,其实已经二十大几万人了,估摸着已经超过了控制拓跋十姓中六姓的拓跋翳槐。 如果她有能力继续招抚,兴许能弄到更多的人。 “东木根山……”王氏念着念着,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没想好。”邵勋笑了笑,道:“陉北之地,我欲分为马邑、云中二郡。前者治马邑,后者治平城。至于此二郡的地位,我有个想法。” “大王之意若何?”王氏立刻问道。 “不急。”邵勋摆了摆手,说道:“大战方平,先得遣使至各处抚慰,不然这仗便算是白打了。你先准备准备,以半月为期,八月初一陉北、代郡、广宁各处大人、豪族、将军之类酋豪,悉集于此。东木根山那边,令各部派子侄辈前来就行,防着点贺兰氏。人到齐了后,可令众人朝贺,先把君臣名分定下来。” 王氏心神不宁,只轻轻应了一声。 第一百零六章 安插 张宾看着面前的一份文稿,仔细推敲着。 文稿乃梁王亲手所书,和即将设立的马邑、云中二郡有关。 按照梁王之意,马邑郡治马邑县,辖马邑、阴馆、桑干、河曲四县。 其中,马邑、阴馆都是旧县了,两地以乌桓人为主,晋人、鲜卑、匈奴为辅。 桑干县新设,治新平城,其地百姓以鲜卑为主,乌桓人略少,晋人也有,比如莫含壁这类坞堡,但坞堡民却未必都是晋人。 河曲亦是新设,其实就在君子津一带(今河曲东北、偏关西),城都有了,刘昭遣人所筑。此县以杂胡为主,但乌桓人也非常多,且以游牧为主。 总体而言,马邑郡四县游牧大于农耕,乌桓人占多数,达到了六成以上,剩下四成由鲜卑、匈奴、晋人以及其他杂胡瓜分。 云中郡治平城,辖平城、梁昌、繁畤、崞四县。 其中,梁昌县新设,当地几乎都是鲜卑人。 平城已经空了,但周边还有部分零散的乌桓、鲜卑。 繁畤、崞是当年刘琨割让的五县之一,晋人基本都迁走了,只残留少许,以乌桓人为主,鲜卑人为辅。 云中四县鲜卑、乌桓大概对半分,其他杂胡、晋人很少。 总体而言,这是一个以乌桓人为主的地界,鲜卑人这些年数量大增,也不少。 要想控制这里,照搬当年岢岚故事估计有点困难——事实上,岢岚现在还是“羁縻”、“土司”制度。 因为搬空平城的缘故,最近又有一些部落逃散,遁入拓跋翳槐控制区,可见当地胡人对王氏母子是有点不满的,兴许认为他们太过软弱,太过倾向晋人了,是“助纣为虐”。 张宾想了想,抽出另外一份公函,那是梁王发往平阳、洛阳的命令抄本。 洛阳大鸿胪、梁国鸿胪卿一同派出属吏,快马北上平城,为八月初一的朝贺之礼做好准备。 这份抄本下面,还有更多的命令书抄本,都是发往各个官署的。 张宾看完后笑了笑,基本明白了梁王的想法。 “张侍郎,仆来了。”亲兵将王昌领了进来,随后退下,王昌躬身行了一礼。 “坐。”张宾将文稿收起,说道。 王昌依言坐下。 “有关代公国之事,大王已经允诺,以现占之地,阴山以北不置郡县,以南则置马邑、云中二郡。外加代郡,此为山南三郡,亦为代国之土。”张宾说道。 “广宁郡……”王昌低声问道。 张宾看了他一眼,道:“广宁郡本为郁律所侵,理当归还。” 王昌苦涩地笑了笑,道:“是。” “此三郡也不是白给你们的。”张宾继续说道:“王夫人欲都平城,可也。然有三件事,其一,平城以东须得重新修缮高柳故城(今阳高县南),就由代公发役修筑。” “不知此城何用?”王昌问道。 “屯军。”张宾毫不掩饰地说道。 王昌一惊。 高柳在平城东北九十里,这路程可不远啊。一旦有事,须臾可至。 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张宾又道:“其二,武周川水之畔,汉武州县基址犹存,当发役筑城,曰‘武周城’,用来屯军。此二军所需粮草,半由并州供给,半由代公筹措。” 王昌麻木了。 武周川水(今十里河)发自山中,春秋战国时有“武州塞”,汉时有“武州县”、“武州川”,浸讹为“武周川”。 这个地方位于平城以西一百多里,扼守着一条自西向东通往平城的山路。 理论上来说,这是保卫平城的军寨,和高柳城的作用是一样的。但可以保护,也可以震慑乃至钳制,让王夫人和代公不敢轻举妄动。 “其三,梁王会迁一部落而来,牧于何处尚未定下,知道有这回事就行。”张宾最后说道。 “仆定当回禀王夫人。”王昌拱了拱手,说道。 梁王迁过来的部落是什么“好部落”吗?而且,已经有苏忠义部将要过来了,这会还要调一个过来,真黑啊。 “还有一事——”张宾突然说道。 王昌心中一颤,忙道:“张公请讲。” “大王欲置单于都护府,代公可领副督护一职。”张宾说道:“无需管事,单崇其位罢了。” 代公是爵位,副都护是官位,两者不是一回事。 拓跋什翼犍领单于都护府副都护一职,算是进入大晋朝官场了,有了个身份。 “单于府治何处?”王昌问道。 “暂治平城,将来或会移治单于台旧址。”张宾说道:“君可知单于台位于何处?” “知道,平城西北百余里(一说四十余里,又一说四百余里)。”王昌回道:“前汉元封元年(前110),汉武帝亲征匈奴,率兵十八万,出长城,登单于台,便是此处了。” “不错。”张宾朝王昌微笑道:“先治平城,余事日后再说。” 看得出来,王昌是读过不少书的,至少知道汉武帝旧事,这让他有了些好感。 但好感归好感,王昌是不可能被拉拢的,以后若挡了路,该动手还是得动手。 ****** 邵勋住在城东七里的白登台上。 “一场丧事都办得磕磕绊绊。”邵勋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几位代国主要官员,毫不留情地说道。 众人无语。 若非你把平城之人迁得差不多了,至于如此么?而今确实缺文化人,缺能管理地方的人才,但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啊。 邵勋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的,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再调一些良材至此,帮尔等管一管。不然的话,和盛乐那帮索头何异?” 说罢,他喊来秘书监卢谌,吩咐道:“让监察御史裴宪来平城,出任代国鸿胪卿。” 代国是大晋属国,理论上来说和邵勋之前的梁公国是不太一样的,这是外藩和内藩的区别。但管他呢,邵勋说代国当设鸿胪寺,那就设呗。 “裴景思亦得领都护府之职,给他安一个吧。”邵勋说完这句话,看向王雀儿,欣慰道:“雀儿率军北上,稳扎稳打,未出纰漏,更有攻破平城之大功。可晋位中军将军(正三品)、开府仪同三司,领单于都护(正三品)一职,府内设副都护、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诸曹令史等幕职。副都护、长史、司马由朝廷任命,其余幕职许你自辟,报予朝廷准许即可。” “仆领命。”王雀儿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拜倒于地,尽量用沉稳的声音答道。 终于,他也走到这一步了,而且比侯飞虎更进一步。 据他所知,侯飞虎有开府之权,但其实没征辟几个属吏,因为他没有地方官职,用不到几个幕僚。 但他不同,他是单于都护,这是正三品地方官。更准确地说,他是封疆大吏。 代国内政自决,这是邵师许诺的,单于都护只能管理军事。 但正如中原刺史权力被都督大量侵夺一样,军事、民事并不能完全分家,想要管总能找到借口。 “银枪左营交给骡子军的蒋恪。”邵勋说道:“安心当好单于都护。高柳、武周二镇军,还是得有精兵猛将才行,你有何建议?” “黑矟右营新募,其家人尚未及迁至洛阳,不如发来高柳,仆就近督促操练,假以时日,必为强兵。”王雀儿起身后,垂首答道。 “去掉补缺之人,黑矟右营尚有七幢兵。”邵勋说道:“已成家者不下两千五百,拖家带口算下来便是一万余口,倒也不是不可以安置——” 王雀儿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邵勋。 “总之亏欠他们了。”邵勋叹道:“罢了,便如你所愿,安置在高柳。国中会多赐些财物,高柳那边多划拨一些沿河的好地,分赐眷属。” “遵命。”王雀儿应道。 “武周那边先调效节军、忠义军戍守。”邵勋说道:“他们这会在陈有根帐下,尚有步骑四千余人。冀州那边会赐下一些财物给其家人,全军调来武周镇守一年,我再想一想后续之事。” 三言两语间,平城左右两柄大钳已经到位。 拓跋什翼犍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这些官职任命、军队驻防背后的含义。 反正王氏是懂的,代国的部落首领们也是懂的。 “再说回方才之事。”邵勋又道:“山南三郡尤为重要,调沔北府掾王辉出任马邑郡丞,调通事舍人陈规出任云中郡丞,调大将军掾曹胤出任代郡丞。太守就由代公自行委任,这本就是代国之事,我也不好过于喧宾夺主,就这样吧。” “是。”大军压境,众人也不好公然反对,只能齐声应下。 一般而言,郡丞没多少实权,甚至还不如县令,尤其是在地方上都是胡人的情况下。但有单于都护府在,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初期肯定是很难开展工作的,能提一些意见就不错了。但邵勋本来也不指望立刻就能统治这些胡人,慢慢来就行,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况且,三郡丞之外,他还会安排一些代国中枢官职。不一定要主官,可能只安排副手、佐贰官员之类,但这些人的治理能力肯定是要强于胡人的,长远来说,就要看他们的本事如何了。 第一百零七章 分化(上) 七月下旬,监察御史裴宪、鸿胪寺丞庾蔑以及太常的一些中下级官吏陆续抵达。 他们到来时,一场闹剧刚刚结束。 暂屯于平城东北高柳故县附近的一个小鲜卑部落听闻要让出土地,愤而北逃,结果被从东木根山南下的蒲阳山、易京两镇截住。 带着老弱妇孺、牛羊帐篷的他们乱糟糟的,被一通突袭击溃,死千余人,被俘万余。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高柳、武周这两地的关键了。 拖家带口向北逃,一般而言要沿着河流走,就那么几个路线,平城、高柳、武周各据其一。 如果东逃的话,则沿着桑干水前进,那就进入代郡了,王夫人的兄长王丰以及代郡卫氏不一定会让他们通过。 如果西逃,则要经马邑,当地有岢岚驻军,离雁门关也很近,地方上习惯建坞堡的乌桓、晋人豪强帮不帮他们,也很难说。 总之,这一通下来后,有小心思的人暂时按捺住了,决定等等机会再说。 “我闻私下里勾连拓跋翳槐的人不少。”七月二十八日,邵勋看着远处自由自在奔驰着的马群,说道。 那是新近调来段部鲜卑的战马,数千匹徜徉于平地之上,悠然自得地啃食着牧草。而一河之隔的桑干水东岸,则是成片的农田,部分早熟品种已经开始收获了,中晚熟品种临近收获。 至于八月才收的晚熟糜子,这里没有,要到阴山一带了。 “大王太过操切了。”从代郡赶来就任辅相的卫雄说道:“乌桓人或许不会跑,但鲜卑人可不一定。” 乌桓人确实不太舍得。 他们也放牧,但种地是其非常重要的收入,甚至超过了放牧所得。 乌桓豪强大建坞堡,已经有定居的趋势,舍得这些吗?舍不得。 更何况,去了索头那边,可就真是后娘养的,也不一定有多少地给他们种。 他们的心理是非常纠结的。 鲜卑人也不可能全部跑光,因为他们也有一部分人是种地的,只不过游牧的比例比乌桓人高罢了。 说白了,平城以南就不是纯粹的游牧区,是代国新党扎堆的区域,耕牧混合制农业蓬勃发展,还是代国最重要的丝绸、麻布产区。 别的不说,就当初编族谱的那帮马邑豪强,就不可能走。 建有小型城池莫含壁的莫氏也不可能走。 “凛冬将至,无需担忧。”邵勋说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不跑,不代表心向大晋,他们私下里勾连拓跋翳槐是有可能的。但那又如何?贺兰蔼头邀代公北上,会于阴山,此等狂妄之辈,早晚诛之。” “纵然什么都不做,贺兰蔼头一来,这些部落说不定也会反戈一击。” “代公若只是一味讨好、姑息,什么手段都不做,这仗不是白打了么?有病?” “这事便如那驯马,初上络头之时,烦躁不安,非常不适应。时间长了以后,也就习惯了。若不服,打就是了,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卫雄默然。 说的是“代公”,其实是说梁王自己。 打完就走,连驻军都不留,人都不安插,你是来做好事的? “昨日仆接到命令,拣选精壮勇武之士千人,发往平城。”卫雄又道:“姬氏出了五百人,广宁、代郡其余豪族合计发了二千人,王氏亦拣选家兵僮仆二千五百,发往平城。马邑、云中二郡豪族、部落发勇士四千,独孤、长孙各选骁勇之兵一千,合计一万二千步骑,并其家人迁往平城,分发田宅、土地、草场,以为代公亲军四卫。此事——” “这事我知道。”邵勋说道:“赶紧做,不要拖延。平城刚下,各部首领心里还有些惧怕,虽然肉痛,但还是会同意的。若等到明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就没那么痛快了。” “已经在催促了。”卫雄深以为然。 有些事,在不同时间做,结果天差地别。 现在把人要过来,经过半年时间的整顿,人心可以粗安。 亲军四卫率的人选要仔细斟酌,各级军官必然以王氏乌桓为主,如此,这一万二千步骑屯于平城左近,且耕且牧,代公便算有了一点自保之力。 当然,一切要看他们的手段,尤其是王夫人的兄长王丰。 邵、卫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新平城。 普部首领普骨闾早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大军,因此出城数里,迎于道左。 邵勋没有进城,马鞭一指不远处刚刚收完的糜子,问道:“收成如何?” “亩收一斛二斗上下。”普骨闾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少了点。” 一斛二斗也就四十斤出头,种子收获比介于1:3、1:4之间,非常惨淡。 “学种地几年了?”邵勋又问道。 “三年。” “原来在哪放牧?” “汉善无县旧地。” “比起放牧,耕牧并举如何?” “强多了。” “强在何处?” 普骨闾想了想,道:“深秋可以少杀些牲畜,因为穄秆亦可喂食牛羊。此地天气温润,河流纵横,平地甚多,草也长得好,秋天可以多收干草。” “想回善无吗?”邵勋问道。 普骨闾苦笑了下,道:“梁王何必试探。若蔼头肯将盛乐左近的牧场给我,我就愿意投他,但他给不了,他的部落还在从意辛山南下呢。他若能打下朔方,再把草场给我,我也愿意去,但听闻今年石勒亲征朔方,招降了几个小部落,我料他也给不了。” 俗话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这个“套”指的是河套,再细分一点,就是阴山南麓的前套(呼和浩特、包头)、后套(巴彦淖尔),以及贺兰山东侧的西套(银川),总共三大平原。 贺兰蔼头目前只占据着前套,石勒亲征的是后套。 “来了新平,便知善无乃穷乡僻壤,再不愿回去了。”普骨闾说道。 邵勋笑了笑,这话半真半假。 普骨闾内心之中肯定对他有意见。如果拓跋翳槐攻占平城,自封代王,且保证普部的利益,普骨闾绝对不会反对。 但若要他舍弃新平城附近的上好田地、牧场,跑去盛乐投奔贺兰蔼头,那就有些困难了。即便他同意,底下的氏族头人们也不一定同意。 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 只要头上王氏母子这块遮羞布仍在,普部就始终下不了决心舍家弃业逃跑。 “你这地还能多收粮食。”邵勋带着众人下到田间,说道:“这地几乎没耕过,你们马多,为何不马耕呢?哪怕只是浅耕,亩收低,但可以多耕几十亩地啊。” “马耕之法,闻所未闻。”普骨闾摇头道。 邵勋无奈。 其实,就像中原古代发明了很多东西,然后突然消失了,后世重复发明一样,症结在于知识的传播和推广。 传播不出去,推广不了,那么这个发明就会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到了最后,后世之人只能在博物馆里瞻仰。 他们可能在想,古代真是厉害,发明了那么多东西,但真实情况非常残酷。大部分发明昙花一现,根本没有造福百姓,没有提高生产力,甚至当这种发明在某些地方使用的时候,全国九成以上地区的人压根不知道。 当使用这项发明的人因为种种因素没能坚持下去后,这项新生事物也就没了。 邵勋觉得胡人有可能用过马耕,但并未普及,普部是真的不懂。 “马耕用轻犁,浅耕即可。”邵勋说道:“农时常紧,一旦错过,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抢农时的时候,牛耕一亩地,马可耕二三亩,如果能多种地,何愁不富?” 马有很多种,蒙古马是不太适合耕田的。 差一点的马,耕田速度只比牛快50%,稍好一点的能快二三倍,如果是专门培育、从小训练、各项配合措施完善的耕马,甚至能快四五倍。 中世纪欧洲一开始也用牛耕,但因为他们人少地多,发现牛耕实在太慢了,抢农时时耕不了太多的地,于是就把拉犁的六头牛(两头一排,前后三排,拉重型犁铧)中前面两头换成马,速度快了许多——牛太懒,走得慢,马的速度快,领头的牛换成马,能带动后面四头牛提速卷起来。 黑死病过后,人更少了,地更多了,于是马耕在大多数地区彻底淘汰了牛耕。 种子收获比低又如何?广种薄收多耕些地,算下来还是赚的。 普骨闾用混合着惊喜和疑惑的眼神看着邵勋,片刻后说道:“惜无人懂得此法,亦乏农具。” “若我遣精于农事的官吏来此帮你呢?”邵勋问道:“代国没有,晋国还没有吗?” 普骨闾默然许久。 “一天天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邵勋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说罢,又看向普骨闾身后的各氏族头人、地方豪强,问道:“普骨闾不想打更多粮食,你们想不想?” 普骨闾双拳微微紧握。 氏族头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后,大部分人沉默不语,但相互间仍在用眼神交流,显然是心动了,只不过碍于部大普骨闾的面子,不想公然拆台罢了。 但这么大一个部落,总有人跟普骨闾有矛盾,或者比较孝顺的,比如—— “大人。”一粗豪汉子站了出来,看向普骨闾,说道:“每逢遭灾之时,部落里便养不活那么多人。有的四处劫掠厮杀,死一部分人;有的任由族人饿死;有的把六十岁老者送往山中,令自生自灭。这样的日子,谁还想过?” 有人领头,自然会有人跟上。 片刻之后,就在众人震惊之时,又有人站了出来,道:“多收粮食,就能多活人。我儿子要分家,我一直不同意,就是因为我普屯氏人丁还不够多,若能多活人,多蓄牛羊,便可分家了。梁王是代公亚父,请他老人家帮忙,有何不可?” “昔年猗卢屡请刘琨为他选官,任用了诸多汉地官吏。怎么刘琨可以,梁王就不可以?” 邵勋倒背着双手,看向远方,“小声”对卫雄说道:“若把穄换成粟,亩收还能高一些。秋收之后,地里种些芜菁之类的冬菜,冬日里不但牲畜可食,人亦可食。一旦有白灾,这可是救命之物啊。” “大王。”卫雄亦“小声”道:“仆实不知新平能否种芜菁。” “一试便知。”邵勋说道:“若能成,便算造福代国百姓了。” “大王胸襟之广阔,实令人叹服。” “代乃大晋属国,我为大将军,视胡汉百姓为一家,造福民人之事,岂能厚此而薄彼?”邵勋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为鲜卑百姓生计殚精竭虑,鲜卑百姓又岂能背我?” 此言一出,普部头人们但凡听得懂晋语的,都愣愣地看着他。 邵勋哈哈一笑,走到那些人面前,拍了拍方才说话之人的肩膀,问道:“你欲背我耶?” “不……不敢。”此人连忙躬身行礼。 邵勋又走到另一人面前,问道:“你要害我吗?” “不敢。”此人亦躬身行礼。 “我让你家多收粮食,多养牲畜,你可会弃我而去?”邵勋走到第三人面前,问道。 “我若如此丧心病狂,天厌之。”此人立刻答道。 “好汉子。”邵勋用力捶了他一下,笑道:“我带了酒来,今晚一起痛饮。” 此人咧嘴大笑,道:“我一会就进山,为大王打些猎物。” 普骨闾已经平静了下来。 有些人,他站在那里,与人说几句话,往往直中要害。风姿气度,每每教人心折。 梁王的做派,直来直去,非常对草原汉子的胃口。而他也确确实实能给众人带来好处,三言两语之间,就勾住了一些氏族头人的心,在部落内部制造了裂痕。 真的斗得过他吗? 想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上前道:“仆请大王遣农官而来。” 邵勋转过身来看向他,说道:“农官其实已经有了。” 普骨闾一怔。 “单于都护府有诸曹,届时会有精于农事的属吏。”邵勋说道:“你说单于都护府好不好?” “好……”普骨闾叹息道。 第一百零八章 分化(下) 二十九日,邵勋自新平城北上,在莫含壁临时歇息。 这座城很有意思,邵勋策马转了一圈,发现竟然有四五里长,开有三座城门,这都比得上一个小县城了。而且各种防御设施非常完善,壮丁也是经受过训练的,且胡人丁壮的数量占到了一半以上。 再一想这里的环境、风气,又释然了。 拓跋鲜卑的管理肯定是非常粗糙的,即便是在新党占优势的地区依然如此。如果在中原,世家大族的田地固然多,但没人把坞堡、庄园建成这个样子。 监管松、治安差,造成了莫含壁的存在。 莫含壁的庄客部曲胡汉皆有,典型的边地豪强部曲构成。 不独此时了,即便后面一些朝代,这些边地汉人豪强的军队里也是一大堆胡人。 相对应的,胡人那边也有一大堆胡化汉人——后世西夏最为典型,什么梁家部(落)、白家部、秦家部之类。 莫家作为刘琨时代留下来的大族,生活习惯也与中原大不相同。 社会学中有个词叫“涵化”,你同化别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别人影响,吸收胡人的文化元素和风气习惯,中原士人称之为“胡风浸染”。 这是难以避免的,生活环境就这个样,不可能不受影响。 “此肉加了米面?”邵勋指着刚端上来的一盆羊肉,奇道。 “然也。”莫含轻捋胡须,笑道:“许是匈奴传下来的风俗,鲜卑人炖肉之时,喜加少许米面,以为调和。我少时便吃这种肉,已然习惯了,不知可合大王口味?” 他坐在邵勋对面,一人一个案几,分餐独食,没有像胡人那样不分餐一起吃,这倒是汉地风俗。 邵勋吃了一口,道:“不错。” 其实调味料不太行,但出于对主家的尊重,他没有说。 不过桌上另一盘肉却让他觉得还行,连吃两块后,问道:“此似鹿肉。” “大王果善于射猎,大抵是尝多了鹿肉。”莫含笑道:“此肴精选上好鹿头,置于水中,放足调料,纯煮令熟。再捞出,用清水洗濯,制成二指大的脔,十分美味。” 脔就是指小块的肉。 司马睿刚去江东时,条件困难,彼时得到一头猪,有人割取猪颈上肉献给司马睿,制成脔。时人认为,这是猪身上最美味的一块肉,其他人不敢品尝,于是出了“禁脔”这个词。 邵勋吃了两块鹿头肉后,放下筷子,道:“数月前洛阳曾报,群鹿犯暴,残食青苗,已为一大害,民人不得不立障防之,然收效甚微。此皆战乱所害,十室九空,兽多人少,诚可哀也。” 野生动物太多,怎么办?其实不太好办。 因为打猎是有门槛的,普通人根本没那本事,邵勋以前就带着军队在洛阳练兵围猎,只有他们才能大规模捕杀猎物。 大灾之年,你跑到山中,猎物就在眼前,你都不一定抓得住。最后你饿死,猎物跑掉,是大概率的事情。 “大王再造天下,中原百姓转危为安,群鹿食苗之事,当大为减少。”莫含说道。 “所以最好不要再有战乱。”邵勋说道:“君家居于云中,俨然望族,难道不考虑名列郡姓之中,光宗耀祖吗?” 莫含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颤。 让家族名列一郡士族谱牒之中,是每个地方豪强的夙愿。 士人啊,天晓得这个称呼有多么让人魂牵梦绕,莫含做梦都想当士人。 邵勋看他那表情,心中暗喜的同时也有些叹息。 当士族几乎成了全社会的“思想钢印”。 这他妈的,老子果真在逆天而行。 不过士族也是有不同版本的,他尽量推行合适的版本就行。当士族不再那么吸引人的时候,思想钢印就慢慢消除了。 “大王,云中乃代国属郡,亦能评定士族?”莫含强压下激动,问道。 “事在人为。”邵勋说道:“我在并州推行虏姓,评定等级,胡人还是很能接受九品官人法的,唯一的争议就是你家高、我家低,不服气罢了。” 莫含想了想,有些想笑。 你别说,比起汉地其他制度,九品官人法对胡人还是有吸引力的。 他们内部本来就分三六九等,上下森严,以血脉为重。 九品官人法推行起来后,诚如梁王所说,唯一的争议就是各个氏族的高低。 是的,是氏族,不是部落。 一姓为一氏族,普部就有很多氏族,相当于汉地不同姓氏的家族联合起来住在一个坞堡内,由其中某一姓的坞堡帅发号施令。 “莫君可知张通、田秩等辈?”邵勋问道。 “听说过。”莫含点了点头,道:“张通乃乌桓人,马邑豪强。田秩就是南边阴馆县的,鲜卑人,不过非拓跋鲜卑,而是汉末步度根族人后裔,世居雁门。” 步度根在汉末时率万余落鲜卑于太原、雁门一线放牧,故这两地鲜卑人也是非常多的,但如今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属了,到了大晋朝,不少人直接被归类为匈奴。 “此辈亦想名列郡姓。”邵勋说道。 莫含有些不淡定了。 张通、田秩这些没脸没皮之辈,明明是胡人,自称汉人名家后裔,如今还想名列郡姓,一旦他们成功了,而莫氏这种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华夏苗裔却当不了士族,岂非可笑? 想到此处,莫含起身离席,拜倒于地,大声道:“大王,莫氏一贯心向中国。暂冠胡朝,情非得已,今王师大至,喜不自胜,愿为大王帐下鹰犬。” 邵勋亦起身,将莫含搀扶而起后,道:“将军之心,我岂能不明?张通、田秩等辈能评上士族,莫氏门第只能更高。而且,代国乃大晋藩属,马邑、云中、代三郡士族,亦可入中朝为官。” “谢大王恩典。”莫含哽咽道。 这是真的激动到不行了。 他们家族靠经商致富,然后招募民人、修筑城池、且耕且牧,已然部曲甚多、家财万贯。但连续多代人奋斗,却仍是乡间土豪,即便他被刘琨辟为从事中郎,也是因为他熟悉鲜卑内情,且与猗卢关系良好,刘琨需要一个居中传话之人罢了。 如今梁王一句话就帮他提升了家门,这是再造之恩了。 “只要心向朝廷,什么都会有的。”邵勋笑道:“过阵子我会议设代国大中正、诸郡中正官,此事或有阻力,君在朝中,当知怎么办。” 中正官其实是一个非常要害的职位。看似无法直接任免官员,但他可以点评啊,在名声就是一切的年代,这个点评权可太有说道了,不知可做多少利益交换。 代国引入中正官制度后,胡人氏族头领挨个点评,搞到最后别把部落点评散架了。 “明白。”听了邵勋的话后,莫含用力点了点头,表态道:“仆会找一些相熟的部族大人,晓以大义,让他们不要反对。” “莫含壁地属繁畤县吧?”邵勋问道。 “正是。” “那就是云中郡了,我会给王太尉书信一封,请其介绍一风姿清博之士人来任郡中正。” “王太尉?可是琅琊王氏的王夷甫?”莫含惊道。 “正是。”邵勋心中微微有些不爽。 怎么听到王衍名字,一个个像是粉丝见到了爱豆一样,老登的影响力真是不可低估啊。 历史上石勒要是不抓到就杀,而是留在身边,估计后面就更难杀了。 “太尉乃天上人。”莫含叹道。 邵勋更是无语。 你要是见到王老登那柔软的身段,就会祛魅了。离他远了,才会觉得王衍有多好,天天和他待一起,你才会发现他不过如此,名过其实。 哪天让虎头露下面,如果莫含知道他就是王衍的外孙,不知道会不会偶像梦破灭。 谈完这事后,邵勋又与莫含相对而坐。 吃食很快撤下去了,换了茶汤。 邵勋思虑一番后,说道:“你等筑堡而居之人,与鲜卑不一样,心中自当有数。昔年新旧之争,便知游牧索头从未把你们当自己人。将来若有变,能依靠的只有朝廷。” “大王所言乃至理名言。”莫含拱手道。 他世居此地,当然明白这是实话。 他也不是笨人,隐隐看得出来邵勋想拉拢他们这些地方豪强。 理论上来说,他们与代郡、广宁那边的乌桓首领差不多,已经没什么严密的部落组织了,已经或者正在往家族化的方向发展。 他们确实和游牧部落不一样,因为他们定居了,会静下心来研究提高农田产量的办法,也种桑麻纺织,同时还饲养了大量牲畜,每日驱奴婢出外放牧,但却不会游牧了。 像张通、田秩之类汉化得比较深的,家族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少,与游牧部落也不是一路人。 梁王拉拢住他们,其实就分了代公之势。 一旦有变,纯游牧部落一个想法; 半牧半耕的部落一个想法——这些人也是会迁徙的,只不过秋收时会回来; 定居豪强一个想法。 如此,力使不到一处,没法团结起来共同对抗朝廷。 这便是分化瓦解了。 梁王应该也不介意别人想到这一层。 就像他打仗一样,堂堂正正,大势所趋,给你想要的东西,把你拉到他的阵营。 这他妈才是世间最高级的兵法吧? 当天下午,邵勋离开了莫含壁,兼程赶往平城。 第一百零九章 贵种 八月初一,乃拟定的众部落头人向代公朝贺的日子。 事起仓促,人没有全部来齐,各色物事也不是很全,以至于合力举办仪典的大晋太常、鸿胪两部门的官员们抱怨连连。 不过仪式流程还是按设计走完了的。 和中原的朝贺之礼差不多,核心就是各部落、豪族贵人们排座次,分批入觐,说些场面话,奉上礼物。 朝贺结束之后,全体赐宴。 这个宴会又很有草原风格了,篝火燃起来,烤肉搞起来,酒喝起来,另外还有草原少女献舞,壮汉摔跤,整体风格是杂糅的。 但这不是关键,核心是定下君臣名分。即从今往后,代公就是他们的君主,必须效忠,不得叛离。 赐宴结束之后,八月初二还有一场西郊祭天。 邵勋并非代人,他远远设了一个帐,由亲军护卫着,一边喝茶,一边听来来回回的官吏、亲兵汇报。 祭台上还是那七根木雕,代表拓跋氏之外的七个延续自拓跋血脉的兄弟部落。 这帮人真是无聊,拓跋十姓也分高低,拓跋邻叔父和族兄弟继承的部落就没另外八部地位高。 不过今天到场的也就拓跋部、普部、拔拔部(长孙部)、俟亥部、达奚部——拓跋翳槐那边也有一个拓跋部,此部死伤、被俘一批人,剩下二分。 独孤、封、翟、破六韩、步六孤等部落人数也很多,外加众豪族等等,加起来已经远远超过拓跋核心部落了。 王氏母子这个代国,底色不太一样呢。 “诸部贵人对太常、鸿胪官吏怎么看的?”邵勋喊住了进来通传的舍人刘白,问道。 “有人不满意,认为太麻烦,也不合鲜卑传统。”刘白答道:“但代廷官吏及部分豪强、部大却认可了,认为庄重有序,典雅尊贵,比以前好。” “给马上络头不容易啊。”邵勋放下茶碗,笑道:“前些时日四处转遍了,口水也说干了,总算没有让这个代国散架。” 其实,还是略略散了一些的,主要是阴山以北有些部落跑了,投奔拓跋翳槐。 他们宁愿接受更愚昧、更野蛮的贺兰蔼头统治,也不愿向他们眼中的傀儡拓跋什翼犍屈膝。 道不同不相为谋,走就走吧,或许这些部落本来就是愚昧的,受什翼犍嫡长子身份吸引而来,发现有很多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于是走了,很正常。 “他们可私下里议论了什么?”邵勋又问道。 刘白有些尴尬,道:“他们讲的胡语。” 邵勋失笑,挥了挥手,道:“去吧,继续打探。” 刘白行礼离去。 邵勋将茶碗放到另外一边,摊开了地图。 其实在平阳住了几年,他已经会一些简单匈奴语、羯语对话了,但鲜卑语、乌桓语却不会。 他打算抽出时间,多学一学这些外语会话,将来见面之时,蹦出几句话,能增加好感,利于统战。 小吏又送来几份军报,邵勋慢悠悠地翻看着。 荆州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双方各自罢兵,王敦生病了,退兵之时被追击,丢了随国二县,吃了个闷亏。 汝阴郡有人献城投靠江东,为银枪中营督军张硕率部讨平,现在开始清算。 谯国亦有人献城,只可惜这一路的吴兵只是过来劫掠的,压根没打算发起大规模进攻,张硕挥师东进,与谯、沛二国之兵会师,夺回了这些城池。 西边,匈奴人两路出兵,一攻弘农,为邵慎击败;一攻河东,郗鉴打得一般,吃了点亏,死伤了不少人马,但依靠守城把敌人耗走了,追击之时小有斩获。 徐州方向,祖逖奉命北上——但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似乎缺少往日的激情了。 最后各自罢兵,战线未动。 宇文氏今年没有劫掠幽州,让邵勋有点不习惯。 这几个方向的战事已经无法影响大局了。 江东没有太多北上的动力,匈奴倒是想东出,但他们较为能打的部队也就两万多人,实力有限。 到了这会,想必有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至少北方局势非常稳定,天下格局非常明晰了。 ****** 祭天仪式结束时,天色已经擦黑,一辆马车停在了帐篷外。 “大王。”王氏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 邵勋端详了下她的脸色,暗道权力的药效真是惊人。 她变了。 她现在才十九岁,当她二十九岁、三十九岁时,却不知会被权力异化成什么样子。 “过来。”邵勋招了招手。 王氏脸上的兴奋之情稍减,慢吞吞走了过来。 她先点起了帐中的烛火,然后纠结地站在不远处。 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梁王今天要对她做什么事情。 这预感不是没来由的。 朝贺、祭天之前,他一直在各处转悠,遍访豪强、贵人,许以厚利,多方拉拢。不然的话,今天的场面也不会这么大。 这些都稳固了之后,他或许需要报酬。 邵勋的手指敲了敲案几,道:“不听话了?” 王氏闷声说了句:“你但凡对我好点……” 邵勋轻笑了起来。 听到这声笑时,王氏有些脸红,仿佛内心那纠结复杂的心理已被男人看透了。 她最终还是走了过来,被邵勋揽坐在怀中。 王氏假装看着案几上的地图,身形僵硬。 “不知不觉,与拓跋鲜卑的战争走到今天了。”邵勋的手向下划去,灵巧地抚摸着:“三年前,我北巡边塞,拓跋郁律突然南下,差点把我堵在岢岚。战事遂起,及至今日。” 烛火照耀下,王氏不安地扭动了下身躯。 “有个步六孤家的狂妄之徒,说郁律南下攻破平阳后会娶我正妃,结果被我拔了舌头。” 王氏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难受了、舒服了,还是在为她丈夫否认什么。 “正月那会,看到夫人时,便动了心思。” 王氏僵硬的身体渐渐柔软了下来,她扭过头看向邵勋,眼神中有些惊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长得一点不像乌桓人。” “他们无论男女,好像都有眼褶,脸扁平浑圆,堆满了肉。你不同,和他们没一点相似之处。” “他们的身材很粗壮,你的腰太纤细了,偏偏腰下又陡然放大,腿还很长,很结实,很有力。” 王氏听着听着,感觉股间一凉,宽松的长裤被褪了下去。 八月了,帐中微微有些寒意,烛火在两瓣浑圆之上洒下了淡黄的光晕。 光晕之下,则是细密的鸡皮疙瘩,一粒一粒。 刚刚主持了神圣祭天仪式的太夫人,刚刚接受草原诸部大人们跪拜效忠的代国实际掌权者,被轻轻推倒在了案几上。 上裳被推了上去,露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无尽的山峰倒扣在了代国地图上,微微有些垮塌,一如代国的国势。 “大王,别……”王氏轻声哀求道:“诸部贵人还没走完呢。” “那又如何?”邵勋丝毫不给面子。 草原贵人顶礼膜拜的尊贵女人,像一匹胭脂色的母马,将诞下草原贵种的所在敞开在他面前,任他享用。 “大王……”王氏有所顾虑,不想让他得逞,剧烈摇动着。 她的脸贴在地图上,嘴巴微张,流了一些口水下来,浸透了东木根山四个字。 片刻之后,她猛然睁开眼睛,嘴巴也张了起来,轻轻吸着气,浑身僵硬无比,动都不敢动。 慢慢地,仿佛从心底释放出了什么东西一样,她慢之又慢地吐出了那口浊气,浑身软了下来。 男人在身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王氏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她红着脸,轻轻闭上了眼睛。 …… 帐外又来了一队车马。 什翼犍有些坐不住,想要下车,不过被王昌拦住了。 他瞪了王昌一眼,掀开马车车帘,朝帐篷看了一眼。 这个帐篷,远远立在祭坛一里之外,但所有人都不能忽视,以至于祭祀时都有人轻声谈论。 什翼犍懵懵懂懂,更有些不忿。 在他心目中,已经故去的父亲英明神武,晋国的梁王如何比得? 但母亲三番五次训斥他,要他侍奉晨昏,这让他倍感屈辱。 他趁王昌不备,跳下了马车,往营帐而去,不过很快被邵氏亲兵拦住了。 什翼犍无法,高声喊了两下,又被王昌牵了回去。 营帐之中,王氏躺在案上,左手低垂至地面,右手紧握成拳,放在嘴边。 大半个脑袋已被撞到了案几之外,悬于半空之中,秀发前后剧烈晃动着。 听到什翼犍的喊声后,她陡然清醒了过来,下意识想挣扎。 但晚了…… 地图之上,代国都城平城恰如此番战争一样,已被无数精兵淹没。 …… 月上柳梢之时,王氏终于回到了马车之上。 她紧紧夹着腿,避开了儿子和王昌等人的目光。 马车辚辚而行,驶往平城。 行走之间,她神色怔忡,愁眉不展,似乎有许多忧心之事。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停留在儿子身上许久。 什翼犍不解地看向母亲。 王氏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王昌若有所悟,没太在意。 有些事在草原上并不算什么,他更关心的还是梁王何时走人。 大军一日不撤,他们就无法真正掌权。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代国似乎渐渐偏离了最初的设想,慢慢变得不受控制了。 他也忍不住偷偷看了眼什翼犍,代公的前途愈发扑朔迷离了。 营帐那边也动了,大军起行,往白登台而去。 最近来了许多晋地官员,梁王常在那边接见,却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第一百十章 行猎与政治(上) 狩猎,如果是心血来潮或者手痒了要玩一玩,那是一件轻松愉悦的事情。可如果当成工作,无端就有些厌烦。 但邵勋脸上看不出丝毫不耐,他对工作的态度非常端正,不辞辛劳,哪怕真的已经有点累了。 洛南府兵两千余人及其部曲已经撤了,押解了上次叛乱被擒的万名鲜卑人,及其家产牛羊马驼近二十万。 这会聚集在白登山周边的,除了亲军、陈留府兵、银枪左右二营、义从军、黄头军一部外,又多了很多自幽州方向开来的骑兵,总计步骑六万人上下。 仗已经结束了,但军队真的不能这会就撤,还得留段时间稳一稳,不然真的可能会出变故。 白登台上,又多了一批自平阳赶来的官吏,以太保潘滔、侍中羊曼、五兵尚书柳安之以及大晋尚书令庾珉为首。 他们坐在胡床之上,面前摆着高脚桌子,一边饮茶,一边闲聊。 “该把大王劝回去了。”庾珉说道:“朝中有人上疏,请许梁王建天子旌旗,一应威仪皆如帝者。进王妃为王后,世子为王太子。这是第二次,此乃大事,不如速返。” 地位最高的太保潘滔轻捋胡须,呵呵而笑,并不答话。 他现在的日子很舒心,对现状也很满意。 二十年前为了自保,给梁王出了几个主意,没想到回报持续到现在。 荥阳潘氏家门不坠,犹有提升,而他本人高居梁国太保,清贵无比,族中子弟则在河南出仕郡县,为梁王把控着地方。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荥阳潘氏就是靠梁王得来的富贵,若无他,潘滔觉得他可能已不知道被谁杀了,该拥护谁,都不用说。 庾子据也是着急了,想让从外孙赶紧登上王太子之位,与群臣立下君臣名分——一国之中,天子、皇后、太子、太子妃四人为君,其余皆为臣。 但大王才三十七岁,可以立世子,也可以不立,全看他心情了。这人啊,一旦着急,就会动作走形,不该暴露的破绽暴露了,不该有的昏招出现了,未必是好事。 潘滔看向隔壁一桌。 代公什翼犍坐在一张案几后,远远看着台下行猎归来的军士,脸上全是新奇与渴望。对他这种孩童来说,军队是一个超大号的玩具,应该“很好玩”。 太夫人王氏亦静静看着下面。 最近一段时日,王夫人十分恭顺,不辞辛劳,三天两头来白登台请示政事,往往入夜后才走。 代国的实际权力,就掌握在这个妇人手中,控制住这个妇人,不知道省了多少事,免除了多少麻烦。毕竟,有些事靠单于都护府乃至梁王出面下令,效果没那么好,但如果由王夫人主持,则事半功倍。 听闻胡人有兄弟争权、父子争权,亦有母子争权。 远的不说,就说那祁氏,在长子拓跋普根死后,复立普根之子始生,始生死后,再想办法弑君,立二子贺傉。贺傉不小了,已经成婚,理论上来说可以亲政,但祁氏就是不放权,以至于代国被人称为“女国”。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夫人与祁夫人没太大区别。说不定,待什翼犍成年之后,王夫人还不肯放权呢。 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可没那么容易放下。届时一场母子相争的大戏,未必不会展开。 什翼犍坐了许久,有些坐不住,在胡床上扭来扭去,想下来。 王氏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住了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什翼犍这次没以前那么听话了,小小的眼睛里居然有那么几丝不悦。 王氏心下一惊。 最近半个月,她自觉有些昏了头了,居然沉迷前来白登台的日子,以至于忽视了儿子的感受。 她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迷惘。 梁王太懂女人了,事后总喜欢抱着她,轻声抚慰,温柔爱抚,好听的话一句接一句,让她有些沉迷。 比起过程,女人其实更喜欢事后的温柔,更想要心灵的愉悦,在这一项上梁王是顶级的。 王氏太年轻了,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而且,他也是无法取代的。 换别的男人,在她面前总是低人一等。但梁王却是高高在上,俯视着她,有时候甚至很不客气,说句难为情的话,王氏有些享受这种被人征服的感觉。 而在征服完毕后,梁王又会哄她,让她感觉到他在意她。哪怕这是假的,也很让人身心愉悦。 她轻轻摇头,驱散了杂乱的思绪,聚精会神看着远处。 “什翼犍,亲军四卫在哪里,找得到吗?”王氏指着台下,问道。 “赤旗是左卫、青旗是右卫、黑旗是前卫、白旗是后卫。”什翼犍立刻答道。 四辅相王丰、卫雄、长孙睿、苏忠义站在王氏母子身后,静静看着。 镇东大将军刘路孤、镇西大将军郁鞠、镇南大将军普骨闾、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分领四卫亲军,此刻正自南而北,列队前进。 在他们对面,银枪右营六千军士亦相向而进。 两军对进到距五十步的时候,各自停下。 银枪右营军士以枪杆击地,大喊三声“杀”。 一时间,四卫亲军竟然有些骚动,连骑兵胯下的马儿都不安起来。 “刘将军路孤治军有能啊。”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首望去,却是刚刚赶来就任代国大中正的诸葛显。 此人是王衍推荐的,出身琅琊诸葛氏,与王氏关系密切。 诸葛显年逾六十,乃大名鼎鼎的诸葛武侯之后。 昔年诸葛亮无后,兄长诸葛瑾将次子诸葛乔过继给他,为诸葛亮嫡长子,后早逝,只留一子诸葛攀。 诸葛亮在四五十岁的时候,终于生下了亲儿子诸葛瞻。 蜀汉灭亡时,诸葛瞻与长子诸葛尚皆死,只留一子诸葛京。 东吴灭亡前,诸葛瑾一家皆死,于是诸葛攀又回归诸葛瑾一系,但把儿子诸葛显留了下来,与诸葛京一起在河东生活——蜀汉遗民大多被迁往河东、平阳,如汾阴薛氏等。 诸葛京曾被任命为郿县县令,再经“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举荐,出任东宫舍人,后官至江州刺史。 诸葛显一家本在江州,仰仗建邺的琅琊诸葛氏庇护。但诸葛诞一系和他们关系一般,王衍得知诸葛显学识出众,虽无实干之能,但清谈之才颇强,且风姿气度都很不错后,便邀请他们北上。 琅琊诸葛氏主支是司马睿核心成员,对此持默许态度,没有阻拦。 诸葛显曾在河东生活多年,对并州也非常熟悉。王衍又想用自己人,诸葛显再合适不过了,以最快速度走完了流程,出任代国大中正,兼单于都护府从事中郎。 此刻诸葛显就在点评刘路孤,只听他说道:“孽竖以下犯上,作乱盛乐,刘将军刚正不阿,忠直有道,遂率军以迎代公。彼时师旅知训,黎庶宁安,终得以戢定乱匪,还于旧都,此汉之周勃也。” 卧槽!周勃? 有文化的代国贵人知道周勃是谁,没文化的纷纷打听,然后一脸震惊之色。 再一问诸葛显的身份,竟然是诸葛武侯之后,顿时肃然起敬。 什翼犍听了很高兴,因为刘路孤是他的姐夫,经常为他讲述国中大事。而且他说话能让人听懂,不像有些人说得太深奥,欺负小孩。 王氏则默默品咂。 亲军四卫率中,刘路孤与郁鞠关系尚可,但和普骨闾、达奚贺若就很差了,因为他们在代郡、广宁以命相搏,殊死拼杀过,各自损失都很大。 诸葛显如此拔高刘路孤的地位,王氏并不是很高兴,相反竟有些许忧虑。 但人家说得也没错啊。 四卫之中,就数刘路孤部表现最好,面对银枪右营时,喧哗声极小,部伍较为整肃,这难道不是带兵之能吗? 王丰听了诸葛显的话,面色不变,只看着台下的大军。 各部自山中归来,猎物装满了车马,喜气洋洋。 晋军大队经过时,亲军四卫都有些畏惧,下意识让开道路。 上下分矣! 暗暗叹息了一声,他的目光不断逡巡,很快找到了亲军前卫。 这支部队有三千人,其中千人是独孤部勇士,千人乃战争俘虏,另有千人则来自东木根山一带的小部落。 刘路孤将其整训得颇有模样,应是有些能力的。 只可惜,刘路孤之妻拓跋氏来看望什翼犍时,对妹妹王氏没什么好脸色。 虽说她俩以前关系就不太和睦,但到今天这个地步,肯定有别的原因。 刘妻如此,刘路孤又是什么态度? 别的不清楚,王丰只知道此人经常找机会与代公单独说话,灌输了一大堆先单于勇猛果毅的形象,让什翼犍以父亲郁律自豪。 此人,莫非对没能晋位辅相不满,有争权夺利之心? 王丰暗暗警惕。 但他也不傻,不至于因为子虚乌有的事情就乱来,如今的代国可乱不得。他只是觉得朝中将官各有心思,很多人不服他,毕竟他才二十岁,依靠妹妹的权势才有今日。 当一个权倾朝野的外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以后还是得与乌桓贵人、豪强们多走动走动,大力提拔任用,与那帮鲜卑人对抗。 他已经把代国看作广宁王氏的家业了,分外不喜欢拓跋氏族人姻亲前来分权。 “梁王至矣!”台下传来一阵钟罄鼓乐,很快,数千骑奔驰而至,人人鞍下挂着猎物,大笑连连,状极欢快。 王氏拉起什翼犍的手,带着代国群臣,下台相迎。 第一百十一章 行猎与政治(下) “泰始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貊盘,及为羌煮貊炙,贵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会,皆以为先。” 大晋朝百姓还是很开明的,一点不排斥胡人的东西,觉得有用、有趣乃至好玩的就学过来,且不装作是自己的,明明白白写上习自胡人,非常大气、自信。 行猎完后置宴,已经流行整个北方的“羌煮貊炙”自然少不了。 军士们抬来了一头小野猪,开膛洗净之后,取来一根长矛杆穿着,然后架起来炙烤。 猪肉离火稍远,且不停旋转着,往上面涂以猪膏、清酒、麻油,烤着烤着便“色如琥珀”、“又类真金”。 作为平城最尊贵的客人,邵勋无可置疑是全场的焦点。 拓跋什翼犍在母亲的催促下,笨手笨脚地在烤架前切了一块肉,放入盘中,双手举着送到邵勋案前。 一个字,孝! 邵勋含笑接过,拿刀割取一块,送入嘴中,嚼了嚼后,道:“入口即消,含浆滑美,不错。什翼犍有心了。” “貊炙”一大特点就是不能烤得太熟,差不多了就割,割完接着烤,边烤边割。 如果烤得太熟,那肉质就不够鲜嫩,“涩恶不中食也”。 你别说,东胡人的这套饮食理论颇得大晋士人青睐,因为他们也喜欢吃生鱼片,故“貊炙”之术在中原非常流行,很多富户都置办了此类烤架,以及羌人水煮肉的食器。 如果不是不得已,邵勋一般不吃生的东西,但今天他也不会扫了大家的兴就是了,毕竟“貊炙”至少也有七分熟、五分熟的样子。 邵勋吃完一块烤野猪肉后,代国将官、部落贵人们纷纷喝彩。 中原的天上人哎,他说我们的食物好吃,于是个个与有荣焉,心中生出些许好感。 “代公孝友明睿,异日必能承祖宗之休烈,阐先人之鸿猷。”诸葛显又开始点评了。 众胡茫然,听不懂…… 王丰、段繁、卫雄等人却听明白了,王夫人也听懂了,顿时各有心思。 刘路孤坐在下首,温言询问了一番,喜笑颜开。 他刚刚听说了一件事,诸葛显赞他是“周勃”,于是立刻询问养的幕僚,了解了周勃生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他对诸葛显还是有些好感的,同时也有些警惕。 这些晋人最善于摇唇鼓舌,挑拨人心了。 当年拓跋力微就受卫氏挑唆,默许部大们杀了长子沙漠汗,后来又醒悟,后悔了,然已无法挽回,遂为生平憾事。 哼!你以为老子会上当? 不过,什翼犍离亲政还有些远,至少要等十年八年。这段时间足够广宁王氏搞出很多事情了,他要盯着点。 原王氏家令、新任云中太守王昌意气风发,一边吃肉,一边与人谈笑。 就代国而言,云中太守就相当于晋国的河南尹。 其实完全可以叫云中尹的,毕竟他们是外藩,权力大得很。 晋朝的梁王国没有权力封爵,但代国可以。 梁王没有权力祭天,代国可以。 甚至代公在草原经常自称大单于,可比梁王名义大多了。 云中太守升格为云中尹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曹操没法置魏尹、司马昭没法置太原尹、梁王没法置陈留尹或平阳尹,且自汉以来,外藩属国王侯一大堆,中原却不见几个,这就是区别。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代国制度粗疏,还杂糅了很多鲜卑遗俗,官制一团乱麻,不着急,等以后理清了再说。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外部问题。 听闻代公祭天后,拓跋翳槐反应激烈,虽然目前还没有公然抛弃晋国册封的五原郡公的爵位,但这是迟早的事情了。 王昌担忧晋国大军撤走后,万一贺兰蔼头、拓跋翳槐二人翻脸,大举来犯,那个时候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眼梁王。 他正和一帮部落贵人们谈笑风生,好似十分受拥戴,但是—— 王昌幽幽叹了口气,究竟时日还短啊。 现在他只是让浮动的人心稍稍稳定了下来,且局限于马邑、云中、代三郡,阴山以北那一片,主要还是靠王家、刘路孤、长孙睿、达奚贺若等人稳住,人心可比这边浮动多了。 有些人啊,别看现在和你谈笑风生,但翻起脸来也很快,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这个国家,迎来了蒸蒸日上的国势,同时也种下了巨大的隐患。若有雄主镇着场面,什么事都不会有,可现在缺的就是雄主。 王昌又瞟了眼代公。 他正在吃肉,身边也围着不少人,以部落首领的年轻子侄为主。 暗流涌动啊。 ****** 篝火宴会结束后,酒足饭饱的邵勋招来了单于都护王雀儿、代国四位辅相、四位大将军以及各个中小部落首领问话。 “过冬草料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代公如同木偶一样坐在他右侧,王夫人则坐于代公右侧,再加上官员、头人们,新生代国的核心高层皆在此间了。 “幸战事七月中就结束了,阴山那边八月才收穄,还要割草,这会正在忙,勉强来得及。”王丰当仁不让地第一个回道。 这凸显了他对自己的定位:虽有四位辅相,但相互之间的地位又怎么可能平等呢?广宁王氏理所当然要执牛耳了。 “忙这些事的时候,别忘了继续招抚游离在外的部落。这些人我不熟,你们要担起责任来,莫要令其为翳槐招走。”邵勋扫了一眼众人,说道。 眼前这些人表面对你恭敬,鬼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八月初一朝贺、初二祭天之后,人心稳固了不少。 朝贺或许没什么,但对部落首领来说,祭天会盟还是比较重要的,毕竟这是在腾格里见证下的神圣政治活动,违誓总不太好。 当然,邵勋在七月下旬的那段奔走也至关重要,不然朝贺、祭天都不一定能来多少人。 “大王放心。”王丰又说道:“广宁王氏好歹深耕几代人,有不少相熟的部落头人,我会亲自走一趟的。” 邵勋点了点头,用赞许的眼神看了眼王丰,又道:“单于都护府会派一名参军随行。” 不过他家认识的多为东部部落。那些头人与王氏关系好,与祁氏关系更好,当初很多人就帮着祁氏打王氏,现在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邵勋担心王丰年轻气盛,到那些部落首领面前装逼,反而不美,于是决定派个精通人情世故的参军随行,用大晋朝的虎皮为他造一造势,撑住场面。 “东木根山那边,须得重臣镇守,你们尽快商议一个人选出来”邵勋又道。 王丰目光闪烁,最终颓然放弃了。 那一片多为游牧部落,也没几个熟人,真不是他能搞定的。 不知不觉间,代国已隐隐分成平城派和东木根山两派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新旧之分的状态。 “明年局势不容乐观。”邵勋让人展开了一份地图,在上面指指点点,说道:“贺兰蔼头现在还没想明白,但他是有野心的,说不定哪天就大举东进了。他若来,我必不会放过他,定要如同此番,攻破盛乐为止。” 说罢,一一扫过众人。 有人面色坦然。 有人面露思索。 有人神情不安,纠结无比。 还有人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人心不一,这就是现状。 邵勋说这番话的目的,其实就是震慑。 铁了心与拓跋翳槐私下勾连的人可能震慑不住,但犹犹豫豫并未下定决心的人,多半就有点效果了。 当然,他也没说假话。 如果拓跋翳槐愿意降顺,配合他攻打关中,那么一切都好。 如果拓跋翳槐不肯降顺,甚至打着吞并王氏母子的主意,那就必须动刀兵了。 至于战争的结果如何,不好说。 但眼前这些部落首领们是见识了晋军实力的,在大量乌桓乃至鲜卑骑兵配合下,大名鼎鼎的银枪军能把盛乐给打个底朝天。 “跟着翳槐是没有前途的。”邵勋收回目光,又道:“他除了带人劫掠以外,还能做什么?而我可以让你们做买卖。” “做买卖?”王丰一听,来了兴趣。 莫含家可不就是靠做买卖发家的?不过他主要卖牲畜。 “牲畜、马匹、药材、牛角、兽筋、鸟羽、皮子,什么都可以。”邵勋说道:“我就问一句,羊换季褪下来的毛你们拿去做什么了?” “做毯子……”王丰下意识说道。 邵勋目光扫了一下,看向刘路孤。 “有时候拿来搓绳子。”刘路孤回道;“毡车、毡帐、毡垫、毡帽、毡席都要用到,做毡衫的也有,少。” 其实,草原上的一切纺织物,其来源多为羊毛,看名字就知道了,和“毡”有关。 “羊毛用得掉吗?”邵勋又问道。 “用不掉。” “那不如卖到中原。”邵勋说道。 刘路孤有些疑惑:“中原百姓除了需要毡毯外,要羊毛作甚?” 这个问题邵勋也无法回答。 其实,这年头绝大部分百姓冬天都很难熬。 唯一的御寒衣物叫做“绵衣”,最初是指衣服里面塞一些碎丝线头之类,做成夹袄状的衣物。 但缫丝剩下的碎丝也不是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市面上有人专门收购,大部分百姓选择出售换取更急需的物资。 至于御寒,往夹层里面塞苇絮就行了——其实保暖效果很差,且就这样的衣服也不是每个人都有。 富户御寒则没那么复杂,他们穿皮裘,保暖效果很好。 这玩意一直穿到北宋初,后来不知道北宋士大夫哪根神经搭错了,狂喷穿着皮裘上朝的官员,说这是胡人的象征,简直就像是应激创伤一样,太不自信了。 邵勋其实也穿皮裘,还是他女人亲手做的,十来件呢,换着穿都不带重样的,保暖确实好。 但普通百姓不可能这么奢侈,他们甚至连皮裘里最便宜的羊皮裘都不一定穿得起。 简而言之,他们需要一种保暖效果好的廉价冬衣:羊毛衫也好、羊皮裘也罢,都是可以尝试选择的对象,至少比劣质版的绵衣强多了。 这些都是草原特产。 当然,以上都是邵勋初步设想,但实施起来其实还有很多困难。 丝绸是梭织技术制成的,羊毛则要用到针织,两者不是一个技术路线。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原没有对应的羊毛纺织机器,哪怕是简陋的单人操作的纺纱机,因为就不存在大规模的以羊毛为原料的手工纺织业。 另外,羊毛清洗也是个麻烦事,需要用到碱来去除油脂。 这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其实和草原做买卖,就这些东西,玩出花来也脱不开这个范畴,牲畜、皮革、羊毛注定是大宗,他们也拿不出其他东西。 且羊毛还不一定卖得出去,目前只有士人会用到羊毛,主要是铺在地上的地毯,有时候也会披在身上,其他适用场景很少的。 “羊毛用不用得到,另说。”邵勋说道:“牲畜、皮子还是有很多人要的。你等皆是贵人,不缺牲畜和皮子,若能互市,其间有多少利?” 刘路孤等人对视一眼,认真思索着。 打不过你,没法直接抢劫的时候,他们就会认真考虑做生意,因为对他们这些贵人而言确实有不小的利益。 邵勋也不催促。 反正今天就是起个话头,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具体实施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没那么简单。 他今天提的几件事,比如早晚要收服贺兰蔼头之辈,比如可以与草原部落互市之类,只有一个目的,即让这些游牧部落首领们掂量着点,别脑子一热与拓跋翳槐勾勾搭搭,坏了他的大局。 代国还不是一个有极强凝聚力的政治实体,邵勋算是操碎了心了。 第一百十二章 白登台(上) 不知不觉九月了。 今年的天气冷得有点早,这才重阳节呢,就狂风大作,百草尽折。 牧人们蜂拥而出,拉着马车,前往山间河谷地带,四处搜寻尚未被收割完毕的牧草。 他们都是刚从各处迁来的,本来是各个部落、豪强的属民,现在则变成了云中郡百姓,散居在城内外以及周边各处。 单于督护王雀儿出了平城,与新任长史何伦、司马孙和、主簿李矩、三位参军和苞、桃豹、刘遐、三位从事中郎裴宪、诸葛显、支雄、西曹掾季真、东曹掾程遐、记室督徐光等主要幕僚一起,策马向东,前往白登台。 王雀儿获得开府之权,但他非常恭顺,请邵勋帮他拟定名单。 邵勋颇为嘉许,定了部分名单,剩下的让王雀儿自辟,以示信重。 这些人里面,孙和是黑矟右营督军,帐下有四千余人,几乎都是几个月、年余的新兵。最近又在河南河北招募新人,凑出六千之数,屯于高柳。 黑矟右营番号撤销,改为高柳镇军,孙和出任第一任镇将及王雀儿幕府司马。 何伦原本带着兖州世兵一部,屯于廪丘。 几年来一直在活动,想当个地方官,这次出任单于都护府长史,算是得偿所愿了。 李矩先后当过荥阳、陈留两地太守,不适宜继续留在那一片了。 而且他升也升不上去,既无关系,亦无人脉,更无政绩,出身还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哪天就被人挤掉了,官都没有。 邵勋选他当单于主簿,等于给了他另一条路子——你在中原当官玩不过那帮人的,不如到边地积累功勋。 桃豹、支雄、徐光三人都是忠义军、效节军系统的,目前整体改编为武周镇军。 该部同样在招募新人,只不过进度较慢,中原百姓不太愿意过来,代国境内倒有不少胡人上门打听应征入伍的事情,也是绝了。 参军和苞原来是刘汉侍中,出身汝南和氏,就是那个被邵勋灭门的家族。 考察一番后,觉得此人是个老学究,当初抄家就没发现什么钱财,本人也没被抓到一丝一毫劣迹,于是放了。 现在重新启用,到代国传播文化,分管文书之类的工作。 西曹掾季真是银枪军幢主季收之子,梁县武学出身,管理了几年坞堡,又担任过新城县尉,出任西曹掾掌管低级属吏的考察、聘用、任免。 幕府人员还不算齐备,目前还在继续征辟,只不过很多士人不愿意来平城,这就没办法了——这也是王雀儿请邵勋拟定名单的原因之一,他的威望、面子还不够大,很多人会拒绝他的征辟,到时候连幕府架子都搭不起来,那就太难看了。 一行人出了城后,冷风一吹,都有些寒意。 天空还挂着寥落的晨星,地上满是严霜,一副萧瑟景象。 清冷的夜空之下,唯有车马声、脚步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谈话声。 数百军士护卫于外侧。 他们是王雀儿自徐州招募来的,一共五百人,充作幕主直辖的亲军。 抵达岔路口时,参军和苞停了下来,对王雀儿深施一礼,道:“王公,某这便去了。” 不远处的一个小庄园内,灯火通明。 代国辅相王丰昨日觐见梁王,就宿在相熟的豪族庄园内,这会还未起床,但护兵、仆婢们已经忙了起来。 王雀儿还了一礼,抬眼看向那座庄园。 不知不觉,他也被人称作“王公”了。现在还能喊他“雀儿”的人,越来越少了。 和苞又与其他几位同僚一一告别,然后上了马车,往庄园驶去。 王雀儿继续步行,随口对何伦说道:“何长史操心府事,固然没错,可也不能忘了农事啊。” 何伦一听,立刻说道:“都护放心,定忘不了这事。阴馆那边上个月就有百余顷地种下芜菁了,莫含壁也种了十余顷。” 王雀儿的脚步稍稍一顿,又继续往前。 何伦居于他下,他本来是有些许担心的,毕竟何伦的资历太老了,又是东海士族出身,没想到他位置摆得这么正,倒省去了很多麻烦事。 站在何伦的角度来说,他早在跟随司马越的时候就捞够钱了,甚至吃撑了。家族在东海置办了很多地,这些年又买了两个襄城土豪的庄子,度田也度不到他头上,可谓富足矣。 他现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紧跟梁王,为他办好各种事情。如此,看在旧日情谊以及乡党的份上,何家必然荣宠不衰。 到平城做事?无所谓! 还能玩几个胡女,尝尝鲜,多好。 这就是老何的心态,有这态度,断差不了的。 “指导农事的人哪来的?”王雀儿问道。 “王公可知裴十六?”何伦悄悄看了他一眼,问道。 “岂能不知!”王雀儿笑道:“当年他打理庄园,看我们一帮人肚子饿得咕咕叫,经常拿些干酪给我们吃。夏日去洛阳卖鲜果,卖不完的就做主让我们分食了。” 何伦一惊,没想到裴十六居然攒下了这么多人情。 和王雀儿、金正、侯飞虎等人相识于微末之间,又帮梁王打理最早的庄园,本身还是裴妃出嫁时陪嫁的宾客,这种人不能轻易得罪——不是怕了他,而是没必要,得罪了很麻烦。 “裴十六就在阴馆,带了一帮庄园内的管事之人,教人种冬菜呢。”何伦说道。 “大王派来的?”王雀儿问道。 “是。” “他可识字?” “粗通文墨,亦会算筹。” “那就置屯田曹,以裴十六为令史。”王雀儿说道。 “遵命。”何伦喜道。 他是长史,这事由他办。 “裴十六家境如何?”王雀儿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薄有家资。”何伦说道。 “那就好。”王雀儿放心了。 这年头,没钱可当不了官,尤其是文官。 武人还好说,如果不养僮仆亲兵的话,开销不大,完全可以维持,还有盈余。 文官就难说了,因为他们要养一大帮属吏,开销很大。 就像裴十六带着一帮人过来干活,那些人的开销梁王是不会负责的,顶多管饭,其他全靠裴十六自己贴钱。 作为交换,你就要默许他置办家产,不然都没人肯给你当官。 除非你把那些属吏都纳入官僚系统,给他们发钱,且把现有官员的俸禄再提高一大截,不然谁肯贴钱当官?有病么? 但这么多官肯定养不起的,因为税都收不上来,全靠向世家大族派捐。 这也是梁王为何只在梁国二十郡度田,而不扩大化的原因之一。 裴十六既然有钱,那么他就能干下去。 一行人继续往前,待远远见得白登台时,何伦又快走两步,压低声声道:“王公,过两天东海僚佐、将官会聚一聚,不知——” “哦?”王雀儿温言一笑,道:“这个单于都护府确实有不少东海人,也罢,许久没听得乡音了,见一见乡党也好。” 何伦放下了心,旋又小声道:“还有昔年越府的几个属吏,多为彭城、下邳、沛国等相邻郡国之人。” 王雀儿停下了脚步。 何伦暗道不妙,也跟着停了下来。 王雀儿似笑非笑地看了何伦一眼,道:“过几日我要去代郡,怕来不了了。” 代郡有飞狐陉。按照邵勋的规划,冀州诸郡轮番征发丁壮戍守,这些人服役时也归单于都护府管,王雀儿去巡视很正常。 “那就等王公回来再说。”何伦硬着头皮说道。 王雀儿扭过头去,快步登上了台阶。 何伦暗暗叹气,操切了。 司马孙和、主簿李矩离他们有七八步远,这会正识趣地放慢脚步,不打搅二人密谈。 待看到何伦脸色不好,王都护快步离去之后,心中开始猜测。不过白登台已在眼前,便按捺住心思,齐齐攀登台阶,走了上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黄正远远见得王雀儿,立刻上前行礼。 “仆来拜见大王。”王雀儿瞄了眼空空荡荡的器械架,说道。 邵师生活非常规律,喜欢晨起练武。以往这个时候,早就耍完一通长枪,开始练习刀盾之术了,但器械架上一件兵器都没有,显然还未起身。 “先用饭吧。”黄正将众人拉到一座殿室内,请他们坐下,然后吩咐亲兵上饭。 末了,黄正与王雀儿站在殿外,轻声交谈。 “大王这两日都未晨起练武。”黄正轻声说道。 王雀儿缓缓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后,低声问道:“可是王夫人……” 黄正咳嗽了下,并不回答,只道:“用罢早膳,大王会与王夫人一起巡视高柳镇军田,你等要随行,丈量清楚,立下军田界牌。” 这话看似没有回答,却又回答了一切。 王雀儿了然,这都已经一起过夜了啊。 唉,邵师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犯老毛病。 三位王子亦居于白登台,万一出个曹孟德宛城旧事…… “亲军多了不少新面孔啊。”王雀儿突然问道。 “现在有两千人了。”黄正说道:“招募了五百陉北壮士,多为各部氏族首领子侄。不过他们戍于台下,山道、台上还是自己人。” “还是小心些好。”王雀儿叹道。 他知道,梁王亲军是升官的捷径。 待高柳、武周二镇兵齐至,梁王多半还要下派一部分亲军过来带兵,就像当年派亲兵去黄头军各部一样。 “走,用饭去吧。”黄正见饭食端上来了,催促道。 (晚上再搞一章,有票速投啊。) 第一百十三章 白登山(下)(为盟主谷神通加更) 厨房内嗤啦啦作响,独眼龙童千斤一手持铁锅,一手翻炒,让人眼花缭乱。 这年月的铁锅,可不是后世那种相对轻便的锅。 它是铸造而成的,非常厚、重,导热也慢,当然价钱更是非常贵,故自秦汉时出现后,始终传播不了,至今只有富户能用,且还不怎么常用。 童千斤臂力惊人,这会正在给邵勋做饭:大葱炒蛋。 炒菜这玩意,历史上首见于史书在北魏,就是一道炒鸡蛋。 先把蛋打好,“着铜铛中,搅令黄白相杂”,然后加入葱白、盐、浑豉、麻油,翻炒之,“甚香美”。 邵勋让这道菜提前百年出现,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对普通民家而言,则有极大难度,因为他们用不起铁锅,也太重了,不方便。 “噹噹……”童千斤轻巧地端起铁锅,将大葱炒蛋倒入盘中,又在铁锅边上敲了敲,让最后几根葱白溜下去,突出一个专业。 “童幢主要升官了啊。”有相熟之人过来端菜,笑着打趣道。 童千斤仅剩的一只眼睛眨了眨,咧嘴笑了。 想要升官,就要舍下脸皮。 自从失去一只眼睛后,他就悟了。 当日他登上城头,不可谓不勇矣,但还是被人一箭射落城下,差了那么一口气。 这个富贵太难博了! 但他在太原为梁王锄草种地,在平城为梁王做葱白炒鸡子,时间长了极有可能博到富贵,不比先登勇战容易?况且他打仗也挺勇猛的。 菜一样样被端到了一间小厅内。 厅中燃着铜炉,温暖无比。 邵勋穿着单衣,赤脚踩着毛毯,来到了桌前。 “唉,堕落了啊。”看着热气腾腾的早饭,他叹了口气。 以往吃这么多是因为练武消耗大,这两天都没练武,吃食却不减,要养肉了。 王氏披着件薄纱裙,几乎遮不住肉色,就连后臀上那鲜红的掌印都遮掩不住。 她拿起一根羊肉肠,慢条斯理地用刀切着。 邵勋只觉某些地方一凉,低头喝起粟米粥。 羊肉肠是王家进献上来的,好几十大车,充作军需。 此物是典型的胡汉融合食品,取羊盘肠洗净,然后细锉羊肉,要切得很细,再将葱白、盐、豉汁、姜、椒末细切与之混合搅拌,最后灌入肠中。 吃的时候割一段,用火炙烤,最后端上餐桌。 这就是烤肠嘛! 其实味道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费人工了,不如大块的肉脯适合军中——羊肉肠史上首次出现也是在北魏,但此时应该已经有了。 这帮子愚昧的胡人还挺会享受的! 邵勋三两口喝了半碗温热的粥,然后取刀切烤肠,随口问道:“敦水(今白登河)北岸那片地,原本有部落的吧?” “食不语。”王氏轻声说了句,继续吃肉。 邵勋气笑了。 王氏也忍不住笑了。 既然注定要委身于这个男人,那不如和他带点感情,那样自己也身心愉悦。 梁王其实很符合她的审美,单雄壮勇猛这一项就让她受益匪浅——字面意义上的“匪浅”,深也。 而且,她很享受那种哀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只能苦苦承受的那种绝望感与愉悦感。 “你总是让我当恶人。”王氏抱怨道:“那个鲜卑部落已经去崞县了,我亲自劝的。” 邵勋点了点头。 傀儡的价值不就在此处么?什么事都要宗主出面,还要傀儡做什么?傀儡就是当坏人的,然后再把好处让渡给宗主。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不会在此久留。”邵勋很快吃完了早餐,端起茶汤漱了漱口,说道:“草已经不长了,下雪后转运更加艰难,我最迟下月就要班师。接下来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有事可报予单于都护府。” 王氏手一顿,低声道:“这就要走了?” 她觉得应该高兴的,但又有些害怕。 男人在时,她一点不担心,一点不害怕,做起事来也不用考虑太多。但现在陡然发现,没法那么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了,她要考虑很多事情。 要担心别人叛乱,要担心掌控不住亲军四卫,要担心部族蹬鼻子上脸指斥她,更要担心贺兰蔼头打过来。 男人在时,不觉如何,男人走后,顿觉有异,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什么时候来?”她又问道。 邵勋放下茶碗,道:“我的家在平阳。” 王氏一窒,难过道:“你就不能把幕府迁来平城?” “不能。” “你不来,我就找别的男人。”王氏赌气道。 “在女人方面我可不大气。”邵勋笑道:“司马睿能任妻妾离府自嫁,我做不到。” 司马睿小妾荀氏,是他琅琊王时代的宫人,但籍贯幽州燕国,故虽然姓荀,但出身很低。只不过人长得美丽,受宠后生了两个儿子,但为琅琊王妃虞氏所嫉,被赶出了府。 荀氏没办法,只能嫁给百姓马某,司马睿不管。 两个儿子(晋明帝司马绍、琅琊王司马裒)要见亲生母亲,还得马某家里探望。 邵勋又想到了一个乱世枭雄杨行密,把小舅子朱延寿骗来杀了,避免了一场叛乱。到最后,也只是让朱延寿的姐姐、正妻、燕国夫人朱氏改嫁他人。 在这件事上,司马睿、杨行密大气,但邵勋没那么大气。 好在王氏也只是说的气话,胡女把这事挂在嘴边倒也正常,但她现在还不敢。 “其实,朝中镇之以静即可。”邵勋又道:“贺兰蔼头今年也打了仗,还招降了一堆部落,单划分草场就够他头疼的了。入冬之后再打仗,必然群起反对,我看他没这本事。不过你们要做好防备。梁昌、武周、马邑诸城广布斥候,放远了查探,不可懈怠。” “贺兰蔼头即便真来打,也只能偷袭,正面攻打,须得集结大军,明年春末前都不太可能。” “稳定渡过接下来的冬春半年时间,人心就会稳定许多了。诸部贵人已经一起祭天了,再经历大半年的和平,就会形成一些习惯。如果能稳住一两年,那就至少能稳三五年。能稳三五年,十余年不在话下。前提是不能倒行逆施,别乱来。” “王丰那边我会好好叮嘱的,让他别急着争权夺利,先镇之以静。你比你兄长聪明,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先去里间避一避,我要召集僚属。” 王氏嗯了一声,到里间取来衣袍,替邵勋换上。 邵勋唤来亲兵,把食器撤下,这才让王雀儿等人入觐。 “大王。”十余人齐刷刷行礼。 邵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看向桃豹,问道:“听闻效节军路上有人潜逃?” “是。”桃豹有些惭愧地说道:“军士们不愿前往苦寒之地,路上有人煽动叛乱,事败潜逃,这会已经在追捕了。” “到头来还不如黑矟右营。”邵勋说道:“连同家人,一起贬为官奴。” 孙和听了暗暗心惊。 诚然,谁都不愿意来平城,但总要有人来,谁抽到了,谁就倒霉。 黑矟右营多为新兵,军官也是武学生居多,他们不敢闹,勉强把人带过来了。 若路上出了事,梁王应该不至于罪其家人,但本人被捕杀或贬为官奴是难免的事情,届时他可能也要受牵连。 但对他而言,这可真是无妄之灾。每次编练了一部分人,就拆散补入其他部队,再招新人,再打散补缺,到现在他都不太熟悉下面人。 “德清,右营四千二百人,成家者几何?”邵勋问道。 “约两千五百。”孙和答道。 “这两千五百人一家多赐绢帛二十匹,另给牛三头、羊十五只,代公发役为其修筑宅园。”邵勋说道。 “此乃厚赏了。”孙和感慨道:“宣扬下去,定感念大王恩德。” 邵勋笑了笑,感念是不可能的,不骂人就不错了。 但自古以来这种戍边的事太多了,又能如何? 唐代把士兵及家属发往青海,明代把卫所建到云贵,能让家人一起迁过去都是德政了,很多人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一辈子见不到家人,还想公平? 事实上戍边环境差,还危险,哪都不好,苦果是戍边军人生生咽下去的。 朝廷甚至不一定会提高他们的待遇。 戍边兵士的家人要种地养活自己,兵士还要服劳役修城,或去官方屯田里帮官家种地,收获还不是自己的,那是军粮。 敌人来袭时,更要服兵役打仗,还没军饷。 唯一的机会就在于立功受赏,脱离苦海。 干这种事风险最大的时候在晚唐,那些吊武夫反抗的概率贼高,非得让他们怕了才行。 “军田就在敦水北岸,一会过去看看,尽快定下。”邵勋说道:“一家二百亩地,地方已经腾出来了。若种不来,自己募人耕种,或者抓奴隶亦可。” 高柳镇城及军属住处、军田位于阴山以南、敦水以北,都是平原,有河流可供灌溉。 东、北、西三面环山,南边是河,只有西南处有一个小敞口,整体还是比较利于防御的。 “可抓奴隶?”孙和惊讶道。 “只要养得起,随便抓。”邵勋说道:“将来或可酌情转为府兵,免其一家赋役。” “如此,则无大碍。”孙和说道。 “走吧,去看看。”邵勋起身说道。 第一百十四章 节日 有人觉得平城苦,有人却觉得这是好地方,比如卢龙镇将段文鸯。 卢龙镇那地方山势连绵,虽然可以放牧,但平地真的太少了。 仅有的一点,多位于河谷两旁,且非常细碎,加起来也没多大,往往被已经习惯耕牧并举的氏族头人们争抢,甚至为此死过人。 前阵子,幽州刺史袁冲差人至军中相询,问他愿不愿意把部落迁到平城附近。 他甚至没怎么问官职提升的事情,只问了一句:平地多不多? 得知平地很多后,便答应了一半。 在得知还能给个宁远将军(从四品),且在单于幕府挂个督护的职务后,完全答应了。 时已九月下旬,整个部落一万七千余人抵达了旋鸿池。 此池东西二里、南北四里,介于东木根山与平城之间,实为联络两地的要道——位于今大同正北、丰镇市东偏北的黑土台乡忻州营一带,清朝中期因围湖造田、泥沙淤积而消失。 段文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平地真的很广阔,完全可以种植耐寒的粟、穄。被称为旋鸿池的巨沼周边有两三条河流,水草丰美,放牧也很不错。 离此正北百余里外,还有一个更大的湖泊乞伏袁池(今黄旗海),方五十余里,比旋鸿池大多了。 可惜那地方被拓跋翳槐帐下的纥骨部占据了。 段文鸯与他们打过仗,有几分战力,其他人怕,他却不怕。只要梁王下令,现在就可以冲到乞伏袁池去,把纥骨部给冲了。 九月二十八日,段文鸯留部众于旋鸿池,自领百余亲随南下平城,领取官印、仪仗。 入城之前,他看到了一座宅院前挤满了人。 门前有一拴马石柱,上头似乎还有字,段文鸯下马看了眼,乃“丘不与易”四字。 啥意思?字都认识,不懂含义啊。 “此为何地?”他揪住一人,用晋语问道。 那人听不懂。 段文鸯又换鲜卑语,对方这才明白,道:“幕府诸葛从事开私学授徒。” “那你可知这四字何意?”段文鸯又问道。 那人像看傻子一样看向段文鸯,道:“我连晋语都不懂,你还问我?” 段文鸯一把将他推出去好几步。 此人大怒,但看到段某雄壮威武的气度时,怕了,低声骂了两句,溜了。 “还不如刘灵!”段文鸯冷哼一声。 到目前为止,梁王帐下只有金正、刘灵二人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确实勇猛,力气也非常大,摧锋破锐,勇不可当。 “丘不与易……”段文鸯仔细看着这四个字,看到最后,也没悟出什么来,反倒是本来认识的四个字也不认识了,更觉头晕眼花,烦躁无比。 “‘丘不与易’是一种态度。”有人在一旁说道。 段文鸯回首看了下,问道:“汝何人?” “一介商贾罢了。”此人笑道:“诸葛从事曾言汉贵经术,以儒为弊。曹魏正始以来,世尚老庄。殆至国朝,竟以裸裎为高……” “噗!”段文鸯一个没忍住,笑得口水都喷出去了。 这话真尖酸刻薄! 他虽然仰慕中原文化,但也看不惯很多士人的做派,感觉他们太疯了一点,不像正经人。 商贾待他笑完,继续说道:“诸葛从事美风姿,尚清谈,但多与人辩论经学,造诣颇深。其言‘丘不与易’,便是表示自己不愿和一些人同流合污。”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诸葛显知道玄学非常受人追捧,乃“大道”,他表示我不反对,但就不参与了。 “此学教何书?”段文鸯问道。 “听闻主教《国语》、《公羊》、《谷梁》,兼习《老》、《易》。”商贾回道。 段文鸯一听,有点心动,遂道:“什么人都收吗?” 商贾看了他一眼,道:“先得识字才行。若不识字,自去蒙学可也。” “也对。”段文鸯笑了笑。 他几个儿女倒是识字的,或许可以送过来学一学。 就是不知道人家收不收,实在不行,给诸葛从事送五百头羊,不信他不肯。 想到此处,不由得看了眼这个小庄园。 似乎,许多平城贵人都送子弟过来了啊。 他听闻慕容廆在辽东就很重视这个,让中原士人开馆授徒,强迫部落贵人派子侄进学,甚至慕容廆本人都经常旁听,故学风大盛。 平城居然也开馆教学了!就是不知道部落贵人们是主动还是被迫派子侄辈前来学习了。 咦?段文鸯突然想到,我不就是所谓的平城部落贵人?那看样子派子侄学习不成问题,不光他家的人要来学,几个亲信氏族头人子弟也要来。 梁王势头太好了,不学习是没法到中原当官的,除非你打算一辈子待在穷乡僻壤放羊。 段文鸯虽然是武人,但也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 十月初一,大风。 洛南府兵、河东瞎巴已经撤离,留在平城的部队越来越少了。 平城传闻,梁王欲在十月中撤军南返。 消息传出,担忧者有之,庆贺者有之,但大部分人持无所谓的态度。 这一天,平城权贵尽集白登台,梁王请客。 “十月朔日,中原各地,依风俗不同,或以黍为食,做‘黍曤’;或制‘麻羹豆饭’,以其新熟,故尝耳。”邵勋指着面前的碗,说道:“今北来半年有余,甚是想念中原饭食,故置此宴,与君等同乐。” 代国官员、贵人们听完,这才明白今日这场宴会的缘由——请客就请吃豆饭,一道菜而已,若无缘由,实在寒酸。 太夫人王氏坐在邵勋下首,闻言笑道:“前些时日梁王食羊肉肠,赞不绝口,称其为‘鲜卑美物’,今日妾尝此豆饭,亦颇觉美味。却不知大王走后,平城无豆,明年如何食得此饭。” 说罢,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避开了她的眼神,看着众人,笑道:“平城盛产穄,此物亦可用来过节。中原广大,风俗不一,十月朔日各地百姓所食之物亦不尽相同,就地取材即可。” 王夫人又看了邵勋一眼,正要说些什么,云中太守王昌赶忙说道:“却不知此节为何名?” 邵勋沉吟片刻,道:“相传秦时以十月为岁首,朔日又是第一日,此时秋粮新收,农事已毕,忙碌了整年的百姓可以歇息一番,尝一尝新粮,祭扫下先人坟墓,准备冬衣。秦汉之时,此节之热闹不下正旦,魏晋稍有消减,然亦是大节耳。其名直曰‘十月朔日’,俗谓‘秋祭’。” 说完,拍了拍手。 稍顷,亲兵们捧着一件件锦袍走入了厅堂之中。 这是用锦缎为面、内实丝絮(绵)的御寒冬衣,由少府赶制,随最近一趟运粮的车队送至。 “一人两件,来者有份。”邵勋笑道。 亲兵们开始分发锦衣,贵人们喜笑颜开,摸个不停。 这做工、这面料,在草原上非常罕见,价值不菲。 “谢梁王恩赐。”在辅相卫雄的带领下,贵人们纷纷起身,行礼致谢。 “诸君皆国之重臣,功勋卓著,理应受此节赏,无需多礼。”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众人喜气洋洋地坐了回去,继续吃豆饭。 王氏心情复杂,刚吃了两口豆饭,觉得有些不对。 她定在那里,脸色微微转白,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恶心的感觉一阵阵袭来,她强自忍住,双手在案几下紧紧蜷握着。 “鲜卑亦中朝赤子,此节君等或可以为常制。”邵勋放下碗,看着众人,笑着说道。 “大王言之有理。”卫雄亦放下碗筷,笑道:“劳累了一年,便可好好歇息。不如就叫‘寒衣节’好了,以纪大王授衣之事。” “好!”卫雄话音刚落,苏忠义便附和道:“八月阴山收穄,九月亦有得忙,十月正合过此节。寒衣节甚妙!若大王能年年来平城赐衣便好了。” 众皆大笑。 喧闹之中,王氏悄悄离席。 坐在她旁边的什翼犍想要跟过去,被王昌拉住了。 什翼犍不解地看向王昌,王昌缓缓摇了摇头,就是不松手。 邵勋看着众人的笑容,心中愉悦。 节日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鲜卑人开始过十月朔日节,便是一个好的开头。 因为有赏赐寒衣之事,还能增加他邵某人在平城的传说度,好上加好。 控制拓跋代国,可不仅仅是军事胜利就行的,那只是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事实上,自从攻取平城,大体结束军事行动后,他花费的心思一点不比打仗时少。只不过很多事情都只开了个头,还需要时间来发展、沉淀、固化,且这个过程还不能被打断,不然又得从头开始,更为麻烦。 好在这个年代胡人对中原有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崇拜,中原王朝的光环尚未被胡人铁骑给打破。 邵勋生在骑兵技术出现革命性发展、胡人军事实力爆发式增长的前夜,生生把半个身子坠入深渊的中原给拽了回来,保住了中原王朝高高在上的面子,那么就可以继续利用这个面子来谋取好处。 今日这场大戏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罢了。 正遐想间,亲军督黄正走了过来,附耳道:“大王,王夫人可能怀孕了。” 邵勋心下一惊,但面色不变,继续与诸胡谈笑风生。 良久之后,才告了声罪,起身更衣而去。 第一百十五章 离去 幽深的殿室之中,香烟袅袅。 邵勋脱了鞋,又将羔皮大衣解下。 蜷卧在床上的妇人眼皮微动,又用力闭上。 男人唤来一亲兵,低声吩咐几句,然后坐了下来,写写画画。 女人眼皮动得更厉害了,但仍装作柔弱不胜力的模样,躺在榻上。 不一会儿,亲军督黄正在门外禀报:“大王,军令已发出。少府大匠半月内可至,诸般器物、种子恐得冬月才能来。” “知道了。”邵勋继续写写画画。 女人睁开了眼,心里就像猫在抓挠一样,痒得不行。几次想起身询问探究,又生生按捺住了。 男人仍坐在那里,时不时停笔沉思一番,然后继续动手写画。 “你不陪他们了?”王氏突然出声问道。 “我要陪我的女人和孩儿。孰轻孰重,不言自明。”邵勋说道。 “昏君!”王氏嘴角翘了起来。 邵勋笑了笑,继续画着。 王氏有些躺不住了,想起身下榻。 邵勋画得差不多了,便拿着黄纸,来到榻上,钻进了被窝之内,轻轻一抱。 王氏顺势调换了姿势,躺在他怀里,伸手取过黄纸后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邵勋耐心地解释:“此为离宫,或曰行宫,给你住的。无需大,一个院落足矣,以后还可以扩建。” “我在平城住着不好么?若觉得烦闷,还可以到白登台闲住。”王氏轻轻搂着邵勋的脖子,将脸靠在他的脖颈间,眨巴着眼睛问道。 “不一样。”邵勋说道:“此处位于代郡、云中郡交界处,地属代郡平舒县。卫雄告诉我,其乡里有诸多温汤,这里便是最大的一个,给你住的。” 王氏来了兴趣,仔细看着。 “你怀了孩子,我们的孩子——”邵勋看着王氏的眼睛,轻轻抚摸着她平坦柔软的小腹,说道:“那就要多吃果蔬。” “冬日哪来的果蔬?能吃点你送来的芜菁就不错了。”王氏眼底带着笑意,说道。 “温汤那么大,总有地方可种。”邵勋说道:“岂不闻‘二月中旬已进瓜’?” “这是谁写的诗?”王氏问道。 “不是诗……”邵勋语塞,只道:“听我的没错,保你——不,你们娘俩吃上新鲜果蔬。你吃了,我们的孩儿便吃了。” 听到“娘俩”两字时,王氏的心有些乱。 男人和女人一旦上了床,有些事就不太一样了。如果有了孩子,那感觉更不一样。 “那是个死火山群,泉水从沙石中冒出,终年不息,以至于汇成河流,一定可以的。”邵勋说道:“冬日无事,可征发役徒建此宅园。你可住在温暖如春的殿室中,吃些新鲜果蔬,亦可避一避人。” 邵勋所指的温泉位于今浑源县南的山间河谷中,附近地下有死火山群,涌出的地热温泉水量充沛,一年四季不断,后世测定,其恒温在63度左右。 后汉年间被人发现,北魏时期建温泉行宫,天子经常来此疗养疾病,因其水中含有数十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其水温热若汤,能愈百疾,故世谓之温泉焉。” 而利用地热能在寒冷季节种植蔬菜,古来有之。 只不过这种资源实在太稀罕了,一般人没机会享用,多为皇室独占。 便如那首《华清宫》中所述:“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 资源罕见,产量稀少,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你现在知道要我避人了?”王氏看着邵勋的眼睛,微带抱怨道。 “不小心。”邵勋哈哈一笑。 王氏只扭过头去。 双手如铁钳般箍着她的臀,不让她逃,死命往深处钻,这叫不小心? “睡一会吧。”邵勋抱着王氏,轻声道:“我陪着你。” “嗯。”王氏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不过她怎么也睡不着。 她爱上了大权在握的感觉,但毕竟只有十九岁,还有些贪恋男人把她拥在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提供支持的踏实感。 “你若一直对我这么好,我……”王氏闭着眼睛,像在梦呓一般:“若能击败蔼头,兵进盛乐,代国一统之后,我也可以帮你。三户出两丁,便有十万骑了,若一户出一丁,十五万骑唾手可得。有如许多的骑军,横扫天下易如反掌。” 邵勋一愣。 真心实意?还是跟我玩心眼子? 不过,若吃下拓跋代国的骑兵,那确实不得了了啊。 不管质量如何,至少数量非常吓人。届时或许可以学耶律阿保机,率“三十万众”,一边放牧一边前进,从东北打到新疆,那西域诸国还不吓尿了? 王氏这个妇人,是他迄今为止舔到的最具分量的女人。 就账面上的实力来说,裴灵雁、羊献容、庾文君背后的家族,没一个能与之相比。 但他也不由地猜测,王氏是不是在暗中唆使他出兵,为她扫平最后一个敌人拓跋翳槐? 至于拓跋纥那,听闻去了索头川一带,依附于宇文氏,实力微弱,不值一提,王氏自己都有可能弄死他。 我出兵帮你平定了拓跋翳槐,然后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乖巧吗?会不会自以为翅膀硬了,过河拆桥?没办法,邵贼就是如此多疑,怀疑一切,面善心黑。 他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脸。 王氏睁开眼睛,二人相视一笑,拥在一起入睡了。 ****** 因为出了人命,邵勋被迫多留在平城一段时日。 原本走得就比较仓促,现在正好抓紧时间厘清后续诸事。 另外,大军镇抚本身就是一种威慑,人心将愈发稳定。 十月初十,一位特殊的客人来了。 “奴根,你有何面目来见我?”邵勋坐于案后,甩出一份书信,掷在地上,道:“当日在平阳,你信誓旦旦两家一起出兵,击败祁氏母子后,永结盟好。但你们是怎么做的?不断招诱代公帐下的部落,还散播谣言,诋毁代公和朝廷。这还不算,武周川两岸的草场本属代公,你部为何擅自越境,声索草场?” “大王稍安勿躁。”贺兰奴根将书信捡起,仔细看了看,沉吟道:“仆今日来便为了此事。击败祁氏母子后,草原纷扰,诸部四窜,实难划定疆界。另者,代公西郊祭天,自称大单于,此事大为不妥。” “拓跋翳槐乃长兄,今已壮,当执权柄。什翼犍力弱,应事兄长。翳槐仁厚,愿以什翼犍为直勤,领中部大人,此乃自然之理。” “今什翼犍祭天,大违常理,诸部大人议论纷纷,多有不服,声言出兵征讨者不在少数。贺兰辅相以骨肉亲缘计,压下了出兵之议,但什翼犍应自去大单于之号。如此,则兄友弟恭,邻里亲睦,不复有刀兵之害也。” “蔼头、翳槐这对舅甥翅膀硬了啊。”邵勋用眼神制止了王夫人,然后看着奴根,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若伐匈奴,可愿出兵?” 贺兰奴根沉默,片刻后说道:“若什翼犍遵奉盛乐号令,自无不可。” “我不信你!”邵勋冷笑一声,说道:“出兵都不愿,就想空口白话骗得大单于的名器,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万不敢欺瞒大王。”贺兰奴根再拜,恳切道:“若大王愿册封翳槐为代王,什翼犍自去尊号,则代国世为大晋藩属,绝不食言。” “说来说去,还是空口白话。”邵勋挥了挥手,道:“回去吧,告诉贺兰蔼头,若他不肯出兵讨伐匈奴,我就讨伐盛乐。” 贺兰奴根脸色一变,讷讷不知何言。 “还不滚?”邵勋眼一瞪,斥道。 贺兰奴根一咬牙,起身离开。 待其身影远去之后,邵勋亦起身,在殿室之中慢慢踱步。 王氏走了过来,轻轻挽住他的手,说道:“贺兰氏多半已与匈奴勾搭上了。” “当年郁律有没有与长安联络?”邵勋问道。 “自是联络了,相约守望互助。”王氏说道:“都平城还无妨,若都盛乐,自然会想着与长安互保。妾当时就曾向……向郁律提议,互派质子,共结盟好。” “若派质子,那就是翳槐去了。”邵勋笑道。 王氏掩嘴一笑,道:“便是要将他打发出去。” 邵勋大笑。 胡女说话是真的直接,斗争也是赤裸裸的,图穷匕见。 不过,或许高端的政争,很多时候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你以为一帮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搞出令人震惊的权谋,实际上是肉体消灭。 “平城这边稳一稳,暂不要轻举妄动。”邵勋说道:“不过若有人欺负过来,也不要示弱,打回去就行了。亲军四卫是你保命的关键,一定要握在手里。” 王氏微微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邵勋无语,只道:“会回来的,我还要看我的儿子呢。” 王氏闻言,低声道:“若生了儿子,就……” “就什么?”邵勋没听清,问道。 王氏摇了摇头,道:“反正你不能不管。” …… 邵勋于十月底离开平城。 这一天,阴云密布,居然降下了冬雷。 数日后,王夫人于白登台召见群臣,讨论完政务之后,说打雷那天夜里,梦见了先单于郁律。 有檀石槐之事在前,众人又惊又疑。 第一百十六章 晋阳之议 当接到停止前进命令的那一刻,成百上千的役徒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张黑皮瘫坐在路旁的枯草中,抹了抹眼泪。 大军终于班师了,终于不用再转输粮草了! 他们这一组十个人,自陈郡出发,在汴梁集结,过河阳三城时,一人急病暴死。 过天井关时,一人不慎摔落山谷,而辎重队伍压根就没停下来,几名押送的世兵尝试着下去看了看,最后无果而返。 比起苛捐杂税,频繁的徭役更容易让人家破人亡,以前对这句话理解不深刻,打了这么多仗后,没人再对这句话有疑问了。 “起来,起来。”许昌世兵的军官们将役徒一个个拉起、收拢,下令道:“还要将粮食存入广武,以备取用。” 张黑皮麻利地起身。 只是送粮至广武县罢了,很近的,倒不是什么大事。 他也懒得打听这些粮食做什么用,送到地头就完事了,想那么多作甚? 而就在他们忙碌不休的时候,一队骑兵自北边疾驰而来,从辎重车队旁快速掠过。 “我好像看到梁王了。”有少年喃喃说道。 张黑皮看了他一眼,刚想驳斥,转念一想未必没有可能啊。 叹了一口气后,帮忙推车转向了。 两轮马车就这个毛病,转向很难,需要的距离很长,还要役徒帮忙。 另外一边,方才风驰电掣而过骑队慢慢停下了。 邵勋翻身下马,把马缰扔给了亲兵,登高望远。 前方有座小土城,城头飘扬着一面大旗,上书“忻口龙骧府”五字。 时已冬月,地面积累了一点薄薄的残雪。 脏兮兮的羊徜徉在雪地间,蹄子刨来刨去,啃食着干枯无营养的黄草。看它们那欢快的样子,好像在吃什么绝世美味一般。 邵勋不想去打扰他们,不过龙骧府方面却发现了他们。很快,离得最近的一批人持械而至,正待询问之时,领头一人跪拜而下:“末将姜泰拜见大王。” 邵勋一听,立刻将其搀扶而起,仔细打量一番,笑道:“果然是你!当了别部司马,如何?” “已经将妻儿从河东接了过来。”姜泰答道:“有宅、有田、有牲畜、有部曲,还有俸禄可领,以前想都不敢想。” 邵勋哈哈一笑,道:“为我拼杀者,便该如此。” 说罢,又看了看姜泰身后的一队军士。 说实话,看样子不是很出色,遂问道:“你们呢?如何?” 众人一阵沉默,片刻之后,一胆大之人说道:“大王,仆只愿家里人吃饱饭。今年来得晚了,只种了冬小麦,还在吃龙骧府发下的粮豆,明年应会好一些。” “你们呢?”邵勋又看向其余几人。 “唯愿饱肚耳。”众人纷纷说道。 邵勋又扭头看向身后的亲兵,随便指了一人,问道:“万坤,你呢?” “封妻荫子。”万坤上前一步,答道。 邵勋莞尔。 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真是至理名言。 小到个人,大到社会,都是如此。 对于他而言,府兵就是一手打造的“经济基础”,量变产生质变,当府兵积累足够之后,就能够影响乃至决定上层建筑。 他二十年前面临的局面,就像这些只想饱肚的新府兵。 如今的局面,则像家境富裕、弓马娴熟的亲兵万坤,他有更高的追求了。 “东面的五峰山已在筹建五峰龙骧府,此为新兴郡第三府,今后你等或会一起操练。”邵勋一边说,一边上马。 临走之前,他看向忻口附近郁郁葱葱的农田,说道:“我有大志,诸君须得帮我。” 说罢,策马扬鞭而去。 亲军紧随其后,溅起一片飞雪。 姜泰转过身去,看着邵勋渐渐远去的背影。 他不理解,梁王战无不胜,说一不二,又以天下绝色而妻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过无所谓了。 广武城下那一日后,他这条命就卖给梁王了,他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便是天子也斩得。 ****** 抵达晋阳的时候,已是冬月初十,邵勋在此巡视数日。 他越来越喜欢并州了。 同为梁国属郡,太原就比陈留等地让人赏心悦目。 原因并不复杂,这里原本是一片白地,现在有八个龙骧府近四万户军民。 而整个太原郡八县不过56000余户、22万5000余口人罢了。 士族豪强在这里的声音非常微弱,整体势力格局进行了非常彻底的洗牌,而这是他花费数年时间一点一滴创建起来的。 如今新兴郡有三个龙骧府,雁门郡即将设立大堡龙骧府——最后一批停止前输的军粮就是充作安置费用的。 这些白地是真的好作画! 登上城头眺望时,他心情好得几乎要放声大笑。 群峰之间,松涛阵阵。 野鹿跳跃不休,骑士追逐不已。 行猎之间,既熟悉了配合,又锻炼了骑术和箭术,将来上了战场都有用。 斗场之上,呼喝连连。 少年苦练刀枪,老兵反复纠正。 冬闲之日,技艺在不断磨练,意志在不断增强,这都是上好的府兵预备役。 村落之中,炊烟缭绕。 孩童赶着牛羊回家,老人忙着喂鸡喂鸭,妇人坐在门口缝补衣物。 田地之内,热火朝天。 部曲们挥舞着锹镐,一寸一寸疏浚沟渠。 得了灌溉的农田,作物会茁壮成长,却不是旱田可比的。 以上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因为在其他地方也能看到,最重要的是,这些军民和世家都没关系,是官府可以直接调用的力量,不用再派人出去一家家谈着派捐了。 梁国二十郡,或许可以在部分地区实行大晋朝就没怎么顺利实施过的固定税收制度了。 二十年啊,他花了二十年才走到这一步。 而没有世家大族的时代,或许一切都会简单许多。 “大王,明年若无大的天灾,太原八县当能收六百万斛粮。”太守邵光走了过来,笑道:“昔年殷洪乔说太原独享汾水之利,不信者多矣,待到明年,怕是没人敢说什么不是了。” 邵勋畅快地笑了,道:“正卿,你可知王夷甫请我回去作甚?” “不知。”邵光一愣。 “昨日我收到书信,王衍请我回平阳与士人座谈。”邵勋说道:“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了,上一次我拒绝了。但有些事总要过一遍的,绕不过去。时至今日,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什么人能阻挡我了。王衍其实也是好心,清谈之时他会提前透题,但这事怎么说呢——” 邵勋拍了拍城墙,道:“他终究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时移世易,有些事,该和他们说清楚了。有些人,也该亮亮相了。王夷甫还是老派作风,想让我依靠他们来治理天下。诚然,这没错,我确实要依靠他们,但也不会独独依靠他们。既然要清谈,那就多找点人。” 邵光先是不解,继而有些震惊。 他隐隐猜到,梁王可能要带一些武人将官一起“清谈”。 或许还不止! 这算什么?展示实力?或者说“明志”? “正卿,不要忧虑,不要多想。替我管好太原。”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是我们邵氏的基业,万不能轻忽。” “我们邵氏”这四个字一出,邵光顿时一个激灵,立刻说道:“大王放心,有我在,太原只会姓邵。”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 太原古来便是重镇,但不知道为什么,地位还是不够高。直到南北朝开始,及李唐自太原发家,这里终于开始了爆发式发展。 就人口而言,后汉年间的太原大概是最少的,不但远比唐代少,也少于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前汉,即便估算隐户也是不及。 细究起来,可能和一个国家的政策倾斜有关,朝廷重视了,开发就起来了。 唐代太原(相当于此时太原郡,外加一个人口稀少的山区乐平郡)近七十八万口,可谓惊人。 梁国的太原郡,还有很大潜力可挖,开发程度远远不够。 “微求(邵杰)在邺县尉任上已有好几年了吧?”邵勋又问道。 “神龟二年就去了,六年了。”邵光回道。 “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 “可以当县令了。”邵勋说道:“我欲任其为新兴九原令,此地离太原不远,你帮着照看点。” “遵命。”邵光答道。 “自家人,无需如此。”邵勋笑着拍了拍这个族兄的肩膀。 这么一说,邵光也不端着了,问道:“大王在这留几天?有几个好去处……” “算了。”邵勋说道:“就走走看看,等一等大队人马。说到好去处——王夷甫若想清谈,我想在晋阳举办,这事你放在心上,仔细寻一下。” “好。”邵光应下了,又道:“此地不是胡人就是府兵,豪族甚少,中原士人来了,怕是不太适应。” 邵勋点了点头。 说到胡人,他又想起了王氏。 之前只是怀疑,这一路上他算是想明白了:他在钓她,她也在钓他。 奶奶的,第一次遇到个敢钓我的人! 男女上了床以后,以前不敢说的话,现在可以理直气壮说了,以前是很卑微的语气,现在也不一样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非过来人无法理解,王氏已经本能地开始利用了。 有了孩子以后,以前因为害怕、担忧而不敢涉足的领域,现在可以大胆地尝试一下,因为男女两人的心态都变化了,男人的容忍度更高了。 当然,这些都要看人,而邵勋恰恰是这种人。王氏可能没系统研究过他这个人,她完全靠本能在做事,但却都中了。 妈的,老子有办法对付你! “大王……”见邵勋在走神,邵光轻声呼唤道。 邵勋回过神来,道:“我想了想,或可让一部分有点学识的胡人酋豪也过来。太原这边,你来联络。” “好。”邵光应道。 第一百十七章 冲击波 雪簌簌下了一整夜。 天明时分,贾游推开了窗户。冷风倒灌而来,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这破庄子,连堵围墙都没有,而不远处就是驿道,空旷无比,寒风劲吹之下,无遮无挡,煞是磨人。 但就这样一个庄子,他也快保不住了。 地处平阳近郊,数易其手,最后一任主人是刘汉宗室,被他低价捡漏之后,眼见着又要被另外一人捡去了。 他不得不卖,因为他现在没有官身。 当年梁王问他愿不愿意当定胡令,他嫌那里太危险、太穷困,就婉拒了,没想到梁王再没给平阳贾氏机会,气得贾游差点在匈奴入侵时叛乱,不料被裴家的人知晓,派人上门“提点”,最后只能偃旗息鼓。 但没有官真的很难啊。 三年大灾期间,梁国二十郡度田之事一下子慢了下来,有些地区甚至完全停滞了。 去年休养生息,又要筹集粮草,也没怎么动手。 今年战争期间,依然没怎么度田,直到梁王攻取平城…… 大胜之下,匈奴退走,四夷宾服,梁王竟连过年都等不及,度田又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梁王也是属狗的! 有求于你时,就缓一缓,不求你时,翻脸不认人。 有人认为多缓一年,就能让他们的庄子多积攒一年的财富,也不错,但贾游不这么认为,因为永嘉之前他们家备受打击,低调得很,根本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也就永嘉以后,匈奴入侵,局势混乱,他们才趁机侵占了一些田地,现在要全部吐出去,如何甘心? 风中似乎传来了吹吹打打之声。 “哪家老人过世了?”贾游一怔,随口问道。 贾游二子贾却闻声走了进来,说道:“阿爷,那是军中的鼓角横吹之士。” 贾游恍然,也不说话,直接带着儿子上了庄中的一处阁楼,登高眺望。 “一派胡风!”贾游看了许久,骂道。 驿道之中,数十人骑在马背之上,演奏各种乐器,在风中传出去很远。 他在平阳居住多年,也曾见过匈奴这么做,但更多的还是鲜卑人。 听闻银枪军一幢战兵只有五百五十余人,剩下的多是斥候、信使、门警、文书之类的杂色兵士,其中就包括乐手。 其余部伍之中,近来甚至有将领带私家养的乐手上阵,曰“鼓吹部曲”。 邵兵是真的爱乐! “来了!来了!”那边隐隐传来呼喊。 贾游父子寻声望却,却见平阳北侧的广莫门外人头攒动,无数百姓不避风雪,拥挤在路边探头探脑,见得军士露头时,更是叫喊了起来。 “银枪军家人多在汴梁,平阳人凑个什么热闹?”贾游心中不舒服,骂道。 “阿爷,许是万胜军家眷。”贾却说道。 “黄头军?” “然也。” 果然,北边的地平线上,首批出现的就是头裹黄巾的兵士。 贾游没话说了。 军士们见得围观的百姓,纷纷昂起头来,这便是得胜之军。 军士后面跟着大车小车,满载各类缴获的物资。 其实绝大部分缴获是奴隶和牲畜,早就分运至各处了。但为了宣传,还是凑了一些财货,中原百姓对这些理解更加直观。 “万胜!”广莫门外有人喊了起来。 “万胜!”欢呼声越来越大。 黄头军已经开始入城了,道旁有人看了半天,终于寻着一人,大喊道:“兄长,家里已经收到羊了,两只。” 队列中一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扭头看了看,见是相依为命的弟弟,顿时咧嘴一笑。 “夫君,终于看到你活着回来了,我许你纳妾还不行吗?”有妇人抱着小儿,大声道。 远近之人闻之,哄堂大笑。 队列中一身背认旗的小校听了,黑脸一红,暗骂几句,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阿爷。”有牙牙学语的小童追在队列边跑。 阵中一人从怀中摸出干酪,递给小童,然后摸了摸他的头。 广莫门外已经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大军出征,大部分人都回来了,人赐羊二只,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也许将来会遇到出征之后半数以上不能归来的败仗,但那又如何?不妨碍他们享受此刻的欢愉,打不打仗又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两千余黄头军过后,远处出现了威武的甲士。 离城三里的时候,亲军将士们便披上了明光铠,威武不凡的簇拥在梁王的车驾旁,往平阳而进。 “梁王来了!”有人看到了大纛,高呼道。 “梁王来了!那是亲军吧,真威武。” “万胜!” “万胜!万胜!” “万岁……” 不知道为什么,喊着喊着,“万胜”变成了“万岁”。 贾游、贾却父子远远听到了,相顾失色。 如果说汉武帝之前,万岁并不独皇帝专属的话,自他开始,已经有那么几分味道了,民人用这个词的时候再不如以往那样随意,心里总有几分顾忌。 到了后汉年间,万岁的帝王属性更重了,民间称呼万岁的人更少,忌讳更多。 到了国朝,你要是对普通人称万岁,人家得吓死,因为这么用的人真的很少了。 理论上而言,平阳百姓对邵勋高呼万岁问题不大,因为即便到了这会,万岁这个词也没有说就一定不能给人臣用。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问题也不大! 洛阳天子怕是没有办法追责。 但贾游、贾却父子是士人,政治敏感性高,想得多,此时听了脸色很难看,虽然谁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图穷匕见!”贾游捶了捶窗框,说道。 心中有些愤怒,有些惆怅,有些后悔,也有些委屈。 我不过就婉拒了一次,你怎么就不用我了呢?你怎么能不用我?不用我用谁? “阿爷,要不——”贾却犹豫了下,说道:“要不跑一趟河东吧。大晋朝眼见着要没了,攀上裴家的话,或有转机。” 贾游沉默许久,最后叹了口气,道:“我家不是早在裴家这条船上了么?裴家又站在梁王这边。只不过——唉,梁王老把我们士人往外推!他若愿当个垂拱而治的圣君,谁还反他?” “阿爷,今时不同往日。”贾却说道:“你也看到了,大军班师,诸多百姓前来迎接。若非大王下令,幕府官员得出城数里相迎。他蛊惑了一帮杀才田舍夫,那些人只信他的,只听他的,没办法了。” “也罢。”贾游叹道:“那就再看看。过几日这个庄子就要卖掉了,你也别瞎玩了,冬月里就去趟弘农,看看有没有庄子买。若弘农还没有,就去鲁郡看看。” “是。”贾却应道。 “梁王若连我家在鲁郡置产都不能容忍的话,那就太过分了。”贾游最后说道。 ****** 梁王班师已经好几天了,龙骧幕府西曹掾阳鹜一直没得到入觐的机会。 这几日,他一直枯坐官署之中,看着面前的授勋名单,面无表情。 “太易了!”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 一口气给超过两千人授予勋官,闻所未闻,带来的震动也是十分巨大的。 阳鹜都不敢想象,这份名单一旦被公布出去,到底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是,大家早就知道洛南府兵出征时可依照勋官制度来记功。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发生在你面前则是另外一回事。 自勋官之议开始已经好几年了。 洛南府兵第一仗攻武关,吃了败仗退回,后来再没出征过,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 但前阵子的广武城下,梁王亲口许诺那一战是“上阵”,最后计点战果,为下获,但即便如此,参战府兵仍然集体获得三转功。 三转功已可换一个名为“飞骑尉”的勋官,虽然没什么大用,不能管事,也没俸禄,但官就是官,对地位的提升是无与伦比的,对士人的冲击也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阳鹜真的也为梁王操心,这么搞下去,得官是不是太容易了?是不是太泛滥了? 他欲入宁朔宫,就是想谈这件事。 当然,他不知道真实历史上“战士授勋者动盈万计”…… 后世出土的唐天宝年间《敦煌县差科簿》中,在册登记的591人中,一共150人为勋官,其中上柱国55位。 一个县就五六十个上柱国,贬值速度简直和金圆券有得一拼!不是上柱国你都不好意思出门和人打招呼。 不过,或许也正因为酬答战功慷慨,所以才让唐军士兵愿意万里赴边疆、厮杀不旋踵吧。 政治地位、经济利益双重绑定,给唐代武人带来了极高的地位,出将入相之风盛行,就连文人都要投笔从戎,博取战功,正所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阳鹜无法想象这样的场面,更无法接受。 盖因在此时,官位是非常严肃、非常难得、非常神圣的,你搞个勋官泛滥,连带着职事官都贬值了,损害了所有士族的利益。 后果你知道吗? 阳婺想了半天,急得直挠头,恨不得现在就去见梁王。 只有梁王才有那个威望让武人让步,且还不至于把武人逼反,其他人都不行。 “官人。”有小吏站在门口,轻声询问道:“最后一日了,官印是否发放下去?洛南府兵还在城南等着呢。” 阳鹜身形一滞。 他仰首看着屋顶,久久不回话。 小吏也不是没见识的人,知道轻重,垂首耐心等着。 “罢了,幕府之令,岂敢轻违!”阳鹜叹了口气,道:“将案上那份名录抄几份,张榜于各处要道。官印——发吧。” 这一次就算了!他心中暗道,下一次怎么着也要阻止。 这个勋官太粗陋了,得改! 简短说下府兵 一、府兵的来历 府兵的雏形出现在北魏后期,真正制度化建立是西魏宇文泰时期。 最开始是鲜卑兵,置24军府,分散于各个地方。另立军籍,郡县不能管,统归中央管辖。 每兵自备弓、刀各一,官府给甲、槊、戈、弩。 因为战争失利,鲜卑兵损耗很厉害,人数不够用了,军队规模上不去,于是“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就是收豪强私兵。 那么,西魏以及后面北周的府兵体系如何维持呢? 首先,“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 其次,“兵仗衣?牛驴及糗粮旨蓄,六家共备,抚养训导有如子弟”。 第三,“郡守农隟教试阅”。 六户人家供养一名府兵,府兵本人免赋役,其他人不免。 府兵个人是军籍,其他人是民籍,要交税,即租庸调。 地方太守训练府兵——这个时候制度其实很不成熟,太守居然能管理府兵。 北周具体有多少府兵呢?史书无载。 根据编制而言,有人推测有4.8万府兵,但那是满编的情况下,实际不得而知。 北周之后,隋朝到来。 大体继承了周、齐制度,有所改进,“而特加润饰焉”。 统率机构是十二卫,即左右翊卫、左右屯卫、左右骁骑卫等。 最基层的机构是鹰扬府,有鹰扬郎将、副郎将、坊主、团主之类的职官。 唐代基本沿袭,鹰扬府改为折冲府,官职名称有变化,机构也有小改动,但本质没有变。 二、府兵的安置 第一大特点是地域性,即都来自本地或相邻地区。 一个折冲府所辖的地域,被称为“地团”,“不因公事,私自出境界者,杖一百”。 唐代折冲府的设置也有地域特点,最多的是关中,占接近一半,其次是起家的河东(非河东郡,而是河东道,大体相当于今山西),再次是河南,其他地方很少。 因为唐朝的政策就是“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 在唐朝的信任逻辑中,关内道最可信,其次是河东道,然后是河南道。 河北折冲府非常少,唐朝重点看着河北,河北赋税也是诸道中最重的。 江南开发程度低,折冲府比河北还少。 三、府兵的义务 和平时期主要是宿卫,即轮番值守京城,或屯驻各地,称为“上番”。 战争时期就是出征了。 其编制是步骑混合的部队,大概一支2万人的府兵军队里,有1.4万战兵、6000辅兵。 1.4万战兵中,有1万步兵、4000骑兵。 武器、马匹都要自备,集结路上的粮食也要自备——“具弓一,矢三十,胡禄、横刀、砺石、毡帽、毡装、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并其介胃、戎具藏于库,有所征行,则视其人而出给之。” 四、府兵的权利 第一点:田 这个是最重要的,经济基础,毕竟武器铠甲什么的要自己负担。 日常训练也需要粮食、肉奶。 尤其府兵不能只学一种武器,花费更大,不吃肉都负担不起严格的训练。 田地数量不一,因为分散在各地,情况也不同。 在初期的时候,授田一百亩,但免赋税,不过不全免——说实话,比起北朝时,待遇是降低了的,可能因为唐朝有60万府兵,人太多了。 田地之外,朝廷时不时集体赏赐府兵钱财。 地方官府定时慰劳府兵家庭等等。 第二点:官 就是北朝时沿袭下来的策勋十二转了。 上阵,即以少击多。 中阵,兵力相当。 下阵,以多击少。 上获,消灭敌人40%。 中获,消灭敌人20%。 下获,消灭敌人10%。 上阵上获,五转功,上阵中获,四转;上阵下获,三转。 中阵上获,四转,以此类推。 下阵上获,三转,以此类推。 破蛮獠,上阵上获降二等记功。 坚城苦战,功第一者,三转。 …… 从中可以看出,几乎都是针对野战给出的记功,所以唐军是非常喜欢野战的。 一次战斗,最多可以获五转功。 可以看出,立功还是比较容易的。 立功后给的勋官,最低级的是武骑尉,“视从七品”。 这是勋官,不是职官,不管事的,唐代最开始有俸禄,二品勋官上柱国享受六品职官的待遇,六品以下降一阶,最低级的武骑尉享受从九品待遇。 后来给不起,不给了。 勋官还有什么好处呢?很多。 第一是获取与勋官相对应的田地数量。 因为府兵时代是均田制,不是你想占地就能占的,立下战功获得勋官者,可以多占田地,传给子孙,具体每一级别占多少,我一时没找到准确资料。 第二是通过铨选的方式当职官。 这条路很窄,没有关系别想抢职官的食,毕竟官位有限。 第三是通过长期服役的方式(一般是四五年),经兵部简选,当散官。 散官有俸禄,但不管事——勋官、散官、职官很多人分不清,要注意了。 三者中最重要的就是职官,可以管事,像县令、太守、御史、宰相之类就是职官。 散官发得很滥,历朝历代一般是做加衔,或者死后追赠。只要达到一定级别,活着、死了都能领,无非高低而已。 第四个好处是抵罪。 所有勋官在犯私罪(注意,是私罪)时都可以减刑,也就是从宽处罚,判得很轻。 五品以上勋官本人及子弟犯罪,同样可以减刑。 鞭笞、杖责之罪,不用打,可以花钱免掉。 徙流之罪可以拿官抵,官不够再补些钱,你就可以不用流放岭南等地了。 第五个好处是门荫入仕。 三品勋官子弟等同于五品职官子弟的门荫待遇。 二三品勋官子弟可以上国子学等,获得铨选资格。 方法门路还有很多,比如子弟通过服役叙散阶铨选等,不一一赘述。 五、府兵的泛滥 唐代的战争是非常频繁的,极其频繁,特别频繁…… 而唐朝定都关中,起家河东,再加上政策,府兵太过密集地聚集在关中、河东这两处——说实话,这两地平原面积都不是很大,田地数量是有上限的。 唐朝的府兵开始出现问题是什么时候呢?答题时高宗后期。 这里额外多说一句,有些人总喜欢找反例来说明府兵什么时候出问题,为此得出唐太宗时期府兵就出问题了。 但我要说,你真找反例,府兵设的第一天我就能找到问题。 看事情是看整体。 一开始问题少,慢慢问题多,最后崩溃,这是一个过程。 事实上大多数学者认为武后年间才出问题,我说高宗后期已经提出了。 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七十年了。 府兵在唐玄宗时期彻底崩溃。 当时关中府兵最少的家里只有十几亩地了,完全不够。 土地问题非常致命,因为这和府兵的经济挂钩。 朝廷分给府兵的土地理论上大部分要收回的,但在实际操作中,根本不这么执行,基本被府兵视为私有财产,自行分配。 人口增加后,府兵的土地越来越少,渐渐连训练、装备都难以维持。 另外就是勋官泛滥。 本文中说了,敦煌县四分之一的府兵是勋官,上柱国55个。 其实敦煌地处前线,战斗频繁,立功机会多,别的地方没这么夸张。 但架不住唐朝自己乱来,没上战场就计功。 太宗、高宗时“凡渡辽海者,皆赐勋一转”——这个其实可以理解,毕竟航海太危险了。 征高句丽,所有参战之人,都赐勋转——这个勉强可以理解,但唐高宗发的“阳光普照奖”太多,频率比太宗高得多。 武则天就更离谱了。 “今日御则天门,必是加勋一转”; “明日飨宣阳观,多应赐给一班” 武则天这人就是心里没数,动不动发“阳光普照”奖,还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次数还非常多。 而且,还不仅仅是给府兵赐勋,普通老百姓、官员之类让她高兴了,一样赐,而且赐的规模很大,万人、几万人非常普遍。 这个时候,有学者估算全国有150万勋官,府兵鼎盛时才60万,你算算有多少非府兵得勋官的人。 勋官多了,首先给不起的是政治待遇。 那么有人说了,给不起政治待遇,府兵家里有个一二百亩地,不一样能打仗吗? 一二百亩地的良家子,汉代就有,照旧法来呗。 很遗憾,有一二十亩就不错了,哪来的一二百亩? 这个时候,府兵这套体系就算是彻底崩溃了。 勋官仍然存在,但名存实亡。 唐玄宗开启募兵时代,职业武人首次成为一个国家的主要军事力量,府兵成为历史——但护佑了唐朝七十年,其实已经不错了,没有什么制度是一劳永逸的。 发展到这会,募兵其实也是大势所趋了,宋明清三朝,除了开国初期,基本都走上了募兵为主体的道路。 症结是什么?或许就是土地兼并。 先写这么多。 今天写这个,主要是有人居然说我不懂唐朝历史,不了解唐朝府兵。 我上本写的就是晚唐…… 第一百十八章 震荡 “哈哈,李大缸你也配穿官服?”平阳城南某处庄园内,石桥防府兵裘刃看着袍泽那滑稽的模样,哈哈大笑。 “怎么?我穿不得?过年杀羊别找我,不替你家杀了。”李大缸身材矮小,官服穿在身上像麻袋一样,非常可笑、滑稽。 “这官有什么用?听说不能管人、管事?”有人问道。 “你就只能管自己。”有相熟之人哈哈大笑道:“别部司马别看只有九品,比你得到的飞骑尉还小。但即便别部司马没有勋官,只有职官,也可以管你,违犯军令,处分起来一句话的事情。” “那就是没用了?还是二百亩地实在。” “可见官不拜,这算不算好处?勋官也能置办田产,该是几品官,就置办多少。不过我看你没钱。” 其余几人听了尽皆叹息。 买地是要钱的。 他们所处的洛南地区,几乎和平二十年了,空地已然不多。 或许你还可以开荒获得土地,毕竟山林沼泽很多,伐木辟田、围湖造田都可以获得新土地,但谁闲得没事来干这个啊?除非官府征发役徒开荒完毕,然后卖给他们。 但没有人不喜欢土地。 有那思虑长远的,觉得家中有好几个儿子,将来怎么分呢?二百亩地看似多,一分就少了。况且还有部曲,怎么办?赶人家走?显然不能这么做啊。 你上阵的时候,部曲帮你搭帐篷、烧水做饭、照料马匹、保养器械,有时候甚至和你一起上阵,有过命的交情,真不能这么对待人家。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多置办一些田产。 官越大,名下能占有的田地越多,将来挑一个儿子继承府兵,其他人就是普通民户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每个府兵都想占有二百亩之外的田地,越多越好。 “别说了,收拾完袍服和官印,就赶紧上路。”部曲督许猛骑着一匹枣红马,停在了不远处,马鞭指指点点,道:“回了乡里,可别得意忘形。你得的官,兴许连你家悍妇都管不了。” 军士们听了,哄堂大笑。 “方才你们还漏了一条,勋官还可以抵罪。”许猛又道:“你若犯了大事,可以拿官位来抵,不够补钱。” 众人一听,这个好处很有用啊。 官府欺压百姓多吗?其实不少。 如果有人整你,罗织罪名太容易了,这时候就能看出战功的重要性了,比钱还好使。因为花钱不一定能免罪,但勋官可以抵罪。 “将军,杀人可以抵罪么?”突然之间,有名府兵问道。 许猛一怔,看了看他,点头道:“可以。但你得多大的勋官才能免杀人之罪?勋官之法并不详尽,我亦不知什么官可抵杀人之罪。怎么,你要杀人?” 此人眼珠转了转,道:“有同乡来告,出征在外时,我妻与人勾勾搭搭……” 旁边袍泽一听,立刻拉住了他,急道:“可别犯浑啊!你这飞骑尉来得不容易。鲜卑铁骑冲过来时,多少袍泽倒下了?回去将那贱妇休了,换一个便是。” “唉!”此人重重跺了下脚。 袍泽附耳,悄悄说了几句,此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许猛扭过头去,当没看见,走了。 不远处的驿道旁,几名文吏正在把空箱子抬上马车。 领头的是两名吏部官员,他们默默看着“弹冠相庆”的武人们,心中酸涩不已。 勋官固然比不得职官,一不能管事,二没有俸禄,但有一点是真的,可以按照官阶置办田产。 在度田如火如荼的今天,能合法占有的土地可谓弥足珍贵。 府兵若有三四个儿子,二百亩地一分,一人也就几十亩,或许仍能维持一个府兵的成长,但比起先代则大为不如。 可若四百亩呢?老人将一半分给继承他府兵之位的儿子,剩下的分一分,下一代仍可维持。 而这些土地哪来的呢?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对土地充满渴求,不断希望有新的战争出现的群体。 穷兵黩武,自此而始矣。 到了最后,怕是拓跋鲜卑、刘汉匈奴都不够他们打的,还要去打西域,打辽东,打江南,不断积累功勋,获取土地,传给子孙后代。 他们好像有点不太认识这个天下了。 洛南府兵离去后,陈留府兵相率离开。 听闻了勋官之事,他们也非常羡慕,但目前为止梁王还没有下令扩大勋官适用的范围。 可惜了! ****** 午后,在官署内小睡了一会的温峤醒了。 大将军府从事中郎沈陵恰巧前来谈事,见得温峤睡眼惺忪的模样,便笑道:“泰真好安逸。” “被吓着了,心绪杂乱,便小睡一会。”温峤打了个哈欠。 “可是被勋——”沈陵刚说一半,却见温峤将一册书稿扔在他面前,道:“太医署抄送过来的,请幕府发往各州郡。尚未完稿,随增随补。” 沈陵疑惑地接过,发现是《风土病·并州篇》。 第一种“斑病”(疹类疾病,未细分)、第二种“疠风”(麻风)、第三种“传尸”(肺痨)…… 沈陵看完也扔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晦气之物一样。 大疫过去才一年多,人人心有余悸,分外见不得和病相关的东西。 温峤倒是神态自若地拾起书稿,道:“我亦不喜,但这书有用啊。” “我家在太原,少时见多了这些病。”温峤又道:“有人不慎染了传尸,痨虫日夜噬其心肺,惨不忍睹。书里说去吊个丧都有可能被痨虫钻入腹中,我是信的。这书传出去,便没那么多人去染传尸而死之人家里吊丧了,可谓活命无数。” “此梁王所著耶?”沈陵问道。 “皇甫方回奉梁王之命所著。其人还在西河查访病症,并未回返。” “大王真是……”沈陵苦笑道。 “你来是想说勋官之事吧?”温峤起身唤来老仆,令他去打水煮茶。 老仆来自太原,在官署内挂了个舍人之职,专门为温峤上传下达。自然,他的一切开销由温峤自掏腰包。 “没错。”沈陵说道:“大王是不是太操切了?不下两千人授官,其人若置办产业,地价都抬高了。从今往后,孙文纪之事恐要重演矣,真真斯文扫地。” 温峤听了大笑,沈陵则有些不悦。 孙文纪就是孙珏、晋阳县丞。 整个太原孙氏也就三四百户庄客——听闻近来更少了。 孙珏乃孙氏疏属,被迫娶了上党太守刘闰中之女为妻,为何?穷啊! 很多士族的旁支别脉本就没多少钱,地价一高,还有人争抢,更置办不了家业了。以后怎么办? 如此,世家大族没法有效扩大,很多人或许真的只能“骗骗”胡人或武夫的钱,利用他们攀附士族的心理,娶妻嫁女,聊以度日。 沈陵倒也不算说错。 洛南府兵授官两千余,那就是两千多个小地主,单个比起士族来说不值一提,但架不住数量多。 而这些小地主朝廷是很好拿捏的,不好拿捏的是大士族。 梁王的心思,有何难猜? 沈陵不是猜不到,只是不太满意罢了。 “泰真还在隔岸观火,岂不知已经火烧眉毛?”沈陵忍不住说道:“梁王克平城、定鲜卑,威势惊人,现在没人敢劝他,但这样一意孤行很容易出事啊。太尉就没说什么?” 温峤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惊讶。 沈陵是越府旧人,和裴家以及裴夫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太尉和裴氏关系一般,沈陵这是何意? “既知劝不了,何必再劝?”温峤反问道:“大王做事有分寸,他从来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上。就说勋官之事,而今人少地多,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沈陵叹了口气。 那句“劝不了”真的让人感到沮丧。 平城都被拿下了,拓跋鲜卑被分裂,已然成不了气候。 大军班师之前,就从前方送回了数万奴隶、各色杂畜近百万,天下士人闻之,深为戒惧,几乎没人敢公然反对他,只能把不满深藏于心底。 之前吴兵北上,还有豪族献城叛乱,如果今日再来打,却不知有没有人敢叛了。 一个人的武功强到极致,只要他不把人逼得没有丝毫退路,他想做什么事,真的没有太多人敢公然反对了。 “总有人想不通的。”沈陵收拾心情,说道:“大王太急了啊。天下未定,便如此激烈行事,恐招祸患也。” 关于这一点,温峤倒也没有直接反驳。 不过,他也稍稍能理解一些梁王的心态,毕竟三十七岁了啊。 “景高,今日前来,想必事情已经办妥了?”温峤问道。 “妥了。”见温峤不愿过多谈及勋官之事,便道:“洛阳少府在制备天子旌旗、冕旒、金根车、宫悬等器物,天使最迟正月底就会出发,前来平阳。” “天子可有异动?”温峤问道。 “没有。”沈陵摇头道:“唯冗从仆射郑世达时常轻慢天子,老夫已经提点过他了,让他收敛点。” “郑世达……”温峤念叨了下,又问道:“洛阳如何?” “还能怎样?”沈陵苦笑道:“拆水碓,封田垄,听闻千金堰、九龙渠等处的上田都要分给军眷。” “知道了。”温峤点了点头,不想多说什么。 观沈陵一人,便可窥全貌。 最近属实出了很多大事,激流震荡之处,让人有些不安。 这个时候,他不想过多表露自己的想法,先观察观察总是没错的。 第一百十九章 试点 “还是这里清净。”邵勋端躺在上林苑院中。 院门敞开着,抬眼便可看到前方高耸的山峰、深邃的河谷、绵密的森林以及一方一方整饬出来的农田。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与士人们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喜欢田园山川风景。 半躺在院子里,聆听着树林中哗哗的风声,看着金黄色的农田,轻嗅着花与果的香气,顿觉心旷神怡。 这就是松弛感。 当然,他还有另一种“激烈”的放松方式,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虽然这项“国家机密”已经让很多人知道了。 “阿爷!”孩儿们围在他身旁,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 邵勋招了招手,从乳娘手里接过不到两岁的小女儿,静静看着她明亮的双眼。 宋祎手足无措地站在不远处,仿佛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此女生于去年四月,宋祎所出。 八月,刘野那诞下一子。 今年十月,羊献容诞下一子。 大灾三四年,邵勋多了九个子女,如果算上殷氏肚子里那一个的话,就是十个——羊献容所生的女儿已经夭折,王氏怀着的孩子暂时不可能认祖归宗。 而在之前十余年,他总共才有十二个子女。 只要不出征,曹丕厉害,孩子就少不了。 长女符宝站在不远处,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再不复以前的顽劣,长得亭亭玉立,一副淑女模样。 邵勋有些恍惚。他印象中,大女儿明明还是个整天闯祸被打戒尺的熊孩子啊,怎么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难道对孩子们的关心太少了? 另外,最近总有人旁敲侧击。奶奶的,自家白菜被别人盯上了,一大堆鬼火少年正在展开激烈的竞争。 “符宝,过来。”邵勋将小女儿交还给乳娘,说道。 “阿爷。”符宝慢慢走了过来,姿态、仪容无可挑剔,一点不像以前那个钻竹林的顽皮孩子。 邵勋无语,道:“听你娘说,重阳节游艺之时,有人在你面前斗诗赋?” 提到这事,方才还仪态万千的符宝掩嘴笑了,道:“都是傻子。” 邵勋忍俊不禁,还是熟悉的味道,之前的都是装的。 刘小禾端着两碟干果走了过来,闻言也笑了,又埋怨道:“就你这样子,今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符宝不以为意,只道:“阿爷以后给我个上林苑这么大的地方,好不好?” “你要这个作甚?”邵勋一只手拿起葡萄干,随口吃着,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刘小禾的手,再十指相扣,整个过程都是无意识的动作,属于肌肉记忆,本能反应。 在女儿面前这样,刘小禾有些赧然。 “我住在园囿里,时不时可以进宫看阿爷阿娘,还可以看望阿翁阿婆,吃他们做的小食。”符宝说道。 “小嘴真跟抹了蜜一样。”邵勋叹道:“可你阿婆天天念叨你,说你好几天没去看她了。” 符宝脸一红,道:“近日在学书法,耽搁了。下午就去,我还给阿翁写了字呢。” 邵勋点了点头,继续躺着,懒得动弹。 符宝搬了张小马扎过来,乖巧地坐在一旁。 邵勋看向刘氏,笑道:“符宝一点不像你,可会讨好人了。” 刘氏佯怒:“你还记着当日扇你耳光之事。” “没有那记耳光,就没有我的乖女了。”邵勋厚着脸皮说道。 刘氏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妾已经遣人回河北了,年前应有消息传回,刘家、华家应无怨言。” 怎么可能没怨言呢?无非多少罢了。 邵勋也不想说破,只点了点头,道:“南阳国已除,敦正(刘泌)可为陈留太守,替我看着点汴梁。此职甚为紧要,若能办好诸项事体,我又何吝官爵?昆吾年纪也不小了,离石令刚刚空出来,就给他吧。” “昆吾”是刘泌之子刘清,已过而立之年,之前一直在家读书治产业。后来短暂当过两年县尉,结果辞官不干了,又回家读书治产业。 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做官,但邵勋反复把他拉出来,硬塞一个官给他,不知道贾游看到会不会气死。 “你这么多年来,就收买一招。”刘氏无语地看了男人一眼,但眼底还是有几分喜意的。 “招不怕老——”邵勋说道。 “好用就行。”符宝接了下一句。 邵勋看了她一眼,然后两人都笑了。 “舅舅当了陈留太守,估计要大宴宾客,三日不醒。”符宝又道。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刘氏气了。 符宝假装害怕,躲到邵勋身后,道:“阿爷,我帮你说话,你以后一定要给我个上林苑啊,这里太漂亮了。” 说罢,替邵勋捏起了肩膀。 骗了半辈子女人的邵贼晕乎乎的,连声道:“好,好。以后就封乖女为平阳公主。” 刘氏轻轻打了邵勋一下,道:“谨言慎行。” 邵勋闭上眼睛,沐浴着阳光,仿佛身处太平盛世之时。 ****** 午后,邵勋将躺椅换了个位置。 今日无风,暖阳一照,别提多舒服了。 这一次,坐在他身旁的人换了,变成了长子金刀和次子獾郎。 乐岚姬、卢薰二人说说笑笑,为邵勋准备茶水、点心。 “金刀。”邵勋闭眼假寐,嘴里说道:“掌管上林苑一年多了,去年半途接手,我不管。今年这一整年,你是怎么治理的?” 金刀神色一紧,知道关键时刻来了,稳了稳心神后,说道:“上林苑仅有山下有少许平地,不过百顷而已。苑中本有八百余户百姓,正月时再度清查一番,又多了几十户逃难而来的羌人,计有903户、4568口,另有兵二百,却不在户口之内。” “儿将山下平地尽数均分给三百户民人。又于山中找寻河谷平地,得百二十余顷,尽数分给其余六百户民人。” “山中民人一家只得地二十亩,且多为下田,糊口不易吧?此非厚此薄彼耶?”邵勋问道。 “是。”金刀点了点头,又道:“儿遂于河谷近处辟污莱,置园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邵勋没问话的意思,继续说道:“园圃有平地,但太小、太碎,亦有坡地,皆不宜种粟麦,故种园菜。” “都种了哪些园菜?”邵勋问道。 “主要是葵、葱、瓜、韭、芋、薤等属类,多的一年可收数次。”金刀回道。 “认真种了?” “是。” “我问你,上林苑的薤是几月收获的?” “九、十月间。” “怎么种的?” “儿在园中种瓜,于瓜旁种薤,九月便可拔收,迟则不美。” 邵勋终于睁开了眼睛,问道:“此等种瓜种薤之法,谁教你的?” “夫君。”乐岚姬轻轻端着托盘走了过来,道:“妾见金刀日夜发愁,实不忍心,便从南阳请了几个田庄管事而来。此种薤种瓜之法,乃我家施行多年,断无碍的。据老人说,薤可驱赶虫豸,瓜也长得更加清甜。不过平阳这边却少见,很多民人不懂。” “你娘真是为你操碎了心。”邵勋说道:“不过你看样子是真的去田里看过,没有终日待在房中玩乐,甚好。这会园中种的是什么?” “只有芜菁和堇菜。” “堇菜?” “阿爷有所不知,并州多此物。儿见其冬日严寒中亦能生长,便收其籽实,初冬种于菜畦之内,早春可得,美于野生。”金刀说道:“其实是一种野菜,人可食,牛羊亦可食。” “看样子你是真用心了。”邵勋欣慰地说道:“山中还有果园吧?” “是。”金刀说道:“栽了许多果树,夏秋之时遣人至平阳城中发卖,得钱百万有余。” “不少了。”邵勋说道:“然可养得起你手下这二百兵?” “养不起。” “一兵所费几何?” “一兵一年需粮七十余斛、绢三匹、春秋二衣各一套。” “你这说得还算是少的了。”邵勋说道:“至少这二百兵的器械、军资是五兵曹发给的,真要全养起来,还差一些。” “是。” “为父再考你一下。”邵勋又道:“你可知本朝税制?” “知道。”金刀说道:“丁男(16岁以上)按五十亩纳租,每亩课谷八升;丁女(16岁以上)按二十亩计,每亩课谷八升;次丁男(13-15岁、61-65岁)课田减半,次丁女、老幼不课。另有边远地区,则酌情而定……” “租之外,还有户调。丁男为户主,则岁纳绢三匹、绵三斤。次丁男及丁女为户主,则减半。边远地区,酌情而定,可以钱、蜡、皮等物冲抵。” 邵勋点了点头,问道:“你觉得以国朝如今的状况,可能行此税制?” “完全不行,几无可能。”金刀摇头道。 “为什么?” 金刀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邵勋追问道。 “因为豪族侵占田地,户口不清,田亩不明。”金刀说道。 “看来你知道。”邵勋脸色稍缓,说道:“为父若能收税,又何至于此。从明年开始,你点计一下上林苑户口,依人丁不同分三等户。户纳租、庸、调。” “何为庸?”金刀问道。 “庸即力役。”邵勋说道:“每丁每年服役的天数,须得有定规。” 金刀有些疑惑,道:“今天下未定,如何能行之?” 邵勋满意地笑了笑,道:“你能问出这话,有心了,先在上林苑施行。” 天下没有平定,大规模的战事没有结束,你怎么定下赋役制度呢? 钱粮总是不够用的,壮丁健妇服徭役的天数肯定是超过和平时期的,而且根本不固定。 你定下一个制度,然后又自己随意加税、加徭役,岂不是损害威信? 因此,他决定搞一些试点,上林苑这种山地较多的地方是其一。 这九百户民众就是试点对象,以确定最终租庸调的数额。 “金刀,为父本来没打算让你干这事的。”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欣慰道:“但你体察民情,精于农事,为父便让你尝试一下,勿要令我失望。” “是。”金刀压下心中的激动,应道。 乐岚姬有些骄傲地看向儿子,但眉宇间又有些忧愁。 第一百二十章 打不过就加入(为盟主齐王_月加更) “方才与你大兄对答,你可有所得?”山径幽道之中,邵勋看着二子獾郎,问道。 “为官者需得体察民情。”獾郎老老实实地回道。 “这是我的原话,你可有自己的想法?” 獾郎憋了半天,道:“不能为奸猾小吏所欺。” “那么如何才能不被他们欺骗呢?” “诸事了然于胸,小吏便不敢放肆。再恩威并施,可保多年无虞。” “这是你随征得来的感悟?” “是。”獾郎说道:“阿爷在平城便是恩威并施,又对民情军事颇为熟稔,故没人敢欺瞒。” 邵勋停下了脚步,看着远方郁郁葱葱的松林,道:“人如此树,总得经历一些风霜才能有自己的感悟。左国城知道吗?” “知道。” “那里有些破败,明年会修缮起来,你就去那里吧。”邵勋说道:“今年我就想弄马耕,一直未能如愿。今已有耕马百匹运至左国城,我再拨你一些民户、农具、种子,明年你就把这事给我做起来。” “是。” “过了年你就十六岁了,万不可还想着玩。”邵勋说道。 “是。” 邵勋又往前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除我交予你之事外,你就没点自己的方略?” 獾郎愕然。 “离石是什么地方,你可清楚?” “刘元海起家之地。” “你知道就好。”邵勋说道:“那地方匈奴、山胡之辈比晋人多多了,你若能有所作为,为父便能高看你一些。” 獾郎恍然大悟,道:“儿知道怎么做了。” 邵勋看他那样子,笑了,道:“好,我也不问你。到时候再看。走吧,下山去,你阿娘等急了。” 卢薰果然在山脚下走来走去。 见父子二人下来,居然还用嗔怪的目光看了眼邵勋,仿佛在怪他把儿子吓坏了。 “慈母多败儿!”邵勋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当年,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结果把奔四十的阿姨的肚子弄大了。 阿姨平生就这一个孩子,这会都鬓生白发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宠着,真真让人无语。 不过獾郎看起来也没那么娇气,这让他放心不少。但又忍不住想道,如果经受了足够的磨练,是不是会更好? 往前走了数十步后,遇到了秘书监卢谌。 卢谌收回看向山道上那对母子的目光,禀道:“大王,丞相批驳了府兵军制,说要改动。详情在此——” 说罢,递了一份文稿上来。 邵勋接过看了起来,随口问道:“他们还是要改选官之事?” “正是。”卢谌答道:“任何人不得以勋官身份转任职官,勋官亦不可有门荫入仕。” 勋官理论上可以经吏部考察,转任职官——一般是降级任用。 门荫入仕同理。 如今他们就是想堵住这两条路子,保住职官的基本盘。 勋官若想当职官,只能立功,通过“征”、“拜”、“除”、“授”的途径入仕。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让步么?”邵勋很快看完了,问道。 “应是了。”卢谌说道:“王太尉又有言,既有九品十八级官,不如勋官也设十八级,非十二级,即策勋十八转,非十二转也。” 目前的勋官体系中,最高级为上柱国、正二品,最低的为武骑尉、从七品,即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骁骑尉、飞骑尉、云骑尉、武骑尉十二级。 王衍的意思是勋官体系和职官体系看齐,从正一品到从九品,正好十八级,一一对应,一转功换从九品,十八转功换正一品。 道理是有道理的,但小心思也昭然若揭。 “你替我带句话,勋官十八转我可以答应。但勋官需可参加吏部考察,勋官子弟入太学者同理。”邵勋回道:“至于之前已经发出去的,仍从旧制,飞骑尉官印并不收回。” “是。”卢谌松了口气。 这个条件其实不难答应,盖因士人、勋官参与考察,出身、丰姿、仪容、学识、人品等是硬性条件。 九成九的勋官出身很差,且不识字,更别说书法好坏了,光这一条就把绝大多数人挡在门外。 即便有识字的,多半只是粗通文墨,不通公文写作,文采也不行,字估计写得很丑,又能淘汰一大批人。 真正考察能通过的,怕不是士族家庭出身的武人勋官,说到底还是为他们准备的。 当然,这是现在,以后则难说。 当勋官家庭的第二代大批量长成后,肯定有很多人接受过教育,这其实变相扩大了梁王的选材范围。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之一。 梁王做事,真的一环套一环。 从人才角度来讲,其实就是勋官集团从士人集团那里抢得土地,然后有本钱教育自己的子女,天知道会多出多少读书识字又会武艺的人。 到了那时,如果还有人咬死靠门第来选官的话,恐怕要犯众怒。说不得,就得提出另一种方法了,比如出题考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是个长期的过程。 就短期来看,士族还不用过于忧虑,还有至少几十年的好日子过。至于几十年之后的事情,有那目光长远的士人看到了,可不敢管啊。 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的,还有几十年呢,那时候的事情谁知道,我犯得着因为这种事情现在就反对梁王吗?纵然跳出来反对,万一别人不支持我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家破人亡了? 这就是士人面临的困境。 卢谌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勋官这种事不可逆。有梁王护持着,再有二十年,就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了,便是士人也无法轻易扳倒,直到这项制度崩溃,府兵群体消亡,但那时候的士人会是什么局面? 天下的激烈变革,总是让人雾里看花,难以窥其全貌。 ****** 邵勋离去后,卢谌稍稍落后几步。 卢薰会意,带着獾郎走了过去。 “舅父。”獾郎先施一礼。 “獾郎无需如此。”卢谌换上一副笑脸,将外甥扶了起来,然后仔细打量一番,笑道:“温润如玉一美少年,却不知道哪家女儿有这福分了。” 一提这事,卢薰连连点头,道:“子谅,河北可有好人家?” 卢谌摇了摇头,道:“河北不妥。” 说完,卢谌沉吟一番,道:“我亦有河南知交好友,待我寻摸一番,定给獾郎找个好人家。届时你使些劲,让梁王同意即可。” 此时习俗,儿女婚姻中,母亲的意见至关重要,卢谌这么说并非无的放矢。 “那就拜托子谅了。”卢薰心下稍安,旋又道:“也不用找太高门第的,我担心大王疑虑……” 卢谌无语。 娶妻这么重要的事,岂能随随便便?没有助力,那娶妻作甚? “我就獾郎这么一个孩子……”卢薰又道,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都红了。 卢谌重重叹了口气。 自父亲去世后,河北士族士气低迷,萎靡不振,不得想想办法? 眼见着清河崔氏频频活动,有挑战范阳卢氏地位的苗头,不更得想想办法? “大王方才说什么了?”卢谌压下心中焦虑,问道。 “獾郎明年要去左国城……”卢薰简单地叙述了一下。 “此乃大事!”卢谌说道:“放心,獾郎需要什么,我来想办法。你们把事做好就行。” 卢薰叹了口气,显然没多开心。 卢谌不理。 难道经历过诸王混战的人,都怕了? “最近河北怎样?”卢薰问道。 “勋官之事才刚传到河北,我亦不知。”卢谌说道:“想必会有很多人不满吧?唉,河北士人也是苦闷极了,就没吃上过肉。我也怕有人不晓事,轻举妄动。若有人造反,他们死不足惜,但却会坏了大事。” 不知道为什么,卢薰竟然隐隐希望河北真的有人造反。 “至于马耕——”卢谌压根没注意卢薰的表情,自顾自说道:“此事并不简单。今岁出征之时,大王曾令代国将军普骨闾施行马耕之法,不知他们试得怎么样了。我会遣人问问的。对了——” 卢谌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地说道:“我闻广宁乌桓乏耕牛,曾经试过马耕,一会便书信一封,找些乌桓大人问问。” “嗯。”卢薰微微点头,道:“麻烦兄长了。” “无妨,小事罢了。”卢谌说道。 若说与胡人的联系,除了已经败落的太原王氏外,应该没人能超过范阳卢氏了。他们是真的与鲜卑、乌桓关系密切,而太原王氏主要与匈奴搅和在一起。 而这个时候,卢谌才发现獾郎一直没说话。不过他显然在认真听着,倒还好。 只是这性子有点闷啊,莫不是被妹妹惯出来的? “我不宜久留,先行离去了。”卢谌行了一礼,说道。 除了秘书监日常事务外,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其中最重要的,乃是请梁王于幽州置府兵。 幽燕之地,豪杰众多,挑选府兵很容易。若能置上五六个龙骧府,他便可说动范阳卢氏及幽州其他豪族子弟充当府兵,为梁王征战,立功受赏。 既然没法阻止,那就加入!这是卢谌想到的办法。 不过这事还得与幽州士族商议一番,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决定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馆驿 “哗啦!”大风吹来,一座废弃已久的房屋轰然倒塌。 司徒刘暾愕然,随即摇头叹息。 久不住人,再好的房子也会损坏。洛阳周边诸县这样的房子太多了,最早的或许可以追溯到赵王伦时期,那会就有人决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他处避祸。 放弃的宅院也不是没人住,军士、流民之类私自占据的很多,因为是临时居住,也不太爱惜房子,很多窗户、门板甚至被拆了烧火。 久而久之,洛阳一片破败景象,城外除了少数庄园外,看不到太多人。 “叔父,梁王是不是过苛了?至今不肯让人在洛阳占田,很多垄亩都荒芜了,全是蒿草。”刘群紧了紧身上的皮裘,问道。 刘群出身东莱刘氏,乃前东莱太守刘巴之侄,先任郡府门亭长,后任县令,今为洛阳朝廷的太常丞。 刘暾和刘巴、刘群等人关系一般,只能说都是东莱刘氏族人。 刘暾出任司徒后,刘巴、刘群叔侄便攀附了上来,关系比以前密切了不少。 此番前往平阳宣旨,太常几乎全体出动,刘群作为太常丞,自然也跟过来了。 “梁王想定都洛阳,你还看不出来么?”刘暾坐在马车里,说道:“洛阳四周有山,但山水夹峙之间,却是上好的田地。或曰太少了,可这都是上田。即便不种地,你看这草长得也不一般。” 刘群点了点头。 荒郊野外还有人在放牲畜呢,那是梁王北伐代国的战利品,先转移至弘农,在那边养得膘肥体壮之后,再驱赶来洛阳。 好好的膏腴之地,竟然成了牧场! “既要定都洛阳,便不会轻易把地给出去。王衍能得金谷园,真是……”刘暾脸上流露出无尽的羡慕,最后只悻悻道:“夷甫有好女儿啊。” “叔父,我东莱刘氏诗书传家,亦有美人。”刘群立刻说道:“男女皆美。” 刘暾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道:“休得乱言!梁王不好男风。” “说不定呢。”刘群谄笑道:“我以前也觉得自己不好男风,其实是没遇到那比女子还柔媚的男人,尝得个中滋味后,便无法舍弃了。” “闭嘴。”刘暾懒得多说了。 “叔父——”刘群又道。 “能不能闭嘴?”刘暾瞪了他一眼。 “叔父,我是想谈正事。”刘群说道。 刘暾不语。 刘群自顾自说道:“此番加急送过去的天子仪仗,梁王会用么?” “用。”刘暾简略地说道。 “直接用?” “总要上疏推辞一番,才能勉为其难收下。” “原来如此。”刘群暗道还挺讲究。 二人说话间,远处一群人策马而过,直往新安县方向而去。 “那是什么人?”刘群问道。 “还能是什么人?朝贺之人。”刘暾说道:“多半是梁国哪个郡县的,结伴一起前往平阳。今年这场面,还真不小啊。” 刘暾一行就这样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中旬抵达了平阳。 ****** “吁——”一群骑士急匆匆赶至。 他们身穿皮甲,弓刀齐备,一副精悍模样。 驿馆内外或坐或站着不少人,有人辫发,有人髡发,有人披发,还有的是晋人打扮。 领头的酋豪一愣,怀疑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他身后还有一辆马车,车内一孩童掀开帘布,好奇地看着驿馆。 “将军请随我来。”停在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上有人下来了,招手道。 酋豪点了点头,带人跟了上去。 “一路上可还顺利?”此人赫然是鸿胪寺丞庾蔑。 酋豪知道他的身份,闻言拜倒于地,道:“有心算无心,还算顺利。” “将军请起。”庾蔑将他扶起,然后看了下马车,问道:“那位便是令侄了?” 小童自抵达目的地后就再没放下过车帘,而是四处张望着驿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便是吾侄罴。”酋豪说道。 说完,招了招手,喊侄儿过来,叮嘱道:“此乃中朝真真正正的贵人,快来行礼。” “蒲罴见过贵人。”小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无需多礼。”庾蔑将他扶起,又问道:“听闻是率义侯(蒲洪)嫡子?” “是。” “此间不是说话之所。”庾蔑招呼众人上车马离开,一路向西,直至平阳城西的单于台。 快过年了,这里的人大部分已经给假回家,只留了几个苦逼之人值守。 庾蔑挑了一处独立的僻静宅院,道:“此间便是尔等居所了。” “多谢官人。”酋豪拱了拱手,道。 “却不知将军名姓……”庾蔑只知道对方会有人护送蒲洪之子前来平阳为质,却不知谁来护送。 “略阳蒲安。” “原来是蒲安将军。”庾蔑回了一礼,道:“此间用度业已齐备,有什么缺的找曾督伯即可。” 说罢,唤了一声。 曾易正在院外值守,闻声立刻走了进来,对众人行了一礼。 他的伤已经好了。 广武之战,他们这一幢损失不轻,曾易算是经历过几次大战活下来的老兵了,还是队主,故被提拔为督伯,专门负责刀盾兵的训练。 年前他接到命令,率两队兵百人至单于台,保护外来质子,于是连年都过不了,直接带上器械过来了。 庾蔑看了眼院门,见只有曾易一人进来,其余兵士离得比较远后,颇觉满意,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率义侯之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不能有任何闪失。若用度短缺,自遣人至鸿胪寺知会。护夷校尉府、龙骧将军府的人若不请自来,即刻驱逐,不听者立斩,有功无罪。” “遵命。”曾易沉声应道。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质子是什么来头——底下士兵无需知道自己保护的是什么人,但曾易必须清楚。 率义侯?如此郑重其事,听起来像是盛乐或长安那边的人。 想明白这点后,曾易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这事万不能出岔子,不然完了。 ****** 驿馆之外,刘暾看到鸿胪寺丞庾蔑悄悄领着一帮人离去,心中便已有所猜测。 考虑到那帮人里面居然有个孩童,真相似乎更加明了了——这是质子。 而这个年纪的质子,据他所知只有关西有可能了。 胆子真大啊,暗中派质子输诚,也不怕万一暴露了全家遭难。 不过——呵呵,或许已对外诈称此子病死了,谁知道呢。 鸿胪寺的客馆令将他们引到了一间院落。 地方不小,房屋也是修缮过的,看着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人比他们还先住进来! 罢了,罢了!刘暾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也就来几日而已。 “隔壁住着什么人?”刘群跟在客馆令身后,悄声问道。 “代国云中太守王昌,带着礼物前来朝贺。”客馆令回道。 “原来如此。”刘群低声说了句,旋又问道:“盛乐那边派人来了吗?” “没有。”客馆令摇头。 刘群了然。 看样子,两个拓跋对梁王的态度截然相反,却不知日后会不会再起刀兵。 不过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了,与客馆令行礼告别后,刘群悄然来到了刘暾居所,低声道:“叔父,隔壁住着平城来的人。” “还平城呢!”刘暾叹了口气,道:“而今很多人听到平城便生厌。” “为何?” “为了打平城,不知道出了多少丁、发了多少粮帛。最后让梁王的威望更进一步,反过来推行勋官之事,你不妨打听打听,到底多少人捶胸顿足呢。”刘暾脱了鞋,往榻上一坐,伸了个懒腰,叹道:“老喽!梁王此番最好不要推辞,省得再跑一趟。” 刘群却还在想方才馆驿外见到的许多人,片刻后说道:“叔父,此番朝贺不但有梁国二十郡之人,四方杂胡也来了很多啊。梁王这声势愈发不得了,禅让只在顷刻之间。” “还差一些。”刘暾说道:“攻灭匈奴便会行此事了,眼下只会折腾士人。” 刘群哂笑,道:“匈奴不好打呢。” “未必。”刘暾乜了侄子一眼,道:“如此大势,人心思变,或许没你想象得那么难。” “叔父是说……”刘群若有所悟。 “叔父什么都没说。”刘暾叹了口气,道:“开过年来,我找一找王夷甫。你不是很想当梁国的官吗?龙骧督护杨会刚刚交卸雁门太守之职,你若有心,便可去试试。” “雁门太守最紧要之事是什么?”刘群有些心动,问道。 “安民、治军、屯田,无外乎这些事。”刘暾说道:“东莱刘氏不是有很多哀叹不得志么?让他们带着部曲庄客去雁门,现在仍会给官。” “叔父,雁门好像不是梁国属郡吧?”刘群想到一事,问道。 “虽不是,但比上党、河东、平阳、陈留都更像梁国属郡,听我的没错。”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你也别多想了,这个世道如果不出意外,一切尽在梁王掌控中。真要有想法,也不是在梁王身上使劲,不如盯着几位王子。去吧,老老实实做官,先积攒实力再说。” “好。”刘群想到驿馆外一副四方来朝的景象,也有些泄气,应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会见 过年前三天,一辆马车驶进了单于台。 看到大队亲兵抵达时,曾易等人立刻打开院门,并通知了蒲安、蒲罴叔侄。 “拜见大王。”叔侄二人尽皆拜倒于地。 “起来吧。”邵勋脚步不停,径直入了正厅。 坐下之后,他指了指两侧的单人坐榻,然后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二人。 蒲安二十多岁的样子,身形不是很高大,但四肢粗壮,孔武有力。 还不到三十的人,脸上就有明显的风霜之色,甚至还有细小的伤口,却不知是哪来的了。 身上裹着皮裘,看样子应该是沙狐皮制成,材质上佳,但做工一般。 双目之中带着些许忐忑,以及一丝焦躁。 邵勋初步得出了个结论:秦州苦寒之地杀出来的氐人酋豪,勇力过人,但头脑清楚,知道自家是什么处境,依附的刘汉又是什么实力,而他们的对手又是什么本钱。 这种人能打、识时务,你若有本事,他就是忠臣良将,你若没能力,他不但不会帮你,甚至会反咬一口。 至于旁边的小童么,方才已经了解了,蒲洪第三子蒲罴——后世还有个名字“苻健”。 这也正常,不舍得把年岁稍大的长子、次子送过来,就把只有八岁的三儿子送来,死了也不心疼,大概这就是蒲洪的心理吧。 八岁小儿其实看不出来什么,邵勋也没特别关注,只看着蒲安,问道:“率义侯而今屯于何处?” “屯于长安西。”蒲安说道:“久不得回秦州,将士皆有怨言。” “刘粲最近在做什么?” “经营卑移山,安定郡又增设一县。”蒲安回道:“北山一带亦有部落来投,去年封了十余将军、列侯。石勒伐朔方,小有斩获。” “真挺忙的。”邵勋笑道。 “不过为王前驱罢了。”蒲安说道。 邵勋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厮会说话啊。 “去岁兵出蒲关,长安可有反对之人?”邵勋问道。 “有,但不多,盖因众人皆知大王破代后,必伐汉也。” “反对者何人?” “多为氐羌巴羯鲜卑豪右。” “晋人世家如何?” “与屠各子联姻者,赞同出兵,余皆默然。” “刘粲之军如何?” “其先有禁兵一万七千余众,后扩至二万有奇,由宗室分领。长安尚有六千侍卫,皆精选各部骁锐之士编成,剩下的就是部族军、豪族家兵了。” “设若伐汉,蒲将军有何良策?” 蒲安想了想,只一句:“越快越好。每拖一年,匈奴就稳定一分,拖得越长,刘粲伪帝之位就坐得越稳。” “匈奴国中可有狼子野心之辈?” “有。”蒲安说道:“据我所知,靳准之辈就心思叵测。然其曾在大王手中吃过大亏,匈奴贵人时常拿这点攻讦于他。关西之地又是刘粲打下来的,准纵有野心,也只能蛰伏下来,等待时机。” “我若尽起大军以伐关西,此辈可能响应?”邵勋问道。 “大王总得先赢个几场,方有成算。”蒲安答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大实话。 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团。人一多,自然会有各自的想法,要想统一他们的认知,就需要外部局势的变化。 蒲安这么回答,确实没有耍滑头,而是实话。 “姚弋仲何在?” “扶风。” “为何屯于扶风?” “刘粲想调其东进,与大王交兵。” 邵勋点了点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拓跋翳槐有没有遣人至长安?” “有。”蒲安答道:“两家约为盟好,共抗大王。” “果然!”邵勋笑了笑,说道。 今年盛乐方面没有派人来平阳朝贺,态度其实很明显了。 这是他自己找死,怪不得旁人。 邵勋旋又看向蒲罴,对蒲安笑道:“我等问答多时,此童不骄不躁,实有璞玉之资。” 蒲安听了又惊又喜。 惊的是他也很喜欢这个侄子,无奈他两个兄长已经成年或快要成年,所以被派来当质子,万一惹得梁王不快或者让他猜忌,不说死吧,一辈子不让他走也不是不可能,那就完蛋了。 喜则是因为如果侄子得到梁王欣赏,而梁王又胸襟广阔的话,却是一番造化了。将来不说建功立业什么的,单只是继承家中的部众,也是梁王一句话的事情。 他们可不是拓跋鲜卑,与晋人交流颇多,族中守旧的人很少,沙漠汗之事不会重演。 所以蒲安很纠结,只能含糊说道:“侄男自入弘农后,便对我言,大王乃当世英雄,异日愿为王前驱,建功立业。” “哦?果真?”邵勋畅快地笑道:“那我又得一良材矣。” 蒲安干笑了下。 蒲罴则抬头看了眼邵勋,又很快低下了头。 “应还没表字吧?”邵勋又问道。 没到弱冠之年,当然没有表字,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蒲安一听,立刻说道:“还请大王赐字。” “君既许其建功立业,不如就叫‘建业’,如何?”邵勋说道。 “谢大王赐字。”蒲安立刻拉着侄子,一齐行礼。 邵勋将他们搀扶而起,又看了看高高的院墙,道:“孩童天性爱动,老是住在这里,却不美也。待过了正月,我寻一处庄宅予尔等居住。单于台人来人往,不是很方便。唔,名字也要改一改,蒲罴易被有心人听取,不如化名‘苻健’。芦苻之苻,健勇之健。” “此名甚好,谢大王赐名。”蒲安笑道。 “就这样吧,好生住着,余事过完年再说。”邵勋说完,便在军兵的簇拥下,离单于台而去。 蒲安叔侄二人默立良久,方才回屋。 “现在见到了,如何?”蒲安避着他人,问道。 “看样子梁王也是勇武之辈。”蒲罴说道。 “若仅仅只是勇武,撑死了一个张方罢了。”蒲安摇头苦笑:“这人可不简单。” 蒲罴终究还是太小了,有些不太理解。 “你以后就知道了。”蒲安说道:“他必是一统北地之人。” 一统北地?蒲罴眼睛眨了眨。 “过完这个年,你就好好读书吧。既然来了中原,或可请名师教导。”蒲安说道:“当然,武艺、兵略也不能落下。” “是。”蒲罴应道。 “你两个兄长都大了,将来你若想有什么前途,或许只能着落在梁王身上了……”蒲安摸着侄儿的头,叹道。 ****** 刘暾带队送来的一应仪仗果然被拒绝了,理由是“德行浅薄,安敢受此物”。 这事早在刘暾意料之中。 接下来梁王会上疏推却,天子再来一份言辞恳切的诏书,梁王才会收下仪仗。 不过,刘暾也没急着现在就回去,过完年再走便是。 离过年还有两天,馆驿之中居然还有人陆陆续续抵达。 看他们甘冒风雪、不辞辛劳的模样,刘暾恍然间觉得,天子仪仗确实很适合梁王,他取不取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他甚至思考起了如果梁王要求今上禅位,作为大晋司徒,他该说些什么样的话,既能不恶了梁王,又能保住脸面。 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干脆就不想了。 傍晚时分,正要嘱咐人准备饭食的时候,王衍来访。 “长升。” “夷甫。” 二登各自落座,刘群则掩上了门,在外等着。 “平阳养人啊。”看着王衍红润的脸色,刘暾调笑道:“夷甫自至平阳,便甚少至洛阳,想见一面都很难。下次见你,怕还是——” “下次见面在晋阳。”王衍说道。 “为何在晋阳?”刘暾奇道。 “勋官之事,却恶了很多人。”王衍叹气道:“而今时日尚短,很多人刚刚知道,再过数月,怕是物议纷纷。老夫为平息此事,请梁王遍邀簪缨世族之人论道。” “夷甫糊涂啊。”刘暾虽然心中也有不满,但他终究是明白人,立刻说道:“我看不是论道,而是骂人。梁王固然不是粗鄙武人,却也不是饱学之士,被几个人一诘问,我怕他恼羞成怒。” 王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只听他说道:“但此事必然要行。自汉末以来,哪个权臣、天子没与士人清谈论道过?” 刘暾哑口无言。 在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时代,你就要与他们搞好关系。不过,梁王还能与士人搞好关系吗? “此番清谈,谈的是什么?”刘暾问道。 “纵论天下大势。”王衍说道。 刘暾无语。 题目太宽泛了,他隐隐觉得这次清谈不简单。 果然,王衍又道:“梁王召从七品以上勋官、诸龙骧府职官、国中大将于四五月间齐聚晋阳,可能会拣选一部分人参与清谈。” 刘暾一听,差点出言骂人。 这是清谈吗?怕不是逼宫。 在正式场合确立武人的地位,让人们知道有这么一个群体存在,同时也是提振武人的自信心。 “夷甫你打算怎么办?”刘暾问道。 “你帮忙拉着点青州士人,别穷追猛打。”王衍说道。 “那你呢?”刘暾问道。 “老夫自然要掌控大局。”王衍无奈道:“纵论天下大势,总比谈些别的要好,梁王应不至于在此事上出丑,但还是得盯着。” 刘暾气乐了。 王夷甫是要拉偏架呢,不但他拉偏架,还要让各州有名望的士人领袖帮着拉偏架,但真的所有人都会给他面子吗? 小事或许可以,大事难说。 “梁王是不是觉得天下暗流涌动,所以同意清谈?”刘暾低声问道。 “正是。”王衍没有丝毫迟疑,点了点头。 刘暾闻言默然。 其实,梁王能有这个想法,就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乱世军头了。 罢了,帮他一把算了,还有事求王夷甫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气象 神龟九年(325)正月初一,宁朔宫光极殿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众官按文武、胡汉分列,自端门依次入场,奉上礼单,献以祝辞。 王昌一直等到仪式后半段才有机会入殿恭贺。 “岢岚太守刘昭献骏马五十匹、橐驼一百、麝脐二十斤。” “辽西郡公段永忠献骏马五十匹、蜡五十罐、蜜百坛。” “代公拓跋什翼犍献金雕一对、骏马百匹、沙狐皮二百张、马胯革五百张。” …… 冗长的仪式结束前,邵勋特意与王昌多说了几句话。 “代公、太夫人如何?” “代公康健,太夫人……平安。” “可是居于长春宫?” “正是。”王昌答道:“长春宫内四季如春,菜蔬不断,代公和太夫人极为欢喜。” 长春宫就是位于代、云中二郡交界处的那座离宫,规模一般,目前建起来的部分也就比中原土豪宅院稍大一些而已。 “好。”邵勋含笑点了点头:“国中情形如何?” 谈到这事,王昌再拜,真心实意道:“大王所遣之段文鸯实在勇猛。冬月之时,贼人闻知大军退走,遣兵来犯,段将军率部出击,于旋鸿池大破贼人,追击之时,一人战二将,尽斩之,贼军遂退。” 邵勋知道这事,叹道:“文鸯真勇将也。” 冷兵器战争时代,勇烈破阵者对士气的提升作风不可低估。 军中四大奇功之一便是陷阵:“矢石未交,驰突陷坚,敌因而败者,奇功。” 如果正常打,段文鸯的部众不一定干得过拓跋鲜卑,但有此人在,生生把自家部众士气提起来了,把敌人士气压下去了,进而取得胜利。 但也应该看到,拓跋鲜卑败退时没有太大的损失,本身战斗素养是要超过段部鲜卑的。 “贺兰蔼头也是贼心不死,吾必伐之。”邵勋又道:“有此胜,春末之前应无人敢轻取妄动了。届时我遣义从骑军北上练兵,让贺兰蔼头也尝尝被人打得手忙脚乱的滋味。” “敝国社稷,全赖大王了。”王昌拜道。 “先下去歇息吧,一会赐宴。”邵勋说道。 “是。”王昌躬身退下。 王昌是倒数第二个,在他之后,还有一人,名曰刘务桓,乃独孤部首领刘路孤的侄子,前铁弗匈奴首领刘虎之子。 六七年前,刘虎与拓跋郁律大战,惨败,逃到了阴山西北部。 经历了几年的休养生息,实力有所恢复,于是趁着贺兰蔼头等人南下盛乐之际,突袭诺真水汊、意辛山等地,惜没有什么斩获。 代国太夫人王氏听闻刘虎之事,当机立断,封其为镇军大将军。 刘虎没有拒绝,但也趁机遣使南下平阳朝贺。 献上的礼物不多,不过橐驼百峰而已,但态度很好,让邵勋很喜欢。 “令尊居于何处?”邵勋看着礼单上的某行字,随口问道。 “高阙塞外。” 邵勋放下礼单,上面有不少从西域弄来的种子,让他很欢喜,于是说道:“令尊既已降顺,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异日征讨盛乐,可一同出兵,吾必有厚赏。” 刘务桓闻言,拜道:“家父就等着这一天,誓报当年之仇。” 邵勋莞尔。 当年你爹是被拓跋郁律击败的啊,叔叔还娶了郁律的女儿,拓跋什翼犍更是郁律嫡长子,真不知道这报的什么仇。 “今日廊下赐宴,散时有赏赐,勿要忘了领。”邵勋挥了挥手,起身离去。 ****** 说是廊下赐宴,那是对低级官吏而言,地位稍高的其实是在偏殿之内饮宴。 王昌等人是外宾,官也不小,于是得以入内用宴。 殿室之内,多余的陈设已经搬走,空空荡荡。 地面铺满了竹蔑编织的“筵”,“筵”上又铺有蒲草编织的“席”,食案置于席上。 饭食还算丰富,酒、肉、奶皆有。 王昌跪坐而下,左右看了看,只有一个人认识:安邑县尉董武。 当然,董武的身份没这么简单。 他原来只是个乡长,屡次出征之后积功升任县尉,但光凭县尉一职可没法参加赐宴,事实上他是河东数万巴人群体的代表,这才是他得以登堂入室的原因。 “董将军,别来无恙乎?”王昌看向董武,笑着行礼。“哦?原来是王府君。”董武正夹着一块鲊肉,闻言说道:“见过梁王了?” 鲊是一种腌渍食品,最初以鱼为加工对象,后来发展到肉。即将肉与米、盐一起腌渍酿制,令其发酵,其中米是培养乳酸菌的。 “见了。”王昌说道。 “五月晋阳之会,君可要去?”董武问道。 “晋阳之会?”王昌有些疑惑,不知道啊。 董武自衿地笑了笑,道:“四五月间我便要随梁王去晋阳,纵论天下大势。” “这……”王昌不解,董武这个大老粗去论个屁啊,他没有这个能力。 “去的人很多。”董武得意地说道:“府兵将佐、屯田军校尉乃至禁军大将,皆有。” “禁军?”王昌一愣。 “呃,便是银枪、黑矟等军了。”董武说道:“总之很多人都要去。我知自己有多少斤两,嘿,便不献丑了。届时为梁王摇旗呐喊即可。” 王昌赞道:“董将军真忠臣也。” “梁王曾言愿‘夷夏俱安’。”董武脸色一正,道:“他若一直践行此志,我便保他。” 见王昌没什么回应,董武指着宫人正在往上端的一道菜肴,道:“梁王无分胡汉,皆视为赤子。此肴名‘胡炮肉’,府君应不陌生吧?” 恰好有宫人端到二人面前,王昌闻言苦笑,道:“此为乌桓美食,如何不知?” “炮”,毛炙肉也,裹物烧也。 最开始东胡人炙烤肉时,直接把肉连皮带毛一起投入火堆,搞得焦臭难闻。 胡人文明水平低,但也知道这样实在太难吃了,于是想了个变通办法,用泥巴糊住肉,丢进火堆或者在地上挖个火坑烤,这样就好吃多了。 传入汉地后,胡汉交融之下,此菜又有了新变化:取一岁小羊,杀了后切肉成薄片,加入豆豉、姜、葱、椒、盐等调味品,一起塞入洗干净的羊肚内,缝好,再放入地上的火坑中,覆以火灰,再在上面架柴烧——叫花鸡的手法与之非常类似。 “胡炮肉能登宁朔宫大雅之堂,可见梁王胸襟开阔,并无迂腐之见。”董武说道:“晋帝会食胡炮肉么?” 王昌想说晋帝还吃胡饼吃死了呢,搞不好真吃过胡炮肉,但他不愿扫董武的兴,只道:“确实。” 王昌右手边坐着河东羯人首领俟伏侯,闻言阴恻恻说道:“梁王不仅喜欢乌桓胡炮肉,还喜欢乌桓夫人呢。” 王昌闻言脸色一变,这又是哪个愣头青? 见王昌脸色不豫,俟伏侯冷笑一声,道:“代国王夫人那点事,搞得谁不知道似的。” “哦?你也去过平城?”王昌问道:“怎么没见过你?” “输粮而去。府君眼高于顶,自然不认识我这等小人物了。”俟伏侯说道。 “俟伏侯,我当初就骂过你,蠢还不自知。”董武怒道:“梁王对你好,还是当年的刘聪对你好?有梁王这等豪雄就偷着笑吧,换个旁人,早把你整死了。” 俟伏侯无言以对,只别过脸去,道:“你董家入了河东郡姓,我侯氏却什么都没有,我看梁王与刘聪差不多。” 王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没得到好处,心中怨恨。 “你有本事就造反。”董武冷笑道:“届时大军征讨,我自请为先锋,把你一门老幼屠戮个干净,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王昌低头饮酒,同时默默思考。 看样子,梁王在中原胡人中的风评即便谈不上好,但也不差了。 一手录酋豪入郡姓,把贵人们绑得死死的,而且确实给官做,董武就当了河东首县安邑的县尉,岢岚那边也有刘姓羯人、乔姓匈奴人为官。 一手推动胡汉联姻,加深彼此关系,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同享富贵,互相帮衬。 一手教导农事,让部落不再四处迁徙,渐渐半固定下来,日子也比以往好过了,得到了好处的酋豪贵人们自然称赞连连。 他这种做法,如果探究起来,王昌愿意称之为“王道”,而非“霸道”。 霸道只有军事征服,王道则在此基础上加了个循循善诱。 王昌来平阳后,听闻冯翊那边经常有人带着部众渡河东进,投奔梁王——多为氐羌、鲜卑之众。 梁王——可真会拉拢人心,最终结果就是站在他一边的人越来越多,让敌人不败而败。 “董将军。”王昌端起酒樽,说道:“晋阳论道乃大事,我会请代公遣人南下旁听,届时或许还会见面,先饮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 董武笑了笑,亦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俟伏侯则低头不语,只顾吃菜,显然心中不太爽利。 王昌又看了看殿内,高朋满座,酒酣耳热。 这些人曾经分属各方,很多人搞不好互相厮杀过,而今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这便是新气象啊。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学生们 整个正月,刘翰都住在山间。 到正月十五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望他。 “刘师为何留在山中?”毛修轻声问道。 刘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他的这个学生来到了庭院外,指着远近的景色,问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毛修才十二岁,左右看了看,寻常的山间景色嘛,好在哪里?不如城邑繁华。 “朱门在城邑,我却独爱山林。”刘翰笑道:“北面盖得草庐,南侧辟得麦田,东坡种得果蔬,西园分得竹泉。” “晨起推开东窗,看着此等幽庭引来的晨雾,顿觉神思缥缈。” “上午于畦中灌园,陶冶身心,待得果蔬成熟,便邀三五好友前来品尝。” “午后伏案治学,推开西窗,俯瞰西园潺涧,顿觉疲劳尽消。” “傍晚时分,徜徉于田间,看着青翠的麦苗,知民生之不易,百姓之多艰。” “黄昏之时,枕着林间鸟鸣,恬然入睡,一夜无梦。” “此我心之所欲也,不比蝇营狗苟强?若能再教出一二出色弟子,能造福万民,死而无憾矣。” 二人说话间,又沿着山坡走出去了好一段。 附近住着十余户人家,都是刘氏从燕郡带来的宾客僮仆家庭,皆已入籍本县,平日里就在山间耕作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不时送一些山野农家之物到这个院子里。 刘翰在平阳授徒,经常派学生给这十余户人家的弟子开蒙,教其读书认字,双方互惠互利,怡然自得。 “明师志向高洁,实令人感慨。”毛修叹道。 “你才十二岁,能有什么感慨?”刘翰笑道:“汝父要从高阳回来了吧?” “还得做完今年。”毛修说道:“大王已经下令,于常山、中山、高阳、河间、博陵、章武六郡各置一龙骧府,此为今年紧要之事,怕是回不来。” 六郡分置获鹿、阳城、鲁口、顺安、任邱、平虏六大龙骧府,人员从禁军中抽调三千六百人,从许昌、兖州世兵各抽调一千二百人,从襄城、洛南、宜阳、颍川丁壮中募集一千二百人,总计七千二百。 部曲则由汴梁役户及去年抓获的平城俘虏、谯、沛二国叛乱民众充任。 至于为何不多设,一是需要量力而行,安置是需要大量投入的,其次是没有充足的部曲了。 冀州北部这六个郡里面,常山、中山渺无人烟,博陵人口稍多,其余三郡也惨遭受水灾以及疫情蹂躏,没多少人了,比白地好不了多少,豪族都数不到几个,故增置龙骧府聊为实控。 至此,全国诸州之中,兖州府兵最多,分散在陈留、濮阳、东平、高平四郡,约2.28万人; 并州府兵次多,分散在太原、新兴、雁门三郡,计1.44万人; 司州第三,分散在平阳及洛南地区,约6600人; 青州第四,济北郡有两个龙骧府2400人; 豫州襄城、颍川共有一个龙骧府1200人; 冀州六郡设置府兵后,将超过司州,一跃而排第三,计7200人。 全国府兵总数五万余人,不过装备、战力参差不齐。 最强的洛南府兵向称精锐,比银枪军也丝毫不差,最烂的比农兵强得有限——但提升空间比农兵大多了。 府兵设置到现在,差不多也到一个阶段性节点了。 接下来只会小规模零散设一些,一口气设置五六个龙骧府的情况不会常见了,这是出于多方面考虑而做出的决定。 “汝父在高阳做得不错,招徕亡散,安置流民,远近称赞。”刘翰说道:“甚至有不少乌桓、丁零、鲜卑人举家投奔,汝父一一编户授田,此为夯实王之根基。做完今年,若不出岔子,明年定能入朝。” “不一定。”毛修苦笑道:“家父说,他已在幽州、冀州当过太守,接下来可能要去并州再干几年。” “并州有合适的地方吗?”刘翰凝眉思索。 像毛邦这种人,非士族豪强出身,不是什么地方的太守都能当的。 当年燕尚未除国,毛邦任内史,彼时是靠他出面打招呼,各项事务才能推行下去,但其实还是有点浮于表面。 他真正掌握一郡事务,还是去了一河之隔的高阳以后。 说句难听的,没有三年洪水外加一年疫情——遭灾重的地方,疫情特别严重,死人尤其多——他也未必能在高阳干得多好。 现在么,高阳诸县一盘散沙,全都被编户齐民了,残存的几个豪族也老老实实,配合官府丈量田亩、点计户口。 掌握了人和地,再有人帮你做事,才敢说真正号令全郡。 并州诸地,看样子没合适的地方。不过他也没多想,而是就着这个话头,谈起了武学生们。 “陆荣陆从仙前为中牟令,现在也调走了吧?”他问道。 “正是。”毛修答道:“他去河内了。郡丞程公未能接任,远赴北平任太守,河内由陆府君接掌。” “程元谭是广平程氏子弟。”刘翰说道:“他去北平,总能寻着点人脉,却比陆荣容易多了。河内在匈奴手中之时,几为牧场,而今民众多为迁移而来,又有黑矟军坐镇,陆荣乃梁王门生,接掌此地顺理成章,亦能大刀阔斧做事。现今有几个人做到太守了?” 刘翰问的显然是武学生了。 “河内太守陆荣、西河太守田茂以及家父,就此三人。”毛修答道。 “还有马邑郡丞、单于府东阁祭酒王辉、大将军主簿郑隆、单于府西曹掾季真以及那个骑督段良的小儿子,叫何名来着,老夫一时想不起来了。” “龙骧幕府户曹掾段戎。” “正是此人。”刘翰笑了笑,道:“梁、许昌、汴梁武学开办以来,竟有三个太守、四个幕府僚佐。令长有几人?” “听家父说,应不到三十之数。”毛修说道:“令长以下,人数不详。” “成才了这么多人,委实让人惊讶。”刘翰摇了摇头,道:“却不知真才实学如何。” “大王便是要提拔门生,亦得有说得过去的功劳。”毛修说道:“不然连一县令长都上不去,此七人应都有一郡之能。” 刘翰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那些人或许勉强能治理一县、一郡之地,但才学还是有所欠缺。 梁县武学办的时间最长,教来教去,无非读书识字、公文写作、执筹计算、武艺兵略等等,非正道也,更有些速成的感觉。 五年就出师,能有多少真本事?人家读书二十年,还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呢。 二十年出了七个郡守之才,说实话夸张了,梁王故意提拔的成分很大。 “你父既然把你送到老夫这边,就好好学。”刘翰说道:“或许你有许多玩伴入了武学,五年后就去坞堡管事,或至军中担任队主、队副,但他们才学不足,越往高处走,越感到力不从心,还得回过头来读书。你不同,一开始就要打好根基,先从练字开始。字不好,吏部考察‘书’这一项就过不去。” “是。”毛修深施一礼,应道。 “今年是不是还要开办新武学?”刘翰来到一块大青石前,问道。 毛修连忙上前,仔细擦了擦,回道:“三月就开学了,乃晋阳武学。” 刘翰坐了下来,叹道:“武学只能培育县吏、小校,当不得大用。梁王若有心,还是得办官学啊。” 理论上来说,武学就是官学,只不过这是速成班罢了,教的内容也很单一,且更侧重于军伍。 历年学生中,从军的比从政的要多。 梁国二十郡基层中,武学生的比例一年比一年高,渐渐充斥于县一级,尤其是那些曾经被打成白地或反复清理过的县份,无需多硬的背景就能胜任,更是武学生扎堆的地方。 正如刘翰所说,武学生能力是有缺陷的,短板比较严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升不上去,最终局限于一县之内。 不擅经营家业的,甚至连豪强都不是。 现在已经出现那种第一代是武学生,到第二代连武学都没能挤进去,只能在家务农的情况。不过,一个团体大了,混得好的有,混得差的也有,本就很正常。 不过,最近邵勋招募了一大批十五六岁的武学生子侄,编入宁朔宫侍卫之中,与他的东海老乡分典防务,甚至有一些进宫中各个部门当杂役的,也算是一条出路了,且用起来也放心,减少被人暗算的可能。 “老夫四月要去晋阳,你就在这里好好温习功课。”刘翰说道:“若有不懂的,自问其他人便是。他们进学已久,当可为你解惑。” “是。”毛修应道。 父亲把他送来此处,便是要他拜得名师,好好学习。同时多多接触同窗,与他们结下情谊,将来都用得上。 毛氏的籍贯已经落在河南郡,待学成之后,便可回洛阳参与士人聚会,请郡中正点评一番,打出名气。 朝中高官大将,多与父亲有旧,或有机会为其征辟,先从幕僚做起,再转任地方。 河南毛氏走的路,乃传统诗书传家的士人路线,与其他人却不太一样。而这,其实也是得到梁王许可的,原因不得而知。 其实这样也不错,将来能走到哪一步,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商路 二月春播之后,天气渐暖。 熬过了一整个寒冬的丞相庾琛又病倒了,直到该月下旬才重新视事。 “当年居然还想去江东。这身子骨去了那边怕是三天两头生病,没几年就水土不服暴卒了。”丞相府中,庾琛对着来客苦笑道。 客人来自荥阳,乃李矩的外甥郭诵。 这个出身平阳的家族现在已经落籍荥阳,标标准准的河南人了。而他们,毫无疑问是丞相庾琛的人,在此之前曾投靠过司马越。 司马越死后,李矩、郭诵这对舅甥面临着两个选择,是继续和越府旧人搅在一起,还是另择门路。 很显然,他们选择了颍川庾氏。 郭诵现在是密县长,干了好些年了,却无门路升迁,每次到上面一考察,各种条件不符合,十分憋屈。 像他们这种出身条件差的人,必须得上面有人,想办法让吏部忽略其门第、风姿、仪容、学识等减分项,通过考察,并且安排一个好位置。 如果是士人,这方面的烦恼就要少很多了,正常考核都能通过,盖因这项制度本就是为了士族量身打造的。 你不是士族,非要挤进官场,可不就得有贵人提携才行?这还是如今条件宽松了,换二十年前,梁王都得去抓了司马乂才能察孝廉。 “光中所请之事,老夫已经知晓。”庾琛坐在氤氲水汽之后,面色有些疲惫,道:“你想从军,却有些难。下月会新建黑矟右营,首番募兵三千。这三千人却不是你能进的,即便你武艺不错。如果强要说的话,捉生军可能是个不错的门路,该部现已移驻雁门,接下来可能要去马邑,正在招兵买马。但他们不是募兵,要放牧牛羊杂畜的,朝廷也只是贴补少许罢了。你若愿去,老夫倒是能安排一下,若不愿去,密县长不比当武夫强吗?多少人想当令长还没机会呢。” “捉生军就捉生军,请丞相成全。”郭诵恳切道:“我愿率部曲百骑从军。” “世回(李矩)知道这事吗?” “舅父亦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庾琛笑了笑,道:“此番召你来,实有他事。” “丞相请说。”郭诵道。 “不急。”庾琛唤来一名相府舍人,让他将另外一人请进来。 “姑夫。”大将军府金曹掾毌丘禄快步走了进来,行礼道。 庾琛指了指屋内的一张独坐榻,让他坐下,然后说道:“大王欲与平城做买卖,宗儒你前番与岢岚酋豪买卖过牛羊,你说说,难点在何处?” 毌丘禄一听,自己专业领域的东西啊,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姑夫——” 庾琛敲了敲高足案几。 毌丘禄立刻改口:“丞相,难在中途。” “牛羊过境,需食大量草料。若都走同一条路,第一批牛羊过境之后,牧草来不及生长,又有第二批来了,便不够吃。吃不饱就掉膘乃至倒毙,那就亏了。” “光边走边吃还不够。即便人长途跋涉,顿顿有吃,时日长了也需休整,牲畜同理,故需有催肥地作为中途休整之所。催肥地需常年准备大量草料,雇专人照料牲畜,把丢失的膘养回来,以便继续上路。” “如此,这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仆至今也只是建起了一条路,即自秀容至河东之路。沿途拉部落贵人入伙,一起分润好处,这才勉强支应得开。” 庾琛嗯了一声。 做这个买卖,不拉着很多人一起入伙是不可能的。 毌丘禄本身是幕府官员,在外多半也扯了丞相虎皮,这才能摆平各种难事,顺利建立了一条买卖牲畜的道路——这条路,肯定还不允许别人走,因为担心别人家的牛羊把草吃光了。 毌丘禄之外,据庾琛所知,惠皇后羊氏的宾客也建立起了一条自太原至平阳的“畜道”。谁都知道,羊献容是在为梁王赚钱,故没人敢阻拦,也顺利运转起来了。 其他人就有点麻烦了。 很多草场是有主的,即便无主,当地人也不喜欢看到外地人赶着牛羊吃他们的草。 任何东西都有价值,哪怕是荒草。 “秀容至河东这条线,交给族人吧。”庾琛说道:“接下来你去趟平城。” “平城?”毌丘禄有些担忧。 “放心,元度与你一起去。”庾琛说道:“想想办法,建一条自平城至汴梁的牲畜商路。河南其实很缺牲畜,至今牛车、羊车都不足,别说马车了。今年春耕,甚至有十几家共用一头耕牛,以至牛累得倒毙的,简直骇人听闻。这条路建起,既可缓解河南牲畜不足的窘境,亦可将河南货品售卖至草原,两相得利。” 毌丘禄想了想,道:“似有些长了。” “确实长,但你可想想办法,譬如中途建个牧场,反正荒地很多。”庾琛说道:“自云中郡南下,经马邑、雁门、新兴、太原、上党、河内、荥阳八郡,最终抵达陈留。”说到这里,庾琛看向郭诵,道:“光中,今日召你来便是此事,荥阳那边需得你出力。” 郭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事!搞得他以为自己被丞相看中,要提拔了呢。 当下说道:“仆遵命。” 庾琛又看向毌丘禄,说道:“河内有片荒地,就在太行陉入口左近,可以暂借于你,但人手得自募。新兴、雁门地广人稀,我亦可以给你寻来荒地做牧场,但上党、太原、陈留、马邑、云中还得你自己去想办法。” 毌丘禄想了想,道:“得拉上党刘闰中入伙,太原那边得另寻他人。至于马邑、云中却有些困难,实在没有相熟之人。” “所以我让元度陪你跑一趟。”庾琛说道:“此乃大事,大王十分关切。尤其是代国那边,若能多拉几个贵人高官入伙,让他们也能分润好处,此事便妥了。你也别一门心思钻钱眼里,适当多让一点利,哪怕只是堪堪保本也不要紧,大王自以官爵酬之,重要的是把这条商路维持下来。” 毌丘禄有些明白了,但还有一点不解:“代人若叛,当不会为这点蝇头小利所阻。” “当然不能只靠这一招。”庾琛说道:“大王欲将代国贵人牢牢绑住,这只是其中一条绳子罢了。但你也别小看互市之利,世人多庸碌,能断然舍弃眼前之利的,绝非常人。对付这种人,钱确实不太好使,但还有其他办法。总之,此事要尽快办妥,不得迟疑。” “是。”毌丘禄应道。 说完这件大事,庾琛似是松了一口气,神色间更见疲乏。 “姑夫。”毌丘禄看着庾琛日渐清瘦的面庞,欲言又止。 “宗儒勿忧。”庾琛洒脱地一笑,道:“人总有这一天的。庾氏在我手中发扬光大,有今日之盛景,便是去了泉下幽壤,面对列祖列宗,我亦能无愧。而今担心的,不过儿女之事罢了。” 毌丘禄有些动容,也有些伤感。 “宗儒,你要帮我。”庾琛说道。 “好!”毌丘禄只觉喉间有什么堵住了一样,分外难受。 二月间,天使再至平阳。 表妹文君已经被册封为王后,一应用度、仪仗与皇后无异。 元规在徐州为刺史,虽无亮眼政绩,但也没出大问题。或曰平庸,但对庾氏来说,不犯错就值得庆贺了,他们也不需要庾亮做出什么丰功伟绩。 其他庾氏族人,各有官职在身。 如此煊赫家势,姑夫却倍感压力,以至有些悲观,这让毌丘禄很不好受。 郭诵也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他没敢说话,只低头不语,心中暗道原来权势熏天的丞相也有诸多烦恼,甚至比他们这等小人物更加如履薄冰。 “光中,你既想从军,那就去捉生军吧。”庾琛沉默了一会后,对郭诵说道:“荥阳草场的事情先料理好,我再调你过去。马邑并不太平,你若有暇,可帮着照看点。” “遵命。”郭诵应道。 庾琛说完,便让郭诵回去准备。郭诵行了一礼,转身出了丞相府。 来到大街上时,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他与舅舅李矩是靠打胡人起家的,现在却要与胡人合作了。 毌丘禄建立的这条商路,其实挺有赚头的。 按照丞相的办法,荥阳李家、郭家参与其中,应也能分润好处,虽然可能只有一点点。 但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买卖,一年两年所得有限,十年二十年呢?那可是很大一笔收入了。 但怎么说呢,这其实不是他追求的东西。 他更想去军中效力,立功受赏,加官进爵,比如今这一眼看得到头的密县长强多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一辈子就是这么个级别的官,永远无法升上去,甚至过几年就被免官也不无可能。 而今机会不多了,盛乐的索头是一个机会,长安的匈奴也是一个机会。 至于江东,他其实不太想去,自汉以来南征,被疫病杀死的军士人数,可能一点不比战场上死掉的少。 水土不服这种事,真的让北人闻之色变。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谁又愿意南渡呢? 夕阳西下,郭诵出了城,准备回老家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招募些弓马娴熟之人一起投军。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旧人 三月下旬的时候,王玄自平阳之野王,清查田亩。 这边就剩最后一个顽固据点了:前流民帅郭默、郭芝兄弟的坞堡。 郭默曾经率部逃到河南,帮梁王打过仗,攻河内刘雅之时,又率军杀了回去,占据曾被他遗弃的坞堡。 数年下来,基本没清查他,先搞其他人了,到了神龟九年的今天,郭氏坞堡终于迎来“大考”。 “元雄,昔年在洛阳,你我也有过一面之缘。河阳大战之时,贤昆仲颇有血性,勠力勇战,并非无功。”王玄走在田间,看着丈量田地的小吏们,对二郭兄弟说道:“山氏都退出了永嘉之前的土地,你们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郭默无言可对。 郭芝愤愤不平,但面对王玄,他也不敢说什么难听的话,只能抱怨道:“这么多荒地,谁能种得完?梁王若需地,径自找人去种就是了。” 王玄脾气不错,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只自顾自看着一处处被钉上木牌的地。 “张小二!”有文吏大声喊道。 张小二瑟缩在人群中,看看文吏,又看看郭默兄弟。 郭芝瞪了他一眼。 “张小二!”文吏又喊了一声。 人群中有个粗豪之辈推了张小二一把。 张小二踉踉跄跄上前,一咬牙,道:“某在。” 文吏看了他一眼,道:“这块地就是你的了,因为是下田,倍给之,计四十九亩田、八亩桑林、三亩河湾草地,另给宅园五亩,你可自行处分。地契收好。” 张小二本来还很害怕的,但在见到地契时,仿佛激活了什么东西一样,眼圈都红了,一把接过,仔细放入怀中,低头离开。 他瞟了郭芝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只径去找家人。 “别急着走。”文吏又在他身后喊道:“以后不用给坞主纳粮,只有朝廷赋役。若有人强夺,自可去县衙大门外击鼓伸冤。” “是,是。”张小二脚步一顿,很快便离开了。 妻儿在一旁直抹眼泪。 以往确实需要投靠坞堡主,不然活不下去,可现在河内已经不是战争前线,似乎不需要了。 当坞堡庄客有利有弊。 好处是可以获得庇护,坏处是只能勉强糊口,堪比曹操屯田,绝大部分粮布要上交给坞堡主。 只希望朝廷的压榨没有坞堡主那么厉害,不然真没什么区别了。 坞堡正门外,吊桥已经放下,一群精壮汉子交卸了弓刀、长枪、牌甲,然后带着家人离开。 郭芝见状,立刻走了过去。 “郭公。”女人、小孩们躲在后面,男人们则纷纷上前行礼。 郭芝仰天长叹,回了一礼,却并不说话。 坞堡被清出了很多土地,连带着庄客都走了不少,再也养不起那么多精锐部曲了,必须放散一批人。 这些人会被县里登记造册,发给田地、宅园,以后就与郭氏兄弟没关系了。 当然,那只是理论上的,实际上还可以通过恩义、交情影响他们,收他们为己用。 但终究没有名义,也没有主从关系了。 他们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待到下一代,怕是更加不堪,听都不会听了。 邵贼真的狠,招数直击要害:土地和人口。 清退了土地,剩下的田便养不活以前那么多人,整个坞堡的实力大大下降。 实力下降了,就诸事不顺。 有没有足够的钱财结交贵人呢? 还能不能打制各种精良的器械呢? 还能不能把宗族子弟都养起来,任命他们为典计、管事乃至部曲官长? 好像都不行了。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衰退,退得让人痛彻心扉。 好在朝廷还算讲良心,将他们坞堡排在最后一个,多赚了几年钱粮,库中那数十万斛粟麦也没收走,挺讲究的。 但终究还是不舒服! 若非邵贼如日中天,早他妈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如日中天,邵贼也不敢干这事啊。 “元雄。”看了这一出大戏后,王玄笑了笑,道:“梁国二十郡度田,此乃铁律,谁也不敢阳奉阴违。” “是。”郭默沉稳地应了声,好像已经认命了。 王玄又道:“也别说朝廷忘了你们往日奋战的情分,阳平郡发干县丞之职空悬,贤昆仲可去一人。如此,以后便是官人了,不比当个没根底的坞堡帅强?” 郭默闻言,心下稍慰,总算不是什么都没落到。 这个县丞,他打算去当,弟弟就留在坞堡打理家业。 王玄看了下郭默的脸色,没再多说。 河内郡最后一处需要度田的地方,这几日便能厘清。 至此,梁国已有陈、梁、南顿、新蔡、汲、顿丘、河内、濮阳、荥阳九郡彻底完成度田,汝南、济阳、太原、新兴、魏五郡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平阳、乐平、阳平、汝阴、陈留五郡还需要一些时日,但今年肯定能完成。 上党郡较为特殊,暂未展开度田。 而在这二十郡外,像雁门、襄城、河南、弘农、济北、常山、中山、高阳、河间、章武等郡虽不在梁国疆域内,但要么度田已经完成,要么无需度田。 东平、高平、济南、乐陵、博陵、下邳等郡虽然有不少豪强,但度田的难度不算很大,强力推行下去还是有可能的。 总之,事情还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虽然很多人不太高兴——王玄自己也不是很赞成,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强行为之罢了。 ****** 三月二十五日,就在王玄完成度田,返回野王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批自河南北上的士人。 “眉子。” “莹之。” 王玄、卞滔二人相视一笑,把臂而行。 “眉子来野王作甚?”卞滔笑道:“不在平阳闲居,却来野王闲逛,难道这有什么盛景?” “可不敢闲居。”王玄说道:“而今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呢,你闲了,那也就一直闲下去了。” “官迷!”卞滔嗤笑一声,道:“我不做官,终日遨游于庄宅间,却落得个自在。若非梁王相召,父亲催促,我都懒得离开济阴。” “晋阳论道,怎么少得卞氏六龙。”王玄笑道。 “卞氏六龙早已成往事,何必再提。”卞滔叹道:“昔年还有八裴方八王,皆一时俊彦。更别说竹林七贤、金谷园二十四友了,唉。我就想不明白了,梁王用事这么多年,为何就没再出个什么五贤、六友、七龙、八达之类?” 王玄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前些时日在冤句遇到羊祖延。”卞滔继续说道,仿佛一肚子苦水:“他当了侍中,到地方上吆五喝六,这便罢了,我邀他一会,他居然拒绝了。装什么装呢?当年一起披头散发、袒露胸腹,闭门饮酒数日不出,从没见他缺席过。自去了梁县后,数喊不至,好像一下子成了清修隐士。此番遇到,我问他公务有甚好劳烦的?洒脱一点,把官印扔给随从,让他们去办,我等饮酒作乐便是,他亦支支吾吾,竟然溜了。” “唉!变了,羊祖延变了!眉子,他以前曾当着我的面,亲口骂‘庸吏’、‘俗务’,现在却天天为俗务奔走,你说他是不是变了?” 王玄也想溜了。 刚见到卞滔的时候还有些亲切,毕竟以前一起瞎混过。便是给梁王当官后,也聚过好几次,每次都尽兴而归。 但到了最近七八年,愈发觉得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很多场合便去得少了,慢慢淡出。至于背后会不会为人编排,那就不好说了,反正他已经不是很在乎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梁王用事后,士人为何不复往日盛况了…… “莹之,我——”王玄踌躇道。 “知道,你有事。”卞滔有些不高兴,道:“反正你我非一路,我自经上党去晋阳,你过王屋回平阳。” 这话有点阴阳怪气,说得王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遂指了指远处一帮士人,问道:“此皆豫州俊异?” “是。”卞滔回头看了眼,道:“邵王一令,谁敢不从啊。东海世兵威风着呢,人人都要阿谀奉承。说真话都不让,还派人上门提点,不准‘胡搅蛮缠’,厉害。” 王玄觉得和他聊不下去了,看在往日交情上,叮嘱了一句:“大势若此,莹之这般作态何必呢?便是心中不爽利,也该为令尊考虑考虑啊。” 卞滔这才消停了下来,片刻后说道:“你拉得住我,拉不住其他人。此谓积怨已久,难以化解。眉子你之前在郭氏兄弟庄宅上吧?” “不错。” “郭氏兄弟被清退了一大堆田地,部曲、庄客散走无数,你觉得他们心里会不会骂人?”卞滔反问道:“郭氏如此,我卞氏又有何不同?其他人呢?纵然梁国之外不度田,但看多了这类事,肯定会有想法的。梁王‘相忍为国’喊了那么多年,现在天下大体太平了,却还要忍,这要忍到何时?” 王玄不想和他再纠缠,只道:“些许事体,自可留到晋阳论道时说。现在嚷嚷得人尽皆知,恐惹小人嫉恨。” 卞滔闻言,暗道当我傻啊,老子才不会在晋阳说呢。有人冲锋陷阵,我何必再出头?若害得阿爷丢了官,还不打死我? 见卞滔不再说话,王玄很快与他作别,往平阳而去。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道 二十郡、一百三十三县、五十七万余户、二百二十七万三千余口,这便是梁国目前的家底。 户均四口人,达不到正常社会的户均五口以上,可见由于战争、灾害、疾疫等因素,人口减员严重,尤其是几年前的那次大疫,全国范围内病死的人口应该有数百万,够打几十次战争了。 灾害是第二大消灭人口的手段,河北为此损失惨重。 自神龟三年(319)首次出现暴雨开始,已经过去六七年,北方人口不增反减,让人颇觉无奈。 这样的社会你想做什么改变? 面对这千疮百孔的世界,从唯物主义角度出发,邵勋觉得要想做出改变,得创造出一个支持他改变天下的利益集团,否则就是人亡政息。 这是他参加晋阳论道的底气。 “何为道?”宁朔宫崇明观内,他看着梁国二十郡清理出来的户口田亩,以及各地府兵数据,说道:“道便是大势所趋,千万人往一处使劲,为自己谋福祉。” “所以武人就是你的道?”王惠风捋了捋秀发,问道。 “武人也好,士人也罢,这都不重要。”邵勋说道:“重要的是改变这个世道。惠风,你觉得如果没有武人为我撑腰,晋阳论道我辩经可能辩得过士人?” “纵你口中雌……怕也是无用。”王惠风掩嘴而笑。 “是啊,一帮梦想回到太康盛世的人,又怎么可能认同我。”邵勋笑道:“没有武人,我很多事就做不了。” 他不知道物质决定意识这种话该怎么说。 对他而言,创造出一个体系、一个利益集团就是“道”。 利益集团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发声,用各种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与其他势力集团对抗。 如果是较为先进的利益集团,还会有御用文人为他们鼓吹,开展理论建设,社会上也会迸发出新思潮乃至思想变革,为利益集团更进一步扫清障碍。 一切无需你插手,都是自然演进的,因为社会运转确定方向后,自有其内核。 物质决定意识,思想根植于物质,这是唯物主义者的认知。 如果是唯心主义者,大概就会在晋阳论道上辩经,辩赢其他人,将思想宣扬出去,进而改变社会,认为这才是“道”。 但改变人的思想是最难的,因为这触及到利益。或者说,你没有给足他们利益,让其他人改变思想,你也给不起。 辩经就和男女表白一样,只能是新生利益集团发展壮大后的一锤定音,是结果,是清扫旧势力残余的胜利号角,而不是起始手段。 嘴炮若能有用,世间各种变革就不会那么难了,说不得,还是得靠物理说服,盖因没有哪次变革不流血的。 如今天下的格局,有日渐壮大的武人集团,有被分润好处的胡人集团,有占据社会大多数资源的士人集团,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土豪集团。 晋阳论道,还算不得辩经,充其量只是新生集团首次跻身于天下舞台,开始有自己的发言权罢了。 这是他二十年努力得来的成果。 “你的‘道’还有些薄弱。”王惠风看着院中的小树苗,说道:“譬如那幼苗,若能安稳生长一年,便可度过寒冬,若这一年中出了什么事,长得不好,严冬来临时就会枯萎。” “你说得没错。”邵勋说道:“我若道基稳固,又何须如此?晋阳论道,不过还是相忍为国罢了。” “你喊了二十年相忍为国了。”王惠风笑道。 “这句口号再等千年都有用。”邵勋坐到王惠风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世人若能认清自己,审时度势,那么便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若不能审时度势呢?”王惠风问道。 “那就用外力叫醒他们,这就是论道。”邵勋说道。 “果是武夫做派。”王惠风觉得耳朵有点痒,白了他一眼,道:“老了,容颜不再,还贪恋个什么劲?” “‘太子妃’一如当年初见时的秀丽容颜,何言老?”邵勋笑道。 “你说这些没用。”王惠风也不挣扎,只道:“我跟你也不是因为甜言蜜语。” “河内刚刚度田完毕,郭氏坞堡是最后一个,你应已知晓。”邵勋说道。 王惠风嗯了一声。 “郭家坞堡有数年积储、八十万斛粟麦,十分惊人。”邵勋说道:“这八十万斛粮,郭氏兄弟享用不尽,跟随他们的宗族子弟、部曲官长也享用不尽,可若分一分,让更多的人来帮他们用呢?” “设若原本有数十人占有这些粮食,这些人肯定吃不完,就会把一部分粮食拿到集市上去售卖,换回绫罗绸缎、金银器皿、车马家具之类。但一个人能穿多少衣服?能用多少器皿家具?都是有极限的。” “可若有数百人占有这些粮食,然后去集市上买东西呢?做席子的人会发现他的席子供不应求,因为以前一个人来买,现在有十个人。做皮裘的人发现毛皮不够用了,同样因为供不应求。他们如此,其他人也会受影响,比如有更多的民人农闲时去割蒲草,或者自己织席,或者卖给织席之人;猎人进山的次数多了,因为现在毛皮价钱贵了,需求也多了。如此种种,竟是人人都得了好处。”????“时日久了,有些人干脆就以织席、做皮裘为业了。而在此之前,他们可能只是农闲时做一做。专门织席、做皮裘后,手艺越来越精湛,速度越来越快,如果还有更多的人来买,他们就会思考用什么办法来制造更多的席子、皮裘。” “不拆了庄园,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这个天下,一眼看得到头。” 王惠风听得有些发愣。 她知道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但梁王用相对浅显的话语粗略讲出了这么一个道理,却还是让半辈子生活在庄园中的她有振聋发聩之感。 她之前最美好的预计,乃士人配合朝廷清丈田亩、户口,按章纳税服役,同时培养更多的人才为朝廷效力,黎民百姓则能吃饱穿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如此,则士民两便,天下大同。 但梁王则是另一个解法,他要把一个个大庄园拆成更多的中小份地。培养武人只是他的手段,如果其他什么人能帮他达成目的,他一样会培养。 这才是他隐藏在内心深处最核心的目标。 “你的秘密让我知道了。”王惠风笑道。 “‘太子妃’有没有后悔以身饲虎?”邵勋搂紧了她,问道。 “后悔了,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王惠风眼底满是笑意。 “后悔也无用。我是粗人,听闻‘太子妃’贞烈清名,会抢回家的。” “你喜欢贞烈妇人,偏又喜欢坏掉她们的贞洁,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王惠风白了邵勋一眼,道:“不过,如今却也不差呢。若无你,洛阳为匈奴所破,我可能已经死了吧……” 邵勋被王惠风说中了心底隐藏的邪恶,老脸一红,道:“有我挽天倾,匈奴破灭可期矣。这个天下,改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只要不死,我都会持之以恒。” 王惠风听了一怔。 有没有人希望梁王暴毙呢?应该是有的,还不少。 这些人不会考虑太多,因为他们心中生气,认为这个天下偏了。 如果梁王没有如日中天的声望,希望他暴毙的人估计还能翻几番。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 开基之主都这么难,守成之君岂不是更难? “什么时候去晋阳?”王惠风问道。 “再等旬日吧,待人到齐了就走。”邵勋回道。 “你在等什么人?” “两千多飞骑尉。他们不到场,就没法论道。” “切勿乱开杀戒,现在那棵小树苗还不够粗壮。” “我自有分寸。”邵勋说道:“以二十郡之地以制天下,自然不能随心所欲。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相忍为国是我提出来的,士人忍,我就能忍,一起忍让,把事情办好,天下收拾好。将来怎么样,还是看本事。不过若有人忍不了,我也不能忍,希望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有时候总觉得你站得很高,看得很远。”王惠风又道:“我若身处局中,却总觉得雾遮人眼,看不清楚。一旦看不清楚,就会怀疑自己,心志不坚,往往半途而废。你怎么做到的?” 邵勋无法回答。 有些才智杰出之辈,往往能发现问题关键,但他们无法跳出历史的局限,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如果站在历史高度看当下,感觉就好多了,信心也坚定了许多。 “我是太白星精降世。”邵勋说道。 王惠风嘴角含笑,道:“那就是精怪了。” 邵勋点了点头,道:“此精怪诞生于西天云层之中,闻得人世间有奇女子王惠风,甚为爱慕,欲求为佳偶。奈何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不过结局是好的。他与王惠风在院中依偎着,畅谈古今,再不羡天上人间。” 王惠风噗嗤一笑,轻轻挣脱,起身道:“今日一番对谈,妾已知晓策抄该怎么写了。过两日给你,熟记背下即可。” 我还用背小抄?邵勋无奈。 这个时候,殿中尚书蔡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还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好像方才不在,匆忙赶到的。 只听他说道:“大王,诸州还有些士人并未动身。” “小人物就算了。”邵勋说道:“催一催有名望的士人,告诉他们,不来悔之莫及。”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诸路 董武又一次看到了俟伏侯,顿时讥笑不已:“你个狗东西怎么又出来了?” 俟伏侯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有二十余家族子弟,另有数十护兵,林林总总约百人,声势还是很大的。 听到董武的话,他直接怼道:“月前梁王遣使而至,请我至晋阳共商国是,怎么,就你去得,我去不得?我好歹也有三四万部众,却不比你少多少。” 董武哈哈大笑,并不说话。 俟伏侯脸有些挂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去不去晋阳,对他而言就不是个事。 不去,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巴人、羌人、氐人、匈奴酋豪纷纷前往,而他一个人坐在家中,总觉得晋阳那边在策划针对他的阴谋。 虽说去了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处,但至少可以第一时间了解情况,不用经受那种折磨。 “我知你对大王不满,但你去了晋阳,却是为大王增添了一份力。”董武笑得乐不可支:“有趣!有趣!正月还对大王出言不逊、一辈子对大王牢骚满腹的人,却去晋阳为大王摇旗呐喊,哈哈哈!荒谬,荒谬啊!世间之事怎会如此神奇?” 只要人去了,站在那,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对面就会把你当做抢食的对手。 你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大势就是这样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每个人都被时代裹挟着,身不由己。 “我信不过你董武,怕你进谗言。”俟伏侯冷哼一声,直接走了。 其实,前些时日他想起了正旦那天吃的胡炮肉。感觉此番若不去,他就是那肉,其他人则坐于席上,分食他的肉,这是无法接受的。 “狗一般的东西。”董武啐了一口,然后招呼跟在身后的亲随们,呼啸北上。 …… 冀州陆泽镇。 在军中没混出什么名堂的刘贺度,终于回家继承家业了。 他现在是陆泽镇将,掌管着二万胡汉百姓。 老陆泽镇还有二万余人,却被他父亲刘曷柱带去了常山,和他没关系了——将来也不太可能传给他。 这辈子,好像一眼看到头了:当个镇将,无聊又无趣,有仗打时上阵,没仗打时在军镇地域范围内打猎听曲。 晋阳论道是难得的有趣之事,他非常愿意去凑凑热闹,况且梁王已经下令了,父亲也从常山那边派人过来知会了一声,父子二人需得同至晋阳。 与董武、俟伏侯之类勉强挤进或还没登堂入室的人不同,上党刘氏已然是国朝有数的大族,实力强劲,牛羊众多,地盘也很大,无奈名气、地位还是有点差,他们需要的不是官位,而是地位——更直白点说,需要与实力相匹配的政治地位。 “之前狐娘嫁给孙文纪,皆言佳缘,我却不以为然。”离开陆泽镇之后,刘贺度与幕僚们边走边谈:“太原孙氏不过三四百庄客,孙文纪更是饥一顿饱一顿,他有什么?狐娘家里牛羊被野,骑士如雨。梁王讨伐匈奴,上党铁骑无役不与,多少儿郎战死沙场,功不可谓不大矣,为何在世人眼中还不如孙氏?不一样了,天下已然大变,有些人却还活在过去,我就不信数万骑血战之勇还比不上孙氏那点微末之功。” 幕僚们听了尽皆苦笑。 这就是矛盾所在。 太原孙氏确实败落了,没实力了,而今仅仅只有祖上传下来的门第,但不妨碍他们看不起实力是其几十倍的上党刘氏。 其实也不是完全看不起,只不过没来得及转过弯来罢了。 自诸王混战以来,一切变得太快了,很多人没来得及反应。 梁王召集众人赴晋阳论道,或许是对过去二十年的一种总结。 …… 韩氏取来了官服,服侍冯八尺穿上,又亲手为他戴上了貂蝉冠。 冯八尺照了照铜镜,觉得各种别扭,恨不得现在就脱下来,等快到晋阳时再穿上。 “大王所赐,勿要轻慢。”韩氏柔声说道:“你穿着官服在那,便代表着大王的脸面。晋阳论道之后,更不能再似以前那般随性了。” “我又不是士人,管那么多作甚。”冯八尺哀叹道。 “夫君,过了五月,或许就不一样了。”韩氏认真说道。 “有何不一样?”冯八尺愣道。 “梁王以武功称雄,武人便是其基石。此番论道,我看便是要逼迫士人承认兵家子的地位。”韩氏说道:“远的不说,十余年前,士人提起兵家子时是一副什么嘴脸?便是现在,依然多有瞧不起。” 想到这里,心神有些黯然。 她也是士人,真瞧得起自家丈夫吗? 自己骗自己没意思,她确实瞧不起。只不过这世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现在要想舒舒服服地活着,只能依靠丈夫,并希望丈夫的地位越来越高,不再因为兵家子的身份而被人歧视,那样她走出去也有脸面。 “瞧不起武人,一刀斩了便是。”冯八尺有些不高兴。 “若世间之事,都靠打打杀杀倒简单了。”韩氏轻轻叹了口气,开始为丈夫准备路上的吃食。 部曲则牵来了马匹,并一一检查器械。 冯八尺很快告别妻儿,来到了院中。翻身上马之后,迎着朝阳,疾驰而去。????韩氏站在门口静静看着。 作为乱世中的女人,她的有些认识甚至比男人还深刻。 兵家子已然崛起,有些人还不愿承认,经历这一遭,应该不想承认都不行了吧。 …… “夫君,梁奴都九岁了,该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了。”桌案之前,邵勋正在翻阅王惠风写给他的策抄,庾文君跪坐到他身边,轻声说道:“金刀、獾郎都已经执掌一地,念柳、虎头也去了平城,所获良多。” 邵勋看了妻子一眼,脸上满是企盼的表情。 “夫君你答应过我的,将来梁奴——”庾文君又道。 “答应什么了?”邵勋有些懵。 庾文君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眼神也有了变化,隐隐有些失望乃至绝望。 卧槽!邵勋想起来了。 这——我只是说梁奴将来定能继承我的志向啊,你怎么理解的? 难道庾文君把那句话当成了承诺?梁奴将来会当王太子乃至太子?不会吧? 这个时候,邵勋也意识到了,可能、也许、好像玩文字游戏没用,人家就是当真了。 “也是!”邵勋清了清嗓子,说道:“梁奴九岁了,确实该随我去晋阳看看。” 说罢,轻轻把妻子抱入怀中,道:“梁奴乃嫡长子,我素来欢喜,怎会不带他去呢?” “真的?”庾文君吸了吸鼻子,问道。 “真的。”邵勋笑道:“嫡长子定然倾注我最多心血,一定会悉心教导。” 庾文君眼底的恐惧之意这才消散,轻声道:“将来——” “将来什么?”邵勋问道。 “没什么。”庾文君低着头,说道:“父亲近来多病,兄长亦远在徐州,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你教的那些事,我都在反复揣摩,有时候不得要领,急得想哭。” “年幼时在辟雍,外间兵荒马乱,我经常吓得睡不着觉。每次听到你打胜仗了,心中就倍感安慰。” “嫁给你后,我慢慢告诫自己,不要当妒妇,不要当妒妇。你经常出征,我要能帮上忙,别让你分心。” 说到这里,庾文君用略带哀求的眼神看向邵勋,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 纵然铁石心肠,在听到这番话后,邵勋也有些触动,他轻轻抚着妻子的脸,叹道:“何须如此?我这一身本事,当然会传给梁奴。之前是因为他太小了,贤妻勿要忧心。” “嗯。”庾文君应了一声,然后紧紧抱住邵勋,呢喃道:“我会学的。不会的我都在请教惠风,真的,我一直在学。” 好好安慰了一番妻子后,邵勋出了昭德殿。 外头阳光正好,他的心情却没那么美丽。 随着开始培养长子和次子,他的回旋空间好像越来越小了。总有一天,他要面临摊牌的局面。 不过也怪不了庾文君。 晋阳论道之事,如果哪个王子不在场,可能真的失色不少。 老大金刀十八岁、老二獾郎十六岁、老三念柳十四岁、老四虎头十一岁、老五春郎十岁、老六梁奴九岁、老七斗牛九岁…… 本来只打算带十岁以上儿子的,现在没办法,嫡长子要带过去。 裴灵雁生的老七算是搭上了顺风车,一并带去。 想了想后,一咬牙,把羊献容为他生的老八阿冠(八岁)也带上。 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他们见见世面而已。 寒食节过后,邵勋带着亲军、黄头军二营、银枪左右二营、两千余飞骑尉,在大群官员、幕僚的簇拥下,启程离开平阳,北上西河郡,再经秀容、楼烦等地,于四月下旬抵达了晋阳。 此时的晋阳,人山人海,北方诸州有名望的士人、镇将、酋豪、官员悉集于此。基本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派了子弟代往。 四月底,就连代国及幽州段部鲜卑都派了人抵达晋阳。 毫无疑问,这些人代表了北地诸路势力,是迄今为止的主导力量。 他们形成的决议、做出的决定,将通行整个北方,无论你喜不喜欢。 (本章完) 最后亿次发单章 不知道咋回事,最近有好几个读者在书评区发评论。 有人说我不发展生产力; 有人说我不辩经; 有人说我不改革; 有人说我看了某书,看了那本书前几章改革分配才写的,否则不会写; 有人说我写不了改革,一点都写不了。 等等,类似论调很多。 好家伙,是有多看不起我。 我不多话,在此先推荐一本书《穿越1630之崛起南美》,我的第一本书,很早了,十四年前开始写的。 里面有一部分内容是华夏东岸共和国在登莱、宁波建立总督区的情节。 那里面我记得(年代久远,名字记不清了)写了好几个明朝本地文人、商人,一开始百般讽刺、诋毁、看不起东岸的商品、思想,后来在经济大潮的改造下,有人慢慢转变了,建立商船队、半机械工厂,并自发更新、诠释儒学。 我为什么这么写? 很简单,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 要改变一个社会的形态,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是经济,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决定意识。 东岸共和国是500人群穿建立的国家,建立初级半手工半机械生产体系,航海殖民,四处贸易,大半本书其实写的不是战争,而是一个国家的运转、思潮变化、整体渐变,核心是工业生产和殖民贸易。 看看吧,不知道看完了会不会还说我只会写战争,不会写改革。 而且那本书里不光有上层帝王将相的政治游戏,其实更多是以小人物的视角来感受时代的变迁。 年代久远,我记不太清我写的情节了,记得用铁路的改变、港口的汽笛声体现过时代的变迁。 哦,还有外人视角,比如隆科多在东岸没钱用了,耍把戏赚钱,通过他们的视角来体现社会的各个角落,丰富读者对时代变迁的整体印象。 而不仅仅只是着眼于上层,那样太像建政,而不是给人营造真实感。 要是对开头筚路蓝缕不感兴趣,直接跳到中期,有波澜壮阔的经济贸易史,包括科学技术迭代发展史。 那一本书其实是我推崇的模式。 如果你是后发国家,那么可以用行政命令来建立一系列工业、经济体系。 如果你是先发国家,没有竞争对手,那么就建立一个体系,也就是很多人喜欢说的“道”。 有人曲解我上一章,说用武人当道,我那只是举了一个例子,而且书里明确说了,不管是文人还是武人,只要能为主角所用,按他的意志行事,都无所谓,只不过在晋末这个时代,恰好府兵是主角的利益集团罢了,因为你没有其他可选择的。 靠辩经能让世家大族交出土地、人口吗?做梦。 哪怕世家大族成员心里赞同你的论调,但现实利益会逼得他和你唱反调,真以为人人都是圣人呢? 书里面是庄园经济鼎盛时代,庄园经济特点是什么?尽可能自给自足,对外交流很少。 你要改变经济基础,那么首先需要拆掉庄园,哪怕无法完全拆掉,把数量减少也是一种进步。 本书我记得主角二十年间一直在拆庄园,于梁国二十郡度田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会有人觉得我是受了某书的影响才这么写? 还有人说我受某书影响改革分配体系……首先,这本书就写过襄城郡多了很大的消费潜力,我记得是庾琛回鄢陵那一章。 上本书里也写禁军搬迁到驻地,来了几万中产阶级,极大提振了消费市场。 至于本书上一章提的分配,更是我第一本书写烂了的。那本书核心思想就是,利用东岸的工业优势,以及对别的国家执行干涉乃至侵略,获取超额利润,为本国工厂提供订单,创造了大批工人、水手、军人、小商人之类的中产阶级消费群体,这些人消费了又促进工业发展。 说实话,这都是古典主义经济学写烂了的东西。 我第一本书透露着很浓重古典主义经济学、重商主义、货币理论之类。 你说我需要看别人的书才会写,我无语。 哦,对了,还有读者说货币体系一团糟。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上本《晚唐浮生》。 当时主角面临什么问题?他想发展商业,因为只有商业发展了才能促进手工业发展,才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但他发现货币对商业的阻碍很严重。 首先,没有足够的贵金属,金银铜都奇缺无比。 其次,代替金属货币的绢帛乃至粮食,不好估价,一般等价物的职能无法很好胜任。 为什么?绢帛轻薄不一,工艺水平不一,型制不一,新旧不一。 一匹绢,你说当500钱用,我说只值200,他说值300,意见不统一。 这些极大阻碍了商业,不知道黄掉了多少本来可能做成的生意。 主角用了什么办法? 他建立集中交易所,并且铸了一枚银元,规定这枚银元的重量、型制,以及银铜合金的比例,规定这就是“一圆”。 主角没把银元当做实际货币,而是作为“虚拟货币”、“记账货币”来使用,因为银不够,铸不了这么多银元。 商人们在筑有围墙的交易所内封闭式交易,以“记账货币”为单位进行交易,进项、出项列清楚,互相划抵,交易结束后统一结账。 这样极大减少了对实物货币的需求,便利了商业交易,同时政府还容易收税。 这是货币问题无法解决下的变通之法。 这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中世纪欧洲人在里昂、热那亚等贸易市场上使用的模式,没办法,欧洲佬有时候也缺乏金属货币,而随着商业的发展,对货币需求量是逐渐增加的。 我这本书为什么不写。 主要原因是庄园制经济,对商业需求不强,没必要。 第二个原因就是有些人总嚷嚷我同质化,如果把上本书的虚拟货币再写过来,又一堆人叫“上本书写了,这本还来?!” 招不怕老,好用就行,但读者不认可,你写过了,我看过了,你不能再写,你再想个新招。 再回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事上。 本书这个时间段,你如果要发展生产力,首先需要发展商业。 如果要发展商业,那么就要瓦解庄园制经济。 如果要瓦解庄园制经济,就需要一个能抗衡士族的既得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其实没别的选择,就只能是武人。 如果按照某些读者的话来说,武人集团在此时既是护道人,同时也是道,因为他们代表着中小地主。 这也是历史上这段三百年战乱期的历史走向,士族的庄园逐渐瓦解,慢慢变成官僚世家,而不是西晋末年形同领主的世家。 最后再说下我提前的道:道不是武人、文人或商人之类,而是一个体系。 建立一个体系曰“道”。 干说可能说不明白。 我就拿明朝后期举例。 你怎么改革社会? 首先,你的意志需要人去践行,即需要一个庞大的执行团队,这个团队还需要和你利益意志,不会受首辅之类的干扰,与你利益绑定,为你冲锋陷阵。 没有这一步,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怎么做呢?办法很多。 我说其中一种,先建立一个对外贸易团队(如果能从东南士林手里抢下份额的话),通过贸易赚取利润。 如此,直接参与贸易的商人赚到钱了。 造船的,运输的,提供丝绸瓷器之类商品的人以及依托他们的服务业从业人员赚到钱了,这是一整个利益链条。 对这个利益链条深度整合,以你为主,再慢慢发展壮大。 这些人家里有读书做官的,悉心培养。 这些人家里有从军的,着意提拔。 一定要有耐心,长时间培养与你利益一致的利益集团。 这个利益集团壮大到一定程度,那就是与别的利益集团争斗,确保他们能赢。 完成这一切,大概过了二三十年了,开始辩经,利用大势将守旧势力一扫而空,再无杂音。 利益集团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这些家族的读书人会自然而然对传统学说进行新解——这是我第一本书的内容。 纵观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基本都是生产力以及推动生产力进步的新生利益集团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诞生的新思想。 在此之前就辩经,很容易暴露,被人搞死在萌芽。另外,别人听你的吗?他只当你傻,直接换个统治者得了。 这就是我说的体系。 这个体系会自我增殖,自我迭代,自我维护,自我诞生新思想、新学说,自动改造社会。而因为他们代表了先进生产力,是赢家,所以他们的学说很容易被人接受。 这样一个体系才是最具生命力的,不会人亡政息,因为逼急了他们会砍掉国王的头。 顺序很重要,不能颠倒。 最后说下本书。 魏晋是庄园制经济,这个在隋唐瓦解,顶多有少部分残余。 而到了晚唐,迎来了商业大繁荣。 这次是以茶叶为首的许多商品,中唐以后的诗里面有很多反应买卖茶叶的商业行为。晚唐时贩夫走卒都可以喝茶了,而魏晋时还集中在上层。 由此可见,真正能推动社会商业发展的其实是大宗消费品。 就像欧洲16、17世纪的呢绒贸易一样,只要普通百姓消费,这个生意规模才会大,才能惠及更多人,才能推动社会发展。 再回到魏晋时期,庄园制经济形态下,你的主要精力必然只能局限在瓦解庄园经济上。 打个比方,如果80分可以展开工业革命的话,你首先需要提升到60分,完成商业革命;而要完成商业革命,你首选需要提升到40分,完成农业革命;而要完成农业革命,需要推广新技术、新的生产模式。 上本书从头到尾都在培育新种子、新牲畜、新的生产模式,还出了《血脉论》这种育种学说,这本只涉及到一点,马上就有人跳出来—— 上本书写了,你还写!同质化!不行,完成农业革命,你再想个新招,不准和上本书雷同。 最后再简单说下我第一本书所出时代欧洲的经济发展历程。 16世纪时欧洲农业有了长足的发展,很多地区完成农业革命,粮食产量大增,能养活更多不从事农业生产的手工业者了——这是前提。 小冰河时期,带动了对呢绒御寒衣物的需求,以英格兰为例,乡村呢绒纺织业非常发达。 他们的模式是什么? 一个商人接了订单,然后去熟悉的乡村,将订单分解到每家每户,规定时间来收呢绒,然后再卖出去。 随着西班牙殖民美洲,不断为欧洲注入货币,产生新的需求订单,西班牙人挥舞着金银四处采购,整个欧洲螺旋通货膨胀(价格革命),呢绒产量越来越大,于是商人们改变传统的经营模式,把乡村家庭手工业变成集中工场制。 即,原来是农民农闲时纺织羊毛,分散在各个乡村,现在变成纺织工集中在一个固定场所,集中生产呢绒。 而随着订单越来越多,价钱越来越贵,工场主们绞尽脑汁,不断提高生产效率,发明新机器。 而生产效率提高了,自然不需要那么多工人了,这些人就失业了。 另外,很多贵族把种粮食的土地变成牧场,养绵羊,农奴失业了。 失业的人要么四处流浪——英国流浪文化很深厚的。 要么去当兵打仗,或者当水手航海。 整个社会在美洲金银——西班牙在此时就像一个源源不断产生货币的机器一样,发行17世纪的“美元”——的刺激下,不断往前狂奔。 新生的资本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敢支持军阀干死国王。 如果军阀不听话了,那就再迎接国王复辟。 生产力水平不断进步、社会不断发展,渐渐地,物质决定意识,一些新思想产生萌芽,渐渐发展壮大。 而在此之前,这些思想是产生不了的,哪怕是国王提出的,也要被守旧贵族弄死。 一不小心写了很多,主要是气不过,我数了数,大概五六个读者,发的评论还不是一条两条。 第二更晚一些,晚上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入场 公元四世纪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在旧大陆的西方,君士坦丁一世被在外镇压蛮族的罗马不列颠军团拥立为奥古斯都,其时306年,随后一一击败诸多对手,统一罗马帝国。 就在今年(325),他召开了由三百名主教出席的尼西亚公会议,确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基督”的决议。 东西方国情不同,但又有类似之处。 东方的古典第一帝国走到今日,已经步入死胡同,急需找到第二帝国的形态。 东边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地平线上出现了无数旌旗。 旌旗随风飘舞,偶尔发出一阵清脆的“噼啪”声,如同鞭子一般,炸响在众人心头。 骑兵在视线中出现了。 一匹、两匹、三匹…… 渐渐地,呈现出铺天盖地之势,似乎将整个原野都包围了,让众人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苍凉的鼓角横吹之声响起。 晋祠之下,侍中羊曼朗声宣读着一份表文:“……诸王僭越,所图不轨,遂擅兴甲兵,驱逼士民,焚劫府库,残害忠良……” 他读的是梁王邵勋二十年来的一桩桩功绩。 这一段显然说的是早年成都王、河间王、长沙王——以及其后继者东海王之间的一系列战争。 朗朗诵读声中,银枪军甲士已在远处列阵。 他们披着甲胄,高举着长枪,一步一步前进。 步伐不疾不徐、甲胄银光闪闪、阵型坚韧如山。 远远地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充满节奏的脚步声,但正因为看不清,似乎才更让人可怕,因为很多人将其想象成了冰冷的杀人机器,而不是一个个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人。 “刘渊父子,恩深两朝,荣耀当代。不思报效,招徕亡命,狂言悖行,逆状滔天……”羊曼的声音还在响起。 一些坐在毡毯上的士人霍然起身,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在前进的银枪军甲士。 骑兵在阵前奔走,溅起了大股烟尘。 步军大阵没有丝毫紊乱,沙沙的脚步声一刻不停,雪亮的银枪离他们越来越近。 当烟尘散去之后,整整六千人已经在旷野中立定,一个个仿佛沉默的雕塑般,没有丝毫喧哗。 风继续吹着,唯余旌旗猎猎飞舞的声音。 “挥师平城,非歼凶虐,实拯生灵……遂有代公拓跋什翼犍,自涤瑕痕,洗心革面,行以忠正之途,心怀人臣之节……” 一队队骑兵向前奔行,慢慢勒马而驻。 一声鼓响之后,骑军中分,散往两侧,显露出了华丽车驾的身形。 车是天子御赐的金根车,外由亲军甲士团团护卫着。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邵勋缓缓下了马车,举目看向前方。 他没有说话,右手拿着一物,左手抚在刀柄上,只定定看着众人。 在大群甲士和无边旌旗的加成下,沉默的力量也很震撼人心。 方才还在和人嬉笑怒骂的卞滔闭上了嘴巴,脸上的笑容僵硬在那里,片刻后陡然一收,变得严肃了起来。 邵勋慢步上前,不断看着或站或坐的士人。 目光所及之处,最后几个还坐着的人也站了起来。 邵勋收回目光,又扫视众人一眼,目光停留在滔滔汾水之上。 当然,很快便收回了,但还是有心思灵敏之辈注意到了,心中暗暗后悔。 若躲在地方上,数千丁壮守御城池,还有顽抗之力,这会被“骗”到了晋阳,可是任人宰割了…… 邵勋突然高举起右手,问道:“诸位可识得此物?” 这话一出,场中气氛顿时松动了下来。 丞相庾琛暗叹一声,这个女婿连出场都不给人安生,刻意给人施加莫大的压力。 他久经宦海,倒无所谓,沉得住气,但有些历事较少经常玩乐或者待在家里寻章摘句的人就有点害怕了。 能秉承气节、不畏惧强权的终究只是极少数人啊。 “大王所持之物莫非是凫药?”庾琛朗声问道。 “正是。”邵勋走到众人近前,挨个给他们看,嘴里说道:“多年前我便从南阳乐氏的庄园内寻得此物。立于田中,可粘鸟雀,粘得一只,余雀尽散。如此,一亩地可多收几斗粮。”????众人挨个看着装在竹筒中的凫药,神色各异。 “鸟雀啄食青苗,啃噬籽食,为害不小。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凫药仍只在洛南、颍川、陈郡一带偶见使用,竟然连豫州都没走出去。何也?”邵勋问道。 “大王,制作凫药之物产自江、湘二州,寻来却是不易。”庾琛说道。 “丞相所言极是。”邵勋点头道:“可若有人在江、湘二州种植此物,再贩来河南,可有所获?” “所获应不少。”庾琛说道:“便是一亩地出一斗粮购买凫药,都是值得的。” “可叹有些人过于浅昧,终日只知谈玄论道,却不懂让一亩地多收几斗粮。”邵勋感慨道:“此剂凫药乃我从晋祠龙骧府所得,从河南迁来的府兵都知道求购此物,士人宁不知耶?” 这话颇有些打脸的感觉,有些脾气暴的士人下意识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目光瞄到在不远处列阵的步骑大军时,又有些气短,索性不说了。 “季坚。”邵勋看向站在庾琛身后的洛阳令庾冰,笑问道:“我若将凫药买卖尽付于你,如何?” 庾冰亦笑道:“天下所耕之地怕是有百万顷。若真有那么多凫药,且众人争购,我一年能挣一千万斛粮。天下什么买卖能赚这么多?” 出身陈郡王氏的王隐之子王效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哂。 这话夸大了,怎么可能赚一千万? 首先,不可能人人都买,其次,没那么多凫药,再次,会有很多人与你争。 不过,即便他再不愿意,也得承认,这是一桩好买卖,即便只能赚一千万的十分之一,那也很惊人啊。天底下有几家坞堡、庄园的存粮能上百万? 甚至于,只赚这个数目的百分之一,也完全值得做了,因为这相当于你家里凭空多出了一个有数百顷田的庄园。 “季坚这话说得好。”邵勋点头道:“你年方三十,却比很多四十、五十岁之人有见识。兴旺家业,人皆所欲,但兴家之法可不仅仅在田宅庄园上面。” 说完,邵勋径直分开众人,在亲兵的簇拥下,坐到了一处搭好的帷幔下,并吩咐众人坐下。 王衍轻笑一声。 全忠这是在告诫众人,赚钱的路子不仅仅只有土地,不要死盯着家里的田宅宾客。 但这有用吗? 王衍将自己代入进去,觉得靠经商致富有点离经叛道,不如田地稳——如果妻子郭氏在这边,或许会有点兴趣。 邵勋坐下后,众人按照事先约定的顺序,文武分班而坐,前者居左,后者居右,有官职者居前,无官身者坐后边。 总体而言,还是文官那一班坐的人多,黑压压一大片,上百人总是有的,非常吓人——邵勋甚至怀疑后面的人能不能听见他说的话。 武官这一边,以糜晃、陈有根居首,侯飞虎、金正等人位于其下。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些府兵、银枪、黄头军官佐、胡人酋豪,大概数十人的样子——除了本身就是士人家庭出身的武官和胡人外,这边真就没几个士人了,几乎全是泥腿子。 泾渭分明,我勒个去!合着泥腿子都是靠搏杀上位的,这是大晋朝留给他们的唯一的一道口子,且如果不天下大乱,各种将军职位其实也是留给士族或少数豪强的。 这种事,李矩最清楚不过了!当年拼死立下战功获得的官位,直接被西河宋氏的人抢走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邵勋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时,左边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大笑。 嗯?邵勋目光搜寻过去,见到一年约四旬的士人。 妈的,笑你麻痹啊!你以为是三国演义呢? 亲军督黄正手抚刀柄,用目光询问。 邵勋微微摇头,今天第一个人就杖责,不是很好看,算了,姑且听他说些什么。 王衍在台下眉头一皱。 王玄侧过头来,轻声耳语一番,告诉他这是青州城阳王氏的王宠,乃大疫中过世的梁国御史左丞王裒的族侄,并无官职在身。 王衍还是愁眉不展。 面子不好使了啊! 这个王宠他有印象,四十岁的人了,一直在家读书治产业,对后汉仲长统那套非常信服,但似乎学不到家,认死理,不肯改变,这番却不知是被谁鼓动出来冲锋陷阵了。 王玄观察到了父亲难看的脸色,心中也是暗叹。 其实不是父亲的面子不好使,只是涉及到了太多东西,没法让所有人都屈服罢了。 你总不能空口白话让别人割肉饲虎吧? 你王家有野心,想对梁王低头,牟取更大的好处,可凭什么让我们出血? 很现实的利益之争,大名鼎鼎的王夷甫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那边王宠已经穿过人群,来到了邵勋正前方十步外,先施一礼,然后看向众人,神色中颇有些骄傲之感,好像在看土鸡瓦狗一样。 与他目光对视之人甚多,有人惭愧低头,有人含笑致意,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怒目以视,不一而足。 装够了逼的王宠愈发激动,感觉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只见他看向邵勋,大声问道:“大王言鸟雀之祸,却不知比之人祸若何?”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争论 邵勋一脸云淡风轻之色,问道:“何为人祸?” “吾闻奉理天下者,莫过于爱人。”王宠冷笑一声,道:“自神龟四年以来,水患频仍,交以蝗疫。黎元困苦,难以自存。值此之际,理当休息。然大王却尽起三军,劳师远征,空自逐沙,靡费钱粮。此祸可甚于鸟雀?” “青州诸郡,本就被灾,旧谷已尽,新粮未登,人尚不足食,岂有余以播种?然凶官酷吏,横加盘剥,稍有不从,便即拷讯。遂致百姓逃亡,农桑益废,其弊难堪,至今未消。此祸可甚于鸟雀?” “大王兴兵二十年矣,天下苦兵二十年矣。三年暴水、一年大疫,此上天之所以示警也,虽赈救之术何益?若不改弦更张,与民休息,山崩地裂不远矣。此祸一来,悔之莫及。” 说完,一甩袍袖,负手而立。 卞滔在下面一听,差点给他叫好。 说得好,说得妙!邵贼自诩爱人,然连年发动战争,伤残无数,这难道是爱人吗?继续讲,狠狠讲,看邵贼脸上还挂得住不。 王衍脸色灰暗。爱人不爱人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家族利益。 他微微转了下头。 一人会意,长身而出,道:“君言人祸,却不知可闻苟晞、曹嶷之祸?” 台下的曹嶷:“……” “你是何人?”王宠看了他一眼,问道。 “琅琊颜忠。”来人行了一礼,回道。 王宠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颜忠,嗤笑道:“莫非‘颜妾’之族?” 颜忠一下子红温了,双拳紧握,怒不可遏。 这厮嘴是真的臭!今天你被五马分尸都没人替你喊冤。 所谓“颜妾”,乃琅琊颜氏一桩耻辱。 昔年太原王浑为徐州刺史,娶续弦妻,就选了当地琅琊国的颜氏女。 行礼之时,王浑将要答拜,在场的宾客纷纷说道:“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 王浑居然就停止了,没让婚礼完成。后来,王浑的儿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为由,亦不为之拜,谓之“颜妾”。 颜氏只是个低等小士族,虽然深以为耻,但因为太原王氏门第高贵,终不敢离。 到了眼下这会,颜氏门第有所提升,南渡建邺的颜含(曾为司马越参军)一支更是发展不错,但当年的耻辱仍在,从未忘记。 太原王氏被邵勋整垮,颜氏举家欢庆,可见一斑。 颜忠愤怒之际,也顾不得其他了,遂道:“昔年苟晞于青州用事,动辄杀人,暴虐非常,王氏为何不为民除害?” “曹嶷据广固,积粟数百万,城阳王氏为何坐视,此祸又何解?” 曹嶷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两个老婢!亏你们还是士人呢,怎么和泼妇吵架一样,不停泼脏水,能不能有点风度?能不能不要误伤他人?已经有好几个人朝我看了知道吗? 王衍也有些无奈。 颜忠忠是够忠了,但沉不住气,一下子就被人挑起了愤怒,以至于方寸大乱,泼妇骂街,实在不堪。 “苟晞、曹嶷镇青州,纵有千般不好,却不扰民。”王宠避而不答颜忠的质问,只说道。 颜忠气乐了。 “民”之一字端地奇妙。 昔年颜氏不过底层小士族,颜氏女就被人称作“州民”,王宠嘴里的“民”又是何物? 颜忠只是被气乐了,并没有真的笑出来,但对面的武人们却齐齐大笑。 “苟晞选了数千美姬,日夜享用,此非扰民耶?”陈有根忍不住了,嗤笑道。 “苟晞还无端杀人呢,我记得也有士族被杀了吧?” “曹嶷,苟晞的美人是不是落到你手里了?” “你吃独食,太不要脸了。” 曹嶷:“……” 他真的很受伤。 早知如此,当年就下定决心,不惜代价把城阳王氏给屠灭了,省得现在被人指指点点。 邵勋朝武人那里看了一眼,笑声渐止。 “好一个不扰民。”众人嬉笑间,颜忠平复了下心情,道:“却不知王君所说不扰民作何解?” “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王宠理所当然地说道:“使天下士人居有良田广宅,涉有舟车代步,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则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 “秋夏于别庐读书,有清泉茂林,竹木松柏,又有鱼池、土窟为娱目欢心之物。” “冬春之时,朋伴相携,观原野,极游浪之势,尽兴而归。” “郡县佐吏,时尔拜访名家,咨以政事,辟为僚属,造福万民。”????此言一出,不少士人对王宠有所改观,觉得他好像不是那种哗众取宠之辈。 他提出的愿景古来有之,一直是士人们的理想生活。 做到这般,官都不用去当了,累不累啊?纵情享乐不好么? 当然,家族里总有人要受累当官的,其他人帮衬一点就好。 再者,便是当官了,也可以不做事啊。 这年头,终日不理政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累、俗、苦、没劲,还不如服散喝酒。 坐在陈有根等人身后的武官们却听得怒火中烧。 他们原来是什么人?一身伤病的纤夫、终日辛劳的农人、世代为奴的兵户以及挣扎求生的流民。 同样是人,为何士人就能如此放浪形骸,肆意享受人生?而他们却挣扎在生死边缘? 以前没办法,见到这些士人都要下跪磕头,别人当你是空气,可随意揉搓。 可现在呢?手握利刃,杀心自起,他们有能力不下跪,有能力覆灭士人美好的庄园生活了。 当下便有人站起,乃是银枪军幢主季收,只听他怒道:“昔年于洛水拉纤,终日辛劳,只能勉强果腹。一年之中,只有社日、正旦和祭祀河神之时,才能分到点肉。匈奴来时,是我等奋力厮杀,将其驱逐,凭什么你有水陆珍膳,我却没有?不如你分点我吃吃。” “分点我吃吃”,话虽粗,却是武人新贵们最朴素、最直接的要求。 他们不是共产主义者,他们也想过比普通百姓更好的日子。但武人群体数量非常大,募兵就几万人了,府兵亦有五六万人,连带其家人、部曲,直接受益人口破百万,比起士人独享好处,这当然是不小的进步了。 至于全民提升生活水平,那得破除阻碍,让两年三熟制的农业生产模式尽可能多地被推广出去,收获更多粮食——一般而言,在如今的情况下,也只有自耕农能受益,庄客农奴还是算了,多收了粮食也未必是自己的。 “士庶有别,何须多言?”王宠瞄了一眼季收,道:“理天下之沉疴,究黎人之利病,兵家子可能为之?” 季收一窒。 颜忠暗暗叹气。这兵家子自己跳出来作甚,端地坏事! 他刚想穷追猛打,让王宠理屈词穷呢,你倒好,让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到了这会,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他也对方才季收的话感到不太舒服。 士人之间有矛盾,有冲突,这是事实。 但兵家子跳出来,明目张胆要求分润好处,即便颜忠是比较现实的人,认为此举不可避免,但被人当面这么叫嚣,还是不太高兴。 即基于现实考量,他觉得该适当让渡一点好处,相忍为国,但不代表他心里认同,这只是慑于武人巨大的破坏力,无奈之下的选择罢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颜忠、王宠是一类人,只不过一个更现实、愿意变通,一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认死理,不肯变通罢了。 邵勋轻轻咳嗽了一下,道:“离题万里。” 季收一惊,转身行了一礼,再度坐下。 他善于杀人,但嘴炮战斗力太弱了,再说下去怕是要被人说晕。 邵勋的目光又落在颜忠身上。 颜忠明白,理了理思绪后,对王宠说道:“君方才言及人祸。匈奴是否人祸?昔年曹嶷镇青州,搜刮民脂民膏,尽输平阳。此非人祸耶?” 曹嶷偷偷擦了擦汗。 太危险了!不会吵到最后,这两人没事,他却被兵士当场拿下,清算旧账吧? “伪汉宗室刘景,于黎阳沉河三万人,此非人祸耶?也就没把你沉河,使你今日能在此大放厥词。”颜忠继续说道。 “王弥自青州之司州,杀戮无数。” “刘聪兵围洛阳,宗室士庶死难者不可计数。” “大阳、长平之战,便是名家子弟亦不得免。” “石勒据邺城,衣冠君子尽入其营,被迫助纣为虐。” “此祸何解?” “四年前拓跋郁律已有南图之意,若无大王提戈奋勇,勠力死战,你可能在营陵安享太平?” 王宠瞪着眼睛,有心说即便匈奴、鲜卑入主,一样要拉拢士人为其效力,照样可以逍遥。但此话说出来难听,而且也没有太多的底气——胡人肯定要拉拢士族,但这个过程中难免误伤,至于谁被伤到,那可就难说了。 但他就是不服气。 后汉仲长统提出的庄园论,“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葆性命之期”的美好图景如同思想钢印一样刻在他的心头。 自给自足的庄园是他寄托身心的净土。 他在庄园内衣食无忧、生活富足,有无数人服侍他,可以读书游玩,思绪甚至可以遨游宇宙之外,畅想人生奥秘,故分外不容他人亵渎。 谁要拆庄园,他就骂谁,因为这是毁了他的信仰。 坐在上首的邵勋面无表情地扫了王宠一眼。 他收拾局势太快,把这些士人保护得太好了。营陵王氏就没吃过苦头,若如同历史上一样被石虎攻入青州,与曹嶷连番大战,王宠这厮怕是就不敢这么想了。 “大王。”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金正突然站起身,道:“把这厮送到黎阳,找人沉河算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各自摊牌 “退下。”邵勋看了他一眼。 “是。”金正虽然不乐意,还是讪讪坐了回去。 邵勋目光又一转。 上党太守刘闰中会意,起身而出,道:“昔年大王伐石勒,曾言‘只愿青冢路边,罕有射雕之骑;雁门关北,更无遗镞之忧。山河共永,夷夏俱安。’” “此言一出,哄传天下,众皆知大王之志矣。” “讨伐刘汉以来,诸部酋豪纷纷归正,皆因此言。” 说到这里,他看向王宠,说道:“你逍遥于庄园之中,上党羯人却衣食无着。历年被贩卖为奴者不知凡几。” “司马腾秉政之期,数次征调部族丁壮,其让上党、太原、西河三郡豪族资以粮帛,却无人愿给。为你们打生打死,些许粮帛都不愿给,还要掠卖我族人为奴,此等予取予求之辈,我绝难与之共事。” “大王用事以来,数次征调,皆给粮帛。更遣官吏至诸部,教化百姓,传授农技,自此上下皆安,咸愿为王战也。” “今日晋阳纵论天下大势,我就问你一句,征讨匈奴,我数有战功,更有一子战死沙场。讨伐鲜卑,我部亦征丁数千,北上雁门。更有不下万人转输粮草,确保军馈不竭。你有何功?既无功,安能享用诸般好处?历朝历代,闻所未闻。” 刘闰中说的都是事实,且有理有据,王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说了一句:“尔等曹魏时势穷而来,仓皇已极,能活一命就不错了,何必多言!” 刘闰中听了大笑,转身对邵勋行了一礼,道:“大王,仆该说之话已然说尽。” 说罢,自回了座位。 王宠连续被几个人怼,气势也有些不足,僵了一会后,亦行礼退下。 反正他该说的话同样说尽了。 到了这会,他也算明白过来了,今天明面上是纵论天下大势,其实是依据天下大势重新分配好处。 这个他不管,反正只要能保证他的好处不变差就行了,像之前那样三番五次征粮打仗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虽然每次官府上门,最后都痛痛快快交了粮,但不代表他心里痛快。 你梁王既然让大家畅所欲言,那就我说,怎地?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中书侍郎张宾捋了捋胡须,慢步而出,道:“自诸王乱政以来,二十余年矣。最危急之时,洛阳数次被围,河北屡战失利。幸有梁王横空出世,收拾旧山河,遂有今日。方才刘府君提及‘夷夏俱安’,此诚大王之志也。然大王居许昌之时,亦提出‘相忍为国’,彼时蝗旱交继,匈奴侵掠,豫兖士民悍勇者上阵搏杀,饱学者治政抚民,家资丰盈者慷慨解囊,终获大胜,将匈奴逐出河南,此便是‘相忍为国’。” 邵勋听了,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张宾。 相忍为国是他早期提出的口号,或者说政治纲领。 政治纲领这东西,不是一套思想,“闯王来了不纳粮”同样是政治纲领。 “夷夏俱安”是他在北伐邺城时提出的口号,同样具有政治纲领的性质。 政治纲领一定是根植于时势,切中要害,能极大程度缓解社会矛盾的东西,不然就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拥护。 简而言之,这种东西万万不能虚无缥缈,曲高和寡,它是为解决问题、夺取政权而设的,而不是为发展而设的。 一段时间有一段时间的政治纲领,万不能混淆。 “夷夏俱安”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过期,因为胡人问题是汉末以来的超级大雷,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夷夏俱安”在政策方面具有指导作用,评定虏姓门第、给予官职、用农业技术让胡人半定居等,都是这个指导纲领下的产物。 而在此之前,则有匈奴兵围洛阳,抄掠河南,彼时又有王弥自豫州过境,死伤无数,故“相忍为国”横空出世。 其标志性事件便是邵勋迎娶颍川士女庾文君,豫西豪族集体倒向他,割肉出血,并派出部曲加入他麾下作战。 但和平十余年,“相忍为国”在河南渐渐引起反对,这便是政治纲领的时效性。 河南的局势不一样了,你需要另一个说服他们的理由。 或者说,你需要重新对它进行诠释—— “而今天下未定,烽燧犹存,这就要舍弃相忍为国了?”张宾继续说道:“四年前,拓跋郁律屯兵忻口,南图之意甚为明显。彼辈大发之下,三十万骑唾手可得,此祸烈于匈奴。而又有宇文、慕容等辈,虎视眈眈,一旦南下,幽冀生灵涂炭。大势之下,庄园尽成齑粉,逍遥亦不可得。” “大王北逐拓跋,乃制敌先机,免得养虎为患,难以收拾。诸王乱政的苦处尔等都知道了,可若胡虏大举南下,朝廷无兵无粮,届时谁来为你们御敌?” “广武之战,洛南府兵大破贼骑,悍勇之处,鲜卑贼人望风而逃。故授之以官,恩之以赏。异日天下有故,还得靠他们,此间道理,并不难想明白。” “东吴旧地,亦有贼子矫诏窃占,不奉正朔。待收拾北地旧山河之后,定有南征之役,届时靠谁南征?” “再说回那庄园。”说这句话时,张宾换了一副语气,笑道:“我闻江南风物美好,豪族建宅往往面山背阜,左江右湖。高林巨树之多,足使日月蔽亏;悬葛垂萝之处,能令风烟出入。庭起丘壑,进不入声荣,退不为隐放。山石林木、清泉池沼之间,意趣颇多。山下又有良田千顷、庄客万户,足以荣养子孙,岂不美哉?” 以势压,以利导,便是张宾这番话的核心。 尤其是最后一段,让很多人心中一动。 公允地说,江南卑湿,没人愿意去,但这不是没办法么? 北地有大群虎视眈眈的武人要抢他们的地。朝廷盯着他们的庄客,不然赋役之法都难以施行。 就连胡人都在要求更多的东西。 如果将来矛盾激化了—— 看南中郎将金正那样子,未必不可能,方才他可是说要把王宠沉河的。虽然被梁王斥退了,可若梁王纵容呢?梁王就是拴着这些饿狼的绳子啊。 如此看来,如果能派一庶子去江南经营庄园,亦不失为保全之术。 张宾说完,五兵曹尚书柳安之起身,笑道:“孟孙所言至矣。” 说完,他扫了一下王宠所在的地方,道:“今时不同往日,二十年战乱还没把人唤醒。昔年士人苦闷,上进无由,遂纵情欢娱,通宵达旦。有人不明就里,东施效颦,诚为可笑。” 王宠听了面色一变。 曹嶷心下安慰,终于没我啥事了。 “仲长统早年为何不入仕?后来为何又为曹孟德做事?无他,未逢明主耳,故忧愤于山林内,叹息于田垄间。”柳安之说道:“梁王用事十余年,你看看幕府僚佐、国中大将,有几个像你这般糊涂的?” “太白降世挽天倾,活民无数。更有雄才大略,教人心折,故愿为之驱使。才智杰出之士早就清醒了,也就你这般浅昧迂腐之人还在梦呓。” “竖子!真当刀不利么?” 自国朝初年以来,柳家就一个人当过官,且只是个尚书郎。 解县柳氏已经介于士族、豪强之间,门第滑落得厉害。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自带部曲为司马越北伐邺城厮杀了,上进之心是十分强烈的。 这种寒素出身的士人在大将军府、梁国内部很多。 如大将军府西曹掾楼休、东曹掾瞿庄、铠曹令史房阳、参军尚志、侍御史京禅、左民曹令史柳耆、五兵曹右丞席群等等,柳安之算是其中唯一做到一部主官的。 突出一个特点:这些寒素士人官职不够高、不够清贵,但都是具体干事的。 比如大将军府西曹掾、东曹掾,名义上对长史负责,但具体经办官吏升迁、调动事务的他们实际权力不小,可谓位卑权重。 这些寒门与士族有一定的利益共同点,但他们更依赖邵勋的提拔,故反对意见没那么大。再加上本身家业比不得世家大族,那就更好选择了。 柳安之说是寒门士人,不如说他是武人,故对王宠毫不客气,直接用“竖子”相称。 “够了!”邵勋摆了摆手,让柳安之退下。 几个人轮番上阵,话说到这份上,很多事已经摊开了,不再遮遮掩掩。 晋阳论道,就是一次政治协商会议,是一次利益分配的大会。 武人需要好处。 胡人需要好处。 寒素士人较为尴尬,一方面有维护士族利益的冲动,一方面又想搞倒那些压在他们头上的小姓、世族,权衡利弊之下,以柳安之为代表,倒向了武人、胡人一边,共同对小姓、世族发难。 当然,张宾隐隐给出了一个方案:去南方建庄园。 这是邵勋与他商议后做出的决定。 南方荒芜,士族去那边建庄园搞农奴制,有利于开发,更有利于同化蛮夷。 历史上唐代开发出了吴越、江西——事实上直到中唐,还在往吴越流放抓到的吐蕃俘虏,可见一斑。 两宋开发出了荆湖之地。 明朝开发了西南。 清朝继之。 这都是一步步来的,没有前朝持续不断的开发,后朝就会受影响。 终梁一朝,能把吴越之地收拾利索就不错了。 梁朝灭亡后,后继之人可以在这个基础上,用已经相对成熟的吴越之地的资源开发相邻的江州。 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 而且,邵勋给了他们不短的缓冲期,且主家仍可留在北方,只需分出一部分资源南下即可。 “大王。”就在柳安之退下之时,司空刘翰起身,先看了看王宠,又看了眼柳安之、金正等人,道:“仲长统固一家之言,然大王可有何思,以驳其谬误?” “四个字。”邵勋说道:“与时俱进。” (上本书就写了“与时俱进”,我看看有几个人说我同质化……)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与时俱进 “何为与时俱进?”刘翰颇感兴趣地问道。 “君可知汉儒之弊?”邵勋反问道。 刘翰温和地笑了笑,道:“此毋庸讳言。天人感应、神异之说充斥经学,弊端甚大。” “如果就天人感应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邵勋说道:“《诗》、《书》、《礼》、《易》、《乐》、《春秋》成于何时?” “先秦时,亩收几何?而今又几何?” “两汉在还种粟,今却有两年三熟之制,亦有堆肥养田之法。” “周天子时君臣如何?今又如何?” “前汉时匈奴浅昧,可一汉当五胡。后汉时能当几个?今又有高桥马鞍、双边马镫,此胡骑比之两汉时如何?” “汉时还在用竹简,近二十年纸益贱,俨然大行其道。” 说到这里,邵勋扫了一眼众人,道:“古人不服散,今人服散。” “处处不同,处处皆异,从古至今,变化翻天覆地。”他又看向刘翰,说道:“而今人却还读着数百年前的书,况尔书中所载之事更为久远,距今千年不止。司空,你不觉得荒谬吗?” “再说回汉儒之弊。”邵勋又道:“自汉武之后,经学成为官学,及至后汉年间,释典须得皓首穷经,注经须得旁征博引,有那不通之处,便穿凿附会。为何?因为书中所记之事已逾千年,后人未必能尽解。” “今人清谈,非得引经据典,否则便为人所轻。自后汉以来,更有那钻营之徒,为通经入仕,只死读书,奉经典为圭臬。如此,今人尽读古书而无书。说不定,千年后的世人还在读这些书,更为荒谬。” “此便是与时俱进。”邵勋说道:“司空以为如何?” 刘翰一时竟无言以对。 现在和周天子时区别大吗?大了去了。 适合那个时代的书,还适合如今吗?他想了想,大体适合,但也有很多不适合的地方,需要改进。 “今人释典,或可——”他说道。 “缝缝补补或有用,但终有无用的一天。”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就那么没志气,连著书立说都不敢吗?” 刘翰惭愧,先前准备的无数话语好像都说不出去了,全被堵在心里。 邵勋笑了笑。 轰6底子就那个样,你搞出十几个型号,但整体框架在那里,能有多少潜力可挖?不如重新设计个轰20,以后在这个基础上改。 和刘翰说完,邵勋又看向众人,道:“与时俱进,不仅在经学上适用,事实上它无所不包。譬如当今天下,武人勠力奋战,挽得天倾,不该厚赏耶?” 说罢,他一指远方,道:“看到了么?那便是洛南府兵,有两千余人得授飞骑尉,可按官品占田,遗泽子孙。这是他们舍命搏杀得来的,若无彼辈奋战,士人可独存乎?” “河洛惊变之时,多少士人死于刀锋之下?多少庄园被付之一炬?” “时势不同了,便要与时俱进。士人既无法保全自己,靠武人厮杀求得庇护,那么有何面目不给好处?”邵勋的语气愈发不客气,说道:“勋官之制,我定然要推行。不光洛南府兵有勋官,从明年开始,东平、高平府兵亦可论功授勋。另者,今后吏部曹选用官员,到底以何为准绳,我看也要议一议。” 王衍惊讶地抬起头来,梁王明明答应过不插手职事官的,为何现在又……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过来,漫天要价罢了。 今日说是论道,实则分肥。 数万大军阵列于侧,士人气势上已然低了一头,言语上也没占到太多便宜,大体基调已然定下了。 庾琛也在默默观察。 当邵勋起身说话之后,他知道,这就是一锤定音。此时再反驳,可就不给面子了。 这个时候,他隐隐担心再有愣头青破坏局面,于是眼神示意。 洛阳令庾冰收到指示,立刻起身,先行一礼,道:“大王所言极是。武人能为国奋战,士人又如何能落于人后?征讨江南之时,定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以除国贼。”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大部分都沉默着,并未回话。 他知道,今天的冲击有些大,这些士人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不急,晋阳论道不是一天,要持续一段时日呢,还有好些事要做。 当他收回目光时,只有吏部曹尚书梁芬、太常卿崔遇二人有话要说。 他颔首示意,让他们有话就说。“大王言‘与时俱进’,令老夫振聋发聩。”梁芬说道:“昔年后汉分正胡、杂胡,然并不多加约束。彼时匈奴新败,士气低落,故安分一时。及至桓、灵二帝,国势衰退,威慑大减。而匈奴经多年休养生息,实力渐复,野心滋长,不断扩地。” “曹魏年间,对匈奴亦只有羁縻之策,国朝因之,终至不可收拾,酿出滔天祸事。若能与时俱进,不断以新法管制,或有不同。” 说到最后,梁芬叹息道:“而今却不得不正视。大王之‘夷夏俱安’便是此际根本之法,可谓‘与时俱进’。仆以为,若有关西胡酋子弟来投,吏部或可依其籍贯,评定虏姓门第,而不待其举族来降也。如此,异日兵发关西,可事半功倍。” “此策甚妙。”邵勋说道:“评定完门第,可量材授官,以为榜样。” “大王英明。”梁芬赞道。 “大王。”梁芬说完,崔遇又道:“有人专习黄老学说,以无为而治为立身之本,殊不知时移世易,此却大谬也。前汉文景之时可无为而治,然汉武之世却不能作此想。一时一策,时势不同,方略不同,万不能食古不化,此谓‘与时俱进’。” “今河北方宁,然宇文、慕容在侧,却还不到高枕无忧、休养生息的时候。穷兵黩武之谈,实乃无稽。彼辈贼子,就得以堂堂之师临之,方能平定,以致天下太平。” “善。”邵勋笑了笑。 关西、河北士人不反对战争,因为他们有锥心之痛、切肤之忧,这却与河南士人不同了。 “今日所议之事,尔等当多加商讨、反复斟酌。”邵勋说完这句,起身更衣去了。 ****** 夕阳西下,汾水被染得一片殷红。 王衍、庾琛二人难得聚在一起议事。 “子美,江南置建庄园之事,你觉得有几多人能响应?”王衍问道。 “江南尚在琅琊王之手,谈这个为时过早。”庾琛说道:“大王想出此策,也真是难为他了。” 王衍哈哈一笑,道:“其实,大势之下,很多人只是要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勋官益多,需要的田园就越多,早晚要向士人要地。大王若不出这个因势利导之策,奋力一搏,虽未必不能压住,只不过那样就动乱不绝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亦会损失无数钱粮、人丁,徒令亲者痛仇者快,殊为不值。” “此真知灼见也。”庾琛笑道:“这也是我最佩服大王的地方。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会动用刀兵,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此等胸襟,堪为民主。” 王衍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声,道:“这几日我会遍访青徐士人,为他们讲讲江南之事。其实,吴越之地若妥善经营,亦不失为鱼米之乡。” “兰陵萧氏的那谁不是回来了么?或可请其为托……”庾琛说道。 “不可。”王衍摆了摆手,道:“他在晋陵吃过苦,怕是会吓走一大群人。” 庾琛忍俊不禁。 “君之祭酒卞仲仁便是从荆州回来的吧?” “卞仲仁可也。”王衍说道:“其实,近年来北返的士人不少,江南什么情况,多打听打听必然清楚。子美,大王可还说了些什么?” “确有。”庾琛说道:“大王曾言,江南物产丰富,然多无人采撷,非常可惜。他举了葛布之例,此物夏天穿着非常舒适,在北地价钱不低,仅能供富户享用。若能广而种之,用大船输往北地诸郡,则价钱大降,普通民人亦得享其利。” “葛布采割不易吧?”王衍问道。 “江南土人少女多采割此物,时尔划伤手掌,确实不易。”庾琛说道:“大王谈及此事时,说若一个庄园拿一半田地种粮,另一半田地种葛,与北地通商,其利甚大。且不独葛,亦可建茶园。而今茶之一物,多为公卿士人所享,贩夫走卒无缘品尝,此亦憾事也。葛、茶之外,大王还提及漆园、药园之类……” “有那么多人么?”王衍忍不住问道。 “伐山破寨,抓捕土人,如此而已。”庾琛说道。 “卖得出去吗?”王衍再问。 “府兵及其部曲多了,应能多不少人买。”庾琛说道:“此非一朝一夕之功。” 王衍微微点头。 如果这事让梁王做成了,那这个天下可就面目全非了。 他有些茫然。 “将来如何,我等难以猜度,我料梁王亦不甚明了。”庾琛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有这么念想挂着,应能安抚不少人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也是。”王衍心事重重。 他看得出来,梁王想改变这个天下,却不知他想用什么手段来改变。 ()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私聊 鲁迅曾有一句名言:“笨蛋!是经济!” 经济对一个社会的塑造是根本性的,是润物细无声,是全方位无死角。 没说的,将来肯定要带货。 裴妃当年夏天穿葛布,邵勋眼睛都直了,手伸进去揉捏摩挲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这个布产量极少,且因为战争的关系,商业来往不便,便是富户也买不到多少——本来还有弋阳、安丰二郡进贡少许葛布,现在没了。 最赚钱的东西,永远是大众消费品,即每个人都会用到的东西,最好还是消耗品。 这种东西惠及的人群还比较大,对社会塑造更彻底。 邵勋想过,他其实不太能控制南方庄园生产什么东西。只能尽力去做,能有什么效果全看天意。 而且,商业上还有许多阻碍。 在他的计划中,北方是消费市场,那么就要尽可能多地创造消费人群。 就初期而言,府兵、募兵、官吏、胡酋、商人、士族及其家人是最合适的对象。 长期来看,特么的还是这些人! 另外,货币的匮乏很成问题。 你拿什么当一般等价物?绢帛、粮食不耐久放,从品质上会慢慢贬值,不如贵金属远甚。 人家可能卖出一部分商品以后就收手了,因为收了太多绢帛、粮食,不想收了,除非你通过政策让他们把这些东西花出去,比如再卖一部分地给他们建庄园。 一个儿子一个庄园。 慕容廆的哥哥一生都能生六十多个儿子,一个人创造了一个部落,庄园主们应该也没啥问题吧,只要不服散,生育能力还在,应该还是具备一定可行性的。 如果服散,那就难说了,反正就邵勋所知而言,王敦就服散,以至于他帮了王敦很多。 最后是交通运输的问题。 这个只能靠水运。如果真能南北大规模通商,那么徐州、汴梁一定可以成为经济重镇。 其实,以上都只是最好的预计。 最可能的现实是,一大帮北方士人带着部曲南下,辛苦开荒之后,又搞自给自足那一套,除了清谈聚会、游山玩水之外,基本不对外交流,圈地自萌,自生自灭。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至少这样也算成功了一半。 世间之事,就没有简单的。 五月十一,大会进入第二天,邵勋没有出场,因为他发现一切尽在掌握中,没必要亲自下场讨论了,只让人抄录一份“会议纪要”。 但他没有闲着,找了庾琛私下里会谈。 “梁奴,愣着作甚?快向你外翁行礼。”邵勋推了一把儿子,道:“今日这里只有家人。” 九岁的梁奴立刻行礼,道:“见过外翁。” 庾琛回了一礼,然后仔仔细细看着外孙,眼中饱含着复杂的情绪。 “今日如何?”邵勋问道。 “其实,正如你所想,而今所争论的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庾琛说道。 所谓“细枝末节”,不过是什么时候会在梁国以外度田?什么时候南征?去南方建庄园有什么来自朝廷方面的支持?比如免税之类的。 能争论这个,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杀!”远处响起了冲天的杀声。 邵、庾二人都知道,那是府兵在与银枪军讲武,演练攻防套路。 这其实也是一种“细枝末节”,邵勋从第一天就开始玩了,人为施加压力。 “有没有人不满?”他问道。 庾琛看了他一眼,这还用问么?当然有不满,且还很多,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敢跳出来罢了。 第一天搞了个王宠出来,结果有武人威胁要将他沉河。 胡人、寒素士人也连番驳斥他,其他人看在眼里,自然不敢公然反对了。 但他们不说话,不代表赞成,其实是一种沉默的抗拒。 至于说用道理说服他们,形成共识,那简直傻得可爱。 在利益面前,无理还要搅三分,何况士人并不是完全理亏。 退一万步讲,就算理亏又怎样?如果你不用武人施加压力,真的光明磊落和人家辩经,辩到最后就是王宠那样:我只要自己利益不受损。在触动灵魂的利益方面,就不存在道理了,也不存在对错,更不存在共识。 平日里辩论其他事务能心平气和,光明磊落认输的人,在这个时候不可能认输,死也要和你犟到底,最后结果只会是一地鸡毛。 说穿了,这不是学术辩论,而是利益之争,心服了口也不会服。 “有平原华氏子弟认为他们屡次出兵出力,功莫大焉,当存其安身立命之本。”庾琛说道:“只有一两人附和。无人搭理后便消停了,午后似是游览晋祠去了,并未出现。” “随他去,容许别人发牢骚的肚量还是有的。”邵勋说完,又看向儿子,道:“梁奴,记住了,以后遇到此类事,如果他人的牢骚无碍大局,就随他去。为君者肚量不能太小。但如果他的喋喋不休会影响大局,那也别手软,从速处置即可。” 说完这段话,邵勋顿时后悔了。 妈的,说得太快了,有些东西没过脑子,随口就说出去了。 庾琛却眼前一亮,“为君者”? 梁奴有些懵懵懂懂,只问道:“阿爷,如何分辨会不会影响大局?” “问得好!”邵勋说道:“方法很多,也很复杂,难以一一说清。就今日之事而言,但观有几人响应便可。若群起响应,那便要拿出雷霆手段,若无人响应,就算了。” “还有一事。”邵勋想了想,又道:“能好好说话就不要动刀兵。动刀兵是会上瘾的,也未必多有效。刀在鞘中,你手握刀柄,这时候能吓人。可若抽刀而出,他人别无选择,没有退路之时,你一定能赢吗?” “况且,今日我杀你,明日你杀我,杀来杀去,杀个没完,这不是煌煌正朝该有的气象。杀得越多,争斗双方对武人竞相收买,则将益骄、士益堕,最后只能一起死。” “文武之道,贵在平衡。我提携武人,也只是因为兵家子的地位实在太低了。切记,切记。” “嗯。”梁奴小大人一般用力点了点头,让邵勋、庾琛二人都笑了。 对外孙满意的同时,庾琛也对邵勋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知道,方才那番话有一部分是对他说的,即“文武之道,贵在平衡”。 梁王其实是告诉他,我不是特意针对士族,只不过在重新分配好处罢了。士族同样是制衡武人的重要力量,文武不可偏废。 “南阳那边又打起来了。”邵勋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义阳、随二郡国拉锯多年,民不聊生,尤为惨烈,随国更是两易其手。王师败退时,迁民而走。王敦败退时,再迁民而走。义阳东边几个县几成白地,实在难看。” 庾琛静静听着,他知道女婿不会无端提起这个地方。 “汉钟武县故地(今信阳)甚为关键,我欲置一龙骧府。”邵勋说道:“府兵就从洛阳禁军中抽调一千二百人,部曲则由我家在汝南的庄客充任,剩下的庄客则分批发往彼处,建堡屯驻。” 邵勋在汝南是有田庄的,庾文君嫁给他时带过来的嫁妆,后期又添了不少安平百姓。地方还不小,庄客更有数万人之多。 汝南是梁国属郡,度田大背景之下,自己也要做出表率,于是便动了心思:抽出万余人给府兵当部曲,剩下万余人别立一堡。 “此地府堡相连,互为依存。”邵勋继续说道:“坞堡民屯垦之余,则往附近山中移栽茶树。” “这是打算以茶获利?”庾琛一愣,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只是聊为尝试,以为表率。一旦真能靠种茶获利,便能引得他人效仿。” “茶之一物,确实不多。”庾琛说道:“便是公卿士人欲买,也得等待多日。” 说白了,市面上不一定有现货,你要和人讲好了提前预定。 可见饮茶之风仍局限在上层圈子里,目前才开始慢慢向中层扩散,但并未普及,虽然这会已经有很多士人写过饮茶诗了。 “如此甚好。”邵勋说道:“庄园若能成功产茶,我便分赐将吏。持之以恒之下,我不信饮茶之风刮不起来。” 暴发户新贵们总是喜欢模仿上层的生活,那就让他们模仿,越附庸风雅越好。 “你为了这个天下,可真是操心。”庾琛苦笑道:“不过种种奇思,往往发前人之未想,仔细一琢磨,未必没有可行之处。” “妇翁如此赞我,可使不得。”邵勋开玩笑道。 笑完,又看向梁奴,道:“吾儿可知东吴旧族为何喜欢割据一方?” 梁奴摇了摇头。 邵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其实很简单,他们对北人不了解,充满隔阂。可若通过做买卖联系起来,往来多了,隔阂渐消,便会大为改观。设若江南有一茶园,其茶主要卖到洛阳,那么你觉得园主愿意割据吗?” “不愿。”梁奴说道。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邵勋说道:“南北本为一体,便不该有隔阂。待我击破司马睿,全取江东之地后,北人大举南下,圈地置庄园。其人在北地有亲戚,还和北人做买卖,那么就不会那么容易割据。另者,我也是在为南下的北人趟路,为他们想出赚钱的法子。如此,将来北人南下,便不会那么抵触了。” “切记,将来做什么事,一定要易地而处多想想别人的难处,并尽可能化解。千万不要随心所欲,总是只考虑自己,不念他人,这样迟早会出大事。” “好。”梁奴再次重重点了点头。 庾琛看得颇为满意。 女婿这是真的在培养太子啊,善哉。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奈的转变 五月十三,晋阳论道进入第四天。 因为邵勋连续两天没参加,士人们也没啥精气神了。 吵得再多又有何用?除非大家联合起来,一起造反,才有可能耗死邵贼。 无奈心不齐啊。 青徐士人如果要造反,琅琊王氏首先就不同意,这一下子能影响好多人的态度。再加上徐州老乡在官场上的发展实在不错,这又少了一大批人。 到最后,“顽固分子”也很绝望,偃旗息鼓了。 幽州、冀州士人造反? 暂时不太可能。 三年大水期间,梁王不辞辛劳,从河南调发无数粮草前来赈济,在河北威望不低,冀州士人于情于理都反不起来——纵有部分人想反,但还有很多人不想反,形不成合力,镇压起来也容易。 幽州则面临着鲜卑的严重威胁,权衡利弊之下,没有反梁王的理由。 并州?士人的力量衰微已极。 真正的看点在司、兖、豫三州,这三地的士人反不起来,那就真的没人反抗了。 目前看来,庾氏、裴氏在忙着灭火,羊氏也不支持叛乱。到最后,可能也就一些愣头青会傻乎乎跳出来,被人当枪使,试探邵勋的态度,一如当年刘秀度田故事。 灰心失望之下,不少士人干脆离开了会场,在晋祠、汾水附近游玩。 黄头军副督刘灵等武人也在晋祠内闲逛,见得一群士人进来,顿时指着院中一池沼,大声道:“晋祠多鳖,缩头缩脑。” 其他人有的跟着哄笑,但大部分人没有笑。 刘灵不悦。 怎么那么多人对士族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仰慕呢? 王浚门第高不高?连自裁都不敢,被老子杀的时候满脸恐惧。 卞滔远远听得,冷哼一声。 华俊扯了扯他衣袖,卞滔醒悟,不再作色,一群人到另一边捞鱼去了。 华俊则稍稍落后几步,待众人远去后,来到刘灵面前,行了一礼,道:“刘将军别来无恙?” 刘灵抱着双臂,瞥了他一眼,问道:“汝何人啊?” “平原华俊。昔年曾带庄客转输粮草,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华俊笑道。 “华敬则之子?”刘灵想了想,问道。 “将军好记性!”华俊赞道:“听闻将军出身阳平刘氏,而阳平、平原二郡地相连接,自应多多走动。” “平原华氏,好高的门第!”刘灵用夸张的语气说道:“有阳平刘氏这个家族吗?” “自然是有的。”华俊脸上笑容不变,道:“阳平刘氏乃平原刘氏支裔,乃汉室宗亲、贵胄之后。” “哦……”刘灵恍然大悟,旋又问道:“那我少时怎么那么穷?” “一时穷困,只不过磨练心志罢了。将军之才,便如锥处囊中,迟早要青云直上的。”华俊说道:“今果应验——” “我是妖贼。”刘灵打断了他的话,道:“当了妖贼才青云直上。” “将军真会说笑。”华俊哈哈一笑,道:“明明是遇到梁王后才大展宏图。” “你说得也对。”刘灵点了点头,道:“梁王擒了我,我便服他,其他人算什么东西?” 华俊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维系不住了。 他自失一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再与将军痛饮。” “有事?抓鳖么?”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刘灵指着池沼边的卞滔等人,问道。 “远近池沼之内,多鮆鱼(ci,黄河刀鱼),食之无腥骚,味甚美。将军若喜欢,一会遣人送几尾过来。”华俊试探道。 “免了。”刘灵摆了摆手,径自离开了。 跟他一起闲逛的众人也各自离开。 华俊脸上笑意渐渐消失,收拾心情之后,来到了池沼边。 “早劝你不要搭理他们,有用吗?”卞滔看着木桶内不停跳跃着的鱼,说道。 “你不懂。”华俊摇了摇头:“刘灵不上道,其他人则未必。” “你家打算与武人联姻?”卞滔又问道。 “是。” “嫡女?庶女?” “孀居在家的庶女。” 卞滔噗嗤一笑,道:“不会是……她吧?” “就是她。”华俊叹了口气,道:“这两年安分一些了,或许可以嫁出去。” “这种女人纵一时安分,将来还是会乱找男人玩的,嫁出去被人休了就难看了。”卞滔说道。 华俊笑了笑,道:“若嫁给士人,或许会如此。但一帮武人新贵,舍得吗?高门贵女在前,勾勾手指头就过来跪下了。不安分又如何,小事罢了。若是知书达理、性情端庄的嫡女,又如何轮得到他?梁王还差不多。” “唉,你别说,家父也有这个念头。”卞滔一脸无奈之色:“他与温泰真同在王太尉帐下,昨日就此事向泰真相询,泰真曰可也。我是不太同意的。” 温峤、卞敦同为王衍的军谘祭酒,关系不错。卞敦欲与武人联姻,算是比较少见的突破“身分内婚制”传统的士族了。 而且卞氏门第较高,把女儿嫁给低级士族都算下嫁了,会被人说闲话,更别说没门第的武人了。 思想观念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尤其是济阴卞氏这种没遇到什么危机的士族,更是让人惊讶。“总会有用的。”华俊说道:“不要着急。” “用处不大。”卞滔摇头道:“人不分文武,但官职分。况且,你真以为这些武人敢反梁王?真闹起来,杀妻自证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再舍不得也要做了。” “而今这形势,能做到这一步就不错了。”华俊说道:“可惜,愿意联姻的终究是少数。他们不懂大势,唉。” “什么大势?”卞滔下意识问道。 “晋阳论道,武人能齐聚一堂,与士人争论,乃破天荒之举,本身就指明了大势。换二十年前,绝无这种机会。” 这么一说卞滔也懂了。 “梁王所言南下建庄园之事,你怎么看?”华俊又问道。 “我父曾在山季伦(山简)幕府任职,屯兵夏口。那边人头熟一些,将来若能攻取荆州,便去夏口左近觅地建个庄园。”卞滔说道:“反正我不去夏口,就待在济阴,其他人谁爱去就去吧,我不抢。” 华俊笑了起来,道:“我家或许会派人去江州吧。” 这句话说完,二人便沉默了。 正如方才华俊所言,武人能站到士人面前,并且公开辩论,本身就是莫大的成功,也是其实力地位的体现。而他们现在又在谈论南方的庄园建在哪里,同样说明了很多问题。 “走了,去捕蒲鱼。”不远处有人喊道。 “走吧。”华俊拉过汴滔的手,说道:“明日换个地方游玩。” ****** 晋祠龙骧府外,一群骑士刚刚下马。 他们大声谈笑着,并对不远处马车上的男女指指点点,时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马车数量很多,大概有五百余辆的样子,老弱妇孺坐于车上,壮丁踉跄步行,总数加起来破了七千。 “这一仗打得舒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索头怕是要恼羞成怒了。” “那又如何?让他们去找什翼犍好了,关我何事?” “哈哈!好事我来,坏事什翼犍背着,妙哉。” “可惜捉生军不得入勋官啊。” “怕什么?早晚的事!咱们一口气杀两千余人,抓七千生口,哪个士人做到过?” 捉生军将士们吵吵嚷嚷,意气昂扬。说话之时,华俊、汴滔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还远远看了他们一眼。 有人下意识气短,视线不敢与其接触,但很快暗骂自己不争气,再度抬起头来,用凶狠的目光回瞪过去。 汴滔吓了一跳,随即认识到自己失态了,嘟囔了几句离去。 华俊面色不变,从容地走着。 或许,这就是梁王决意晋阳论道的原因。 通过公开的方式,在全天下士人面前,宣告武勋群体的崛起,并逼迫士人承认他们的地位。 三四天过去了,消息已然开始在周边传播。武人的地位提升了,同时心气似乎也涨了那么一点。 这是相辅相成的。 晋阳论道至此,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了。 华俊等人返回之时,众人已经散会。他拉住一人,问道:“今日论了什么?” “论选官之事。”此人说道:“好在我等齐心,皆以为不可,最后压下去了。你没看到金正那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不错。”华俊笑道。 “蠢货!”卞滔停顿了一下,待听清后,振衣而走。 方才说话之人玩味地看了一眼卞滔,懒得说什么。 这世间就你一个人清醒?大家都是傻子? 有些戏,该演还是得演,演完了就该散场了。 “无余事了?”华俊继续问道。 “只有一事。”此人说道:“有那阿谀奉承之人论‘与时俱进’,有人上台辩驳,争论许久。” “何人?” “太常卿崔遇和东平处士闾丘光。” “可真有闲心。”华俊笑道。 “其实还有一事。” “何事?” “有人议讨琅琊王之事。” “这么急?”华俊惊讶道。 之前还一副要死不活、不愿意打仗的样子呢,现在都愿意了?这世道变化也太快了。 “听闻王敦病重,顺阳范氏子弟请举兵南下,攻伐荆州。” 华俊:“……” 都大张旗鼓讨论这种事情了,看样子越来越多的人在无奈之下接受了梁王的提议,就像他和卞滔一样。 大局定矣,这破会可以结束了。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述志 五月十六日,论道进入第七天。 其实早就进入垃圾时间了,因为最近两天都是僧尼、道人之辈在辩经。 从邺城赶来的佛图澄甚至为大家表演了天竺把戏,技惊四座。 不过他很快被人揭发年龄造假。 他说今年九十四岁,但有人说他虚报了三十岁,其实只有六十四。 吵到最后,一地鸡毛。 邵勋看了看每天的“会议纪要”,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在当天上午出席会议,并领着众人来到了晋祠龙骧府外的田野间。 五月中旬的麦田遍地金黄,看着赏心悦目。 邵勋指着黄澄澄的小麦,说起了一件旧事:“永嘉三年(309)夏,诸州亢旱,江、汉、河、洛皆可涉。一年后,诸州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那两年,你们怎么过的,可还记得?” 此言一出,众皆色变。 永嘉三年旱灾的严重程度,史书未见,且还应了洛水断流的谶谣。 永嘉四年蝗灾连牛马毛都食尽了,河南农桑几乎尽毁,花了好些年才恢复了元气。 这两场灾害的严重程度,几乎将整个北地踹入深渊。 彼时河南白骨蔽野,百里无人烟,惨状不忍猝睹。 “那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邵勋蹲下身子,轻轻握住一株麦穗,道:“便是靠此物。” “永嘉三年麦收前就已经有大旱的苗头了,入夏之后,滴雨未下。我情知不妙矣,立刻令军民担水浇地,能保多少保多少。幸而夏麦大体收获,如此有了活人之资。” “永嘉四年亦是如此。蝗之一物,往往夏天才出来作恶,彼时若能夏麦满仓,夫有何忧?” “我却不明白了,喊了这么多年两年三熟之制,为何仍有许多人置若罔闻?” “是,古时没有两年三熟之制,但今人何必尽皆法古?” “我说‘与时俱进’,许多人还不以为然,此可是今人胜古之明证?” 一番话说得众人张口结舌。 两年两熟和两年三熟的差别确实很大,没什么好反驳的,驳不动。 “平日里一个个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就奇了,汉时有《氾胜之书》,魏晋以来可有农书?”邵勋又道:“一个个谈玄论道,神鬼志异之书满地都是,为何没人谈论农事、商事?为何没人把经营家业的心得写出来?” 此时不光一大堆神鬼志异,道家炼丹之术都有好些本,再往后的历史上甚至出了《世说新语》这种“段子集”,可见时人空虚的精神世界。 没事做,玩女人玩腻了,甚至连男女通吃都玩腻了,一个个醉生梦死,开始瞎扯淡。 说到这里,邵勋挥了挥手。 亲军督黄正捧来一本书。 邵勋将其接过,随意翻了两页,道:“此书自二十年前开始写,不断增补,至今已有小成。书分《桑麻篇》、《百果篇》、《堆肥篇》、《轮作篇》等,集众家之所长,皆经验证有效,尔等可派人来抄录。我不藏私,唯愿天下之人皆丰衣足食。” 众人先是有些惊愕,继而神色复杂。 不管怎么说,梁王在这件事上非常大气,将这种能发家致富的农书公开,可谓造福万方。 “我出了一本书,尔等可有书献上?”邵勋又问道:“有些人打理家业多年,日以继夜算计不停,难道没有心得吗?” 庄园制经济之下,对打理家业的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时人并不讳言利,因为一个家族总要有几个人亲身参与庄园的经营。 当然也有清高者厌恶谈利的。 这里面有两个极端,一个是王衍,一个是王戎。 王衍被他妻子郭氏派奴婢出门拾大粪弄怕了,甚至不愿谈论“钱”之一字。 王戎则亲自算账到深夜,家财每年都在增加,但就是不满足,绞尽脑汁让家产增殖。 他家培育出了好李子,卖出去时担心被人留种,于是把种核钻坏,时人讥之。 女儿嫁出去后,借了几万钱,一直没还。归宁回娘家时,王戎一直没好脸色,直到女儿还了钱,“乃欢”。 时人在经营上的这种态度,让邵勋很喜欢。 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士大夫谈利就变得“庸俗”了,变成了“不正确”。或许私下里可以言利,但公开场合一定不能这样。 但西晋这个群魔乱舞的时代,你做什么都可以,因为更过分、更辣眼睛的事情都有人在做,家主亲自算账到深夜算个球! 而在没法彻底消灭世家大族,被迫实行“一国两制”的情况下,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太尉。”邵勋看向王衍,道:“素闻郭夫人经商颇有心得,不知……” 王衍脸一黑。 全忠你要干啥?老夫素不沾俗务,志向高洁,在我面前谈论商事? 邵勋眨了眨眼睛,没你那个商业鬼才老婆,你能有钱在洛阳举办连场聚会,维系名声? “罢了。”王衍叹道:“老夫回去问问。” “此书若成,天下士商皆承太尉之情。”邵勋行了一礼,道。王衍慌忙回礼,但脸色仍不是很好看。 司空刘翰见了,喟叹道:“大王数日前曾问今人何不著书立说,诚哉斯言!老夫空活数十年,到头来却不懂与时俱进四字。今时不同往日,尽信书不如无书。后汉通经方能入仕,致时人只敢引经据典,不敢有分毫己身所思,此或贻患无穷。今日听大王一席言,若有所悟,回去后当以‘与时俱进’四字著书,以彰大王功绩。” “司空过誉了,四字如何成书?”邵勋摆手道。 刘翰笑了笑,不再多言,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邵勋也不管他,又看向跟在身后的士人,道:“可别再说我总是征丁征粮,农书抄录完毕之后,各自施行。假以时日,粮肉果蔬定然比当下丰足。” “是。”有人先应了声,随后便陆陆续续有人应是。 卞滔站在人群中,心情比前几天好了不少。 梁王终究不是一味压榨,也是会给好处的啊。不争气的是,竟然有些激动乃至感动。 华俊则暗自感慨。 若梁王一开始就说要传播农书,然后再让士人出让好处,绝对不会如此这般。 但他先把士人心气打下去,最后再给点甜头,感觉就不一样了。 顺序很重要。 “将来去了江南,风物又不同,尔等若有青史留名之志,当可编纂一本新农书。”邵勋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在默默观察众人的表情。 尤其是在“将来去了江南”六个字说完时,更是重点观察。 还好,这些人好像已经认命了——当然,也有可能这会人在晋阳,不便做什么,说不定回家后就组织叛乱了,谁知道呢。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一段水渠边。 渠对岸已经有人在收割小麦了,府兵、部曲齐上阵,忙得热火朝天。 “自汉以来,中夏之敌皆在北。”邵勋突然说话了:“前汉时,匈奴骑兵连马鞍都没有,这样的兵如何?” 士人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 金正在一旁哂笑道:“大王,那样的骑兵连骑射都很麻烦,准头也不行,更无法搏杀,不足为虑,一摧即垮。” 邵勋点了点头,道:“时至今日,双边马镫、高桥马鞍横空出世,鲜卑人马上搏杀颇有章法,甲具亦很精良,骑射又快又急。再用两汉御敌之策,只能惨败。天下士民若想保住家业,非得供养精兵强将不可,府兵便是了。” “真以为我丧心病狂,盯着尔等的家业不放呢?若无此强兵,胡人便一批批南下,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昨日我还收到单于府军报,又有数万胡人自西向东,迁徙而来。而在此之前,几乎每年都有胡人部族东迁、南下。” “前往长安做买卖的商徒回报,秦、雍二州有新胡至,众不下三万,多高鼻深目之种。” “尔等耳不聪、目不明,根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这番话说完,众人面面相觑。 听起来让人震惊,但好像又不是假的,因为后汉年间就开始不断有胡人迁徙而至,曹魏、国朝每隔几年就冒出来一大批胡人,也不知道从哪过来的,又为何迁徙。 原来这种迁徙行为到现在还没停止,且愈演愈烈? 众人面色不太好看,更有人暗叹一声,心中某些抵触情绪减少了很多。 “后汉、曹魏及国朝以来,胡人已遍布幽、冀、并、雍、秦、梁、凉、司八州数十郡,众不下二百万。如果算上鲜卑诸部,则更为惊人。”邵勋又道。 “胡人散居各处,人多势众已成事实,那就不能装看不见。” “幸而其并非全是悖逆之徒,多有心向中夏之辈,可为我用之。” “或曰何为梁国?”邵勋看向众人,说道:“在此,我可直截了当告知诸位——” “其一,以田地为资,广置军府;以官爵为赏,厚养壮士。如此,则可捍御边塞,黎庶尽安,再不受那战乱之苦。此谓‘相忍为国’。” “其二,胡人亦我赤子,终我一世,都将与有识之士同心协力,化胡为夏,令其安居乐业,再不复为乱。其有功者立赏,不吝官爵;有罪者必罚,绝不姑息。如此,中夏之人可免于劫掠、袭杀之厄。此谓‘夷夏俱安’。” “其三,许尔等于江南置宅建园,说到做到,决不食言。君等皆国之菁粹,非那庸碌之人。异日于江南闲居之余,或可钻研济世之学,著书立名。我不喜陈腐旧论,若谁能写出今世之学,且有可观之处,必有厚赏。无能著书立论者,弄一些工巧之物出来亦有赏赐。若此物有益于国,则有官爵厚赏。” 说最后一条时,邵勋不由地多说了几句:“服散纵酒之风可息矣。神鬼之说亦缥缈难证,徒费光阴。有那工夫,不如想想怎么厚实家业。哪怕一亩地能多收三五斗粮,献上此法,即可擢升门第、恩荫子孙入仕授官。” “武人需得御敌杀贼,田舍夫终日为生计奔波,工匠才疏学浅,就尔等衣食不愁、家资丰厚、僮仆成群,浪荡一生有甚意思?我知有些人不想入仕,只愿遨游于庄园间,可也!但闲暇时不如多学些东西,多找些事情做做,被我看上了,给个侯伯之位等闲事也。有爵位傍身,还有谁能轻视尔等?” 从辩证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些注定无法彻底消灭的士人也可以废物利用。 他们中的很多人有钱有闲,还能轻易调动大量人力、物力,都他妈别给我神神鬼鬼了,找点正事做不行吗? 你们能坟头蹦迪、闹市裸奔、当众交合,改掉这臭毛病,像王戎那样培育优质李子不香吗? 实在不行,窝在家里研究研究数学不好吗? 其他人真没你们这些条件。 一个大庄园、一生衣食无忧、无数庄客农奴伺候着,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邵勋记得,欧洲文艺复兴后的那些发明创造,大部分都是这类有钱有闲的贵族、商人搞出来的,因为他们本身有学识,不用为生计发愁,且闲得蛋疼,故而找点事做做,打发时间,产生兴趣之后,一辈子钻研下去,说不定就有成果了。 “此为吾之志向。”邵勋最后说道:“尔等赞誉也好,毁谤也罢,我绝不改弦更张,此志不渝。”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力真 五月二十日开始,诸州士人一批批离去。 冀州刺史刘畴亲至井陉关迎接。 没别的原因,怕有人想不开犯浑,因此准备再摸一摸底,免得措手不及。 其他诸州刺史多半如此行事。 邵勋继续留在晋阳处理公务。 银枪右营回汴梁休整。待中营抵达晋阳后,左营也将进入休整。 黄头军分批遣散回家忙农活,一人领了两匹麻布作为赏赐。 其余各军陆续离开。 目前仍留在晋阳的,就只有左营、亲军以及两千多飞骑尉了。 二十一日,刘汉又遣军出蒲津关,大破河东豪族兵马。待黑矟左营及落雁军赶至时,又带着劫掠来的物资撤了回去。 南阳方向,沔北都督乐凯于新野击败吴兵数千人。 夏播结束之后,他会集结数万人马,尝试围攻襄阳。 祖逖、李重沿着淮水反复厮杀。 总体而言李重较为被动,因为他不愿杀到河对岸去,导致十分被动。 四月涨水之后,下邳城甚至再被江东舟师包围,到五月初沦陷。 庾亮大怒,提议尽发徐州丁壮,收复下邳,李重没有反对。 谯、沛、汝阴、汝南一带亦有小规模战事。 时而郡守遣将偷渡,劫掠弋阳、安丰、淮南等郡,时而面临对方的劫掠。 多年互相抄掠,搞得淮水两岸的双方百姓不堪其扰,县乡人烟稀少,田亩荒芜不堪。 在普通人眼里,或许觉得淮北诸郡屡遭侵掠,危急无比,但在邵勋眼里,却是沿淮诸郡抵抗得力,以至于吴人袭扰有余、进取不足。 他更关心的还是北方。 捉生军屯于阴馆,时不时自马邑而出,寻找敌人的牧地,出其不意偷袭。 失败了好几次,但他们都是一人三马的半职业武人,无需操心农事,干就是了,故撤得及时,损失较小,还成功了一次,俘斩近万人。 义从军一部北上东木根山,至今无甚建树。 一部屯武周城,也没甚建树,当有次出外袭扰时,半路遇到了过来袭扰的索头,也算是有功了。 一部屯于旋鸿池,不停地北上乞伏袁池一带骚扰,让那帮投靠翳槐的部落烦不胜烦。 春天正是羊羔牛犊出生,旧草将尽、新草未生的关键时刻,被来这么一次,损失真的不轻。 现在贺兰蔼头只有两个选择:一、向西、向北撤,脱离接触;二、征集大军攻打平城,端了义从军、捉生军的前出基地。 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今年亩收可还过得去?”此时他已经到了晋阳以北的石岭龙骧府,看着刚刚收完的麦田,问道。 “比前年好,一亩收到三斛左右了。”太守邵光答道。 三斛差不多就是一百斤了,这个亩产非常高了,已经达到隋唐时的水平——唐时一亩与魏晋差别不大,约为后世0.8亩,分上中下三类田地,合起来亩收平均一斛左右(一唐斛=三晋斛)。 “不知不觉,好几年了啊。”邵勋感慨道:“明年梁国二十郡会厘定新税制。府兵一家免赋役,但部曲不能免。至于按三十亩还是五十亩课税,待定。” “是。”邵光应了声,然后抬起头来,道:“大王奋战二十年,终于可以收税了。” 邵勋哑然失笑。 事情就是这么荒谬! 国家收税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居然要奋战二十年才能在部分地区施行。且终他一生,可能都无法在全国推行。 而他为了改造天下,先得打二十年仗,将出身上巨大的劣势抹平,获取无上威望,逼迫他人遵令而行。 二十年奋斗,才慢慢获得了正常王朝皇帝一登基天然就有的权力,而且这权力还是打折扣的,让人愤闷不已。 不过往好的方面想,他也有守成之君不具备的巨大威望和一手打造的基本盘。 “正臣,你这副打扮,越来越像士人了啊。”邵勋往前走了几步,看向尚未离开的新兴太守刘泉,笑道。 “大王言‘夷夏俱安’,我想了想,这天下终究还是夏。若想不被看作异类,还是得移风易俗。”刘泉说道:“家中小儿,已尽断胡音,延请名师教授经典。我自教他们武艺、军略。” “读的什么书?”邵勋问道。 “《左传》。” “看得懂吗?” “读一读总是好的。” “你可有读书?” “读了《东观汉记》。”刘泉说道:“大王文韬武略,让人信服,或可荐几本书。” 邵勋招了招手,让长子金刀过来,道:“你在读什么书?” 金刀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商君书》、《管子》、《盐铁论》。” 刘泉有些惊讶。梁王之子都读这些书? “臣子读《东观汉记》即可,无需改。”邵勋大笑着拍了拍刘泉的肩膀。 他并没有说后半句话。君王却不能光读史书,那是作死。 “新兴诸县如何?”邵勋又问道。 “人烟稀少,除我部数万人外,就只有府兵,屯垦之民甚少。” “邸阁修了吗?” “修了。在忻口之南。” “我欲北图,然新兴、雁门空空荡荡,资粮不继,奈何。”邵勋说道:“这几年一直着力经营并州,今日已自太原看到点气象,新兴、雁门还需苦心整顿,不可懈怠啊。”“是。”刘泉应道。 “七八月间,拣选精骑北上云中待敌。” “遵命。” 邵勋吩咐完这条,想了想,又问道:“论道期间,诸部酋豪可有想法?” “据我所知,他们心气较低,连武人都不如。”刘泉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半晌后才说道:“能来参加论道便已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河东董武言大王有大气魄,更兼爱人,历代圣君所不能比也。” “岢岚乔坦说‘夷夏俱安’之下,这个天下他们也有一份,晋帝远不及也。为家族计,当拥大王为天子。” “还有……” “你怎么想的?”邵勋问道。 刘泉一凛,道:“若无大王,我不过一杂胡耳,如何能有今日?愿请大王登基为帝,如此,则诸胡安心,咸愿效死。” “那你们可要卖力点,为我平了匈奴再说。”邵勋笑道。 仔细评估之下,胡人、武人是一个利益诉求,都希望他赶紧登基称帝,让他们落袋为安,把得到的好处做实。 但掌握天下大部分资源的是士人,他们的态度分化得较厉害。 不过,都这时候了,也不是不能强行为之。 毕竟,当天子不需要你搞出什么治国理念,基础版或者说丐版不需要这个,大势所趋就足以登基称帝了。 至于向心力强不强、凝聚力够不够,那是另一回事。但邵勋不愿如此勉强。 “多读点书吧,你还年轻。”邵勋说道:“《左传》、《盐铁论》、《管子》都可以读。” 刘泉愕然。 “适才相戏耳。”邵勋大笑:“你学得好,我就能提拔伱。我就是要让人看到,只要有真才实学,便是胡人亦可做得高官。” “遵命。”刘泉应道。 他隐隐觉得,好像机会来了。 这个机会独属于他,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 刘泉很快便离开了。 邵勋又支开了儿子,悄悄来到山脚下的树林内。 “大王!”代国云中太守王昌蹿了出来,刚喊了一声,就被几把刀架在脖子上。 邵勋挥了挥手,亲兵们收刀后退。 王昌畏畏缩缩地靠前几步,低声道:“大王,昨日刚收到长春宫来信,可敦诞下一子。” 邵勋一听,喜上眉梢。 过去半年了,他有点想念王氏那小模样了。 一开始不想给他生孩子,但这事由得了你么? “国中可有议论?”他问道。 “纵有议论,也是去年入冬后的事了。”王昌苦笑道:“到了这会,不服的人已经走了,唯余降顺之人。” “不服之人主要在哪里?” “东木根山一带。” “可有人叛乱?” “未曾有之。” “那就好。”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吾儿可曾起名?” 王昌脸色一变。 大王,我们都在装糊涂,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办啊! “可敦为其起名‘拓跋力真’。”王昌小心翼翼地说道。 “胡闹!”邵勋不悦道:“什么力真?” “大王请观此物。”王昌拿出了一枚玉佩,恭敬献上。 邵勋接过一看,玉品质一般,但上面刻有“邵真”二字,顿时转怒为喜。 仔细想想,这事还得怪自己。 谁让你总喜欢让别人的老婆为你生孩子呢? “待我日后……”邵勋说了一半,不想再说了,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晋阳论道你也来了,可有所思?” “大王之志亘古未有,代公愿尊大王为中原天子。”王昌说道。 “我闻拓跋氏多在兄弟之间传位。”邵勋沉吟道。 “大王不可!”王昌直接跪下了,一脸苦相道:“此事断不可行。” 邵勋静静看着他。 王昌咽了咽口水,道:“当下不可。” “有哪些阻碍。”邵勋问道。 “阻碍很多。”王昌苦笑道:“若大王能兴兵攻灭贺兰蔼头,或许可勉强一试。” 邵勋笑了笑,将王昌拉起,道:“罢了,此事以后再说。替我带一封信回去,再告诉太夫人,八月间贺兰蔼头或要兴兵,万不可无备。” “是。”王昌应道。 “贺兰蔼头我早晚要将其攻灭,快了,莫要心急。”邵勋离开了小树林,下令班师。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商队 六月上旬的时候,毌丘禄来到了桑干水北岸。 四月就种下的穄已经长得老高了。 田间地头,一群人围在一起,似乎在听一人讲述。 毌丘禄听了一会,原来幕府田曹的小吏正在教鲜卑人如何在田间套种各种农作物。 简单说来,就是一亩田中,种几株桑树,又种什么种类的作物、种多少、怎么种。 “桑干、桑干,桑葚成熟时河流干涸,嘿。”毌丘禄不再听了。 都是最简单的种植之术了,中原农人非常清楚,就连他都知道,因为他年少时参与管理过庄园。 桑干水流域,大概是代人所能获得的最好的农耕地界了。 穄的种植时间比阴山南麓早了一个月,比阴山以北的部分地区早了一个半月以上。 而且这里能种晚熟种(长四个月),口感好、亩收高,反观阴山北麓那边的穄,三个月就能收,但口感差、亩收低,差别十分明显。 不过,桑干水流域还是不如太原。 索头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南图”二字经常出现在上层人物的口中。 好像现在尽成泡影了呢! 毌丘禄转了一圈,眼睛一瞄,看到了普骨闾的儿子普骨听。 这两天和他接触不少,成功地讲好了借用其家族牧地的事情。 按毌丘禄的本意,只想租用他家草场,无奈梁王要求一定要将部落贵人拉进这项买卖中,给他们份子。 普骨氏牧地很多,拿出一部分被称为“闲田”的荒地倒没什么,只不过他们对能否分到钱信心不足。 这个靠说没用,只能用事实来证明。 普骨听看到了毌丘禄,只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继续与身边随从说着话,眉宇间又忧又喜,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 “官人,饼烤好了。”随从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毌丘禄点了点头,来到了河湾旁,直接坐在草地上,抓起烤得松软的胡饼就吃了起来。 随从们则分批进食。 他们这支商队共有百余辆车、四百余人,三分之一是跟着他走南闯北多年的老伙计,三分之一是毌丘氏部曲,另外三分之一乃梁王赐给他的官奴。 绝大部分人都配发了武器,便是一个马夫,都能与人搏杀。 当然,他们主要依靠官面上的照拂做买卖,自卫能力只是用来对付小股贼匪,真遇到部落规模的抢劫,那也是没招的。 拓跋六狗便是被赐下的官奴之一,因为弓马娴熟,且会说晋语,于是被毌丘禄收到身边,成为他亲随之一。 此刻他也在吃胡饼。吃得十分仔细,有饼渣掉到草地上,都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吃掉,一看就是过过苦日子的。 “六狗。”毌丘禄吃完两个胡饼后,打了个饱嗝,从包袱里取出几枚果子,扔给了拓跋六狗,问道:“方才看你竖着耳朵听,听到了什么?” 拓跋六狗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说道:“官人,普骨听在训斥几个氏族头人。” “为何训斥?”毌丘禄好奇道。 “因为那些氏族头人天天听幕府农吏讲授农事,好像听得入迷了,普骨听不太高兴。” “他怎么说的?” “他借用了萨满的话,说一个人的精魂可以占据另一个人的身体。单于都护府就是晋人的精魂,慢慢就要占据代国的躯体了。” 毌丘禄哈哈大笑。 随从们亦笑。 你别说,这胡酋挺有见识的。 他们刚出雁门关,抵达阴馆县的时候,那边就有乌桓部落在缴纳贡赋,送往平城。 其实没多少东西,且多为实物,但乌桓人、鲜卑人没自己的文字,因此这事主要靠单于都护府派去的文吏记录、交割。 毋庸置疑,比以前正规多了,也更像那么回事了,但从头到尾都是中原来的官吏经手,虽说他们上头还有鲜卑主官,但那个大老粗懂不懂还另说呢。 长年累月下去,部大、头人们都是与汉官接触,个中影响不可低估。 从这个角度来说,普骨听的话倒也没错,他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但怎么说呢,现在他们这个政权面临着拓跋翳槐的威胁,仰仗晋国之处甚多,单于都护府本身有军队,雁门关内也有晋军,直接翻脸不现实。 而且,汉官用起来是真的舒服。 什么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点不让你操心。 说句难听的,有的部大只知道自己有几“群”羊,不知具体是多少“只”。有了汉官后,现在知道了,且不光知道牛羊马驼的数字,丁口、器械、粮食、皮革、马车、毡帐的数目整理得非常完备,突出一个专业。 自然而然,代公府、单于都护府也会知道这个数字。 普骨闾、普骨听父子对汉官是又爱又恨。想依靠他们,但又害怕被他们影响内部事务。 一年两年或许没关系,十年、二十年呢? ****** 毌丘禄没在新平逗留多久,随后便继续向北,于六月初十抵达了平城。 平城以东是如浑水,水东有市,曰“东市”。毌丘禄在此购地置宅,搞了个商铺兼货栈,留十余人看管。 他没有急着进铺子,而是带着几名随从去这个新开的东市转了一圈。 “果下马百匹,有意者速来。”叫喊之人操着拗口的晋语,眼珠滴溜溜乱转。 毌丘禄停下了脚步,问道:“这可是汉桓帝时东夷所献果下马?” “正是。”一随从答道:“应自高句丽而来。” “高句丽之物怎能来此?”毌丘禄问道。 “高句丽与宇文氏盟好。” “原来如此。”毌丘禄点头道:“此马真有人骑?” 不是他看不起,这马真的太矮了,最多三尺高——从体型上来说,确实可以乘之穿行果树之下。 “官人有所不知。”随从说道:“梁王豪勇,喜乘烈马,连带着平阳、汴梁等地将吏追逐骏马。但天下大着呢,有些士人就喜欢这果下马。乘之行走于桃树之下,手抚落花,轻折桃枝,风度翩翩。” “更有那肤脆骨柔、体羸气弱之辈,出则车舆,入则扶侍,比女人还柔弱。他们若想乘马,就只能乘果下马了。” 毌丘禄笑个不停,笑到最后又有些悲哀。 幸有梁王这种刚猛之人横空出世,不然这风气不知道要歪到什么程度。 男人就该像男人,比女人还柔弱算什么事? “扶余善马、貂豽、美珠……”旁边又有人大声叫喊。 “怎有这么多外来商徒?”毌丘禄问道。 “官人。”拓跋六狗上前一步,说道:“他们每年都来的,也就去年打仗没人过来。” 毌丘禄微微颔首。 “左将军莫含就靠贩卖塞外之物入中原致富。”方才那名随从又道:“扶余马与鲜卑马略同,皆为善马,比匈奴马高大许多。又有貂、豽、鼲子,皮毛柔蠕,故天下以为名裘。” “我只闻狗尾续貂之事,莫非那貂尾也是莫含转售而来?”毌丘禄问道。 “难说。”随从笑道:“许是他先人。” 说完,又道:“官人其实可以采买善马、名裘、美珠回返中原,定大获其利。” “扶余国还在?”毌丘禄问道。 扶余国在玄菟北千余里,有城邑宫室,地宜五谷,户八万(大约40万人口)。 这个国家并非野蛮愚昧之辈。他们会种地,会筑城,有手工业、商业和内河造船,历史上被高句丽所灭。 高句丽灭亡后,唐代又兴起渤海国,最鼎盛时有二三百万人口,其水稻、豆豉等物素为贡品,有“海东盛国”之称,被契丹所灭时仍有一百多万人。 这应该也是东北地区文明的顶峰了,随后开始走下坡路,至明朝后期已以部落为主。 “扶余国尚在。”随从答道:“武帝时,频来朝贡。惠帝时国中丧乱,来得很少了。及至今上,断贡久矣。梁王扫平匈奴,关东粗安,却不知扶余国还会不会遣使入贡。” 毌丘禄抚须沉吟。 若能弄几个外国使节入朝,大王有面子,定会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他很快否决了,这事不能由他来办,最好还是送个人情给庾蔑。 逛完东市后,毌丘禄一行人回了商馆。 老实说,微微有些惊讶。 他现在开始重新思考商业布局之事了,牲畜买卖肯定要做的,但其实还有很多别的货品可做,其利相当不小,特别是那扶余美珠,大如酸枣,委实惊人。 正准备召集心腹议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拓跋六狗得眼神示意,出门查探。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禀报道:“代公征兵,令诸人十五日内自带马匹、器械、干粮,至武周川集结。听说贺兰蔼头打过来了,武周城外满是贼骑。” “代公?”毌丘禄一怔。 “官人,代国太夫人在长春宫。”有随从提醒道。 “这都入夏了,怎么还在长春宫?”毌丘禄下意识问道。 随从笑道:“平城传闻,拓跋郁律入梦,王夫人交感而孕,兴许身怀六甲,不便出行。” “哦。”毌丘禄恍然大悟,随即笑骂道:“什么梦中交感?定是哪个老婢面首——” 随从轻轻咳嗽了下,道:“去岁大王伐平城,居白登台,王夫人时常入内议事……” 毌丘禄脸色一白,看了看众人,转移话题道:“时局丧乱,着实恼人。这一打仗,还怎么做买卖。待会我入城见一下王都护,尔等便在此点计货物。” “是。”所有人都低着头,应道。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融合 毌丘禄没第一时间见到王雀儿,因为他前往高柳镇了。 匆匆赶至高柳镇时,王雀儿又带着五千镇兵西行,前往武周川了。 暗道晦气之后,毌丘禄正待回返,却发现敦水(白登河)南岸有不少正在营建的庄园。 “这是谁家的庄园?”毌丘禄远远看着,问道。 陪同他前来此地的还有幕府兵曹掾杜綝、户曹掾姜覃。 此二人都是原南阳国的属官,国除之后,调任地方,去年被选派到了平城,分掌兵曹、户曹。 “不止一家,多为代国羊真、部大们的产业。”兵曹掾杜綝说道:“譬如那个已经建好的宅院,便是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家的。羊真段繁上奏,以达奚氏乃拓跋十姓之一,国家宗属,又北居东木根山,数与贼战,功莫大焉,故于此地置庄园一区,有地百余顷、奴婢三百家,赏赐给了达奚氏。” “不过最先来此建庄园的是辅相苏忠义。高柳镇原有一万余口、现近二万口,善治产业,精于农事。鲜卑贵人闻知,争相来此置宅,偷师学习。宗儒且看那边,是不是有很多粟田?” “好像是。”毌丘禄点了点头。 “中原百姓种粟,甚少种穄,来此后依然不改。”杜綝说道:“鲜卑贵人便划出一部分田地,学着种粟,余仍种穄。田曹裴令史还来过几次,教鲜卑贵人置果园、菜畦。” “达奚氏庄园背山临河,庄后的山上草木茂盛,本为狩猎之所,现在改了一部分果园出来,移栽了杏、柰、梨、栗等树。今春刚栽,不太多,但若持之以恒,将来却是一笔好进项。” 毌丘禄好像明白了什么,笑道:“听闻东木根山有些不太稳,如果其贵人皆在山南三郡置产业,收入丰厚,想必就没那么容易叛了。” 杜綝笑而不语,只拱了拱手,道:“此皆大王之功。” 毌丘禄恍然,梁王确实喜欢这么做。 他经常带着诸部酋豪一起打猎,一起喝酒吃肉,兴之所至还下场跳舞,本身又武勇过人,诸般做派,很对草原贵人胃口。 私下里再帮这些人置产业,让他们渐渐脱离苦日子,乃至享受起现在的好日子,事情就会好办多了。 以恩义结之,以实利诱之,以教化抚之,三管齐下,这其实是人心未附情况下所能施行的最佳策略。 一行人站在河边指指点点,高柳镇城方向已经出来了一大批人。 留守镇兵只有一千人,但还征发了许多头发花白的老人或十四五岁的少年协助守御。 边塞之地,没有资格安逸,所有男人都要习练搏杀之术,甚至一些健妇也要会骑马射箭。 原黑矟右营整体改编的镇军中,有两三千人尚未成婚,在过去大半年中,陆陆续续有四五百人成家了,娶的多为鲜卑、乌桓、匈奴或其他杂胡女子。 这些女人里会骑马射箭的不少,她们生下的孩子受父母影响,习练骑射、武艺的肯定不会少,久而久之,就和草原部落一样,全民皆兵,还吃苦耐劳,其实是一种非常优良的兵源。 这些人与商队交涉一番后,便让他们过了敦水上的木桥,在河北岸交易。 毌丘禄带过来一百多辆车的商品,其中三十车被拉到了高柳镇旁,主要出售给镇兵家庭,顺便收取他们手里的皮子、药材、蜂蜜、蜡、鸟羽、兽筋、牲畜等物。 而商队带来的多为中原日用品,在此地非常紧俏。 只一小会,他们带过来的各色商品便销售一空,其中卖得最好的是一种被称为“九酝酒”的中原烈酒。 九酝是一种酿造之法,最初是南阳郭芝发明的九酝春酒,被曹操献给汉献帝。 国朝宰相张华钻研酿酒之法——属实闲得蛋疼——四处找上好原材料,经多次试验后,改进了九酝春酒酿造技术。 其中,糵出西羌,曲出北胡。 张华听闻中原酿酒之人纷纷去羌人、胡人那里学习造糵、制曲,于是遣人取来羌糵(麦芽)、胡曲,用中原酿酒之术酿造,得到了全新的九酝酒,度数较高,易大醉不醒,被称为“消肠酒”,后来觉得不好听,又叫“霄长酒”。 张华还是比较大气的,他在书中特别注明造糵、制曲是从羌人、胡人那里学来的技术,酿造之法则是自己的,搞发明的同时,也给了羌胡原创者应有的尊重——此酒与桑落酒并称魏晋南北朝两大名酒。 不过羌胡到底没有文字,粮食产量也不高,一旦不多的先进技术被汉人学去,反过来汉地的烈酒就倾销过去了…… 九酝酒在胡人地界上也是名酒,非常受青睐。 户曹掾姜覃不动声色地看完,然后说道:“王都护有意于高柳镇设军市。市有令一员,总揽大小事务。市租归幕府,但这钱不会动,全部用在高柳镇军身上。宗儒今年可敞开买卖,明年却要到军市里卖货了。” “哦?军市?”毌丘禄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 军市战国时就有了,汉魏晋三朝皆有,只不过多设于边塞之地,内地极少见到。最近一次于内地设军市还是司马宣王时期了。 他在长安设军市,大小商徒皆需至军市买卖,军市侯(管理军市的官员)收租(税),充作军需。 其中,最多的是商人运粮至长安,然后获得在军市内买卖货物的资格,并拿出另一部分粮食交税,最后带着货物离开。 真要论起来,与后世明朝商人运粮至边塞,然后获得盐引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唯一的区别就是盐在此时真的没多少赚头,事实上一直到唐代,河东盐池都是官民共取之,盐真正贵起来是在唐末五代时期,北宋时价格再度暴涨,以至于西夏青盐大举走私倾销入宋境,获利颇多。 军市具有一定的垄断性质,很多商品只能在军市买卖,且运至内地后能以几倍乃至十倍的价格对外销售,所以有商人愿意运粮至军市。 军市当然有很多弊端,但在边境地区,说实话还是具有相当可行性的。 军人收入提高了,还能有私人运粮作为补充(大头还是本地屯田),两害相权取其轻,故内地不应设军市,边塞却可行之。 “宗儒若不想来军市,自可去平城东市,武周镇那边也会设一个军市。远近客商,只能在此三市买卖,违令者罚没货物、杖一百。”姜覃说道:“此亦是无法,苦寒之地,穷困潦倒,不如此无以激励军心。” “军市起来后,高柳、武周二镇军士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吧。”毌丘禄笑道:“我如何能为些许阿堵物以坏国政?放心,我名下货品,一分为三,高柳、平城、武周皆有售卖,以实军需。” 姜覃行了一礼,道:“宗儒深明大义,让人佩服。” “咩咩……”一大群羊被驱赶着过了木桥。 商队之人立刻上前,将其收拢。 这是他们收到的“货款”,非常廉价,平均一只只花费了折合三四十钱的商品。而在中原,这样一头肥羊可卖至二百钱以上。 互市对商人而言,其实是赚两波,即高价卖中原商品,再贱价收购草原货物。 “那些人为何没买?”毌丘禄突然指着一群身穿皮裘,似乎准备出门打猎的胡酋,问道。 姜覃看了一下,道:“总有些人抗拒好日子,不要理他们,时日久了,自会改变。” 他说的这些人显然是坚守传统的鲜卑贵人。 毋庸讳言,鲜卑人分布广泛,人口众多,也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文化,其价值观、审美观、思考问题的方式、行为风尚等与汉地不尽相同,长久沉淀之下,往往深植于心灵深处,形成了一种潜意识的存在——用高大上的词汇来形容就是“民族性”。 对他们而言,中原文化是一种异质文化,与他们的本土文化不同。 这种异质文化固然先进,引得很多人向往,但当它对本土文化进行冲击时,会引起一种下意识的反弹。 有人能克服这种心理,有人则不能。 想当年,拓跋沙漠汗在中原为质多年,整个人被汉化得很厉害,结果回去之后,被很多游牧的部大不喜,再加上卫瓘贿赂,于是群起而攻,在拓跋力微的默许下杀了沙漠汗。 他们为什么看不惯沙漠汗?除了有拓跋力微其他子嗣争权、卫瓘贿赂的因素外,导火索便是沙漠汗这人太“汉”了,与他们格格不入。 如今这个以平城为都的拓跋代国,表面上恭顺,但内里其实暗流涌动,并不十分稳固。 新派为主的该国仍有许多旧派,如在东木根山一带放牧的部落贵人们。 即便是新派,或许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全盘汉化,完全摒弃自身文化的——由此可见,后世魏孝文帝汉化之举真的是大决心、大毅力、大气魄,反噬定然不小。 毌丘禄想不到这么深,但他多多少少有一些模糊的认知,此番来代国走了一圈后,感受更深。 前有普骨听说晋国“夺舍”之事,后有高柳镇外胡酋的抗拒行为,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但换一个思路的话,其实代国在向融合汉化的方向走,前提是这个过程不能被打断。 如果可能的话,需得尽快消灭盛乐的贺兰蔼头、拓跋翳槐舅甥二人,因为他们是坚持鲜卑传统的权势者。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晚上还有一章,有票速投,谢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阵脚 火焰已经熄灭,石块尚有余温。 苏忠义脱去衣物,躺了下去。片刻之后,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毌丘禄及幕府主簿李矩面面相觑,但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等着。 良久之后,苏忠义躺够了,这才起身,苦笑道:“前些时日坠马受伤,一直没好利索,后来又染病,躺了许久。唉,老了,还不到四十,就一身病。” 说话间,有巫女拿着刀走了过来,仔细询问身上病痛之处,然后拿刀划割,直到见血为止。 这是乌桓、鲜卑的放血疗法。 就像欧洲大航海时代的水手们,一看今天天气不错,大家来放个血吧,有益身心。 这种在乌桓人看来司空见惯的治病之法,毌丘禄、李矩却看得眼皮子直跳——艾灸、烧石自熨、烧地卧上、决脉出血、祝天地山川之神,素来是乌桓、鲜卑一系的传统治病方法,流传数百年了。 苏忠义被放完血后,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二人,说道:“战事打得不好,郁鞠在武周川吃了败仗,损兵折将。幸武周镇军还在,但他们以固守为主,只偶尔出击。贼军围攻城池数日,大概死了两三千人吧,打不下来,便不打了,以围困为主。” 说到这里,他的面容有些庆幸,道:“正月十五,诸部大人齐聚长春宫,我与刘路孤相偷戏,他被我偷得狠了,口不择言,说养着武周、高柳二镇军负担太重,被我骂了。当时他还不服气,现在应该知道厉害了。” “明日再歇一天,后天我亲自领兵三千,驰援梁昌。”苏忠义又道:“主簿无需忧虑。梁昌城还有两千丁壮,守得住。” 李矩沉吟了会,道:“辅相还是小心为妙,一旦中了埋伏,全军尽墨,梁昌守军恐丧胆,届时献城以降,可就不妙了。” 苏忠义点了点头,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蔼头帐下多劲骑,敝国骑军不如他,但却多了不少步军,现在就看谁能坚持下去了。” 最新战况,贺兰蔼头兵分三路,南路数千骑,突入马邑郡,胜多负少,当地豪族多闭门自守。 岢岚郡出动了数千骑北上驰援,捉生军亦南下马邑,与此地的乌桓合兵,大败索头。 这一路敌军未退,但显然已经打成了相持局面,眼见着无利可图,早晚会退走。 中路万余骑,先攻武周,不克。再分兵取梁昌,亦不克。 于是只能派出轻骑四处劫掠。 他们还不敢分出太多兵马劫掠,因为武周、梁昌城内各有数百骑、千余骑,一旦突然杀出,足以袭扰他们放牧牛羊马匹的地方。 北路是索头的主力,一共出动了三万骑,主攻东木根山,连战连胜,多有小部落趁机投靠过去。 单于督护王雀儿已率义从军八千骑北上增援,暂无消息。 仗打到这会,其实不算太难看。 代国吃了点小亏,但还撑得住。这或许和他们如今的体制有关,有山南三郡在,即便前方败个几场,也不至于全盘皆输。 如今他们就一个策略:耗。 稳守住地盘,哪怕地方上被敌人祸害得不轻,也要撑住,待敌萌生退意的时候,大举反击。 李矩见自己的建议被人家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只道:“代国本钱还是比盛乐索头大的,只要撑住这一次,让索头无利可图,下次他们再想发动如此大的攻势,就没那么简单了。平城这边——” “放心。”苏忠义说道:“太夫人已自长春宫回来了,辅相卫雄等人奉命分管诸事。刘路孤、普骨闾、郁鞠都被派出去了,达奚贺若虽然不甚亲厚,但也比较恭顺。城外还有长孙等亲厚部落人马,代州乌桓兵也在往这边赶,应无大碍。” 李矩琢磨了一下,发现形势确实没那么危险,稍稍放下了心。 “毌丘君乃是幕府金曹掾?”苏忠义看向毌丘禄,问道。 金曹掾掌货币、盐铁事——“货”、“币”两个词。 郡国如果设金曹,则兼掌“市政”——贸易集市政务。 “挂个名而已,除第一天外,从未到任过。”毌丘禄笑道。 “怪不得没见过。”苏忠义亦笑道:“早些回去吧。八月底之前,都不会太平。如果见到大王,可具实以告,若能请动大军,胜之必矣。” “今年怕是没大军前来。”毌丘禄也不隐瞒,道:“诸路人马盯着国中,谨防有乱。” “原来如此。”苏忠义点了点头。 梁王有更重要的事务,能把义从军、捉生军派过来就很不错了。有些仗,终究要代国自己打,实在危急了,梁王才会大举出兵相助。 “其实,都护北上前,已请调落雁军入云中驰援,兴许八月能来。”李矩在一旁说道。 “那就妥了。”苏忠义大喜道,仿佛病都好了七分。 二人与苏忠义又谈了会,随后便告辞离去了。 临行之前,毌丘禄扭头看了下原野中一望无际的穹庐。 这个地界真奇妙。 砖瓦房、木屋、草庐与毡帐都有,民人生活习性各不相同,混乱无比的同时,自有其独特的内核。 六月底,毌丘禄采买完了商品,准备离开平城——因为战乱,各地商人惊慌失措,加紧处理手头货物,倒让毌丘禄捡了个便宜。 六月二十九,他让手下人带着牲畜、皮革、美珠、马匹南返,自带贴身随从,一人数马,取道岢岚,于七月初十返回了平阳。七月十一,邵勋于上林苑召见。 ****** “你说普部多了不少果园、菜畦、农田?”邵勋对别的不感兴趣,甚至对如今正在爆发的战争都只简略地问了两句,但对代人生产生活上发生的变化兴趣极大。 “是。”毌丘禄答道:“仆在新平住了两日,参观了普骨闾之子普骨听的巨帐。帐内多了屏风、书案、镜台、香炉、珠帘等物,随车带的江南桃笙等乐器,亦被其买去。听闻普骨闾父子住在城内的时日比在城外多多了,曾经一度想拆掉野外的那个巨帐。” “帐有多大?”邵勋问道。 “可容数百人。” “看来是普骨闾的部族大帐,连这个都拆掉的话,入吾彀中矣。”邵勋抚掌而笑。 新平附近是普部的牧地。 这个部落原本以游牧、游耕为主,现在算是固定下来了。 这也是邵勋的意思,各个部落各自划分牧场,尽量不要越界乱跑。 划界之后,再教给他们农技,一点点将其固定住。 跑不了部落很容易拿捏,不值一提! 当然,就目前看来,普部如果狠下心来迁徙,还是可以走的。 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耐心,一点点让普部沦陷,最后变得和那些乌桓人一样,部落解体,往豪族方向发展。 “官私学校如何?”邵勋又问道。 “官学有数十小童学认字。私学有几家,其以诸葛从事的学馆门徒最多,听闻有近二十人,多为习得文字的乌桓、鲜卑贵人子弟。学得怎样还不甚清楚,看着不太行。”毌丘禄答道。 “可以了。”邵勋说道:“凡事不能太过着急。这才一年,早呢。” 有句话邵勋没说,这可是代国新党核心区,本就有一定程度的汉化。如果是盛乐那种旧党扎堆的地方,就要难上许多了。 “可有代国太夫人的消息?”邵勋问这话时,面色、音调不变,好像在问一个不相干之人似的。 毌丘禄却下意识一抖,道:“王夫人闻索头大举来袭,自长春宫回返,召见尚未出战的诸部大人,令其拣选部众,与贼人大战。” “王丰在做什么?”邵勋奇道。 “王夫人建议他回代郡征发丁壮、牛羊马匹。” “去了吗?” “去了,尚未回返。” “这个王丰,蠢得可以!”邵勋嗤笑一声。 关键时刻,回代郡老巢筹集人马钱粮,平城众人闻知有援兵,心思能稳定不少。而在平城做主的又是王氏,将来如果击退敌人,功劳主要是她的。 当然,如果吃了大败仗,责任也是她的,但她就是赌了。 邵勋并不是很担心北边的战局。 就整体而言,盛乐方向钱粮少、人少,铠甲器械等物资生产不足,越打越少,唯一可恃的就是战斗力强一些。 但平城方面也有几个敢打敢拼的游牧部落,野性未消,悍不畏死,得了甲胄、器械相助,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再加上他们有城池,有义从军、捉生军,有武周、高柳二镇军相助,甚至岢岚郡都派了兵马从侧翼袭击索头,代郡方向还能动员至少两万骑的援兵…… 贺兰蔼头气势汹汹地出动了约五万骑,但作死般地兵分三路,如果开头三板斧没能取得较大的战果,后面气势一泄,撤退时怕是要吃大亏。 那么,他们到底有没有战果呢? 目前还没太多的消息,代国马邑郡的地方土豪兵损失了不少,郁鞠统率的亲军侍卫也吃了一次败仗,损失不详。东木根上多为小败,另有几个小部落临阵倒戈,损失可能稍多一些。 但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索头开始发动战争的前半个月取得的战果。 半个月后,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战果了,还在马邑方向吃了败仗。 这说明什么?说明代国“触底反弹”,稳住阵脚了。 平城有相持的能力,盛乐却没这个能力。 邵勋下意识看向桌案上的一封信,那是王氏写给他的,主要就一个意思:求援。 邵勋没直接拒绝,但也只派了落雁军三千步骑北上,另遣太原方向发二十万斛夏麦至马邑、云中。 这便是全部的支持了。 鲜卑人还需要继续厮杀,自己杀自己,杀得越厉害越好。 今年这般大杀一阵后,明年春天再袭扰一波,加深盛乐的经济困难,随后再用政治攻势瓦解其联盟。 等到夏天,差不多就可以集结大军,给其致命一击了。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改制(上) 毌丘禄很快离开了平阳,又亡命般地赶到汴梁,处理一桩特殊事务。 不过,他才刚开始干,就被陈留太守刘泌叫停了。 他在汴梁一直等到八月中旬,依然没个准讯,于是便前往沙海、牧泽一带巡视。 去年从代国弄回来数万匹马,养了几个月后初步缓了过来。过了一个冬天后,又有点掉膘,于是再养,现在基本恢复膘肥体壮的状态了。 这批马本来打算与河南士人做交易的,但晋阳论道之后,又暂停了。 毌丘禄奉命将这批马分批出售,换取粮食,暂存于汴梁、荥阳、河内等地,但刚谈妥了一部分,出售了约千余匹马给颍川士族,很快又被陈留太守刘泌叫停。 他也很是无奈。 不过在抵达牧泽后,似乎有点明白了。 牧泽旁边的吹台龙骧府军城大门洞开,一队队府兵自各处集结而来,似有行动。而城外本来就驻扎了不少府兵,他们来自洛南,领军之人颇让人感到意外,乃梁王之侄邵慎。 “邵将军。”毌丘禄上前行礼。 “原来是你啊。”邵慎本来没想回礼,转念一想,毌丘氏乃庾氏附庸,于是便回了个礼。 “将军这是……”毌丘禄指了指集结而至的洛南府兵,问道。 “陈留有些不稳,临时统带而来。”邵慎说道:“洛南府兵统编为左骁骑卫,我以游击将军之职领左骁骑卫,事了即罢。” “左骁骑卫?”毌丘禄有些不解。 邵慎简单解释了下。 梁王下令将洛南府兵约4200人改为骑军。 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但洛南府兵历史悠久,人人有马,很多人闲时练习过骑战,多年下来,倒也颇为可观。 更准确地说,这帮人有点步骑两便的意思。 下马可以当重甲步兵,上马可以与敌人比划一下骑战,更可以骑马机动,然后再下马厮杀,比一般的步兵速度快多了,战场爆发能力强。 另外,禁军骁骑军还有约两千骑兵,邵勋打算将其整编为右骁骑卫,但目前缺乏部曲,暂未施行,只是先做好计划而已。 左骁骑卫辖下四个龙骧府,也被称为“军府”。 龙骧府各有官长,最多1200人,平日散在乡村自己操练,农闲时集结起来,练一练军阵、战术。 随着改制的深入,府兵的规矩也越来越严。 首先,无令不得出本县地界,违者杖五十——本来规定是龙骧府地界,但太苛刻了,稍稍放宽了一些。 其次,各龙骧府自部曲督以下将校,无令不得召集府兵,违令者严查定罪。 第三,府兵诸卫与龙骧府之间没有上下级关系。 以左骁骑卫为例,卫府在平阳有个办公衙署,最高长官是游击将军。 游击将军平日里只能管理兵籍以及训练,即下令卫府辖下的四个龙骧府在当地集结操练,练完解散,其他时候没有指挥权、调动权。 就单个龙骧府而言,最高长官部曲督与辖下四防别部司马之间也无隶属关系。 他们相互间肯定是熟人,但从制度上来说,部曲督只能管理兵籍以及每年定期集结操练,其他时候府兵散在各防,无令不得召集。 最基层的别部司马管理得是比较多的,三百人的兵籍、操练以及武器库等等,很多事情——但也就三百人而已,还不能出境,消解到这个程度,完全可以了。 出征之时,卫府最高长官带队。 比如左骁骑卫就由游击将军邵慎带队,但一般而言,出征的可能不止这么些人,诸卫将军上面还有临时指派的大都督,战时指挥权在大都督手里。 大都督、诸卫将军、龙骧府部曲督、别部司马四级之间,无固定隶属,本质上是一种相互监督的关系。 假设天子派某人统领四卫府兵出征,此人若想造反,帐下的诸卫将军与他不熟,很可能不执行命令,甚至把他宰了——说白了就是极大增加了造反的成本和风险。 左骁骑卫是新设的,基本已经确定游击将军统领——大晋朝一堆没有实际执掌的将军算是派上用场了。 陈留府兵也改制了。 总计9600人被编为左金吾卫,取汉代“执金吾”之名,由新提拔的左军将军(正四品)常粲管理日常事务——左金吾卫府有长史等佐官。 太原府兵9600人,整编为右金吾卫,由禁军左卫三部督、现右军将军黄彪管理——三部督之职由瑕楼龙骧府部曲督余安接替。 高平、东平府兵9600人,整编为左飞龙卫——时人将才智杰出之士称为“龙驹凤雏”,如陆云就曾被这么称呼,而高大神骏的马匹在传说中是龙与马诞下的后代,故这批敢打敢拼、人人有马的老牙门军被整编为“左飞龙卫”,以示其能骑马长途行军,来去如风。 左飞龙卫最高长官是原禁军左卫将军、现梁国前军将军徐朗,这也是跟随邵勋多年的老人了——徐朗走后,禁军取消左右卫,整体缩编为几个营一万多人。截至八月,完成整编的就这四卫、三万余府兵。 四卫府兵在不出征时有一项重要任务,即上京宿卫,原则上由诸卫分别抽调一部分人马,各自值守一部分区域,如左金吾卫一部守平阳北城的大夏门,右金吾卫一部分知助守;左骁骑卫一部守苑林,左飞龙卫一部分知助守;再有就是某卫掌京城昼夜巡警等等。 银枪军之类的募兵不再担负城防任务,而是在平阳以外的其他郊县屯驻。 府兵诸卫之间也不存在隶属关系,各自独立。 传递命令时,需得有邵勋签发的命令(圣旨)、五兵曹调兵文书,并召集该地所有将校,当众宣读、勘合兵符。 几大条件有一个不符合,府兵不得出动。 其实基本就是隋唐府兵的管理制度,做了适应时代的微调而已。 这次邵慎就是接到了命令,率左骁骑卫4200府兵东行,在汴梁郊外屯驻,原因是该地有小士族叛乱。 “虞家胆子不小,明明有子弟在幕府做官,居然还公然辱骂大王,非议度田之事。”解释完府兵制度后,邵慎骂道。 “啊?”毌丘禄有些惊讶,问道:“是不是弄错了?没听到消息啊。” “刺奸督传来的消息,假不了。”邵慎不悦道,此人居然怀疑自己的三叔。 “陈留刘府君亦得到了消息。虞氏也不知怎的,居然赶走了度田的县吏。”原并州治中从事、现左骁骑卫长史(正六品)山世回上前一步,说道:“此等贼子,明明已经参加过晋阳论道,当时没有提出异议,现在度田到他家头上了,却又反悔,须得大兵围剿,以儆效尤。” 毌丘禄无语。 你河内山氏也是士族啊,怎么看到陈留虞氏遭难,却如此兴奋? 不过这种事情,毌丘禄也没法说,只能附和道:“确实,若不教而诛,乃大王的不是。论道之时既已昭告天下,此时再反,定要严加惩处。” 说完,他又问道:“其他州郡有没有人叛乱?” “听说已经有了。”邵慎骂骂咧咧道:“还没度田呢,就先造反,简直不知所谓。” 邵慎不远处站了一大群左骁骑卫的府兵,其中不少人有勋官身份,听到“造反”二字简直双眼放光。 陈留虞氏的田如果能清理出来,应有三百余顷,可供六七十个飞骑尉占田——按最新十八转勋官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大将军、上护军、护军、上轻车都尉、轻车都尉、上骑都尉、骑都尉、上骁骑尉、骁骑尉、上飞骑尉、飞骑尉、上云骑尉、云骑尉、上武骑尉、武骑尉而言,飞骑尉(从七品勋官)可占田五顷。 熟地大家都爱,比开垦的荒地强多了。 后汉七百三十多万顷农田,现在被荒废掉的不知凡几,重新收拾起来非常麻烦,若能买得熟地,自然是好的。 邵慎说完后,又道:“我知你来所为何事。马暂不要发卖,免得资敌。待局势稳定之后,再行处分。” “此事需得报请大王准允。”毌丘禄说道。 “那就快去报,大王应会同意的。”邵慎说道:“明日我就去找虞家晦气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罢了。”毌丘禄连连摆手,苦笑道:“我还有正事。” 邵慎哂笑一声,不再理他。 毌丘禄则看向那些府兵们。 勋官肯定是不如职官的,先不说职掌,在选官时都要降几级任用——如果吏部愿意选他们的话。 但从七品勋官可占田五顷,如果有十万人,那最高可买走五十万顷(如果他们有钱且能找到人为他们耕种的话),这个数目太惊人了。 怪不得他在平阳时,一众官员、幕僚们建议减少府兵出战的次数,免得应占田一大堆,最后不够——历史上还真有这种事情,隋文帝开皇年间府兵、百姓“应授田”49亿亩,实际远远没给足,毕竟东汉也就七亿三千二百余万亩地(东汉一亩只有隋亩八九成大小,约晋亩九成)。 “将军。”见邵慎要走,毌丘禄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上前说道:“府兵金贵,攻坞堡折损太大,不值得。如果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要动。如此,对大王在士人中的风评也有好处。” “他家不是坞堡,是庄园。”邵慎瞪了他一眼,道。 “庄园虽比坞堡好打,但也会折损大量兵士。”毌丘禄劝道。 邵慎突然一笑,道:“当我傻啊,当然是先征集丁壮了。刘府君会先劝,劝不了再说。左骁骑卫、左金吾卫万余府兵,便是围也把人围死了,谁都别想来救。至于大王的风评——” “将军不在乎,但大王或许在乎,万不可鲁莽行事啊。”毌丘禄连忙道。 邵慎沉默片刻,道:“我自有分寸。” 说罢,转身离去。 毌丘禄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天下真是一堆事。 梁王又是打仗,又是改制,一步步走来,真是不容易。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改制(下) 陈留有很多不大不小的士族豪强,如边氏、董氏、王氏、吴氏等等,各有田地部曲。 其中,边氏没落得最厉害,曹操杀边让之后,这个家族就没落了。 但士族之间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边让的外孙虞松二十出头就被司马懿辟为幕僚,出征辽东,后再任掾。 司马师秉政时,虞松为其主簿,最终以曹魏中书令、大司农之职去世。 陈留虞氏其实就是靠司马氏起家的,也算是司马氏铁杆。 如此卖力,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曹操杀其外公边让的因素在内了——世家大族编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以曹操之能也无法斩草除根。 虞氏自称陈留世家,其实在如今的行政区划中,他们家所在的东昏城已经被划入了济阳郡之内,先帝时隶外黄县,后入济阳县,如今东昏城是一个龙骧府驻地。 所以,陈留虞氏现在应该叫济阳虞氏。 司马睿的元配正妻虞孟母就出身济阳虞氏,其人已在南渡后不久的永嘉六年(312)病逝,享年三十五岁——应是去了建邺后水土不服,适应不了环境。 这样一个家族,虽然有一二子弟在大将军府当低级幕僚,但他们造反也不奇怪。毕竟家族大着呢,不可能每个人的想法都一样,有时候几个主要家族成员闹起脾气,就可能裹挟其他人一起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但陈留太守刘泌还是决定给他们一次机会,让董氏、边氏、王氏子弟入庄园劝说,征集起来的丁壮则在外面列阵。 等待期间,刘泌还与梁国田曹令史褚裒闲谈。 褚裒是豫州刺史褚翜从弟,出身阳翟褚氏,投梁王甚早,很得信重。 平阳有传闻,褚翜可能很快就会被调过去,出任实权高官,为接替庾琛做准备,因为后者的身体不太好了。 “听闻大王欲改税制,豫州会不会改?”刘泌问道。 其实,他不是想问豫州,而是想旁敲侧击知道冀州如何。就目前传出来的消息,新税制应该只在梁国二十郡施行,二十郡之外还是老办法派捐,但消息较为杂乱,始终没个准,他很想知道。 “豫州并未接到消息。”褚裒并不隐瞒:“兄长居襄城数年,反复清理过襄城郡户口,但颍川、谯、沛、鲁四郡国一直未有动静。若要在豫州施行新制,肯定先要度田。” 刘泌也是这么想的,听到褚裒这番话后,心中大定。 说实话,即便心向梁王,也不愿意看到度田之事大肆推行。 在梁国二十郡内这么搞大家还能接受,很多梁国士人都去二十郡之外购地置产业,就是为了弥补损失。 这要是再一锅端了,真的肉疼。 “你既在田曹,可知怎么个收税法?”刘泌问道。 “刘公,我才去田曹数月。”褚裒苦笑道:“只听闻税制半新半旧,新旧参半。” “说来听听。”刘泌说道。 “田租每亩课谷至少一斗,按户征收。”褚裒说道:“国朝有正户、次丁户等,听闻新制中,户亦会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户按五十亩收,中等户、下等户不知。不过也有传闻,诸郡户籍并未分三等户,或许短期内只按户征收,不分等,待天下大定再改。” “有这事?”刘泌惊讶道。 “是。”褚裒说道:“王长子璋于上林苑试了半年多了。” 刘泌嗯了一声,其实和国朝那个从未真正施行过的旧税制差不多。 他粗粗盘算了下,陈留郡目前共有67000余户、33万6000余口人,平均一户五口。 如果分三等户的话,印象中还是以上等户居多。 如果不分等的话,去掉府兵不到一万户,剩下的按户征收,一次不到二十九万斛,税负其实是非常轻的,大概也就三十税一的样子。 “不过又有人提及,今有两年三熟制,与汉魏时一年一熟不一样,故建议降低每亩田租,但多收一次,即夏粮收获后征一次夏税,秋粮收获后征一次秋税。夏秋二税亦可试着并在一起收。”褚裒又道:“不过大王否决了,认为税负过重。” 刘泌轻轻颔首。 “此为田租。”褚裒说道:“户调绢三匹、绵三斤,此亦为国朝旧制。输布者,加五分之一,麻三斤,此为新制。” 新制之下,照顾到有些地方不产绢帛,那么可用各色布冲抵,代价是多五分之一,即原本三匹绢的,就变成三匹又24尺布。 “另有庸。每户出一丁,每年二旬力役,可出绢抵充,每日三尺,出六十尺(1.5匹)便可免此力役。” “租庸调之外,另纳地税,每亩别课二升谷,以为义仓,赈济之用。” 褚裒说完,刘泌快速心算了一下。 一户百姓每年的赋税开支是:粮六斛、绢四匹半、绵三斤。 赋税以外也有开支,这个其实才是大头。 以一家五口计,一年省着点吃需要60斛以上的粮,这是考虑到补充大量野菜、果蔬、牛羊奶之后的最低数字,其实是吃不太饱的,如果要吃饱,再加30斛。每亩用种子四升,五十亩就要20斛种子。 衣服、鞋子、头巾之类的开支,两三年一套,平均每年一匹布的样子。 村社集体活动,如社日节之类,平均一年的支出是二三斛粮。 日常用品支出,这个姑且算与家庭养殖、农闲出外佣工收入相抵。 综合算下来,一户每年至少支出粮90-120斛、绢布五匹半、绵麻三斤。 那么收入呢? 假设五十亩地,粟麦亩收三斛、杂粮亩收一斛半,两年三熟制下,每年大约收一百八十八斛粮豆。 五亩宅园中,拿半亩用作住宅,四亩植桑,可出绢三匹。 绵三斤倒是不难,都是些杂碎丝头之类,但绢还差两匹半。以两亩桑林出绢一匹半来算,还差三四亩地。 这个其实倒不难解决,因为一亩地只能种八株桑树,那是考虑到不能太密。而在田间地头、池塘周边之类的破碎小地块上,还可以种桑树。 实在不行,多拿两亩地出来就行,且种桑树的几亩地里,桑下还可以套种豆子、瓜果菜蔬之类,这也是一笔收入。 另外,梁王最初在陈郡收拢旱灾蝗灾后的流民,最初一户给田三十亩。那些人家一户最多两三人,甚至单丁成户,三十亩勉强够用,毕竟人少,当时也不怎么收税。 后来人多了以后,每户倍给田,而收税只按五十亩计,多出来的十亩不课税,只要能种,收的都是自己的,这十亩地完全可以植桑种果树。 再者,而今地广人稀,荒地多得不得了,家庭养殖收入其实并不低,刘泌觉得将其与日用品支出相抵太夸张了,事实上可剩余不少。 这个剩余的做什么? 其实农户还有别的支出。比如儿子长大了,要盖房,或者家里的房子要修缮,这是不是支出? 比如要买耕牛,假设一头耕牛能用十年,即便均摊到每年,差不多也要支出一匹绢的样子。 再比如给寺庙、道观敬奉之类,又或者偶尔吃肉、喝酒、游玩,都是开支。 总体而言,如果不闹灾,田舍夫的日子是过得下去的,每年都有大几十斛粮食、几匹绢的盈余。 古时耕作三年有一年盈余,现在耕作两年就有一年盈余。 但不闹灾是不可能的,小灾也是灾,即便不绝收,一定幅度的减产则大有可能。 但怎么说呢,日子是过得下去的。 在六十亩之外的公共荒地没被日益增长的人口瓜分掉之前,只要不是严重到绝收的大灾,农人都能坚持下去,甚至过得还不错。 哦,对了,还有徭役——这个就没法说了,尤其是战争年代。 赋税对一户家庭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大的负担,但徭役是真害人。 想到这里,刘泌叹了口气。 这就是很多人反对战争的主要原因。 公卿大将打赢了敌人,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之人对其大加赞誉,因为他们无需承担当世之人的苦痛。 但包括刘泌自己在内,他们就是当世之人。 “刘府君……”正叹气间,前方的庄园大门洞开,虞氏族人哭哭啼啼走了出来。 刘泌整了整衣袍,举步上前,怒道:“你说说,你们弄得这叫什么事?咦,虞公这是……” “家父急怒攻心,忧惧而死。”有人痛哭道。 “唉!”刘泌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游击将军邵慎、左军将军常粲对视一眼,也叹了口气,只不过他们哀叹的原因就和刘泌大不一样了。 虞氏也真是蠢得惊人! 你如果顽抗到底,我们还高看你一眼,赞你一声好汉子。可你半途投降是怎么回事啊? 兄弟们远道而来,屁的战功都没有,也就能分一点浮财。 “收拾一点随身用品,准备北上岢岚吧。”刘泌脸色一肃,说道。 按照得到的命令,军到出降,犯事之人全家流放岢岚,田地收归国有,浮财一半拿来赏赐出战军士,一半充作郡府用度。 庄客部曲则点计清楚,编为役户,将来可充作府兵部曲。 扎根济阳几代人的虞氏家族,除了两个在幕府做事的官员外,算是彻底败落了。 由此可以看出,梁国度田是铁律,毫不容情。 只有度完田,才能推行新税制,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避其锋芒 入秋之后,雨水渐多。 颍川颍阴县,满头银发的荀畯坐在自家池塘外,默默看着仆婢们采藕。 池塘之外则是刚刚收完的粟田。 农人正往田内放水,准备播种下一季的小麦,以待明年五月夏麦满仓。 静静看了会后,荀畯拿起一封信,仔细审读。 信是荀崧写来的。 从辈分上来说,荀崧算是他的族弟,曾任中护军,组织过新安之役,后转任荆州都督,直到王敦接任为止。 因王敦病重,南阳乐凯举兵围攻襄阳,荀崧又被派了出来,并带着自江州征集的水陆兵马西行,增援襄阳,目前刚刚抵达夏口。 荀崧写信过来,其实是探听河南内情。 荀畯没有说太多,只论了论家谊,然后把晋阳论道会议上梁王提及的三大志向详细讲了一遍,遣人带回。 从来信的字里行间看,荀崧其实是知道一点晋阳之事的。 不过三个月,这种大事便哄传南北——传播主力肯定是诸郡豪族了。 但建邺那边只是隐约知晓一点大概,荀崧是重点询问那十几天的具体情况了。 荀畯没打算藏私,悉数告知。 他已经退养在家,济北也不待了,就住在颍阴老宅,闲来无事,就喜欢坐观天下风云变幻。 “多少年了啊,又出来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荀畯呵呵一笑,将信收起,然后看向前来拜会他的长社钟氏子弟钟昂、许昌陈氏子弟陈纯,道:“你二人自邺城来,听闻那边杀了两个武学生?” “有的。”钟昂说道:“皆邑之小吏,被杀后抛尸河中,后被发觉,到现在也没弄清谁杀的。” “还能是谁?”陈纯笑道:“前几年要么攻匈奴,要么大灾,度田停了,魏郡豪族以为此事半途而废了呢,没想到又开始了。狗急跳墙之下,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过说真的,叛乱程度比汉光武那会轻多了。” 众所周知,刘秀依靠豪强势力建国后,不甘心受制,开始利用建国的威望度田。 这个时候地方上就出现了大量“盗匪”。 军队去镇压的时候,盗匪很快散了,找不到。 军队一走,盗匪再度出现。 这说明什么?说明地方官员和豪族完全勾结在一起,所谓盗匪不过是豪族部曲罢了。 刘秀一开始决心很大,杀了不少官员,但杀到最后,也有些怕了,因为盗匪杀不完,地方人心思乱,再搞下去整不好要爆发大规模叛乱甚至内战。 到了最后,他也被迫妥协了,放弃追究地方官员的责任,允许盗匪互相检举,五人有一个首级就行。 度田好像成功了,又好像没完全成功,总之很蛋疼。 这其实和政权底色有关。 刘秀孤身入河北,靠娶富婆发家,即便后来在统一战争中攫取了部分权力,但终究底子不行,他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值得称道了。 邵勋同样靠娶富婆发家,但他的军队不是别人赞助的,而是白手起家亲自打造起来的,威望自然无与伦比。 且梁国二十郡县一级层面有大量武学生官吏,地方上有府兵,胡人势力也明面上投靠了他。 最重要的是,度田没有扩大化,只在梁国二十郡施行,且永嘉年以前的事暂不追究。 梁国豪族既可保住永嘉之前侵占的田地(如果有的话),还可至二十郡之外置产业,这在兵法上叫围三阙一。 但即便如此,当度田度到头上的时候,依然有人铤而走险,只不过规模不大,属于零星叛乱。 “邵太白此人,奸猾似鬼。”荀畯笑了笑,道:“昔年我去济北坐镇,打退匈奴攻势后,人还没走呢,就开始在济北置二府八防府兵。这人是有缝就钻,看到机会就上,没机会的时候就默默等待。” 钟昂、陈纯哈哈大笑。 “荀公,听闻右金吾卫之兵已出滏口,前往邺城了,河北的乱子能大起来吗?”钟昂又问道。 “大起来?谁来闹大呢?”荀畯瞥了这个后生一眼,道:“都想别人送死,自己坐享其成,如何能成事呢?” “汉光武度田那会,青徐幽冀豪族都是打过仗的,而今这些人能做什么?济阳虞家居然只敢驱逐度田县吏,不敢杀之,你说说这心气能和那会比吗?” “要想达到后汉初盗匪此起彼伏的地步,怕是难喽。” 荀畯这话说得钟、陈二人连连叹气,也有些惭愧。 平心而论,虽然颍川不在度田范围内,但此郡北面是荥阳、东面是陈留、陈郡、南面是汝南,都是梁国属郡。西面的襄城郡虽然不在梁国疆域内,但那是梁王最早掌控的地盘之一,本身也缺乏大家族,田亩清查得比汝南、陈留、平阳、魏等梁国属郡还清楚。 颍川被四面包围了啊! 作为颍川土族,他们又怎么可能不焦虑呢? “荀公,既然梁国豪族贪生怕死,那么能不能——”陈纯低声说道:“能不能让吴兵或匈奴打醒梁王?” “嗯?”荀畯扭头看向陈纯,眼神晦暗不明。 陈纯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我等也不是要让梁王兵败身死,毕竟他驱逐匈奴是有大功的。只是——只是想让他‘相忍为国’罢了。” “哈哈!”荀畯突然大笑了起来,道:“‘相忍为国’有新解矣!从来都是邵太白喊相忍为国,让别人忍,如果有人让他忍,则何如?” 陈纯眼睛一亮,问道:“荀公以为此计能成?” “成个屁!”荀畯爆了一句粗口。 陈纯不解。 “只要豪族兵不敢临阵倒戈或割据投敌,梁王就不会让步。”荀畯说道:“除非河东裴氏、南阳乐氏这类地接敌境的士族控制全境,举郡而降,才有可能让梁王感受到不妙,进而让步。可现在么,你看看他们是什么态度?” 陈、钟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无言。 南阳乐氏还在征集人手围攻襄阳,河东裴氏更是没有动静,徐州那边有庾亮坐镇,似乎也出不了岔子,此情此景,确实不能指望梁王让步。 这其实就是一个比谁先承受不住压力、谁先眨眼的游戏。 河东不度田、南阳不度田、徐州更不度田,人家还有点念想,又怎么可能冒着举家遭难的风险叛乱呢? 真正跳出来的,都是那些底蕴不足、沉不住气的小家族罢了。 “你们啊!”荀畯叹了口气,道:“想的都是蠢招。与其这般明着来,不如暗地里联姻梁王心腹将佐,看看邵太白是不是能狠下心来,连自己的族人、门生、姻亲都杀。” 陈、钟二人心下一动,暗道这招好狠。 “你们也别胡思乱想,轻举妄动。”荀畯又道:“这招肯定有人想到过。前两年中垒将军张硕娶东海王氏女为续弦妻,都忘了吗?后来北伐代国,张硕干什么去了?率军屯于汝阴,防备吴兵偷袭,镇压谯、沛叛乱。看似方面大将,实则其前途已被不少本不如他之人超过,往上走难之又难。” 二人愕然,原来还能这么解读?到底是不是这样,后面多加观察即可。 “也别多想了,人啊,知足安乐即可。”荀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情有些低落:“当是时也,举世之人莫能与之相敌。你问我怎么赢,只有一招,避其锋芒,以待天时。” 说完,荀畯叹了口气。 他虽然在给人出主意,但就其本心而言,他其实不想反。 原因可能想不到,他一生妻妾五十余,是梁王好几倍,但愣是没一儿半女,最后没办法,过继了侄子荀识为嗣子。 有人可能视同己出,把嗣子当做亲生的培养,但荀畯做不到,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情况,折腾个屁!他摆烂了。 如果有好汉敢和邵勋对着干,他不介意在一旁看笑话,甚至暗中出出主意,可若让他亲自下场,却绝无可能。老子连亲生子嗣都没有啊! 陈、钟二人则仔细琢磨着“避其锋芒、以待天时”这句话。 是啊,任你如何英雄了得,总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 你敢保证伱的儿子和你一样精明么? 你的儿子就没你那么大的威望。 数百年“积弊”,你想逆天而行,却没那么简单。 “秋池涨水,船分细浪。夏天吃了菱角,甚是美味,秋日又能食藕,妙哉。”荀畯突然笑了,道:“我老矣,便如这秋池里的陈根故叶,终将销化成泥。” 陈纯、钟昂二人神色一正,认真听着。 荀畯站起身,在池边漫步徜徉着,道:“但莲藕年年发新根,月月换新叶,邵太白一世英雄,终将如同这陈根故叶一样逝去,他的新根才是你们的对手啊。” 说完,不知道为何,荀畯竟然有些唏嘘,同情起邵勋来了。 邵太白,你终究生不逢时,没降生到好年代啊。 这个世道,给了你崛起的机会,但又限制了你的才情,终日在一张大网中反复挣扎,即便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一定很累吧?很憋屈吧? 君心似此,却无人知。 无人知兮,可叹息。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四方消息 “围住!”右军将军黄彪一挥手,大军汹涌而上,在一处坞堡外列阵。 来自本地及邻郡的豪族兵马你看我我看你,面如土色。 右金吾卫九千六百府兵,各自带一部曲,自滏口陉而出。 先在邯郸屯驻,收取地方豪族进献的粮草后,再汇合大军,南下邺城清理。 豪族兵马由前乐陵太守、现魏郡太守邵续统领,计有巨鹿魏氏兵两千、广平游氏兵两千、广平程氏兵两千、渤海封氏兵两千、渤海高氏兵两千、赵郡李氏兵两千、安平牵氏兵两千…… 林林总总差不多两万人,一声令下,对魏郡杜氏的坞堡展开了猛攻。 之所以攻此堡,当然是有证据的。 阳平郡有一个叫申钟的县令,代表魏郡申氏家族出首相告,主谋是魏郡杜氏,动手的兵是从广平刘氏、宋氏家族请来的,杀完人后便遁回了广平郡。 平阳传令,前军将军徐朗率左飞龙卫四府兵马四千八百骑兼程北上,暗中突袭广平,一举摧垮了这两个家族,得民八千余户。 黄彪率众围攻杜氏家族,数日后破之,再得民三千余户。 魏郡孔氏有嫌疑,也有可能是捕风捉影,最后不管了,举族迁至岢岚郡新设的保德县(今县),入籍当地,其庄客部曲两千余户收归朝廷。 这一次,府兵的作用极大体现了出来。 太原府兵一动员,马上就是两万人下太行,驱使豪族兵围攻杜氏坞堡。 左飞龙卫那帮杀才更是演练了一把骑马奔袭。 从河南调动过来,消息难以走漏,数千骑马步兵奔袭数百里,将广平刘氏、宋氏攻灭于懵然无知的状态。 刘、宋、杜、孔四家以及济阳虞氏近一万五千户百姓,全体发往弘农,换个主人,成为府兵部曲。 至于府兵来源,当然是老忠武军了。 该军番号撤销,裁汰少许老弱,得四千八百人,整体转为府兵,置阌乡、玉涧、稠桑、曹阳四龙骧府,这些自河北得来的庄客便成为其部曲。 安置所需的粮食等物资亦由这几家提供,自邺城装船,经白沟、黄河输往弘农,年内完成。 经此一事,想必很多人心里明白了。 对抗没有用,到最后只能给梁王送户口,给他安置府兵提供部曲、资粮,平时想干还没借口呢。 当然,邵勋也不是非要干他们。 以雷霆手段清理这五家豪族,也是为了吓阻更多的人,毕竟那些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还在看着呢。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就是这个道理。 与此同时,告密者申钟直升阳平太守,主要任务就是深入清理这个没怎么被祸害过的七县之郡。想必申氏在士族圈子里坏了名声,无路可退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终于回过味来,一贯“穷兵黩武”的梁王为何今年没发动对外战争,原来是在等着这些叛乱之人呢。 清理完内部后,再稳一稳,接下来他就又会去获取威望了——通过攻占盛乐乃至长安,取得更大的威望,践行他的意志。 ****** 王宠已经回到了营陵。 他是在九月初听到来自魏郡的消息的。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在晋阳论道上第一个公开跳出来攻讦梁王之政的人没死,那些在晋阳唯唯诺诺,回家后立刻发动叛乱的人倒死了。 原因嘛,梁王要脸。 他说了畅所欲言,王宠骂街,属于可以容忍的。 魏郡那几个豪族反悔叛乱,那就是取死有道。 不过老王还是吓了一大跳。 虽然在人前依然嘴硬得很,但回到家后,立刻闭门谢客,书信联络南渡江东的族人,询问当地风物。 当然,邵勋并没有怎么在意他。 曹魏王脩(王修)的后人,叔祖王仪明明是司马昭的幕府司马,位高权重,却在东关之战后被杀。 这种人和司马氏也走不到一起,理他作甚,反倒成全他的名声。 其实不独王氏了,青州逢氏、刘氏、鞠氏、管氏、孔氏等家族都受到了震慑。 刺史裴遐趁机召集各家与会,再度摸了摸底,发现一切无碍之后才放下了心。 随后趁机推广两年三熟制,各家自无二话,又征了一笔资粮南下送往徐州,支持李重率军夺回下邳——这座城四面环水,如河心岛一般,乃水师天然的主场,李重其实不是很想夺回来,毕竟那里几乎没什么军民。 青州如此,其他各州大体如是。 消息传回平阳时,已是九月底。“没有万箭齐发、没有铁骑纵横,杀的还是‘自己人’,但这可一点都不轻松啊。”上林苑内,邵勋看着长子金刀,说道:“不度田,就无法推行新税制。不推行新税制,就还得和地方豪族打商量,其间你要让步多少?要给他们多少好处?久而久之,万事皆休,就只能垂拱而治,司马氏篡魏之事,未必不会重演。” 说完,邵勋放下手里的一把柏子仁,说道:“此物可卖得出去?” “能卖。”金刀说道:“山上柏树太多了,秋季正合采收。” “听闻你还在收氐羌之众?”邵勋又问道。 “都是从冯翊逃过来,从去岁至今,不过二百户罢了,没多少人。”金刀回道:“儿仔细问过,冯翊氐羌只是暂时蛰伏匈奴,他们还记得当年刘粲残害部落酋豪之事,异日父亲征讨关中,或可以此辈为先锋,可收奇效。” 邵勋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这个儿子,没说什么。 “你阿娘为你寻了沛国刘氏女为妻,你怎么看?愿意吗?”他问道。 金刀有些沉默。 “你懂事了,太懂事了……”邵勋叹息一声,问道:“有没有自己看上的?” “重阳踏青游玩之时,见到了——”金刀吞吞吐吐。 “哪家小娘?”邵勋笑道:“伱是我儿子,怕什么?看上了就说,为父遣人去下聘便是。” “东中郎将李公的三女儿。”金刀嗫嚅道。 “李重家的啊。”邵勋意味难明地感慨了声,又看向儿子,问道:“洛阳李家直到李重这一代才有人当官,怎么,他女儿比沛国刘氏这种名门世家的还合你心意?” “但凭阿爷做主。”金刀低头说道。 邵勋没有直接回答,只笑了笑,道:“正午了,先吃饭吧。” ****** 同样是九月底,北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 王雀儿在东木根山阻止了以达奚氏、独孤氏为首的部落,击败入寇的贺兰蔼头,斩首两千余——战果不大,但也不错了,更大的成果是稳住了这一带大大小小部落的人心。 真正战果比较大的是武周川这一线。 高柳、武周二镇军配合代国亲军四卫的兵马,趁着敌人撤退的良机,追蹑而上,斩首千余,缴获牛羊马驼数万。 马邑方向的敌军撤得最早,可惜的是追击过去的兵马中了埋伏,死伤了不少人。 今年的这场北境战争,如果单从军事上来说的话,平城方面没占到便宜。 从经济上来说,更是亏不少。 他们赢在了政治上。 击退贺兰蔼头、拓跋翳槐五万骑的进攻,表明平城已经可以与盛乐分庭抗礼了。 贺兰氏再瞧不上“小儿”拓跋什翼犍,言语上再多诋毁,也动摇不了人家已经站稳脚跟的事实。 到九月中的时候,又有一些墙头草跳到了平城一边,其中甚至包括拓跋屈、拓跋孤二人母族所在的部落。 接受了代国镇军大将军之职的刘虎率军偷袭盛乐后方,大掠一番后向西撤退,不料半途遇到了石勒,双方稀里糊涂打了一场,又各自罢兵——石勒今年不辞辛劳,再度亲征朔方,又打又拉,经营此地的决心十分明显。 逃到索头川的拓跋纥那亦遣使至平城求和,不想与他们为敌了。 到处都是好消息。 代国太夫人王氏虽然被讥讽为“牝鸡司晨”,但她确实赌赢了,这就足以抵消绝大部分负面影响,甚至获得了不少威望。 至于去年不明不白怀孕的事情,没人再提了。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政治。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同时也是快速获取威望的最直接途径。 九月中,惨胜的代国见好就收,平城、盛乐双方于九月中默契脱离了接触,阴山草原上再度恢复了平静。 单于都护府发来了军报,据他们粗略统计,双方死伤加起来逾两万,牛羊财货的损失则更多。 邵勋想了想,又给太原郡下令,再发十万斛粮豆至马邑、云中,义从、捉生、落雁三军不必撤回,入冬之后,只要没下大雪,继续袭扰索头。 他们留在黎阳、汴梁的家人,将得到两匹绢、一匹麻布的赏赐。反正核心思想就是继续打,利用相对强大的经济实力耗死拓跋翳槐。 这在平时或许没什么大用,但这不是有代公在么?政治攻势杀人不见血,人心一乱,万事皆休。 接下来整个冬春季节,邵勋都会仔细评估阴山草原的局势,为明年的征讨提供参考。 他需要对外战争的胜利来压制国内的反对声音,为进一步改革打下坚实的基础。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动态 十月之后,农事已毕,各地开始了操练,无论是府兵、募兵还是农兵。 邵勋照例带着亲军、银枪中营及万胜军三营在平阳西边的山里围猎。 河东、平阳、西河、岢岚、太原、上党等郡的酋豪也各带数百人,一起参加。 围猎的间隙,则是军事训练。 邵勋亲手给银枪中营六千士卒颁发一匹绢的赏赐。 张硕远远看着邵勋在军校、士卒中谈笑风生的模样,沉默许久。 这是邵师一手拉起来的部队,逢年过节经常亲送礼物,他甚至喊得出不少将校、老兵的名字,让他们激动不已。 他当中营督军这么多年,军士们平日里令行禁止,可你若要他们非选一个的话,答案没有任何悬念。 邵师不怎么管府兵,他就抓着银枪、黑矟二军,这是他的军队,他有绝对的权威。 当然,这不是说张硕有什么反意,他不会反,也不愿意反,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 这只是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罢了,就是邵师拉着副督赵玮的手,和颜悦色说话的时候,心里总有点酸溜溜的。 赵玮是长安人,初来梁县时十一岁,是永嘉元年(308)那批168名长安学生兵之一。 五年学业完成后,从军已历十三年,自队副做起,参加过多次大战。 因为能力出众,甚至爬得比前面四期的很多人还快,已是银枪中营副督。 其妻刘氏,乃是梁王之舅刘善的孙女。这般背景,却不是他能比的了。 与赵玮说完话后,邵勋随意指导了一会训练,然后便走了过来,叫上张硕,在一处山坡上停步。 “家里怎么样了?”邵勋问道。 张硕一颤,道:“邵师,我……” “怎么了?”邵勋笑了笑,拍了拍这个学生的肩膀,道:“新妻不满意?” “不是。”张硕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两个字。 “你爱士女,我也爱士女。知书达理,温柔贤淑,长得还好看,更有眼色,懂得照顾你心情。”邵勋说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张大牛。” “你怎么娶到东海王氏女的?” “成为银枪中营督军之后。” “这不就对了。”邵勋说道:“你若还是张大牛,他们会嫁女给你吗?他们内心连我都看不大起,会看得起你么?” 张硕面红耳赤。 “既然娶了新妇,就好好待人家。”邵勋笑道:“其他人还羡慕伱呢。” 邵勋于太安二年(302)收了第一批东海武学生,总共116人。 下一年没办,永兴元年(304)收了第二批洛阳籍武学生,计104人。 永兴二年(305)是127名太原武学生。 光熙元年(306)则是155名梁郡武学生。 永嘉元年(307)是168名长安武学生。 现于银枪三营、黑矟二营以及地方郡县爬上来的基本都是这五届学生。 他们入学时小则七八岁,大则十五六岁,但绝大多数都是11-13岁年龄段。 邵勋是永嘉五年(311)才当上平东将军,在此之前驻地是梁县和襄城。 这五批学生成家立业时,所娶之妻要么是宜阳诸坞堡中颜色相对出众的民家女,要么在洛南诸县、襄城郡娶妻,因为地位低下的缘故,妻室基本都没有门第,只有极少数是家里落魄的寒门士女,比如金正之妻李氏就是了,小金娶妻后甚至还要照顾妻族之人,不然人家可能吃不上饭。 这几批人在历次战斗中死了很多,活下来的基本都是募兵系统的中坚军官,或者地方上的太守、县令以及幕府僚佐。 他们现在的地位不低了。 升官发财之后,对以前的老婆满意吗?未必。 有换老婆的冲动吗?或多或少有。 谁都爱士女,不仅仅是邵勋说的漂亮、有文化、会打理家业之类,还有三百年来积累的风气。 这是时代特征、社会风气,根植于每一个人的心底。 但换老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绝大多数人出于良心拷问、舆论压力、前途受阻等因素,不愿或者不敢,但如果他老婆死了呢? 要不后世怎么有句话说中年男人三大喜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呢? 张硕之妻死了,所以他立马娶了东海王氏女,这就是邵勋说很多人羡慕他的原因。 这批人就这样了,除了少数幸运儿之外,绝大多数人不可能与士族联姻。 但他们普遍三十多岁了,较为年长的孩子也十几岁了,到了娶妻嫁人的年纪。 事实上最近两三年已经有过几桩了,主要是第一批东海籍学生。 以他们如今的地位,高级士族难,但与中低级士族联姻是存在可能的。 首批武学生大概已经有几十桩儿女婚事了,绝大多数是相互间联姻。 上战场之前,大家相约活下来的人帮忙照顾对方家庭,很多人干脆给儿女订了娃娃亲,加深彼此间的联系,但也不是没有与士族联姻的。 这是第二代,还好。 到了第三代,与士族联姻的人会大增。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邵勋也没打算严防死守。 历史上两晋南北朝武人集团崛起,与士族联姻是普遍现象,但联姻归联姻,军功集团依然矗立在那里,并未被士族吞并。 有些集团,不是看你出身,而是看你站在哪一边。武将子弟从事文职,那以后就会站到士族一边。 士族子弟从军,以战功起家,那他就是军功贵族。 两个集团获取利益的方式不一样,甚至存在争端冲突,和你出身什么关系已经不大了。 邵勋现在想改革,武人集团整体力量还比较薄弱,因此他对这种行为比较警惕,等到他子孙上位时,又没必要这么严格了。 事物是动态发展的,不要用一成不变的眼光来看待,这是他一贯的观点。 “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邵勋看着自己的学生,说道:“你离了朝夕相处的同袍,在有些人眼里就没价值了。正因为你还是武人,还是我的门生,还能领银枪中营,你才有价值,别本末倒置。” “是。”张硕低下头,应道。 “好好练你的兵。”邵勋挥了挥手,道:“他们还在等你呢。” 张硕行了一礼,下山去了。 邵勋站在山坡上,将整个谷地尽收眼底。 长子金刀、次子獾郎策马归来,马鞍下还挂着猎物,看样子没有放空。 他的儿子都是从小习文练武,基本的技艺是有的,甚至可称不错。 十四岁的三子念柳虽然穿着猎装,看起来英气勃勃,但他没打到猎物,跟在两位兄长身后稍稍有些难看。 武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不可能大规模议论,但相熟之人私下里多半会交换看法。 他的儿子不可能个个成才。 他们的人生还很长,需要经历各种磨难,需要积累阅历、见识、感悟,需要学习各种手段。 “小雀,回来!”一袭红衣的符宝策马驰过。 一只金雕从天而降,落在她左臂的皮套上。 符宝的马鞍下挂着两只野兔,显然有所斩获。 接过金雕后,撒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策马远去。 邵勋笑骂了一声。 在这一刻,十六岁的符宝不知道成了多少武人子弟心底的白月光。 虎头走在最后面。 十一岁的他还没到二次发育的时间,但身形已经初具规模。 王衍说他“手不释卷”、“博涉经史”,反正邵勋没看出来。 书是读的,但生性好动,更喜武艺、兵略。 与金刀、獾郎比起来,文的气质少了些,武风更浓郁。 王景风那傻妞尝以此自夸,被王衍找机会骂了一通。 老登正在给虎头营造学富五车,又有长才雅量的名声呢,你给我来这个?确定不是拆台? 不过,在邵勋看来,硬吹是没用的。 王夷甫不应该把虎头吹成他心目中完美的形象,而应该就虎头本身的才具,做些适当的修饰、美化。 虎头其实和嫡长子梁奴关系很好。 或许,这与王氏姐妹和庾文君走得很近有莫大的关系。 虎头十一岁,梁奴九岁,两人从小一起玩,至今还经常一起读书、吃饭、玩乐。 王衍使那么大劲,最后怕是没什么卵用。 没有人比王氏姐妹更清楚邵勋对顶级世家的态度。 邵勋很快下了山坡。 诸部酋豪正在指挥人搭帐篷、清洗猎物,见到邵勋时,纷纷拜倒于地。 “明年随我去盛乐行猎。”邵勋双手虚扶,让众人起身。 “听闻盛乐黄羊颇多,一定随大王而去。”太原酋豪乔衷第一个表态。 “入秋之后,塞外黄云白草,于此间驰马行猎,最是痛快不过。”岢岚太守刘昭慢了一步,连忙说道。 此二人表态后,其他人争先恐后,纷纷说起于盛乐、五原乃至朔方行猎的妙处。 邵勋畅快地大笑,然后盘腿而坐,命令亲军取酒来,与众胡一起痛饮。 与他们打交道,其实也挺累的。 但邵勋是个无情的政治机器,有时候不自律,有时候又自律得可怕。 况且胡人这股势力实在太庞大了,虚与委蛇、着意拉拢是必须的。 酒喝到一半时,南方有军报送来:乐凯围攻襄阳两月有余,不克,撤退之时为荀崧、陶侃追击,辎重尽失,只有人逃了回去。 对于这个结果,他还算满意。 襄阳若那么好打才奇怪了。 乐凯坐镇南阳多年,能力确实有一定的提升。人还在就行,大不了整顿个一两年,再战便是。 邵勋的目标始终在北方。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觉醒 张硕回到了位于御史寺后的家中。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他的家。 宅院是朝廷的,只不过驻守期间可以给他住罢了。 屯驻期满,率军返回汴梁时,此宅还要腾出来,留给下一任。 他家里本来没几个人,就二子二女,外加十余老仆罢了——都是太原乡党。 不过这两年多了不少人,基本都是从东海那边过来的,使得张府人数激增至上百。 张硕觉得没必要,无奈王氏不同意,最后也随她意了。 但人数多了,开销也激增。 张硕在鲁阳县置办了一个庄园,是原鲁阳屯田军的土地。该部搬走后,邵勋做主,将土地分给了一批武学生军官。 张硕得到了十余顷地,一开始缺乏经验丰富的管事打理家业,也没有足够的庄客。 后来慢慢置办,渐渐有了点起色,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地荒着,干脆从广成泽求来高品质的牧草,撒下种子,令其自然生长,放牧牛羊马匹。 这是人手不足情况下最好的利用方式了。 王氏嫁过来后,管理庄园的人手一下子有了,随后又遣人至顺阳郡,通过老关系询问还有没有关西流民过来,于是又得了一部分人手。 经过几年的整顿,牧场废除,改为耕地,家资渐渐丰厚起来。 张硕其实也知道这些手段。 但他以前懒得去弄,因为家里实在没太多开销,他对那种炫富浮夸风也比较厌恶,没太多动力置办家业。 王氏说这样不行,要为子孙计,于是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家业。 现在鲁阳的那个庄园已经和张硕没什么关系了,庄上的头面人物直接和王氏汇报。 就连家中的奴仆,绝大部分都是王氏带过来的,那十几个老人渐渐被边缘化。 有些时候,张硕都觉得自己是赘婿…… “夫君辛苦了。”王氏正在指挥仆婢安装新买的香炉,见到丈夫回来,立刻迎上前去,挽着他的手进屋,然后为他卸下弓刀,换上了一件宽松的袍服。 张硕暗道,就凭这一点,似乎也值了。 身份二字,端地奇妙。 明明这新妇嫁过人,长相也就是清秀而已,但当纤纤素手为他宽衣解带,当她说着各种得体的话,当她察言观色注意他心情的时候,他就产生一种莫大的满足。 天上人也能伺候我? 张硕感觉自己的某种认识更深刻了,特别是在上個月围猎时,与邵师一番谈话之后更是如此。 公允地说,能正确认识到这点的人不多。 历史上有的武人,在时势演变的重要关头、十字路口,不理解历史将走向何方。 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手中掌握着怎样庞大的力量,这个力量又是否能让他摆脱被世家大族驱使的棋子命运,转而变成棋手。 他一方面被旧的认知禁锢,心甘情愿被世家大族驱使,而所得甚少、礼遇甚薄。 另一方面,他又懵懵懂懂似乎感受到了点什么,本能地想要做点什么,对被世家大族轻视乃至鄙视感到愤怒。 两相拉扯之下,便是动作走形,举止失措,最后自取灭亡——这里点名北府军统帅刘牢之。 他差就差在没有正确认识自己,也没有正确认识别人,最后被人看穿底裤,略施小计搞得心态崩溃,绝望自杀。 但邵勋给天下武人打了个样。 他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自己掌握着怎样的力量,以至于初期被司马越认为“桀骜不驯”。 是的,比起刘牢之,邵勋太桀骜不驯了。 在世家大族pua了整个社会三百年的情况下,司马越从没见过这么难以驾驭的人。 但邵勋看穿了世家大族的底裤,这个政治老流氓在极为有限的空间内辗转腾挪,玩出了新花样,玩出了新高度。 如果本时空南方仍能保持割据,且仍出现刘牢之的话,他或许不会迷茫了。 张硕也觉得自己完全觉醒了。 以往看夫人擅长诗赋、音律,自惭形秽。 再看她教自己欣赏书画,明明不喜欢,却激动无比,因为这是天上人的东西。 还有家里布置的各种物品,各色用度,无一不让他自卑。 其实——有什么好自卑的呢? 邵师说得没错,如果他还是张大牛,东海王氏绝对不会嫁女。 他的一切是自己拼来的,武人有自己的力量,这个力量大到足以让他们从棋子变成棋手。玩世家女人,不要被世家女人玩! 邵师是榜样,他连皇后都敢玩,胆子奇大无比。 “夫君,庄上来人了。”王氏亲手煮茶,动作娴熟、优雅,充满了韵律美感。 煮茶之时,她悄悄瞥了丈夫一眼,见他有些心不在焉,顿时有点惊讶。 “庄上如何了?”张硕淡淡问道。 王氏微微有些不太适应这种语气,但仍说道:“池塘、垄亩、桑林、果园都很齐整,今年收成也好,就是地和庄客还是少了。得多置办一些。” “汴梁不还有个庄子么?那个有十二顷地,不小了。”张硕说道。 “夫君是中垒将军,可占田三十顷。汴梁那边仍可置地十八顷。”王氏说道:“不过,妾觉得继续在鲁阳置产更好,别说十八顷,一百八十顷都可以。” “置那么多做什么?”张硕满不在乎地说道:“万一鲁阳度田,多占的不还要吐出来?” 王氏放下手里的茶具,静等水沸,再度悄悄看了下丈夫的脸色,轻声道:“夫君乃大王爱徒,占了地后,说不定就算了,网开一面。” 张硕笑了笑,道:“要置办产业,待扫平江东后再说吧,不差这几年。” “说得轻巧,江东那么好打么?”王氏叹道:“况乎梁王还要伐匈奴,这要等多久?夫君不如先置办产业,若担心责罚,可拉上同袍一起,正所谓法不责众。” 张硕沉默了会,道:“大王知我等置田少,故时常赏赐。此番又得了两坛酒、五匹锦缎、三十张上好皮子、百余斤肉。上回缴获的牛羊马驼,我一人便得了二百。置产之事,勿要轻举妄动。” 王氏脸色终于变了。 自成婚以来,夫君反驳她的次数,加起来也没今天多。 她知道今日不宜再多说了,于是默默将茶煮完,端到张硕面前的矮几上,然后依偎到他怀里,眼圈一红,哽咽道:“夫君,妾也是为了张家着想。” “嗯,我知道。”张硕抱住妻子,安慰道。 天可怜见,这是新妇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软弱的姿态,以前都是他上赶着讨好人家。 挺起腰杆之后,攻守之势异也。 原来,世家大族如此看重我们手中的力量。邵师是对的,武人不应该自轻自贱。 可恨他到现在才明白,晋阳论道那么大的影响都没点醒他,还要邵师亲自训诫。 他想起了侯飞虎,同样丧妻,却直接扶正刘聪的小刘贵人。 那可真是个清醒的人啊,比他明白得更早。 金正其实没他们明白,这厮只是本能地讨厌士族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的妻子李氏就是襄城寒门出身。 其实,募兵五营之中像他这样觉醒的人很多吧。 掌握强大的力量并不够,还得认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如此才能真正做到与士人集团分庭抗礼。 晋阳论道,其实是邵师加速武人觉醒的一种手段,却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 喝完一碗茶后,张硕从包袱内取出了一本书,上书“风土病”、“荆州篇”六个大字,道:“此为大王发至营中的医书,你找人抄录一份吧,将来去了江东用得上。” 王氏接过书,随意看了看,道:“似乎不太全。” “嗯,将来真正夺了襄阳、江夏、南郡等地,还得增补。”张硕说道:“但此书已很了不得。昔年曹孟德若有之,应能少死很多人。” “《荆州篇》之外,还有其他的吗?”王氏问道。 “皇甫方回在撰写《并州篇》。”张硕回道:“听闻庾元规召集了一批医者,合力编纂《徐州篇》。青州刺史裴遐今年也开始收录青州风土病了。若全国二十一州皆编纂完毕,则此书可堪封圣,邵师的名声将臻至极盛,并泽被子孙后代。” 《风土病》一书或许治不了太多病,但可以预防,可以警醒世人。 尤其是利用有限资源,针对本州本郡高发的疾病进行预防,不知道可救多少人命。 汉末以来的疾疫,十分惊人,有人说黄巾之乱以来频繁爆发的瘟疫总共死了两千万人。或许有所夸大,但一千万肯定是不止的。 两年多前那场瘟疫,席卷南北,皇甫方回说天下二十一州,死者八百万人。 他也不知道真假,只是觉得死这么多人实在可惜了。 邵师一直讲“爱人”,让百姓少死于疾疫,就是最大的爱人,因为天下户口已然不多。 汉末以来三大积弊,他真的从来没忘记过。 王氏则有些怔忡地看着手里的书,在听到丈夫说的话后,更显忧愁。 邵太白太会积累人望了,仿佛本能一般。 人望越高,则越难制。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消停了 腊月已至,张硕值勤之余,有时候也会一会亲友,比如从汴梁赶来的王秉。 他其实有点迷惑,邵师有时候打压士族,有时候又对士族很好,所谓又打又拉。 再一深想,明白了。 他若不上武学,根本做不到粗通文墨的程度。 前面十余期武学生,要么流民,要么战争孤儿,谁有能力读书认字? 读写公文、执筹计算这两样不会,当不了官。 不过邵师也没给王秉什么好处,可能因为他们以前有过过节吧。 “平阳天寒地冻,实在磨人。”王秉叹了口气,问道:“处厚,为何不愿在鲁阳置产业?大王说过,只在梁国二十郡度田,于梁国之外置产的人多不胜数。你看看济阳东面的济阴,堡寨相连、庄园相望,士人群聚之时,堪比盛会。” 张硕摆了摆手,道:“大王赏赐够多了。” 他指了指跟在身后的一辆马车,道:“腊八节全军齐聚,食赤豆粥,又吃又拿,车上有五十匹绢、沙狐皮十张、扶余美珠十颗、金银器十件、青瓷二十,还有一匹果下马,小得可怜,都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王秉看了看,笑道:“赏赐只是一时,产业才是细水长流啊。” “正旦还有赏。”张硕说道。 王秉不说话了。 他知道梁王特别喜欢召集军校饮宴,然后趁机发下赏赐,钱财、货品、美人都有。 “处厚,过完年我就要去沔北了。”二人放慢了脚步,徜徉于整修过的驿道上,王秉望向茫茫雪原,说道:“梁王几乎把我忘了,再不争一争,族中如何且不论,我自己家却要不太行了。” “去沔北做什么?”张硕问道。 “王敦王处仲死了……”王秉说道。 “哦?果真?”张硕惊讶道,他不知道这个消息。 “当然是真的。”王秉叹道:“陶侃都升任荆州都督了。” “荀崧呢?” “都督豫州江北诸军事。”王秉说道:“其实就是管着安丰、弋阳二郡。” “纪瞻去哪?” “也死了。”王秉道:“处厚,你是一点不知道外面的事啊。” 张硕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就一点而已,他确实不如东海王氏消息灵通。 “大王给了你何职?”他问道。 “沔北幕府水曹令史,其实和毌丘宗儒一样,挂个名而已。”王秉说道:“去了那边,主要是为大王考察荆州风物,为将来北地士族大举南下置宅建业打个前哨。卫家有个人会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在江夏有封地,或许要尝试着联络。” “若大王鼎革,前朝封地做不得数吧?”张硕问道。 “虽说做不得数,但顺势将其划为卫家庄园,也未必不可能。”王秉说道。 “也是。”张硕笑道:“所以,欲置庄园,还是得到南边去。大王是许了富贵的啊,晋阳论道时明明都谈妥了,奈何又反悔。” 王秉无语。 晋阳论道是给你们许的富贵啊。对天下豪族来说,他们不满是很正常的。 王秉自汴梁来时,听闻汝阴郡有一家豪族暗中联络安丰,只不过纪瞻死了,一时没能给出回应,然后还泄密了…… 人家没法,趁着大军尚未围剿过来,收拾细软,带上家人及少部分部曲庄客,仓皇南下,被安置到了江州。 这事情弄得!你说你何必呢? 到头来,不还是去了江南?泰半家产还落在汝阴,没法带走,算起来亏得慌。 但这就是有些豪族的想法,念头不通达,咽不下这口气。 “就此告别了。”行至岔路口时,张硕朝王秉拱了拱手,说道。 “告辞。”王秉回了一礼,又道:“鲁阳置产之事,其实没什么。离大王打下江东还不知多有多少年呢,这会置产,大王也不会怪罪。等打下江东之后,大不了吐出来就是了。” 张硕笑了笑,转身离去。 王秉则摇了摇头。 他倒不是故意坑害张硕,他就是这么想的。 置产之后,两三年就有稳定收益,每多一年都是赚的。 唯一的坏处,大概就是将来度田扩大到鲁阳后,这些梁王的门生要尝一尝现如今梁国豪族割肉的滋味。 可能会由此心生怨恨吧。 不过,张硕可能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懒得折腾。 武人这個群体,聪明人越来越多了。 王秉不由得想起前些天遇到的卢谌,听闻他费尽口舌说服了幽州豪族割舍部曲私兵,充作驻防府兵,然而却被梁王否决了,因为没有足够的资粮。 其实,王秉觉得梁王并不太过忌讳收豪族部曲为府兵。 当了府兵之后,那些部曲真的会和你一条心么?这可未必。 梁王所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慢慢唤醒了武人。 以前兵家子是贬义词,即便士人当了兵家子,那也是要被歧视的。 现在兵家子还是贬义,但没以前那么夸张了。 王秉就是士人家庭出身的兵家子,太清楚其中的变化了。他若是东海王氏主脉,绝对不可能进东海王国军,太掉价。 兵家子被士人说了三百年,心气低到了尘埃里,甚至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为兵家子就该从属于世家子,因为他们从事的是低贱的役门职业,不配得到较高的地位。 梁王唤醒了他们,从此以后,士人再想呼来喝去,用轻微的代价驱使他们奔走,已然不太可能。 ****** 与张硕分别之后,王秉来到了一处背靠山林、俯瞰平野的庄园内。 这是一场徐州籍士人的聚会,且以晚辈为主,王秉算是其中年岁较长的了,故甫一露面,众人纷纷打招呼。 王秉先向主人家行了一礼,然后坐了下来,看着屋内的陈设,暗道糜家不愧跟了梁王多年,都习惯用高足案几、胡床之类的器具了。 “今日论的什么?莫不是药材?”王秉拿起桌上的白及、生石斛看了看,笑道:“何时论过此物了?” 中领军糜晃二子、大将军府督护糜直之弟糜曲笑道:“宏礼好眼力,便是此物了。大王觉得清谈之风甚好,然所论之事多空洞无物,宜改。今日徐州俊异皆在此间,论的便是药材买卖了。” “此物产于何处?”王秉随口问道:“应是淮水以南吧?” “正是。”糜曲说道:“《风土病》一书尚未编成,但已有部分篇章流传在外。有人读了,惊出一身冷汗。而今药价每天都在涨,有那富户,即便家中无人生病,也愿意买些回去屯着,或者蒸熏屋室。” 惊出一身冷汗并不夸张。 自汉末以来,时人始终难以摆脱疾疫这个梦魇。 远的有建安七子在大疫中死五个,那是什么级别的灾疫?全天下病死一两千万人并不夸张。 灾疫之下,时人颓废,觉得有今朝没明天的,不如及时行乐。曹魏清谈之风盛行,其间探讨生命之事的论题非常多。 士人们一方面恐惧疾疫,一方面又不知道如何摆脱。然《风土病》搜集整理之后,很多人一读,才发现很多时候染疫其实是自己作死! 譬如“传尸”(肺痨、肺结核),都告诉你这个名字了,伱还去因染传尸而死的人家里吊唁。主家也是没数,大操大办,宾客盈门,一办就是好多天。 这些都是人为搞出来的破事。 当然,很多人不懂,那么书里详细叙述了病症,浅显易懂,自己去比对。 “药材真那么紧俏?”王秉放下白及、石斛,问道。 “五兵曹大肆征用、收买药材,发往晋阳,以为战备。”糜曲说道:“诸郡也在搜集,如此一来,价钱可不得水涨船高?” “但此物生于南国。”王秉说道。 “不错。”糜曲笑道:“我等正在商议将来去了江东,要不要置药园呢。” “好想法。”王秉礼貌地赞了句。 与在场的其他人不同,他关注的重点是:清谈已经开始谈论攻取江东后的经营方向了? 谈这个其实算不得多奇怪,因为将来总要去的,提前论一论南下之事肯定没错。但问题在于,讨论这个的前提就是他们愿意南下。 而愿意南下的前提,则是愿意放弃——至少是部分放弃北方的土地和庄客。 这是都屈服了吗? 因为邺城办了四家豪族,兖州办了一家,豫州一家逃亡? 自多年前度田开始,河北大规模叛乱过一次,被李重、刘灵等人扫平。 汝南动乱不断,此起彼伏。 汝阴、谯国、沛国更有人献城投降…… 到了今天,终于都怕了? 晋阳论道之后的数月,应该是最后的反叛高潮了。 下一次再发生叛乱,或许只有等梁国二十郡之外也开始度田。只不过,真到了那会,又有几人敢叛? 屋内那帮后生们又议论起了哪种药材更赚钱,在哪里种更好。谈兴浓时,甚至拿出地图比划,再互相打探消息,问问有没有宗亲好友在江东为官,总之听起来十分认真。 王秉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也加入了进去,甚至认真考虑在沔北幕府为官时期,好好查探一番,为将来搬迁家业做好准备。 直到华灯初上,王秉才不顾主家挽留,离开了庄园。 彼时风雪如晦,野地里还有一队队胡人朝平阳方向赶路。 王秉孤独地行走在原野中,双眼几乎看不清前路,一如他的内心看不清楚天下将走向何方。 抓住时势的脉搏,真的太难了。 抓不准,顿成齑粉。 抓准了,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 梁王抓准了吗?王秉不知道。 但他在晋阳论道时已阐述了自己的志向,讲明了他要建立什么样的国家。 不管认不认可,他给出了自己的方案。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是凤毛麟角,更别提顶着巨大的阻力做了。 王秉觉得可以跟一跟,跟在梁王身后,走走看看,不合则中途离去,就像他多年前带兵离开范县,返回东海一样。 数日后,新的一年(神龟十年,326)静静到来。 也是在这时,孛星入紫宫,天子司马炽避殿减膳,痛哭流涕。 尧舜以来,莫不称天以举事。 俗谚又云“孛星现,灾祸起”,紫宫乃帝宫之象,意味着除旧布新。 神龟十年,或许是极为关键的年份。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财政(上) 氤氲水汽中,邵勋静静听着汇报。 “丞相以为秋收后一并征税即可。”王惠风坐在胡床上,像个尽职的秘书认真汇报着:“按70万户计,去掉三万府兵,计有58万户按五十亩课征、九万户按三十亩课征,可得粮380万斛余、192万匹绢、192万斤绵。如果力役(庸)尽皆折抵的话,能另收百万匹绢。” 说完,半天没有动静。 就在王惠风怀疑邵勋是不是睡着了时,迷蒙水汽中传来声音:“新兴、汝阴二郡蠲免一年钱粮,不要课税了。” 王惠风将此条记下。 邵勋感慨了声:“能正常课税,方知天下财富之众,亦可知被世家大族隐没了多少钱粮。郭默一个坞堡帅,积攒几年,仓里竟有八十万斛粮豆。” “那八十万斛是要供坞堡民吃用的。”王惠风说道。 邵勋哂笑。 乱世之时,不知道多少军阀不会把这八十万斛粮留给百姓吃喝。他们只会关注军粮的匮乏,并想尽一切办法补充。 “先看看明年能收多少吧。”邵勋摆了摆手,溅起一阵水花。 冬天泡温泉就是爽,爽到骨头缝里,爽到都不想起来办公了。 另外,征税存在征税效率这种事。不是你纸面上应该能收多少,它就真的能收多少的。如果不派人下乡进行劫掠式的收税,一般而言实际收上来的数字都会打个折扣,具体折扣多少就看你的行政效率了。 梁国二十郡赶在年前完成了度田。 数字或许没那么精确,但大体没错就行,一年三百多万斛粮食的税收,其实不多。 当然,这是正常税收。 在战争年间,朝廷往往有加税的冲动。 加完税还不够呢?我再加! 加到多少,主要看老百姓究竟能榨出多少油水,次要看统治者的良心。 梁国二十郡经历过灾难后的重组,没有太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本身还经历过度田,第一年收税要求不高,能得到三百万斛粮就够了。 绢帛不出意外的话可有两百万匹,因为有的地方蚕桑恢复不够理想,尤其是大河以北的地区。明年看实际情况,再做新一轮的调整。 “募兵梁国养起来,一年需要开支多少?”邵勋问道。 “腊月再募三千余人,至此已有五营兵三万人。一兵月给粮三斛、年支绢三匹,在营不出操——” “留点余裕,全按出操算。”邵勋说道。 “那就是一天吃三顿。”王惠风说道:“年支粮二百又五万斛,年支绢九万匹。” “从明年始,正旦、春社、秋社、重阳、冬至皆赐绢一匹。春秋二季戎服每年都发,不发成衣,只给布料和绵。被子三年一发。”邵勋吩咐道:“此令发予五兵、度支二曹。” 绢、绵多了,邵勋也不再扣扣索索。 五营募兵,一年不过开支二十余万匹绢。 粮食其实是相对最缺的,这个锅在邵勋,因为他暂时不愿意在梁国范围内加税。真论起来,梁国百姓每户每年是有几十斛粮豆剩余的——如果不发生灾害的话。 而如果发动战争,他会象征性加派一点,但梁国之外的豪族是跑不了的,大头是他们。 当然,养兵的开支不止这么点。 别的不谈,他一年光抚恤就要发出去百余万斛粮。 另还有其他物资的消耗,比如训练所需的箭矢、伤药等等。 总体而言,这时候的募兵开销,比历史上第一次实行大规模募兵制的唐玄宗时期低不少。少的部分主要在于这個时代可以少发赏赐,因为士兵的心气低,好说话。 不然的话,一年五缗钱、十匹绢的固定赏赐发下去谁受得了? 固定赏赐之外,还他妈有加赏,还有各种其他开销—— 比如,每两三个月军中比武,就要准备各种绫罗绸缎乃至金银器做奖品——朔方军就经常用锦被、银瓶奖赏勇武之士,还一次给两床被子或两个银瓶,不是单个就能打发的,也不是普通杂绢能打发的,要上好的绢帛。 就口粮来说,不训练、不出征时一天吃两顿总共四个胡饼,折合两斤。 出征或训练,一天吃三顿总共六个胡饼,那就是三斤。 出征前,你还得做顿好吃的,要准备一点肉、酒。 不然的话,人家真的会因为你给的是粗茶淡饭而拿箭射你,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给粮失宜”这种事,可是要被士兵殴打的,打的还不是小吏,而是主帅亲信幕僚。 邵勋的部队在日常口粮方面还没达到唐代募兵的标准,因为他给的是“粮”,不是“米面”——不过却以部分干酪、肉脯作为补充。 一天吃三斤面在21世纪出生的人看来不可思议,但如果时间倒推回去三十年,那就不奇怪了,一顿吃一脸盆面条的人茫茫多。 肉、油少,可不就得多造主粮? 赏赐比起唐代则大大减少。 器械装备也略有减少。不过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可以了,秦汉以来都没这么高的。 唐代士兵待遇是畸高,唐以后士兵口粮也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达到这么高。 邵勋建立的国家,从务实的角度来讲,能演进到北魏后期乃至东西魏就不错了,但他是以隋唐为目标来规划的。 武人意识觉醒越多,养兵开支越大,这个道理他很清楚。 因此,他在唤醒武人意识,想办法让他们成为一股势力,但也不会无限制拔高其地位。 天下之事,贵乎中庸——说得简单,操作起来一点都不简单。 “梁国也就能养养五营募兵和亲军。”邵勋从池中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说道:“义从军还得在黎阳自己放牧,落雁军、捉生军也无法全改为募兵。养兵之艰难,可见一斑。不过还好,花了这么大本钱,总的算下来还是物有所值的。” “仅是维持而已。”王惠风眼神示意。 宣氏、樊氏立刻自水中起身,替邵勋擦洗。 王氏、刘氏则捧着袍服过来,静静等待。 “是啊,仅是维持。”邵勋叹道:“梁国还有那么多官吏,全靠官奴种地植桑发俸,却也是杯水车薪罢了。多出来的绢,或许可以给他们多发一些,或充作地方衙署办公开销,省得他们老征发百姓入县值役。” 贴钱上班这种事,必然还会存在相当一段时间。 这个财政,你说不度田能行么? “襄城等地其实无需度田了,可一并征税。”王惠风建议道。 “你觉得哪几个郡可以?” “襄城、河南、弘农、济北、济南、雁门以及常山、中山等六郡。”王惠风一个个数:“新野、义阳、随国、下邳这些反复厮杀的郡国亦可。” “再等等。”邵勋张开手,任凭刘聪的皇后们替他穿衣,嘴里说道:“先把梁国二十郡稳上两三年,待诸事稳妥之后,先易后难,一步步来。” “你有数就好。”王惠风放下了手里的公函,自然而然地来到邵勋面前,替他整理袍服,道:“此番魏郡作乱,伱是不是事先都没得到风声?” “谁说不是呢!”提起这事就老火了,邵勋面色不悦道:“百十人自广平至,挎刀持弓,沿途就真的没有一个人怀疑吗?最后还是靠申氏告密。若让魏郡自己查,我看难。” “此时不宜轻动了。”王惠风娴熟地替邵勋系上腰带,说道:“镇之以静,慢慢查就行。” “你说——”邵勋犹豫了下,然后叹了口气,没继续说下去。 王惠风停下了动作,看着他。 邵勋迟疑了下,道:“若派宗亲出镇一方,你觉得如何?” “效司马元超故事?”王惠风惊讶道。 “谁都知道这事有很大隐患,但又很诱人,委实难决。”邵勋叹道。 两晋南北朝三百年,明明有那么多宗室互相攻杀以及篡位之事,为何上位者仍然视而不见,依然重用宗室出镇外藩呢? 这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没有人是傻子,坏处都看到了甚至经历过,但仍然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罢了。”邵勋无奈道:“我都不知道能活多少年。若我在,宗亲一个都翻不了大浪,若不在,司马氏前车可鉴。” 晋武帝司马炎分封诸王,一开始王国内史、大农、中尉都是朝廷指派,本身甚至负有监督宗王的责任。在那个时候,宗王们都不愿意赴任,想尽办法滞留洛阳,因为知道之藩后没什么实权,财、兵、人一个都管不了,实在没意思。 但司马炎临死之前,放宽了政策,一下子让藩国失控了。 殷鉴不远啊。 但诱惑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这个天下全靠他一人维系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太累了。 曹操还有曹仁等宗亲帮忙呢,他就一个大侄子、一个舅舅能出镇外藩的。 舅舅年纪大了,渐渐力不从心,已然干不了几年。 好大侄又让他想到了石虎、苻坚。 妈的,全是坑。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古来有之,但这个时代被无限放大了。 可这些事别人没法帮他忙,也不敢多说,只能他自己拿主意。 他活着的时候,如果把几个成年儿子派出去坐镇一方,有利于稳定天下局势。 可经历过大疫的他,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寿终正寝。 凡事有利有弊,全看如何取舍了。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财政(下) 天空挂着铅灰色的阴云,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寒风夹杂着雪花掠过大地,带来了阵阵寒意。 正月未过,度支中郎将(正五品,原第六品)杨宝、少府监(从三品)庾敳就凑到了一起,交卸公务。 当然,事情自然有下面人操办,他们只需下命令、签字就行了。 “竟忘带纸笔了。”甫一坐到草亭内,杨宝就惊呼道。 “我带了。”庾敳说道。 杨宝讷讷无言。 “杨鸡子,此事乃大王督办。”庾敳提醒了一句:“我顶多再给你旬日,自己把首尾处理干净了。” 杨宝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致谢。 对于庾敳喊他小名,也不着恼。当初都在司马越帐下,庾敳辈分比他高,官比他大,教训过他多次,更何况现在还有求于人。 “这个庄园料理清楚了吗?”庾敳指了指远处,问道。 那是一个破败的庄园。 破败仅限于屋舍,因为只有几百户人,住不了那么多房子,于是懒得修缮,任其被风雨剥蚀。 几百户人都来自弘农,是王弥的降兵,搬来此处有几年了。 绝大部分人没有成婚,一户就是一丁、一人,只有不到二百人成婚了,娶的是平阳本地的寡妇,整个庄园不过一千三百余人罢了。 从成分上来说,他们都是屯田军。跟随屯田校尉在某处种地,没有人身自由,和世兵差不了多少,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不用执行“身分内婚制”,可以和普通民人结婚。 屯田军是立过功的,出征多次,已经有不少人转为民户,算是解脱了,比如曾经的鲁阳屯田军,规模极其浩大,有万余户、近三万口人,如今都是民籍了。 截至神龟九年(325),天下仍有颍阳、朗陵、西平等十支屯田军,计35900余户、88700余口,耕种了约两万顷农田,另有七八万顷草场、山林、池沼。 这些人在之前都划归度支中郎将杨宝管辖,是他手下除各度支校尉掌管的运兵外,第二大势力。 所以说,杨宝不声不响,其实掌握了庞大的力量,也很有油水。 庾敳素来贪财,连带着对捞钱的门路一清二楚,太知道其中的弯弯绕了。 他不想与杨宝当场撕破脸,在职权允许范围内,给他十天时间,亏空该弥补的弥补,弥补不了的,呵呵,他反正不会跳坑接手烂摊子。 “这个庄园今日便可交割。”杨宝痛快地说道。 “存粮、布帛、器械、人员,一個不少?”庾敳追问道。 “不少。”杨宝拍胸脯保证道。 前面三个都不是问题,亏空主要在人员方面,因为逃亡的人真的不少,有点交代不下去了。 大部分人是被俘虏而来,没妻儿,没人身自由,没属于自己的私人田宅,思念家乡,还要上阵当炮灰,死了还没抚恤,如何不逃? 杨宝原本想着,待下一次出征打仗时“销账”,报个大败,或者去吴地抢一点人口回来——屯田军经常被调集起来南下淮水,防备吴兵。 无奈还没等到,屯田军就要移交给少府了。 “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庾敳拿手指点了点杨宝的胸口,道:“你那点烂事,大王心知肚明,无非是念在你劳苦功高,又是追随多年的老人,网开一面罢了。不然你以为好端端的,屯田军为何移交少府?” “是。”大冷天的,杨宝不由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庾敳点了点头,让随从烫了一壶酒,悠然自得地等了起来。 屯田军移交少府,当然不只是这么一个原因。 军器监在去年成立了,少府已不再管理军械制造之事。 按照邵勋的规划,这个部门将成为他的钱袋子,作为财政不足时的补充来源。 度支中郎将杨宝移交了十支屯田军。 司农卿殷羡移交了诸苑林、钱监。 苑林,顾名思义:苑囿、山林。 具体来说,洛阳城西北的旧禁苑,已用低矮的木栅栏围住了,周回二百余里,取名“西苑”。 邺城以西亦有苑林,周回百余里,邵勋亲赐名“桑梓苑”,以其地多桑林而得名——非襄国桑梓苑。 平阳西有“上林苑”,周回百余里,目前由王长子邵璋管理。 离石以北的左国城亦圈了一块地,平地少、山林多,周回百五十里,取名“左国苑”。 许昌东南有景福宫残址,周回十五里,赐名“景福苑”。 最后便是广成泽了,这是最大的,也是人手最多的,被命名为“广成苑”。 至于邺城内部的铜爵园、洛阳城内的华林园、平阳城内的华林园等,面积较小,不值得多关注,一股脑塞给少府管理。这些苑林有的荒着,比如洛阳附近的西苑,居然群鹿犯暴,逃出栅栏,啃食青苗,可见平时没人管理。 有的则有人管理,典型的就是广成苑了。 这六个处于野外的苑林,好好打理的话,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至于管理的人手,自然来自屯田军了。 是的,屯田军会再度进行迁转,其中三分之一的人会成为少府直辖的“园户”,分散到六大苑林之中,为少府种地、放牧、养鱼、采集,不用上阵打仗了,少府还会找寻一些战争寡妇,帮他们成家。 仔细算下来,这个收入其实蛮大的,每年能贡献大几十万斛粮食以及数量难以统计的果子、蔬菜、鱼虾、皮革、布帛、肉奶、药材、木材、竹条、蒲席等各色物品。 朝廷祭祀、宴飨所需皆由少府提供,剩下的绝大部分可以拿来赏赐军将、官员。尤其是邵师最爱的学生们,经常被召集起来吃吃喝喝,吃不完的打包带回家,临走时还有一车礼品可拿,从今往后,这一切皆自少府所出。 这种事也不是邵勋发明。 南北朝财政混乱,官员长时间贴钱上班,一直到唐太宗时,仍然经常举办宴会,然后找个由头赏赐物品,以补官俸不足——别笑,葱、椒都赏过。 贵金属匮乏,又没法发行纸币的年代,官员俸禄多为实物,老正常了。 庾敳自己领的就是实物,来源是皮氏县原王氏庄园——现已改为禄田和职田,由官奴耕作。 他喝完半壶酒后,已然微醺。 这个时候,庄园交割完毕,原材官校尉、现少府少监(正五品)曹嶷上前。 庾敳会意,起身走了几步,曹嶷附耳相告,又拿出一叠文册翻给他看。 片刻之后,庾敳走了回来,再度坐下,道:“没事了。资粮、器械、人丁无误,这批人过阵子发往洛阳西苑。” “是。”杨宝居然站着等他,听到这话后放下了心,又问道:“这边的田宅如何处分?” “大约是低价卖给勋官吧。”庾敳叹了口气,道:“大王对他们太好了。” 左骁骑卫(洛南府兵)创建时间很早,多年战争中死了一部分,又有一部分他们的子侄辈顶替上来,但还有很多老兵年纪在四十岁上下。 他们成婚不早,但也不太晚,绝大部分人的孩子在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做父亲的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家里的二百亩地全分给继承他府兵位置的那个儿子,让其他人喝西北风吧?显然不能啊。 所以,用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将土地卖给老府兵,让他们有更多的土地可以分配,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 于国,下一代府兵有充足的土地产出,依然可以维持一定的战斗力,延缓府兵衰败。 于民,缓解了府兵家庭人多地少的矛盾,让他们得到实惠,保持生活水平。 当然,这仅限于土地资源相对紧张的洛南地区,对其他地方尤其是常山、中山等地的府兵而言,就没必要这么操作了,地太多了,就近划拨即可。 “公所言极是,对兵家子太好了。”杨宝不顾自己兵家子的身份,顺着庾敳的话说道。 庾敳嗤笑一声,道:“今日就算了,自回家歇息。明日去另一处交割,你带路。” “好。”杨宝连连点头。 庾敳虽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但说到底手下还是缓了一缓,给了他东拼西凑的时间。 唉,当官不易啊,没有靠山什么都不是,说整死你就整死你。 说不得,以后得和庾家走近一点,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就是听闻丞相庾琛过年时再度病倒,让他有些犹豫。 庾琛这身子骨,还撑得住么? 他若不在,谁来接替此位? 根据最近传出的风声,大抵有三个人选:其一是王衍接替,过渡个几年;其二是豫州刺史褚翜;其三则是徐州刺史庾亮。 听闻尚书令裴邈也在争,但他身体比庾琛好不了多少,看样子也快不行了…… 尔母婢!竟比打仗时还要愁人。 杨宝思虑良久,举棋不定,直到平阳度支校尉田贵送来交割籍簿为止。 田贵也是老人了,原范阳王司马虓主簿田徽的侄子,幽州人,与河北一干乞活帅们关系深厚。 梁王还是陈郡公时,此人就入府当舍人了,后来招抚乞活军立下大功,一路升迁,至今已是平阳度支校尉(正六品)。 他来的时间不长,是梁王塞过来的,顶替因父丧而解官回家的前任。 杨宝对他有些警惕,毕竟不熟,但大面上还过得去,因为田贵代表着梁王。 “好了。”杨宝粗粗看完籍簿,道:“移交了这个庄园,浑身轻松三分。走吧,先回衙署,明日去高显。” 田贵默默应了声是。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探望 庾敳和杨宝的交割持续到了二月中旬。 这个时候,少府、司农寺、太仆寺三家又在楼烦相聚。 司农卿殷羡都麻了,不断往外掏东西,之前移交了苑囿、钱监,现在又要一部分牲畜。 少府监庾敳倒无所谓,官寺内刚有大笔进项,这会把牧场、牲畜移交出去也没什么。 现任太仆卿是荀奕,脸上却没太多笑容,因为他对“俗务”不是很感兴趣。 倒不是说他没有能力,只是单纯厌恶俗事缠身罢了。有这工夫,不如喝酒游玩,或者在家读书练字。 所以,他觉得自己每天过得都很痛苦,全是遵从父命,为家族计,硬着头皮处理公务,虽然很多人都赞他精明能干。 今日他指派了太仆寺少卿乐宽(原上洛太守)办理交接事务。 这本来也是他熟悉的领域,以前就在广成泽管理过牧场——太仆寺以太仆卿为主,少卿副之,但少卿不止一员,乐宽就是负责牧监的。 遍数天下牧监,目前上档次的就两个,即广成监、楼烦监。 广成泽牧场设立多年,目前有种马近千、牝马三万,其余各色公马二万余(皆已去势)。 这个牧场与其说为了繁育马匹,倒不如说是为了育种。 所以他们只保留了有用的种马千匹,其他的公马全部去势,或送往战场消耗,或发往地方郡县,或干脆卖掉。 但育种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至今只搞出了一种力气还算大的挽马,缺点是吃得多——其实不算缺点了,力气大就应该吃得多。 这次从代国弄到了数万匹马,梁王有令,鲜卑马、扶余马收集起来送往广成泽育种。匈奴马可分批出售,换点粮食回来,存于邸阁,以备战争。 另外,牛羊等杂畜也由太仆寺两大牧监接手,去掉已经赏赐或吃掉的部分,还有三十余万,可能都不够安置。 所以,太仆寺在二月初就派人去石楼县西北考察,准备在龙泉水畔刘汉牧场旧址新置一牧监,曰“龙泉监”。 牧监也是一个有油水的部门。 哪怕不盗卖牲畜,光卖牛羊粪便,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至于马粪,暂时没人要,除非是吃鲜卑山冰草的马匹拉出来的粪便,那才有肥田作用——冰草主要生长于较为寒冷的草原,如黑龙江、吉林一带,因表面像起了层冰雾而得名,是一种优良牧草,现代社会已走向餐桌,人也开始吃了。 三位主官上座,诸位佐官则忙前忙后,带着一帮低级官吏清点数量,登记造册。 “那边——”乐宽踩着残雪走在山坡上,手指南边的一处山谷,问道。 周谟抬头看了看,道:“那是襄城公主的牧场,非官牧也。” “原来如此。”乐宽点头道:“听闻公主在汝南亦有牧场,周寺丞可知?” “知晓。”周谟说道:“她家就这两个牧场。” “惠皇后有几个?” “五个。”周谟苦笑道:“广成泽、洛阳、汴梁、巨鹿、太原五大牧场,马没官牧多,牛羊则远胜之。” “这要是收归太仆寺……”乐宽摩挲着下巴,说道。 周谟看了他一眼,道:“公万勿作此想。少府这会虽然在移交牛羊,焉知将来不会开办牧场?” 说白了,少府就是一个为天子揽财的机构,其各项产业所出未必尽入国库,分得还是比较清楚的。 羊献容的五家牧场真的会给朝廷吗?更大可能是将来并入少府,作为梁王的私产存在。 至于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两家牧场,或许一般处理。 “咦?公主竟然在牧场内。”周谟仔细看了看南边,绿树红花掩映之中,一座清幽的小院出现在他眼前,数百人高举仪仗,护卫着公主母女二人出了院子。 最绝的是,周谟看到了梁王亲军副督童千斤。 他带着数百甲士在不远处的山道上站着,似乎准备护送公主母女离开。 “王……公主之女今年十四岁了吧?”乐宽凑了过来,问道。 周谟摇了摇头,乐宽也不多说了。 有些事情,错综复杂,外人最好不要掺和。 襄城公主之女姓什么你弄得清楚吗?王太尉想认这个从侄女,公主本人是愿意的,但梁王不愿意。凭什么?仔细想想。 与其刨根问底,不如装糊涂,然后家里有年轻俊彦的,想办法娶这个“王蕙晚”为妻,以后定然平步青云,升官升到你懵逼。 言尽于此,懂的自然懂。 “今年牧场要出一大批马送往北边吧?”乐宽转过身去,不再多看,转移话题道。 “兴许不多。”周谟说道:“大王或许会赏赐诸部绢帛,令其多带马匹出征。” “绢帛有用吗?” “有赏赐就不错了,总能向商徒换点东西。” “确实。也就是说,今年一定会伐盛乐?” “必然之事。”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离去。 ****** 清丈田亩、增补户口、厘清税制、机构改革…… 一桩桩事发放至邵勋案头。 他仔细看过,丞相府都给出了批注,乃庾琛亲笔。唉,老丈人太拼了!病中还要处理公务,你这样显得我很渣啊。 二月底,在躬耕、亲蚕之后,邵勋、庾文君夫妇一齐来到了丞相府。 比起去年晋阳论道,庾琛更瘦了,颧骨高高突出,看着十分吓人。 老妻毌丘氏直抹眼泪,庾文君也哭哭啼啼。 庾琛叹了口气,对妻子说道:“老物厌人,我还没死呢。” 毌丘氏瞪了他一眼,片刻后又抹起了眼泪,却不再哭了。 “大王。”二月底了,庾琛依然披着件厚实的皮裘,仿佛冷到了骨子里一般,只听他说道:“今岁北征,务必谨慎啊。” “持重而行。”邵勋点了点头。 他知道庾琛有些话没说出来。 如果赢了,威望大增,可放手做更多的事情。 如果输了,威望受损,虽不至于让步,却也只能消停一点,镇之以静。 劳而无功呢?会好一点。 因为这个结果可以粉饰,比如军威赫赫,敌心胆俱颤、望风而逃等等。到时候再把少许俘虏押回来,当众游街,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真的大胜了呢。 这种结果还没法证伪,因为经历这么一遭,索头短时间内确实不敢犯边,正好印证了大胜的说法。 仗打到现在,邵勋非常清楚该怎么做。 他的主要目的是获取威望,次要目的是消灭索头,故要以狮子搏兔之力,尽起精锐,同时持重而行,不贪功冒进,尽量减少破绽,不给敌人机会。 另外,打这种仗更多的精力应该放在政治上。 政治对了,军事就好办了。 仔细论来,有点像隋唐时分裂的突厥,中原大军打过去后,胡人酋帅纷纷聚集而来,帮他们对付另一帮胡人酋帅。毕竟,拓跋什翼犍是有强宣称的,他的正统性比拓跋翳槐要强,也就在年龄上吃了亏而已,不然翳槐真没什么机会。 贺兰蔼头面临的局面很难,这是肯定的。 不到最后一刻,他甚至都不敢退出北都盛乐,盖因一走,底下人会投向哪一边就难说了。 这就是政治始终高于军事的原因所在。 根基不稳的政权,所面临的局面就是如此险恶。 “大王惯会打仗,仆放心了。”庾琛欣慰地笑了笑,道:“平阳这边,我会撑着的,怎么着也要等到大王胜利班师。” 庾文君眼泪决堤而出,道:“阿爷!” 邵勋轻拍她的手,叹道:“妇翁是为我操劳所致。这份情,我永远记得。” 庾琛也叹了口气,满怀遗憾。 一时间屋内静了下来,只余时断时续的啜泣,以及那仿佛凝成实质的惆怅。 “大王之志,古来少有。”良久之后,庾琛又道:“这条路,遍布荆棘,可不好走啊。若能成,兴许可为天下趟出一条新路。以前的老法子,确实不中用了。” “妇翁所言极是。”邵勋说道:“但这条路,死也要走到底。” 庾琛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似是嘉许,又似是担忧,更有些茫然。 没有人能看透历史的迷雾,即便是这个时代顶尖的弄潮儿。 “妇翁可有什么要交代的?”邵勋突然问道。 出征之后,可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兴许今日这场探望,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庾琛似乎神游物外,在听到邵勋的呼唤后,眼珠转了转,看向女儿。 邵勋明白了,遂紧紧抓住庾文君的手,道:“妇翁放心。文君对我一片真心,以后她必然是我的皇后,母仪天下,绝不相负。” 庾琛嘴唇嗫嚅一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到最后终究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他比所有人都懂。 能承诺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念旧情了。 有这份承诺,他的外孙凭空就比别人多出一大截的优势,而这其实也是嫡长子与生俱来的优势。 “元规在徐州,无甚建树。”庾琛又道:“其实,这些年他比以前沉稳多了,我都看在眼里。但台阁重臣之位,他还担不起来。大王你——” “元规二十年前就与我相识了。”邵勋轻声说道:“二十年来,或许性子毛躁,或许能力欠缺,但他一直尽心竭力为我做事,从无二心。我会量才任用,以全二十年之情义。” 庾琛苦笑了下。眼底之中,终究有几分欣慰。 他想起了当年面临的抉择。 一边是走关系谋到的江东会稽太守之职,抛弃一切,衣冠南渡。 一边是不放弃颍川的田园庄宅、祖宗寝园,出任汲郡太守之职。 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留下。 或许这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因为他遇到了对的人。 他真的没太多遗憾了,唯有些许不舍。 第一百五十章 动员(上) 三月开始,邵勋便留在宫中陪伴父母,时而亲自下地种菜。 父母之外,便是和妻妾儿女们相处了。 殷氏在神龟八年(324)腊月诞下一女,现在毌丘氏怀上了。 最后便是荆氏了。 邵勋觉得有点冷落她,弄回家后一直当人形乐器,或者听她唱歌放松心情,有点过分了,于是荆氏也怀上了。 他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三月中旬,他下达了战争动员令…… 白超坞不远处,即便是夜晚依然叮当之声不绝。 铁匠常威坐在长满青苔的墙边,轻轻喘息着。 这里是新安冶,军器监下辖的三座最大冶铁城之一,承担着许多兵器的打制任务,比如长剑。 在一刻钟之前,他刚刚打完一把,累得够呛。 长剑非长剑,听起来很拗口,但这就是事实。 真说起来,有点像古之斩马剑,但更厚、更重,非常耗费铁料,且带反刃,制作起来非常不易。 有时候,常威觉得将其变成刀,再装上长柄,就可以连人带马一起斩,不过那样似乎更加耗费铁料。 当然,长剑优点很多。 梁王有一次来这边巡视,发放赏赐,大酺之时多喝了点酒,便说此物由“陌刀”演变而来,也就身高体壮之人可以使用,一般人驾驭不了。 若能凑足五千长剑兵,立刻让他们穿黑衣,赐军号“黑云长剑军”,或者组建“左右长剑军”,摧锋破锐,勇不可当。便是遇到敌骑,亦可一剑斩下,令其“人马俱碎”。 想到这节,常威咧嘴笑了笑。 真斩断了马,剑也要断了。说不得,还得在另一侧剑刃上加铜护身。 “嘚嘚”马蹄声传来。 “常威,速速起身,随我走。”来人马鞭一指,大声道。 “去往何处。”常威下意识站起,手忙脚乱地行了一礼,问道。 “雁门。”来人没有多话,只补充了句:“多几个手艺精湛的徒弟,一起上路。” “是。”常威心神一凛,应下了。 来人很快策马奔往另一处。 新安冶充满节奏的打铁声、风箱声被打乱了。 片刻之后,大群精赤着上身的铁匠被集结了起来。 值役的丁壮们拉来了马车,一辆接一辆,火把在夜色中延伸到了最远处。 一扇又一扇屋门被推开了。 女人们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做好的蒸饼、胡饼塞进包袱内,不厌其烦地叮嘱着。 小孩咬着手指,看着即将与他们分别的父亲,哇哇大哭。 常威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道:“阿爷去去就回。” 儿子只拉着他的衣角,不说话。 常威轻轻掰开儿子的手指,道:“十几年前,我倒在广成泽外奄奄一息,是梁王救了我。他让我随军征战,我便要去。” 女人听到父子二人的对话,眼圈一红,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当心着点。” “随军修理器械而已。”常威站起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挎上包袱,就着漫天星光,大踏步而去。 一辆辆马车、牛车、驴车从门前经过。 车上放满了寒光闪闪的兵器,皆用茅草覆盖着。 有些车上则坐满了人,一个个盯着家的方向。 此时的新安冶,宛如一座不夜之城。 烟柱高高升起,炉火彻夜不熄。 在他们这批人走后,叮当之声似乎更加密集了,从未停歇。 ****** 卞滔夜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梁王之弟邵璠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兵士来抓他,拷打羞辱之余,还把他双手双脚紧紧绑起,扔到了一处旷野中,任凭马群践踏。 “晦气!”卞滔骂骂咧咧地起身,不顾身旁女人诧异的目光,径自来到中堂,端起一碗凉水,痛痛快快地喝了起来。 喝到一半,他似有所觉,慢慢放下了茶碗。 他的动作非常轻柔,似乎怕惊动什么似的。 庄园内已经有此起彼伏的人声响起。 飞栈上人来人往,器械碰撞之声不断响起。 平日里像大爷一样被供起来的步弓手们紧张的给弓梢上弦,然后抓起箭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角楼。 卞滔似乎猛然惊醒,立刻顶着一副苍白的面庞,冲上了角楼。 部曲们纷纷行礼。 卞滔压根不理,只趴着墙头,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驿道。 驿道之上,火把长龙一望无际。 密集的马蹄声如同闷雷一般,一阵阵撞击着人的心弦,无数兵士骑在马背上,连夜行军,速度飞快。 “这得有几千人了。”一部曲将咂了咂嘴,感慨道:“从东边来的,应是高平、东平二郡的府兵。” “左飞龙卫?”卞滔喃喃自语道:“这又是哪里有人造反了?” 没人能回答他,所有人都被无边无际的骑兵海洋震惊了——即便只有数千骑,黑夜之中亦很让人不安,因为到处都是马蹄声,好像将他们包围了似的。 场中一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静静品味着那股千军万马的气势。 一夫之令,竟引得如许多的雄武之士奔赴战场,脚不旋踵。这份权力的甘美滋味,足以让人回味一整晚…… 行军纵队之中,秦三已经有些累了。 作为二十年前就跟随梁王的老兵,已经年逾四旬的他至今才做到大野龙骧府部曲督之职,走得算是比较慢的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急促的马蹄声仿佛催人奋进的号角一般,胸中那股炽热在反复燃烧着,驱散了他的疲惫,压住了心头的迷茫。 他如此,左飞龙卫九千六百将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今年上阵打仗,他们也可以计功转了。 因此,攻伐盛乐、赚取军功是所有人最渴望的事情。 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索头注定要成为这群为了功名富贵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杀才们的垫脚石。 杀!杀到盛乐,杀到阴山,杀到远方。功名富贵,自有刀枪来取…… 卞滔一直看到东方熹微,才默默下了城头。 不知不觉间,在他服散纵酒、不问世事的时候,有人已经征战天下二十年了。 二十年间,沧海桑田。 二十年间,他已经成了气候,再也无人能够扳倒。 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给他增添了无上的威望。 当这种威望达到顶峰时,天地将为之变色。 卞滔有些泄气,说不上来为什么。 家兵部曲们仍然戍守在墙头,但目光已经转向了远处的汴水。 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满载粮食的船只接天连地,为即将爆发的战争增添养分。 ****** 上党城外,细雨连绵。 “兰虎,出丁八十四人。” “丘单,出丁五十二人。” “石勉,出丁六十六人。” “石行,出丁一百零五人……” 人喊马嘶之中,一位位氏族头人带着自己部众,齐齐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猎犬大声吠叫着,似乎对正在拆卸帐篷和它狗窝的人不满。 小主人轻轻抚摸着狗头,将其安抚了下来。 山坡之上,脏兮兮的羊群咩咩乱叫着向北挺进。 头羊威武雄壮地走在最前面,其他羊只紧紧跟随着,宛如正在行军的纵队。 间或有一只顽皮的小羊离队,很快被牧人响亮的鞭子给抽了回去。 刘闰中站在山顶,俯瞰大地。 绿草如茵,水似白练。 一团团灰色的人影开始聚集,如小溪汇入大河般,向北方奔涌着。 河面上不时溅起大蓬水花,那是等不及排队过桥的骑士径自蹚水而过,赶至河对岸。 战马打着响鼻,武器叮当作响,金雕冲天而起,号角声响彻四野。 骑士组成的洪流已经向前奔涌很远了。 他们涌出了平坦的山谷,涌过了那道山梁,消失在了雨天一色之中。 渐渐地,无数牛羊组成的大军自河的另一侧追上了他们。 两股洪流汇在一起,几乎铺满了整个山谷…… 而在他们身后,帐篷如同变戏法一般,一顶一顶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装得满满当当的马车。 老马痛苦嘶鸣着,艰难踟蹰在宿命般的泥泞之中。 健妇、少年从车上跳了下来,奋力推着。 老人慢悠悠地骑着马,手里握着十几股缰绳,清脆的铃铛声中,更多的马跟在后边,一拨又一拨,无有穷尽。 战马过后,一群耀武扬威的骑士不顾泥泞,疾驰而过。 嘹亮的牧歌声自他们口中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看到有女人注意到了他们,骑士更加昂首挺胸,故意露出了马鞍上精美的银饰。 这是贵人们帐下最勇猛的亲随壮士。 他们渴望杀戮,渴望追逐名利,渴望得到晋人的认可,渴望一步登天被梁王大单于青睐…… 贵人们说得很明白了,这个天下没有比梁王大单于更慷慨的人,不为他奋力厮杀,上党羯人将永无出头之日,没有任何可能被晋人接纳。 杀!杀到盛乐去,抢走他们的牛羊和女人,梁王大单于会拿金帛来换。 杀!杀到阴山中,追亡逐北,不要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梁王大单于会惊讶于你的勇猛,然后将他的锦袍赏赐予你。 雨渐渐停了。 刘闰中下了山,翻身上马,然后拔出了佩刀,指向北方。 啸叫狼嚎之声顿时响彻山谷。 (今天还三更,票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动员(下) “嘿嗬!” “嘿嗬!” 一辆弩车穿过泥泞的大地,被放置了旷野中,遥指前方。 来自河东郡的役徒们直起身,擦了把汗。 身旁是热火朝天的场面。 无数来自河东、平阳、河内的役徒们奋力挥舞锹镐,挖掘起了一道道壕沟。 堆积在壕沟之外的泥土被夯筑成墙,墙外则布满棘刺、鹿角。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几名役徒回首望去,却见数十步外,大群穿着麻布短打的丁壮赶了过来。 老人挥舞着镰刀,将空地上的野草割倒、灌木清理干净。 青壮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奋力挖土。 犹带稚气的少年开始捡拾野地里的枯枝败叶,并将各种生活用品放置到指定地点。 他们要在这里待很久,他们有很多人,他们没法走。 梁王一声令下,三郡丁壮应命,他们便如同勤劳的工蚁般,从各个地方聚集而来,挥洒汗水,修筑营垒、土墙。 他们中很多人第一次使用铁质农具,结果却是拿来挖掘战壕,而不是灌渠。 他们中很多人第一次吃得肚皮饱胀,却不是在丰收后,而是卖命前夕。 他们中很多人已有亲人辗转于沟壑之中…… 从空中俯瞰而下,旷野中密密麻麻全是人。 有时候你会惊讶,这真的是经历过战争、灾害、疾病反复摧残的郡县吗?怎么还能搜罗到这么多人? “嘭!”第一座吊桥安装好了,轰然放下,溅起大滩泥水。 “咚!”第一声重槌响起。 吊桥后,抽刀入鞘之声此起彼伏。 银光闪耀之中,密密麻麻的甲士已经列队完毕。 “咚!”第二声接踵而至。 军官们走来走去,反复叮嘱着,认旗上的虎豹在风中张牙舞爪,腾挪跳跃,仿佛要冲出来一般。 “咚咚……”鼓声节奏越来越快,连绵不绝。 第一排军士举步而出。 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门口正在加固土墙的丁壮们默默看着。 这是黑矟左营的兵士。 他们脸上似乎没任何惧怕,行走之间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地就像是去郊游一般。 身上的甲叶子哗啦啦作响,还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长枪高举着,上面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生魂。 腰间左弓右刀,弓已上弦,刀已磨利。 宽厚笔直的背上,还斜插着五花八门的兵器。 他们穿过泥泞的草地,越过壕沟,于土墙外列阵完毕,然后席地而坐。 骑兵不顾泥泞,策马而出,在远处兜着圈子。 许久之后,见蒲津关东城内无人前出,便停了下来,牵马步行。 鼓声响了许久。 傍晚时分,侯飞虎登上了一座高台,轻抚着墙头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眺望蒲津关。 蒲津关三城,西城位于黄河西岸,最大、兵最多;中城位于河中沙洲上,最小、兵最少;东城位于黄河东岸,比西城略少,大概驻有五六千步骑,战时才会增至万人以上。 骁勇的黑矟左营甲士在东城外列阵,随时防备敌人突袭而至。 禁军骁骑军两千余骑在远处徘徊,准备侧击敌人。 他转过身,环视一圈。 无垠的旷野之中—— 不下两万人在挖沟取土、修筑营垒、安放守具; 牛马拉着车辆,将一袋又一袋的粮食送至前线; 炊烟袅袅升起,瓦罐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看起来像是丹炉,又像是人头; 一群新来的人正在领取草席,这是他们晚上的卧具,也是他们死后的归宿; 头裹黄巾的兵士远远出现在了北边,阵列齐整,密集的长矛如同丛林一般,缓缓向前蠕动着…… 六千黑矟军、两千一百骁骑军、八千七百黄头军、三千余胡人轻骑,外加两万余随军匠人、丁壮,共同构成了这个营地。 他们将依托长壕、土墙以及坚固的营垒,死死盯住蒲津关的敌军。 侯飞虎走下高台。 所至之处,无论是谁,尽皆躬身行礼。 一军之重,系于主帅。 四万人的担子压在身上,侯飞虎面色从容,走得很平稳。 ****** 雨后的山道异常湿,时不时有人摔跌而下,落入汹涌奔腾着的深涧之中。 落水之人大声呼喊着,于水中浮浮沉沉。 山道上的禁军大队没有一刻停顿,就连一起出来的乡党也只是多看了他几眼,随后便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行了。 不会再有他这个人了。 他将永远葬身于冰冷的河水之中,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乃至记忆之中。 大部队走出了崤山,来到了相对平缓的地带,折而向西。 道旁的村落外,两辆马车停在那里。 小吏们从车中取出绢帛,一人两匹。 妇人掩面而泣。 从来没有提前发赏的,这是要把她们父兄、子弟的命提前买走么?万胜军第五营的男人们沉默着。 他们从箱底取出了已经褪色的黄巾,轻轻抚摸着。良久之后,一咬牙,飞快地包在头上,大踏步出了门。 村头的武器库已经打开。 队主站在门口,向他们招着手。 一柄柄武器被塞到黄头军男儿的手中,一件件装具被抬到了马车上。 不知何时,武库外立起了一个小佛堂。 一位游历至此的僧人静静看着他们。 片刻之后,他取来一个蒲团,盘腿而坐,双手合十。 武库前的男人络绎不绝,取完器械就奔赴远方,再不回头。 僧人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沉重哀伤。 你在为谁祈祷呢? 你又是在为谁忧伤呢? 是敌人,还是眼前的黄头军男儿,又或者兼而有之? 一群乌鸦落在枝头,静静看着远去的黄头军将士身影。 村落之内已经空了。 女人抱着孩子,仿佛失去了精气神一般,颓然地看着渐渐在大地上汇聚起来的黄色海洋。 男儿群聚之时,离别之感慢慢被冲淡,转而从心底滋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情。 以队、幢为单位,汇集起来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两千。 旌旗打了出来,在空中猎猎飞舞。 刀枪亮了出来,仿佛在渴求鲜血。 队列两侧是碧绿的田野,距春播已经过去一个半月,粟苗长势良好。 或许,当我们带着大笔财货,凯旋归家的时候,又能迎来一场丰收吧? 齐整的步伐声传出去很远。 河对岸出现了另一支部队,那是从崤山中走出的上万洛阳中军。 两拨人互相看着,看到最后,咧嘴一笑,大步前行。 四道长龙齐头并进,气势如虹。 一支自河北而来的骑兵队伍从他们外侧绕过。 骑士们也是人来疯,看到被这多人注视,有人便卖弄起了骑术,疾驰中直接站起身,或者侧着身子,探出去摘了一朵路边的野花。 喝彩声此起彼伏,直到军官们策马而前,拿马鞭劈头盖脸砸下去才算消停。 近九千黄头军、一万洛阳中军、四千陆泽镇骑兵,外加征自河南、襄城、颍川及洛南诸县的两万五千丁壮,陆陆续续抵达潼关之外,安营扎寨。 先期抵达这边的董武部三千瞎巴,已在关南三十里的禁坑内与敌人厮杀了一场。 全军五万人,皆由裴廓统率。 他们的任务是在潼关外看住敌人,不得有误。 新设立的弘农府兵继续在家务农,他们是后援、预备队。 ****** “潼关五万人。” “蒲津关四万人。” “采桑津、孟门津等地婴城自守,不额外增兵。” 洪亮的声音在宁朔宫千秋阁内响起。 邵勋指着地图上的山川、驿道、城池,说道:“此九万大军征战所需资粮,断不能少。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招,船运也好,车载也罢,总之不能出岔子。计毒莫过于断粮,无粮何以力战?我没什么别的要求了,唯愿金瓯无缺。谁若运不上来粮,谁的治下发生了叛乱,官就别当了。” 屋内的一干刺史、太守们听了,齐齐应是。 “蒋恪。”邵勋喊道。 “末将在!”蒋恪越众而出,大声应道。 “你率银枪左营坐镇汴梁,准备好船只,哪里有叛乱,即行扑灭。作乱者就地处分,无需上报。” “遵命。” “刘善。” “末将在!”满头白发的刘善上前两步,应道。 “你领许昌世兵万人坐镇项县,豫、兖二州诸郡丁壮、世兵悉归你调遣,若吴兵来犯,或有人作乱,立刻剿灭。死伤多少人我不管,就一个字‘快’!哪家坞堡作乱,不要惧怕伤亡,日夜不停急攻,给我尽快拿下。贼首宗族男丁悉斩之,一个不留。女眷贬为奴婢,赏赐有功将士。其家若有人在幕府、郡县、朝中为官,当场革职,永不录用。” “遵命。” “常粲!” “末将在!” “左金吾卫九千六百府兵悉数集结,屯于鲁国。” “遵命。” “你三人之中——”邵勋目光一转,道:“以刘善为主,蒋、常二人副之。” “遵命。” “冀州常山六郡府兵七千二百人编为右飞龙卫。韦城部曲督章古升任后军将军,掌此卫府兵,四月底之前集结完毕,屯于鲁口。” “遵命。” “冀州之事,伱自理之,紧急之时,可协助刺史、都督镇压叛匪。” “遵命。” “都已明了?”邵勋又问道。 “明了。”众人答道。 “那就各自罢散,即刻回府理事。”邵勋挥了挥手,下令道。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对策 四月底的晋阳,粟苗青青、麦色金黄。 薄暮时分,金正投宿在了一个农家小院内。 院内只有小夫妻二人,外加一个五六岁的小童。 给金正及其随从做好晚饭后,一家三口便躲了起来,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吃过晚饭后,金正便坐在院子里,和他最信任的幕僚甄骈谈论着战事。 未几,院外传来了马蹄声及交谈声,然后便有一名信使被领了进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金正接过后检查了一遍,问道:“汝从何而来?身居何职?” “幕府舍人吕岑,自平阳而来。” “姓吕,长广人?”检查无误之后,金正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家父吕涯,曾随刘将军、金将军征战过。” “哦?小督吕涯之子?抬起头来。”金正放下信件,说道。 吕岑抬起头来,目视金正。 “果有几分相似。”他说道:“既是忠烈之后,自有一番造化,吃顿饭再走吧。” 说完,金正又低下头看信。 吕岑缓缓退走,甄骈则看着金正的脸色。 许久之后,金正将信纸递给甄骈,道:“大王驳回了自马邑主攻的计划。” 甄骈拍了拍手,一名文吏上前,在案几上铺开了一张丝绢地图。 “入冬以来,义从、捉生、落雁三军屡次自马邑北上,四处袭扰。贼人被打得多了,自然有所防备。”甄骈说道:“听闻降顺的几个小部落也被迁到了马邑境内,贺兰蔼头就盯得更紧了,恐无破绽。” 金正起身,凝眉细思。 自马邑北上,穿过一片山地,便可直抵盛乐附近。 从距离上来说,可比自平城北上再折向西方近多了。 “各部分别到哪了?”金正问道。 邵勋抵达之前,已经赶到的各部兵马统归金正节制,他可以过一把临时统帅的瘾。 “刘闰中部骑军已抵达雁门,牧人和牛羊才刚至新兴。”甄骈立刻回道。 “左飞龙卫已出雁门,屯于阴馆。不过也只是战兵到了,辅兵还在后面赶路,这会刚出上党,尚未至晋阳。” “幽州突骑督还在通过冠爵津,黄头军第一营也在赶路。” “黄头军第二、三营怕是要等大王亲军、银枪中营、左骁骑卫等部一起上路了。” “河北诸镇将借道代国西行,此时却不知在何方。” 他还有一支部队没说,便是银枪右营,这是金正亲领的,就在附近。 “将军。”甄骈继续说道:“此番出征,未必需要以命相搏,勠力苦战。这场仗,终究是以让索头屈服为主。有平城那对母子在,事情便容易许多了。” 金正默立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甄骈心下甚慰,金将军终究是听得进劝谏的。 金正突然转过身来,看向甄骈。 甄骈不解,拱了拱手,道:“将军……” “公方才有句话不对。”金正笑道。 “请将军指正。” “你惯于梳理内务,长于出谋划策,却不懂武人之心。”金正说道:“你若告诉他们此战无需舍命相搏,他们便会放松懈怠,大意之下,恐要吃亏。便是后面想紧张起来,全力以赴,怕是也没那么容易,敌人也未必会给你这个机会。我厮杀二十年,此为战场上悟出来的心得。” 说罢,大笑一声,道:“先去马邑看看。我为大国重将,岂能效那板舆出征的士人?定要亲临一线看看,而后再做决定。大王在平阳许久了,他未必尽知实情。” ******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尤其对生活在山区的牧人们而言更是如此。 时已四月,有的地方牧草破土而出,长出了嫩芽,有的背阴处竟然还有残雪。 窦勤跃马登上高坡,俯视远近。 自去年深秋以来,这一片来了很多部族,把截要道,严防死守。 效果是有的,至少将晋国的义从、捉生、落雁三军打痛了,不敢随意滋扰。 但过了一整个冬天,诸部都有些散漫,怨言一下子多了起来。 有人在山间追猎黄羊。 有人在悬崖上捕捉雄鹰。 有人在河边捕鱼。 这一下子让窦勤有点绷不住,好悬才忍下了。 他的手下们也十分气愤,纷纷叫嚷着把那些人抓起来。 窦勤默然许久,最后叹了口气,道:“对他们要有耐心。”众人无语,窦勤之子窦于真更是气得奔马而出,消失在了山坡下。 片刻之后,他又回来了,马鞍上还横着一人。 驻马之后,他将此人掼在地上,喝骂道:“告诉我阿爷,为何不把守道口,而去追逐黄羊?” 此人被摔得生疼,在地上龇牙咧嘴,听到窦于真的话,居然一点不怕,梗着脖子道:“我们本在河滩放牧,那里的泉水甘冽,骏马喜欢。草长得又高又美,牛羊吃了膘肥体壮。结果一下子被拉到了这里,初时还好,大雪封山之后,什么都没有。” “部落里的老人相继死去。婴孩饿得哇哇大哭,而女人却没足够的奶水喂养。辅相答应给我们送粮食牛羊,最后又反悔。说什么其他地方损失太大,没有牛羊补充。” “其他人吃了败仗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本来在河西放牧,是他硬把我们拉过来打仗的。结果仗一场又一场,从来没有停止过。若不是饿极了,谁会擅离职守?” “你今天抓了我一个,明天该抓谁?抓到最后,人都跑去投降什翼犍了。” “什翼犍是郁律正妃之子,血脉不比翳槐高贵?投靠他有错吗?不,一点错都没有!效忠一个血脉高贵的拓跋氏子孙,并未违背盟誓。” 一番话将众人说得张口结舌。 窦勤仰首望天。 半晌后看向儿子,道:“我说过,对他们要有耐心,现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吧?放了他。” 窦于真有些灰心,解开了俘虏身上的绳索,踹了他一脚,道:“你走吧。” 俘虏有些惊讶,赶忙离开,就在快要消失在众人眼帘中的时候,忍不住回首道:“大人明辨是非,我佩服。今只提醒一句,从入冬开始,郁律可敦就派了很多人潜入山中,拉拢各部。正像我说的,什翼犍血脉高贵,他天然就比翳槐更能号令各方。今年他已经七岁了,再过六年就可以成婚、亲政,想要投靠他的人多着呢。” 窦勤顿了一顿,没说什么,策马远去。 亲随们纷纷追了上去。 当年纥豆陵部首倡义举,只是反对祁氏母子,为拓跋郁律报仇罢了。 祁氏母子最终被王氏母子击败,也算是帮他们报仇了。 拓跋什翼犍亦是郁律血脉,真的有必要打生打死吗? 窦勤叹了口气。 换一年前,他绝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但一年后,他愿意认真考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回到部落之时,有斥候来报:马邑来了很多晋国援军,人数不详。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众皆大哗。 ****** 石勒又一次登上了木瓜原,静静看着一艘小船横渡黄河,慢慢来到了西岸。 没过多久,石虎亲自领着斥候登上了塬地。 石勒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故示和蔼道:“先让他吃点肉、喝口酒。” 亲兵端来了酒肉。 斥候躬身致谢,然后也不客气,抓起酒肉就吃。 石勒的眼睛一直看着河对岸。 在去年以前,河对岸除了一望无际的森林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邵贼在那里置了一县,曰“保德县”,隶岢岚郡。 魏郡孔氏家族被发配到了这一片,总计上千口人,在河畔平地上垦荒种地。 对于这个家族,石勒有所耳闻。 当年他据邺城,孔氏就派子弟入君子营,为其做事。 邺城丢了以后,万事皆休,没想到孔氏居然得罪了邵贼,被远远发配到了保德,却不知有无机会。 “禀大王,岢岚那边确实在征集牛羊杂畜,以为军需……”斥候很快吃完了,开始仔细汇报他刺探来的消息。 石勒坐正了身子,仔细听着,时不时打断斥候,让他重复一遍,或者反复追问细节。 良久之后,他赏了斥候几张羊皮,令其自去。 “叔父,邵贼消停了一年,应该想要攻打贺兰蔼头、拓跋翳槐那对舅甥了。”石虎说道。 “你道他打盛乐,我却觉得他要打长安。”石勒拍腿而起,说道。 “这么冒险?”石虎一怔,说道。 “先取河南地,再南下关中,很难想到吗?”石勒反问道:“汉时匈奴怎么南下的?照做便是了。” 匈奴人自然是壮勇者厮杀在前,老弱者驱牛羊马匹跟随。路上能抢到粮食,就吃汉人的粮食,抢不到就算,靠放牧补给,这是他们一贯的打仗模式。 匈奴人做得,邵贼就做不得吗? 若邵贼真取了河南地,他敢在草原正中央搭建金帐,让各个部落进献牲畜,并派人帮他放牧,军士们骑上战马,带上马槊弓刀,日复一日,如同匈奴寇边一般滋扰长安。 与邵贼打交道久了,石勒真觉得他会这么做。 此人从来不拘一格,什么好用就拿来用,管你是胡是汉,有用就行,非常务实。 “邵贼——”石勒说完这俩字后,拳头微微紧握,最后舒了口气,道:“飞报长安,此战必须援助贺兰蔼头,不然都要死,早晚而已。” (三更到,票不投就浪费了啊。)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敌我难分 五月暮春之际,刘粲收到了的军报。 彼时他正在打猎,身边多为亲信,而诸多亲信中,最受信重的无疑是侍中靳准这个饱受匈奴贵族诟病之人了。 但没办法,人家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进献给刘粲后极受宠爱,连带着老爹也成了心腹——两个女儿中,一个因为与侍卫私通已被处死。 “贺兰蔼头可能抵御邵兵?”刘粲掂了掂手里的雉鸡,问道。 “怕是难。正面对敌,胜算不大。”靳准实话实说道。 刘粲沉默了会,问道:“他能走避吗?” 这话问得就很有水平。 打仗不考虑政治的话,就会对着地图瞎比划,且默认手下部落贵人全都忠心不二,只有你一个选择。 刘粲显然意识到了拓跋翳槐这个建立不过两年的政权没什么根基,部落贵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喜好投靠你,但也可以因为局势恶化而背弃你,因为他们有第二个选择,即投靠拓跋什翼犍。 纵观邵贼前年和今年的北伐之战,他的战略紧紧围绕一点:拓跋什翼犍。 前年与祁氏母子大战,就打着拓跋什翼犍的名号大肆招降纳叛,并与拓跋翳槐争抢部落。 去年一整年,邵兵没有大规模出战,但什翼犍、翳槐之间的战事没有断过,对各自治下部落的拉拢也没断过。 据翳槐的使者吹嘘,东木根山一带有不少部落西奔。 刘粲觉得,使者的话只说了一半,说不定翳槐治下也有部落被什翼犍拉拢过去。 那么问题来了,拓跋翳槐能学拓跋郁律的战术,放弃部分土地,拉长邵兵的补给线,再派轻骑抄截吗? “太危险了。”靳准说道:“贺兰蔼头若放弃盛乐,便只能越阴山北上,返回其牧地意辛山。他的部落可以走,其他人未必愿意跟随,大可原地投降,归顺拓跋什翼犍。此消彼长之下,翳槐、蔼头将沦落为刘虎之辈。若什翼犍不肯放过他们,遣兵北上,还得远遁。” “坏事就坏在拓跋什翼犍身上。”刘粲摇头道:“邵贼捧他当代公,便是算到了今天。” 说白了,如果拓跋什翼犍不存在,那这就是国战,索头说不定可以团结一心,远遁阴山以北,然后派出轻骑袭扰邵军后路,逼迫其退军。 但拓跋什翼犍仍在,对人心的扰乱就太大了。 你远遁阴山以北,那就是怕了,人家自可一一招抚,到时候你发现兵员、资粮锐减一半,还没打呢就败了,岂不是蠢到家? “他现在两难。”靳准说道:“若采取诱敌深入之策,则必须放弃盛乐,那么部众有可能散走。给谁当官不是当啊,什翼犍还更正统一些。从王氏那个女人的手腕来看,她不介意招降这些旧党。曾经和郁律大战过的刘虎都被封了镇军大将军,留下的部落贵人,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有官当,谁还肯跟贺兰蔼头去山后吃沙子?” 刘粲连连点头。 这就是人心。 能有一半人跟着贺兰蔼头北遁意辛山,都是看在平城有单于府,觉得什翼犍当了傀儡的份上。 如果拓跋什翼犍能完全自主,贺兰蔼头一逃,马上就会被过往的盟友围攻,人头就被献上了,下场更不堪。 “盛乐、平城之间数百里,若正面节节后退,以盛乐为限,可能顶住?”刘粲又问道。 “或许会好一些,但还是有些难。”靳准思虑了一番,道:“这一招对付两汉的军队可以,对付邵兵有些难。呃,邵兵太‘胡’了,他们也驱赶牛羊放牧。” “有些时候我都怀疑,邵贼到底是不是汉人。”刘粲叹道。 前汉时期,即便是远征大宛,都从中原万里运粮。 数次征伐大漠,依然是从中原用马车、牛车将粮食运过去。 邵贼也运粮,但也放牧牛羊,可能无法完全切断他的粮道。 说穿了,邵贼治下和前汉时期不一样,胡人部落太多了,放牧的牲畜也多,他有这个条件这么做,大不了令河南、河北官府给这些被征发牛羊的部落发给粟麦、金帛补偿就是了,比千余里粮车挽输节省太多。 “陛下,臣以为还是该救一下的。”靳准说道:“正所谓唇亡齿寒,若盛乐一丢,邵贼据河南地,则关中北、东、南三面皆敌,恐难以自持。” “怎么救?”刘粲问道:“邵贼屯兵于蒲津关、潼关之外,号称二十万大军。朕如何能忽视?” “挤一挤总是有的。”靳准说道:“征发诸部丁壮,凑个两三万人,北上朔方、上郡,声援拓跋翳槐。如此,则稳定其部众人心,局势或许会好一些,王氏那个贱妇招抚的难度也会更大。另可驱赶一批牛羊北上,赠予翳槐,以为征战之资。” “翳槐缺牛羊?”刘粲问道。 “打了两年仗,贱妇、翳槐都缺。”靳准回道:“但贱妇那边多半有邵贼支援,会好一些。” 刘粲突然想到了自己。 蒲津关、潼关之外大军一摆,就牵制了他很多人马。 国中能打的不过就两万多步骑,至少一大半要被派到这两处压阵,驱使豪族、部落丁壮守城。 姚弋仲、赵固、蒲洪乃至雍秦士族皆不可信,冯翊氐羌更是要严密防范,他根本不可能抽调出主力北上支援盛乐。 更别说,蓝田关方向还没动静呢。 那里离长安不过咫尺之遥,一旦有邵兵自武关入,同样要增派兵马。 处处要防,处处要兵。 有的时候,刘粲都想倾国而出,带十几万大军东行,与邵贼决一死战算了。 战胜了,或许可以拿回平阳、河东甚至西河、弘农,邵贼退至太原、上党、河内、洛阳一线防守,再度恢复几年前的战线。 战败了,潼关不用守了,直接宣告亡国。 但他现在没有信心。 而且,邵贼失败了兴许还能退回去组织第二次决战,他失败了就直接亡国了,承受的风险压根不一样。 消极防守看起来狼狈,但却是无奈之下的最好选择。 不过,他现在越来越压不住举众决战的冲动了。 输红了眼的赌徒都这样,指望一把翻本。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如此这般…… ****** 四月底,聚集在平阳的兵马已经很多了。 各郡征发的丁壮也在不断往马邑、云中输送粮草、军资。 五月初一,大军出发前夕,邵勋召集中领军糜晃、中护军陈有根、丞相庾琛、尚书令裴邈、军司王衍、太保潘滔、军谋掾张宾、侍中羊曼、司农卿殷羡、五兵尚书柳安之等人进行了最后一次会议。 “平阳重地,便交由中护军陈有根了。”邵勋看向跟了他二十年的老战友,道:“平阳三防府兵、济北二防府兵,皆付于你手,平阳一定不能出差错。” 陈有根也不废话,直接说道:“我在城在。大王走后,仆便全城戒严,昼夜巡警,绝不给小人可趁之机。” “有你在,我便放心了。”邵勋点了点头,又看向糜晃,道:“子恢,我已将黑矟右营六千人调了过来。此部多为新卒,并未成军。长则练了年余,短则数月,但总比丁壮强一些。我将此军付予你手,沿河巡视,勿令贼人偷渡袭扰。” “遵命。”糜晃应道。 全忠把平阳交给陈有根,他可以理解,毕竟他担任东海内史、徐州刺史的年头有些长,比不了一直跟在全忠身侧的陈有根。 “如此,后顾无忧矣。”邵勋笑道:“我便可发兵北上,与贺兰蔼头决一死战。” 庾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不过王衍就不同了,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大王决意打到何时、何地?” 战争就要设定目标。 没有目标,打到哪算哪,那是乱来,很可能崩盘。 “先取盛乐。”邵勋说道。 “若贺兰避而不战,则何如?可要一直打下去?”王衍问道。 能开启战争,也要能结束战争,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战争始终结束不了,他又得下乡筹粮卖老脸。 这倒没什么,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已经不是很在乎脸面,问题是征粮太多会引起反弹啊。 “贺兰氏若避而不战,我便迁徙部落而来。”邵勋说道:“段文鸯得了旋鸿池,喜不自胜。北口镇将苏忠顺以辖内山多地少为由,请徙。盛乐那片地,可了不得,便是迁徙中原百姓种粮,都能大获丰收,遑论放牧。贺兰不要,有的是人要。” 当然,想要盛乐那块地的又何止那些镇将们。 王氏手下的人不要吗?当然要。 邵勋可是听人打小报告提到,平城那边有人提议,打下盛乐后就还于旧都,以更好地镇抚心气大失的诸部。 好在王氏没正面回应,说要等一等——这个女人越来越聪明了。 “大王须得注意代国太夫人王氏。”司农卿殷羡起身说道:“战局明朗之时,若其骤下杀手,突袭我军,恐致大败。此事虽听起来有些无稽,但不得不防。”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一变,确实存在这种可能啊。 银枪中营、右营、洛南府兵、濮阳府兵、亲军、幽州突骑督以及已经在代国的义从、捉生、落雁三军等三万多精锐步骑若覆灭了,那可比损失三十万杂兵还肉痛。 更重要的是,即便后面能勉强维持住局面,这个天下也就这样了,一切改革就此止步,邵与世家共天下,垂拱而治。 当然,对有些世家大族来说未必是坏事,搞不好他们还很想看到这三万多精锐全军覆没呢。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是大军覆灭,梁王不能死,一定要逃回来,从此依赖士族,做个“圣君”。 对洛阳天子而言,这个局面可能更加凶险。 因为战败后的梁王可能要在威望不足的情况下讨好世家大族,然后强行登基。 威望如日中天的情况下,他未必需要弑君,但威望不足的情况下,可能就要清除隐患了,天子暴毙大有可能。 邵勋听到殷羡的话后,微微颔首。 老丈人一系的士族确实不希望他败,他们拿的好处太多了,故出言提醒。 “此事易耳。”就在众人思索的同时,太保潘滔笑了笑,道:“大王北上先去平城。出征之后,不要把全部人马带走,而想办法将代国亲军四卫尽数派出。如此,王氏母子生死操于我手,定不敢轻举妄动。” “还得防一防刘路孤。”一直沉默着的张宾说道:“我闻什翼犍还有两个幼弟,散居于母族部落之内。难保刘路孤等辈丧心病狂,置王氏母子安危于不顾,遽下杀手。” 邵勋听了面带微笑。 这帮士族固然有很多缺点,但八百个心眼子,确实把人心看得很透。 说实话,邵勋就很少与他们斗心眼、玩阴谋,因为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不一定玩得过他们。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采取“伱打你的,我打我的”这个策略,从打造基本盘开始,用大势裹挟人心,用阳谋对付阴谋。 “孟孙所言极是。”邵勋赞道:“此番大战,无论贺兰蔼头、王氏母子还是我,都敌我难分,无有定论。还是那句话,持重为主。” …… 会议结束后,很快便要出征了。 临行之前,邵勋找来了长子金刀,用有些亏欠的眼神看了下他,最终为他定下了娶沛国刘氏女为妻的决定,并即刻遣太常卿崔遇前往沛国。 为了天下大业,他连儿子的婚事都利用。 五月初二,他让夫人刘野那带着王十子邵恭北上新兴、雁门,看望兄长、侄儿。 初三,拜别父母妻儿之后,挥师北上。 (月初求票。今天有点忙,明天加班,周日三更,绝不食言。)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决意 金正已经抵达了雁门,登西陉山而望远。 山中车马如龙,如同洪水一般,快速通过几条细窄的河道,然后居高临下,在广阔的原野上汇成海洋。 太原、新兴、雁门三郡征调府兵部曲四万余人,将一部分屯于太原的六十万斛粮草先期运到了马邑,第一批二十万斛甚至已经运抵平城,解了春来诸部的燃眉之急。 打了两年仗,去年冬天又较为寒冷,牲畜数量锐减,各部都有些吃不消了。 多了这二十万斛粟麦,底气便足了很多。 金正让人牵来马匹,随后呼啸而下,带着百余亲兵直奔阴馆。 至此地后,只停留了一天,随后便在部曲督秦三的陪同下,点了三百左飞龙卫军士,带上向导,一路疾驰,奔赴马邑。 至马邑后,代国辅相苏忠义部遣数百精骑来会,金正遂率军北上至中陵川一带探视…… 数日后,一道道命令发下。 徐朗收到军报时,正在组织兵士会操。 旷野之中,九千六百人被分成了甲乙丙三部,甲部、乙部列阵厮杀,乙部故意露出破绽,丙部接到命令后立刻上马疾驰数百步,然后快速下马结阵。 大盾手护卫着弓手贴近射击,将破绽放大,身披重铠的武士顺着弓手造成的混乱冲杀进去,一举击溃敌军。 “战机稍纵即逝。”高台之上,徐朗叉着腰,右手前伸,对着场中近万兵士,说道:“若无丙部甲士骑马赶至,乙部已然稳住了阵脚,这个胜机就算错过了。” 部曲督陈金根等人对视一眼,又都低下了头去。 徐朗?真不熟。 他也就是靠着梁王的情分升上来的,跟他们这些在一起摸爬滚打二十年的老人不一样。 徐朗说完,见没人附和,心中不太高兴,但他没表露出来,又道:“金督传令而来,令大军挺进马邑,准备一下吧,午后就出发。” “将军,午后就走?”陈金根有些疑惑。 “午后就走。”徐朗看着陈金根的眼睛,道:“金督军令,如何能违犯?” “军令”二字压下来了,陈金根一个激灵,立刻应道:“遵命。” 其余诸部曲督、部曲将们亦纷纷应是。 而就在徐朗下令出击的时候,正在阴馆以北放牧马匹的刘闰中部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们这次出动了万把人,其中一部分刚赶着牛羊进入雁门郡地界,剩下六千余骑全在此处。接到命令后,留数百人放牧马匹、看守辎重,其余六千骑悉数西行,前往马邑县以北地区集结…… 碧绿的草原之上,万马奔驰,汹涌如潮。 太守张通已经出城迎接了,毌丘禄站在城头,静静看着奔过来的千军万马。 数千骑士在旷野中忽聚忽散。 一会如同一个锋利的箭头,精骑在前,牧人在后,一往无前。 一会又被地形分割,散成数十股,各自通过之后,再以中军将旗为核心,次第汇聚而来,形成一个坚固的整体。 看得出来,这支部队不是第一次上阵了,经验相对丰富,主帅的威望也高,能号令诸部。 六千骑士在靠近马邑的时候才停止了“卖弄”,老老实实地成纵队行军,因为越靠近城池,村落、坞堡越多,农田、桑林越多。 他们最终在城南的马邑川水一带停下。 派出游骑向外警戒后,骑士们纷纷下马,给马儿松松肚带,带着慢跑一圈,收收汗。 城北亦有大队人马赶至。 左飞龙卫先锋一部三千人在陈金根的率领下,与上党骑兵前后脚抵达。 他们就没羯人那么爱惜马匹了。 下马之后,立刻将骑乘马交给马邑郡派来的丁壮料理。 是的,他们胯下的就是“骑乘马”,而非“战马”。 此马无需高大,无需速度特别快,只要耐力好就行了,最好还耐粗饲——匈奴马便很适合。 甚至于,骡子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他们不是骑在马背上打仗,骑马只是赶路的手段而已。 这九千步骑抵达后,马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对外大肆宣扬祖先是张辽族人的太守张通忙前忙后,先将郡、县两级库存的粮食拿了出来,待后方运粮大队抵达后再行补充。 五月初八,金正自前线返回,只说了一句话:“听闻纥豆陵部在善无(今右玉威远镇),自马邑北进山,山川纵横,林草茂密,此利骑射之士,更利久经战阵的步军。待囤积完一月所需粮草,便大举北上。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在场之人以刘闰中地位最高。 他没有反对,众人便纷纷应是,散开做好战斗准备。 ****** 贺兰蔼头来到了善无。 他先看了看略显破败的城池,没太在意。 鲜卑本就擅野战,不擅守城,不重视城防情有可原。 接到消息的窦勤、窦于真父子第一时间赶来拜见。 “听闻诸部多有怨言,我送了牛羊马驼过来,还有一些精甲器械。”贺兰蔼头的额头多了几条皱纹,曾经豪迈的面容也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 窦勤一看就有些心酸。 首领是那么好当的吗?每天一睁眼,便是部众的吃喝拉撒,压力大不大? 部落间有了矛盾,能吵到你面前都算尊重你权威的,私下里解决的话那就不把你当回事了。 东木根山有些部落认为什翼犍太过依赖晋人,想要投奔翳槐,犹豫之际,你要不要拿出好处拉拢? 他们遭到忠于什翼犍的部落攻击,你要不要发兵救援?仗打多了,死伤了很多人,损失了很多牲畜,你要不要贴补一番? 如果你威望足够大,倒是可以压下去,让各个部落自己吞下苦果,还不敢反对,但问题是你有这个威望么? 去年冬天大雪,各部损失不轻,春来纷纷叫苦,伱要不要管? 刘虎还在袭扰诺真水汊乃至意辛山,纥奚部的人不听号令,直接回了阴山以北,还喊你回去帮他,你去不去? 太多烦心事了! 不坐上这个位置,贺兰蔼头只是贺兰部首领的话,那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别人争相拉拢,可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却没有足够的威望、能力、财富,那就真是火坑了。 “羽德,不是我不帮你们,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了。”贺兰蔼头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各处都问我要牛羊奴隶,我——” “对他们要有耐心。”窦勤仿佛只会这一句话似的,但却是老成谋国之言。 “再多的耐心也抵不住消磨。”贺兰蔼头说道:“我算是想明白了,这么耗下去,没有任何胜算。王氏那个贱人有奸夫送钱,我却是比不过。” 窦勤深以为然。 “奸夫”据有富饶的河南河北,谁能比他钱粮多?比到最后,人心丧乱,败之必矣。 “辅相如何决定?若就此撤离,我部几日内便能拔营而走。”窦勤正色道。 “不走!”贺兰蔼头深深地看了窦勤一眼,道:“时局若此,我只有两条路,要么走,走得远远的,要么主动进攻,死中求活。” 窦勤大震。 对贺兰蔼头来说,确实就这么两条路。 第一条是放弃盛乐,遁回意辛山,只不过究竟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他走,可就不知道了。 去了意辛山后,尽可能联络漠北、河西的游离部落,组成一个新联盟,共同对抗阴山以南的什翼犍——哦,对了,回去后先得把离着不远的刘虎剿灭了。 第二条则是主动进攻,就像蔼头说的,死中求活。 只不过,一旦进攻失败,再跑回盛乐遁逃,愿意跟着他走的人就更少了,甚至可能会有不少部落倒戈,借他人头一用。 何去何从,很难抉择。但看样子,贺兰蔼头已经做出了决定。 “后面还有大队人马,数日内便会有第一批人赶至。”贺兰蔼头说道:“马邑有人告诉我,晋军在阴馆大肆集结,步骑近两万人,且非义从、落雁、捉生三军。若能击溃此部,则先声夺人,晋军不敢轻举妄动,则战局大有可为。” 窦勤默默点头。 他不奇怪蔼头能得到消息。 两个拓跋各据南北二都,两边贵人各有亲朋好友在对面,藕断丝连之处,难以细究。 蔼头能从马邑得到消息,什翼犍一定也能从盛乐得到消息,对双方而言,没太多可以保密的地方。 “这仗要快,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贺兰蔼头说道:“若这样还不能取胜,那就——” 说到这里,贺兰蔼头先是神色黯然,继而又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定然不会向什翼犍小儿卑躬屈膝。这辈子我都和他打定了,我死之后,儿子、孙子继续和他打。” “辅相莫要生气。”窦勤苦笑道:“我部出动吗?” “当然要了。”贺兰蔼头说道:“加上此间诸部,便有三万骑,我等直冲马邑、阴馆,杀灭晋人,在雁门关外筑起京观,我就不信他们不怕。” 窦勤有些迟疑。 贺兰蔼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羽德,不要迟疑了,尽快征集人丁、牛羊。最多十日,我便要大举南下。” “好!我这就去准备。”窦勤一咬牙,应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遇见 金正决定在马邑方向发起进攻,过中陵川攻善无,再出此城直攻盛乐的决定,自然发到了后方。 此时邵勋亲率的大队人马刚刚全部通过冠爵津,进入邬县地界,正往晋阳挺进。 夜宿郭家坞堡时,他召集了随军的几位谋士,即太保潘滔、军谋掾张宾、龙骧从事中郎郗鉴、侍中羊曼。 几人随着邵勋的性子,在庄外的田野旁,边走边谈。 “召君等而来,并不独北边之事。”邵勋看着头顶浑圆的明月,说道:“西边有人过河,言关中诸郡正在搜罗粮草、征集丁壮,至五月初十,已不下七日,距今则十余日。太尉王夷甫、尚书令裴景声亲至河东,安抚人心,并征集各家部曲、胡汉兵众,以将战之势操练。你等议一议,刘粲此番出战,袭扰耶?决战耶?” 彼时夜色正美,但众人却无心欣赏。 侍中羊曼极少被征为随军谋士,这会有点跃跃欲试,想了想后,便道:“贼兵恐不少,当在十万以上。此为刘粲千载难逢之良机,定然想着有所作为。” 羊曼说完,郗鉴紧接着说道:“大王,仆闻匈奴胜兵不过二三万人。若真有十万众,想必多为羸兵,骁锐之众应不会超过两万。此军不会出潼关,而是自蒲津关而出,然其须得攻破侯抚军之营垒,方能北上安邑、平阳。我军连战连胜,便是丁壮部曲亦士气高昂,大王可令侯将军坚壁不出,以消贼之锐气,待其撤退之时,遽然攻杀,或有所获。” 邵勋听了微微点头,又看向张宾,道:“孟孙怎么看?” 张宾拱了拱手,道:“大王便是回师亦无用。我军一回,刘粲便走。我军一走,刘粲必来。” 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宾就是这样,说话直击要害,指出了匈奴敢于大规模动员的本质,即你主力走了,他来偷鸡。 “阳仲,你怎么看?”邵勋又看向潘滔,问道。 “不班师,但增兵耳。”潘滔认真说道。 “兵从何来?” “泰山、颍川还有豪族部曲,多年征战之下,并非乌合之众。”潘滔说道:“骡子军亦在汝南整训,或可调其北上。便是太原府兵——” “太原府兵不能动,他们要镇守关隘。”邵勋摆了摆手,说道:“阳仲你倒和丞相、军司等人想法如出一辙。匈奴还没出动呢,就想着增兵,是不是过于胆怯了?” 潘滔不认同,只道:“大王,丞相、军司并非担心蒲津关外的战事,而是见惯了人心鬼蜮,担心有人趁机作乱,截断侯将军粮道,令大军不战自溃。方今天下,盼望着大王失败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邵勋沉默。 如果把这个天下比作一家公司,最开始他在梁县时,公司小,他有绝对控股权。但随着业务越做越大,投资者越来越多,他的股权被极大稀释了,现在可能已低于50%。 梁国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地方上的豪族,都是各占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不等股权的股东。股权比较分散,但加起来远远超过作为董事长的大股东。 而且,这些小股东中的很多人,还担任着自总经理以下的各个职务,既是股东,又是打工人。 你侵害了小股东权益,他们暂时无力联合起来罢免你,但有没有可能让你吃个教训呢? 蒲津关战败,平阳失陷,对小股东们来说未必是什么坏事,因为带领公司开拓进取的董事长还在,还更加有求于他们。 “泰山兵不动,看顾徐州方向。”邵勋做出了决定:“颍川集结豪族兵马北上河东,骡子军亦北上,由侯飞虎节制,看顾后路。” “至于此间么——”邵勋倒背着手,不容置疑地说道:“全速北上。我倒要看看,关东数十郡在手,还打不打得起两场战争。” “金正在前,我在后,他所述之事,我信!无需驳回其方略,让他按照自己意愿打。” 众人见邵勋如此坚决,便再无意见,随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完善细节。 邵勋则独自站到了河边。 邬县的夜晚非常宁静。 明月被遮住之后,雾气渐渐上涌,显得如梦似幻,又好像扑朔迷离。 ****** 五月十五,两千余辆马车陆续抵达马邑,给这边运来了十五万斛粟麦。 这个时候,刘闰中部的牧人已赶着牛羊杂畜在荒芜的雁门郡内放牧养膘了。 另一支自蒲阳山等地而来的牧人大军,亦赶着数十万杂畜,自瓶形口进入了雁门郡。 左飞龙卫后续六千人马于同一天抵达了马邑,一起来的还有九千部曲,他们刚刚抵达雁门,就被喊了过来。 十七日,雁门郡方向送来了两万余匹马。 金正扣下了运粮队的马车。 在马邑郡征发了数千人,充作驭手、马夫,随军北上。 至此,这股大军计有来自上党的骑兵六千、来自东平、高平的左飞龙卫府兵九千,战兵总计一万五千人。 辅兵方面,则有左飞龙卫府兵部曲九千、马邑乌桓丁壮五千,共一万四千人。 携两千余辆辎重车、十五万斛粮、四万余匹马,浩浩荡荡北上,直趋善无。 五月十八日,贺兰蔼头在善无城外祭天完毕,然后率自贺兰、纥豆陵、伊娄、丘敦、乙旃、车焜等多部抽调的三万骑南下,沿着中陵川南行,直扑马邑。 …… 作为商队里的“识途老马”,以及曾经的鲜卑斥候,拓跋六狗被征发了起来,跟着一支五六个人的小队北上,离大部队三十里左右,探查敌情。 进山一天多了,大军先锋已开至中陵川源,而他们则沿着中陵川向东北方向搜索前进。 这一天是五月十九日,天气不是很好,夜间就起了薄雾,至晨未散。 一行六人找了片小树林暂歇一会。 队伍领头的是一位名叫许艺的大汉,襄城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府兵部曲督许猛之子,自幼习练武艺,弓马娴熟。 他先指派了两人远远散开警戒,然后下令喂马。 树林内湿漉漉的,就连牧草都沾满了露水,马儿低头舔舐了几口,便转过头去,不再吃了。 一名斥候从包袱里取出煮熟的黑豆,混着盐水喂给马吃。 拓跋六狗坐在一块石头上,取出一角干硬的饼子,慢慢嚼吃着。 雾气仍未散去,山间只有轻微的风,在六狗耳边轻声呢喃着。 六狗一边吃,一边扫视四周,试图看清楚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山林河川。 看不清楚,雾太大了。 六狗将最后一口饼咽下,有些不安地紧了紧腰间的弓刀。 山林的宁静安抚不了武夫躁动的内心,六狗再度扭头,他好像听到了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嗖!”就在他扭头的时候,一支锋利的箭矢擦着耳畔飞过,狠狠钉入了树干中。 六狗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翻身,滚落到了石头后面。 “啊!”惨叫声响起,离得比较远,似乎是派出去警戒的两人之一。 六狗头皮发麻,这是被人摸到近前了。 抬眼望去,却见雾中影影绰绰,似是奔来了几个恶鬼。 他下意识拿出弓,刚抽出一支箭,就听脑后传来脚步声,想也不想,直接将箭矢向身后扎去。 来人满脸狰狞,手里拿着一根弓弦,似乎打算扼住六狗的脖子,抓个活口,看到箭矢刺来,侧身一让,飞腿踢出。 六狗勉强避了一下,只觉肋部生疼,踉踉跄跄向后退去。 来人没有二话,直接扑了上来,一拳砸向六狗的脑袋。 六狗侧身一让,避开了直冲面门的铁拳,再一低头,躲过了横扫而至的铁臂,右拳捣出,正中对方胸口,然后蹂身而上,趁着对方迷糊的瞬间,将左手的箭矢迅疾插向其面门。 惨呼声立刻响起。 六狗得理不饶人,忍受着对方踹来的一脚,右手死死拽住对方的辫子,不让其逃走,左手用力,将箭矢深深插进眼窝中。 对方痛不欲生,惨呼声惊天动地。 六狗发了性子,又将箭矢向外拔,带出了眼球及一大块碎肉。 “噗!”箭矢又捅进了敌人大张着的嘴巴。 对方垂死挣扎着,右手抓向六狗的脸,六狗仰头避过,只被其抓住下巴。 对方左手胡乱抓捏、捶打着,六狗尽量躲避,左手仍不松劲,直到敌人不再挣扎为止。 “哗!”一蓬鲜血扑面而来,糊了刚刚起身的六狗满头满脸,腥味直令人作呕 “走!”许艺握着血淋淋的佩刀,拽了六狗一把。 六狗忍住浑身酸痛,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嘭!”身后一具尸体轰然倒地,却是又一名准备偷袭六狗之人。 脚步声、呼喊声不断响起。 许、六狗二人一把拉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欲窜出。 “嗖!”一箭飞来,许艺晃了晃,忍着疼痛,当先驰走。 六狗伏在马背之上,狂奔的同时,侧身向后连发两三箭。 雾气很重,也不知道有没有射中,只听到了一阵惊呼。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山野之中。 小半个时辰后,山道上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千余骑自东北方向而来,没有丝毫停顿,疾驰而去。 西南方二十余里外的山道上,一支大军正与他们相向而行,突然间就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漫山遍野响起了口令声。 鼓声激昂之中,武器、盔甲被取了下来,一一分发了下去。 大队步兵奔向了两侧的山岭,竖起大旗,布好阵势。 辎重车被迅速围拢起来,堵住了道路。 盾手、弓手、枪手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整座山,瞬间活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狭路 中军离前军有半天的路程,金正策马飞奔而至时,敌人也刚刚赶到,稍事休息后,立刻发起了进攻。 一部分沿着较为平缓的坡地驰马上冲,试图攻占河谷两侧的高地,再从高处冲下来,兜至晋军后方。 前军主力由甲父、瑕楼二龙骧府两千四百府兵及其部曲构成,另有羯骑数百,总共五千余人。 已经升任瑕楼部曲将的史仙带着六百人立于山腰之上,远远见得敌骑上来,立刻吹了一声骨哨。 两队刀盾手立刻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攻来的敌骑。 山坡虽缓,但从下往上仰攻,依然损失了不少速度,以至于敌骑像是在泥泞中艰难踟蹰的旅人一样,慢得要死。 第二声骨哨响起,箭术马马虎虎的二百人赶到了盾手身后,拈弓搭箭,等待命令。 另有数十名箭术较为出众者,则散得很开,各自寻找利于射击的地点。 没人指挥他们,自由发挥。 史仙带着整整二百五十名甲士,手持长枪、长柯斧、木棓、重剑等五花八门的兵器,随时准备出击。 从排兵布阵就能看出,他压根没打算死守。 “呜!”角声一响,第一波箭矢飞了出去。 敌方冲在最前面的十余骑吓了一跳,骑士不断挥舞着长枪,拨打箭矢,同时伏在马背之上,减少中箭的可能。 “嘭!”有人战马被射中了,落地之时一个翻滚卸力,然后猫着腰,半蹲在草丛中,扭头看了看后方,一咬牙,向前冲去。 后方仍有源源不断的骑士向上冲。 他们大声呼喝着,奋力策动马匹,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晋兵面前,用马蹄践踏他们。 “嗖!嗖!”更多的箭矢居高临下飞了出来。 一匹又一匹马被射倒,一名又一名骑士坠落在地。 射完数轮箭后,弓手们还有余力,但敌骑却不敢正面硬冲了,撂下近百具尸体后,开始兜向两侧。 史仙居高临下看着,起伏不定的丘陵缓坡上,绿草如茵,野花遍地。 一具具人马尸体横七竖八倒卧于途,阵前五十到七十步最多,七十步外就稀稀拉拉了,百步外几乎没有,只有少数几个倒霉鬼。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对冲锋的数百敌骑而言,宛如鸿沟一般,就是冲不过去。而在人马尸体集聚起来后,更加难以逾越了。 “苇林防的健儿,随我上。”史仙见山下没人再往上冲了,立刻点了三百人,朝兜向远处的敌骑冲去。 山间崎岖,不是所有地方都能骑马的,兜过来的敌骑大部已经下马,正在整队。 史仙冷哼一声,带人直接冲杀了过去…… 与两侧山坡相比,正面几乎没有特别激烈的战斗。 索头骑兵偶尔疾驰过来,偷冷子射上几箭,步弓手们奋力还击,因为人多势众,往往进行覆盖打击,前来卖弄骑术、箭矢的贼人时不时落下马来,在地上挣扎不休,渐至于无声无息。 “还等什么?贼骑不敢冲,你们也不敢上?陈金根!”金正看了一会后,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般地势,你都不敢冲,还叫什么飞龙卫?正面有千余贼骑,你等攻过去,算上阵。” 陈金根面红耳赤,抱拳道:“遵命。” 说罢,立刻点了甲父、东缗二龙骧府一千二百战兵出击。 命令下达的一刻,各防别部司马立刻挑选起了帐下兵卒。 一部分人弃长枪,换上刀盾,小步快跑居前。 一部分人弃长枪,挽着上了弦的步弓,散往两侧。 大部分手持长枪、步槊、木棓、大戟、长柯斧等长杆兵器,组成厚实的五列纵队。 在河谷中徘徊不定的索头见了,立刻紧张起来。 “咚咚……”鼓声响了起来。 府兵部曲拉开了阻断道路的辎重车,第一排五名刀盾手越众而出。 牙门军传统的老卒们横盾于前,刀微微上扬,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接着是第二、三、四排。 后面两排微微散开,分往两侧,很快就组成一支十五人的刀盾横阵。 长枪兵越过弓手,紧随其后列阵。 弓手依照各人习惯,有人抓出了一把箭握于手中,有那擅使重箭、破甲箭的,则嘴里咬上一根,弦上搭着一根。 “上阵!”陈金根大吼一声。 “上阵!”一千二百名军士齐齐大吼,士气高昂。 鲜卑人愣在那里,“上阵”是什么意思? 没人能回答他们,因为对面已经加快了脚步,一千二百步兵挤满了山道,朝他们发起了冲锋。 索头大怒,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 他们是前锋,前锋主力一仗不打就退,要你何用? 沉闷的马蹄声响起,百余骑一夹马腹,疾驰而出,紧握着长枪、马槊,直冲而来。 两股人潮在山道中撞在了一起。 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冲在最前方的十余骑凶猛无比,纵马跃入人群中后,左冲右突,试图搅乱步兵阵型。 光凭这一点,就让金正对其另眼相看。 这年头,多的是骑兵不敢直冲步军大阵,而是纵骑围射,试图用最省力、伤亡最小的方式解决敌人。 但硬碰硬的战斗总要打的,敌军素养、战场地形、双方士气等因素不可捉摸,有时候赶上了,就要有大量死人、猛冲猛打的勇气。 东平府兵们也十分勇猛,在让当先驰突而入的十余骑破阵而入后,后续人马没有一哄而散,而是大呼酣战,人人争相上前。 陈金根抬手一箭,将一名冲得最猛的敌骑射落马下。 此人一时未死,刚想起身,就被无数双军靴践踏而过,牙门军老兵们怒吼着越过他残破不堪的身躯,奋勇向前、向前、再向前。 “哗啦啦!”又一股敌骑冲至,前方的刀盾手、长枪兵没站稳,倒下去了一大片。 有人再也没起身,有人跌跌撞撞起身,再被疾驰而至的敌骑撞飞。 更多的人则身形不稳,被挤压撞向了后方,但踉跄后退之时,他们仍下意识把长枪前刺,将一名又一名敌骑刺落马下。 被他们挤压着的后续人马焦急万分,破口大骂,有人急躁起来,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袍泽,越众而出,迎着冲过来的敌骑,咬牙捅出步槊。 敌骑正在前冲,一时不防,直接被刺中胸口,锋利的槊刃瞬间捅穿了薄如纸翼的皮甲,透背而出。而捅刺他的人也被战马前冲巨大的惯性给撞倒在地,半晌起不了身。 窦于真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 骑兵冲步兵,有一个关键节点,那就是当骑兵冒着巨大伤亡冲入步阵,制造混乱的时候,后方尚未接战的敌方步兵主力是什么作为? 最理想的情况,就是他们转身溃逃,次理想的情况下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最坏的情况是他们不惧骑兵冲锋,争相向前,与破阵而入的骑兵肉搏厮杀。 他今天遇到了最坏的情况! 这股晋军看着不那么正规,因为武器都不统一,各色都有,五花八门,但配合十分默契,更兼勇猛无匹,好像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刺激一样,怒吼酣战之声几乎响彻整个山谷。 冲锋的百余骑已经走不动了,顿在原地。 长柯斧一劈,鲜血飙出去老远。 木棓一砸,胸口碎裂,一声不吭倒地。 钩镰枪已经不去勾马腿了,有人直接上举,把人从马背上勾下来,其他人一拥而上,乱刃分尸。 更有骑兵战技娴熟,连杀几名晋军步卒,但打着打着,战马四蹄一软,轰然倒地,此人很快消失在了晋军人潮之中。 山道上的人马尸体越来越多,层层迭迭,已经没法再冲了。 窦于真只稍一犹豫,晋军步卒就已越过满地的人马尸体,大吼着冲了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攻右侧(晋军左侧)山坡的骑兵也退了下来,前后损失百余骑,没攻动。 窦于真不再犹豫,直接下令撤退。 两千余鲜卑骑兵立刻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向后奔去。 金正将此景尽收眼底,道:“给我追!追到底,不要停!” 随军而来的五百羯骑立刻领命,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从右侧山岭间兜了一个圈子。 大野龙骧府部曲督秦三快速穿戴好盔甲,拿起骨哨吹了一声。 顷刻之间,大量左飞龙卫的府兵朝他奔了过来。 部曲们眼疾手快,将一把把缰绳递到他们手里。 来一人,牵过去一匹马。 也不管是谁的马了,府兵们翻身而上,看着认旗所在方向,各自汇集。 片刻之后,一股又一股府兵策马而出,跟在羯骑身后,奋勇追击。 追出去十余里后,鲜卑人分出一部反冲击。 羯骑迂回包抄,上山下坂,且驰且射。 飞龙卫步卒下马结阵,从正面直扑而至,大破之,再斩首百余级。 战斗结束后,所有人再度上马,缀在敌军身后,追击不停。 傍晚时分,又抓住一股反冲的鲜卑骑兵,败之,杀贼近百。 直到远远看见了敌军大队,这才停止追击,就地上山布防,等待后续主力赶来。 而在同一天,贺兰蔼头亲率万五千余骑,半途转道,溯吐文水(今马营河)而上,穿越了重重山区,抵达了平坦的马邑郡地界。 随军携带的粮草并不多,不过七八日罢了,贺兰蔼头没有丝毫犹豫,下令直扑阴馆县而去。 而邱敦氏统率的第三路鲜卑骑兵七千人,折向了西边的山里,并未与其他两路取得联系,他们的目标是马邑县。 第一百五十七章 莽出来的战机 中陵川破败的道路上,长龙般的队伍正在前进。 两侧山岭之间,多了很多游骑。 他们面容严肃,同时又满脸晦气。 与索头不期而遇,大打一场后,金都督明知敌军大队人马还在后面,却不停下来整军待战,而是继续向前。 理由很充分:不在地形崎岖复杂的山里和骑兵打,难道去到平旷的原野上打吗? 于是,他催促二十里外的中军主力尽快赶上来,只留了部分府兵护卫着辎重部队,慢慢往前赶。 另外,陆续赶至雁门郡的部队也被传令西雁门,比如银枪右营。 听闻梁王亲统的主力大军先锋一部也快到雁门了,那是游击将军邵慎统率的左骁骑卫,但这支部队归不归金督指挥就不好说了,反正给他下了命令,听不听随意。 追击敌军的先锋已经换了,这次是大野部曲督秦三。 从双方第一次交战地点到善无其实没多远,区区五十里罢了。 许是前军战斗吃了亏,被斩杀三百余骑,追击之中又死两百来人,两千先锋最后只回去了一千四,让索头有些惊惧,又或者是他们觉得在山势连绵的地区打仗太吃亏,于是虚晃一枪,在吓退了追击而来的晋军后,连夜撤退,于五月二十日退回了善无县。 中陵川在城西拐了个弯,流淌而去。 周边地势开阔,草场成片、农田也不鲜见,非常利于骑兵冲锋。 二十日上午,秦三率步骑两千余人抵达善无城南,据守城南一处高坡。 当天下午,金正六千余战兵抵达善无。 入目所见,敌我厮杀正烈。 秦三等人下马步战,在高地上列栅戍守,四面八方都是骑兵的海洋,将这片高地团团围住。 五百羯人骑兵大概是第一波被清出战场的部队。 他们灰头土脸,伤亡不轻,待看到金正抵达后,才从各处赶来汇集。 刘闰中气得不行,马鞭连连挥舞,打得几个部大鬼哭狼嚎。 金正从他们身旁路过,不但没有劝慰,反倒嗤笑一声。 在他眼里,不能打就有原罪。 有本事如同左飞龙卫那两千甲士,据守高地,上万贼骑就是冲不动,无论是骑马冲还是下马步战,都拿不下来——咦,哪来的上万骑,难道又征发了一些没出征的人? 按照从俘虏口中得到的消息,这一路由窦勤、窦于真父子统率,总共八千骑,其中五千骑来自纥豆陵部,另外三千骑来自几个小部落。 遭遇战结束之后,他们兵退数十里,将金正的主力部队诱到开阔的平地之上。 金正确实“上当”了,两千铁铠府兵被索头包围在了一处高地上。 索头还击退了伴随府兵而来数百羯骑,一切都很完美。 但问题在于,他们啃不下这两千人。 金正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高处,将战场全景尽收眼底—— 层层迭迭的骑兵将高地围得水泄不通,大部分人在外围干着急,派不上用场。 一股数百骑从东侧坡度较缓的地方骑马仰攻,高地上箭如雨下,射得骑兵人仰马翻,时不时有两三百甲士居高临下冲锋,将失了速度的敌骑砍得七零八落,然后匆匆打扫战场,再行返回。 至于北面,看不太清楚,从仅露出的一角来看,横七竖八的尸体随处可见。 南面、西面坡度较大,骑兵没法直接冲击,于是索头开始下马,爬山仰攻。 山道之上,尸体铺满了一路,煞是壮观。 “噹……”对面响起了刺耳的钲声。 索头听到命令,呼啦啦散去,到远处城墙下结阵。 “有几分章法。”金正嘿然一笑。 刘闰中走了过来,先看了看战局,道:“都督,敌骑军较多,地形又较为开阔,与之对攻不利,不如固守之,再联络武周镇军夹击而来,定可大胜。” 说实话,金正的战法虽然过于勇猛——或者说鲁莽——但就是这股莽劲,促使他在刚抵达马邑之后立刻北上,亲临一线侦查敌情。 在发现马邑以北那连绵的山势、复杂的地形之后,觉得可以骑兵、骑马步兵主动出击,直攻善无。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在刚进山一天多就遇到了大举南下的索头,中陵源之战斩首数百,破其先锋,今日善无之战,看样子斩杀不下两千,索头士气已挫。 这个时候,战机出现了。 如果能联合武周、平城方向,让王都护、代国太夫人下令出动步骑西进,则窦勤、窦于真父子必败,善无亦保不住。 毫无疑问,这个战机就是“莽”出来的。 “善无离武周镇多远?”金正问道。 “七八十里。” “武周镇兵多为步卒,恐帮不上什么忙。”金正说道:“立刻派出使者,间道前往武周、平城,请王夫人速速发兵,至少出动两卫亲军六千骑,并武周镇兵步卒,大举西进,夹击窦勤父子。” “遵命。”随军文吏立刻拟写命令,交由信使。 刘闰中亲点了五十精骑,着其护卫信使东行。 “再给梁王发送军报。”金正又下令道。 ****** “哇……”孩子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拓拔什翼健吓了一跳,连忙规规矩矩地坐回了案几之后,脸色阴晴不定。 王氏自中堂内走了过来,轻柔的抱起孩儿,一边摇晃着,一边说道:“诸位自有许多难处。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辅相王丰、苏忠义、长孙睿、卫雄、四镇将军、左右将军等代国核心高层跟了进来,齐声道:“可敦请讲。” “征战两年了,若无中朝大国相助,可能维持至今?”王氏问道。 力真被母亲抱入怀中后,砸吧了下嘴,神奇地安静了下来。 众人无言以对。 “开春以来,很多人吃的是粮食,其中不乏中原送来的粟麦,而不是干酪。”王氏说道:“金将军狂飙突进,杀至善无城下,勇武决绝之处,令人震撼。我一介不通兵事的妇人亦知此等良机,万不能放过。公等疆场搏杀多年,想必比我清楚。” “些许小心思,都收起来吧。”说到这里,王氏凤目含煞,语气也严厉了起来:“梁王已率二十万大军,如潮而来,须臾可至,尔等却还推三阻四,是何道理?不念宗亲族人乎?” 众人心神大震。 就连王丰都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妹妹,她怎么变得这么快? 刘路孤欲言又止。 王氏看向他,道:“刘将军可是觉得马瘦粮少,将士们怨言颇多,不愿出征?” 刘路孤叹了口气,道:“可敦明鉴。” “既如此,我这便随将军去营中一观。将士们若有难处,宫中服完器物,可径搬出估直,赏赐下去。”王氏毫不退让地说道:“或曰纥豆陵部战力强横,我可随众军亲往善无,要死一起死好了,怕什么?” 刘路孤猛然抬头,与王氏对视片刻后,竟然移开了视线,眼角余光瞥了下规规矩矩坐在案几后的什翼犍,暗暗叹了口气。 见众人没什么意见了,王氏令其罢散,加紧整备粮草,集结兵员。 临走之前,她又让辅相王丰、长孙睿、镇东大将军刘路孤、镇南大将军普骨闾留了下来。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解其意。 “贺兰蔼头突入马邑了。”王氏说道。 众人先是一惊,继而若有所思。 王氏不待他们提出什么逆天的想法,立刻说道:“普骨将军可速速南下新平,召集壮士堵截其众。” 普骨闾一愣,很快应了声是。 王氏停顿了一会,悠然道:“昔年祁氏母子弑君作乱,纥豆陵部首倡义举,窦勤、窦于真父子并非不可救药的逆徒。若能劝其来降,则国中亦能多保留几分元气。” 说到这里,她扫视了下几人的神色,道:“金正固然勇武绝伦,却也酷烈无比。若被他痛下杀手,纥豆陵等部将元气大伤。自己人死得多了,将来如何——” 刘路孤神色间既惊且疑,慢慢地有些惊喜。 “如何自存……”王氏轻声说了句。 刘路孤、长孙睿对视一眼,又都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什翼犍。 “发兵吧。”王氏说道:“亲军四卫出动两卫,再集结丁壮三万余,自武周川西进。” “遵命。”刘路孤、长孙睿齐齐应下,声音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又真诚了几分。 ****** 邵勋收到消息时已过石岭,进入了新兴地界。 他立刻让人拿来地图,直接就在路边查看起来。 幕僚们也围了过来,左一言、右一语,瞬间将局势分析了个通透。 他们掌握的消息比身在局中的金正更全面,因为平城王夫人也遣信使送来了信。 大体来看,金正算是没等大军聚齐,就甩开行军速度较慢的银枪右营,飞速抵达马邑,侦查一番后,果断发动了进攻。 他在马邑征集了五千丁壮,并左飞龙卫府兵及部曲近二万人,外加刘闰中部六千骑,沿着狭长的山道北上,直扑善无。 恰好在前后脚,贺兰蔼头抵达善无,兵分三路。 第一路:其自领一万五千骑逆吐文水而出,攻入马邑地界。 第二路:窦勤、窦于真父子领八千骑,与金正迎头相撞,前锋被击败。而山间地形破碎,又崎岖无比,不利骑兵厮杀,于是退后数十里,至善无城下。 这是他们一贯的打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窦勤父子可能派了小股轻骑迂回绕至后方,试图攻打金正的辎重部伍,而主力大军在善无城外围攻突进而至的两千多步骑,结果竟然吃不下。 第三路:据闻有七千骑,暂无消息,却不知身在何处。 己方兵力主要是已经抵达雁门关附近的银枪右营,以及刚刚进入雁门郡地界的左骁骑卫三千人——该卫三千部曲还在赶路,处于新兴、雁门之间。 阴馆方向有六百左飞龙卫府兵、六百部曲,外加数百刘闰中部老弱,前者守城,看顾粮草,后者负责放牧。 征集自并州各地的役徒往返于马邑、阴馆、雁门关之间,不停转运粮草军资。 最后,王夫人当机立断,率三万六千余步骑西行,并得到了单于督护王雀儿的配合,试图与武周镇军汇合,自东而西攻打窦勤父子——或许还存着招抚的心思。 这仗,敌我可谓犬牙交错。 金正这一莽,其实莽出了战机,比坐镇马邑保守地等待索头三路大军围攻要更好一些。 邵勋思虑良久,觉得事情未必如此简单。 贺兰蔼头有没有预备队?在哪里? 金正如果后路遭袭,能不能顶住?如果顶不住,那就只能背靠平城、武周方向,仓皇东撤了。 更关键的是,金正到底想怎么打?他会不会继续狂飙突进? 这个学生!邵勋笑了笑。 他教出来的学生,多多少少带点老师的风格。 比如王雀儿就十分稳重,控场能力强,思虑周全。 侯飞虎心思缜密,不如王雀儿那么稳,却比王雀儿想得多、想得细,喜欢打巧仗,但整体也是遵循“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敌之可胜”这个兵法原则的。 金正喜欢放大自身的风险,来捕捉更大的战机,有些时候看起来就是赌。 这种打法,让邵勋想到了一个此时尚未出现的人,一个本来已经回家种地,又被李渊骚操作逼反的名将:刘黑闼。 此君也是一个赌徒,一路爆捶李唐名将,最终因为时势不再,底子太薄,又遭腹背夹击,与李世民长期相持之后战败。 金正若能达到刘黑闼的水平,那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思虑完毕后,邵勋霍然起身,注意到幕僚们的目光后,笑道:“既委前敌之权,如何不信之?传令,邵慎统左骁骑卫、银枪右营火速出雁门关,为金正遮蔽后路,并寻机歼敌。代国马邑、云中二郡当征集丁壮牧人,四处围堵,争取把贺兰蔼头留下。” “再给全军传令,昼夜兼程,至雁门再行休整。” “遵命。”随军将佐齐声应道。 命令很快下达至各部。 很快,奔行在原野上的各支部队加快了进军速度。 骑兵被临时允许骑马赶路。 步兵可随身携带五日干粮,甩开辎重部队疾进。 还在慢吞吞赶路的河北诸镇将们也先后接到信使传令,整个战场沸腾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乱战(上) 五月二十二日的善无,有点前年广武之战的意味了。 所不同的是,纥豆陵部没有主动进攻,只是分派骑兵,四处监视。 金正立营于南山之上,当机立断派出两支部队从城西、城东两个方向迂回,试图绕至敌后方。 东路冲到一半就退回了。 地形开阔之处,敌骑四面八方围来,先与羯骑交战。 左飞龙卫府兵下马结阵。 但索头并不与他们交手,只攻击羯骑,连冲两次之后,将其迫退,然后一部骚扰列阵前进的府兵,一部绕后,袭扰府兵的驻马处,试图掠夺他们的马匹。 金正果断派出第二批府兵,刘闰中亦派出第二支骑兵迎战,索头没有过多交锋,迅速脱离接触。 金正看了半天,道:“索头在拖延。” 刘闰中也看出来了,道:“许是在为老弱妇孺断后,善无城内应没多少人了。” “窦勤父子身为一路统帅,逡巡不进,可耶?”金正问道。 刘闰中沉默了下,道:“都督却有所不知。草原打仗就这个样子,打得过就如群狼围猎,四面八方扑过来,狠狠撕咬;打不过就四散而逃,寻找战机。至于会不会破坏整体战局,那就要看单于威望如何了。单于威望高,自然无人敢随意退却,单于威望低,那就怪不得其他人了。此与中原迥异。” “在善无城下厮杀,贼骑优势太大,府兵亦难以独自力战。与其这般纠缠,不如——”金正死死看着破败的善无城墙,道:“眼看要入夜了,不如派一支兵马趁夜攻打城池,你部亦主动出击,夜袭敌骑。冲不动不要紧,动静闹大了就行,越大越好。” “都督你这是……”刘闰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 金正没有多说,只道:“把战场上的伤马、死马拾掇一番,熏点干肉出来。” 吩咐完这一切后,金正找来了之前立功的拓跋六狗。 他和许艺一起逃了回来,传递了重要军情。 许艺受伤,这会跟着辎重部队行军,六狗除了鼻青脸肿之外,无甚大碍,继续随军当斥候、向导。 “梁王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对这种勇士,金正难得和颜悦色,笑道:“说‘六狗’二字太难听。” 拓跋六狗也是机灵的,立刻问道:“大王要给我赐名?” 其实,他的名字叫六狗,没有姓。 拓跋这个姓还是跟着氏族头人得来的。 头人原本是拓跋氏分支中的分支中的分…… 他下令整个氏族三百余户统统以拓跋为姓,六狗这是被批量赐姓。 “大王说你投过来没多久,就忠勇恭顺,立下大功,故赐名‘拓跋思恭’,你觉得如何?”金正问道。 “多谢大王赐名。”拓跋六狗喜道。 “你可熟悉这一片山岭?”金正问道。 “东边算是熟稔,西边只来过几次,不算很熟。”拓跋思恭老实答道。 “无妨,我还有其他向导。”金正笑道:“准备准备,入夜后跟我走。” 说罢,金正再不理会他,开始吩咐众军士交出干粮,凑出三千人十余日份的。 至于被拿走干粮的人,没办法,先吃马肉顶几天吧,待辎重部队抵达再说。 当天夜里,金正亲率三千兵,一人双马,先向南撤离战场,然后向西迂回,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二十二日晨,一支正在行军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两侧山岭之上爆发了激战。 那是在山间巡视的队伍与偷袭而至的敌人遭遇,仓促之下交战。 山下得知之后,立刻停止了前进。 还是老办法,用粮车堵住道路,防止敌骑前冲。 府兵部曲留守驿道河谷之中,随军的三千多府兵第一时间上山,往双方交战地点杀去。 片刻之后,车队后方又杀来千余骑,奔行之中箭如雨下。 一部分乌桓丁壮奋起反击,另一部分则迅速后退,甚至往车底下钻,他们是真没什么战意。 反倒是府兵部曲还能拿弓刀比划之下,借着大车的掩护,艰难地与敌方骑射手相持。 几乎是在同时,有些山岭间有敌兵冲破阻截,往山下杀来。 随军的两千羯骑分作数股,往各个方向出击,拼死拦截。 双方无数人马混战在一起,乱作一团。 徐朗站在一辆马车上,一边遣人捕杀试图溃逃的乌桓丁壮,一边指挥府兵及其部曲四处堵漏。 杀了半天,虽然伤亡不轻,但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战斗过程中,他们捕到了几名敌军俘虏,拷讯之后得知,他们归窦勤统率,奉命南下,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间道而出,袭杀辎重部伍,以断大军后路。 至于南下之兵有多少,说实话这个人也不太清楚,有说两千的,有说三千的,莫衷一是。 徐朗听完,暗呼还好,只来了这么点人。 其实,这个时候断后路,作用已经不大了。 除非他们能堵截住自武周川方向而来的代国之兵,不然的话,金都督怎么着都不会被断了补给。毕竟自中陵川源到善无,路程不算太远,善无到武周镇,亦不过七八十里,窦勤施此计,只不过是无奈中的无奈罢了。 遐想之间,河谷中的战斗愈发激烈。 双方杀声震天,肆意挥洒着热血。 粮车之上,不断有下马的敌骑攀登上来,又不断有府兵部曲将其戳刺而下。 府兵部曲来不及高兴,很快就被不知道哪飞来的箭矢射倒在地。 粮车之外,尸体层层迭迭,几乎铺得与粮车齐平了。无数索头踩着尸体,呐喊着冲上来,很快又被击退。 偶尔有十余索头冲进车阵内,府兵部曲抵挡不住,四散而逃,很快又被赶过来的府兵稳住局面。 河谷中渐渐升起了几道烟尘。 山谷狭窄,车队蜿蜒出去好几里,辎重部伍不得不分成了十余股,各自为战,有的在激战良久之后,落于敌手,或者乌桓人直接溃散了,为索头轻松夺取。 他们抱来了薪柴,引起大火,将粮车付之一炬。 徐朗没有太过慌张,而是四处调遣人马,来回救援,一边驱杀下马步战的索头,一边灭火。 双方大战了半日,被索头烧毁的粮车不过四百余辆,损失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与损失的粮食相比,溃散、死伤的人员倒是不少,让他恼怒无比。 尤其是那些乌桓人,压根不想给晋军卖命,战斗一起,只有少部分敢于力战,绝大多数躲藏、溃逃,被烧毁的粮车也主要是他们负责的区域。 午后,许是索头自身伤亡不小,许是他们觉得骑兵下马步战太亏了,最终慢慢脱离接触,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徐朗这才松了口气,下令检点损失。 第一次与索头正面厮杀,让他感慨良多。 第一个感受是府兵确实比禁军厉害,厉害多了! 常年累月吃好喝好,锤炼武技,再经常以防为单位集体操练,每年还有几次大规模会操,多年下来,战斗力非常强悍。 第二个感受是索头也很能打。 作风野蛮,敢打敢拼,明知下马步战对他们不利,却还是遵令而行,这比当年匈奴治下的部落凝聚力高多了,也团结多了,难怪拓跋鲜卑能屡次大胜匈奴,败战次数微乎其微。 第三个感受是选好一个有利于己方的地形,实在太重要了。 他不敢想象这会如果身处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会怎么样,恐怕会打得十分艰难。 ****** 阴馆县外,铁骑驱驰,万马奔腾。 一支运粮队在旷野中被包围。 铺天盖地的骑兵围了过来,冲到近前,一字排开,横向疾走。 霎时间箭如雨下,车队的役徒、马夫、驭手及少数护兵狼奔豕突,中箭倒毙者不计其数。 反击却寥寥无几,不多的府兵部曲出身的弓手很快淹没在了如飞蝗般密集的箭雨中。 只半个时辰,这支由五百辆马车组成的辎重队伍就全军覆没,三万斛粮食为敌军夺取。 贺兰蔼头看得畅快无比,于是亲率万余骑抵达了阴馆城外,一个突袭,击溃了正在转移的刘闰中部牧人,并拷打盘问,试图问出其他放牧地点,以便将其牛羊马匹尽数掠走。 阳谷龙骧府长史张绥站在城头,有些紧张。 他手头就六百府兵,外加六百部曲,算是比较能打的。 城外满满当当堆了无数粮车。 敌骑来得太快。 游骑刚刚回报敌情,张绥就意识到不妙。 第一时间下令把能搬的粮食都搬进城内,同时派信使紧急召回了一支刚出发没多久的运粮队,并通知另一支从雁门关出发的粮队立刻回返,暂时不要来阴馆了。 做完这一切后,遣人飞奔各处,通知正在野外放牧的羯人老弱带着牲畜转移,别让敌人轻易找到。 他已经做到了一切他所能做的。 阴馆城内粮食堆积如山,器械到处都是,万不能为敌所破,否则这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敌军就有充足的转战各处的本钱了。 “把器械都取出,一一分发下去。马夫、驭手、役徒人手一件,给我粗粗整顿一下。值此之际,所有人都要上阵厮杀。”张绥吩咐道。 “长史,那些器械是要送到金都督那里的。”有人提醒道:“遗失或用坏了,以金督那脾气……” “管不了许多了。”张绥说道:“我们是府兵,战争结束后,金督还管不了咱们,依令而行吧。” “是。” 张绥感到腹中饥饿,于是让人端来粟米饭,一边吃,一边看着城外的敌军,竟是不下城头了。 当天午后,雁门关外出现了一面“邵”字将旗。 左骁骑卫三千府兵甩开部曲,疾驰出关,往阴馆方向前进。 在他们身后,银枪右营等部队正浩浩荡荡通过西陉山诸隘道,至山下集结。 这一仗,所有人都被金正调动着节奏,或亡命赶路,或一通乱战,敌我双方皆前后脱节,猝不及防。 如果骂人能死的话,金正这会已经死了不下十次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乱战(下) 金正所部一共二千四百府兵、六百骑兵,外加百十个亲兵,总共三千出头。路线没什么复杂的,就是先绕路,再沿着中陵川往西北方向疾进。 此河自善无城西流向西北,然后一分为二。 一路折向东北,被称为沃水,因其自汉沃阳故县城东流过而得名,鲜卑称之为“可不泥城”(今凉城县双古城)。 一路继续流向西北,再折而西南,仍称中陵川,即今之红河,最终汇入黄河。 这一路上有一条南北向的支流,曰“诰升袁水”,因铁弗匈奴首领诰升爰而得名,沿此河向北,可直插一条连接盛乐、平城的东西向大道,位于参合陉西。 金正的目标正是此处。 不过,他们甫一出击就遇到了大麻烦:迂回北上之举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窦勤立刻分派三千余骑追袭而去,试图拦截。 而与此同时,善无城南的数千府兵在羯人骑兵的遮护下,趁夜抵达城外,扛着白天制作的简易长梯,登城猛攻。 一时间,旷野之中星星点点,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喊杀之势几乎刺破夜空。 窦勤担心城池守不住,亲自率兵冲了一阵。 结果刘闰中亦亲自上阵,在千余府兵的配合下,与索头骑兵展开大战。 窦勤连冲两阵,都没能破开白天一冲就散的羯人骑兵,顿时有些惊惶。 至后半夜时,攻城的那两千余府兵已经两次攻上城头,差点就将其拿下。 这个时候,窦于真率一队骑兵撤了回来,身上还背着几支箭。 “阿爷,蔼头在哪?这仗再打下去,没有丝毫胜算。方才已经有一些人趁夜走了,应是去山中与老弱妇孺汇合,恐要投降。”窦于真下得马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部落的老弱及牲畜多退往沃阳方向了,损失固然是不轻的,但也尽最大可能保存了元气。 善无这边委实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蔼头失算了!”窦勤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三路大军南下,会师马邑,先声夺人。这个计划刚提出来的时候,窦勤没有过多反对,因为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之所以要兵分三路,主要是骑兵消耗太大,三万人挤作一团,七八万匹马,而地势又不够开阔,遇敌时只有前锋那么点人可以接战,纯纯浪费兵力。 但坏就坏在被敌人先手攻击了。 他们两万余人自中陵川而上,直接堵住了他们这一支人马,连战连胜,一路进至善无城下。 也就是到了这里,地形相对开阔,连连退却的局面才得以挽回。 但敌军统帅似乎又带人北上了,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胆子奇大无比。 窦勤稍稍一想,便推算出金正试图去盛乐。 路线并不难猜。山间进兵,沿着河谷是最方便的,不但地势平坦,沿途还水草丰美,更利于人畜饮水。否则,光缺水一条就能覆灭数万大军。 “我已遣了好几拨人去找蔼头。西路的丘敦氏也派人去联络了。”窦勤说道:“蔼头愿不愿回来,丘敦氏会怎么做,听天由命了。” 窦于真重重跺了一下脚,骂道:“时局衰微至此,都是拓跋氏子孙自己作出来的!” 窦勤苦笑了一下。 这话没错。自己不乱搞,别人如何有机会呢? 从拓跋猗卢被儿子六脩杀死,拓跋普根击杀六脩,然后普根及其子始生相继暴死,拓跋郁律被弑杀,再到拓跋什翼犍、拓跋翳槐与贺傉、纥那互相攻杀,现在又是翳槐、什翼犍翻脸成仇…… 从头到尾都是内战。 有些时候,纥豆陵都在想,若是拓跋氏联盟不接触晋人,始终维持传统,内部不存在新旧之争乃至仇杀,会不会更好一些? 你一汉化,结果出问题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问题被别人抓住了,揪着不放。 拓跋氏散成了一地。即便纥豆陵不是鲜卑人,而是高车,亦对此感到遗憾。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再度把拓跋鲜卑统一起来,共同对敌。 如果谁能做到,窦勤倒还真愿意投他。这个时候,些许新旧之争似乎已经不算什么,该考虑的是整个拓跋氏联盟的生死存亡。 “嘚嘚”马蹄声响起,吸引了父子二人的注意力。 蹄声自东方传来,布置在外围的游骑上前拦截,喝问连连。 不一会儿,一身穿皮裘的髡发乌桓人被引了过来。 “羽德,多年未见,一向可好?”来人呵呵笑道。 “你是——”窦勤就着火光仔细看了下,道:“王丰的家令王昌?” “正是我。”王昌大笑道:“一别经年,不请我喝杯酒?” 黑暗之中,窦勤脸色数变。 王昌走近几步,轻声道:“可敦让我给你带句话。” 窦勤面无表情,但也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可敦说,再打下去,只是鲜卑打鲜卑,空耗元气罢了。”王昌说完这句话,便闭口不言了。 窦勤沉吟许久,道:“到我帐中来。” ****** 从五月二十三日开始,贺兰蔼头就一直在犹豫。 据俘虏所述,阴馆城内只有一千多兵,而他有一万多骑兵,十倍之。 部下有人请战,谓之攻下阴馆,粮草不缺。 但贺兰蔼头没有同意。 他们又在靠近马邑郡城的方向袭击了一支运粮队,杀邵兵千余人。 两次得手后,已有近七万斛粟麦,还找到了羯人的一个放牧地点,得牛羊八万余、战马六千匹。 此时说是一万五千大军,但手头掌握的其实只有装具最好、战力最强的五千铁甲骑兵,其余万骑都散了出去,四处劫掠,并搜寻邵军的放牧地点,间或与被动员起来的马邑豪强的骑兵交战,一时半会收拢不起来。 更何况,阴馆县内真的只有一千多兵吗? 看城外被遗弃的密密麻麻的粮车,就可判断城内应还有极大数量的丁壮,他们或许不能野战,但蹲在城头厮杀有什么问题吗?说得好像骑兵下马攻城很厉害似的。 二十三日午后,他率军往雁门关方向挺进,双方几乎在第一时间交手。 左骁骑卫三千人与他们冲杀了一阵,被直接击退。 下马结阵之后,甲骑冲了一阵,铩羽而归。 至此,贺兰蔼头试出了斤两:这支所谓的洛南府兵,步战确实厉害,骑战也不错,可以击败匈奴骑兵,但和鲜卑最精锐的铁甲精骑比起来,还差了一筹。 但人家并未退走。 更有整整六千银枪甲士在车阵的遮护下,缓慢又坚决地前进着,这是他们难以对付的。 譬如此刻—— 铁甲精骑去了铁铠、弃了马槊,只着轻便的皮甲,换上骑弓,围着车阵左右驰突,但始终没有机会。 “唉。”贺兰蔼头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数十骑自东北方向奔来。 “匹娄氏的人。”有人轻声说道。 亦有人迎了上去,片刻之后,将那群人带了过来。 贺兰蔼头一看,其中两人背上插着箭矢,好像被人袭杀过。 “辅相,此为纥豆陵部拂竹真(驿卒之意),自吐文水追过来,半途遇到了晋军骑兵,观其旗号,应是义从军,自新平方向而来,匹娄部的人已经迎上去了。” 贺兰蔼头对此并不惊讶,只问道:“纥豆陵那边怎么了?为何还没赶来汇合?” “大人他半途遇到了晋将金正主力十万人,战不利,退至善无,以诱晋军。”拂竹真忍着身上的疼痛,说道:“我走之时,半途还看到了武周城方向有千余骑西行,应是前锋。彼时夜黑,我等没被他们发现,火速南下报讯了。” “伊娄氏的人呢?没去堵截武周川的敌军?”贺兰蔼头听完便觉得不妙,下意识问道。 信使茫然。 他地位太低,压根不可能知道己方全局的部署。 伊娄部在哪里,没人告诉他啊。即便他们大举出动了,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知道。 贺兰蔼头也反应了过来,便不再看信使,只是脸色却愈发阴沉了。 那个叫金正的晋将勇猛精进,搞得他很难受,值此之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噹噹……”远处传来的钲声惊醒了贺兰蔼头。 那是银枪右营见天色渐晚,决定就地扎营。 左骁骑卫的府兵们遮护在侧,远远注视着这边。 所有人都看向贺兰蔼头,不乏有脸色难看之辈。 金正十万大军肯定是假的,但三万人或许是有的。这三万人里,又以步卒居多,他们攻下善无的可能很大,一旦善无丢失,再在各个要道列栅戍守,威胁就太大了。 如今只希望伊娄氏的人能尽快增援而至,别让晋人舒舒服服控制这么一大片区域。 贺兰蔼头又抬头看了下远处的银枪右营、左骁骑卫八千余兵马。 南下马邑的目的是什么? 其一是吃掉敌军先锋,但他们的先锋居然主动钻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其二是破坏敌军的积储,这个目标只完成了一部分,也不怎么顺利。 再留下去,或许还能搜寻到一部分敌军的放牧地,破坏其补给,但己方被留下来的风险也越来越大了。 值得吗? “收拢人马,联络丘敦氏,令其前来接应。”贺兰蔼头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信使很快四散而出。 远处的车阵内,邵慎登高望远,静静看着。 与草原引弓之国交战,对他而言是第二次了。 这一次,感受更加深刻。 敌骑来去如风,双方可以说没有固定的战场,今天在这打,明天在那打。 你露出了破绽,会立刻发现铺天盖地的骑兵围过来。 你无懈可击,会一连好几天都看不到大队敌骑。 在这个过程中,需得时刻紧张着,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只有遇到城寨,才能彻底放下心来,美美地睡上一觉,恢复体力精力。 他不知道敌军在卖什么关子。 因为对他们这支部队而言,战争的主动权不在手里,鲜卑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 鲜卑人愿意停下来决战,那一定是他们认为时机成熟了,否则压根不会和你决战。 但无所谓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他们只要成功抵达马邑,将随军携带的十万斛粮食顺利运抵前线,就算成功了。 (第三更到,有票速投啊。) 第一百六十章 全线进攻 王雀儿带着高柳镇军主力四千人来到了新平。 从地图上看,义从、落雁二军主力骑兵已经南下,进入到了马邑川(桑干河上游正流)流域,与在外活动的鲜卑骑兵交上了手。 他们的动作非常快,并且集结在一起,与四散开来劫掠的索头完全不是一回事。 看完地图后,王雀儿闭上了眼睛,各支人马的动向仿佛历历在目—— 上白镇将薄盛之子薄悟率乌桓、晋人轻骑三千,自代郡进入云中,再入马邑。 静塞镇将支祐率八百骑自广宁绕道草原,进入平城,再向西进入武周川。 飞龙山镇长史冯龙率五百骑自代郡入,过长春宫,与武强镇将呼延简的千骑汇合,准备寻找鲜卑小股人马袭击。 常山刘曷柱、陆泽刘贺度父子共率万骑,过高柳、新平,奔向马邑。 易京镇将兰武、蒲阳山镇将须卜岩各率千骑…… 林林总总两三万骑了,最近兼程赶路之下,才匆忙杀至。 王雀儿第一时间令其投入战斗。 在他们的鼓舞下,各自的坞堡、土围子、县城内的乌桓、鲜卑、晋人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从一开始只敢派游骑短距离活动,截杀斥候、信使开始,慢慢汇拢集结起来,虽一时不敢主动找鲜卑厮杀,但只要对面露出颓势,肯定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的。 局面有点不一样了。 其实在王雀儿看来,只是拨乱反正罢了,只是一场本就该在此时发动的大规模进攻。 贺兰蔼头无论怎么折腾都是同样的结局,区别就是失败的过程和方式而已。 金正让他换了一种比较狼狈的方式,不过或许更加尊重他,因为他很可能坚持不到山穷水尽被部下借人头的那一刻。 这样一个人,不该死在小人手里。 就在王雀儿总督各路骑兵加入战场的时候,王氏母子于五月二十四日离开了平城。 两卫亲军六千骑护卫于内,刚刚集结起来的一万多牧人散得很开——后续人马还在陆续征集中,没有大半个月是来不了的。 二十五日,窦勤之子窦于真前来拜见。 王氏摒退无关人等,只留儿子什翼犍一人于身侧。 “昔年先单于被弑,将军首倡义举,此等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将军速速起身。”王氏走近两步,双手虚扶,柔声道。 窦于真心下大定,起身后低头肃立,不敢多看。 “将军可还能招抚更多部落来降?”王氏又道。 “山间有几个小部落,各有千余、数千人不等,这会应该遁至盐池、参合陂一带了,若可敦下令,我——臣可遣人将贵人们唤来。”窦于真说道。 说话间,偷偷瞧了下可敦的容颜,立刻被惊到了。 “太好了。”最近一贯以成熟稳重形象示人的王氏言语中竟然有小小的雀跃,只听她说道:“鲜卑勇士宽阔的脊背可以让骆驼自由奔跑,每多降顺一个,就能让国中多保留一份元气。将军可能帮我?” 窦于真心头一热,道:“可敦若信我,我亲自跑一趟,定将其说得来降。就是伊娄氏——” “伊娄氏怎么了?”王氏看着窦于真,急切道。 窦于真不敢和王氏眼神对视,只道:“他们在和晋将金正交战,堵住了其奔袭盛乐的企图。” “怎么交战的?战况如何?”王氏追问道。 “却不知。”窦于真说道。 王氏有些失望。 窦于真顿时面红耳赤,道:“想必是用重重轻骑将其围住,不令其前进,如此而已。” 王氏轻笑一声,道:“将军甚为知兵,将来可堪大用。” 窦于真一听,羞愧不已,更觉今日这场会面准备不足,没能好好在可敦面前表现一番。 “先招抚伊娄氏吧。”王氏说道:“去盐池、参合陉的部落,一时半会不会被晋人攻打,他们是安全的。伊娄氏乃大部,拓跋十姓之一,宗室所属。依附于其的部落也不少吧?把他们救下来,越多越好。” 窦于真抬起头,看向王氏。 王氏却侧过了身去,看着帐篷顶部的花纹,道:“这些迷失的伊娄部勇士——” “寒冷时,可以成为我御寒的皮裘。” “危急时,可以成为我坚固的城墙。” “战斗时,可以成为我锋利的刀剑。” “窦于真,你是我召集勇士的号角,去把他们找回来吧。” 窦于真愣愣地听着,心中有些振奋。 可敦侧过了身子,他看不清那娇艳的容颜。 但头上的骑帽、长及过膝的袍服、洁白的长筒毡袜、黑色紧致的皮靴,以及拿在手里的马鞭,共同构成了一副英姿飒爽的草原贵女形象,让他只觉得目光被灼刺了一般。 “把他们找回来,我也能少受些委屈。”王氏突然低声说道。 窦于真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嫉妒。 盛乐那边流传着不少关于可敦的“恶毒”笑话,其中多有她如何被晋国梁王凌辱的内容。以前听着没什么,现在只觉异常刺耳。 草原明珠,怎能让晋人侮辱? “可敦放心。”窦于真拜伏于地,大声道:“我这就去。” 说罢,起身再行一礼,匆匆而去。 “阿娘……”拓跋什翼犍下意识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那个窦于真。” 王氏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脑袋,道:“什翼犍啊,你不喜欢他是对的。他太浅昧了,本事可能也很一般,但这样的人是有用的,你不要轻易表现出你的不喜欢。” 什翼犍懵懵懂懂地点头。 王氏取下骑帽,在手里轻轻抚摸着。 “我也不喜欢这个骑帽。”什翼犍又道。 “你还没资格不喜欢。”王氏轻叱一声,出了大帐。 侍卫、婢女、官员、军将见了,尽皆拜伏于地。 ****** 二十六日,邵勋抵达了雁门关,随军将士数万众,浩浩荡荡通过诸陉道,抵达了雁门关外,扎营屯驻。 亲军二千人、银枪中营六千战兵、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骑、濮阳府兵三千六百人、河东、平阳、西河三郡胡骑三千,外加府兵部曲、黄头军三营,总计四万七千余人,声势浩大,连营数里。 而在他们身后,从雁门到汴梁,从井陉到冀州,整整数十万丁壮为之奔走不休,转运各类军资粮草。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场灭国之战。 贺兰蔼头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是输,只不过输的姿势不一样罢了。 “马邑战局有点乱啊。”邵勋看着手中乱七八糟的军报,随即又看向自阴馆前来汇报的阳谷龙骧府长史张绥,道:“长史可知战况如何?” “前天和昨天有上党牧人至阴馆联络,仆细思之,发现贺兰蔼头在收拢散出去的部伍。”张绥说道。 “那没个几天工夫集结不起来。”邵勋说道。 当年高平之战结束后,他带着骑兵一路追袭,从高平追到沛国,再追进徐州境内,始终与靳准保持一天左右的距离,原因就是不给他停下来收拢部伍的时间。 追到最后,底下人在找靳准,靳准在找底下人,关于各方位置的信息有效期不超过一天,结局是什么?大量匈奴游骑散落在河南大地上,被坞堡一一吃掉。 你现在去河南看看就知道,很多坞堡有匈奴骑兵,少则数十,多至一二百。 战争是一门艺术,邵勋太知道怎么打仗了。 “把我的大纛打出来,下令诸部全线进攻。”邵勋站起身,对秘书监卢谌吩咐道:“晓谕诸部,偷奸耍滑者,严惩不贷。杀贼立功者,必有升赏。” 卢谌很快一挥而就,递给邵勋看了下,发现无误后,立刻用印发出——其实用不着下令了,因为前线各部早就自发地展开了进攻…… “大王,追击之时当尽量受降。”张宾提醒道:“降人尽数押往雁门关内,战后可据此索要老弱妇孺。” “得此人丁,一可多置几个军府,二可试探王氏母子态度。其若愿给,则威望受损,若不愿给,则必有野心。” “战后如何处置盛乐,可据上述之事而定。” “孟孙老成谋国,走一步看三步,实乃我之股肱。”邵勋赞了句,随后又道:“然我只愿攻灭匈奴,收复雍秦梁益凉诸州,使金瓯无缺。如此,则鲜卑还有大用。此番北上,该以何种面目对待王夫人和代公?” 张宾胸有成竹,道:“但广设郡县、军镇耳。前年大王所行之法,乃根本之举,今可继续施用。假以时日,必有成效。” “还是时日短了。”邵勋笑道:“我的心太大,想要做的事太多,总有只争朝夕之感。” “大王。”潘滔突然说道:“此番出兵,耗费巨大,何不索回代郡?” 邵勋想了想,道:“待我见到代公再说。” 广宁是王氏旧巢,代郡算是新巢。 广宁已被索回,王氏家族迁移了当地部分心向其家族的乌桓、鲜卑、晋人,这些人大多被临时安置在平城附近。 如今再索回代郡,不但可以让边塞体系更加完备,同时也能让王氏左右为难。 代郡的乌桓人可都是他家本钱,有本事迁至盛乐搞开发,与索头争斗。 其间如何操作,还得与幕僚们议一议,这仗不能白打。 第一百六十一章 微妙的关系 马邑城外燃起了冲天大火。 一辆辆满载粮谷的大车被堆积在薪柴中,付之一炬。 一头头牛羊哀嚎着被就地宰杀,匆匆撤离的索头甚至只愿挑选牛羊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囫囵煮着吃完后,便弃之不顾,呼啸离去。 城头众人看着目眦欲裂,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但这有什么用呢?日哭夜哭,能把索头哭死么? 城外不过三千多索头骑兵,城内也有四五千步骑,但之前出击过一次,被击败了,从此再也无人敢言战——说实话,那次出击乌桓骑兵损失千余人,索头也死伤六七百,差距并没有那么大,但索头明显比他们更能忍受伤亡。 东边的地平线上又驰来了数百骑,大部分人呼啸而过,数十骑留了下来,一头戴铁盔的贵人勒马转了一圈,大声道:“走!别逗留了。” 他身上带着两张弓、两个箭壶、一把斧子、一杆木棓和一把能将人从马上勾下来的长矛,看着威风凛凛,但箭壶射空了一半,身上隐有血迹,满脸疲惫之色,实际情况可能没那么乐观。 接到命令的人并不犹豫。 几个氏族头人走过去,将正在煮肉的瓦罐踹翻,大声下令集合。 牧人们先是愕然,随后迅疾起身,没什么二话,直接奔到马匹所在处,翻身跃上,检查了一番器械后,跟上大部队,向北进发。 他们走后一个时辰,又是五百余骑赶到,先在城外兜了一下,然后调头向北,一路追去。 城头众人默默看着,蠢蠢欲动。 太守张通纠结无比,面对看向他的目光,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下命令。 所有人都很失望。 就不说被索头抢走的未及转移的牲畜了,即便他们什么都没抢到,你以为没损失吗? 不,一样有损失。 牧草和牧草是不一样的,五月是很多优质牧草关键的抽穗孕蕾期,被你这么践踏,今年长势一定不会好。而牧草不够繁盛的话,牧民就会有损失。 另外,农田里的青苗被战马大量啃食、践踏,难道不是损失? 战争进入第三年了,很多时候直接被战争杀死的人并不占多数,被饥荒、疫病弄死的人才叫多。在这一点上,中原、草原是一样的,撑死了程度轻重有别罢了。 所以,马邑的乌桓人、晋人、匈奴人对索头充满愤恨,有那么点痛打落水狗报仇的冲动,奈何太守不许! 这个时候,有那急性子的就开始骂人了。声音不大,但引得旁人共鸣,窃窃私语之声不断。传到张通耳朵里时,尤其烦躁。 两个时辰后,又一支三四百人规模的队伍赶到。 人人身上背着包袱,显然饱掠而还。从包袱内露出的绢帛一角来看,多半是价值较高的金银细软。 这下喧哗声更大了,有人直接大声斥责起来。 草原人就这样,脾气暴,有不爽就要当场发作,哪怕在他面前的是太守、本郡第一豪族。 张通的脸像变戏法一样,一阵红一阵白。 片刻之后,就在这股索头骑兵辨明方向,打算向北撤退的时候,张通终于下达了出击的命令。 霎时间,马邑南门、北门同时打开,总计两千余乌桓骑兵直冲而出,从两个方向包抄而来。 鲜卑人吓了一跳,加快马速撤离。 乌桓人见了,士气暴增,原来敌人急着撤退,不敢和我们打啊! 于是乎,人人奋勇,个个超神,竭尽全力围追堵截。 交手之中,索头也是凶狠,悍然突破了乌桓人的阻截,将他们薄薄的防线一冲而散。 乌桓人收拾散兵,继续缀在后面,用骑弓射杀跑得最慢的索头骑兵。 索头跑了一阵,发现这样撤退死路一条,于是又兜了回来,一阵猛冲猛打,将追得最靠前的数百乌桓骑兵击溃。 正要从容撤退时,发现更多的乌桓骑兵往两侧散了开来,不和你正面冲杀,只玩骑射。 你追他就远离。 你走他就追来。 战至此时,索头已经损失七十余骑,剩下的一半带伤,眼见着乌桓人越聚越多,终于丧失了斗志,呼啦啦转身就逃,竟是什么也不顾了。 无独有偶,马邑诸县的豪强们纷纷起兵。 有的运气不好,直接遇到了较大规模——比如千人以上——的索头骑兵,直接给干懵了,如同败犬一般呜咽着滚回了家。 有的运气不好不坏,与急于寻找大部队汇合的索头打得难分难解,自身伤亡不小,但截获了不少索头仓促之下遗弃的马匹、牛羊乃至武器。 有的则运气爆棚,一天内吃掉两三股索头骑兵,大出了一口恶气。 由此也可以看出,在没有群众基础的地方打仗,一旦失败或者被迫敌前撤军,会遭遇什么样的困难。 ****** 二十六日,最后几股断后阻截追兵的索头仓皇回窜,在马邑附近迎来了丘敦氏所率的七千骑。 这支部队是生力军,南下至今一直在西边扫荡小部落。 后来又奉命南下阻截自岢岚方向北上的轻骑,将其杀败后,又被贺兰蔼头召唤东行,至马邑接应断后的部队。 他们连冲数次,一日四战,阵斩蒲阳山镇将须卜岩,击溃其部千骑。 随后又败飞龙山长史冯龙,冯负伤遁逃,五百骑损失过半。 不过,眼见着围过来的晋军越来越多,他们终于扛不住了,带上断后的残兵败将,趁夜往西北方向遁去。 二十七日一整天,通过马邑城下的骑兵多如过江之鲫,一波又一波,无有穷尽。 这些人多为追兵,而鲜卑骑兵却已经看不到几个了,要么逃、要么降、要么死,或者干脆躲起来,已经没几个人敢公然在旷野中出现了。 大群骑兵之中,邵慎统率的左骁骑卫、银枪右营还在慢吞吞地行军。 过路的己方骑兵看他们车马多,偶尔有人过来讨一些食水、马料,然后再继续追敌,简直把他们这支步军当成了移动补给站。 邵慎气得满脸通红,一贯骄横的银枪军儿郎也目瞪口呆。 这是一场和中原阵列而战风格迥异的战争。 打到现在,基本可以下结论了:双方都是以骑兵或速度较快能跟上节奏的骑马步兵在厮杀。 传统的车营步兵太慢了。 他们或许战斗力很强,但在骑兵持续不断的骚扰下,每天能走十几里都算好的。有时候骚扰力度大,一天只能走数里。 鲜卑人没适应金正的骑马步兵战术,上万骑兵围攻据守高地的两千人居然吃不下,山路一堵,直接冲不过去。 晋军步卒也对抓不住敌军主力、自身行动迟缓感到无奈。 双方都在适应,都需要加深了解对面的战术。 就目前来看,深入渺无人烟、地势平坦的大草原,还有诸多难处,还需要进行针对性训练。 不过,与不同作战风格的敌人遭遇,本身也是一种提高。 战斗力就是在这样一种反复学习、反复改进的情况下提升上去的。 二十八日,邵慎率军抵达了马邑。 银枪右营休整一天,他则摆脱了银枪军这种“累赘”,亲率左骁骑卫北上,直扑中陵源。 一路之上,自此向北的己方骑兵为数不少,谨慎中带着乐观,一刻不停地追击着。 ****** 中陵源(大概在今凤凰城镇附近)已经成了骑兵的海洋。 每天都有人过来,每天都有人离开,看似乱糟糟,但其实比之前有章法多了。 二十八日当天,贺兰蔼头率最大一股人马四千余骑北上,直趋善无西北的古长城隘口,过连岭,进入诰升袁水流域,返回盛乐。 而在他们西边近百里外,丘敦氏带着相对完整的九千余骑走另一条路北撤,两者之间隔着群山,已然难以联络。 金正则还逗留在善无附近。 窦氏父子已经投降了,但伊娄氏的人漫山遍野都是,还在拉扯谈条件。 金正等了几天,怒不可遏。 二十八日一大早,他带人与大军汇合。 左飞龙卫八千余甲士悉集于此。他让人清点下随军粮草,还有七万余斛,足够全军吃一个月了,于是不再犹豫。 旷野之中,大车辚辚,旌旗如云。 两千甲士排着整齐的队列,当先前出。 另有两千余人带着部曲奔向两侧的丘陵缓坡,遮护侧翼。 在他们身后,则是一连七个小车阵,每阵千余人至两千人不等。 伊娄部的骑兵犹豫不决。 他们在洽谈投降,但条件又不满意,心中其实也有点不愿意——若非战局若此,伊娄部不太可能考虑投降什翼犍。 而就在他们犹豫之中,左飞龙卫的士卒们已经射出了第一拨箭矢,开始坚决地清理前路。 这就是王夫人、什翼犍母子抵达善无时见到的震撼人心的一幕。 金正是真的无所畏惧,性子起来,连正在拉拢的拓跋十姓部落都敢打——准确地说,谁挡了他的路就打谁。 善无城南,刘闰中警惕地将羯人骑兵聚集起来,远远看着代国这帮人。 王氏脸色一度有些涨红。 片刻之后,她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这才压下火气。 同时下意识看了下聚拢在她身侧的将官们,暗暗检讨:今天又没控制好脾气,要改。 “窦将军,遣人去一下伊娄部驻地,告诉伊娄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若不降,晋国大都督金正就会将所有武士都压上去。”王氏说道。 窦勤应了一声,唤来几名亲信,着其立刻传话。 其实,伊娄部很愿意降,拖延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吩咐完这边,王氏又喊来王昌,让他亲自去一趟金正营中,送些牛羊劳军。 王昌领命而去。 带队穿过善无城南的旷野时,他下意识看向刘闰中部数千骑。 他们远远牵马站着,面朝己方,显然有所防备。 王昌暗暗叹气,好好的盟友,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不知道长孙辅相那边如何了。 他只带了数百亲随,向北翻越古长城,进入沃水一带,有窦于真相助,招抚不成问题。但问题是他们还想去盐池、参合陉一带,招降在那边放牧的部落。 甚至于,走得更远,继续向西招抚,直至盛乐…… 第二次集中解答一些问题(非对线) 题目都得先叠个甲。 今天正好有空,就写下最近几个月我看书评区和章评区看到的问题——书评区看得少,章评多一些。 (1)有人说改来改去都是皇权框架 我:“……” 这个年代,你还想搞民主代议制吗?时人认可你吗? 欧洲王冠大面积落地是什么年代? 我国结束帝制又是什么年代? 说白了,你搞代议制身死国灭,一点不夸张,就连心腹学生、妻子儿女都会反对你,认为你“老糊涂了”,不排除让你体面地死。 另外多说一句,两晋时期的皇帝权力没那么大。 从制度上来说,不如隋唐,更不如两宋,远逊明清——整个是一个集权的过程,同时也是社会原子化的过程。 (2)社会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而且很可能让你们失望。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很多政策其实不是几年内就能看出效果的——事实上,我怀疑有些读者连几年都觉得太长了,必须立竿见影见到效果。 而且,执行政策也需要外部环境、执行团队、运行所需的资源。 晋末有几个难点呢? 其一,灾疫就远比历朝历代严重。 之前看过几篇论文,汉末、三国就很严重了,西晋更加严重。而汉末三国灾疫的严重程度也是远超之前乃至之后唐宋元明清。 这是独一份。 我前文写到河北三年大水、一年瘟疫,很多读者不爱看,看得出来,很多人那时候弃书了,觉得不够爽、太虐。 但怎么办?这么严重的灾害,充斥于史料中,人口锐减,且时间长达四年,我不可能不写,这是题材带来的debuff,绕不过去。 其二,胡人问题。 北方各个地区加起来已经数百万胡人,可能占汉人数量的五分之一,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即便是有大量胡人入境的唐朝都没有这个比例。 从评论来看,很多人不想看与胡人打交道的章节。 但这是汉末以来三大痼疾之一,应该是全书的重点,我也不可能绕过,更没法绕过。 题材问题。 其三,士族问题。 这个书里说得太多了,我不展开论述,总之就是一点,他们掌握的资源很多,你要办什么事,必须取得他们同意,无论是嘴炮说服、武力威胁还是威逼利诱,总之要他们配合。 就这一点,就注定这个年代的皇帝在很多人眼里是“憋屈”的,因为不够爽,不够唯我独尊,不够霸气。 这也是题材带来的debuff。 综合这几点,内外部环境是非常严峻的。 在我最初的推演中,全部度田都完不成,大概率和史上另一位战神刘裕一样,草草结束。 所以在这个地方必须妥协,我设计了“一梁两制”。 而既然是这个制度、这个社会背景,那就注定了主角即便当了天子,也不可能一言而决,必须与士族反复拉扯,有时候还要用很猥琐的招数,像在烂泥地里打滚,很难看,一点不霸气,一点不威风。 但时代背景就这个样子,题材问题,没招。 我写书,任何改革都是依托时代背景、时代风气、客观力量对比、当时生产力水平为基础。 比如上本《晚唐浮生》,因为唐末以来地广人稀,所以不追求亩产,追求人均产量,搞闲田休耕,三圃轮作,不断培育高品质牲畜、物种。 比如培育出的产毛高的绵羊,在三圃制下非常适合,于整个北方推广了毛布。 这其实已经改变了整个社会的形态,养成了一种习惯——隔壁小日子人少地多时曾用过马耕,后来人多地少了,还用,别小看习惯的力量。 但这些对社会的改变,主角生前是看不到的结果和演变的,时间不够。 再比如主角写的《致知》这本书,加入科举之中,以及提倡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的精神,要求工匠们不要依靠经验,用量化的标准来研究技术,这种事主角生前也是看不到的。 再说西晋这个时代,解决汉末三大痼疾都很难了。 在我预想中,主角临死前,能培养南方庄园多开荒,多搞些经济作物,加快商业发展,都是天大的成功。 但这时候商业发展又面临货币问题。贵金属不够,无锚信用货币不可能,总之制约太多。 没办法,时代太古早了。 (3)不要总是打仗。 我也不想。 但这是乱世啊…… 这不是天下一统后的王朝初期,也不是极盛而衰的王朝中后期,战争才是主流。 遍观史书,这时候就是一场仗接一场仗。 石勒、石虎击败刘曜后,大体一统了,但还要和南方打,还和拓跋鲜卑打,再和慕容鲜卑打,根本停不下来。 你不打,人家要打你,怎么办? 而且,主角不打仗,就攒不下威望,当不了皇帝,改造不了天下,解决不了三大痼疾。 题材限制,时代背景就如此。 (4)最后还是封建循环,三百年后邵家王朝灭亡,没意思。 这个其实和第一点有些相似。 我就不多说了,这么古早的年代,你想啥呢?穿越者一个人搞什么大新闻? 我举个例子,写第一本书《穿越1630之崛起南美》时提到过的。 历史上有艘商船在开往南美洲时在近海触礁沉没,船上有15个人(印象中是,具体数字可能有偏差)游到了岸上,其中有船长、有水手、有工匠、有军人、有传教士、有商人,最后被一个使用石质农具的印第安部落接纳。 多年以后,有另一艘船只路过,发现了这帮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些人和印第安人一样,裸露着大半身体,使用石质农具种地。 这十几个人有知识、有文化,去到原始部落,其实很像穿越,但他们什么改变都没带来,被土著同化了。 西晋这个年代,任何不考虑实际生产力、时人三观、社会风气的改变,都不靠谱。 (5)为什么不发展工业 这个问题和前面有些重叠。 首先,没有足够的工业人口。 发展工业首选需要解决农业,只有农业能产生大量富余农产品时,才谈得上商业和交换。 商业的盛行促进了家庭手工业的发展。 农闲时的家庭手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会慢慢诞生集中工场制手工业。 集中工场制起来后,会因为需求改进机器,提高生产效率。 然后一路循环下去。 这里面有个值得注意的点,工业需要消费市场。 没有市场,就没有订单,没有订单,工厂主就没有太多的动力提高生产效率。 明末时我国其实已经出现了一部分集中工场制,这是从家庭手工业过渡而来的。但为什么最后完蛋了? 其一是时局动荡,其二是最重要的,没有足够的市场了。 市场已经开拓得接近饱和,甚至在萎缩,工厂主没有动力扩大生产规模、改进生产效率。 他们要么投资土地,要么持币观望。 说白了,这个资本主义萌芽注定要被毁灭,明末那个气候,农业大幅度减产,市场全面萎缩,基本不可能挽救资本主义萌芽。 当然,这个时候还有一个歪招:从外部注入货币,用凯恩斯主义。 比如西班牙在美洲发现的金银,运回本国后,制造了惊人的通货膨胀。于是西班牙本地手工业者大面积破产,只能向国外下订单,比如英法、意大利和德意志部分地区。 甚至这还不够,鼎盛时期,马德里住着五万名来自法国的手工业者,在西班牙出卖技术和劳动力,攒够钱后回法国。 西班牙从秘鲁总督区(首府利马)波托西银山得到的白银,从新西班牙(首府墨西哥城)总督区得到的黄金,每年都会运回国内—— 西班牙制度,第一年从塞维利亚开一支船队去新西班牙收税,从加迪斯开一支船队去秘鲁收税,两支船队第二年在维拉克鲁斯或古巴哈瓦那修理船只——哈瓦那有美洲最大的造船厂——再返回国内。 这两支船队被称为“弗洛塔”舰队、“加亚阿内斯”舰队,每支舰队平均每年有十几艘、不到二十艘船只,被俗称为“宝船队”,运回去的金银是海量的。 额外提一句,很多人说明末有大量西班牙白银流入。诚然,确实有,但数量比起这两支宝船队真的不值一提,差了数量级。 来明朝的西班牙宝船队从阿卡普尔科港出发,经北赤道暖流西行,抵达菲律宾总督区的甲米地港修理船只,然后北上。 这个船队每两年才派出一支,每支1-2艘船,规模其实很小,运来的白银也很少。 主要从中国采购生丝,有时候也从东京河开进升龙府(河内),在越南买生丝,或者去日本买生丝,都有,但中国是大头。 买回去的生丝经北太平洋暖流,过库页岛、阿拉斯加,再顺美国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寒流南下,抵达墨西哥,进行纺织加工——这条航线当时西班牙严格保密。 说实话,明末西班牙注入的那点白银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扯远了。 明末都很难发展工业,因为既缺乏货币,又缺乏市场,你说西晋这个年代搞啥子哦。 (6)有人说我只会写冷兵器战争。 我第一本明明是冷热兵器混合时代的战争。 滑膛炮、长矛阵、火绳枪、骑兵…… 还有我在起点极少见到的风帆海战。 娘的,啥时候把我第一本解除屏蔽啊。 当初我和临高同时被封,编辑让我改里面的政府体制、官职名称,我懒得改,所以被封了——这里澄清一下,好多人说政治不正确,什么屠杀、殖民之类被封,都是扯淡,我这还有和编辑的对话呢,主要是东岸共和国的体制和本朝太像了,有些官职更是直接任用,有影射。 临高被封几个月,改完后出来了。 我没改,出不来。 就这么简单。 集中回复了六条,就写到这吧,有票速投啊,谢谢。 (未免说我有时间发单章,没时间码字,明天或后天三更。)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奔袭 “牛羊就不要了,待回来再吃。”金正下令把能带的马匹都带上,最后委任徐朗率左飞龙卫主力留守善无,接应后续大军抵达。 徐朗本不想多说什么,因为他不怎么看得惯金正,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都督是不是太心急了?” “贺兰蔼头好不容易露了个破绽,如何能放过?”金正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一匹匹马被牵了过来。 部曲们把干酪、肉脯以及干粮放入包袱内,牢牢捆扎在备用马匹背上。 一共五千余人,却占用了万五千余匹马,委实惊人。 金正慢条斯理地检查自己惯用的兵器,确保无误之后,插入鞘套之中。 今天风和日丽,山间不冷,也不算热,正合出击。 未时,吃过一顿饱饭的武人们被召集了起来。 初刻,第一批千名府兵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数十名部曲赶着两千匹马紧随其后——一半马空跑,此为战马,一半马驮载行李,此为驮马。 又过半个时辰,五百羯人骑兵带着一千五百匹马紧随其后。 申时,第三批一千府兵上马离去。 接着又是一千羯骑…… 中陵川河谷之中,万马奔腾,气势雄浑。 无数马蹄越过浅滩,水花四溅、百草尽折。 无数勇士为了人人艳羡的官位,为了传诸子孙后代的土地,豁出命去,脚不旋踵。 虽只有少少数千人,但这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却让远近观望的众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雄鹰翱翔于高空,似乎也在为这支部队送行。 拓跋思恭是第一批出发的。 这次没让他当斥候,而是跟着其他两位向导一起走在大部队前面——他有自知之明,以那两人为主,非必要的话,他不要插嘴。 行军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不仅仅是因为路不太好走,更是刻意控制马速,以防突然遇敌。 行军途中,拓跋思恭偶尔会抬头张望四方。 到处都是连绵不断的山岭。 山坡之上,偶尔还能看到洁白的羊群,以及被吓得目瞪口呆的牧人。 这个时候,拓跋思恭就会在心里暗笑:看看,你躲到这里放牧,不还是被我们找到了? 当然,他们不会管这些单个的牧人。 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向导的带领下,前进、前进、再前进。 他们穿过了几有一人高的蒿草。 从远处望去,所有人都只露出肩膀和脑袋,在草海中快速奔驰着。 他们在河边牧马。 中陵川静静流淌着,岸边一字排开无数的乘马,偶有一两匹高声嘶鸣,很快就被骑士安抚了下来。 他们越过了满是灌木和乱石的河滩。 有的马儿在这里别了腿,痛苦地倒在地上。骑士无奈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其他人从他们身旁掠过,毫无停顿。 他们还遇到了一股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游骑,乱箭施放之下,五名游骑尽数倒地,仅有一人侥幸存活,拷讯出有用的信息后,直接将他勒死在了草丛里。 入夜之后,大军寻了一处山谷露营。 一整个下午,他们行军五十余里。 急促的马蹄声在后半夜响起。 所有人都被惊醒。 军官们快速下达着命令,一千府兵从鞘套中取出了各色器械,做将战状。 山谷中静悄悄的。 拓跋思恭看了看左右。火把被点燃了起来,照亮了一副副严肃又狰狞的面孔,以及那闪烁着无尽寒意的兵刃。 不远处响起了口令声,接着便是低声交涉。 片刻之后,带队的秦三下令解散。 拓跋思恭松了口气,原来是送换乘马的人过来了。 府兵们齐齐行动,将今天骑了半天的乘马交给辅兵,将领到的新马安顿好,各自和衣歇息。 二十九日的行军一如既往。 ***** 牧人阿六敦正拿着斧子,气急败坏地追着一只鼹鼠。 这种动物最可恶了,经常在地上挖洞,毁坏草皮,破坏牧场,每发现一只,他都会穷追不舍。 但今天这只鼹鼠成精了,怎么抓都抓不到,就在他聚精会神追杀的时候,几只马蹄踏过了他家的草地。 阿六敦气得不行!养羊的草地能随便践踏么? 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呆住了。 无数骑士从草地上掠过,他们都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死物一般。 阿六敦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但很快就腾空而起,一柄钩镰枪勾住了他的皮裘,让他跌跌撞撞地靠了过去。 捕捉他的骑士一用力,将他拽上了马背,然后策马离开大队,仔细审问了起来。 拓跋思恭扭头看了下此人,有些可怜他,但也就是“有些”而已。 疾驰的大队骑兵跃上一个沙堆,居高临下审视着下方。 低处的河谷地内,长满杂草的土城、破烂的帐篷、干燥的牛粪、咩咩乱叫的羊群以及惊慌失措的人群随处可见。 秦三一挥手,五百人越过沙堆而下。 箭矢激射而出,马刀高高举起,如匹练般斩下。 大群骑兵冲进了土城之内,弓刀所过之处,吐血倒地者不知凡几。 他们很快杀透了整座土城,从另一侧的木门驰出。 秦三再一挥手,又是五百人下马,快速冲进了混乱的土城内,收拾残局。 远处正被审问着的阿六敦听见了惨叫声,顿时挣扎不休。 斥候见问不出什么东西了,直接绕到了他身后,匕首横着一抹,鲜血飙溅而出。 拓跋思恭看得心惊胆战。 他知道,这种土城有点类似单于都护府的军镇。 区别在于军镇士卒的家人在附近种地,这些堡寨守兵的家人在附近放牧。 这里他甚至来过一次。 多年前有人说这是汉武成县旧址(今和林格尔县新店子镇东),他不清楚,可能是吧。 这个土城鼎盛时期其实驻扎了不少兵马的,而今却不知都去哪了。 拓跋思恭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忍直视近在咫尺的杀戮。 下午时分,远处又一队骑兵驰过,带队的是陈金根。 他把包括拓跋思恭在内的几名向导都带上了,总计一千府兵、五百羯骑继续沿着荒凉的河谷前进着,现在由他们充作先锋。 傍晚时分,天空居然飘落了几丝细雨。 大军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速度,直到马儿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为止。 这一天,他们行军了上百里。 拓跋思恭站在高岗上,看着远处呜咽的松林以及蜿蜒流淌着的河流,暗暗叹了口气。 河湾处的牧草长得又高又密,本来是一处很好的放牧所在,如今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 上千军士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沉默着啃着干粮。 吃完的人也没有休息,而是拿出砺石,轻轻磨着刀。 拓跋思恭也拿出了自己的角弓和步弓。 弓梢上的野羊角苍劲有力,用黄羊筋拧成的弓弦非勇士不能拥有。 他有预感,战斗的时刻不远了。 “离盛乐还有多远?”陈金根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得绕路,或者弃马步行,翻山越岭。”拓跋思恭指着远处黑沉沉的仿佛巨兽一般的山岭,说道。 “翻山有多远?” “八九十里,不好走。” 陈金根嗯了一声,低头不断思索。 ****** 五月最后一天,陈金根等人终究没有选择直接翻山,而是沿着中陵川(此处河段现代名‘红河’),继续西行约七十里,直到人困马乏,才找了处隐蔽之地停下来歇息。 傍晚时分,秦三赶了过来。 陈金根和他一起登上一处山坡,俯瞰远处一座破败的城池。 秦三对照着地图看了半天,道:“汉时沿中陵川自西向东设了桐过(今清水河县小缸房乡城嘴子故城)、骆、武成三县。武成县已过,这里定是骆县(今和林格尔县大红城乡)故址了。” “贺兰蔼头从哪里来?”陈金根问道。 “不知。”秦三老实道:“如果不从我们的来路过,便是走树颓水(今清水河)。” “他走的是树颓水。”不远处驰来一骑,二人寻声望去,却是金正,立刻行礼。 “善无那边没有看到索头大队,定是从中陵源那边斜插过去,进入树颓水河谷了。”金正说道:“其间或有部落接济,也不用打仗,最适合这种仓皇奔窜之人。” “轰隆!”金正刚说完这句话,天空便打起了惊雷。 昨日下了一场细雨,今日可能要下暴雨了。 秦三、陈金根看着渐渐被夜雨笼罩的大地,有些忧虑。 “这雨下得好。”金正突然笑道。 二人似有所悟。 夜越来越深沉了,雨也越来越大。 瓢泼大雨之中,两千甲士仔细检点着器械,然后在军官的带领下,鱼贯出了宿营地。 他们连件蓑衣都没有,才走出去几步,浑身上下就已淋了个通透。 秦三一马当先。 年过四十的他在泥泞地里一步一湿滑,微微有些气喘。 两名府兵上前,用力搀扶着他。 黑暗之中,整整两千人手挽着手,艰难踟蹰着。 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雨很大,打到人身上甚至有生疼的感觉。 但冰冷的夜雨浇不灭武人心中的焰火。 军官们不断用日后美好的生活激励士气,军士们沉默地跟随着。雨太大,声音听不太真切,但“勋官”、“品级”、“土地”、“美人”、“光宗耀祖”这些词隐隐约约传入耳中,让即将临战的他们士气大增,喘息也渐渐粗重了起来。 “你们——”一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自木棚内钻出,手还抚在刀柄上,有些震惊地看着夜雨中的“鬼影”。 “嘭!”少年被一脚踹到了木墙上,数把环首刀斩了过来,血水四溅。 十余名军士迅疾冲进了木棚内,将另外几名正在熟睡的牧人尽数斩杀。 大队人马仍在继续前进。 黑暗之中,不知道多少人跟了上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掉队了。 秦三走在最前面,只觉肺都要炸了,喘息声重得如同公牛一般。 前方又出现了一座亭障,还有如豆般的灯火。 数十名军士涌了过去,将其团团围住。 其余人马直奔城下。 惨叫声自亭障内持续不断地响起,却引不起秦三的任何注意力。 十余名军士从包袱内取出了飞爪,在手中蓄力旋转一番后,呼啸着掷向了低矮的墙头,然后用力拉了拉,确保其死死勾住城头。 后续人马立刻抽刀出鞘,准备顺着飞爪攀爬上去。 不过,意外发生了。 黑暗中轰隆一声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秦三皱着眉头,上前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然后便张大了嘴巴,再也合拢不起来。 墙塌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阻截 城墙倒塌的动静惊醒了所有人。 废墟之中,不少人影呻吟蠕动着。 有人刚刚昏头昏脑地起身,就听着迎面传来的巨大的踩水声。 黑夜之中看不真切,只模糊看到连天豪雨之中,一群又一群黑乎乎的人影朝他们冲来。 “噗!”斧钺加身的凄惨嚎叫不断响起。 即便是大雨也冲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街巷内亮起了一些灯火。 有人推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瞬间就捂住了喉咙,呃呃直叫。慢慢地,他的身体软倒了下去,地上渗出了一大滩鲜血。 窗外的兵士看都不看,继续向前冲。 风雨中隐隐有兵刃交击声传来,很快就在持续不断地惨叫过后,消散于无形。 片刻之后,又是一阵杀声响起,比方才更加猛烈。 街道上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了,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往那个方向赶。 喊杀声也越来越激烈,黑夜之中,不知道多少人魂飞魄散,僵卧在连天暴雨之中。 “杀贼!”秦三带人赶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衙署前,众兵齐声大喊。 所有灯火都已熄灭,雨势如注,伸手不见五指——物理意义上的伸手不见五指。 “杀贼!”军士们一个接一个喊了起来,既是提振士气,也是为了提醒袍泽别乱来。 衙署们涌出了一大群人,如同浓重的黑影般撞入了晋军士卒人丛中。 在这个黑暗的雨夜中,弓弩都派不上用场了,唯一能使用的,就只有手里的刀枪以及那无尽的血勇。 双方士兵很快战作一团,惨呼咒骂声不绝于耳。 秦三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两名刀盾手,上前一步,前方似有人影闪动。 “杀贼!”他喊了一声。 那人没应答,只和侧后方一人战在一起。 秦三心念电转,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背部,却是一件皮裘,顿时不再犹豫,奋力一刀斩下。 索头凄厉地惨叫了起来。 只听“当啷”一声,钢刀落到了地上,跌跌撞撞两步后,轰然倒地。 秦三继续向前。 “杀贼!”他大吼一声。 “杀贼!”十余名士卒聚集在他身边,齐声大喊。 “杀贼——啊!”对面回应他的兵士惨叫一声,显然被人偷袭了。 秦三没再犹豫,快走两步,照着方才出声的地方一刀斫下。 黑暗中响起一声闷哼,还有疾速后退的脚步声。 突然之间,左前方一道劲风袭来,间或夹杂着吧嗒吧嗒的踩水声,好像还不止一人。 “嘭!”护卫在秦三身侧刀盾手下意识举起大盾,挡住了致命一击。 长枪兵向黑暗中捅刺,落空了。 不甘心之下,又捅一枪,这次终于扎到了人。 “杀贼!”黑暗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他有气无力道:“自己人。” 秦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一开始队列还很整齐,比较容易分辨敌我,但走到这里、打到这会,再被敌人一冲,完全乱了。 “轰隆隆!”天空雷声大作,雨水也更加绵密了,连人远远的呼喊都听不大清。 而就在雷光闪烁的那一刻,衙署门前的敌我双方兵士瞪大了眼睛,扫视四周。 雷光熄灭之后,战场陡然加速。 双方一跃而上,捉对厮杀,一具又一具尸体扑倒于地。 鲜血混合着雨水,四散溢流,为这片天地增添了浓厚的血腥气。 战至最后,杀声越来越小。 左飞龙卫的府兵们如同盲人一般,在黑暗中伸手摸着。 摸到麻布军服时,立刻分开。 摸到皮裘时,当头一刀。 小半个时辰后,战斗似乎已经完全结束,再无一个仍站立着的敌人。 于是乎,军士们一拥而入,冲进了衙署内。 不出意外,战斗再度爆发,只不过规模没以前那么大了。 另外一边的战场上,骆县故城的北门、西门洞开,急促的马蹄声传出去老远,那是有敌人在出逃。 只不过这么大的雨,骑马如何跑得快? 这不,刚出城门,马上就是一阵人仰马翻。 有的索头焦急地查看马匹,但雨夜之中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有的索头当机立断,直接弃了马,一步一滑地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 攻入城内的晋军没有追击。 黑夜、暴雨给了他们掩护,同时也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凡事有得必有失,不可能什么好处都给你占了。 当六月第一天的阳光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充斥着混乱、杀戮的雷雨夜已经悄然过去。 出发时有两千人,黑夜中掉队了六七百,最终入城的只有一千三百余。 厮杀一整夜,斩首七八百,自身死伤三百余。 秦三站在尸体堆里,举目四望。 他不想追究哪些死于敌人之手,哪些又是被自己人误杀的,没意义。 最重要的是,城池夺占下来了,他们可以在此休息,恢复疲累的身心,烤一烤湿透的衣服,吃些热汤热饭,以利再战。 午时,金正带着大部队赶了过来。 “下午向西行进十里,伐木设栅,阻遏敌军归途。”他吩咐道。 ****** 贺兰蔼头已经远远看到了骆县故城以及自城南流淌而过的中陵川。 此河蜿蜒到这一段,已经变成了东西向了,然后在骆县西南陡然一个大转弯,向南流淌,最后再折而向西,与树颓水(清水河)合,汇入黄河。 许是因为下过暴雨,此时的中陵川水势雄浑,很多浅滩被淹没了,并裹挟着大量泥沙、枯枝败叶而下,看着极为暴躁。 或许,这便是有人将这一段河称为红河的原因。两岸土壤多呈红色,被冲进河水之中时非常显然,就连汉代遗留下来的骆县故城,都被俗称为“红城”,盖因其筑墙之土红色是也。 他带着的人马已不足四千,为了快速赶路,大体分为两部分,一半行于中陵川东岸、一半人在西岸。 南边数十里之外,还有人马在持续赶来,但不会是之前那么多了,因为有些兵马本来就征自附近的山中部落。 至于丘敦氏以及他接应到的合九千人,一部分跟着他北上了,另有数千人滞留在太罗水(偏关河)两岸的部落间休整。 一方面是抵挡晋军可能自岢岚发动的攻势,之前已经被他们击败一次了,但难保还来。 二来么,丘敦氏觉得可分批渡河,至河西后再折回盛乐。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贺兰蔼头想生气,却已经生不来气了,因为丘敦氏很明显想把部队带走,回到河西他家的牧地内。 这便是树倒猢狲散的生动写照,贺兰蔼头不想撕破脸,于是默认了。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南方,之前给他们提供补给的部落,在大军路过时很顺服,但将来呢?他们会投向哪一方? 贺兰蔼头心里知道答案,但他不想说,宁愿自己骗自己。 大军迤逦而行。 浸透了雨水的道路不适合奔马,几乎所有人都从马背上下来了,牵着缰绳,垂头丧气地走着路。 有人愤愤不平。 南下后打过败仗吗?似乎没有,但他们就是被迫撤退了。而一旦撤退,局势就不在自己掌控下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会肯定有晋军骑兵入山了,正在想方设法追蹑他们的行迹,试图衔尾追杀。 这个结局无疑让人感到愤懑,乃至于无法接受。 那么是谁造成了这一切呢?答案不言而喻。 有人则神色忧愁。 本来就是强行捏合在一起的,至今不过两年罢了。此战你大可以嘴硬说没有战败,但大踏步、狼狈撤退是事实,这对威望没有损害吗? 丘敦氏已经不愿意尊奉号令了,他们想去河西自家的牧场,还分走了数千人马。 纥豆陵氏在善无战败,多半投降了。 至于遮护后路的伊娄氏等部落,在如今这个局面下也很悬。 他们好像真的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回盛乐,看看能不能拼一把,如果不能,那就果断北撤,哪怕带不走几个人,也要坚决走。 实力大损不要紧,以后还有机会拉拢那些部落重新投靠过来。蔼头就是舍不得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势力,以至于此。 还有人则显得非常麻木。 他们看起来已经无所谓了。原本他们支持翳槐的决心就不是特别坚定,如果翳槐一直赢下去,那他们会慢慢变成其坚定的支持者。 但两年过去了,战争也进入到了第三年,他们偶尔能抢到一些财货、奴隶,但总账一算,入不敷出,比起战争消耗来屁都不是。 更别说他们还死了人,死了很多人。 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只想结束战争,无论谁赢都无所谓。 大军就在这么一种颓丧的气氛下前进着,仿佛烂泥地都成了很多人发泄的途径,他们愤怒地趟着水,心中骂骂咧咧。 突然之间,“咚咚”的鼓声击碎了所有人的遐思。 充当前锋的数百人已经发现了堵截在前路上的营垒。 他们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看到那高高飘扬的“晋”、“南中郎将金”的大旗时,顿时愣住了,进而遍体生寒。 营垒好像还未完全完工,但壕沟、土墙、鹿角却已经布置完毕。 土墙后是一道用大木搭成的简易墙体,墙上站了不少人,刀枪齐备,严阵以待。 他们来了多少兵?怎么来的?伊娄氏已经投降了吗? 一瞬间,无数问题涌上鲜卑人的心头,进而士气狂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击破 有些时候,战场上拼的就是一口气。 金正手头不过三千出头的步卒,外加约五百骑兵,即便扼守要道,列栅戍守,但仍不免有腹背夹击之虞。 昨夜一场厮杀,肯定有漏网之鱼。 他们孤身出逃,没法骑马,但要不了几天,就是走也走回盛乐了。 如果半途再遇到巡逻的游骑,或在附近放牧的部落,还可以央求他们传信回去。 三天,最多三天盛乐那边就会得到消息。 然后便是紧急议事、调遣兵马、发放物资、委任统帅,这个过程快的话一天,慢的话两天,然后再花两天时间行军而至。 也就是说,最多六天后,他们就将面临来自背后的打击。 如果有部落首领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率兵南下,可能更快。 这个时候,拼的就是谁胆大,谁更能坚持了。 中陵川上游也有己方的援军在往这边推进,金正不指望王氏发兵救援,但马邑方向的援军就是爬也爬到善无了。他们一来,留守善无的兵马便可沿着河谷西进,增援而至。 太阳渐渐升起,金正站在一处高坡上,仔细俯瞰整个战场。 敌军约有四千多,马匹六千余。 索头浑身泥猴也似,士气看起来也不怎么高昂。军官下令整队时,半天才整完。 最可怕的是,他们现在要下马步战,攻打营垒。 金正在山坡上等到了太阳西斜,索头都没有发起进攻。正诧异间,却见南方又来了一支部队,人数三千上下,大概是跟着贺兰蔼头一起北撤的部族兵。 原来在等援军!金正冷笑一声,来了正好,一起打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索头终于发起了第一轮进攻。 他们凑了一些骑兵用的小圆盾,又临时鼓舞了士气,因此看起来像模像样。 从金正的角度来看,漫山遍野的索头正一步一滑地前进着,走着走着,连队形都散乱了。或许,他们的阵型本来就摆得不好,骑战的战术和步战天差地别,有点难为他们了。 陈金根站在木墙上,本来还有点紧张的,这会大大松了一口气。 只要索头不上马,不乱跑、乱窜,不四处袭扰,下马和他们面对面硬碰,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嘭!”吊桥放了下来。 一千六百余名府兵鱼贯而出,准备列阵,他们竟然不打算安守营垒,要与敌人野战。 “来啦!”阵前突然响起一声大喊。 晋军戍守的木墙之外是壕沟,壕沟外则是一道土墙,土墙再外面,还有乱七八糟的鹿角,此时已有约百名重金招募的壮士站在那里。 见到索头结阵而来,他们毫不畏惧地相向而行,身上穿着难得的铁铠,大声喊叫着给自己鼓气——因为长途奔袭,所携铁铠并不多。 索头在渐渐逼近。 他们的军官也在努力约束阵型,不令其变得更加散乱。 “我观索头比流民还不如!”百名壮士拿着各色器械,仿佛春游一般,阵型特意散了开来,走着走着便有人大笑道。 “爷爷需要酒器,谁献上脑袋?” “索头,待攻破盛乐,便要尝尝你家娘亲的滋味。” “我还缺几个奴隶,谁跪地投降,饶你不死。” “这铁铠真碍事,爷爷不穿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豪气冲天地大喊着。 索头愣愣地看着他们,听不懂他们在叫喊些什么,只知道大概不是什么好话。 但最令他们感到震撼的,则是区区百十人就敢直冲而至,视他们如无物。 有那懂行的,知道这是邵勋非常喜欢的一种作战方式:许以厚利,招募技艺娴熟、敢打敢拼的壮士,编为“战锋”,或曰“散队”。 他们人数很少,但都如亡命徒一般,活跃于己方步军大阵之前,临战时突击对方,扰乱其阵型,给己方大阵创造机会。 眼前的就是这帮亡命徒了,以生命为赌注,博取那一步登天的机会——最关键的是,梁王信誉很好,他真给。 鼓声陡然激烈了起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百名战锋分成了三部分,各冲一处。 刀盾手居前,长枪手、重剑士紧随其后,上百人齐声呐喊,气势如虹。 对面射来了大蓬箭矢,不断有战锋痛呼倒地,剩下的人加快脚步,紧紧跟在盾手后面,冲到了索头阵前,短兵相接。 “把脑袋给我!”一人手持重剑,硬扛着刺过来的两柄长枪,用力劈斩在对面之人的脖颈上。 鲜血飞溅而出,但脖子却没能掉下来。 他似乎愈发恼怒了,又找上一人,怒吼道:“给不给!” 重剑劈开一根长矛,反手又荡开一杆,卯足了劲往里冲。 前冲过程中,甲片上全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已弄不清有多少刀枪在招呼他了,他也不打算弄清,只拼了命前冲。 被他找上的敌人已经被近身,长枪派不上用场,只能连连后退。 但没用了,重剑兜头劈下,几乎把半个肩膀都卸下来了。 “还没断?”这名府兵更恼怒了,再度举剑。 他完全放弃了防守,全凭身上铁铠硬抗,重剑挥舞之下,带着呼啸的劲风,每下必斩一人。 后排索头从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内刺出长枪,前排的则握住枪杆中部,从上而下刺击脚踝、小腿,还有人直奔面门而去。 愤怒的府兵低着头,兜盔很快被打落在地,披头散发,身上各处也隐隐传来剧痛,他烦躁地大吼一声,使尽全力前冲几步,在密密麻麻的枪杆、人丛中找准一人,飞快斩下。 “咔嚓!”颈骨似乎断了,鲜血喷得老高。 “死!都死吧!”府兵似乎被身上的疼痛弄得受不了了,奋起最后的余力,朝人最多的地方挤去。 见到他过来,索头纷纷后退,阵型混乱无比。 “杀!”府兵双目通红,重剑上下飞舞,似是进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 “我有五个儿子,都长成了。哈哈,我有五个儿子!”在又把一人的胸腹给斩得鲜血淋漓之后,一杆长枪刺中他的咽喉,府兵的冲势戛然而止,无力地栽倒在地。 “这红土挺好的,适合埋我!”又一名铁铠府兵冲了过来,接连斩杀三人后,被人刺中脚面,踉踉跄跄跪倒在地。 一杆长枪刺来,他用力抓住枪杆。 又一杆刺来,他稍稍一让,使劲夹在腋下。 脚上钻心般地疼痛,血流如注,根本止不住。 第三杆长枪刺来,直接穿透了他的脖颈。 他轰然倒地。 “都督莫要食言啊!”一名铁铠武士蒙着头就往索头最多的地方冲。 左手大盾上全是连续不断的“嘭嘭”声,不知道多少兵器招呼在上面。 他全然不顾,就是向前,就是冲,拼尽全力制造混乱。 握在右手的环首刀则胡乱劈斩、捅刺着,也不管有没有伤到人,又伤到了几个。 他的冲势是如此之猛,以至于索头纷纷避让,令他深入阵中五六步,最后才满身伤痕地无力倒下。 一千六百余名府兵已经排开了阵势,快步而来。 他们看得很清楚,区区百余亡命徒给敌人制造了极大的混乱,很多阵列甚至直接凹了进去,人也挤作一团,你推我搡,喧哗无比。 索头,不过如此! 身背认旗的军官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吹响了骨哨。 呈纵队形态的一千六百府兵齐齐大喊一声“杀”,加快脚步,以暴烈迅猛的姿态冲进了索头阵中。 侥幸活下来的战锋有的继续冲杀,有的则往两边散去,向后撤退。 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厮杀可以不参加。 跑出去一段后,有人扭头回望,却见己方纵队抓住了他们制造混乱的有利时机,深深地楔入了索头大阵之内。 索头也没有束手就擒。 第一批冲上来的人肯定不是乌合之众,奈何步战本就不是他们的强项,无数人疯狂地向中间涌,试图堵住缺口,不让己方大阵崩解、溃散。 左飞龙卫的府兵当然清楚他们的意图,双方舍命搏杀,在缺口处激烈争夺了起来。 杀着杀着,索头的阵型依然不可抑制地向内凹去,根本抵挡不住。 “尔母婢,不撤了,再冲一下!”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后便见到二十余人手持长枪大剑,又返身杀了回去,从侧翼攻击敌军。 他们多半已经脱力,身上还有大小不一的伤口,此时却浑然忘了这些不利因素,个个神情亢奋,脸红脖子粗地二次冲进索头阵中,再度制造出一片腥风血雨。 金正站在墙头看着,哈哈大笑。 正面冲锋的锥形纵队几乎完全击穿首批进攻的数千索头,其左右两翼,甚至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换而言之,这批主动进攻的索头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而就在此时,后方远处的敌军将旗一挥,两千余人马跟随其移动了起来。 金正先是一惊,继而大笑。 这是有人看到大势已去,要跑了!如果是增援的话,他们不会还牵着马上来。 索头,灭矣! 果然,随着溃逃之人越来越多,索头的阵型越来越散,越来越乱,终至完全崩溃。 贺兰蔼头坐在马背上登高望远,见此情形,身形晃了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第一百六十五章 放弃 “辅相,走吧。”几名贵人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贺兰蔼头,苦劝道。 贺兰蔼头回过神来,道:“还可以组织人手再冲一次。” “别打了,蔼头!”有人怒了:“骑不了马,只能步战,上再多人也是送死。” 贺兰蔼头又扭头看了一眼,冲锋的三千人已经开始崩溃。 他心急如焚又恼火无比,更是不甘心得很。 但人家说得也有道理,下马步战便舍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你怎么和人家锤炼了多年武技、厮杀二十年的队伍比? 况且,晋人以逸待劳,说不定比他们多休息了一天半天,而他们是一直狼狈赶路到这里,体力大亏。 犹豫间,后边又有部大赶至,道:“辅相,车焜部的人在数里外停下了。” 此言一出,众皆唾骂。 车焜氏本来就是最晚投靠的,显得三心二意。这会明显是想观望一下,能不能直接冲破阻截,返回盛乐,他们压根不想拼命。 “撤!绕路。”贺兰蔼头关键时刻还算果决,下达了命令。 眼前这条只是最便捷的路,却不是唯一的路,完全可以绕路,只不过这样一来,路上就要走散不少人了,比如直接选择与他分道扬镳,渡河西进的那帮人。 原本贺兰蔼头还不屑,即便有人搜罗船只,河对岸有人接应,一天能渡个几百人、千把人顶天了,七八千人哪那么容易? 但现在笑不出来了。今天是六月初二,他们应该已经开始渡河两三天了。 土地泥泞之下,他们不好跑,晋人追击也麻烦,反倒便宜了这帮在渡口等待过河的人。 “我亲自断后,你们带人先……”贺兰蔼头刚说一半,已经有第二批人开始跑了。 远远地看不清是哪家的部落,或许是几个中小部落的兵合在一处,总计一千四五百人,牵马步行,往西边的丘陵地带绕行。 再看东面,也有千余人悄然离去。 他的眼神顿时有些黯然。 能跟着他跑到这里的,都是不太愿意投靠王氏母子的,但程度轻重有别。 忠心最少的,半途就分道扬镳了。 忠心稍多一些的,勉强跟着他继续北进,但就像车焜那样,出发时比他们稍晚,一听闻接战,于十里外止步观望。 忠心最多的,就是愿意跟着他上战场的,但现在攻势受挫,眼见着也不想打了。 “撤吧。”贺兰蔼头收拾心情,说道:“我亲自带人断后,你们先走,汇合车焜部,绕路!” 说罢,不再犹豫,亲自组织了第二波人手,在原本厚赏的基础上,再加一倍,就地固守。 另外,他还组织了一波骑兵。 只不过这些人刚上马冲了数十步,就有点人仰马翻的感觉。没办法,暴雨才过去不到一天,地面太泥泞了,根本走不动。 骑兵们咬着牙,开始慢跑。 马儿不情不愿地喷着响鼻,脾气十分暴躁。 不少战马直接人立而起,试图把背上的骑士甩落马下。 还有不少骑士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地面松软泥泞,人倒没多大事,战马却摔得不轻,痛苦地嘶鸣着。 金正远远见着,也不犹豫,直接下令随军的五百羯骑出动,阻拦一下敌人的骑兵。 索头下马步战的话,他一点不慌,压根没放在眼里,但如果上马冲杀、驰射,还是有点威胁的,于是果断派出手头仅有的骑兵部队。 带队的羯人部大面有难色地看了看湿滑泥泞的草地,道:“都督,其实我军压根就无需野战。这会敌已大溃,收兵回营即可。” 他其实一点都不支持出营野战,之前就已提过一次了。 索头乱糟糟地撤回,你坚守营垒,他们不过七千人,难道能攻下他们三四千人把守的营寨?根本没必要出营羞辱他们,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呢? 不过现在打赢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但要不要见好就收啊? “你不懂。”此刻金正心情大好,不介意多解释了一句:“敌军狼狈而来,士气低落。我军以逸待劳,士气高昂。如此都不敢野战,恁的让人轻视。无需多言,出战便是了。” “是。”部大没有再坚持。 他早先本来就是刘夫人的部众,再划拨出去,里外里都是刘家人。 刘夫人特地召见了他们这些旧部,仔细叮嘱一定要力战,梁王会给予官爵、金帛赏赐。既如此,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拼就是了。 双方都跑不了马,就在泥泞中来一场血腥的厮杀吧。 ****** 双方的骑兵虽然人仰马翻,前进起来也十分滑稽,但还是先于步兵接战。 一片泥泞的草地上,间或还夹杂着少许菜田,骑兵用慢得令人发指的速度互相靠近,然后几乎站在原地,挥舞着刀枪,狠狠朝敌人身上招呼。 骑士一个接一个落马,惨呼之声动天彻地。 刚刚吸饱了雨水的草地又贪婪地吸收起了鲜血,连带着菜畦中绿莹莹的蔬菜也变得妖艳了起来。 正面战场上,府兵已经转入追杀状态。 三千多索头溃不成军,大喊大叫着向后退去。 有人跑着跑着,干脆不跑了,直接瘫软在地。 府兵也不管这些人,继续追击,勇猛无比。 一个接一个失去斗志的索头被砍倒在地。 一个接一个精疲力竭的敌人瘫在地上直喘粗气。 一个接一个麻木的鲜卑人浑浑噩噩地向后逃去,冲击己方阵营。 “嗖!嗖!”先是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出,将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乱撞的索头射倒在地。 这是一次警告,警告这些溃兵不要冲乱己方阵型。 但似乎没太多用。 有的人清醒过来,向两侧散去,奔回后阵。 有的人在周围恐慌情绪的影响下,依然无脑乱跑。 “嗡!”大片箭矢密集覆盖而至。 正往后溃散的索头大面积倒地,尸横遍野之处,真真惨不忍睹。 “嗡!”第二批箭矢落下,再度扫倒一大片人。 溃逃中的索头这才如梦初醒,很多人推开袍泽,奔向两侧。 不过还有些人失魂落魄,仿佛失去了所有感知,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只被自身恐惧的情绪裹挟着,机械地往前跑着——事实上可能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往哪跑。 强劲的箭矢射了过来。 将这些人接二连三扫倒在地,就连追杀较快、紧紧缀着这些溃卒的大晋府兵也被射死射伤了不少。 他们大声呼喊着,让刀盾手赶紧上前,遮挡敌人的箭矢。 敌人的箭矢一刻不停地落下。 己方阵中也有弓手上前,还击个不停,双方阵型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场面血腥无比。 “噹噹……”钲声自身后寨中响起。 府兵们正想前冲,闻得退兵的号令,再不甘心,也只能暗叹一声,快速收拢之后,向后退去。 撤退之时,他们甚至还幻想索头追击而来,他们再返身力战,将他们砍个七零八落。但索头只敢远远放箭,终究没有追过来的勇气。 双方脱离接触之后,重新列阵对峙。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是侧翼的羯人败了,一股数百敌骑正往他们后方包抄而来。 营垒中已派出了最后的数百预备队,前出接应他们。 见到己方追杀之人撤回来后,他们在军官的带领下,转向朝索头骑兵冲去。 敌骑冲不起来,知道此刻与步兵交战就是找死,于是一拨马首,慌忙退去。 数百人追杀在后,一直前冲了二百余步,斩杀百余敌骑,这才收兵回营。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金正亲自出营,整顿部伍。 还剩步骑两三千人,收拢之后,士气还算高昂。 “给骆县那边传令,那破城可以扔了,留少许人手监视便可。”金正找来信使,仔细吩咐道:“剩下的人都调来这边。” “遵命。”信使转身离去。 金正想了想,又喊来第二名信使,道:“你带两个人,一起向东,往善无方向前进,催一催徐朗,问问他还有多久才能赶到。” “吃些食水。”金正下令给每个人分发干粮、水囊,让众人恢复下体力。 太阳渐渐西垂,激战了一整天的草地上到处是人马尸体,可谓惨烈。 金正觉得时间不多了。 方才他发现有一股敌骑翻越了西边的矮丘,显然是绕路回盛乐了。 还有一部分人直接向南跑,可能是去汇合大部队,也可能他们的牧地就不在盛乐,不愿跟着贺兰蔼头继续卖命了。 如果徐朗的援军能及时赶至,那么今天他有把握将大部分敌人都留下。 可若慢个一两天,可就难了。 入夜之后,敌人有了掩护,四处乱跑,金正也不知道该往哪追。 食水很快吃喝完毕,又休息了片刻后,金正下令列阵。 这个时候,西边的阳光只剩下最后一线了。 鼓声响起之后,金正留陈金根守御营垒,亲自带队,领着一千八百战兵直冲而去。 贺兰蔼头亲自鼓舞士气,迎头而上。 战不两合,没有丝毫意外,即便是贺兰蔼头最精锐的亲信,在左飞龙卫府兵的攻势下还是溃败而走。 位于中陵川东岸的千余索头见状,直接遁去,连增援的意思都没有。 入夜之后,金正又率军追杀二十余里,再度斩首数百,俘千五百余人、缴获战马五千余匹,这才收兵回营。 六月初四,徐朗终于带着万余人气喘吁吁地赶至,于是分出一部分人马,搜山追剿。 另一部分人马则向北前进,挖沟列栅。 盛乐方向确实有先头部队赶至了,许是接应到了一部分绕路翻山的溃兵,得知了前方地战斗结果,他们犹豫再三,最终没有轻举妄动。 六月初五,斩首数百,俘五百余溃卒,获马两千。 六月初六,俘斩五百。 初七,再杀百余人,俘四百余。 至此,连带着攻骆县时的斩获,金正这一突击,取得了杀敌四千余、俘两千余人的战果。 丘敦氏所领的数千骑已经大半渡河至西岸。 随着前路受阻,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投奔,至初十,总共也就八千余人成功抵达西岸。 此时追兵大至,仍滞留在东岸的索头立刻溃散,连一点抵抗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附近的部落噤若寒蝉,纷纷遣人接洽投降。 也是在这一天,贺兰蔼头挣扎着回到了盛乐,一路有人溃散,一路又收拢散卒,最终跟着他回到盛乐的不过两千人罢了。 别的账就不算了,此番跟着他南下的三万骑,差不多损失了三分之一。 不,如果算上投降的窦勤、窦于真父子,这损失更难以估量了。 六月十一,听得王氏之兵至参合陉,招抚了许多部落,并与不愿投降的数部激战后,贺兰蔼头终于不再犹豫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盛乐,已没有再守下去的必要。 (第三更比较晚,但肯定有,勿忧。有票速投,谢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分而治之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金正领兵厮杀,固有诸多不足,但这一点却是牢牢记住了。”邵勋看完战报后,随手扔给了幕僚们。 一场雨后,曾经被牛羊啃食一空的草原上,牧草再度疯长起来。 少许干燥的沙地上,更是一夜之间开满了艳丽的野花,宛如人间仙境。 “金将军堪为大将。”张宾点评了一句:“但争功之心过强了些。” 他说的是金正明明堵截住敌军退路后,不稳固营垒,反倒主动出击之事,好斗之心太强了。 但张宾也没有整体否定这个人。 致人而不致于人,确实被金正玩明白了。 主动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地形和战场,让敌人的骑兵优势发挥不出来。 得手之后,奔袭二百余里,在只有十天随身食水的情况下,在要道列栅,断敌归路。 营垒一立,就又逼迫索头放弃了自己的优势,被迫下马步战。 但金正这里犯了一个错误,他居然不坚守营寨,而是主动出击。 若胜了还好,败了的话,路就堵不住了。 这仗换成张宾来打的话,他就固守营垒。 索头或许想尝试一番,看看能不能打下,若能击退其攻势,则己方士气愈盛,敌方士气愈弱,此时或可尝试冲杀一阵。 若索头士气低落到连攻营都不敢,直接绕路的话,那也没关系,待到深夜,派出多支人马,四处擂鼓喊杀。 敌人走了那么长的路,体力大亏,腹中饥饿,士气低落,此举可令其更加恐慌,晚上连停下来休息都不敢,只能急匆匆跑路,体力、精力被消耗至极点。 此时再派出养精蓄锐的精兵,衔尾追击,不把敌人逼得狗急跳墙,只一点点咬下其后阵兵马,此为兵法中的“击其尾”。 如此几番下来,撤退就会变成溃退,斩获会非常大。 但金正的想法果然和他这等谋士不太一样,他居然主动阵列野战了! “金正用好了,便是一把好刀,纵王雀儿、侯飞虎亦不及也。”邵勋笑道:“此战若雀儿来打,便是先在马邑、云中诸城囤积资粮,左飞龙卫这类精兵强将多半会留于后方,押运资粮。” “他自领银枪中营、右营及诸部骑军一路横推,每占领一城,便停下来等待资粮,非有三月粮储不进也。” “索头骑军攻来,便以车营遮护,一路行进至盛乐城下,逼迫索头决战。” “索头抄截粮道,自由飞龙卫、骁骑卫等军击退。” “这种打法慢、耗费钱粮多,但稳当。” “金正打法快、调用兵力少,只需少许精锐即可,但不够稳当。” 说完,邵勋看向张宾,道:“谁都有用处。若是生死之战,我用王雀儿。但金正只率左飞龙卫一军奔袭,我还输得起。” “是。”张宾拱了拱手,不再多言。 梁王是清醒的,知道金正的长处和短处,他能很好地驾驭这头过于凶猛又有点桀骜不驯的野狼。 邵勋突然注意到随军的王效在写什么东西,考虑到他著作郎的身份,笑问道:“处诲在写什么?” 王效是陈郡王氏子弟、王隐之子、王瑚之侄。 王隐私下里在写有关本朝的史书,邵勋是知道的。 王衍甚至借阅过几卷,评价是文采不行。 王效是著作郎,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记事。邵勋这会和幕僚们说的话,他是有可能记下来的。战争结束后,他甚至会去采访出战的当事人,记录下第一手资料。 后朝修史,便以此为基。 王效听到邵勋的话后,犹豫不决。 邵勋笑了笑,刚想说算了,王效却起身,主动递了过来。 邵勋接过一看,原来是有关这场战事的。 “正曰:‘王倾国中骁锐以发,若旷日持久,则人马俱弊,且有不测之祸。翳槐大事尽付蔼头,上下皆怨。勉力从征,众相疑也。今士马精勇,锐兵逾万,未若直趣善无,攻其不备,乱其阵脚。” “言罢,南拜而泣:‘我若败,请自刎以谢君等’。众将感泣,兵遂进。” “正兵陈于中陵源,师旅整肃,鲜卑不敢犯。正亲擂鼓以助威,府兵鼓噪大进,鲜卑众溃。正遣将直追,一日数战,屡破之,鲜卑由是丧胆矣。” “蔼头闻善无已失,与左右相顾失色,曰:‘我等死亡无日矣’,遂仓皇回奔。” “善无既下,正伪抚鲜卑大人,以弊其众。自引精兵数千西出,两日奔袭二百余里,克武成、骆县,把截要道,以阻贼归路。” “蔼头军至。正谓部曲督秦三曰:‘贼远道而来,士气大挫,体力亏欠,君但列阵击之。’” “秦三拜曰:‘仆起垄亩之间,骤得富贵,实赖梁王也,今正合报恩。’遂邀击蔼头,果胜。” “正复遣兵追蹑,贼争相逃遁,死者数万,蔼头仅以身免。” 邵勋看完久久不语。 这种风格对他而言,太有既视感了。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当亲身经历时,就觉得有点离谱。 “你怎知道蔼头、金正说了什么话?”邵勋问道。 王效沉默片刻后,拱了拱手,道:“此乃太史公故智。” 邵勋大笑。 若后朝史官真按这段写,那么金正的形象将会大变,似乎是一个有勇有谋、胆大心细的神将。但邵勋知道,金正是一个优点、缺点都十分鲜明的人。 他的优点用好了,比王雀儿、侯飞虎更带劲,战果更大,耗费更小。 如果让他暴露出了缺点,那就要吃大亏。 邵勋将文稿递给了王效,转身回去坐下,道:“接战以来,索头总共死了多少人?” “俘斩之数当在万人上下。”张宾心算了一会,回道。 “才这么点人。”邵勋喟叹一声,道。 他算的是总账。 窦勤、窦于真父子投靠了王氏,对贺兰蔼头而言是重大损失,可以看做这一路兵马“全军覆没”,但在邵勋看来则不然。 因为窦氏父子主力仍在,仍活着。 将来若他再投回到拓跋翳槐一边,人家就又多了上万兵马,这一路兵马又“活了”。 拓跋十姓之一的伊娄氏同理。 他们迅速投降之后,却不好撕破脸直接攻杀了。 “大王。”不知何时,潘滔起身,行礼道:“该遣使者联络翳槐、蔼头舅甥了。今其威信大损,实力孱弱,诸部多离心离德,所能制者,或许只有贺兰等寥寥几个部落。其人应已逃往意辛山,若能招抚之,或可牵制平城一二。” “哦?”邵勋奇道:“蔼头经此一败,还愿降顺?” “此一时彼一时。”潘滔说道:“生死存亡之际,脸面算什么?试一试无妨的。” “他还值得招抚么?”邵勋疑惑道。 贺兰蔼头这种人,其实和王氏一样,别看身边聚拢了一大堆人,但这些大人、酋豪们完全没有“耐心”。 是的,就是缺乏一种名为“耐心”的东西。 你胜了,我们就仍跟着你。 你败了,我们就没耐心了,就要散走。 但问题是,为何有的草原枭雄、君主能在失败几次后,仍能让部下保持“耐心”,继续追随呢? 简单来说,在于根基二字。 根基可以是血脉出身,可以是极大的名气,可以是过往的功劳,甚至可以是中原天子的册封。 根基就像银行账户,有的草原君主账户存款丰厚,消耗个几次,还没消耗完。 贺兰蔼头存款稀少,一露颓势,便再无机会——其实王效有句话写得没错,“翳槐大事尽付蔼头,上下皆怨,勉力从征,众相疑也。” 所以邵勋觉得此人其实没太多价值了,他没有再起的机会了,即便将来贺兰部强大起来,带领他们的兴许是蔼头的儿子,兴许是他的孙子,总之不是他。 “大王,蔼头不值得招抚,但翳槐值得。”潘滔说道:“王夫人四处遣人招抚,官位一个个撒下,远近投奔之人众多。此妇甚为聪慧,以今日之事为鉴,定然必杀翳槐、蔼头而后快。否则,异日兵祸复起,王氏之兵战败,焉知窦勤、刘路孤之辈不会投翳槐而去?” 邵勋沉吟不语。 张宾、潘滔、羊曼等人对视一眼,坏了,大王不会被王氏那个女人迷惑了心智吧? 潘滔更是眼神闪烁,暗道此妇恐坏大事。 “大王,有翳槐在,王夫人便始终如芒在背。”张宾也劝道:“今并州、河西之地亏虚,几无汉民,若想保得十年八年宁安,还得分而治之。” 良久之后,邵勋才点了点头,道:“若能保得十年太平,我便可腾出手来,再保二十年太平。” “但——”他旋又道:“盛乐断不能留给翳槐,我不信他。盛乐、平城……” 说到最后,邵勋念起了这两地。 潘滔眼珠转了转,道:“大王可是担忧王氏实力大张,难以控制?” 邵勋看向他,点了点头。 “仆有一策。”潘滔说道。 “讲。” “鲜卑向有东部、中部、西部三大人之制,大王何不效仿之?”潘滔说道:“今濡源、东木根山、平城等地皆在王氏之手,眼见着盛乐、五原等河南地亦要克复,比起鲜卑盛时自然不如,但也不可小觑了。或可以朝旨分赐官爵,吾闻王氏有子名‘拓跋力真’者……” 说到这里,他便闭嘴不言了。 邵勋难得地老脸一红。 但潘滔说得没错,在没办法实际管理这几处地方的时候,就要考虑互相牵制了。 总之原则就是鲜卑分得越细碎越好。 索头川一带有拓跋纥那苟延残喘,依附于宇文氏——宇文氏去年联合高句丽攻打慕容氏,结果和多年前那次联兵一样,再度失败。 平城、盛乐各有一主。 河南地以北再有一主。 鲜卑四分之下,才更有益于他这个仲裁者居间取利。 当然,这事实施起来并不简单,而且也不可能永远奏效。 但他只想管用个十年八年就行了,让他可以腾出手来干别的事情。 “先取了盛乐再说。”邵勋一拍案几,说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盐池畔 苍茫大地之上,无数人马正在进军。 义从军追至太罗水(偏关河),远近部落相约互保,然后遣使接洽投降——姿态做得很足,又表示恭顺投降,又送来牛羊劳军,但实际并未放下武器。 落雁军、捉生军北进至树颓水(清水河)畔,抓到了一些出身阴山以北部落,一时未及逃跑,但散入附近部落的索头。 征集了一些物资后,迅疾北上,与金正部汇合。 段末波立功心切,遣五百骑北上盛乐。 沿途遇到的索头皆无心抵抗,作壁上观,但不知怎么回事,一天后突然翻脸,将落雁军先锋围在山谷中,许久后才将其驱逐。 金正密报:此或为王夫人下令,宜速斩此妇。 当然,金正说得可能有点偏差了,王氏确有此意,但她还不敢公然这么做。 至于那些原本归属于拓跋翳槐的部落为何在失魂落魄之后,突然又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强硬了起来——唔,只能说王氏脑子清醒,其他人未必,比如刘路孤。 作为代国镇东大将军、独孤部首领,其从兄刘虎又是王夫人敕封的镇军大将军,刘路孤的权势可相当不小,虽不是四位辅相之一,但国中大事没有一件可以绕过他,议事时必须听取他的意见。 刘路孤之前一直在参合陉一带战斗,听闻蔼头之败,这些部落大人们也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意志,于是纷纷遣使或亲身而至盐池,拜会可敦及代公。 盐池就是后世的岱海,是一个咸水湖,汉代名“盐泽”。 盐池周围长着茂密的水草,你别说,牛羊还挺喜欢吃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植物中含有盐分。 从六月十一日开始,一大群丁壮抵达了盐池,在西岸附近的一道山梁上筑城,作为可敦、代公接受诸部贵人朝拜的场所。 本来名叫“可敦城”,被王氏拒绝了。其以城位于山梁之上,故命名为“梁城”,有点讨好邵勋的意味。 “拜见可敦!”黑压压一群人拜倒在地,齐声大呼。 风轻轻吹着,拂倒了大片蒿草。 草丛深处,王氏穿着一件赭色交领绸袍,长及过膝,下身穿着一件较为宽松的黑色袴褶,口较窄,塞入了长长的高筒皮靴之中。 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长至腰间,走路时一晃一晃的。 胸脯高高耸起,笔挺坚实,将袍服撑得鼓鼓囊囊。 一双眼睛已经褪去了往日的青涩、惶恐,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无的野心,以及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与渴望。 谁又能想到,她才二十一岁呢?牝鸡司晨这个不太好听的称号却已结结实实戴到了她头上。 窦于真悄悄抬起了头,却见岱海水波轻拍着崖岸,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风吹草低之下,可敦袍服的下摆轻舞飞扬,宛如神女一般。 他谦卑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暗暗自责没能办好可敦交代下来的事情。 招抚只完成了一半,另有一半部落居然不给面子,反而指责他背主求荣,悍然抵抗,到最后还是动用了刀兵。 可敦一定很失望吧? 她取下了骑帽,仔细看着,轻轻抚着,看起来忧愁孤单,一定是在责备我办事不利。 “郝望,你部向居芒干水,可知盛乐是何情形?”风中传来了王氏的声音。 只见她戴上了骑帽,牵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皮靴踩在草地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郝是乌桓大姓,诸贵种之一。 郝望自称是丘力居后裔,就是那个把公孙瓒围困在管子城二百多天的辽东乌桓大人。 后迁徙至平城,再至盛乐。 乌桓王库仁死后,拓跋力微担心其后人复起,于是将其部众交给郝氏统领。 其部素来野蛮劲悍,与其说是乌桓,更像是索头。 但大势之下,他也来降了,没的办法。更何况,投降王夫人这种乌桓贵胄,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感情上还更亲近呢。 此刻听到王氏问话,立刻答道:“很多人不愿对翳槐出手,只待其自去。一旦其遁往意辛山,便占据盛乐,以待可敦。” 这话回答得就很微妙了,待的是“可敦”,而不是“代公”,可见这支乌桓与索头搅和在一起数十年,还是做不到亲密如间,相互之间还存在着裂痕。 王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郝望身前。 沉默片刻后,说道:“翳槐残害百姓,蔼头迫害贵人,如何能留他们一命?” 郝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我明白了。” “要快。”王氏低声说了一句。 郝望会意,起身道:“我这就走。” 王氏没有阻止,显然默许了。 其余诸部大人听了,心下稍慰。 可敦终究和晋人不是一条心,他们降得不亏。不然的话,待避过这阵风头后,早晚还是得迎翳槐回来。 一个吃里扒外的人,是不可能得到他们真心效忠的。 “伊娄叱奴,梁城何时能修好?”王氏看向另外一人,问道。 叱奴在鲜卑语中是狼的意思,而这个伊娄叱奴还真有几分狼崽子的意味,看向王氏时既有几分桀骜不驯,又有几分畏惧,更有一些贪婪。 不过,狼也是狡猾的生物,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它会收起锋利的爪牙,扮作人畜无害的讨主人欢心的狗,只听他说道:“最多再有二十天,这座山城就能建成。” “此城如同凤巢一般,有三十六个精美的雕花窗户。其中最大的一个面朝东方,房间内置有一座银床,可敦坐在上面,当阳光升起时,浑身散发金色的光芒,便如同第二个太阳。” “当月亮升起时,可敦坐在银床上,耀眼得如同火花。在可敦光辉的照耀下,黑夜无需灯盏,少女可以裁衣绣花,少年可以牧马河滩。” “可敦身上散发出的光彩,就像单于大座上的宝光……” 王氏静静听着,仰首望天,嘴角带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突然想到了当年势穷之时,在平阳那段羞耻的岁月。此刻听到伊娄叱奴的溢美之词,心中更添喜悦。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了。 邵勋若听到这等夸张无极限的阿谀之词,早他妈一脚把人踹翻了。 但王氏很喜欢。 当然,她也很清醒。 伊娄叱奴是一匹狼崽子,暂时顺服不代表永远顺服。如果有机会,她不介意弄死伊娄叱奴,但在这会,她还是会高兴地听完狼崽子对她的赞美。 女人就是这么感性又矛盾。 她接着又一一接见了几个名气、实力都很不错的部大,各许以将军之位。 众人尽欢而散,各怀鬼胎。 降人走后,王氏又与王丰、长孙睿等腹心一起议事。 “人都过来了?” “过来了。” “加紧收编部众。”王氏说道:“健勇者选送一批至平城,编入亲军侍卫之中。” “是。” 此番西进,剿抚并用。 由于一些部落大人跟随贺兰蔼头南下,人到现在都没有踪影,留守之人被闪电般西进的平城诸部击溃,打散后收编。 长孙部、独孤部、封部、兰部等都吃了个肚皮溜圆,实力大增。 自然,他们得了好处,也要给上面进贡。甚至于,最大的一份要留给上面。 王丰吃了不少,王夫人当然也要。 “力真乃我幼子,将来成家立业,没有部众如何能行?”王氏悠然道。 众人心神一凛,连声称是。 王夫人两个儿子中,代公什翼犍当然是有自己的部落的,那就是半个拓跋氏了。 按照草原规矩,幼子拓跋力真也应该有自己的部落及一应官员。 这个孩子是平城的禁忌,一般而言没人会提。实在不得不提,也会按照王夫人的口风,承认他是拓跋氏子孙。 如今听王夫人的意思,将来或许会分一部分亲军侍卫给力真掌管。毫无疑问,这是她在培植自己能够掌握的武力——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她是女人。 王丰则听得神色复杂。 当上辅相之后,他一度欣喜若狂,觉得国中大事皆由他一言而决。 妹妹就是个幌子,只适合坐在宫中,外事不得由他这个兄长掌管? 但三年了,他发现自己有点过于乐观了。 妹妹明显有自己的意志,她并不甘心于当个傀儡,甚至多次借着梁王和代公的名头,堂而皇之地攫取好处。 什翼犍身边的一群贵族子弟,皆被她一一拉拢,进而反过来影响各个部落。 单于都护府的官员有事也先和她商议,反过来又增强了她的权威,让王丰很多事被迫与妹妹商量,外人看在眼里,自然知道孰大孰小。 当然,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王丰终究晓得轻重。在这个强敌环伺的情况下,他与妹妹是一体的,相互间的些许小争端,不影响他们一致对外。 “你们也不要在此地逗留了,快些进盛乐,越快越好。”王氏轻抚胸前的发辫,道:“若有机会,把翳槐就地杀了,人头送过来就行,我不要活的。” “是。”众人没有丝毫迟疑,应下了。 六月十三日,刘路孤部先锋兵临盛乐城下。 得知贺兰蔼头等已北窜白道城时,遣兵追击,至山而败。 刘路孤召盛乐左近诸部追击,皆不从,唯有郝氏乌桓率兵来会。 几乎是在同一日,金正等到了后续粮草,于是扣下辎重车,环车为营,北上盛乐。 很显然,他知道此时敌我难分,非常谨慎。 十四日,邵勋抵达善无,没有停顿,便沿着沃水北上,直趋盐池。 临行前,他得到消息:匈奴大军攻侯飞虎已有旬日,营垒至今固若金汤。 第一百六十八章 翅膀硬了 刘路孤再一次抵达了盛乐。 时隔三年,这座城市竟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城外的穹庐变多了,旁边站着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见到刘路孤前来时,纷纷拜倒。 刘路孤静静看着。 从发饰上就可以看出,这些人以鲜卑为主。原因很简单,鲜卑、乌桓旧俗辫发,但具体到细节,又有差异。 就男人而言,第一种是头顶无发,脑后有发,扎成单辫垂于脑后; 第二种是头顶无发,脑后有发,扎成双辫; 第三种是四周无发,唯头顶有一小撮发,扎成单辫; 第四种是四周无发,唯头顶有一小撮发,盘成髻。 乌桓男子以后两种为主,且头顶心的发辫较短,只有六七寸的样子。 眼前这些穿着破烂的交领束腰长衣,打着扎腿(类似绑腿),赤着脚的人,显然便是鲜卑牧子了——兴许当牧子以前非鲜卑人。 地位较高的人则穿着绸、布袍子,脚上穿着皮靴或毡靴,有些人的甚至在脖子上戴着金项圈,耳朵上穿着金耳环,手上戴着金银指环——此风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刘路孤目光扫了扫,没看到几个熟人,顿时一叹气,和郁律治平城那会,变化真是天差地别。 他没有再犹豫,直接入城。 城门口亦跪伏着许多兵士,其中有亲军侍卫,也有投降归附的部落兵。 天幸,盛乐城保存得还算完整,并且守城之人没有联络近在咫尺的晋兵,而是先联络了他,然后坚守之,并且阻滞晋军北上的步伐,最终让满城财货、粮食、工匠、百姓交到了他的手中。 入城之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刘路孤下意识停了下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晋人的捉生军,不知道从哪里回来,驱赶着大量牛羊、丁口,浩浩荡荡南下。 “哼!”他冷哼一声,一甩马鞭,策马而入盛乐。 西北方数里外的白渠水畔,金正的大营已经立起。 近两万步骑聚集在一处,人喊马嘶。 根据最近打探到的消息,匈奴人五月就开始在国中征集丁壮,令其至上郡集结,于五月下旬抵达,众至三万。 六月初,他们挺进到了两国交界处,听闻蔼头仓促撤兵之后,有些犹疑,打探了数日消息后,便回报长安。 数日前,长安回报到了:继续北进,伺机而动,尽可能助拓跋翳槐复国。 匈奴人的这个动作,其实不慢了。 征集三万丁壮,命令下发至各个部落,再召集人手,准备马匹、器械、干粮,半个月都算快的,随后再北上。 整个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快,一点没耽搁。无奈金正速度更快,一下子就捅到了善无,奠定整个胜局。 若按部就班地打,这会可能还在马邑和索头骑兵纠缠,小心翼翼地遮护粮道呢。 “大王到哪了?”金正看着汹涌南下的鲜卑骑兵,朝幕僚甄骈问道。 “正往岱海而去。”甄骈答道。 金正沉默片刻,道:“我觉得不对。” 说罢,在草地上徜徉了几步,道:“万一鲜卑皆反,马邑、平城袭杀辎重部伍,粮馈不继,则我等尽成孤军矣。” 甄骈亦有此忧心,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只听他说道:“左骁骑卫留守善无,料无大碍。况盛乐新得,不来一趟的话,诸部皆为王氏所得矣。” “就算来了,这些贱胚也不见得顺服。”金正嗤笑一声。 甄骈没有反驳。 此地乃汉定襄郡,盛乐甚至就在汉成乐县境内(今和林格尔北十公里)。西边则是五原、朔方二郡,此皆汉之旧郡。但问题是,现在找不到一个汉人了。 或许有人会说,汉人肯定有。但人家不会说汉语,穿着鲜卑服饰,日常过着鲜卑习俗的生活,操鲜卑或乌桓语,放牧牛羊,这还是汉人吗?当然不是。 说难听点,幽州突骑督那帮在中原生活了几代的鲜卑人,改汉姓、说汉语、过汉节,家人耕田织布,一应生活与汉民无异,这些人才更像汉人。 没有汉人的河南地,举目皆敌,心思叵测,一旦反了,非常危险。 就这样一种情况,说实话短期内根本不可能实际统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盛乐比平城还难。 毕竟平城离中原更近,还有部分农耕习惯,通晓中原习俗、文化的乌桓人也更多一些,更容易打交道——这或许便是盛乐为鲜卑旧党老巢,平城为新党根据地的主要原因。 在金正看来,这片区域只有军事价值,毫无统治价值。 但眼下这种情况,维持军事存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上郡等地尽在己方之手,且有大量汉民,那么向盛乐扩张没问题。 但现在并州过了平阳就几乎都是胡人,关中一半以上胡人,河南地全是胡人,这就难以统治了。 一个不好,驻守盛乐的兵马就要完蛋,如同当年公孙瓒被乌桓人包围在管子城,二百多天突围不了,最后连盾牌上的牛皮都煮着吃掉了,惨不忍睹。 “不行,我得劝一劝大王,别来盛乐。”金正以拳击掌,下定了决心,道:“这鬼地方,不值得冒险。” 甄骈沉吟了下。 他虽然觉得金正可能有点杞人忧天了,但想了想,终究没有阻止。 若梁王起事于此,急需拉拢鲜卑诸部为己用,那么他必须来,不然无以成事。但现在他已经打下了大半个北方,就没必要冒险了。 有些事情,处在不同的位置,处理方法是不一样的。 ****** 沃水之畔,万骑奔涌,气势惊人。 穹庐帘布被掀开,穿着一身白色过膝圆领丝袍的刘野那脸蛋上娇艳无比,眉眼间尽是春天般的愉悦舒展。 她接过仆人递来的一匹骏马。 马出自广成泽,身形高大,脾气很烈,并没有怎么驯过。 刘野那悄悄走过马儿身侧,闪电般跃上马背,紧紧抱着马脖子。 马猛然挣扎了起来,一边风驰电掣般往前跑,一边试图甩脱背上的女人。 它时而后蹄飞起,时而寻找一处坡地前倾,甚至还有四蹄飞起的情况。 刘野那被甩脱了两次,一次被她站稳了,一次翻滚卸力,很快又追上了马,跨越而上。 一人一马纠缠许久,其间刘野那被甩飞了第三次,但她并不服气,满脸通红地追了上去,死死抱着马脖子,抓住鬃毛,任凭怎么甩也不撒手。 到了最后,许是马儿累了,喷了个响鼻,暂时服软。 刘野那一夹马腹,马儿不情不愿地跑了起来,越来越快。 正在不远处进兵的羯人骑兵看了,立刻发自内心地欢呼。 刘野那一袭白袍,驾驭着白色的闪电,远远地驰到了山岗上,与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交相呼应,仿佛就是草原上的精灵一般。 邵勋从穹庐内走了出来,接过亲兵递来的马缰,一跃而上,黑色的骏马嘶鸣一声,四蹄奋飞,疾驰而走。 白马从山岗上冲了下来,与黑马汇合。慢慢地,两马并辔而行,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对方,眼中尽是笑意。 黑马、白马越靠越近,男人、女人也越靠越近。 邵勋一伸手,将刘野那抱入怀中,置于身前,两人共骑一马。 方才还在驯服烈马的女汉子此刻温柔似水,只轻声说道:“金正都让你别去盛乐了,那么危险。王氏那人心思诡谲,她肯定要害你。” “去盛乐会一会石勒。”邵勋说道。 刘野那轻轻掐了下他的大腿。 邵勋抱紧了她,得意无比。 “我又帮你喊来了一万骑兵。”刘野那窝在他怀里,偏过脑袋,看着男人的侧脸,说道。 “只要你一个人过来就行了,我只要你。”邵勋低头亲了下女人的额头,说道。 刘野那转过了头去,脸上满是羞涩的笑容。 “她若敢害你,我——就一箭射死她。”刘野那轻声说道。 邵勋看着前方蜿蜒流淌的河流,看着一望无际的蒿草,看着在草丛中若隐若现的牛羊,看着这一切宛如异域的风情,久久不语。 刘野那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人生短短数十春秋,想做的事情很多,想要得到的东西很多。”邵勋轻叹了口气,道:“因此有时候说违心之语,做违心之事,到头来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都是镜花水月,都是一场空,你恨不恨?” “我恨。”刘野那说道。 邵勋指着四周的山山水水,道:“我想抓住这一切,虽然明知这不是一代人能做成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去做,总想着做完这一切,后世子孙就能少担忧一点,少操心一点。想得太多,有时候我就变得不像是我,会伤害许多人,会辜负不少人。或许,到头来仍是一场山水一场空,临老了又后悔不已。” 刘野那愣了许久,才道:“她有野心,她可能早想脱离你的掌控了。” 邵勋笑了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人,又抵受不住她关切的眼神,倏然移开,心中有些茫然。 铺天盖地的羯人骑兵从远处掠过,挎刀持弓,如海潮般奔涌不休。 她能喊来一万骑兵,也能喊来三万、五万…… 马儿跃上山梁,停了下来。 山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草原正中则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其中最大的一个翠色宜人,如同眼睛一般镶嵌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 白云悠悠,松涛阵阵。 碧草中央的穹庐内,一红衣妇人掀开帐帘,向这边眺望而来。 穹庐四周,旌旗林立,无数兵士策马侍立,吹响了苍凉深沉的牛角。 妇人举步向前。 夹立左右的贵人、军将尽皆拜倒于地。 银枪右营的甲士汹涌下山,很快铺满了整片原野。 妇人似是一点不担心,就那么站在湖边,直直看向这边。 邵勋将刘野那放下。 女人脸上有些不高兴,她并不喜欢掩饰自己的心情。 邵勋牵着她的手走下山梁,步伐不疾不徐。 刘野那渐渐高兴了起来,双眼紧紧看着那名红衣妇人。 红衣妇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她的身旁全是荷戟持盾的武人,粗粗一数,足有数千之众。 穿着花花绿绿服饰的贵人们起身后,尽皆簇拥在她身侧,如同众星拱月一般,为她平添了几分威势。 “翅膀硬了啊……”邵勋轻声一笑。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乖巧 银枪右营在盐池畔立正站定之后,齐声大吼三声:“杀!杀!杀!” 声震四野,杀气冲天。 鲜卑这边人人惊疑,不少贵人下意识将手抚向腰间,不过很快又松了开来。 右营就位后,中营六千甲士又排成五列纵队,小步快跑。 他们更夸张,直接站到了代国三千侍卫亲军的对面,双方大阵之间仅隔十余步,抬脚便至,随时可以厮杀。 旷野之中,仍有大队军士在行军,那是刘野那摇来的上万羯骑。 他们分成数股,在远处兜着圈子,溅起大股烟尘。 部大们更加不自在了,跟随他们而来的亲随壮士下意识看了看驻马的地方,似是在思考一旦撕破脸,如何将本部大人带出去,逃回部落。 王氏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似的。 片刻之后,远处又驰来了大队骑士,足有两千之众。 人人银盔闪耀,威风凛凛。 他们冲到盐池之畔后,立刻下马,取出圆盾、佩刀,将跟随鲜卑部大们而来的亲随向外推,一点不客气。 鲜卑众大哗,对邵氏亲兵怒目而视。 亲兵压根不惯着他们,继续推搡。 亲随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各自的贵人。没有得到命令,他们是不敢出手的,只可惜贵人们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远处的羯骑稍稍靠近了一些,虎视眈眈。 亲随们气势被慑,僵持片刻之后,半推半就往后退了数十步。 一套丝滑小连招后,不知不觉间,场中的气氛为之一变,似乎和一开始有点不一样了。 邵勋站在远处看着,见一切妥当之后,才在亲军督黄正等人的陪伴下,来到了盐池畔。 他身着金甲,步履沉稳有力,神态悠然自得,穿行于千军万马中时,仿如闲庭信步。 他很快停了下来,扫视一圈,问道:“既见孤,为何不拜?” 问这话时,倒背着双手,声音不大不小,仿佛在问“你吃了吗”这种事情,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王氏定定地看了这个男人许久,忽地面现微笑,扭头说了一句什么。 贵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哀叹,齐齐拜倒于地,口呼道:“拜见大晋梁王。” 邵勋也不让他们起身,军靴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忽地停在一人面前,问道:“步六孤氏?” 此人年约五旬,听到问话,立刻抬起头来,挤出几丝笑容,道:“正是。” 邵勋负手而立,道:“数年前,郁律南下攻我,有个步六孤氏的竖子口无遮拦,被我拔了舌头。” 此言一出,老者面色微变,其他听得懂晋语的人脸上也不太好看。 “此番大战,单于都护府向你部征集牛羊马匹,似乎被拒了?”邵勋又道。 老者闻言有些慌张,下意识看向王氏。 王氏微微蹙眉,没想到男人一来就问如此刁钻的问题,让她之前准备好的许多想法全部作废了。 “大王……”王氏斟酌着语句,正想为步六孤氏分说几句时,却被邵勋打断了。 “依制,此与叛乱无异,该如何处置?”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王氏沉默。 步六孤眼神闪烁不定。 银枪右营的军士顶盔掼甲,虎视眈眈。 银枪中营将士则死死盯着对面的代国侍卫亲军。 代人看了看人家的器械,看了看人家的士气,看了看人家的杀气,再看看自己,顿时有些气馁。 “大王,不若罚些人丁、牛羊。”王氏终于反应了过来,只见她走到邵勋身边,仰起脸,用略带些嗔意和羞意的语气说道:“此番大战,步六孤派了三千精骑,与段文鸯将军一起防备乞伏袁池的贼人,还是有功的。罪,固然难逃,却可念其初犯,从轻发落。” 说到最后,看了眼步六孤,道:“就罚他一千帐人丁、三千匹马、两万头牛、十万只羊,如何?” 邵勋沉吟许久。 跪在地上的部落贵人们以目示意,气氛有些紧张。 王氏笃定地看着邵勋,仿佛知道他会做出什么选择一样。 果然,邵勋很快便道:“也罢,小惩大诫,以后记得这遭便是。” 步六孤有些不甘心,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为他求情,心中大恨,却不得不低头,道:“遵命。” “若阳奉阴违,回去后便反悔,那便不是现在这点惩罚了。”邵勋说道。 说罢,他又来到另一人面前,静静看着他。 此人心下一个咯噔。 “大莫干氏(一作大莫于氏)的人,不应在太罗水么?这么远也跑过来,忠心可嘉啊。”邵勋冷笑道。 大莫干见邵勋皮笑肉不笑的,顿时有些紧张,讷讷道:“翳槐无道,自当弃他而去。” “可我怎么听闻丘敦氏仓皇渡河之际,你部为其搜罗船只、提供牛羊了?”邵勋问道:“计有一万一千人渡河西逃,你帮了不少忙吧?” 大莫干下意识想要起身,不过很快被邵氏亲兵按住了。 “大王莫要听信谣言,此必是有人中伤。”他叫起了屈。 “此为王夫人告予我知。”邵勋说道。 大莫干下意识看向王氏。 王氏低头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莫干绝望了,又看向邵勋,道:“大王,胜负未分之前,我仍是翳槐之臣,帮他何错之有?今已知错,痛改前非,大王何必穷追猛打?若一一追究,此间诸人又有几个没帮过翳槐?甚至还为他出兵厮杀过呢。” 此言一出,众皆惊怒。 邵勋大笑,道:“还胡乱攀咬,你欲陷诸君于不义乎?” 大莫干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该继续求饶,还是干脆煽动其他人一起反。 邵勋看着他,又道:“放心,我不杀你。但你部落中那些助纣为虐之辈,这会应该已经被料理了。” 大莫干闻言失色。 “我已调岢岚劲兵及义从精骑至太罗水。”邵勋拍了拍他的脸,举步离开。 随后看向众人。 众生相各有不同。 有人低头垂视地面。 有人直接和他对视,毫不退让。 有人平视前方,无悲无喜。 “打了三年仗,日子可还过得下去?”邵勋突然问道。 众人有些不解。 那当然损失很大啊!这还用问? 别的不谈,牧场是被踩得一塌糊涂,今年牧草肯定不够繁盛,如何过冬是个问题。 说不得要宰杀一部分牲畜,而连年战争之下,牲畜本来就不是很多了,明年的日子会更困难。 “大王要拨出军粮赈济尔等,还不快谢恩。”王氏上前,大声说道。 众人恍然大悟,看在粮食的面上,更看在阵列于侧的银枪甲士面上,陆陆续续拜道:“谢大王赏赐。” 邵勋饶有兴致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转过了头去,似乎在表示不满。而她的目光无意间与不远处的刘野那对视在了一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此女竟然离开了会场。 此时正骑着一匹马,臂上挽着弓,身后跟着大群羯骑,逡巡不定。 王氏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果有几分姿色,就是对她的敌意有些大,几乎不加掩饰了。 她暗暗叹了口气。 ****** 穹庐之中,邵勋解下金甲,置于一边,然后安坐在毡毯上。 王氏遣散了帐中侍女,然后板着脸,坐到邵勋怀里,委屈道:“你何必在人前下我面子?大莫干这种首鼠两端之辈,我早晚要料理。” “别来这套。”邵勋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直接点,我不想和你兜圈子。出兵至今,只俘得兵士四千余,丁口妇孺三万,委实不太够。” 王氏一窒,看向邵勋,见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便收起了脸上的伪装。 只见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前年北伐,前后被你弄走了六七万人,平城为之一空,还不够么?” “数年大战下来,诸部死伤无数。有些部落见打来打去没个头,干脆迁徙远离。” “漠北诸高车部落,往年还时不时进贡,从去年开始,贡赋断绝,显然已不把拓跋氏放在眼里了。” “便是如今攻取了盛乐,国中亦不足五十万人,比起当年鼎盛时百万之众,不可同日而语。” “你非要把代国都作没了才甘心么?若国中动乱,我和力真当如何自存?” 说到这里,眼圈微红。 邵勋凝神看着她,知道这是半真半假,不全是演的。 “拓跋氏被人掀翻在地对你有好处么?”王氏注意到了邵勋的动作,掉下两滴眼泪,扑在他怀中,哽咽道:“你一走就是两年,孩儿生下至今都没来看过,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这还不算,甫一来到盐池就耍威风,你让那些部大们怎么看我?” “草原没了拓跋氏,还会有其他人。”王氏继续道:“卑移山以西还有拓跋匹孤的后人,你道没人投过去么?一旦让他们滋生野心,悍然东进,一统草原,真的是好事么?” 邵勋脸色稍缓。 王氏更委屈了,道:“昨日还在清算翳槐旧人,得一万健勇之士,并其家人,共五万余众,别立一部。” “此部做什么用?”邵勋问道。 “你对力真不闻不问,我做娘亲的却不能如此。”王氏吸了吸鼻子,道:“这五万余人都是力真的部众,长大后要交给他的,是他的立身之本。你若不放心,可派一些官员过来帮着管治,我也会遣人照看。” 邵勋微微颔首,道:“此事我会考虑。” 王氏伸出手,搂住了邵勋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胸口,轻声道:“你是力真的父亲,他是你的孩儿,你当然要管。回平城后,你多看看他。他两岁了,长得很像你,再大一些,恐要问我阿爷在何处。” 邵勋被这么一说,脸终于不再绷着了,道:“是我疏忽了,将来会给你们娘俩一个交代的。” “什么交代?”王氏闷声道。 邵勋将她的脸转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如果将你们娘俩接到中原呢?” 王氏心砰砰直跳,眼神有些复杂。 “在我面前要说实话。”邵勋说道。 王氏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了,这一次是真的难过。 “舍不得大权在握的感觉?”邵勋问道。 王氏别过脸去,良久之后才幽幽道:“三年多前,我带着什翼犍至平阳。彼时什么都没有,被人羞辱、嘲笑,心若死灰。” “正月你送了我一个骑帽,我别提有多高兴了,至今仍记得,仍时时戴着。” “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进献上来的宝玉、美珠、绫罗绸缎,半分都打动不了我,随手就赏赐出去了。只有那顶骑帽……” 邵勋静静看着她,仔细分辨。 说这话时,王氏是真情实意,没有表演,没有虚假。 一个十七岁的女人,朝夕不保,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每一根救命稻草都会死死抓住,每一点感动都会无限放大。 即便她现在已品尝到了权力的甘美滋味,人有些变了,但三年多前那一刻的感动,却也是真的,历久弥新。 而说完这段话后,王氏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久久无语。 “怎么不说了?”邵勋问道。 仿佛得到了什么鼓励一般,王氏突然直视邵勋的眼睛,问道:“我现在配得上你了么?” 邵勋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氏自嘲一笑,眼底情绪复杂,似乎有失望,似乎有庆幸,似乎有恼怒,似乎还有点释然。 “我是胡女,我知道。”王氏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内心的一切情绪,都袒露在邵勋面前,没有丝毫遮掩,也没有表演的痕迹。 她很清楚,在邵勋这么精明的人面前,掩饰、表演什么的只会弄巧成拙,只会让他厌恶、让他警惕,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是那种一哄就找不着北的男人,他分辨得出虚情假意。 与其那般,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心里话。 要想让他相信,你先得骗过自己。 “你拥众五十万,便是一户出一丁,也有十万骑。”邵勋无奈道:“比我的骑军还多,我该问问自己配不配得上银铃你。” “无胆之辈。”王氏状似生气地说道。 邵勋无言以对,只能转移话题道:“你既然给吾儿准备了部众,草场可划分好了?” 王氏白了他一眼,紧紧搂住他的腰,呢喃道:“他是你的种,我是你的女人,男人在身边,还费什么心力?” 邵勋闻言,心下有点受用,沉吟片刻后说道:“盐池这边就很不错,干脆赏给吾儿做牧地好了。我正有意于马邑西北置一郡——” 王氏嗯了一声,道:“我听你的。” “听闻你筑了梁城……”邵勋说道:“云中已有梁昌县,未免重复了,干脆就叫‘凉城’吧,清凉之凉。凉城为郡,辖善无、沃阳、凉城、武成四县,治凉城。此四县百姓,你妥善安抚。从今往后,山南三郡变为马邑、云中、凉城,至于代郡么,我需得索回。” 王氏一听,气道:“你生怕我活得太自在是不?” “放心,你可将代郡军民迁走。”邵勋说道:“况西部新得之地,亦可置定襄、五原二郡。听闻石勒与朔方郡故地的部落打了三年仗,双方都疲敝不堪,你或可趁虚袭取,再置一郡。我国中绢帛甚多,可分赏诸部大人,其心定悦。” 王氏不答。 “如何?”邵勋摇了摇她,问道。 “那个女人便是石勒之妻吧?高鼻深目之辈,眼睛还是琥珀色的,亏你也下得去口。”王氏说道。 邵勋被女人的脑回路给弄得没有脾气,只能说道:“就这么定了。” 说完,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狠狠抽了一下女人的翘臀,怒道:“被人众星拱月飘飘然了是吧?蠢不自知!” “那些个部大,想必你心里也清楚,首鼠两端,人心浮动。真有事的时候,能有几个肯为你力战拼杀?想真正驱使这些人,你只能靠规矩,而草原恰恰是最不讲规矩的地方。” “我若一走,你敢说国中不会有叛乱?有些事,我都懒得多说。” “此间处分完毕之后,你先稳一稳局面。后面我便要攻伐匈奴了,鲜卑铁骑乃我一大助力,届时需得出动七八万骑,自北向南攻伐。河南地太大了,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必然要拿出一些水草丰美之地奖赏有功之臣。官爵、金帛亦不会少,你可据此分说,相信部大们不是傻子,能看出其中的好处。” 王氏又嗯了一声,乖巧得不像话。 第一百七十章 塞上江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邵勋上了山梁上的土城。 此城掩映在一片森林之中,夏日颇为清凉,故叫“凉城”倒也没错。 城前的草地上已经摆满了桌案、食器,亲兵、仆婢们忙忙碌碌,开始煮茶、做饭。 邵勋盘腿而坐,看着张宾递过来的地图。 自雁门关至盐池数百里,粮车络绎不绝,转运无休。 阴馆有六百左飞龙卫府兵,现在又多了五防右金吾卫府兵,算上部曲四千余人了,守卫这个总粮台没有问题。 邵慎率左骁骑卫三千人屯于善无及左近地区,总共六千将士,守住这个枢纽之地不难——善无是前敌屯粮重地。 刘闰中部数千骑活动于骆县、武成故地至善无之间,遮护粮道。 义从军、捉生、落雁三军重新调整了部署,前者被调至了太罗水,与岢岚太守刘昭征集的数千丁壮一起清剿不服管教之辈。 落雁军已经开往盛乐,归属金正指挥,捉生军调回,正赶往盐池。 濮阳府兵三千六百人负责遮护善无至盐池这段的军粮器械输送事宜,其部曲三千余人屯于沃阳故城,积聚粮草军资。 黄头军一营正在北进,就快要抵达盐池了,另外两营被邵勋留在了阴馆、善无之间,一营筑寨屯粮,一营护送役徒转运粮草。 至于各镇将所率兵马,一部发往盛乐,一部屯于平城左近,由王雀儿指挥。 从这个兵力部署就可以看出,战争进入尾声后,邵勋的心态明显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更加警惕吃了一波战争红利的王氏母子。 他最喜欢换位思考了,从王氏的角度来看,此时与他翻脸不合适,因为很可能为他人做嫁衣,毕竟她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侍卫亲军一部分——还未必尽数可靠。 另外就是兄长王丰掌握着的原代郡、广宁乌桓势力了。 这些人内部固然也有矛盾,但整体利益是一致的,他们会站在王氏身后,说是她的基本盘也不为过。 但地方上的乌桓人呢?则未必。 还有各色鲜卑、匈奴及杂胡部落,王氏对他们掌控力一般,人家也就是出于大义顺服她罢了。 但王氏本身是女人,很难让人完全服气,这些人是有可能叛乱的。 更别说新近投奔而来的西部部落了,他们的忠心更少,随时可能跑路乃至反戈一击。 邵勋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看完地图之后,他收了起来,交给张宾,低声说道:“让万胜军调五千人进驻马邑,武周镇军沿途设栅,来往之人一律盘问,不得有误。” “是。”张宾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勋又看向前方,诸部贵人陆陆续续赶来过来,与他一样盘腿而坐。 篝火点燃了起来,肉香飘了出来,让众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邵勋举目四望。 哟,王氏“舍得”把什翼犍搬出来亮相了。 这个女人啊,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有着女人难以克服的痼疾:容易被小处利益迷住眼。 招抚西部大人们,大部分时候由她出面接洽,各种利益勾兑,完事后才拜见一下什翼犍。 更有甚者,今天居然还问“我现在配得上你了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别人或许不明白,但邵勋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说只有皇后之位才值得她舍弃代国的利益,前往中原。 换而言之,她现在是代国太夫人,尽得平城、盛乐、东木根山,大发之下可出十五万骑。这股力量足以排山倒海,可以帮邵勋征战,扫平一切不服。 邵勋若敢娶她为妻,立为皇后,且将来他们的孩子当皇帝,她就带着鲜卑贵族入中原,人人有官当,个个有富贵,再不用过草原的苦日子,可以享受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天上人的奢华生活。 邵勋拒绝后,王氏讥讽他是“无胆之辈”,邵勋也没说什么。 如果只顾眼前利益,确实可以这么做,但从长期来看,这会不是隋唐,胡汉百姓没有经过三百年的混居、融合,中原士人对胡人的接纳度有限,他死之后,国家稳定不下来。 当然,如今这个局面,其实也很难。 或许,历史上两晋南北朝三百年的混战、融合始终难以避免,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总要走过这一遭,总要经历这么一出,但邵勋更想把融合带来的动乱烈度压低,不至于爆发全面战争,以便他的继承人有时间慢慢消化。 更准确地说,他想以时间换空间,把这股巨大的应力压制在漫长的时间维度内,慢慢释放掉,而不是一下子集中爆炸,如同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一般。 这便是王氏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中原梁国男主,娶了草原女主为皇后,她还这么年轻漂亮,当你的妻子难道亏了么? 鲜卑贵族被从天而降的富贵砸晕了,欣喜若狂,必然牢牢团结在他们夫妻身边,届时不敢杀的士族敢杀了,不敢度的田敢度了,有什么不好? 这女人! 邵勋收回思绪,看着渐渐走近的王氏母子。 “亚父。”拓跋什翼犍躬身行了一礼。 邵勋端坐不动,笑道:“什翼犍又长大了,将来必为雄武之主。” 什翼犍面无表情,王氏则悄悄看了邵勋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没安好心。 “坐吧。”邵勋指了指一旁的胡床,道。 王氏母子遂坐。 邵勋则站起身,踱着步子。 窃窃私语声渐渐停了下来。 “今年田地果园收成如何?”邵勋突然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回答。 王氏眼色示意。 很快,居于云中南境的长孙部大人、代国辅相长孙睿起身道:“五果花盛时遭霜,无子,恐难得几枚果实。” “以往如何防备的?”邵勋问道。 “往往以恶草、生粪预于园中,彻夜却霜。” “为何不做?” “战事一来,兵荒马乱,人丁悉发,无从做起。穄田一般无二,都遭霜了。” 邵勋唔了一声,道:“可惜了。” “何止穄田、果园遭霜。”羊真段繁叹道:“吾自平城向西,羊水、武周川、盐池一路看来,五月牧草抽穗孕蕾时遭霜打、践踏,枯萎打蔫者多矣。至六月,新出牧草十分稀疏、低矮,今年不知如何过冬。” 邵勋听得频频点头,部大们听得愁容满面。 都是实话,骗不了人的,今年果园农田收成不好,牧草长得也比较稀疏,入冬前后怕不是要因为争抢干草打起来。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向邵勋。 无论你讨厌他还是喜欢他,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从他那里讨要粮食更为紧要。 从中原千里迢迢运来的粟麦,他不可能再运回去,路途损耗就吃不消,必然会将其中的绝大部分留在代国。 但问题是,粮食的分配权在谁手上? “你们都这般难了,漠北、河西的部落呢?”邵勋又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更加难看。 妈的,还有野狗过来抢食。关键这野狗还是一群群的,还很凶狠,为了活命,什么都敢干。 “还用说么?”王丰冷笑道:“当年被猗迤征服的漠北、河西部落,必然会南下、东进。就是河南地的部落,想必也会蠢蠢欲动。这种事,二十年来哪天少了?” 气候无常,寒冷无比,漠北那些凶狠好斗的部落当然会南下,他们名义上可还是拓跋臣属呢,即“拓跋十姓”、“联盟部落”之外的第三层:“四方诸部”。 别的不说,纥豆陵部不就是漠北高车部落出身么?只不过南下年头长了,自称鲜卑罢了。 河西那边更是杂胡大本营,鲜卑、匈奴一大堆,还有从西域迁来的高鼻深目之种,一批批东进,追逐更丰美的水草之地。 西丁零翟鼠部就是典型,数万人东进,好家伙,从西域一竿子支到了河北中山郡。如此漫长的迁徙,搞不好出发前的小孩在抵达目的地时都长大了。 “都不容易啊!”邵勋感慨道。 众人不明所以,你娘的猫给老鼠哭丧,你是在笑话我们吧? 王氏则白了他一眼。 邵勋避开她的眼神。这女人啊,一旦受了宠,就会蹬鼻子上脸。 也怪邵勋,一开始还在教训这女人呢,被她带着孩子哭诉一通后,心软了抱了抱她。 抱着抱着,呼吸粗重,又解开她袍服嘬了几口,和儿子抢食吃,于是这女人便得意了。 方才骂得这么凶,晚上别猴急得爬我身上来——不过,王氏暗道那个刘野那姿色也很出众,狗男人还真不一定。 “有人去过卑移山么?”邵勋站定了,看向众人,问道。 “大王,我去过。”前年还在五原放牧的纥豆陵部大人窦勤起身说道:“昔年攻伐刘虎,一路追至朔方,其一部南窜卑移山,仆亲自带人追击,前后月余。” “此地如何?”邵勋问道。 窦勤想了想,道:“其时八月,大风劲吹,沙尘漫天。仆细细观之,风沙多为卑移山所阻,黄河两岸风不大,土人甚至种地植果,怡然自得。” 邵勋一听,便笑道:“窦将军果然去过。卑移山西有大山阻隔风沙,东有黄河流过,水泽遍地,宜牧宜耕。别处苦寒,此地却未必。” “卑移山多草木,远远望去苍翠如染,可放牧,可樵采。” “山下沃野千里,水甘土活,种粟麦可得大利,甚至连水稻都可种。” “南缘山林草泽间,黄羊成群、野鹿遍地,豺狼虎豹居其山,有射猎之趣。” “又多奇木、异卉、良药、竹林,此皆资财也。” “野马、野猪、雕、鹘随处可见,随便进山一趟,鹿皮、马革、白羽、乌羽、白胶、杂筋唾手可得。哈哈,说得我都想去驰猎一番了。” 说罢,他拍了拍手,让人拿来地图举着,然后指着上面几字形的黄河,道:“河南地大着呢,盛乐左近是一处好地,五原、朔方亦是好地,但都不如卑移山。昔年贺兰部便在此地驻牧吧?若非与拓跋氏联姻,想必也不会北上、东进。这是好地方啊,不愧‘塞上江南’。” “塞上江南?”众人都有些惊讶。 “我还能骗你们不成?”邵勋脸一落,不高兴道:“若不信,遣人去一趟意辛山,问一问贺兰氏的人便知。”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那么,呼和浩特所在的前套、巴彦淖尔所在的后套,以及宁夏所在的西套,到底哪个好呢?邵勋觉得西套更好。 因为黄河流经这里时,开渠引水灌溉,多为自流渠,无需建提水车,而土壤肥力又很不错,西边还有贺兰山阻挡风沙,条件是真的好。 历史上另一个小冰河期,即五代宋初时,党项人便在这里耕牧。 西夏立国后,更是种了许多水稻。由此可见,在水资源相对匮乏的牧区,宁夏真的是得天独厚的宝地。 至于鲜卑人么,他们从未涉足过此地。 后汉初年,刘秀内迁了许多乌桓部落,各分派牧地给他们,因为彼时盛乐、五原一带被朝廷直接掌控,故没有划分出去。 东汉的边防体系收缩之后,便放弃了盛乐、五原,于是这两地便成了势力真空。恰好拓跋鲜卑南下,抓住了时间窗口,抢在乌桓人、匈奴人之前,将这两地夺了下来。 盛乐可以说是拓跋氏的“龙兴之地”,但他们日渐强大之后,首先把目光放在同样被汉朝放弃的平城,即东进,而不是西进。 彼时羌乱多年,三辅都混乱不已,东汉朝廷在西边、北边早扛不住了,崩溃式收缩,关中更是一大片胡人,鲜卑人可能觉得南下接触关中没什么意思,不如吞并乌桓王库仁的地盘,通过太原与中原接触。 所以,他们至今都没考虑过清理整个河南地,一统各色杂胡部落。 邵勋给出了另一个思路:别老想着祸害中原,去河套地区作威作福不好么? 呃,对鲜卑贵人们来说,还真不太好。因为那些吊部落野蛮愚昧,还挺凶的,没那么好打。 如果光凶悍野蛮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对付,问题是那些部落穷啊,抢不到多少东西,没劲,还不如“南图”。 当然,现在南图也很困难,盖因中原出了个邵贼。 真真左右为难。 邵勋一看他们表情,就粗粗了解了其心思。 想了想后,只听他说道:“河南地广阔无比,水草丰美、宜牧宜耕之所不知凡几,我只取上郡一地,余皆可付予诸君。打了胜仗,地是你们的,朝廷会下旨册封,我亦有布帛赏赐。若觉得资粮不足,还可拿人丁来换。” 人丁换粮食?众人心神大震,这是怎么个换法?梁王到底是什么目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议定 夜宴结束之时,邵勋召集幕僚议事。 王氏也召集了辅相王丰、羊真段繁、云中太守王昌等心腹之人,秘密议事。 “段公。”王氏朝老资格的段繁点了点头,示意他先来。 段繁咳嗽了一下,道:“臣先前查访了下,新旧归附诸部,连带着山南三郡,不过十万帐、五十万人。” “猗卢盛时,拓跋十姓便有二十多万人,其余执掌部落、城邑之姓氏六十余,有众五十万,四方诸部则有三十余万人丁,合计百余万。” “而今过去也就十年,连番混战之下,拓跋十姓止有众十余万,盟誓部落尚有四十姓,有众三十万,四方诸部大多离散,仅有寥寥数万人仍遣使入贡。” “十年混战,少了一半人。而今只能出得十余万骑,而当年控弦之士不下三十万,相去太远了。” “诸部离散之事,尤以近两年为重。不告而别者不知凡几,轻视代公者亦不知凡几。若再不扭转颓势,恐要步匈奴后尘。” 说到这里,段繁顿了一顿,给在场数人消化的时间。 片刻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先前老夫遣子侄辈携带财货至岢岚贩卖,一路观来,触目惊心。” “彼时秀容县在审案,许百姓旁观。县令乔豫责问一部大为何杀人,部大答曰‘所杀者,家中奴婢耳’。老夫从侄探问左右,得知所杀之人并非奴婢,乃部落氏族头人。该部不大,只有五姓,一姓乃部大所宗,一姓便是被杀之人。” “至于为何被杀,具体缘由不甚了了,只从审问来看,被杀之人不愿尊奉部大号令,说自家牧地乃朝廷划分,每年往返于山中牧地与山下农田之间,就连种植之术都是朝廷所教,与部大并无关系,更无须向部大纳贡。” “部大恼怒无比,责其违背祖先盟誓之语。被杀之人毫不退让,最后酿成打斗,死伤多人。” “秀容令乔豫判部大斩刑,胁从不问,其子侄赔偿牛羊若干。” 此言一出,众皆动容。 部落之所以成部落,便是由多个氏族组成。 以拓跋十姓的普部为例,除世袭部大之位的普骨氏(亦称普氏)之外,还有普乃、普屯等氏族。 氏族少则数百人,多则一两千,氏族围拢在你身边,你才是部大,氏族散了,你就降格成氏族头人了。 乌桓人由于汉化较久,没有那么严密的部落组织了,整体豪强化,但对外时仍以部大相称,氏族头人依然存在,有点类似汉地的宗族。 秀容县令插手部落内部事务,是对部落大人权力的侵蚀,毕竟部大最初可是由部落断事官演变而来的。 县令都能裁决部落内部争端了,那么还要你部大做什么? “部大被判斩刑,其部众就没造反么?”王丰忍不住问道。 “五个氏族中,一个与部大有仇,两个劝和,只有两个群情骚动,但加起来不过数百人罢了。老夫从侄离开秀容时,尚未听到有人造反。” “其他部落呢?难道不兔死狐悲?” “或有。”段繁沉吟了下,说道:“但刀尚未砍到他们脖子上,总存着几分侥幸。再加上梁王威势日盛,如果实力不足,造反了也是死,最终没敢。” 众人闻言久久不语。 岢岚郡如此,代、云中、马邑三郡就不是如此吗?虽说现在主官都是自己人,但有些佐官却不是,时日长了,必有隐患。 王丰想了许久,喟叹道:“而今还不能太过忤逆梁王之意,唉。” 段繁捋了捋胡须,道:“代郡迟早要交出去,届时威望或要受损,还得梁王撑腰。所幸我等对梁王还有用处,匈奴所议之事,绝不能答应。盛乐所擒匈奴使者,可送交梁王,以结其欢心。” 王丰缓缓点头。 拓跋鲜卑对梁王有什么用处?当然是打仗了。 说实话,梁王现在倚重的骑兵多为羯人、段部鲜卑或匈奴。 三者里面,也就段部鲜卑能让他们高看一眼。 刘汉被他们压着打的货色,只让人发笑。十年以来,大小数十仗,刘汉就赢过一次,还是靠着拓跋普根孤军深入、粮草不济赢的。 羯骑战斗力也很差劲。当年石勒一万羯骑直接被段部鲜卑冲得稀里哗啦,最后靠挖洞这种诡计才打赢了。 但也不得不承认,以上党太守刘闰中为首的羯人骑兵战斗力这几年取得了相当的进步,或许能与段部鲜卑掰掰手腕了,但与拓跋鲜卑还是没得比。 这就是他们值钱的地方,也是梁王想用他们的地方。 当然,雁门关以北梁王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直接统治,只能找合作者,这也是一个原因,但前者才是主要原因。 “都辩明了?”见众人无话,王氏问道。 王丰、王昌、段繁等人对视一眼,最后由王丰出面说道:“有些事,一个人想不明白,几个人议一议,往往豁然开朗。” 王氏点了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遣人知会一下车焜氏,尽全力击溃‘来犯’匈奴之兵。代郡之地愿意走的军民,尽数迁徙,趁着梁王还在,尽快交出去。若有动荡,也好借梁王之威镇压。” “翳槐那边怎么办?”王丰突然想到了一事,道:“先前遣人追杀他,那些人多虚应故事。刘路孤追过去后,贼已有备,败于白道口,而今再想拿下却不容易了。” “他有人保了。”王氏叹了口气,道:“先放下吧,不然恐要遭罪,以后暗中想办法。” 段繁点了点头,道:“可敦英明。而今当镇之以静,慢慢料理国中事务,积蓄元气。” “先前羊真所言岢岚之事,诚可警觉,但亦是一离散部落之妙法。”王氏又道:“昔年后汉、曹魏内迁部落,动辄十余万、数十万人,然并不多加管制,以至功败垂成。今可习梁王之法,以耕牧之法教授诸部,缓缓图之,或有奇效。” 后汉、曹魏管理过内迁的部落吗?除了派校尉之类的官员监视外,几乎可以说没有。 他们压根就没正视过这些人,当然不会下大力气同化了。 有事时让你卖命,没事时就不闻不问,所以二百多年过去了,该怎样还是怎样。 想要同化,首要任务是瓦解其基层的部落组织。 邵勋有瓦解部落的需求,王氏其实也有,而对于这一套,已经经历过这么一遭的广宁乌桓再熟悉不过了。 他们部落是怎么瓦解的?从定居开始。 新平普氏这种大部落已经尝到种地的甜头了,那么他们就会有定居下来的冲动。 这便是机会。 但这个过程,焉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呢?王氏当然能想到这一点,但她也没办法,因为部落的独立性太强了,随时可能背叛她。 “若梁王强迁部落入中原,怎么办?”云中太守王昌突然问道。 王丰脸色一变。 中原天子可是特别喜欢内迁胡人部落啊,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段繁想了想,道:“这么些年,梁王只内迁过两个部落,乃幽州羯人及段末波所部。羯人而今不知在何处,似不在汴梁了,段末波所部似乎还在,但不知还有几人。” “他不敢的。”王氏笑了笑,道:“他喊出‘夷夏俱安’这句话的时候,就注定了不能再像后汉、曹魏那样随意驱使诸部,甚至打了仗也不给钱。苏恕延、段末波、段文鸯等辈,皆有官身。麾下将士立了功,一例受赏,形同晋人。气魄是有了,但好处却掏出去不少。上党刘氏之类的虏姓门第,可不是评定一下就算的,还得选官,得一视同仁。不然的话,你以为今日哪来这么多羯骑?” 为什么这么笃定?因为她问过啊,但那个男人退缩了。 五十万鲜卑入中原,你要不要征发他们打仗? 如果要,他们听你命令,为你厮杀,立了战功要不要给赏给官? 而且,立功真的太容易了,就刘汉那些破烂骑兵,几乎就没赢过拓跋鲜卑,一冲就垮,届时一大堆人立功,你怎么办?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他起的调门太高了,但真正落到实处时又不敢。说什么“夷夏俱安”,终究只能照顾一部分夷罢了。 说罢,王氏起身,唤来侍女。 忽然之间,她又想到一事,于是说道:“梁王让各部捉生口售卖,此事不要阻拦。朔方那帮部落亦是鲜卑别种,能招抚就招抚,不能招抚就打下来。其部众与石勒交战多年,疲敝不堪,应不难取。其余各地,随部大们撒欢吧。” “是。”几人齐声应道。 王丰应完后,有些愣怔。 不知不觉间,他居然习惯听妹妹的指令了。 眼见着妹妹没别的话了,他便带着一行七八人离开。 王氏则让侍女烧水沐浴。 一个人的穹庐中,她静静欣赏着这具娇美又成熟的身体。 上有奇峰突出、嫩如春笋,下又浑圆如球,撞之起伏不定。 沐浴完后,她轻轻裹上一件过膝长袍,在婢女、侍卫的扈从下,悄然进了一处大帐。 “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帐中响起了男人惊讶的声音。 …… 良久之后,王氏乞求的声音传出:“大王求你了,别……” 男人似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片刻之后,王氏又再次沐浴,但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她轻轻蹲在地上,想要把什么东西抠出来,最后颓然放弃了。 躲得了这一次,还有很多次。 也只有在这一刻,她才会卸下戴在脸上的面具,露出些许惶恐。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上郡 古老的渡口上,榆树成荫,绵延数十里。 自然而然,这个渡口被称为“榆林”。 黄河流经此地,不再是东西向,而是由西北折向东南。 河西南有残破不堪的旧城垣,乃汉云中郡沙南县旧址,相去榆林渡不远,仅数里之遥——位于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乡境内,十二连城东部是汉代旧城,西南部为隋唐胜州城,西北部为明代东胜右卫城,此时只有东部汉沙南县城。 匈奴人就屯驻在这座土城周边。 六月十六日,渡口处一片人喊马嘶,匈奴人死死盯着聚集在河对岸的人马,半晌无语。 连日以来,双方隔河对峙,气氛十分紧张。 有的时候,鲜卑人会寻找条件不是那么好的小渡口,渡个百余人过河,匈奴发现之后,立刻堵截,纵骑围射,集中优势兵力,一举将其推下河。 依着气势雄浑的黄河之利,匈奴人勉强保住了对峙的局面,但换句话说,他们也过不了河了,至少那些不知道奉谁人之命而来的鲜卑骑兵,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干的。 临近傍晚之时,石勒奉大军统帅、上郡太守、河南郡公刘昶之命,分派骑士,巡弋大河——原上郡太守刘洋已病逝。 石虎则满腹牢骚:“天子居长安,怕是还不知道盛乐内情。鲜卑人眼见着都奔王氏母子了,还指望他们一起反邵贼呢。” 石勒脸上的沟壑愈发深邃了,几乎能夹死蚊子。 好大侄抱怨不停,他却没什么话。 “刘昶也是个废物。上郡那么穷的地方,硬是要养上百女乐姬妾。”石虎继续说道:“说起来还振振有词,说本在长安享乐,骤临荒鄙,天天吃苦,享受下美人又怎么了?呸!” 石勒瞟了他一眼,道:“你该娶个正妻了。” 石虎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石勒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肩膀。 他们这对叔侄,可谓同病相怜,妻子都失陷在了邵贼手里。 刘氏已然为邵贼生儿育女,郭氏则无消息,应该是被太原郭氏的人接回家了吧? “叔父,不该打了。”石虎正色道:“此时正该退兵,回上郡,谨守门户。拓跋翳槐生死不知,贺兰蔼头说不定已被部众弑杀,再等下去,又能等到什么时候呢?” 石勒沉默许久,方道:“天子也是无法了,攻河东,死伤不轻,却始终拿不下侯飞虎的大营。病急乱投医,说的便是此事吧。” “听闻凉州张氏已经不奉盛乐为正朔了?”石虎问道。 石勒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拓跋鲜卑没分裂前,强盛无比,拓跋郁律大破刘虎,远近皆惧。经历了内乱的凉州张家遣使称藩,寄希望借助拓跋鲜卑的威名,帮助他们稳固地位,压制内部反对他们的人。但拓跋郁律被祁氏母子弑杀之后,代国声势大衰,已然唬不住人了。 “叔父,天子近来宠信靳准兄弟,疏远贤良,我看要出大乱子。”石虎左右看了看,说道:“最好早作打算。” 石勒瞟了侄子一眼,道:“你怎么想的?” “朔方之地经营三年,已有些许成效,而今正该下大本钱。”石虎说道:“侄不才,愿率兵三千,进驻朔方,为叔父前驱。” 石勒思虑良久,始终没有给出正面答复,只道:“局势危殆,这边离不了你。朔方我另行选人。” 石虎心下大急,但面上不动声色,只一脸恭顺道:“是。” 二人遂无话。 天色渐晚,炊烟袅袅,四野之中一片宁静。 夏天的草原,也有别样的风景。 而就在这一片宁静中,东面奔来了数名信使,交涉一番后,急匆匆进了沙南城。 石勒、石虎叔侄二人听到禀报后,惊疑不定。 石勒到底经历了更多,失败经验十分丰富,立刻召来心腹将佐,低声道:“你等至各营,让军士暗中收拾行李,多携干粮,辎重能带的带走,不能带的就扔了,不要可惜。另遣人至各处,找寻放牧马匹牛羊之人,着其尽快转移。白土那边,让他们不要运粮过来了,先等等。”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 “叔父,为何这么做?”石虎忍不住问道:“虽说暗中收拾行李,但终究有动静,早晚会被刘昶知晓,他若怪罪下来可不好办。” “听我的。”石勒脸一板,道:“邵贼最喜驱虎吞狼。今翳槐、蔼头远遁,盛乐诸部即便心中不服,面上还是要给王氏母子几分善意的。他们要反,也不是这个节骨眼上反。我料丘敦氏被王氏派人催促了,出兵西进,攻我侧翼。” 石虎听完就不再反对了。 这事确实大有可能。丘敦氏带着万余人西渡黄河,从方位上来说,就在他们东面。 先前双方互遣使者,面上关系不错。丘敦氏也对王氏母子不太尊敬,言语中多有轻视,好像随时准备造反一般。 但现在看来,鲜卑终究是鲜卑,关键时刻还是听自己人的,这份凝聚力却是让人惊讶。 “我这就去安排。”石虎不再犹豫,转身离去,诸将亦纷纷离去。 石勒登上一座土台,眺望东方。 可惜已经入夜,只看得到东边的满天繁星,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石勒看着那黑沉沉的原野,心中却不敢放松丝毫。 他怕了,他失败过太多次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联想到邵贼身上。那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更是让他的妻子数次怀孕,以羞辱他。 女人石勒不是很在乎,他在乎的是实力。 在上郡经营数年,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家资,其间辛劳,又有谁人知? 一朝尽丧,宁不痛惜? 他还没有放弃,他要等,等到邵贼自己昏招迭出,内部丧乱,身死国灭,而为天下笑。 石虎等人很快分散至各营,不一会儿,营中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又止住了。 数千人沉默地收拾着器械、资粮、被服,然后席地而坐,静静等待着下一步命令。 石勒有些欣慰。 调教了数年的人马,令行禁止之处,确有几分气象了。 “嘚嘚”马蹄声响起。 片刻之后,辕门外响起了说话声。 张敬匆匆上了高台,禀道:“大王,丘敦氏率万骑东行,击溃了天水郡公的人马,正往这边疾驰。河南公已派人东行堵截,并下令全军南撤。” 说完,又道:“仆在城中见得旧人,多聊了几句,据他所说,五原那边也开始有人渡河南下了。” “五原?”石勒一听,不再犹豫,道:“走,此地不能留。” 张敬点了点头,待看到石勒略显佝偻的背影时,又有些茫然。 ****** 六月十八日,刘路孤再不情愿,也迂回五原,大举南下。 纥豆陵也回到了他们数年前曾经放牧的旧地,经营草场之余,遣五千骑南下,由窦于真统率,配属刘路孤指挥,汹涌南下。 对刘、窦二人而言,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抵达此地。 曾几何时,那时还叫铁弗匈奴的独孤部就在如今匈奴屯军之所游牧。 窦氏也在五原放牧,分布于大河两岸(此时黄河河道偏北),与附近的部落多有来往。 他们南下之后,没有过多耽搁,而是绕了一个圈,折向东边,直扑上郡。 远近部落闻之,人心惶惶。 有人遣使接洽,奉上牛羊马匹慰劳,并询问其意图,得知目标不是他们后,稍稍宽心,但也暗中征集丁壮,做好被突袭的准备。 有人则直接溜了。 帐篷一拆,装上马车。 牛羊一收,奔向远处。 大草原上,到处是仓皇搬家的部落,有的去投靠亲戚,有的则去没人的草场放牧,但那些草场其实是有主的。 某部落春天在这放牧,把草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转场去另一处,只留少许人员在此看守,等待牧草生长。 跑路过来的部落直接将这些人驱逐,把刚刚养好的草场占了…… 于是乎,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还有些部落这些年被石勒又打又拉,借着刘汉的虎皮收服了。 他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继续跟着石勒混,还是干脆与他划清界限。 大势之下,整个河南地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即便不是直接交战的双方,也被动受到了影响,或改变立场降顺,或集结丁壮保卫家园,或举族远遁,总之,曾经大体宁静了数十年的河南地迎来了风起云涌的年代。 同样是在十八日,车焜氏、伊娄氏等部落集结万余人,在匈奴放弃渡口后,分批渡河,开始追击。 如此,拓跋鲜卑三路出师,一路由丘敦氏统率,万余骑自东向西,趁夜偷袭,匈奴仓皇撤退,损失数千人。 一路由刘路孤统率,同样是万余骑,自五原出发,先向南,再向东,抄截到了匈奴的辎重部伍,并运气上佳,搜寻到了几个临时放牧马匹牛羊的地方,斩获颇多。 正面大军由伊娄氏为主,渡河时慢了一步,只能跟在后面追击。 十九日,丘敦氏追至上郡,大肆掳掠。 二十日,刘路孤率军与匈奴战,破之。 至此,战场转移到了上郡。 刘昶带着两万余人仓皇退回,丢失了所有辎重,很多临时放牧地也失去了消息。 诸路兵马之中,损失最轻的当属石勒部。 他们跑得最快,甚至带回了部分辎重,但随着鲜卑大军压境,需要再一次做出抉择了。 介绍下截至目前的拓跋鲜卑 好多人说拓跋鲜卑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人口,为什么不入主中原? 人家还真有过这种机会,但自己放弃了。 等后面想要南下时,又不断爆发内乱,国力大衰,诸部离散,大单于号召力大减。 简单来说,有实力时没这个念头,有这个念头时没这个实力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一、迁徙时代 较为远古的就不说了,因为扯淡的内容比较多。 什么南迁之时九难八阻,有神兽导引之类,简直无语。 就从曹魏后期的拓跋力微说起。 此人率部南迁,大概来到了今张家口外的张北高原一带,因为实力不足,于是依附在此放牧的没鹿回部。 没鹿回部首领当时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后世修史时称他为窦宾。 注意,这個部落后来发达了,北魏、隋唐时皆为显贵,李世民的母亲就出身这个部落,故纥豆陵部是有粉饰自己冲动的,就像北魏时一大堆部落首领乱编家谱,攀附中原名门一样,当时是不是叫窦宾很难说,姑且认为是。 窦宾这人很仗义,给了他不少帮助。 后来两人一起向西打,吃了败仗,拓跋力微将马让给窦宾,自己步行逃跑。 回来后,窦宾很感动,把女儿嫁给了他,并将一个叫长川的牧地(今兴和县境内)划给拓跋力微,两个部落之间不再是从属关系,而是平等相待。 但拓跋力微野心很大,开始攻打、吞并周边的小部落,实力渐长。 窦宾死后,两家之间没了旧情,矛盾有些大。 拓跋力微一寻思,干脆杀了妻子窦氏,再把两个小舅子窦异、窦他骗过来,一起杀掉,就此吞并了没鹿回部。 但拓跋力微没斩草除根,只杀了这两人,窦氏家族其他人包括窦他的儿子窦勤都活了下来。 到了曹魏末年,准确地说是甘露三年(258),拓跋力微决定向西发展。 那么,去哪里呢? 这要从汉光武帝刘秀的政策说起。 刘秀曾经迁徙了不少乌桓、匈奴部落,自幽州、并州、朔方向西排列,充当边防军,但中间漏掉了定襄、五原二郡,因为这是他们自己掌握的,没封给部落当牧地。 但东汉这种小政府,兵力严重不足,偏偏边患还很严重,从中期开始,就不断撤边,后期则大大加速,整个边防体系完全崩溃。 原本充当边防军的部落摆脱了控制,独立性大大增加,把原本东汉划给他们的地当做自己地盘经营了起来。 曹魏时期,同样无力恢复边境,甚至更裁撤了一些边地军镇,取而代之用部落协防——政策和东汉一样,但战线更靠近中原了。 比如曹操就让鲜卑内部竞争的失败者步度根带着残余人马戍守雁门。 拓跋力微意图西迁,左看右看,就定襄、五原二郡旧地(呼和浩特、包头)没有太强的乌桓、匈奴或其他部落,于是就定下了,就这两个地方。 二、发展时代 拓跋力微迁居定襄之后,以盛乐为都,开始发展内政,扩充人口、实力。 力微对外采取的是结好中原朝廷的政策,同时也与邻居搞好关系。 魏晋禅代,力微不管,继续交好晋朝。 从258年西迁抵达盛乐开始,直至277年拓跋力微死,总计十九年间,拓跋鲜卑外部环境不错,大体无事,只默默发展实力。 期间,拓跋力微与平城的乌桓王库贤交好。 晋廷同时册封此二人,双方地位平等,但不知道为何,库贤居然慢慢沦为了力微的从属,且把直系部落迁到了盛乐附近,给拓跋力微当官了——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史书无载。 另外,力微将长子沙漠汗送往晋朝为质子。 沙漠汗在中原学了一堆汉文化,能力也比较出众。 277年,他带着司马炎的赏赐回家。 拓跋力微十分高兴,派诸部大人在阴馆迎接,然后置酒欢宴。 但沙漠汗在中原太久了,与草原贵人格格不入,让众人不喜。 另外,沙漠汗去中原为质后,他的兄弟们便极力讨力微的欢心,不希望看到沙漠汗回来。 最后,卫瓘觉得沙漠汗学识不错,能力也不错,决定杀掉他,以除后患。 于是三方一拍即合。 草原贵人们背着沙漠汗去盛乐,各种谗言。 他的兄弟们估计也落井下石了。 于是拓跋力微迷糊了,认为沙漠汗可能真要当“鲜卑奸”,于是默许贵人们杀掉此子。 当然,拓跋力微很快后悔了,但人死不能复生,没办法了,只能保住沙漠汗的子女—— 沙漠汗有过四子,长子拓跋猗迤、次子拓跋猗卢、三子拓跋蓝早夭、四子拓跋弗。 这一年,拓跋力微重病。 这时候,乌桓王库贤这个老六跳出来了。 一日,他在院中磨斧钺,别人看到了问这是在作甚?库贤说,力微后悔听信谗言杀了沙漠汗,决定收捕诸部大人的长子杀掉,大概是给他儿子陪葬的意思。 于是诸部大人顿感不妙,纷纷散走。 拓跋力微很快就病死了,拓跋氏联盟名存实亡,仅余盛乐一带。 三、强盛时代 拓跋力微死后,次子拓跋悉鹿继位。 额外多说一句,沙漠汗、悉鹿的母亲窦氏,就是窦宾之女,被拓跋力微杀掉的那个。 悉鹿在位九年,大概做了一些努力,但没能挽回部落离散的颓势,于太康七年(286)死了。 怎么死的不知道,可能是病死的。 他死之后,兄终弟及,力微三子拓跋绰继位。 拓跋绰能力不错,史载“英勇有智谋”,在位期间大概挽回了一些颓势。同时嫁女儿给宇文丘不勤,交好宇文氏。 但他命不长,元康三年(293)死了。 拓跋绰死后,如果按兄终弟及的原则,应该是四弟拓跋禄官(母窦氏)继位。 但这里继位的则是沙漠汗之子拓跋弗。 拓跋弗只在位一年,好好的小年轻就没了。 294年,他叔叔拓跋禄官继位。 这一段历史语焉不详,其实仔细分析下,脑补空间很大,保不齐有过腥风血雨,可能还有其他部落参与。 比如拓跋弗的母亲兰氏出身匈奴乌洛兰部(非正妻),有没有参与呢?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拓跋禄官是有能力的,在位十三年,一扫部落离散的颓势,尽统拓跋旧地,并将领土分为东、中、西三部,奠定了拓跋氏的根基。 毫无疑问,这是承前启下、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但不知为何,史书上他的事迹寥寥无几,可能与他的子孙没能继承北魏一袭帝统有关系。 拓跋禄官一统鲜卑旧地后,自领东部,居于濡源。 大侄子拓跋猗迤(沙漠汗长子,母封氏,即拾贲氏,沙漠汗正妻)领中部大人,居参合陂一带; 二侄子拓跋猗卢(沙漠汗次子,母封氏)领西部大人,居盛乐。 如此栽培两个大侄子,不知道为什么…… 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侄子们太猛了,在挽回拓跋氏联盟的战争中,立功极大,威望较高,不得不如此。 比如,297年,拓跋猗迤带着弟弟拓跋猗卢越过沙漠,进入漠北(今蒙古国),收服了当地的部落。 然后向西征讨,连打五年仗,收服了西部二十多个部落(一说三十多),一直打到敦煌以北的草原上,诸部皆服。 永兴元年(304),司马颖战局不利,派刘渊回去召集匈奴五部。 并州刺史司马腾是阿越阵营的,有些恐慌,于是向拓跋鲜卑求援。 拓跋禄官决定增援司马腾,他出东部之兵,多少不知道。 拓跋猗迤又带着弟弟猗卢出兵了,共有十多万骑,在西河郡大败刘渊。 从这里可以看出,拓跋猗迤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中部大人的职位,能摇来这么多草原骑兵,说明他的威望是很高的,比担任大单于的叔叔拓跋禄官还高。 拓跋猗迤赢了之后,没有占领中原。 他一直打到了汾水流域,史载司马腾“辞谢”,并相约结盟。 拓跋猗迤撤兵,回家的路上勒石记功。 由此可见,拓跋猗迤这类人其实还没对晋朝“祛魅”,不愿占据中原地盘。 或者说他青少年时期随父亲在洛阳生活过,对中原有好感,故愿帮司马腾打匈奴。 305年,刘渊又打司马腾。 司马腾再向拓跋鲜卑求援,拓跋猗迤率数千骑奔袭匈奴,大败之,杀匈奴将綦母豚,刘渊狼狈奔逃蒲子。 打赢之后,拓跋猗迤又率军回家了。 晋朝这时玩了一手,在大单于拓跋禄官还在的情况下,册封拓跋猗迤大单于金印。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六月下旬,拓跋猗迤突然死了。 他死之后,部众多归附弟弟拓跋猗卢。 307年,拓跋禄官死,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二侄子拓跋猗卢继位,总领三部。 国土东到燕山以北的濡源,西至敦煌以北,南至雁门关,北领漠北(蒙古国及俄罗斯一部分地区)长一万二千余里,号称控弦之士四十余万。 这个时候,什么慕容氏、宇文氏、段部,在拓跋氏面前都不够看,体量差远了,虽说拓跋氏吹嘘的四十多万控弦之士肯定有许多水分,但比这几家体量大、战争经验丰富是肯定的。 四、战争年代 拓跋猗卢继位后,如果中原不求援,他压根不动刀兵,就在盛乐待着。 他和哥哥拓跋猗迤一样,属于老派想法,没有进取中原的意图。 另外,就是西部较为野蛮的索头部落多次出兵,却没得到什么好处,相反不断死人,打仗总体是亏的,因此反对意见很大,不愿南下中原。 与一般人直觉相反的是,反倒是汉化程度较高的中部部落极力鼓吹“南图”。 即野蛮的游牧部落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汉化部落则很想入侵中原。 内部意见不一,新党、旧党争端渐渐发展。 拓跋猗卢仍然积极参与中原战事。 这次求援的人不是司马腾了,换成了刘琨。 310年,刘琨把儿子刘遵送过去当质子,拓跋猗卢很高兴,回赐了刘琨许多礼物。 这个时候,白部鲜卑攻西河郡尚在晋人手里的地盘,铁弗匈奴刘虎也宣布脱离晋朝,在雁门郡造反——早年拓跋力微在盛乐祭天,诸部皆至,唯白部鲜卑不服,于是出兵征讨,白部大败,一部分投匈奴,一部分投晋朝,一部分降顺。 刘琨打不过,派人求援。 于是拓跋猗卢派侄子郁律率二万骑兵救援,大破白部鲜卑,随后攻雁门刘虎,“屠其营垒”,刘虎率残部西遁。 刘琨一看拓跋鲜卑这么猛,于是和拓跋猗卢结为兄弟,请求朝廷册封其为大单于、代公。 这里刘琨玩了个心眼,代郡是王浚的地盘。 拓跋猗卢不管,直接接手地盘,王浚遣兵抗拒,大败。 当然,猗卢这时候趁机索要雁门关以北的土地。 其实这地方早就没多少汉人了,有也是躲避战乱跑来的,乌桓人、匈奴人更多,当年拓跋力微就在雁门关外的阴馆迎接沙漠汗。 刘琨知道没法实控这些土地,于是做了顺水人情,将其给了拓跋猗卢,并把愿意南迁的胡汉百姓带走——当然,也留了人,比如莫含家族。 拓跋猗卢得陉北五县之地,迁民十万户来此——数据不知真假,感觉太夸张了,我书里用的是三万户。 当年,刘琨又请拓跋猗卢发兵救援洛阳。 猗卢许之,派了二万人马南下,但当时洛阳饥荒,司马越觉得来了也没粮食,于是谢绝了。 拓跋猗卢也没说什么,召回了这二万兵马。 311年,刘琨部将邢延据新兴以叛,刘聪派人接应,刘琨向鲜卑求援,拓跋猗卢派兵南下,匈奴闻风而退,邢延弃城而逃。 见匈奴已退,拓跋鲜卑撤军。 312年,刘琨丢了晋阳,向鲜卑求援,彼时刘粲杀了刘琨的父母。 拓跋猗卢和刘琨是结拜兄弟,闻讯大怒,拓跋鲜卑倾巢而出,长子六修、侄子普根、将军卫雄、范班、姬澹等各领兵马,分兵多路,总计数万众。 拓跋猗卢在后方不断摇人,让各个部落征集丁壮,最后凑了二十万骑,亲自统率,以为后援。 刘粲战不利,焚烧辎重撤退。 拓跋鲜卑追击,杀匈奴将刘儒、刘丰、简令、张平、邢延等人,一连追杀数百里。 刘琨请拓跋猗卢继续进攻,最好灭掉匈奴。 猗卢没答应,只对刘琨说,我来晚了,致使你父母被杀,心里有愧。 长途远征,又打了这么多仗,兵士疲惫,马匹多有损耗,他要撤军了。 临走之前,给刘琨送了一千多匹马、牛羊各千余、一百车辎重,并留二将各领少许兵马,帮刘琨稳住局面。 晋阳稳定后,他们再走。 当年九月,晋怀帝司马炽被俘,拓跋猗卢一听,劝刘琨自晋阳出师,司马邺小朝廷自长安出蒲津,拓跋鲜卑出十万骑南下西河,大家会师平阳,攻灭刘聪,解救天子。 但长安小朝廷和刘琨都没兴趣,也没那个实力打匈奴,于是无疾而终。 313年,王浚重金贿赂拓跋猗卢,并传檄慕容鲜卑,三家一起打段部鲜卑。 猗卢收了钱,但这个时候他亲率主力到了陉北,打算和刘琨一起攻打石勒,无法分身,于是派儿子六修自代郡出兵,汇合王浚部,结果被段疾陆眷击败。 当然,攻打石勒的计划没能实施,因为刘聪又出兵了。 双方在蓝谷大战,匈奴兵败,拓跋普根率一路偏师沿着黄河南下,一直攻到蒲子,离平阳已是不远,粮尽退兵。 从这一年冬天开始,拓跋猗卢修建平城、新平城,命儿子六修镇守,以为南都。 仔细分析一下,可能从这一刻开始,拓跋猗卢心中才萌生了“南图”的念头。 在此之前,简直他妈的“大晋忠良”,四处救火,打完仗就撤军,规矩得很。 甚至听闻天子被俘后,想灭了匈奴解救天子。 但或许也正是多次南下,更多了解了中原内情,再加上刘琨实在不像样,弱鸡一般,让拓跋猗卢觉得中原无人,有点想法了。 但他终究是老派人物,思想钢印一时半会解除不了。 此后三年,他基本不出兵了,既不打匈奴,也不打石勒,代国处于和平状态。 只有314年,刘琨请猗卢出兵攻匈奴,相约平阳会师,猗卢也同意了。 但此时石勒攻占幽州,代国境内有一万余落羯人准备响应石勒,猗卢尽杀之,随后攻打匈奴的计划便被放弃。 猗卢从此在盛乐享乐,直到他想废长立幼,传位给小儿子为止——长子六修以下犯上,把猗卢噶了。 但拓跋六修也镇不住局面,很快被拓跋猗迤长子普根击杀。 普根继位,一年就死,死因不详。 普根死后,还是孩童的儿子始生继位,很快暴毙。 从拓跋六修动手开始,拓跋鲜卑就经历了两轮内战,既猗卢、六修父子大战,以及普根、六修之间的堂兄弟内战。 这两场内战夹带着新人、旧人之争,死伤、逃亡者甚众。 始生死后,拓跋弗之子拓跋郁律在旧人的力推下就任大单于,并通过大败铁弗匈奴立威,稳固了地位。 与拓跋猗卢只是萌生念头相比,拓跋郁律很明确提出了“南图”的计划。 但他继承的是一个经历了两场内战的拓跋鲜卑,国力受损严重。 321年,他发起了一次试探性南侵,在离石为石赵击败——兵力不详、将领不详,资治通鉴没采信,因为只有石勒载记有,我个人认为是存在这一场战斗的。 当年年底,祁氏(拓跋猗迤之妻,出身东部乌桓)发动政变,杀郁律及诸部大人五十余。 这是一次非常严重的事件。 不但郁律死了,还死了五十多个部落首领,他们都是郁律铁杆,不知道在哪里被一网打尽。 祁氏随后扶次子、普根的弟弟贺傉上位。 但贺傉根本没法服众,诸部离心离德,压根不听他的。 由此可见,祁氏母子这次政变并未得到大多数人支持。 很快,贺傉在盛乐待不下去了,因为各部大人根本不听他调遣,还在策划搞死他的阴谋,于是前去东木根山筑城,作为新的都城。 为何没去南都平城呢?因为担心石勒打过来,而诸部不支持他,直接被借刀杀人。 就这样过了几年,拓跋贺傉日夜担心有人造反,并把东木根山城修得十分险要,最终在325年忧惧而死。 他死后,弟弟纥那继位。 他是很有想法的一个人,想要重新收复各部落,但收效甚微,各部压根不鸟他,只有中部、东部部分部落支持他,还不全支持。 而且,他这一番“努力振作”让石虎比较恐慌,石兽也不想看到拓跋鲜卑重新统一啊,那不完犊子?于是主动干涉。 326年,石虎于是至雁门关,双方在关外战了一场。规模不详,结果是拓跋纥那战败,迁都大宁,石虎也没占领关外之地。 旁观的拓跋氏部落一看,立刻拥立拓跋翳槐为大单于,拓跋纥那在大宁也待不住,出奔宇文鲜卑。 从此以后,双方再也没打过,各自维持和平,边境对峙。 335年,拓跋翳槐对舅舅贺兰蔼头不满,杀之,大失人心,诸部皆叛。 拓跋翳槐亡奔后赵,被石虎厚待。 拓跋纥那从宇文鲜卑回来,再次“复国”——但和第一次一样,经历了长期内乱的拓跋鲜卑,即便复国也难以得到大多数人支持,就像当年拓跋力微死后一样,部落联盟走了很多人,大部分人也观望,甚至对大单于充满恶意。 337年,后赵派人把翳槐送到了大宁(张家口一带)。 鲜卑部落大人们面临着拓跋纥那、拓跋翳槐这两坨臭狗屎之间选一个的窘境,最后选了翳槐。 纥那又成了光杆司令,出奔刚刚建国的前燕,然后被杀了。 338年,翳槐死,遗命在后赵为质的拓跋什翼犍归国继位。 自此,局势稍稍稳定了一些。 拓跋什翼犍大概是各部所能接受的最大公约数。 但说实话,实力还是没法和他爹拓跋郁律时代比,更没法和拓跋猗卢时代比,长达三十年内乱,国力损耗太严重了。 至此,本书出现的人物都有了,后面和前秦、后燕之类的懒得写了,已经六千字了,几乎相当于更新的两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办法(上) 石勒去了白土县北部的军屯区,而石虎则回到了木瓜原。 经过数年经营,这里已经有了五百顷农田,安置了约一千二百户匈奴、白部鲜卑、氐羌百姓,且耕且牧,算是石勒直辖的第二大聚居区了。 第一大则是富谷,本为汉富昌县旧地(今陕西府谷县古城镇一带),整体位于一个方圆百余里的山间小平原内,有河流经过,农产较丰,又取富昌县旧名,故曰“富谷”。 富谷安置了一千三四百户军士,即当年石勒从河东带过来的几千残兵败将的一部分。 数年过去,这些兵士大多已经成婚,拖家带口的,分散在包括富谷在内多个山间盆地内军屯。从整体态势上来看,他们顶在上郡与拓跋鲜卑前线,成为事实上的边防军。 也得亏这几年鲜卑内乱,注意力不在这边,才给了石勒喘息乃至发展壮大的机会。 但现在这个时间窗口消失了。 拓跋鲜卑出动了三四万骑,大举南下,四天内即攻入白土县境内,绕堡寨不打,只留部分人马盯着,主力继续南下,不断追击。 石勒前脚回到富谷,还在召集将校、部曲官长商议下一步行止时,二十日夜,即有鲜卑一部追蹑而至。 不知道是夜晚看不清楚还是怎么着,鲜卑人从不远处的直冲而过,没来堡寨这边。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第二天一大早,更多的鲜卑骑兵出现在堡寨外。 他们在山梁、河谷间反复驱驰,弓弦之声连响,将富谷堡派出去的斥候游骑悉数捕杀,让城头一干人看得目眦欲裂。 “听闻邵贼就是在马邑以北的山里击败了鲜卑,此间山势复杂,鲜卑人未必清楚每条小径。大胡,敢不敢出兵袭扰一番,如同邵贼那般堵截鲜卑后路?”说这话的人名叫石会,曾用名“张督”,就是当初石勒被打得只剩十八骑空手套白狼被他忽悠的羯人首领。 石勒对张督十分敬重,尊他为知己、兄长,于是给他赐名“石会”,并把他手下的兵马收走,帮兄长管理,免得他过于劳累。 又,为了关心兄长,让他清闲一点,石勒不给他添加任何一点担子,就高高供起来,不用管任何事,可谓十分爱护。 也就是一路跑到河西后,实在无人可用了,才重新恳求兄长出山帮忙,在富谷堡当个二把手,身边还一堆人帮石会分担压力。 事已至此,石会也不想和石勒计较什么,只问他现在怎么办。 石勒听到石会的话,有些心动,道:“吃过晚饭后仔细商议一下。” “大王。”张敬忍不住说道:“吾闻邵贼府兵经年操练,多披铁铠,技艺娴熟。堵截之人恐为洛南悍卒,此辈敢对着骑军结阵冲锋,岂是富谷堡民所能及?有些托大了吧?” 石勒闻言沉默。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富谷堡民是军屯之人,一年中大半时候在种地,吃得也不好,铁铠更没多少,与有部曲帮着种地的府兵差距极大。 但现在还有别的办法么?石勒想不出来。 打开堡门,骑马冲杀,与鲜卑决一死战? 可以试试,但石勒身边擅于骑战的精兵数量有限,搞不好要被鲜卑骑兵的人海淹没。 死守下去的话,主动权可就全在人家手里了。 一旦鲜卑人得知他在此地,或许会调集重兵围困,那时想走都走不了了——想到这里,石勒又有些自嘲,他现在还算什么大人物吗?鲜卑人真的会重视他吗? “总要试一试的。”石勒转身看向张敬,说道:“若不成——” 张敬眼神一凝。 “及早做出决断也是好的。”石勒低声自言自语。 ****** 就在石勒坐困愁城的同时,邵勋则在盐池接见了新来的部民。 准确地说,是他儿子邵真的部民。 老邵这人固然有许多毛病,但他对儿女是真的不错,即便是遗失在外的“私生子”。 第一批抵达此地的部民共一千帐,约五千二百人,就安置在凉城县的山下。 “哪个部落的?”邵勋看着一戴金耳环的贵人,问道。 “匹娄部的。”此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还有本氏族的部众吗?”邵勋又问道。 “身后这百余家都是了。”此人随手一指,道:“能征善战的丁壮死在山里了,现在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 “挺老实的。”邵勋忍俊不禁,然后扭头对侍中羊曼说道:“待会把这百余家打散了,送至沃阳县。” 金耳环贵人张大了嘴巴,愣在了那里。 邵勋看他那傻样,哈哈大笑。 部落精壮战死、逃亡一批,剩下的又被平城大军突袭了一下,反抗能力有限,正合拿捏。 “大王,为何要送人至沃阳?”王氏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 “凉城县要养活这一万家,须得开凿灌渠,悉数种地才行,他们会种粟麦么?”邵勋问道。 “会的人很少。”王氏摇了摇头,道。 “那就对了。”邵勋说道:“纥豆陵部走后,善无、沃阳二县也没几个人了。我看那些小部落也有西迁之意,那就走吧。凉城县划四个乡出来,每乡筑一堡、置一千户,每户给田三十亩,再划分草场,勉强可安顿下来。” “善无县划三个乡出来,沃阳县置两乡,武成县置一乡。如此,一万户便分散在此四县之地内。四县堡寨相连,可互相援应。” “方才我粗粗看了一下,精壮确实少,男丁以老人、少年居多。老人便算了,少年还可以操练一番,待其长成之后,经历多年整训,便有几分模样了,或有大用。” 王氏说不出话来了。 邵勋不理她,又问羊曼:“册书下来了么?” “天使已在路上。”羊曼答道。 册书当然是册封拓跋力真了。 拓跋什翼犍为代公,拓跋力真作为代公之弟,被册封为“凉城郡公”。 纥豆陵部已返回五原旧地,当初被迁来的一些小部落也开始迁徙——不愿走也没关系,还多几分力量呢。 凉城郡公是正儿八经的封建之国,代国的国中之国。 要知道,力真可是什翼犍亲爱的弟弟,当个郡公怎么了?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旦什翼犍有事,力真还可以出兵救援,多好。 王氏也知道这事,邵勋昨晚在床上提起过。 她到现在还有些懵。 本来计划是收编的这一万家“健勇之士”由她帮儿子掌管,但邵勋深知压岁钱由妈妈掌管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怎么会让王氏得逞呢? “郡公府尽快筹办起来,就设在凉城吧。”邵勋又对羊曼说道:“一会你行文平阳,让他们选派可靠干练之官员,分任凉城国内史、大农、中尉,帮着管一管这十个乡。” “是。”羊曼应道。 说话间,眼角余光瞥了王氏一眼。 这个女人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东西,脸色没之前那么难看了,顿时暗赞一声。 果然,邵勋很快轻声说道:“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凉城国小力弱,军备更是堪忧,稍微大一点的部落打来,可能就要全境陷落,你还得帮忙照应着点。” 王氏微微点头。 出了雁门关,基本没多少晋人了,梁王确实没法直接统治这片土地。 按照他的口头禅,现在就是“既要”、“又要”。 既要拢着各部落,不让他们离散,投奔敌人,或者放弃的牧场被从远处迁来的更野蛮陌生的部落占领,又要压制鲜卑诸部,想方设法让他们听话。 可天底下有既要、又要的好事吗?王氏不知道。 “你现在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邵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是代国太夫人,也是凉城国太夫人,内史、中尉、大农之类的官员,也是在帮你做事。他们打理好凉城国,粮草军资有了,战马驯育好了,五年之后,那帮少年也长成了,便可以编出一支可战之军。” “这些部落牧人多为俘虏,心气很低,正好打散安置。如此,上面没有贵人,只有里正、乡长以及郡公府的官员。如果有人反对你,大可征调凉城国兵平乱。” “你好好想想。平城侍卫亲军到底听你的多,还是四位大将军多。迁徙而来的广宁、代郡乌桓到底听你的多,还是听王丰的多。” 这话倒不全是忽悠人,凉城国的存在确实有这么个作用。 “你之前还说只要盐池就可以,没想到设凉城郡就没安好心。”王氏轻声说道。 “你是我女人,力真是我的儿子,我当然要为你们母子考虑。若国中大乱,事有不谐,可径趋凉城,无忧也。”邵勋说道:“单于都护府的两支镇军,亦可为你奥援。” 王氏深吸一口气,仔细权衡利弊。 邵勋要是有办法,他肯定想直接灭了代国,然后像驱使狗一样驱使各个部落,不服者直接剿灭,展现中原君王的威严、霸气。 但他没有这个能力,一旦展现出这个意图,鲜卑诸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半推半就,随便抵抗两下就投降了。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即便真打不过,也会先避你锋芒,待你一走,再杀回来。 所以她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也是邵勋要和她讨价还价的原因。 就目前来看,双方还是处于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状态。 更何况,这个男人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一直在为他们母子考虑。 “你还想要做什么?”王氏问道。 “当然是剿灭匈奴了。”邵勋说道:“这会才派出三万人马,少了点。可再征发一些,放心,我已令人调一批绢帛北上,连带用不掉的军粮,足够发放赏赐。诸部儿郎南下,能扫的就扫,大抢特抢,岂不美哉?” “他们也就能抢一些野外的牛羊,若匈奴避而不战,恐——。”王氏说道。 “我自有办法。”邵勋笑道。 第一百七十四章 办法(下) 邵勋说这话的时候,金正早已经接到命令,自盛乐南下,直趋上郡。 从时局上来说,邵勋曾经有点警惕王氏母子,最近又有所缓和,但金正一直非常敌视他们,连带着防备也不少。 他手头计有左飞龙卫府兵八千余、部曲八千余,加起来一万七。 临行之前,他分派了少许人手,将大部分马匹收拢起来,找地方放牧。放牧完毕后,再行前进,然后再放牧…… 主力部队则扣下了辎重车。行军之时,车走两边,府兵行于中间,只有骑术最出色的千人得到了马匹,在车队外围游弋。 至于粮草,则直接取自盛乐,主要是肉脯、干酪,还有一些晒干的野菜、蘑菇之类的草原特产,粮食亦有,数量少。 全军携两月所需资粮,整军南下,因为没有骑兵袭扰,故行军速度极快,两天就进军百余里,抵达榆林渡北岸,连夜开始渡河。 而这一天的夜里,石勒亲自点了千余兵,偷开堡门,沿着山塬绕道,准备堵截、夹击鲜卑骑兵。 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野外马蹄声阵阵,满坑满谷都是鲜卑骑兵。 他们的人数太多了,一队又一队,一群又一群,火把接天连地,宛如满天繁星。 刚堵截完前面一路,准备和富谷堡内的守军前后夹击呢,马上背后又来一批人,没办法之下,只能仓皇退往山梁。 鲜卑骑兵策马直追,被勒兵击败,最终跑回了堡寨。 困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堡寨内,石勒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二十二日白天,他登高望远,入目所见,全是一道又一道山梁,以及夹在山梁间的台地、河谷、甬道。 上郡的地形太破碎了,崇山峻岭之间,星罗棋布般地分布着一些河谷平原,便于农耕的基本就这些地方了。 但这些小平原之间相隔较远,隔着连绵的群山,相互间联络很不方便,石勒现在压根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况,比如连谷堡那边怎么样了? 此堡有千户军民,最初来源同样是石勒带过来的残兵,因当地两个山谷连在一起而得名,大致位于后世神木以北四十里。 山谷间河流纵横,是上郡著名的“雨窝子”,不缺水,农耕条件非常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平原面积不够大。 再比如孤山堡、七宝山等地,是不是也被鲜卑骑兵围了? 上郡北部水草丰茂、适合农耕的谷地基本都被石勒占下了,现在这些堡寨分散在方圆数百里的群山之间,俨然一个个孤岛,会不会有人挺不住投降? 石勒不知道,也不敢多想。 斥候派出去一个死一个,根本传递不了消息,他更加焦虑了。 犹豫不决之间,二十二日白天很快就过去了。 鲜卑骑兵走了很多,又来了很多。 他们甚至松弛到敢在富谷堡对面的台地上放牧,甚至时而到富谷堡旁边的河流中饮马。 石勒知道,这其实是鲜卑的一种战术,诱使你出去争夺马匹,然后伏发,将你派出去的人尽数剿杀。 他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入夜后堡外杀声四起。 石虎带着千余兵马自东南一百二十里外杀至,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摸到了一股鲜卑骑兵的侧后,突然杀出,将鲜卑人冲了个人仰马翻,然后顺势入富谷。 “木瓜原呢?”石勒惊问道。 “叔父,木瓜原守不住了。”石虎脸色难看道:“今日白天,有邵兵在大河对岸窥探,并寻机渡了三百人过河,皆银盔银甲,宛如银枪悍卒。” “哪来的银枪军?”石勒心神大震,问道。 木瓜原离黄河不远,对面就是邵勋新设的保德县,没几个人,怎么可能有银枪军?银枪军难道不是被邵贼带在身边吗? “看旗号是黑矟右营。”石虎说道。 石勒神色间惊疑不定。 黑矟军是一支堪比银枪军的劲旅,凶悍绝伦,屡战屡胜。但以前只听过黑矟左营,黑矟右营从未出现在战场上,难道这是邵贼宿卫宫廷的强兵? “能以‘黑矟’二字为军号,差不到哪去的。”石虎说道:“侄登高瞭望,但见其身被铁铠,手持步槊,装束与黑矟左营一般无二。” 石勒听完,神色间满是颓然。 鲜卑人也就能在马背上逞威,他们真不一定拿得下地势险要的富谷堡、木瓜原,于是只能围困、监视。 但黑矟军不一样,他们是经制之军,还是邵贼赖以成名的精锐步卒,阵列野战、攻城拔寨都很在行。 “叔父,别犹豫了。”石虎说道:“我已让人带着木瓜原军民自山后小路上南奔躲藏。这里守不住的,除非天子派大军来援,击退鲜卑,这却不知到什么时候了。” 石勒叹息不已。 “叔父,走吧。”石虎急道:“来时路上,我见着一些窖粮已为鲜卑发觉,他们更不会走了。趁着夜色,我等出城冲杀一番,将鲜卑搅乱,逼迫他们后撤。满堡军民,能跑几个是几个。这边山梁、塬地这么多,兜兜绕绕,本地人有时候都迷糊。鲜卑更是人生地不熟,不可能每个角落都找到的,兴许能跑出去不少人。” 听到藏起来的窖粮都被鲜卑人发觉了,石勒长叹一声,不再犹豫。 半个时辰后,富谷堡外再次响起了猛烈的喊杀声。 ****** 岢岚郡的兵马已自太罗水撤回,前后俘虏了数千人丁、数万杂畜。 杂畜上贡梁王一部分,剩下的自己收了。 人丁则移交晋阳,一个人头赏赐两匹绢——买卖太难听了,你上交俘虏,我给赏赐,这样听起来才正常。 太守刘昭遣郡都尉万俟可率两千人疾驰至合河县,渡河西进。 万俟可的弟弟便是岚谷县令,之前曾征集兵马助战,立下大功,于是万俟部落得到朝廷青睐,万俟可更是以白身被征为岢岚郡都尉,顶替作战不力的呼延氏。 此番接到命令后,万俟可便带着两千人昼夜兼程,一人双马,数日内飞奔至合河县。 此县没多少人,最大的家族便是从汝南迁过来的周氏子弟了。 他们将黄河边、山谷中、溪流畔适宜屯垦的平地开垦了出来,种上粟麦。 山坡上则规划果园,栽种梨、杏、奈、栗等物,还有一部分则拿来放牧。 周家以前从来没放牧过这么多牲畜,娶了媳妇、嫁了女儿之后,与周边胡人氏族、部落的关系较为亲密,有人手把手教他们如何选择草场,如何看节气转场,如何管理畜群等实用技术,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而他们擅长的农业种植,也慢慢传到了亲家那边。 比如,周家人觉得本地的野梨果实太小,结果太少,也不太好吃,便打算培育新品种,胡人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一个中原的世家大族,在边疆地区的带动作用是非凡的,几乎提升了全县的生产力水平。再过十年、二十年,合河县或许会更不一样。 当岢岚郡兵抵达渡口时,周氏家族遣人送上了五千斛粟、牛羊万余,充作军需。 不过周氏子弟文风较盛,武风则没那么盛,暂时还没能力派遣弓马娴熟的子弟过河助战。 他们只寻了一些经常去河对岸做买卖的向导,让他们帮着带路。 大军是二十二日开始渡河的,至二十五日,整整三天时间,两千人还没渡完。 若按正常战争节奏,在第一天首批数十人上岸之后,就要面临对面城寨内的敌军集结冲锋了,基本没有幸理。 但漫山遍野之间,出现了大量鲜卑骑兵,一边追逐在外放牧的匈奴人,一边包围监视渡口城寨。 只要有人出来,马上就纵骑围射,杀得匈奴步骑根本出不了城,只能眼睁睁看着河对岸的大军慢吞吞过河,憋屈无比。 而在岢岚南边的西河郡定胡县,同样如此。 与岢岚郡仅派了骑兵不同,西河郡豪族则派了不少部曲庄客,集结在孟门津附近。 二十三日午后,在左国城管理园囿的王次子邵珪乘坐马车抵达渡口。 他身后站着整整三百名丁壮,居然人人配有铁铠、皮甲,手持精良的器械,由一名姓祖的部曲将校统领,静静等待着过河。 西河郡诸部匈奴也集结了两千余骑,连带着定胡贾氏等豪强兵马,总计四千步骑,在渡口处排队过河。 对面的匈奴营垒内好像没人了,让人惊讶无比。 鲜卑骑军仅仅只是先锋游骑冲到这里,就直接撒丫子跑路了,胆略比北面那些渡口守军小多了,恁地让人轻视。 傍晚时分,定胡贾氏的部曲第一批渡河,攻占了空无一人的匈奴营寨。 当他们斩下“汉”旗,换上“晋”字大旗后,大河东岸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这些渡口阻碍了他们很多年,而今时势大变,终于可以在无人阻碍的情况下大举渡河了。 说实话,这样补给还方便一些呢,直接用船送过河就行,比在山里面无尽地转圈容易多了,损耗也更少。 邵珪在远处静静看着。 十七岁的他有些心潮彭拜。父亲征战二十年,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匈奴人苦心经营的上郡渡口防线,在遭到鲜卑骑兵的侧翼打击下,全线动摇。 岢岚、西河、平阳三郡都无需调集大军,只要派遣部曲丁壮过河,占住渡口就行了。 接下来如何进取,路线很多。总之上郡一丢,万事皆休矣,刘粲再也无法阻挡汹涌过河的大军。 第一百七十五章 坐看小儿辈破敌 蒲津关东城之内,刘粲登上城楼,置酒饮宴。 其实已经没什么看头了,攻营这么久,不但攻方伤亡惨重,守方也精疲力竭。 不仅仅是你攻我守导致的力竭,事实上,营垒攻防战是一场波及面很广的互有攻守的战斗。 自五月底、六月初开始进攻以来,他们老实攻了几天营垒,但伤亡惨重。 随后派兵抄掠地方,有所斩获,但河东军民时而躲进坞堡,时而出堡耕作,杀伤有限。 六月初十,刘粲坐镇蒲津关,亲自指挥一部骑兵抄掠侯飞虎粮道,烧毁粮车近千,俘斩两千人。人家很快做出了调整,大胆地把黑矟左营调出一部分护卫粮道,自此收效甚微。 十五日,河东、平阳有匈奴部落被招诱叛乱,很快被裴氏、卫氏、薛氏、柳氏豪族兵围攻,这些叛乱之人无法,只得奔蒲津关而来。 刘粲将其收拾了一下,得万人左右,安置于冯翊郡,整顿士气。 十七日,再派禁军悍卒万余人渡河南下至弘农,与潼关守军夹击屯于关外的晋军。 晋军一度阵脚动摇,洛阳中军、洛南丁壮死伤惨重,被迫当道立栅,苦苦坚守。潼关守军趁势发动进攻,眼见着晋军有倾覆之忧,侯飞虎立率黑矟军、黄头军出营,猛攻蒲津关外诸部,同时派俟伏部轻骑南下,侧击匈奴。 攻营垒的匈奴兵猝不及防,大踏步后退,直到刘粲征调了禁军一部上前,才稳住阵脚。无奈之下,只能将渡河南下的禁军调回,加强蒲津关外的防御。 二十日,侯飞虎遣人偷渡至黄河西岸,鼓动冯翊氐羌叛乱,为留守匈奴军镇压。 二十二日,侯飞虎夜袭匈奴大营,斩首千余级。 从这便可以看出,所谓营垒攻防战,远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针对着一个土木混合的营垒傻傻攻打的战斗。 它甚至包含着外围战线攻防,断粮道与反断粮道,夜间偷袭,策反对方等各种招数。 换个稚嫩一点的将领,他可能掌控不了这么复杂的局面,更无法从容地调兵遣将。 但就是这种斗智斗勇、血腥厮杀、伤亡惨重的大战,在史书可能就轻飘飘的一句话:“(刘)粲攻晋将侯飞虎营垒二十余日,弗克。” 今天(二十四日),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攻营战爆发了,双方直战了大半天。 及至傍晚,攻方已有气无力,狼狈退回。 守军也无力追击,默默舔舐伤口。 刘粲饮完最后一杯酒,叹息一声,下了城楼。 匈奴大军一部分屯于东城,一部分屯于旁边的仓城,一部屯于渡口附近的小城,最后还有三万余人屯驻在临时构筑的营寨内。 打不动,奈何! 大汉也就这点实力了,若非邵贼精锐主力齐齐北上,怕是只能龟缩蒲津关、潼关守御,无法东出。 他现在不得不撤了。 冯翊传来消息,氐羌诸部群情骚动,虽然还慑于大军威势,不敢造反,但听闻有人在私下里串联…… 刘粲忧虑间,突然想起了刘乂。 那是一个清朗的午后,有人悄悄告诉他,先帝想废太弟、立太子,但找不到借口,犹豫不决。 于是,一个又一个阴谋出笼,生生把太弟刘乂置于死地。 连带着支持刘乂的冯翊氐羌、上郡氐人、白部鲜卑酋豪数十人,尽被处死。 那一天,有氐羌酋豪被枷离地面,只余脑袋承力,活活折磨而死。 那一天,有氐羌酋豪被烧红的烙铁烫瞎眼睛。 那一天,无数氐羌酋豪被拷打致死,只为了招供刘乂“谋反”之事。 这个仇结得太大了,以至于冯翊十余万氐羌至今没有归心,始终是动乱之源。 隐约之间,刘粲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 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他没有错,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何错之有? 先帝当年当着满朝文武、诸部贵人的面,庄重承诺,他死之后传位给单皇后嫡子刘乂。 没有这句话,先帝可能无法顺利登基。 但登基之后,这句话始终像根刺一般扎在肉里。随着年岁日长、身体愈衰,这份钻心的疼痛就愈发难以忍受。 刘乂不“谋反”,他就能以皇太弟的身份顺理成章登基,因为他不是没有支持者。 他在冯翊有十余万氐羌支持。 他的生母单皇后出身上郡氐人豪族,与四部鲜卑(白部)交好。 他的支持者实力不容小觑。 他一旦登基,完全可以依靠上郡、冯翊的鲜卑、氐、羌以及一部分匈奴贵族发号施令,至于国中的晋人豪族,他们大概无所谓谁当皇帝,也会支持他。 所以,我没有错! 错的是刘乂,谁让你到最后一刻还不肯就范,谁让你的支持者在最后一刻还在力推你当大汉天子,为他们谋福祉呢? 风吹过大地,天空阴云密布,眼见着变天了。 刘粲绷着脸,在随从的簇拥下,渡过了中潬城,抵达蒲津关西城。 现在,他要堵截自上郡南下的鲜卑骑军了。 ****** 六月二十七日,盐池畔又来了大队骑军。 人数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一直到六月底,总共来了三万余人。 这些都是王氏从东部及东木根山一带调遣而来的,其中甚至包括自代郡西迁的乌桓人,同时也有新近降顺的以纥骨为首的鲜卑部落。 王氏在凉城一一接见诸位大人。 “镇东大将军在奢延水大败刘昶,俘人丁三千余、牛羊七万。又至肤施,与丘敦部联兵,再败刘昶,斩获极多。”王氏的声音平静中又带着些许不容置疑,让在一旁开挖沟渠的邵勋听得暗笑。 事实上刘昶已经彻底败了。 鲜卑人对他紧追不舍,前后三战,俘斩万余。剩下的万余人多来自关中诸部,一路向南逃窜,刘昶不敢南逃,于是据守现上郡治所肤施县。 此城位于奢延水(无定河)北岸,南北皆是山岭,就中间一片空旷的河谷地,肤施城就在此间——大体位于今榆林市鱼河镇火连海则古城附近。 刘昶手下兵马不多,只能困城而守,岌岌可危。 弃刘昶而走的匈奴骑兵先奔阳周(今靖边县杨桥畔镇),鲜卑骑兵追至,匈奴弃城而走,往西南方遁去。 鲜卑再追,而今却不知到何处了,暂无消息传回。 石勒、石虎叔侄也无消息,只说他们西逃了,也有人说还躲藏在上郡山间,莫衷一是。 在草原上征战,确实还是骑兵好使。 金正那些步卒吃灰也赶不上鲜卑骑兵,今后要想好好经营上郡,还是得依托并州及关中。 “啪!”邵勋的铁锹铲在了一块石头上,刃口直接崩裂,他无奈地将其丢弃,坐到一根大树桩上休息。 童千斤走了过来,独眼眨巴眨巴,然后径自跑去辎重营伍,喊来了铁匠常威,让他修理一下。 邵勋则静静吹着风,看着女人在那“装腔作势”。 “梁王言而有信,一人两匹绢,无论男女老少。不过最好一家完整,以安其心。”王氏说道:“绢帛之外,还有军粮赐下。今年日子都不好过,有了这些粮食,便可顺利过冬,尔等当心中有数。” “是。”部落贵人们齐齐应道。 为了心心念念的粮食,他们不介意这时候表现得恭顺一些,捧一捧可敦。 而如果去河南地真的能有所收获的话,以后也不介意恭顺一点。 威望怎么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攒来的。 王氏四处遣使,催促各部南下,有些人疑虑很重,王氏反复劝说,如果最后真的能打胜仗,或者满载而归,那这就是威望。 每个人都需要威望来巩固权势和地位,王氏这种一口气吃了太多,有点消化不良的女主更需要威望。 酋豪们散去之后,王氏让人铺开地毯,跪坐在邵勋身边,偷眼看了下他的脸色,问道:“想不想孩儿?要不要把力真接来让你抱抱?” 邵勋有些心动,不过还是拒绝了:“回平城时我再看他。他还小,舟车劳顿,恐要生病,反不美也。” “嗯。”王氏轻柔地应了下。 “你也不用如此。”邵勋看了她一眼,道:“你现在根基太虚浮了,让你建立些威望,本就是应有之意,何必拿吾儿来试探?” 王氏脸微微有些红。 她早就发现了,邵勋喜欢玩女人,但对生下来的孩子却非常爱惜,这可能是他不多的弱点了。 有时候,王氏总觉得邵勋对力真的爱护,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要强。 “你这些时日征召的多为东部、中部人马吧?”邵勋又问道。 “嗯,乌桓占一半,鲜卑、匈奴、羯人各占一二成吧。” “代郡王氏的兵去哪?” “去朔方。”王氏低声道。 “还在为自家划拉地盘。”邵勋大笑:“别打不下朔方,到时候闹笑话,反而让人轻视。” “不会的。”王氏左右看了看,见周围除了自家婢女、侍卫,就只有邵勋亲军,便靠近了些,头枕在男人怀中,道:“你把幽州突骑督借我,定然大获全胜。” “想得挺美。”邵勋笑道:“当年拓跋氏也得到了数千副马铠吧,都去哪了?” “有些遗失了,有些损坏不堪。”王氏说道:“其实大部分都在拓跋十姓部落手里。前年你把平城五万百姓迁走,很多铁匠都没了,就盛乐那边还剩一些。蔼头仓皇北奔之时,自家姬妾都没带,却把铁匠都带上了……” “蔼头真是做大事的人。”邵勋赞道:“宁可自己女人失陷,被他人凌辱,也要把铁匠带走,佩服。” “我若败了……”王氏抬起头,问道。 邵勋轻轻抚着她的脸,道:“那就去凉城国,若那里也待不住,就往南逃,来中原吧。收收心,你才二十一岁,可以陪我很久。” 王氏又低下头。 邵勋满意地收回了手,这个女人最近被敲打、棒击,乖顺了许多。 “让诸部不要停。匈奴跑到哪里,就追到哪里。”邵勋站起身,说道:“他们跑去雍州,就追到雍州。他们跑去秦州,就追去秦州。诸部老弱,尽数驱赶牛羊南下,以为援应。” “你不去西边了吗?”王氏问道。 “我就在这里,与吾儿的部众一起开挖沟渠,种豆种菜。事已至此,有些仗让小儿辈去打就行了,我替他们稳着大局即可。”邵勋取过一把新铁锹,说道。 “你挖沟种菜,我来挤奶熏肉。”王氏亦起身,笑道。 “好。”邵勋笑道:“这样才像我邵家妇。” 远处的诸部俘虏们见邵勋真的在为他们挖掘沟渠,心下信服,手底下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毕竟,灌渠挖好后,将来受益的可是他们。 及至傍晚时分,秘书监卢谌奉命前来,密语一番后,当场拟写命令:以侯飞虎为大都督,总领西河、平阳、河东、弘农四郡地界上的诸部兵马,伺机西进关中。 (第三更,有票速投,谢谢。)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三个方向 黑水畔,大军云集。 氐人酋豪单智登上了城头,俯瞰全境。 远方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骑兵如乌云般铺天盖地而来。 “乌云”之后,满是被溅起的大滩水花。 无数骑兵穿梭在水花之中,如同鬼魅一般袭来,闪亮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多少年了。”单智叹了口气,道:“拓跋氏放弃了‘南图’,改为西进了么?” 汉定襄、五原二郡是拓跋鲜卑西迁后的“龙兴之地”,但几十年来他们一直看不起河南地的穷兄弟,而是拼了命地往平城方向经营。 现在看来是改换战略了,这对河南地无数鲜卑、匈奴、羯、氐、羌乃至各种连自身族属、血统都搞不清楚的部落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爷爷。”单智之子单良快步上了城头,说道:“这不是鲜卑吧?” “为什么这么说?”单智问道。 “鲜卑以往纵然有旗,旗上却无字。”单良说道:“其旧俗刻木为信,和乌桓一个样,更无文字。你看远处那面旗,居然写着个斗大的‘刘’字,这是假鲜卑人吧?” 单智大笑,道:“这么多年了,总该有所长进的。” “这个长进不要也罢,最好去死。”单良指着远处那些毫不犹豫地从田野中穿过的鲜卑骑兵,道:“粟田还有两个月就收了,现在倒好,直接被他们践踏了个干干净净。” “别怕,城里还有余粮。”单智说道:“实在不行,去山里找你伯父借一点,总能撑过去了。” 所谓的“山”,在邵勋下发给南下鲜卑诸部的地图中,统一按照他的习惯,标注为“横山”,其实就是横亘在关中平原与河套平原之间的那条东西向的丘陵。 山中有很多平地,有河流、有泉水,草木茂盛,因此也居住着不少氐羌。 单智、单良父子已经记不清祖先什么时候过来的了,因为那时候他们都不识字,很多东西靠口口相传,时间长了就会走样。 真正开始请人教习读书写字,最早不过三代以前。 按照最为可信的说法,应该是后汉年间就来了,先在山里耕牧,久而久之,户口繁衍,地不够多了,于是就下山。 但不是去山南麓的关中,而是山北麓的河南地南缘。 事实上,直到如今,氐羌也主要分布在河南地南缘以及东侧靠近黄河的山地中。 这些地方河流纵横,雨下得也多一些,利于农耕种地,因此非常受氐羌喜爱。 作为上郡氐人第一豪族,单氏曾经有过辉煌的时刻。 单征嫁女给刘元海,在呼延皇后过世后,被册封为单皇后。 那个时候,氐人兴致很高,以为他们终于登堂入室,地位提高了——既然晋人不接纳他们,那就投匈奴。 当是时也,单皇后在宫中,流着氐人血脉的刘乂为皇太弟,单征为镇西将军,不但上郡氐羌欣喜若狂,连带着南边的冯翊氐羌亦欢喜无比。 单征不可谓不努力,他曾多次为匈奴力战,甚至直面凶残的邵贼兵锋。 可没想到啊,匈奴也耍了他们! 单征最后郁郁而终,临死前一直说他后悔了,单智当时在场,为之喟叹良久。 都是老婢! 既想让我们氐羌卖命,又轻视乃至打压,说过的话不算数,天底下有那么好的事? 有些亏,吃一次就够了。 “嗖!”正遐想间,一支羽箭射上了城头。 众氐先是一惊,继而大怒,纷纷破口大骂。 有人拿出步弓,抬手就是一箭。 不过他没想着伤人,箭矢落在马前,吓了骑士一跳。 回过神来后,立刻用鲜卑语破口大骂。 城头之人用氐语大骂——这是一种混杂了羌语、汉语的独特语言,有点类似羌人的方言。 双方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大骂一通后,都舒服了。 片刻之后,又有一人上前,用晋语大声道:“我乃大单于帐下独孤部军校,追击匈奴至此,尔等若奉上粮草,可保平安,迟则鸡犬不留。” “什么大单于?匈奴大单于吗?什么独孤部?我只听过铁弗匈奴。”单良大声回应道。 从他回的这些话就可以看出,小伙子什么都知道,就是故意怼人家。 果然,那骑士有些气急败坏,道:“吾乃代国镇东大将军刘公路孤帐下骑督,速速出粮草劳军,迟恐大难临头。” “早说人话不就是了。”单良哈哈大笑,又道:“要粮没——” 话说一半,被单智拉住了。 只见他上前两步,朗声道:“只有一万斛粟,还是看在你们打匈奴的份上,多了没有。若不满,那就打一场好了。” 城门之后,上千披头散发的氐人正牵着马,随时准备前出。 他们是真打算拼命。 骑士闻言,拨转马首,离开了。 鲜卑人还在进军。他们讲话间,已经有两三千骑绕过城池,自黑水浅滩处渡过——黑水,即今纳林河(古今河道不一致,古时偏西),此时称黑水,北周时为避“黑獭”讳,改称乌水。 单氏父子所在的地方就是奢延县城,整体位于奢延水北、黑水西南。 奢延城此时名不见经传,但等到赫连勃勃崛起时,他看中了这块地:“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 于是在此营建统万城。 统万城所在的环境是十分优越的,处于山水环绕之间,附近水草丰美,有大片湖泊湿地,胡夏于此开垦良田,营建果园,盛极一时。 黑水本身发源自后世的毛乌素沙漠,但此时并无沙漠,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森林、草原、河流以及湖泊。 古今变化之剧烈,可谓沧海桑田,让人唏嘘不已。 单氏父子其实很喜欢这片土地,分外不想其被外人夺走,但鲜卑骑兵的大举南下,让他们感到了极大的焦虑。 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鲜卑为何南下打匈奴? 父子两人面面相觑,始终不得其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之前那位骑士又回来了。他这次胆大了一点,靠得更近,声音更大:“刘粲已在河东大败,生死不知,长安群龙无首,匈奴国祚恐无时日。刘公令尔等交出三万斛粮、五万头牛羊,另派向导数人,带路过乌延口。” 单智、单良父子心神大震,真的假的? 听起来像假的,但看对方信誓旦旦的模样,似乎又是真的。 而且,人家要求派向导带路过乌延口,很明显是想进入关中腹地,如果刘粲没有大败,至于如此吗? 至于乌延口,那是秦长城上的一个隘口,经此可以很方便地南下北地郡,距奢延城百余里。 前两日有鲜卑骑兵南下,数量不多,大概在千余骑的样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前锋,而且不怎么熟悉地理,在山间乱窜许久之后,始终找不到正确的南下道途。 消息传回至刘路孤那里,他便特意杀来奢延县,意图找寻向导。 如此推理一番后,单智有些了然,联想到前些时日有匈奴骑兵经城西狼狈溃逃,心里便有些沉重。 天下大变在即啊! 单良看着父亲,默默等待他的决定。 单智没让儿子等太久。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鲜卑骑军众多,若四处撒开,要不了几日就能寻到牧地,牛羊藏不住的。既如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省得他们胡乱劫掠,把所有牲畜都抢走。” 单良没有反驳。 找牛羊好找吗?不太好找,但也没那么难。 只要沉下心来,仔细观察周边的河流走向以及水草生长情况,花些时间,总能找个八九不离十,就看人家愿不愿意费这个心思了。 “三万斛粮还给得起。”单智继续说道:“马匹杂畜也不算多,给他便是。至于向导,让单祥去,他经常往来长安和奢延,道途熟悉得很。” 单良愣了一愣,道:“好。” “愣着干什么?”单智见儿子没动作,催了一句:“吊几个人下去,与鲜卑人分说一番。城中戒备如前,不得懈怠。” “爷爷,你这是要反了啊……”单良下意识说道。 单智被儿子的话逗乐了,道:“反就反,又如何?早就想找匈奴报仇了。刘聪已死,刘粲还在,便把他家人杀光,以泄心头之恨。” …… 刘路孤部很快得到了粮食和牛羊补充,但他们并没有走,反倒在奢延水、黑水一带停了下来。 两日之后,北边又来了一支人马,大概三四千骑的样子,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如果有认识他的人在此,便可知此人乃是刘路孤从兄、曾经远遁阴山以北的铁弗匈奴首领刘虎之子刘务桓。 不知道为什么,刘务桓对这片土地非常喜爱,非常想说服父亲率众南下,以奢延县为根基发展。 不过他没有在此逗留太久,仅仅一天后,刘务桓便率五千余骑——包括叔父配属给他指挥的两千鲜卑骑兵——西行。 不是向南,而是向西。 目的很明了了,从西边寻找破口,越过横山,突入安定郡。 而在他们东边,丘敦氏统率的万余骑也在沿着山川河谷南下,直趋冯翊。 安定、北地、冯翊,三个方向同时进军,如果刘汉是真·汉的话,这活生生就是一次大规模匈奴入侵。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因果 六月下旬,在连攻数日后,木瓜原守军终于支持不住了。 黑矟右营六千军士打得灰头土脸,死伤不轻。 不过,经历了战火的他们,气质倒有所变化,好像比之前干训练那会强了一些。 “贼人挺顽固的。”糜晃有些惊讶。 木瓜原至少走了一半以上的人,剩下不过五六百户罢了,多为氐羌之众,但他们男女老少齐上阵,便是牙齿都没了的老人也拿了杆木矛在城头拼杀,五六岁的孩童更是吃力地背着军资器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满头白发的老妪则担水送饭。 “民风不够劲悍的话,不配在此生存。”原银枪中营副督、现黑矟右营督军赵玮说道:“亏得我部将士力战,终下此城。” 说完,又骂了句:“真是不知所谓,石勒、石虎都跑了,还顽抗这么久。” 糜晃没有理会气急败坏的赵玮,只召来随军渡河的岢岚诸县兵曹掾,道:“下一批船过河的时候,把木瓜原俘众尽数送往晋阳,编为役户。” “遵命。”几人齐声应道。 说完,都用愤恨的神色看向那不到两千名男女老少。他们也死伤了不少人,恨不得将这些俘虏尽数屠光。 七月初一,休整完毕的黑矟右营继续出发。 糜晃坐镇新收的木瓜原,负责接应渡口,守御物资。 赵玮则带着五千余右营兵及四千多岢岚丁壮,往西北方向进军,四日后抵达富谷,不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有点价值的财货都不见了,不少民房还被拆了烧火,堡寨内外唯余一滩滩干涸的马粪。 好容易找着几个躲藏在附近沟壑中的民人,打听一番后,得知石勒叔侄多日前的夜里突围而走,不知所踪。 有些百姓跟着向南跑了,如今在何处他们也不知道。不愿意跑或没来得及跑的人则被鲜卑骑兵抓走了,说是要卖掉。 当然,有点价值的财货也被鲜卑人掠走了,野外放牧的牛羊如此,藏着的窖粮亦如此。 赵玮有心想抓回逃走的氐羌百姓,想想又放弃了。 上郡这个地形,做梦呢。 两帮人马在两道山塬上行走,互相能看得见对方,但你真想交手,却千难万难,中间道路的迂回曲折、崎岖难行之处,直让你吐血。 更别说,这里千沟万壑,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了,你要多大的运气才能发现对方并且抓住呢? 留几百丁壮守御富谷后,赵玮继续前进,往孤山堡而去,同时四处打探南下的金正部伍的消息。 金正此时已经离开连谷,往白土县城而去。 连谷是直接投降的。 这个堡寨有五千余军民,曾被南下的丘敦氏骑兵包围数日。不克后,该部南下,但很快又有伊娄部骑兵南下,又包围数日,甚至尝试着攻打过一次,除了撂下数百具尸体外,没有任何成效。 金正于六月二十八日抵达此处,劝降一番后,这些多来自邺城的守军将卒喜极而泣,开城投降。 金正收复此地后,留数百人监视,并征集连谷堡内丁壮为先锋,南下白土。 白土县已经被南下的鲜卑拿下,估计已经空无一物了。 在南线,刘粲坐镇华阴,一边抽调骑军北上,一边督促步卒守城。 侯飞虎尝试着攻了下蒲津关东城,不克。 裴廓也奉命攻潼关,死伤众多,亦不克。 若非绕道草原南下,这两处怕是战死十万人都拿不下,除非匈奴自己内乱。 南阳方向则没有调动兵马攻武关,因为吴兵又自襄阳北上,于新野大败南阳军,一路攻至淯阳。 沔北督军乐凯咬紧牙关,没有求援,继续与襄阳敌军玩回合制战斗。 ****** 为了更好地收取来自各个战场的消息,邵勋将大营移到了善无。 闲暇时分,除了操练部伍外,他大部分时间还在挖沟,顺便处理政务。 “传令,于洛阳置芒山、伊阙二龙骧府,以洛阳中军骁骑军两千余将士改编,若不足,自颍川、汝南招募熟习弓马的幽州突骑督后人补充,此为右骁骑卫。” “传令,于中条山南置芮城龙骧府,拣选洛阳中军有功将士整补。平阳、河东、弘农三郡八龙骧府九千六百府兵,编为右羽林卫。” “部曲够不够?”邵勋看向秘书监卢谌,问道。 卢谌几乎不用算,脱口而出道:“今已有约一万三千户、五万四千余人丁。” “够了。”邵勋说道:“突入河西的鲜卑应还能卖一些杂胡过来。此番战事结束之后,令诸卫重新校阅兵籍,若有战死、病殁、伤残府兵,着其子弟充选,补全兵额。” “是。”卢谌见邵勋再无他话,便到一旁的案几上书写命令。 邵勋继续在中陵川旁劳作。 上万羯骑在外围牧马、警戒,银枪中营在县城附近屯驻,最内圈则是两千亲军。 近万黄头军则和他一起,在中陵川附近清理污莱、开挖沟渠、平整田地。 邵勋还是很勤快的。 镰刀上下翻飞,将河滩附近的芦苇成片割倒。 他甚至还在芦苇丛中摸到了几个野鸭蛋,高兴不已,让首席厨师童千斤给他在铁锅里摊一摊,中午吃。 新来的凉城国部众则在营建房屋。 他们对这些不是很擅长,更愿意用毡布搭个帐篷,但上头严令不许。 身边又都是不熟悉的人,左看右看,头人也不知道在何处,心中彷徨无依,空落落的,这可如何是好? 邵勋割芦苇时,冷眼旁观,冷笑不已。 原本是普通牧民的还好,但那些当了几辈子牧子的就搞笑了,头上没家主了还不适应。 从河南、河北转运粮草的部伍仍然没有减少,途经凉城时,会卸一部分粮食下来,以充作此五万余人安置所需的吃食以及明年春耕所需的种子。 此外,这五万余人还有约四十多万牛羊杂畜,数量严重不足,完全不是一个正常部落该有的水平。 他们这个冬天,只能勉强活下去,吃不饱、饿不死,明年估计能多多少少收点粮食,日子能稍稍好过一些。 差不多得三四年后,才能完全走上正轨。 凉城国内史人选已经定下了,乃乐平太守郭荣。 此人通晓羯语、乌桓语,这是最大的加分项,本身能力也还可以,更兼领兵打过仗,非常适合担任此职。 大农则是梁国田曹令史褚裒,多次参与度田,编纂田亩、户籍册子,兼安置清理出来的庄户。在凉城国草创的前期,他的这份经验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此人乃丞相庾琛举荐,邵勋愿意给个面子——郭荣则是军司王衍所荐。 中尉则由前梁国武牙将军羊权出任。 他也是最先赶到的,带了数百羊氏部曲充作亲兵,打算以此为基,整训凉城国丁壮。 由此也可以看出,羊权的态度非常好,一点不以来这个边塞之地为苦。邵勋高兴之余,让他在单于都护府挂了个从事中郎的幕职。 至于丞、傅、友、文学、左右常侍、典书令、学官令、郎中令等职官,还在继续选人。 除此之外的其他职务,则让王氏选派。 如此一来,凉城国的框架便有了。 拓跋力真居于山城之上,身边围绕着一群来自中原的将佐。 学富五车的文学给他讲经史。 傅、友陪伴于此,随时讽谏、匡正其言行。 内史、国丞、大农为他劝课农牧,积攒国力。 典书令为他上传下达,处理公函。 学官令掌全郡教化。 郎中令负责宿卫安全,同时选举郡内贤才。 中尉为他整训兵马,操练部伍。 凉城国的存在,是此番北伐一大成果之一,争取得来非常不容易。 从实际情况来看,最容易得到的其实是马邑郡,因为其地连岢岚、雁门二郡,与大晋近在咫尺,但实际上来说,当地乌桓占人口主流的现状,也不太可能在现阶段倒向你。 而凉城国更位于马邑以北,控扼平城、盛乐两都之间的要道,人家更不可能让你占着。 此四县之地,将来说不定还会有反复。 割完一大片芦苇后,邵勋又开始挖土清理河沟。 这个时候,刘野那乘坐马车而至,带着她亲手做的午饭。 这些时日,邵勋身边就刘、王两个女人。 王氏毕竟身份不太方便,刘野那也不客气,和邵勋像夫妻一样同睡同起,爽得都不想回去了。 邵勋朝女人微笑了下,然后看向中陵川对岸。 一大群人刚被押运而至。 队伍很长,呈四列纵队,踉踉跄跄前行。 纵队旁边,还有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上面坐着老弱妇孺。 从他们的发饰装扮来看,应该是来自河南地的杂胡。 “白部鲜卑余孽。”刘野那给邵勋端来一盘肉,道:“我亲自射的黄羊。” 邵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道:“炙肉火候得当,甚是美味。” 刘野那也尝了一口,但觉得好像没那么好吃,看了眼邵勋后,脸上笑意更浓了。 “四千多白部鲜卑,纥豆陵部在五原抓的。他们走后,那些人就从朔方过来放牧了,纥豆陵部一个突袭,直接将其擒获。”刘野那说道:“我兄长亲自带人接过来的,窦勤不要绢帛,只要粮食。他手里应还扣着一些人,兴许比眼前的更多。” 邵勋点了点头,道:“只要不傻,都知道留下壮丁健妇,剩下的再卖给我。他也要经营自家部落,多些户口肯定不是坏事。” 换位思考之下,邵勋自己也会在俘虏中拣选一番,自己留一部分,剩下一部分拿来换粮食,纥豆陵部这都是正常操作了。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在河边洗了洗手,坐下来吃午饭。 亲军督黄正悄然走了过来,禀报道:“大王,平阳传讯,冯翊氐羌闻鲜卑南下,群起响应,杀匈奴官长,断蒲津关三城粮道,遣使恳请王师渡河。” 邵勋接了过来,一看,笑道:“这算是给刘粲盖上棺材板了。” 蒲津关、潼关是刘汉重点经营的防线,是给大晋放血的利器,缺一不可。 蒲津没了,潼关没必要守。 潼关没了,蒲津也没必要守。 两者去其一,另一个便效用大减。 刘聪欠下的因果,最终由刘粲来偿还。 第一百七十八章 跃进西岸 蒲津关东城内,刘顗第一时间下达了戒严命令。 与西城、中城相比,东城是最危险的,因为这里直面贼锋。 天子撤军以来,刘顗就一直没好好睡觉,日夜巡视,严加巡查。 城中守军不下万五千人,分作三部。 最可靠的还是匈奴兵,其次是各地征调来的杂胡兵马,其次是关中豪族兵。 豪族兵是盯得最紧的。 他们多为攻侯飞虎营垒后溃下来的散卒,总共五六千人。虽然刚刚重整,建制散乱,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但作为轮换部伍却没问题。 不过,刘顗还是时常至营中巡视,发下赏赐,晓以大义。 天子说得很清楚,一定不能让邵兵越过蒲津三城和潼关,盖因他们一旦进入关中平原,则有可能引起地方豪族响应。 只要这两座阻隔关东、关西的“鸿沟”仍在,形势就能稳定下来。 刘顗深以为然,故亲自督战,打退了侯飞虎的第一次攻势,让他撂下了三千余具尸体,堪称大胜。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先骚乱的不是晋人,而是杂胡。 汉人对长安天子还有点忠心呢,出粮出丁从没断过,但杂胡是一点忠心都没有,简直匪夷所思。 入夜之后,仓城之内喧哗声一片,来自秦州的卢水胡直接杀了监视他们的匈奴兵,把人头扔出了城外,但没有直接开城,而是派了几人缒下城头,直奔晋营讲条件。 见卢水胡反了,来自武都王杨难敌帐下的两千余人亦反。 这些已经轮换回营的仇池氐人冲出营门,占了一部分城头和西门,大声鼓噪。在得知卢水胡已遣人至晋营后,也派出了使者,摸黑过去。 与此同时,仇池氐人纷纷披上铠甲,刀出鞘,弓上弦,在大街上与卢水胡列阵对峙。 这种情况就很离谱,不过也从侧面说明了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各方谁也不信谁。 匈奴人骑在他们头上就罢了,早就习惯了,但仇池氐、卢水胡谁高谁低,还没分出个高下…… 侯飞虎刚被亲兵叫醒时,还有些迷迷糊糊,待听到所叙之事后,猛然清醒,当场接见了使者,了解到了他们的条件。 卢水胡、仇池氐的条件都差不多,一人赏赐两匹绢,且允许他们把粮食、财货、武器带回家,不然就抵抗到底。 此言一出,中军大帐内的将校纷纷唾骂,幕僚们则颇为心动。 侯飞虎没有理会那些纯粹为了面子、意气而唾骂的军校。 他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冯翊氐羌叛乱,说不定很快就被镇压了,没时间在东城外与贼人耗着。 况且,真打下去军士成片成片送死,帐中这些将校也要吃挂落,甚至直接死在攻城战中,不知道他们到时候还叫不叫。 “我做主,答应了。”侯飞虎一拍案几,止住了帐中的聒噪,看着面前的几位卢水胡、仇池氐使者,道:“尔等本在安定、武都耕牧,安居乐业。刘粲无端征召,驱使尔等送死,经年不归,可谓苛暴。 “今刘粲将亡,关西之地当归于一统,尔等回去之后,宜劝尔主,从速改旗易帜,迟则大难临头。” “若不愿现在就走,还想博取富贵的,可随王师一同攻伐匈奴,战后另有赏赐。” 说罢,看着他们,目光之中充满期盼。 原因无他,仓城与东城之间仅隔着两堵墙,中间还有飞栈相连,直接进攻非常方便。 卢水胡的使者互相看了下,最后面露难色,道:“我家大人不愿打了。出征以来死了不少人,该回去了。” 仇池氐一般回应。 听他们这么说,侯飞虎也不强求,立刻起身,道:“那就让开城池,至城南河滩处暂驻,战事结束后再发遣尔等。” 使者们面色一喜,正待答应之时,却猛然听得仓城内响起了猛烈的杀声。 帐中诸人都有些愕然。 侯飞虎立刻出帐,登上了营中望台,仔细看了半天后,哈哈大笑。 卢水胡、仇池氐不想打,匈奴可是主动打过来了。 黑夜之中也看不清到底是哪方在与匈奴打,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侯飞虎立刻点了数千兵马,五幢黄头军居前,当先奔至城下,交涉一番后,仓城东门轰然大开。 五幢黄头军也不迟疑,当先入城。 黑矟左营数千人则等了一会,待见到城门内外及城楼上出现黄头军士卒身影时,这才整队进入。 城墙之上,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匈奴人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两条飞栈处争夺尤其激烈,尸体一具具往下落,几乎填满了东城、仓城外墙之间那道狭窄的通路。 许是飞栈上展不开兵力,还有匈奴人搬来了长条形的木板,搭上对面墙头。而他们这一举动,无意中又把仇池氐卷了进来,于是好一场三方大混战。 墙头之间箭矢飞来飞去,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中箭倒地者更是不计其数。 双方的军官、头人都在大声鼓劲,争夺之血腥让人侧目。 片刻之后,一队黑矟军登上城头,跪姿挽弓,顿时“嗖嗖”之声不绝,很快压倒了对面的匈奴弓手,惨叫声此起彼伏。 匈奴人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了,纷纷挽弓回击。 这么近的距离上,铁铠作用不大,黑矟军中箭倒地者激增。 双方都咬着牙坚持,死命忍受着伤亡,以燃烧生命的代价,赌对面坚持不住。 飞栈上的厮杀更激烈了。 随着晋军的抵达,匈奴人的攻势被一点点往回压。 杀到最后,原本志在夺回仓城,一直舍不得烧掉飞栈的匈奴人,终于下令浇上火油,将两条飞栈烧掉了。 黑矟左营的将士见状,奋起余勇,吼声如雷,冒着熊熊大火冲上了对面墙头,与匈奴人绞杀在一起。 匈奴昌国公刘顗手持长枪,冲杀在前,其亲兵见状,拼死上前,不要命地厮杀。 双方的伤亡急剧增加,城头尸坠如雨。 突然之间,东城内又爆发出了杀声以及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黑矟军士气愈发高昂,匈奴人士气愈发低落——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随着晋军登临城头,城内的晋人豪族兵终于下定决心反叛了,从匈奴人的背后发起了进攻。 战场局势顿时急转直下,城下正准备往上增援的匈奴人溃不成军,大喊大叫,慌乱无比。 而断了后续增援,光靠刘顗个人的勇猛以及他亲兵的拼死力战,显然是不够的。 一时三刻之间,这些亲兵就被斩杀得一干二净。 刘顗绝望无比,跳下了城头,翻滚卸力之后,一瘸一拐地往黑暗中逃去。 城头射下了一蓬箭矢,刘顗的身体顿了一顿,轰然倒地。 仓城内的匈奴人被两面夹击,根本抵受不住,于是仓皇逃窜。 他们打开了西门,踩着摇摇晃晃的浮桥,一边呼喊,一边西窜。 黑矟军、黄头军追杀而至,河面上杀声震天,几乎盖过了呼呼的风声。 中潬城不大,此时只驻有两千多人。 见得东城、仓城上的火光,听得桥面上的杀声,顿时恐惧无比。 守将还是有责任心的,立刻派人出城,试图解开浮桥上的竹纽,破坏浮桥。但他们很快被涌过来的溃兵一冲而散,根本执行不了任务。 于是乎,他们也丧了胆,干脆混在溃兵之中,绕中潬城而过,再度冲向西段浮桥,往蒲津关西城奔去。 西城城头人影憧憧,似乎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劲。 他们派出一批人在桥头列阵,见到有人冲来,立刻发箭。 浮桥狭窄,也就可供两辆牛车交汇而过,成百上千的人挤在上面,又处于黑夜之中,失足落水者不知凡几。 羽箭射来之后,惨呼声几乎划破夜空。 一些人调头往回跑,一些人干脆跳下了河,试图沿着浮桥游回西岸。 一时间,桥上桥下,全是惨叫、咒骂、呼喊、痛哭之声,真是听着伤心、闻者落泪,一个字:惨! 中潬城方向,急追而来的黑矟左营士卒步弓连发,将第二批堵在桥头的敌军射得抬不起头来,刀盾手、长枪手再一冲杀,瞬间击溃敌军。 守将一看损失如此之多,再看东城已然失陷,顿时斗志全无,匆匆带上亲兵,往西岸奔去。 黑矟军抢先进了中潬城。 黄头军越过他们,士气高昂得令人惊讶,继续沿着浮桥往西岸冲。 西城敌军当机立断,解开了几道竹纽,让几艘浮船飘走,生生制造了一段空档,让黄头军过不了河。 与此同时,岸上还有膀大腰圆之人手执巨斧,奋力劈斩铁链——浮桥若无铁链固定,会被河水带动着飘飘荡荡,行走不太方便,也容易损坏。 黄头军士卒站在浮桥断口大声咒骂,同时调来弓手,与渡口附近的匈奴兵对射。 箭矢你来我往,血腥无比,河面上的尸体以令人惊诧的速度增加着,触目惊心。 “让开!”后方传来一阵大喊。 挤在前方地黄头军士卒不知道该怎么样,情急之下,有人向前冲,沿着断口跳了下去。 此处离西岸只有不到十步,河水不是很深,但淤泥着实恼人,简直寸步难行。 匈奴人趁机连连发箭,将这些跃入水中的壮士尽皆射死。 工匠已经来到了断口处。 刀盾手们举起大盾,密密遮护,不留一丝缝隙。 工匠们满头大汗,将抬过来的小木船放入河中,临时用麻绳固定住,再铺上木板。 片刻之后,盾手们发一声喊,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板就冲上了岸。 浮桥之上,火把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无数军士趁着敌人军心不稳、连续造反的有利时机,奋勇冲上了黄河西岸,将城外的敌军杀散,稳稳守住了桥头堡。 而匈奴人的士气确实非常低落,刚刚冲上岸的黄头军不过三百余人,黑矟军更是只有百余,但根本没有阻截他们的步卒,也没有准备将他们冲进河里的甲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岸…… 第一百七十九章 长草的人心 冯翊郡共有九县,治临晋县,国朝改名大荔,匈奴又改回了临晋。 此城南临洛水,县东北不远处有大荔国故王城,自古为交通要道。 冯翊氐羌起事,出动了三万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里应外合之下,占据了此城,尽夺匈奴人囤积于此的粮草、军械。 你若问为何氐羌有在冯翊有如此大的势力?那就要怪后汉了,曹魏、国朝也能分一分锅,但后汉是主要责任。 国朝武帝年间,曾经统计过户口,冯翊郡八县(刘汉有九县)共七千七百户,也就三万余人的样子——这个户口还是不分胡汉的,只要是编户都算。 当然,数据肯定是假的,大量人口没统计进去,也没法统计,朝廷没这个能力。 但即便翻一倍,也就七八万人,但冯翊有氐羌十余万人,人口结构可见一斑——在这个关中三辅之地,晋人搞不好已是“少数民族”。 氐羌取临晋后,坐镇华阴的刘粲移师郑县,遣兵渡渭水北上,试图攻取临晋。不料氐羌还挺有战斗力,在洛水北岸扎营,不断派遣游骑南下,与匈奴交战。 刘粲现在也很难。 当年带过来的一万七千余禁军,多年扩充后,不过两万余,连带着长安的六千亲军,总共也就这两万六七千人比较能打。 其中还有接近万人是骑军,已被派遣北上,堵截南下的鲜卑骑兵,防止他们自上郡直冲而下。 剩下的一两万人左分右分,委实不太够,能不能击溃隔河据守的氐羌很难说。 所幸氐羌也不急着南下。 他们只在冯翊郡内不断煽动叛乱,将更多的丁壮裹挟进来,其中甚至包括与他们关系密切或互相联姻的晋人豪强,叛乱兵力不断增加,冯翊诸县次第失陷。 这便是七月初六时刘粲所面临的严峻局势。 而在这一天,渡河西进的晋军越来越多,侯飞虎甚至带着黑矟左营,将他的将旗立在了河西县的大地上——蒲津关西城所在地,刘汉析临晋县地而置。 守将倒还算硬气,没有逃跑。 且不但没跑,还在夜间镇压了一起哗变,杀千余人,而今城中还有四五千守兵,虽然士气低落,惶惑不安,粮草也只够吃一个月的,但还被拢着,没有溃散。 侯飞虎的人在城外抓了几个溃卒,弄清楚城内状况后,决定以劝降为主。 “梁王有三志,其一曰‘相忍为国’,其二曰‘夷夏俱安’,其三曰‘与时俱进’。”挑选出来的大嗓门军士在城外齐声大喊:“今蒲坂已失,大军西进,无可阻挡。诸君皆有父母妻儿,岂闻有以一隅抗天下事乎?今宜速降,迟恐生灵涂炭,悔之莫及。” 齐声喊了三遍后,又连续射了几封劝降信上去。 整个过程无人阻止,无人伤害这几人,但也没有开城投降。 很显然,守军还在犹豫,还在观望,看看天子能不能收拾局面,将已经渡河的晋军消灭或者赶回去。 若能做到,那就继续为大汉效力。 若无法做到,那就要考虑改换门庭了。 侯飞虎很清楚他们的想法,也没急着攻城,而是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找人联络氐羌酋豪,统一行动。 第二件是派人北上冯翊、上郡交界处的横山东段丘陵地带,接应自上郡北部渡河南下的己方兵马,再联络鲜卑骑兵,争取消灭刘粲派过去的一万骑。 直白点说,要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破船再烂,也有三千钉呢。 刘聪时代开始组建的十六卫禁军及东宫四卫,都是匈奴比较精锐的部队,这三四万人最终只有一半退到了关中,大部分损失在了河内、河东战场上。 让这些刘汉最后的余烬死在上郡、冯翊,比他们跑回长安更好。 ****** 七夕节这一天,位于北地郡泥阳县北的傅氏庄园外,来了大批骑兵。 傅纂刚陪着母亲从长安返回泥阳,半途就遇到了贼兵。 眼见着离家只有数里了,却被一股骑兵盯上,随行侍婢皆慌乱不已。 傅纂深吸一口气,让人牵来马匹,跨上马背,横槊于车前。 百余僮仆部曲亦抽出弓梢,快速上弦,死死盯着不怀好意的贼人。 傅纂看得很清楚,来的是索头,从他们脑后的辫子就能看得出来。 他们是从东北方向绕过来的,那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自冯翊郡西北部的山里钻出来的。那边最好走的一条路直通奢延水,很多商徒往返于长安、奢延间,必经泥阳。 想到这里,傅纂深吸一口气,原来鲜卑贼子也南下了,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是过来趁火打劫的呢,还是为匈奴招诱? 后者不太可能。 此番陪母亲回长安省亲,他打探到了许多消息,其中就有关于拓跋鲜卑突然翻脸,大举南下,攻入上郡的消息。 这个消息很真,因为已经有数千溃骑逃回来了。 但另一个消息就半真半假了,因为有人说是大晋梁王邵勋驱使鲜卑南下,攻入关中。 一时半会间,傅纂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 但就当前而言,鲜卑南下已成事实,他无需考虑那么多,先保住傅氏在北地的家业再谈其他。 思虑间,傅纂横槊于前,大摇大摆地看着渐次靠近过来的鲜卑人,一点不慌张。 百余僮仆亦立于马背之上,弓刀齐备,战意昂扬。 围拢过来的鲜卑骑兵不过百五十余骑,比他们多得有限。 他们左看右看,发现这个车队就两三辆车,其中两辆车上坐着人,另一辆车上则载着一些坛坛罐罐,不像什么值钱的物事。 再抬头看看那些傅氏僮仆,手里紧紧握着弓刀,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拼命似的。 仔细权衡利弊之后,领头的唿哨一声,率众远去。 不是打不过,而是不划算。 和人拼杀一番,要死不少人,若所得甚大还可接受,可这会明显抢不到什么东西,不值得。 傅纂松了口气。 母亲韦氏也掀开了车帘,有些忧虑地看向儿子。 “阿娘放心,贼人已退。”傅纂说道。 韦氏擦了擦眼角,道:“是阿娘害苦了你,当初若听你劝,去汴梁或建邺,都能少担惊受怕。” 傅纂叹道:“阿娘何出此言,我们若走,家业可就没了。” 傅纂之父傅咸曾为御史中丞,死后追赠司隶校尉。 傅咸有三子,长子敷、次子晞皆举家南渡建邺。 傅敷曾在司马越幕府为官,后转仕司马睿幕府,任从事中郎,去了江南后,数月即卒,显然适应不了当地的环境——北人南渡,北军南征,最大的敌人就是环境。 傅晞还活着,任上虞令。 傅纂本来要去河北的,因为当初他父亲拟任冀州刺史,都派傅纂过去置产了,结果祖母杜氏不愿随行前往冀州,便作罢了,刺史这种大官也不要了。 当然,这种世家大族怎么可能没官当呢?不过一个月后,便给他换了个官:司徒(何曾)左长史。 永嘉乱起之后,关中也不太平,各路胡人纷纷涌入,形势非常不好。 两位兄长先后南渡,傅纂则打算去河北,奈何遣人一看,河北也乱得一塌糊涂,加上母亲韦氏不愿离开家乡,于是便不走了。 刘汉进取关中之后,说实话得了几年太平日子。 其时关东暴水,关中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就连上郡一带,在雨水偏多的情况下,牧草疯了似的生长,以至六畜兴旺。 彼时都说幸好没走,刘汉也真有几分天命,国祚看来能长久一些。 可谁成想,这才过了几年,各路大军就杀进来了…… 傅纂迷茫之中,带着母亲回了自家庄园。 几乎与他前后脚,又一队鲜卑骑兵从北边的旷野中冒了出来,其数不下五百,气势汹汹。 庄园内响起了示警的钟声。 早已经撤回园内的部曲、庄客们满脸凝重之色。 武库大门已经打开,部曲将挨个唱名,领取器械。 已经领到的则在院中空地上列阵,几名杀气腾腾的军校正在对他们训话。 傅纂突然有些可惜。 家中有四百名部曲去了潼关,被匈奴人征发着守御关城,而今却不知还剩几个人,又身在何处。 正可惜间,院墙上响起了铜锣声。 在墙下休息的数百人一跃而起,列队登上了院墙。 另有数十人分至各个角楼,手持步弓,居高临下,控扼全场。 “怎么回事?”傅纂刚安顿好母亲,立刻转身奔了过来,问道。 “主上,有鲜卑骑卒在外大呼,远远地听不真切。”有人答道。 傅纂直接上了城头,仔细望去,却见聚集在庄园外的鲜卑骑兵越来越多了,似乎超过了一千五百,且远处还有烟尘漫起,更多的人还在往这赶。 对面又喊了起来。 傅纂侧耳仔细倾听,风太大,只隐约听得“邵王”、“代公”、“奉命”、“长安”等词语,口音很比较怪,反复听了三遍才弄清楚。 傅纂看向部曲将校们,那些人也正看向他。 “汝等怎么看?”傅纂问道。 犹豫片刻之后,一人说道:“这些索头应该是拓跋代国之兵,听其口吻,似乎是奉了梁王邵勋之命南下,攻伐匈奴,却不知在庄外大声疾呼作甚。” “还能怎样?索要粮草呗。”傅纂很快就想明白了。 粮草给不给呢?当然要给。 逼急了人家,庄外农田里还有一月就收的粮食全给你割了——甚至现在就可割了喂马。 但傅纂的思虑已经不在粮食上面了。 他们家族有人在梁王那边当官,当年还帮梁王招募过一批杂胡骑兵,也就匈奴夺了关中之后,联系才少了,渐渐趋至于无。 如果重新联络傅畅、傅宣兄弟,叙一叙家谊,应该也不是问题。 但这样一来,你也别想得到太多好处。 这就像去探望友人,空手而去像话吗? “开门!”傅纂当机立断,道:“出城列阵。” “主上!” “主公!” “明公!” 部曲将校们大惊失色,纷纷劝解。 “你等不知内情,有此担忧,实属寻常。”傅纂抬手止住了众人接下来的话,道:“我知该怎么做,无复多言。” 该怎么做?当然是把泥阳乃至富平拿下来作为献礼了。 北地乃秦三十六郡之一,但此时就两个县了,比起以前大有不如。 或许出了其他地方话不好使,但在泥阳和富平,傅氏还是说一不二的。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在匈奴统治下安然无恙,早就被当肥猪宰了。 北地郡,他拿定了。 第一百八十章 归正 泥阳城不高,也不大。 傅纂带人靠近城池时,抬头看了看,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 傅家有人在长安当官,不过都是五六品的小官,总共二人。 另有傅畅、傅宣兄弟在晋朝那边当官。 建邺那边当然也有人,目前是一个,即傅纂二哥,但听闻侄子们也到出仕的年纪了,已经在找人吹捧,相信过阵子就能捞个低级幕僚当当。 但傅氏的家业还是在北地。 傅纂祖母杜氏、母亲韦氏,听家名就知道都是关中大族,关系盘根错节,互相联姻,互保互助。 便是匈奴人想收拾他们,面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棘手局面,也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 匈奴人若不计伤损,当然可以干掉他们这些豪族,但何必呢?杀了我们,你没有足够的人才当官,帮你打理内政,同时会人心大失,根基不稳。 没事时还好,一遇到逆风的局面,你就知道厉害了。 所以,大家不如坐下来谈一谈嘛。你想要什么,我考虑一下看看能不能给。 另外,你也收敛着点,即便是天子,我给你面子,但你也别给脸不要脸,这可不是天子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年代。 所以,到了最后,往往就是这个局面:地方完全依赖大族自治。 也别怕丢面子,后汉时就这样了,这么做天经地义嘛。 傅纂一路来到泥阳县城外,城头上的军卒一看,立刻行礼:“傅公。” “开门。”傅纂没有废话,大声道。 军卒有点为难,道:“傅公,府君已经下令,白日亦得戒严,可开不得。” “开不开?”傅纂眼一瞪,问道:“刘府君呢?去哪了?” “富平有鲜卑人四处劫掠,府君请兵去了。”城头换了一小校答话。 “请谁的兵?” “靳部骑军。” “靳准兄弟的?” “是,靳准在郑县,靳明在长安,而今是靳康在统率部众。” “开门!”傅纂一挥手,说道。 城头之人你看我我看你,权衡利弊之后,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 傅纂也不派人试探,非常托大地策马而进——当然,你也可以说他自信。 他身后还跟着千余人,浩浩荡荡,很快开进了城。 傅纂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径直来到了太守府,在众人惊异又畏惧的目光下,在院中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十余军校、官员赶了过来。 傅纂抬眼一看,对其中某人说道:“陈虎,昔年汝父贩卖牛羊,为贼劫掠,最后谁帮他把牛羊要回来的?” “是傅公。”一顶盔掼甲的武人说道。 傅纂点了点头。 其实那件事没怎么费工夫,北地郡地界上发生的事情,傅家稍一打听就知道了,随后便是遣人上门索要,凭傅氏的面子,轻而易举。 陈虎之父就受了这个恩惠,不然他们家早就完蛋了,陈虎也别想长大,多半被债主贩卖为奴。 “一会你去晓谕帐下军卒,就说不给匈奴天子干了,今只奉大晋梁王号令。”傅纂看了眼陈虎,理所当然地说道。 陈虎稍稍犹豫了下,问道:“公欲降晋?” “此谓‘归正’。”傅纂纠正了下,然后问道:“你从不从命?” “谨遵傅公之命。”陈虎答道。 傅纂再看向另外一人,道:“臻道,君为县令,可遣文吏书写归正檄文,榜于要道,如何?” 县令李造一听,躬身一礼,道:“若无先司隶(傅咸),我如何能得官身?今日正是报恩之时也。” 他是匈奴任用的晋朝旧官,原本在扶风当县令,现为泥阳令。 傅氏让他反正,他没有太多犹豫,盖因这件事上傅氏承受的风险更大,他们都不怕,自己怕什么?家族富贵,在此一搏。 “卜斯,汝为匈奴人,易得信任,去传个假消息,把靳氏的兵马骗过来。”傅纂又道。 “是。” 傅纂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安排好了诸般事务。随后便起身,道:“泥阳守好了,勿要掉以轻心,我往富平一行,招抚几个部落。” 北地郡不大,但也不小,却只有两个县,乡野间空地极多,安排了很多部落。 除了靳氏匈奴之外,还有一些老匈奴部落。 何为“老匈奴”?其实就是在刘聪、刘粲父子入关中前,就在此地放牧的匈奴人。 从关系亲疏上来说,他们与河南地的匈奴部落更亲近,而不是并州的匈奴五部。 刘粲入关中之后,曾经大力拉拢过这些早就居住于此的匈奴部落,不过后来发现,双方之间真的没有太多认同感。 说难听点,这些关中的老匈奴人可能更认同铁弗匈奴首领刘虎以及拓跋鲜卑的独孤部,和你真不熟啊。 屠各小儿是谁?血脉还没刘虎、刘路孤兄弟纯正呢。 到了最后,刘粲也只能把他们当做氐羌、鲜卑、晋人、羯人一流看待,当不成自己的心腹。 傅家与这些部落关系十分密切,晓以大义之下,成功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他现在非常想看看,在立下如此功劳之后,梁王会不会大喜——呃,抑或是惊惧? 应该不至于。 没点影响官员军将,让一郡或数郡变色的能力,还叫世家大族么? 从七月初八开始,一连数日,北地郡各处羽檄往来不断。 泥阳、富平二县相继撤下了“汉”旗,换上了“晋”旗,直接变色。 部分仍忠于匈奴的官员、军将,稀里糊涂就被弄死了——其中可能有冤枉的,但哪座庙里没有冤死鬼呢?怪只怪你反应太慢了,兄弟们要借你人头以为进身之阶。 靳康这人还有些头脑,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谨守门户,与前来劫掠的鲜卑人大战,先胜后负,于是远窜安定。 被傅纂策反的富平部落正式举起反旗,凑了七八千骑,往长安方向前进,猛攻屯驻于黄白城的匈奴兵。 对刘粲来说,关中腹地四处漏风,正在全面恶化之中。 ****** 平阳城外,吏部尚书梁芬、大将军府东阁祭酒傅宣登上了马车,一路南下,前往蒲津关。 战局风云变幻,让人目不暇接。 别说普通百姓了,就他们这些高官,也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 可笑一些豪族认为梁王深陷泥潭,无暇他顾,于是举起反旗。 汝南、谯国、顺阳、义阳四郡国陆陆续续有人叛乱,勾连吴兵。 不过在银枪左营、府兵快速出动后,先击退接应的吴兵,叛乱者很快声势大衰,不久就被死死围困住,征调各县丁壮一鼓破之。 河北只有一郡有人叛乱,即阳平郡。 太守申钟第一时间戢乱,在郡城下击败乱兵,然后趁势掩杀,夺占其庄园。 这种程度的叛乱,真的不值一提。 比起多年前那场席卷河北,最后被李重、刘灵等人残酷剿灭的叛乱,声势差得太远了。 连叛乱都这么有气无力,天下局势或许真的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了。 “此去关中,还是小心为妙。”梁芬看着坐在对面的傅宣,道:“先去拜会侯都督,再央其遣一军护送。冯翊郡就别管了,北地郡一定要劝降。” “是。”傅宣拱了拱手,应道。 “安定那边,老夫想想办法。”梁芬微微一笑,说道。 安定郡不光有梁氏,还有皇甫氏,这两家多有联姻之举,关系非常密切。 即便到了这会,仍有梁氏族人在匈奴为官为将,比如爵封列侯的梁勋。 此人原为南阳王司马保部将,后以陇西太守的身份投降。 刘粲迁陇西百姓一万多户至长安附近居住,梁勋也跟着过来了——武帝司马炎时期,陇西郡只编得胡汉百姓三千户,结果匈奴人一下子强迁了万余户至长安,真不知道这户口怎么编的,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人弄得清楚么? 对了,阎鼎此人也在匈奴为官,梁芬还想最后挽救他一把,让他戴罪立功,别把一门老小全折进去了。 关西局势,其实已经定了。 每每思及此处,梁芬都忍不住微笑起来,天下太平矣。 “明公。”傅宣打断了梁芬的思绪,说道:“攻取关西后,梁王会如何对待西州士人?” 梁芬想了想后,说道:“西州情势复杂,可能会先镇之以静。” “何为镇之以静?”傅宣问道。 “以安抚人心为主。”梁芬说道:“我料梁王必先登基称帝之后,才会大刀阔斧。” 傅宣默默点头。 梁芬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别想太多。梁王做事有分寸,不会乱来的。况且,他是开基之主,必然会想着除旧布新的。” 开国皇帝都干不了的事,你还指望守成之君能干成? 最简单的,开国天子能在一定程度损害自己基本盘利益的情况下,仍然让他们卖命效忠,守成之君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不是守成之君能力不够,而是他没有打天下的过程,建立不了那种无上的威望。这也是王朝后期改革难以成功、末代天子难以重新延续国祚的原因——他没有足够的威望来挣脱官僚“负资产”的束缚,最终只能被他们拖下水。 邵勋一旦称帝,肯定会着手南下江东,然后在梁国二十郡外徐徐展开度田。 这些事情,若交给后世子孙来干,必然半途而废,甚至搞得天下大乱。 有些使命,注定只能由开国之君来完成,他很清楚这一点。 “先把眼前之事完成。这个烂摊子,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人出面来收拾了。”梁芬笑了笑,道。 傅宣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自齐万年之乱开始,其实已经三十余年了,北方终将归于一统,真的不容易。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诸般手段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习惯或传统的力量是庞大的。 七月十三日,邵勋在马邑县下发了一批绢帛赏赐,总计五万余匹,由度支中郎将杨宝、司农卿殷羡亲自押送而来。 彼时秋高气爽,云淡风轻,邵勋刚和拓跋鲜卑的一部分贵人打猎完毕。 见到赏赐时,鲜卑人并不觉得有多么奇怪。 拿钱为中原天子打仗,这个传统已经二百余年了,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发放完赏赐后,还有第一批二十万斛粟麦下发给各部。 “马邑实乃锁钥之地,既可隔河收取河西军情,又能向南探听关中消息。”邵勋扬着手里的军报,朝杨宝、殷羡说道。 其实还有一个不便宣之于口的原因:督促鲜卑人南下厮杀,若有反意,立刻找他们部落算账。 这种事不能说,但有心人都看得出来。 “大王高瞻远瞩,臣佩服。”杨宝谄笑道。 “你家那些烂摊子收拾干净了吗?”邵勋看了眼杨宝,说道。 杨宝闻言,面如土色,连声道:“收拾干净了。” 之前已经派庾敳敲打了他一下,今又当面问,杨宝压力很大,同时感觉梁王说话的口吻、做事的方式再度有所变化,对他们这些老兄弟不像以前那么和蔼可亲了。 不过他不敢有什么怨言。 二十余年来,他是看着梁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实在没有勇气与他对抗,连消极抵制都不敢。 他要做什么,支持就是了,反正兜兜转转都是赚的,无非多少罢了。 殷羡亦笑容满面站在一旁,说道:“闻王师势如破竹,关中群贼降顺,诸郡士人大为振奋,皆言值此之际,断不能自生内乱,故纷纷挽输军粮北上,又缉捕盗贼,严查奸细,以待大王班师。” 邵勋缓缓点头。 匈奴败局已定,消息传至关东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扩散着。 再顽固的人,也会受到震慑。 而在此之前,邵勋已记不清发生过多少次叛乱了,大概十几次、二十次? 他倒要看看,现在还有谁敢叛乱。 将来全面推行度田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跳出来和他对着干。 另外,之前问他们要粮的时候,真的费尽口舌,十分困难。 他还是开基之主、马上天子,不敢想象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天子会怎样。 现在好了,都主动送粮了,态度变化之剧烈,让人目不暇接。 邵勋不再理他们,转而来到马邑川畔,看着即将收获的农田,找来太守张通,问道:“今年粟田收成如何?” “十之二三绝收,十之四五能收个一斛、两斛,剩下的没怎么遭兵灾。”张通答道。 “损失不轻了。”邵勋说道。 他沿着河畔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到一个小部落,遂停了下来。 张通见了,便道:“此为元康年间拓跋猗迤西征时带回来的部落,人不多,两千余众,皆高鼻深目,丈夫剪发,妇人衣襦,婚姻同华夏。” 他说的其实是西域胡了,应该是塞种人,白人特征非常明显,应该是西域原住民之一了,汉代时西域小国基本都是此类,甚至还有红头发的。 从种族特征来说,他们与中原相差较大,不如鲜卑之类容貌相近。 从文化上来讲,他们又更近似中原,至少比鲜卑近多了。 邵勋继续往前走,看到田间有很多人在挖掘土方块,这是准备晾晒后修缮房屋了。 经历了战争,很多人的房子遭到严重破坏,或者干脆消失了,急需修缮。 邵勋拦住了一人,问道:“汝识我乎?” 此人吓了一跳,扭头看向张通。 张通点了点头。 此人回过头来,道:“自然识得。” 说罢,拜伏于地,道:“拜见大晋梁王。” “起来吧。”邵勋说道:“我看此间农田粟、穄夹杂,何时开始的?” “去岁便开始了。” “何人所教?” “有位裴官人教授此术,张公带头种粟,我等见之,再无疑虑,便跟着种了。” “觉得怎样?” “比穄好多了,收得多,粟秆也能喂食牛羊。” 邵勋一听,有些高兴。 “还教了什么?”他又问道。 此人又看向张通。 张通绷不住了,道:“你照实说便是,屡屡看我作甚?” 此人遂指着马邑川两岸,说道:“贺兰蔼头被击退后,裴官人自平城而来,令我等伐木设栅,将各家田亩划分好……” 马邑地广人稀,耕牧皆有。 裴十六去赵郡及广成泽考察了一番,上报单于府,请在马邑郡分割田地。 单于府准许了,但他们同意没用,还得代公下令。 王夫人已经允准了此事,太守张通开始从马邑县左近操办。 他们的方法比较简单粗暴,按人头来划分土地。 每一家的田地都用低矮的木栅栏隔开,内里还分成了四份,其中一份圈着不少牛羊。 邵勋靠近了点,仔细看着。 这一家大概有牛二十余头、羊百只,分开圈养在栏内。 牲畜栏旁边便是一份农田,种着高高的牧草。 “此草便是喂养牲畜的?”邵勋问道。 “是。”此人答道:“打开牲畜栏,把牛羊赶进去吃就行了,吃完再驱赶回去关起来。” “为何不割了再喂?如此践踏牧草,或有损耗。”邵勋说道。 “战事频繁,没那么多人手去割草,只能图省事了。” 邵勋了然,便不再问了,然后又看向牧草田旁边的穄田和粟田。 可能是心里没有太大把握,又或者为了分散风险,这些人虽说从去年就开始种粟,但始终没完全放弃他们熟悉的穄。 仔细看下来,穄的播种面积可能还稍多一些。 “种牧草喂牛羊和野放牲畜,哪个好?”邵勋又问道。 “种草好些,收得多。”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道。 无论是草还是粮食作物,没有田间管理,没有选种育种,产量肯定是不行的。 野地里生长的小麦,产量远远不能和农田里的小麦比。 牧草同理。 这些杂胡尝到了种植牧草的甜头,野放行为会越来越少,慢慢地,他们就会居住在一地不走了。 把人固定住,一切就都好办了。 “以后多种苜蓿。”邵勋说道:“穄可以不用种了,三四个月就收,也没多少,不如种豆子。苜蓿和豆都能肥田,以后你们会见识到好处的。” “大王既然这么说,仆明年便种些豆。”此人立刻答道。 邵勋不意他如此爽快,问道:“在哪种?” 牧人指了指牲畜栏所在的地方,道:“明年牛羊移到粟田那里,牲畜栏所在之处便可拿来种粮食。这地闲了一年了,多有牲畜粪尿,拿来种粟正合适。” 休耕了一年的地,还多有牲畜粪尿滋润,自然是很肥的,种粮食收成会很高。 “汝得之矣。”邵勋笑道。 说罢,离了马邑川,朝郡城而去。 胡人是离不开牲畜的,你让他们把地全拿来种粮食,不符合他们的习惯,也没必要。 现在教了他们种牧草养牲畜、在休耕地堆肥、轮作减少病虫害等农业技术,这些人就会彻底定居下来。 同化,你先得找着人,连人都找不到,一切无从谈起。 刚刚领完赏赐的部落贵人们也神色怔忡地看着马邑川两岸的农田。 他们多来自西部盛乐一带,极少种田,素以放牧为主。 以前一直讥笑新党,说他们放牧都放不好,现在看来,好像自己更可笑。 别的不谈,就田里那长势良好、密密麻麻的苜蓿,即便是最肥美的河滩地也达不到这种程度。 虽说这玩意牲畜吃多了会胀气,但你可以混着其他干草喂食啊,比如穄秆、粟秆。 想到此处,很多人便产生了打听的冲动。 更有那急性子的人,问道:“大王,能不能派人去盛乐教一教我等?” 邵勋看了他们一眼,笑而不语。 王氏悄悄横了他一眼,道:“我欲新置定襄、五原二郡,划分田地、草场。梁王志在‘夷夏俱安’,断然不会推辞。” 众人又看向邵勋。 邵勋点了点头,道:“代国乃大晋藩属,亦我赤子,吾爱之如一,怎会厚此薄彼?盛乐重地,或可置都护府一,教习诸部耕牧,如何?” 听到要建都护府,众人神色犹疑,没有直接答应。 “那就算了吧。”邵勋摆了摆手,道:“你等何时想明白了,我再遣人去盛乐。” 王氏听得想笑。 其实,她也想在盛乐划分田地、牧场,设置郡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控制这些野蛮的索头部落。 从这些时日的接触来看,这些部落贵人降顺她只是迫不得已,内心深处是不太尊敬的,也不喜欢她插手其内部事务。 在这一点上,她和邵勋的利益一致。 回到马邑郡城后,邵勋直接住在太守府。 刘野那见到男人回来,高兴地迎了出来,待见到王氏时,脸色又有些不好看。 王氏落后几步,经过刘野那身侧时,捂住嘴干呕了一下。 刘野那脸色更难看了。 王氏收起痛苦难受的表情,她倒不是装的,可能是真怀上了,不过还没对邵勋说。 有些时候,她都恨自己的肚子,为什么这么容易怀孕,她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然,不解释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草原嘛,风气如此。 邵勋坐到案几之后,拿起几份公函看了看后,又放下,道:“刘务桓突入安定、刘路孤入北地、丘敦举入冯翊、伊娄赀已经与匈奴人交手了。四路大军三万余骑汹涌南下,战果斐然啊。” “王丰那边如何了?”邵勋看向王氏,问道。 王氏坐到邵勋左侧,轻声说道:“小败一场,前几日刚整顿兵马,意图再进。” “你若再打不下,刘虎可就按捺不住了,他也盯着朔方呢。”邵勋说道。 “嗯。”王氏轻轻点了点头,道:“兄长已纠集两万骑西进,这次一定能扫平朔方诸部。” “扫平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置郡设县,将代郡军民迁徙过去。” “尽快安置,赶在入冬前,还能带一批粮食过去。”邵勋说道:“既得关中,我便望着凉州了。将来张氏若不肯降顺,我便两路出师讨伐,一路走秦州,一路便经朔方西进,从草原上奔袭。”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王氏说道。 邵勋笑着摆了摆手,道:“攻凉州,我便不亲征了,遣一大将即可。” “那你作甚?”王氏下意识问道。 “难道你觉得你的男人就只会打仗?”邵勋抱起王氏,说道:“过些时日,你随我去趟关中,我要在长安大阅诸军。” “我——”王氏有些迟疑。 “别带什翼犍过去了。”邵勋说道:“他还小,就留在平城吧。” 说完,悄悄瞥了眼王氏。 王氏脸上没太多情绪,只道:“我——可能又怀上了。” 邵勋先是愕然,继而大喜,连搂抱的动作也轻柔许多。 王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昨晚折腾她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轻柔,简直没把她当人。 “最好是个儿子。”邵勋说道:“以后那些我没法直接拿下的地盘,就给咱们的孩儿当封地。以后草原上都是你的崽。” 王氏被逗乐了,道:“还崽呢?狼崽子么?” “狗崽子就行,能守住几十年门户,便足慰我心了。”邵勋笑道。 “将来他们带着三十万骑南下中原,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王氏说道。 “他们有这本事倒好了。”邵勋摇了摇头,道:“我看更大可能是被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部落打得哭爹喊娘。” 王氏轻轻打了他一下,道:“我会好好教他们的。” “力真改个姓吧。”邵勋又道。 “不行。”王氏一听,急了,旋又补充道:“现在不行。” “昔年拓跋八兄弟不就改了么?真说起来,普氏、纥骨、丘敦等氏族不就是拓跋氏么?”邵勋说道:“先改个‘元’姓吧,凉城那一万帐就称元部。至于以后怎么改,再说。” 说完,又道:“我的孩子,岂能不明不白?” 王氏轻轻抚着小腹,默然无语。 邵勋说完,又把王氏抱到里间榻上,仔细替她掖好被角,道:“你既带了身子,就不要去长安了。” “那南下诸部……”王氏说道。 “我来校阅,发放赏赐。”邵勋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为大将军,藩属兵马难道校阅不得吗?” 王氏无话可说。 她只感觉,男人看似都在为她考虑,为她铺路,但也在一步步收紧对她的控制。 诸般手段,闻所未闻。 有时候烦躁起来,就想着干脆不挣扎了,任他摆布算了,就像在榻上被他摆弄成各种形状一样,好像也挺舒服的。 但总有些不甘心。 “别多想了,好好养胎。”邵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天下这么大,人烟又这么稀少,我能占得多少地方?便是想移民实边,都极为困难。” 七月十四日,邵勋开始调整兵马部署。 濮阳府兵等部仍留守凉城。 落雁军、刘闰中部暂屯盛乐。 诸镇将兵马屯于云中、马邑二郡,监视留守鲜卑诸部。 其自领银枪中营、右营、黄头军两营、义从、捉生二军、羯骑,计五万余人,自马邑君子津渡河西进,同时传令岢岚、西河、平阳三郡,自黄河渡口输送补给。 他要去他忠诚的长安。 第一百八十二章 南下与接见(上) 七月二十一日,邵勋亲率一部兵马渡河完毕,抵达了河西之地。 经过三天行军后,进驻西北百里外的富谷(府谷县古城镇)。 入目所见,到处都是莽莽群山。 森林、土塬、山峰、沟壑、河流、草地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 氐羌酋豪们穿着脏兮兮的羊皮袄,傻愣愣地看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大军。 那是兵甲的海洋,那是旌旗构成的树林,那是几乎可以压倒秋风的冲天杀气。 他们擦了擦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祖祖辈辈多少年了,从来没见到过如此军威。 有的号召力强的贵人,或许也能集结一二万人,但其帐下兵卒连服色统一都做不到,武器更是五花八门、简陋无比,所恃者唯一腔血勇罢了。 这种血勇之气,如果遇到的是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军队,自然会被击得粉碎。 但如果遇到的是看起来装具精良,实则徒有其表的部队,那就赚了,因为打败他们之后,你就变得装具精良了,还有那股勇猛精进的血勇之气。 眼前的军队并非那种样子货,氐羌酋豪们游走于生死之间,有种非常敏锐的嗅觉。 “总计两千余人。石勒西窜后,他们南下藏匿于山间,不敢向鲜卑投降,见得金都督的人马,主动前出降顺。金督令其归于富谷,各安生业。”山塬之上,张宾主动介绍道:“富谷这一片,乃汉富昌县旧地,但不够大,住不了多少人。大王置县可,置军镇亦可。” “孟孙以为如何?”邵勋问道。 “置军镇。”张宾说道。 “为何?” “此地太靠北了,与鲜卑交界,宜置军镇,与东南之木瓜原互为援应,又可呼应君子津两岸渡口。”张宾说道:“将来太平了,还可在此建军市,以充军实。” 邵勋赞许地看了张宾一眼。 几年前那场大疫,张宾躲过去了,让他很是欣慰。 历史上很多名人集中死在那一年,不用问,肯定是因为那场席卷整个天下的大疫——张宾、羊献容、王敦等人皆病死于这一年。 “上郡太大了,我欲析置。先前那个方略,孟孙以为如何?”邵勋兴致起来了,便让黄正拿来地图,又唤来羊曼、潘滔二人,一同商议——郗鉴还在马邑郡渡口督促各支营伍过河。 “与代国划分清楚疆界,也是好事,省得以后再起争端。”潘滔看着这连绵的群山,以及山间细碎的盆地,实在无甚兴趣。 但他也知道,你不守这些穷困的地方,富庶之地就要遭到他人的掳掠。 仔细算下来,还不如让相对富庶的关中、并州出钱出粮,供给驻守此地的军镇,他们才好在后方过太平日子。 另外,这些军镇的存在不仅仅是守御这么简单,事实上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与草原贵人争夺河南地各个部落的效忠。 梁王最初的计划非常宏伟。 他打算沿着黄河建一圈军镇,即卑移山(贺兰山)东置几个军镇,阴山南麓建几个军镇,黄河以西建几个军镇,再加上南面的关中,将河南地诸部四面合围。 你没地跑了,可不就只能乖乖听话? 但这个计划暂时无法实施,只能勉强在河西维持一点孱弱的军事存在。 “临行之前,代国段繁亲来谒我,言其已置定襄郡,辖定襄、盛乐、榆林、河滨四县。”邵勋说道:“两国以沙地为界。沙归代国,沙南之山地归晋国。” 其实这个置郡计划还是邵勋最先提出来的。 定襄县在今呼和浩特西南,盛乐县在和林格尔北,榆林县在托克托十二连城乡,河滨县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渡口,在榆林县东南的黄河水滨。 这四个县往南,要经历一段沙漠,理论上来说是库布齐沙漠向东延伸至黄河的一小段。 土人称库布齐沙漠为“库结沙”。 也别看不起沙漠,事实上这年头的库布齐沙漠与后世不一样,其中存在大量湖泊沼泽以及可供放牧的草场,据传有好几个部落在其中生活,总计有数万人。 总体而言,黄河以西的山地全归大晋,比起秦汉时上郡的疆域是要扩充了一些的。 另外,在后世鄂尔多斯一带放牧的丘敦部及其附庸部落(之前是独孤部),仍留原地,其牧区可能包含一部分山地,双方会重新划界。 “大王,新秦郡建置之事,仆以为可也。”张宾说道:“然乏百姓,今只得石勒遗民万余,将来还得想办法充实。” 新秦郡只辖三县。 其一曰白土县,郡县同城,移治今神木市附近。 其二曰连谷县,在白土北四十里,以石勒所置连谷堡为基。 其三曰石城县,在白土南四十里,以匈奴人所置一石质堡寨为基。 三个县全位于窟野河流域,条件在这一片相对不错了。 至于富谷、木瓜原、七宝山、孤山堡等石勒折腾出来的军屯地,该置军镇置军镇,不置军镇的划归新秦郡诸县。 新秦郡以南,还会在今榆林一带置雕阴郡,具体如何划分县乡,还得派人去考察才能确定,目前只是有个想法而已。 新秦、雕阴以及再南边奢延水一带可能新置的郡,便把秦汉时南北绵延上千里的上郡给瓜分了——说实话,一个郡南北上千里委实有点离谱。 这三个郡外加代国的定襄、五原、朔方、凉城、云中,以及掌握在大晋朝手里的代、广宁等郡,便是北边防御体系的大部分了。 看得出来,其中大部分是靠拓跋鲜卑来守御边境。 但说实话,邵勋不看好他们能守得住。 以代国如今这个情形,将来搞不好要丢掉阴山以北的草场和部落,草原上又会崛起新的雄主。 居于阴山以南的拓跋鲜卑,真的干得过他们吗?那可不好说。 不过真到了那时候,大梁朝可能已把拓跋鲜卑的郡县消化了相当一部分了,面对这种情况,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硬扛。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大概率不缺骑兵,毕竟阴山以南的草场实在太多了,居住在当地的胡人也有蓄养马匹的习惯,朝廷的马政败坏之前,肯定也有大量战马。 耗呗,耗过这段小冰河时期,大梁朝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 ****** 七月底,邵勋率军抵达了肤施县。 一路之上,消息不断。 蒲津西城已经投降,刘粲闻北地叛,且有骑军逼近长安,率军自郑县西撤,返回长安。 侯飞虎隔着洛水,没有追击,而是挥师北上,与南下鲜卑一起,将刘粲派往冯翊以北横山地区的匈奴禁军骑卒击败。 敌残部三四千人西遁,道中遇鲜卑,再被杀千余,最后退往长安的,不过两千余人罢了。 潼关守军坚持了旬日,最终举城而降,包括刘粲派驻此地的五千禁军,被裹挟着一起降了。 侯飞虎在冯翊招抚一番氐羌后,又驱使其众西进,目前已快要抵达长安了。 第二批南下的乌桓、鲜卑、杂胡骑兵近两万人也突入了关中,扶风、安定、京兆等地皆有其踪迹。 分驻关中各地的匈奴人与其交战,互有胜负,但总体败多胜少,士气非常低落。有些部落甚至已经西逃了,不愿继续为刘粲卖命。 兵败如山倒,或许描述的就是这种情形。 这是一种整体的人心上的崩塌,是地方实权豪族、部落贵人的集体用脚投票。 前一刻你还如日中天,下一刻却土崩瓦解,南北朝特色,不得不尝。 邵勋如果损失掉手中的兵马,来个史诗级大败,这会发生在刘粲身上的事情,多半也会在他身上一一应验。 大家都根基虚浮,统治建立在世家大族对基层的把控上,有此结果实属正常。 八月第一天,他在肤施县南接见了几个临阵倒戈的使者。 其一乃列侯梁勋,其率迁居长安的部分陇西军民于霸上“反正”,举众七千余,与匈奴兵交手数场。 其二是屯于新丰的蒲洪,这厮率数万氐人反,曾在路上截击过刘粲,不过为其击败。 其三是一个消失了多年的人:赵固。 其人在蓝田举众而降,但没敢亲身过来。 邵勋看了看赵固的信,冷哼一声。 裴妃的兄长裴盾可是被他杀了的,但裴盾的女儿却是赵固的妻子,怎么处理这个人,邵勋还在思虑思虑,并问问裴灵雁的意见。 “姚弋仲呢?”接见完几个使者后,邵勋询问左右。 对这个人,邵勋别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厮历史上有四十二个儿子,也就比生了六十多个儿子的慕容廆兄长差一些。 真的能生!让王敦情何以堪。 “大王,姚弋仲在帐外候着呢。”亲军督黄正说道。 “哦?让他进来。”邵勋坐正了身子,颇感兴趣。 “明公……”声音自帐外老远传来。 姚弋仲小跑而至,一个滑跪,脖子上已多了几把刀。 但姚老羌面不改色,只道:“死罪!死罪啊!” “姚君何罪之有?”邵勋端坐不动,笑问道。 “臣居扶风之时,便闻明公义举,却逡巡不定,再三犹豫,始终未能下定决心降顺,此谓死罪。”姚弋仲一脸懊悔道。 邵勋无语。你表演也太用力了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亲兵撤掉兵刃,亲自上前,将姚弋仲搀扶而起,道:“今来肤施,可是下定决心了?” 姚弋仲一听,再拜,道:“臣既降,便无二心,愿率部中精卒以讨匈奴。” “哦?”邵勋对姚弋仲如此干脆有些惊讶,也起了几分好感,道:“君倒是爽利人。” “自古未有夷狄为天子者。刘粲一时得逞,早晚必败,何惧之有?明公但看老羌跃马提槊,诛杀此獠。”姚弋仲拍着胸脯说道。 娘的,这人好会说! 邵勋哈哈大笑,道:“关中已然大定,不急。闻君居陇右之时,访危济困,又以军法布勒乡里,军民畏而亲之,必能臣也。秦州诸事,可有教我之处?” 姚弋仲想了想,道:“陇西豪右甚多,民风彪悍,不若将其尽数迁往洛阳,就近看管,免得将来再生事端。” “都有哪些豪族?”邵勋问道。 “略阳蒲洪、武都杨难敌,乃至南安老羌我,都该迁走。”姚弋仲说道。 邵勋不置可否。 同时觉得姚弋仲这人咋这么“虎”呢?难道真的是大忠臣?愿意离开老巢,毁家纾难? 之前觉得他表演过度,现在看来,似乎又未必。 难道这真是个忠直之人? “君且随我南下。”邵勋拍了拍姚弋仲的手,道:“秦陇之地,还得姚君出力。” “遵命。”姚弋仲一脸肃容,恭恭敬敬地站在邵勋身旁,以忠直臣子自居。 黄正等人都有些傻眼。这厮莫不是大奸似忠? 出得帐外时,蒲洪瞥了姚弋仲一眼,似有愤恨之意。 姚弋仲毫无所觉,还回瞪了他一眼。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南下与接见(下) 八月初五,大军行至奢延水畔。 及至此处,多为丘陵山区。虽有秦直道可供通行,但年久失修之下,并不好走,于是邵勋下令停驻休整两日,他趁机接见各地酋豪。 此处有一个匈奴军垒,曰“扶苏堡”,四面石崖,据山甚险。 城池不大,周长不过五里余,因附近有扶苏冢、蒙恬冢而得名。 堡内有七八百户军民,半氐羌、半匈奴,因大势已去,遂投降。 邵勋令于此置县,曰“绥德县”,隶雕阴郡。 此郡下辖肤施(今榆林鱼河堡)、绥德(今绥德)、阳周(靖边县杨桥畔镇)、奢延(靖边县红墩界乡白城子)四县,治肤施。 雕阴南边仍为上郡,辖高奴(今延安)、平都(今子长市附近)、定阳(延安东南,延长、宜川中间,为杂胡聚居地)、甘泉(今县,因城南有美泉而得名)、直路(今富县),治高奴。 至此,上郡析置完毕。 新秦、雕阴、上三郡十二县,东汉年间基本就废弃了,而今全是胡人,恢复起来并不容易。 邵勋在新设的绥德县接见酋豪,过来的除了匈奴、鲜卑(白部鲜卑余孽)、氐羌之外,还有诸多杂胡。 这些杂胡已经搞不清楚族属了,更像是血统上的大串子。别说晋朝了,匈奴都弄不清楚他们是什么玩意,偏偏数量还很庞大,最后干脆以地域命名,比如“定阳胡”——一河之隔的西河郡也有类似现象,比如“石楼胡”。 “昔年我自洛阳回返,曾斩杀陆逐延,他是你何人?”邵勋看着一位名叫“陆逐乾”的汉子,问道。 “乃族叔。”陆逐乾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上郡鲜卑何来?” “本后汉白部鲜卑也。”陆逐乾说道:“彼时驻牧太原,后迁徙各处。” “汉时就居于太原……”邵勋听了很是无语。 “昔年拓跋力微于盛乐西郊祭天,白部贵人不愿低头,遂为会盟诸部征讨,散于各处。陆逐氏得掌四部,世居上郡。”陆逐乾说道:“陆逐氏与拓跋氏势不两立,今愿奉梁王为主,异日征讨拓跋,愿为先锋。” “哎——”邵勋伸手止住了陆逐乾。 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你没看拓跋鲜卑第二批援军的贵人也在场么? 征集了四千余骑南下的伊娄叱奴此时确实在场,听到陆逐乾的话后,嘿然冷笑。 盛乐祭天,祭台上有七根木牌,分别代表除拓跋氏之外的七个兄弟部族,伊娄居其一。 拓跋十姓是一个祖先,乙旃、车焜都没资格上祭台,陆逐氏这种野狗算什么东西? 他当然知道,白部鼎盛时实力极为强大,隐为鲜卑诸部之首,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而今的白部鲜卑四散,最出名的就只有陆逐氏了,手里不过掌握着四个部落,总计数万众罢了。 为匈奴征战至今,这四部损失也很惨重,而今能有三万人都算他们厉害。 “什么征讨拓跋?”姚弋仲在一旁说道:“大王之敌乃刘粲,汝应尽起帐下精骑,攻打长安。” 蒲洪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有点受不了姚弋仲了,味太大,劲太猛,要不要脸啊? 陆逐乾听了姚弋仲的话,转身对邵勋施了一礼,道:“大王,仆愿领骑三千、步卒五千南下,攻打长安。” “可。”邵勋赞许道。 这些都是自带干粮,自己征发部伍,自己上阵厮杀,不要你出一分钱,完全免费——当然,世上没有真正免费的东西,南北朝时多的是自带干粮为君主打仗的人,不用君主花什么钱,代价就是默许他们土皇帝的地位。 陆逐延有数万部众,居于上郡、雕阴之间,早年曾投刘渊,与上郡氐羌关系良好,但后来都成了匈奴政权的失意者。 邵勋没听过后世有陆逐氏这个名号。 鲜卑各部之中,河西的折掘、乙弗等氏族都在北魏朝廷中有一席之地,偏偏曾被拓跋力微、拓跋猗卢祖孙两代人教训过的白部鲜卑,最终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可见,拓跋氏对他们是比较痛恨的,必欲杀之而后快,就像他们对慕容氏动手一样。 拓跋氏痛恨的人,本身就有统战价值,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挥手让陆逐乾坐回去后,邵勋又看向单智、单良父子,道:“屠各氏实有亏于单氏。”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叹了口气,道:“昔年我与刘元海交好,惺惺相惜。奈何刘聪、刘粲之辈忤逆人伦、丧心病狂,弃祖训于不顾,逞凶暴于国中。” 说到这里,他看向单智,道:“永嘉中,我自洛阳回救豫兖,过成皋时遇到过单镇西,奈何缘悭一面。他现在怎样了?” “已过世三年。”单智回道:“从叔临终之日,恨嫁错了女,恨刘聪言而无信,恨刘粲残暴不仁。” “故人渐次凋零。”邵勋感慨道:“想不想找匈奴人报仇?” 单智一听,直接拜倒,磕头道:“请大王下令。” “冯翊、上郡氐羌之众,尚有尊单氏者,今可统其兵马,杀奔长安。若有战功,我又何吝雕阴太守之职?” “臣遵命。”单智再拜。 “速去统御兵马。”邵勋挥了挥手,道,说完又看向陆逐乾,道:“君亦当出兵。” “遵命。”单智、陆逐乾齐声应道。 “唔——”邵勋说完,顿了一下,问道:“而今统御氐羌自冯翊西进者何人?” “大王,乃部大虚除权渠。”羊曼禀道:“其人狂妄,不识天数,闻匈奴败,煽动冯翊、上郡氐羌叛乱,聚众五万,自号‘秦王’,被侯督训斥,方才自去尊号。” “他聚起来的兵,仍归他统领。”邵勋说道:“单氏所聚之兵,由单氏所领。” 同时有些惊讶。 上郡、冯翊的氐羌是真多啊。 简单来说,这些氐羌主要分布在后世渭南、延安、铜川三地,北面的榆林一带也有,但较少。 五万兵往往对应着二十万以上的人口,其中冯翊应该占多数,十几万的样子。 但这三地的氐羌并未全跟着虚除氏,肯定还有没有造反的人,想想就触目惊心。 “大王!”见邵勋不语,姚弋仲大步上前,恳切道:“臣愿率扶风羌兵八千,以攻匈奴。” “大王!”蒲洪上前一步,道:“臣有氐兵一万,可取刘粲头颅。” “大王!”鲜卑、乌桓诸部贵人亦齐齐请战。 邵勋一见,转头看向张宾,道:“孟孙,吾帐下精兵猛将何其多也?” 张宾亦笑,道:“大王顺天应命,远近纷纷来投,此天也。” 邵勋大笑,道:“速为孤取长安。尔等皆当世英雄,窝在穷乡僻壤有甚意思?立下功劳之后,可随孤入洛阳、汴梁,富贵无极也。” ****** 梁芬抵达安定时,已经是八月初八了。 这一天,卢水胡首领、汉梁州刺史彭天护听闻梁芬回家,亲来拜谒。 两天后,卢水胡出动万余步骑,顺泾水而下,直趋长安。 一路之上,遇到了好几股匈奴。 这些人只婴城自守,不与卢水胡交战,也不听刘粲的号令东行。 当然,东行的匈奴部落还是挺多的,主要是老屠各氏诸部,次第汇于长安左近。 关中已是一片沸腾。 安定、略阳、南安、扶风、新平等郡战事陡然激烈了起来。 汉人世家大族多有杀匈奴官长反正之事,胡人亦不遑多让。 诸郡氐、羌、巴、羯中有许多是刘粲从秦陇之地强迁过来的,当然也有主动过来的,或者居于关中几代人的,他们还是部落习性,大发男丁,十五岁以上悉数出动,拿根木矛就上了,聚集了三十多万兵(对应胡人人口超过百万),与散于各地的匈奴厮杀,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报完仇后,再拿着侯飞虎临时散发的官身,兴高采烈地往长安聚集。 刘粲统治下的关中,就像个火药桶一样,直接就炸了。 当然,换个人过来统治,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关中一百多万胡人,族属甚多,矛盾也很多,还真就是火药桶。 邵勋提出“夷夏俱安”,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只是认清现实,知道自后汉年间埋雷后,胡人繁衍至今,数量太多了,根本杀不光,只能剿抚并用。 而且,因为气候原因,周边还不断有部落南下、东进,还在增加胡人的总体数量…… 至八月中旬,长安外围诸县几乎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匈奴军队了,全都龟缩到了长安城内外。 最可怕的是,就连长安城外面都不太安全,因为刘粲强迁了不少不愿服他的刺头到长安左近安置,这些人几乎全反了——两晋南北朝时期,刘聪、刘粲、石勒、石虎乃至苻坚等辈,都喜欢把刺头部落迁到都城旁边。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这一天,邵勋沿着秦直道,穿越重重山岭,抵达了冯翊郡北部。 刘粲登城眺望,泪洒衣襟。 氐、羌、巴、羯、匈奴、鲜卑、卢水胡乃至各色说不清来源的杂胡,皆奉晋将侯飞虎之命屯于长安四面。 而长安城内真正能战的精兵,不过六千侍卫以及三四千禁军残卒罢了。 他的统治,可能已经走到了尽头。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围城“大军” 长安城已经被围困得水泄不通。 壕沟挖得到处都是,有的还引了水。 附近的林木被砍伐一空,变成了大营和寨墙,里面驻满了“奇奇怪怪”的兵士。 是的,这就是侯飞虎最初看到他们时的第一印象。 从发型上来说,有髡发的,有辫发的,有披发,有髻发的,还有剪发的。 从面孔上来说,有大盘子脸,有长脸,有高鼻深目,还有各种串子。 从装束上来说,有穿着麻布粗服的,有穿着破旧羊皮袄的,有穿着被虫蛀过的皮甲的,甚至还有袒露上身,在上面鬼画符的…… 总之就没几个正常的。 当然,谁都知道这些只是被临时征发起来的丁壮,战斗力参差不齐。 部落大人们再穷,也能凑几十副铁甲、供养百十个亲随勇士的,只不过这些人不轻易出手,不舍得拿出去消耗罢了。 侯飞虎大营扎在长安城东的霸上,其实离长安城有点距离。驻军于此,压根就没有主动攻城的意思,更多的是想驱使各路杂胡兵马攻城。 今日(八月十六),他带着黑矟左营数千军士,巡视城东部分区域。 这里驻扎着梁勋部陇西兵万人。 陇西,从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胡汉杂处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胡人远多于汉人的地方。 氐羌才是当地的主流,另有少许匈奴别部——从他们居住在陇西的年头算起,几乎可以算是“新原住民”了。 甚至于,近年来还有一批羯人迁徙而至,总之非常杂乱。 侯飞虎登高望远的时候,见着一批匈奴骑兵直冲而至。 梁勋本人不在,但他的子侄以及各个部大们还算卖力,只不过这仗打得实在有点—— 正中央一队披头散发的轻骑(羌人)迎了上去,与匈奴战作一团,本来是个两翼包抄的好机会,奈何部署在左右的人居然看不懂旗号,你敢信? 派人过去传令,语言不通,通过多人转译后,才恍然大悟,然后数百羯骑、数百氐人骑兵手持骑弓迎了上去,但匈奴人已经击破正面的羌骑,返回城墙附近的出击营地了。 羯人、氐人这时候倒追得猛了,结果吃了人家城头一波箭雨,狼狈退了回来。 侯飞虎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这水平,打什么仗? 不过,侯飞虎脑海中刚冒出这种念头,就有一支比较整肃的部伍前出,整整三千人,墙列而进,攻打匈奴人设于城外的营垒。 营中箭矢连发,攻方高举木盾,不断有人被射死射伤,但剩下的人令行禁止,比较有章法,攻了好一阵才退下来。 侯飞虎默默数了数,攻方大概死伤五百余人,匈奴亦有近三百伤亡,打得其实不错了。 “此何人耶?”他问了问。 很快便有人前去打探,片刻之后,信使回报:“此陇西李氏部众。” “陇西李氏?”侯飞虎一怔,陇西有这个家族吗? “李氏自称寒门。”有幕僚轻捋胡须,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道:“也就是自称罢了。” 侯飞虎摇头失笑。 像河南、河北那些地方,如果没有经历大乱,郡中谱牒未曾遗失,地方士族未大量死伤,一般而言很难在身份上作假。 你明明是个豪强,却硬说自己是寒门,万一被人拆穿了,脸都不要了。 但像陇西这种地方,规矩就没那么严了。有些地方豪强上进之心十分热切,偏偏不断被士族嘲笑、排挤,时间长了,心态扭曲,就会暗戳戳自称寒门,以抬高自家门第。 侯飞虎也算当世名将了,但他却谈不上什么门第,东海侯氏现在就是一豪强而已。 如果他儿子还能当官,或许可以厚着脸皮操作一下,混个下品士族,但现在显然不行。 “诸部战力参差不齐,当以守为主,先整肃部伍,再与贼战。”侯飞虎没兴趣再看了。 有些部落兵其实挺有勇气的,敢打敢拼,但没章法,乱打一气,须得有人教他们怎么打仗。 再者,器械有些差,甲胄奇缺无比,这些都极大影响了战斗力。 如果能有个多年整训,且统一配发精良的器械,其战斗力会有飞速提升——基础太差了,提升反而快,像黑矟左营这种精兵提升反而慢多了。 但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梁王整顿五营黄头军几年了?到现在才看到一点效果。 黄头军这种部队放在这里,其实也是一支不错的部伍了。 他们在黑矟军面前只能当辅兵,但在关中群豪手里却可当主力部队。 “都督。”黄头军第四营督军郑东策马而至,在高台下遇到了侯飞虎,说道:“诸部兵马吵吵嚷嚷,乌烟瘴气。方才我在城北观战,虚除氏统羌兵攻匈奴营垒,败退之后,其余诸营居然不救。从富平赶来的匈奴骑兵甚至大声嘲笑,鲜卑人更是骑马后退,担心被氐羌溃兵席卷。最后还是蒲洪部氐兵前出,击退了屠各部骑兵的追袭。” “竟有此事?”侯飞虎一听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些时日,奉命而来的关中豪族、部大兵马不下十万,声势可谓浩大,但战斗力参差不齐,有的还算能打,有的则不堪一击,连唬人都谈不上。 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 真正问题是郑东方才说的,友军溃败,其他人居然坐视,还他妈大声嘲笑! 这真是友军吗? 部队乱哄哄的,互不统属——说实话,便是梁王来了,也很难将这些成分复杂的部队拧成一股绳,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 现在侯飞虎最担心的是某支部队败了,然后突然有人大喊“我军败了”,然后撒丫子跑路,带动一个方向的大溃退。 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想想都头大。 “随我去城北。”侯飞虎拧了拧紧锁的眉头,叹了口气。 ****** 靳准来到了城头,仔细观察着。 此时的长安城并不大,甚至洛阳都不够大。 如果不考虑城外那些乱七八糟的附郭建筑的话,长安城周也就二十余里,和洛阳一个级别,略小一些。 洛阳真正变大,还得到北魏年间,将城外建筑区全部用城墙圈起来,即修建外郭城。 长安变大则要到隋唐,城周达七八十里,但城墙非常低矮,只有五六米的样子,还非常薄,很容易被进攻方砸烂。 所以魏晋长安可以守,但隋唐长安没法守。 但再好守,也需要人。 赶来增援的诸部援军有两三万人,多屯于城外。 城内可战之军只有禁军残部,大约万人,而今全交给靳准指挥。 靳准很清楚靠这一万人守不住长安,于是又征发城内丁壮上城戍守,补充不足。甚至于,让一部分禁军摆脱守城,可以出城野战。 关中豪族、杂胡兵马已经次第汇集而来。 最先抵达的是屯于城东的部伍。 据报,侯飞虎的大营就立于霸上,而梁勋部一万多人被从霸上驱逐,到城东挖沟立栅,并利用旧建筑戍守。 汝南王刘咸率军攻了一下,发现他们其实没什么章法。 当年能被王师打败,尽数迁移至此,现在一样能击败他们。 城南没有动静。 赵固带着两万余兵列栅戍守,只小小攻了一次,被击退后便偃旗息鼓了。 数千来自卑移山的杂胡叛乱,与赵固合兵一处,邀其攻城,赵固拒绝,杂胡遂自独攻,为广平王刘岳击败。 城北的贼军非常多,众不下五万,但来源复杂,形不成合力。 虚除权渠遣兵来攻,为安定王刘策击退。 城西比城北还要复杂,聚集了大队杂胡。你一千、我两千,最大股便是卢水胡彭天护部万人,总计不到三万兵,再加上冯翊氐羌二万人,众四万余,至今还没发起进攻。 正因为此,城内官将居然起了一点期待,认为或许可以死中求活,迫退围城大军。 但靳准压根不敢这么想。 围城大军几近二十万,虽然互不统属,没有章法,但他们挖沟立寨,坚壁围困,就足以耗死长安了。 更何况,此番关中大乱,听闻京兆、北地、安定、扶风等郡还有更多的人马在四处劫掠。而今屠各精兵尽在长安,部落里青壮不多,真能抵御住作乱的胡汉贼子吗? 万一被他们击破,将诸部老弱妇孺皆押来长安城下,守军士气崩溃近在眼前。 靳准自家部落就往安定方向跑了,意图前往秦州,汇合秦州刺史、酒泉王石武所部,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万一他们半途被擒,靳准也不知道有没有抵抗下去的勇气。 所以,他左思右想,觉得指挥围城的侯飞虎若有几分本事,但整顿部伍,不急着进攻,待把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稳定下来后,长安必然是守不下去的。 如此,便要考虑后路了。 靳准压根没有为屠各氏殉葬的想法,他只考虑自己以及自家的部落。 他相信与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少。 尤其是蒋英(杜陵蒋氏)、游子远(金城游氏,居冯翊)、辛恕(陇西辛氏)、胡勋(安定胡氏)等汉官汉将,他们本来就是关西士族子弟,若邵勋没打进关中就罢了,他们可能还会为朝廷效力。但如今兵围长安,你觉得这些人会不会叛乱? 侯飞虎对乱糟糟的围城大军感到头大,靳准也对悲观的局面感到头大。 这仗,就是如此“奇特”。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 靳准回到长安城中的时候,先巡视了一下军营。 他现在是车骑大将军,负责整个长安的城防,各部悉遵其号令。 但那只是说说而已,真有那么多人听话吗? 城内连侍卫带禁军,总共万人而已,今已全数混编在一起,分作五部。 四部轮戍城头,一部轮戍宫城。 分掌这些兵马的有刘汉宗室,有姻亲呼延氏,外人很难插手。 时至今日,只有右卫将军靳明统率的两千人可用,这还是因为天子极为宠爱皇后靳月华,连带着对靳氏也十分信任,不然根本没机会。 当然,城内堪用的还有自家部落兵数千人。 部落主力已经向西逃往秦州,但一部分精壮则被征发至长安。靳准利用手中职权,将其部署在城内,而不是放在城外与围城贼人消耗。 这部分人不下三千,关键时刻可收奇效。 靳准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巡视,很快来到了一处营地。 驻守此地的是征发自长安的豪门僮仆,一共两千人,战力一般,由始平太守辛恕统率。 快要入营时,远远听得辛恕在和人争辩,声音还挺大,在外面便可隐约听见——从这里也可以侧面看出,有些人对大汉确实没有太多敬畏之心了。 “当初我要在始平征兵坚守,天子不许,令我率兵赴援。我奉命了,可走到半路,天子又让我撤兵,我又奉命了,结果半途为鲜卑人击溃,三千儿郎只回去数百。”辛恕的声音满是怨气,靳准几乎可以想象,那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人脸上了。 “待我回到始平,郡城都让人占了,只能仓皇来长安,手中并无一兵一卒。”辛恕还在继续抱怨,只听他说道:“我对天子可谓忠矣,可围城数日以来,才给了我多少粮草?我杀几匹老马、弱马充饥,又怎么了?难不成吃人?” “我看开城投降算了。城西在传梁公回来了,我等投他,他老人家必为我等西州士人做主,不比在这等死强?” “小声点?我何惧之有?我对得起天子,天子对得起我么?拿三千儿郎当猴耍,到现在也只紧着他的屠各兵,对我等不闻不问。哼,此谓取死之道。” “胡公乃朝廷重臣,不该劝下天子么?天子之方略并不难猜,无非是待围城之军自溃罢了,但此事哪有那么容易?侯飞虎打了二十年仗,行伍之事了然于胸,非那猝然掌兵的士家子,想赚他没那么容易。我看啊,围城大军还没溃,守城之军先溃了。” “别说了,别说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听着像是光禄大夫胡勋的声音。 靳准听了片刻,不想再听了,于是悄然离开,连辛营也不巡了。 满面愁容之间,来到了城北右卫将军靳明部驻地。 靳明住在城楼内,但神色萎靡,靳准抵达时,人喝得醉醺醺的。 “兄长。”见得靳准入内,靳明也懒得起身,只打了声招呼。 靳准站在那里,冷冷看着这个从弟。 靳明抵受不住他的目光,稍稍坐正了身子,拱了拱手,道:“兄长可好?” “看到你这副样子,不太好。”靳准冷哼一声,道。 “我什么样子?”靳明哂笑一声,道:“都要死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喝点酒、玩点女人又怎么了?” 话音刚落,城北响起了一阵动静,城上城下亦有人呼喊。 靳明坐在窗口,够着头看了一下,见围城大军正在拆毁城外的房屋。而为了拆得快一些,甚至不惜纵火,搞得浓烟滚滚。 浓烟之中,似乎还有喊杀声。 靳准也走了过来,看向城外,只见两千余骑正沿着宽阔笔直的驿道直冲而来,与汝南王帐下的呼延部骑兵展开了猛烈碰撞,一时间坠马者不知凡几。 双方骑士都未退却,而是奋力催动马匹,反复厮杀。 贼阵之中,一披头散发的老羌十分勇猛,身披崭新的明光铠,左冲右突,马槊或挑、或刺、或砸,利用娴熟的技巧迭次击落数人。 他身边的亲随也勇不可当,呼喝怪叫声中,奋力突进,很快就阻拦在其面前的呼延部骑军击溃。 “杀!”更多的披头散发的步军涌了上来,手持长枪、刀盾,追在匈奴溃骑之后,直冲营垒。 两侧亦有贼兵杀至。 他们胆子甚大,居然敢穿越烟雾缭绕的屋舍,将兜向两边的呼延部骑兵堵住,逼迫其向中间靠拢。 羌骑又发起了一次冲锋,狠狠楔入略有些混乱的呼延部骑兵丛中,将其拦腰截成两段。 氐羌步卒打不了硬仗,但在干这种顺风仗的时候士气如虹,只见他们快步追了上来,逮着乱跑乱窜的呼延骑兵就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勇猛无比。 “冲锋的骑军是老羌姚弋仲部。”有些微醺的靳明努力睁大眼睛,说道:“后面跟上来的步卒应该是冯翊氐羌。自两侧包抄的乃是巴人,阵列而战的本事一般,但兵卒劲悍勇猛,不太畏死。唉,我看汝南王要撑不住了。数日来怕是死伤两千余人了,他总共才多少人?五六千罢了。” “汝南王有没有要求入城?”靳准问道。 “今早提过一次,我没开城。”靳明说道。 靳准静静看了这个从弟一眼。 靳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酒也醒了一半,道:“兄长看我作甚?” 靳准半天没有回答,就在靳明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靳准突然展颜一笑,问道:“你想活吗?” 靳明先是一愣,继而若有所悟,然后仔仔细细看着从兄,半晌后认真回道:“想活。” “想活就听我的。”靳准说道。 靳明心下大定,喜形于色,但还有些不确定,遂问道:“真能活?” “能活。”靳准毫不犹豫地说道:“城外遍地兵马,其众近二十万,你若是梁王,会怎么想?” 靳明恍然大悟,道:“我若是梁王,就收降一部分人马,令其与关中杂胡互相监视。” 靳准轻声一笑,道:“便是此理了。况且,梁王声言‘夷夏俱安’,显然不会对匈奴诸部斩尽杀绝,必无忧也。” 说完,又叹了口气,眼圈微红道:“其实,若非山穷水尽,天子又实在不像样,我也不愿降啊。” “兄长何必如此作态。”靳明放松了许多,居然又端起酒碗,饮了一口后,大着舌头道:“其实我早想降了,兄长你也是一般想法吧?何必——” “住口!”靳准脸色一寒,斥道。 靳明哈哈一笑,道:“我懂,我懂。” 靳准无奈摇头。 确实没必要演了,靳氏、卜氏、兰氏、乔氏等匈奴大族,真有必要为屠各氏陪葬吗? 就靳准看来,他们似乎都有异心,只不过一时没人挑头罢了。 真正跟着屠各氏一条道走到黑的,可能也就呼延氏那些傻蛋了。 他们向与屠各氏联姻,好处拿得太多,此时却不好轻易离散。 对面的侯飞虎也是会打仗的,居然就挑着屯于城北的呼延部猛攻,消耗其兵力,挫伤其士气,让其他各部看看,跟着屠各氏有没有好下场。 这个人不简单啊。 会打仗的人多了,但同时能考虑到匈奴内部情况的,就少之又少。 离开城北后,靳准又去城西、城南、城东看一看。 傍晚时分,城西又攻了一场。屠各部骑军冲垮了围城而来的数千贼人,但他们也没追击,士气低落得可以。 听完这些汇报后,靳准便准备入宫探视一下天子,不料却被负责宫城守卫的呼延实拦住了。 还好皇后靳月华悄悄传递出了消息:天子时而长吁短叹,时而默泪不已,时而烂醉如泥,已然斗志全无。 靳准在宫城外站立许久。 算算时间,再过两三日,便可把靳明部调去戍守宫城了。 不过,他还得提前联络一下晋军。 ****** 八月十八日,渭水北岸旌旗林立,军士如雨。 “大将军邵”的帅旗远远立在高陆城头(今高陵),得知此消息,之前没提前谒见的诸部酋豪纷纷渡河北上表忠心。 邵勋温言安抚,令其各归各营,但有一点,严格约束部伍。 破城之后,他会在长安城内派捐,发放赏赐,但不许私下劫掠——这也是他一贯的要求,劫掠可以,但要有组织地劫掠,绝不允许乱来。 另外,在侯飞虎处监军的大将军府参军裴湛也悄悄汇报了靳氏联络之事。 邵勋听完后,淡然一笑。 树倒猢狲散,还能怎样? 他手下这五万人马抵达后,围城大军有二十余万,各个部落丁壮、豪族庄客还在日夜不停地转输粮草。 军威之盛,几可比拟二十多年前司马颖自邺城攻打洛阳那回——上百里鼓声不绝。 “告诉靳准,孤百万大军下长安,马鞭投于渭水,几可使其断流。”邵勋意气风发地说道:“靳氏若首倡义举,自有官爵赏赐,有功无罪。若犹豫不决,三心二意,那就接着打。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设使氐羌死,正可减冯翊贼;鲜卑死,减并州贼;匈奴死,减关中贼。卿若杀之,无所不利。若举城而降,关中便为我土,尔等皆我国人,无需枉死也。” 说罢,舒舒服服地坐在胡床上,静等城破。 (月中求票。明天三更,说到做到。) 第一百八十六章 换防 八月十九日开始,对长安的攻势陡然激烈了起来,但大多数集中在城北。 闻知梁王来了,没有再傻到偷奸耍滑。即便是做做样子,也要发奋努力一下,不然鬼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梁王声言“夷夏俱安”,但他在河南河北打匈奴的时候可不留情,攻伐拓跋鲜卑时手也黑得很,万一让他抓着错处,拿你这个部落开刀,可未必有多少人为你打抱不平啊。 十九日上午,冯翊氐羌率先发起进攻,与呼延部反复厮杀,被击败。 这一次,真的有人喊“我军败了”。 还好这是围城战,各部有营区,且互相独立,一部溃散只能引起小规模骚动。 最主要的,有那上进之心迫切的人主动出击,比如氐酋蒲洪。 他亲率五千步骑攻了上来,将匈奴人的攻势击退。 羌人姚弋仲部趁势掩杀,抢在蒲洪之前斩杀汝南王刘咸,呼延部残存的两千人放弃营垒,在城下鼓噪,要求入城。 光禄大夫胡勋奉命前来输送粮草,闻讯建议将残兵放入城内,屯于逍遥园即可——严格来说,逍遥园并不属于长安城的范畴,这只是一个供皇室游玩的所在罢了,虽然其有围墙。 守御北城诸门的靳明压下骚动,以逍遥园直通宫城为由,坚决不放人。 呼延部绝望之下,骑上马匹绕至东城,在清明门外遭到梁勋部截击,死伤过半,余皆就擒。 战斗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蒲洪对姚弋仲抢功的行为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气愤异常,为此当场射了姚弋仲一箭,不中。 当然,事后他否认了,姚弋仲也没提,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至于是不是真的没发生,有没有怀恨在心,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当天下午,城南也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沉寂多日的赵固驱使帐下兵马,在那片密密麻麻的居民区中与匈奴人反复搏杀,试图推进至安门和西安门外。 赵固当年菜得抠脚,比王弥还不如,部队还被重创过好多次,但经历这么多年的战火历练,进步很大。 尤其是一批积年老贼跟着赵固活到现在,军事经验相当丰富了,他们充当各级军官时,能教导新丁如何打仗。再加上这些年赵固所部没遭受毁灭性打击,新丁也慢慢成长起来了,于是真实实力相当不错,可能与黄头军是一个级别的。 守御城南的须卜部五千人在居民区打不过,于是派出骑军抄截赵固部后路。 赵固派出第二批人马,结阵前进,将这股匈奴骑兵迫退。 部分杂胡骑兵顺势追击,颇有斩获。 战至傍晚,匈奴人又退回了城南营垒,再不出击。 入夜之后,城西的屠各部拣选了两千精卒夜袭,围城杂胡溃散了上万人。 卢水胡谨守营垒,既不逃跑,也不出击。 安定、新平等郡豪族兵一般无二,避免了更大规模的混乱。 直到天明后,他们才派兵出营,撞到了夜间走散的数百匈奴兵,将其尽数围杀。 人头堆在阵前,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与此同时,彭天护遣使至渭北,将昨夜率先遁逃的几个部落贵人名字报了上去,请诛之。 邵勋压下了,没有回复。 但彭天护的这种行为,说明胡人之间的矛盾非常大。毕竟关中就这么点地方,各地的胡人还在不断涌入,人口日渐增多,人均资源日益减少,没有矛盾才不正常呢。 十九日一整天,长安四周唯东城没有发生战斗。 梁勋严阵以待了一整天,探查到匈奴人鼓噪许久,要求城内派出援兵,或者放他们进城,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道是东城守将的决定呢,还是车骑大将军靳准不肯。 二十日,战斗继续。 有人提议将蒲津关、潼关收降的匈奴兵数万人调过来,同样被否决了。 这几万匈奴兵被甄别了一下,征发自关中士族的庄客放走,减轻粮食压力。 杂胡兵分情况,有的放走,有的被看管起来。 真·匈奴人一个都没放,由黄头军及府兵一部看管。 长安之外,劫掠行为愈演愈烈。 邵勋派出使者,分至诸郡,要求部落兵解散,各归各家。 有人听了,见好就收。 有人不听,邵勋一时半会也没打算找他们麻烦,只暗暗记下,待攻破长安后再做计较。 ****** 长安城内的情况愈发混乱了。 呼延部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下场凄惨无比。 换防之时,呼延实几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恨不得吃掉靳明。 “你还记恨当年之事!”呼延实手抚刀柄,看着满嘴酒气的靳明,怒道。 靳明压根不理会他,只下令军士列阵,准备接替宫城的防务。 他知道呼延实说的是什么事情。 准确来说,其实不止一桩。 靳准鼎盛之时,当过中护军,统领匈奴大军抄掠河南,结果为邵勋击败。 那一次真是跌了大跟头。 屠各宗室和呼延部的人落井下石,把靳准贬去管理马政,差点再也起不来。 若非主动投靠刘粲,并且生了两个国色天香的女儿,靳准是真没机会了。 另外就是将作大匠靳陵之死了。 为刘聪督造温明、徽光二殿,因为动作稍慢,直接就被斩了。 其实还有一桩十几年前的旧事,即靳冲、卜珝二人率军出战,吃了败仗,结果靳冲诿过于卜珝,将他杀了。 刘聪闻讯大怒,将靳冲也杀了。 靳准、靳陵、靳冲都是靳氏家族头面人物,结果一贬、二死,你说人家恨不恨? 如果再深挖一下的话,刘粲听闻靳准最小的女儿即靳月光、靳月华之妹靳月明风姿最为美丽,欲纳之。 靳准只能对外宣称此女病逝,这才作罢。 刘曜也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靳准从弟靳康的女儿,于是念念不忘,欲纳之。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就死在了上党。 靳康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刘粲听闻,欲纳靳康女。靳康只能宣称他女儿为刘曜守寡,刘粲思虑再三,犹豫再三,最终放弃了。 靳准还有一个从妹,给皇太弟刘乂当孺子,因为与仆人通奸被处死。 屠各刘全是色中饿鬼,就不肯放过一个漂亮女人。如此羞辱,怎肯罢休? 当然,这也说明靳氏基因不错。 靳准堂妹被刘乂纳走,两个女儿差点被刘聪、刘粲父子争抢,第三个女儿差点也保不住,就连从弟靳康的女儿也被刘曜看上了,说明女人长得漂亮也是一桩祸事,尤其是这种身份较高的贵族女子。 在外人看来,靳准女儿是皇后,他本人是车骑大将军,多插手国事,富贵至此,应没有造反的理由了。 不!你不懂抽象人的思维。 在一般人看来,这些事确实会让靳准恼火,但真的足以构成造反的理由吗?好像不太够,可靳准觉得够了。 我他妈就是要干屠各刘,怎么着吧? 不仅要杀刘粲,还要把刘聪的尸骨挖出来斩首,刘氏子弟一个都不能活,这就是他复仇的“最低标准”…… 靳明只知道兄长靳准要反,但不知他要做多大的事,反到什么程度。 此刻他只把呼延实的话当做耳旁风、犬吠,压根不想理他,整队完毕之后,就带着人马走了。 至于呼延实接手北城之后,谁来开城门之事,呵呵,无需操心。 愿意跟着靳氏反的还有人,比如綦毋氏,这也是匈奴一大贵族,且和靳氏一样,以往多受欺凌,挤不上去。 “沙沙”的脚步声在城内响起。 两千人自北城撤出后,一路向南,再折而东,过端门时,与驻守此地的百余兵士交接了一下。 原守兵奔赴北城,到呼延实那里归建,靳明留心腹百人于此驻守。 大队人马继续向前,抵达西掖门时,再度交割。 随后,靳明便带人自西掖门而入,一部分兵马则继续向东,至东掖门等地。 长安比洛阳稍小,但宫城却比洛阳宫城大,虽然非常破败。 宫城多历战火,刘汉又有所营建,目前大体分为两部分,即西侧的皇宫以及东侧的太子宫,亦称东宫。 西掖门直通皇宫,东掖门可入东宫——东宫内住着刘粲的太子刘元公。 进入西掖门后,靳明又分派人手,前往武库、太极殿、建章殿、禁中、后宫等地,将最后一批侍卫换走。 他则亲自带人巡查神虎、云龙、中华等皇宫内部的门,确保都换上了自己人。 至于宫城内的亭台楼阁等地,则放弃了,没那么多人手。 做完这一切后,他亲自入太极殿,请求觐见天子刘粲,结果被告知天子宿醉未醒,遂作罢。 这个时候,靳明也不由地暗自冷笑。 大军围城,天子非但不亲上城头鼓舞士气,反倒一副灰心丧气、行将灭亡的模样,有何面目统御万方? 既然你自己都觉得胜算渺茫、放弃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帮你做实,让你真的完蛋。 二十日夜,城外的战斗不但没有停止,反倒愈发激烈了。 双方将士在城西、城南、城北舍生忘死,杀戮不停,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后半夜,三千余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来到了端门外。 未几,端门大开,将这批人尽数放入,随后又关上了大门。 端门内除了亭台楼阁外,还有武库。 数十人站在武库大门外,连声催促。 三千余人在武库外列好了军阵,排队入内领取铁铠等器械。 寅时,车骑大将军靳准入了端门,一场突如其来却又意料之中的叛乱,即将爆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复仇 靳准最后看了一眼在武库前列阵的军士。 一共三千三百余人,皆精壮之士,此刻换上崭新的铠甲,手握步槊、刀盾、强弓,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当初刘粲下令诸部拣选精壮至长安,很多部落要么不来,要么随便点了些人过来凑数,但谁都没想到,靳准选了最精锐的三千余人。 这些人训练多年,曾跟随他西征过秦州,战阵经验非常丰富。 最后一次战斗是半年前,他们自安定出击,到卑移山一带劫掠,斩首两千余,俘牛羊丁口数万,大胜而回。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把甲胄之类的装备都留在了部落里,过来时器械非常寒酸,与大部分人差不多,故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此刻得了宫城武库内的精良器械,感觉一下子就变了。 靳准也觉得非常满意,在亲兵的帮助下,披上了甲胄,然后试了试腰间的步弓,大手一挥,道:“诛除屠各贼子。” 第一队军士手持刀盾、步弓,当先而出,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 大队人马一路向北,很快抵达了中华门。 门外有十余军士,见得大军后,立刻开门。 城墙上也有数十人,没有任何动作,只举着火把,默默看着鱼贯入内的靳部私兵。 过了中华门后,便是被称为“殿中”的地方了,乃宫城内一块相对独立的区域。 三面有围墙,正南是中华门,西侧是西中华门,东侧是东中华门,正北是宫殿建筑群,乃前朝后寝的模式,前为太极殿,后为建章殿,两侧还有一些湖池园林及附属建筑(刘粲近臣办公的地方)。 大军蜂拥而入之后,立刻有几名军校得到命令,各领一二百人,分至各处。 靳准继续往前走。 两侧衙署之内,渐渐响起了询问声。 须臾,这种声音变成了质疑、呵斥乃至怒骂。 惨叫声随之响起。 靳部私兵一句话都没有,只默默砍人。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没有己方将校带兵护住的地方,见人就杀,逢人便砍,一个不留。 衙署们住着不少通宵办公的官吏,有的在执筹计算、分拨粮草,有的在商量重新划分防区,有的则在商量如何派人溃围而出,催促勤王兵马…… 当他们听到外间的呼喊呵斥以及惨叫声后,下意识停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那联想丰富的,更是脸色一白,猜测是不是晋军杀进城内了。 “嘭!”几扇大门被同时推开。 十余名弓手自外涌入,一句废话都没有,各自找人,拈弓搭箭。 “啊!”惨叫声立刻响起。 强劲的箭矢轻易穿透了这些官吏的身体,将其钉死在了地上。 弓手之后,二十余名刀盾手涌入,挥刀便砍。 署内众人狼奔豕突,但就这么大地方,你能跑哪去?当最后一人推开窗户,半个身子刚刚探出窗外,就被一箭射死后,数十名官吏已被尽数诛杀。 其余各处场景大体类似。 太极、建章二殿两侧、前后的附属建筑内,血光冲天,死者枕籍。仅有寥寥十余人,运气较好,仓皇躲进了园林内,免于刀斧加身的厄运。 靳准已经进了太极殿。 他放慢了脚步,冷冷看着这个正朝之所。 靳家兵站满了太极殿各个角落,几个宦者被揪了出来,手起刀落,尽数死于非命。 一群殿中执戟武士宿于左近,闻讯赶来,很快就被靳家兵围了起来。 他们手里多为仪仗性质的器械,如何能与靳家军手里的真家伙比,很快就被斩杀殆尽,少许几人趁着夜色仓皇奔窜。 靳准冷笑一声,很快自御座旁的侧门而出,又入建章殿。 刘聪败退关中时,曾卧病于此,最终病逝于此。到了这会,建章殿又成了刘粲的寝殿,不过此时他并未住在这里。 建章殿内的宫女、宦者见到大军前来,惊骇欲叫。不过还没等到这些人冲过来,身旁的侍卫就下了杀手,将他们尽数毙于刀下。 片刻之后,靳准踩着满地的血泊,走了进来。 他先看了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见手下人杀得十分干净之后,才来到了刘粲的书房,看着案几上的笔墨纸砚,突然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懑,抽出腰刀就斩了起来。 桌案、帷幔、珠帘皆被其斩断,甚至连刘粲睡的卧榻都被他斫了几刀。 众人用惊惧的目光看向自家大人,下意识觉得他可能——疯了。 于是纷纷退到外面,静静等待。 靳准喘着粗气发泄了一会之后,慢慢平静了下来,然后又放声大笑。 “刘元海,你家基业完了!” “刘聪,你等着,我马上就砸碎你的陵寝,咱俩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笑声渐渐平息之后,靳准脸上的疯狂之色一收。 他收刀回鞘,整了整铠甲、姿容,大步而出,挥手道:“去后宫!” ****** 建章殿后有黄龙门,出此门即到一处名为“禁中”的地方。 这里有不少规模较小的殿室,是刘粲平日里召集大臣议事、问对的地方。 此时并无官吏在场,唯有宫人。 靳准赶到时,这些人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血流得到处都是。 靳准目不斜视,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呼吸渐渐粗重了起来。 出禁中,过两道围墙,便是后宫了。 走到半途,右卫将军靳明前来拜见。 “兄长,天子在椒房殿,呼延贵嫔那里。”靳明闻着南边传来的浓郁血腥气,很是惊讶。 兄长一路走来,怕不是见人就杀,所过之处,几无活人。 这——有点过分了吧? “什么天子?屠各小儿罢了。”靳准冷笑一声,道:“带路。” “遵命。”靳明不再废话,当先引路。 靳家军沉默地跟在后面,衣甲之上尽是新鲜的血迹。 进入后宫之后,许是有了目标,靳准也不再胡乱杀人了,除非有人晕头转向,正好撞到他们的行军路线之上。 椒房殿外,有侍卫正在搬运尸体。 “几个宫人去为天——屠各小儿准备膳食,侍卫不放,他们起了疑心,于是被勒死了。”靳明解释道。 靳准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来到椒房殿正门前时,他停下了脚步,用眼神询问从弟。 “屠各小儿酒醒了一些,腹中饥饿,让宫人准备膳食。方才又睡下了。”靳明说道,末了,他觉得自己可能啰嗦了,于是直接道:“刘粲就在里面。” 靳准深吸一口气,脸上的潮红愈发明显了。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身躯可能还在微微发抖。 靳明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半步。 他有些不解,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兄长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他确实想反,但那是因为山穷水尽,没有办法了。如果此时还是东西对峙,晋军入不了潼关,靳明觉得自己还是愿意为朝廷拼杀的。 当然,现在长安被围,啥也别说了,他不想再为刘粲卖命,造反也没有心理压力。 但兄长这副模样,好像不单纯是为了自保而反啊,他定然还有别的原因——兄长脸上那扭曲的表情,滔天的恨意,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靳明,此事没那么简单。 “嘭!”靳准上前,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殿门。 刘粲未醒,还在梦中嘟囔着。 贵嫔呼延氏却猛然惊醒,只见她皱着眉头下了床榻,还没走几步呢,就见到数十兵士自外间涌入,当中簇拥着一人,赫然是车骑大将军靳准、皇后靳月华之父。 “靳车骑——”呼延氏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靳准揪住发髻,一刀捅入了腹部。 呼延氏惨叫一声,脸上满是痛苦。 几名有点打瞌睡的宫人见了,惊声尖叫。 兵士一拥而上,将其乱刀斫杀。 靳准一脚踹开贵嫔呼延氏的尸体,慢慢走至榻前。 刘粲被尖叫吵着,脸上微微有些怒容,沉重的眼皮子也微微颤动,似要睁开。 “啪!”靳准卯足了力气,一巴掌甩了上去。 骤遭此袭,刘粲即便再困、再累,也被惊醒了。 只见他猛然睁开眼睛,凶光毕露,脸上满是不可抑制的怒容,待看到靳准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喝问,眼角余光瞥见了死在地上的呼延贵嫔,以及墙角横七竖八的尸体,顿时惊呆了。 椒房殿内满是令人作呕的血气。 粗鲁的军士充满了整间殿室,很多人的刀尖还在往下淌血。 他又看向靳准,惊惧之下,问了一句很傻的话:“靳卿,宫中可是有人谋反?” 靳准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恰在此时,外间来了几名军士,低声耳语一番。 “拿来。”靳准也不废话,手一伸,说道。 军士递过一个被鲜血浸透的包裹。 靳准慢条斯理地解开,里面是一个头颅。 他也不嫌脏,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再度大笑。 “靳卿。”刘粲藏在背后的手下意识翻找着,似乎想找什么东西搏命。 靳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弯下腰,将血肉模糊的头颅递到刘粲手里,道:“拿好了,父子二人作个别吧,一会便可下去相会了。” 刘粲停止了翻找,接过头颅一看,赫然是太子刘元公。 “逆贼!”刘粲猛然看向靳准,双目赤红,几乎要择人而噬。 靳准也不废话,一脚踩到榻上,揪着刘粲的发髻就是两巴掌,然后将其拖下床榻,狠踹两脚。 众人都愣愣地看着。 一个天子被如此对待,总让人心里有不适感,好像做了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情一样。 靳准却不管,好似发泄一般拳打脚踢。 刘粲也是硬气,破口大骂,甚至想还手。 军士们一拥而上,将他按住。 靳准喘着粗气,从身上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弯下腰蹲在刘粲身侧,轻声道:“陛下,很痛的,你稍微忍着点。” 说罢,也不管刘粲什么反应,匕首用力一割。 刘粲的脖子上立刻渗出大片血迹。 他吓得死命挣扎,但越挣扎,血往外流得越快。 “陛下,当初我女儿苦苦哀求,你却一点不顾惜旧情,现在知道怕了吗?”靳准找准方才制造的伤口,匕首再度割了上去。 伤口更深了,血瞬间喷涌而出。 “靳准,逆贼!你不会善终的。”刘粲还在挣扎,眼中全是血丝,脸上写满了恨意、惧意。 “有了月光、月华还不满足,又觊觎吾小女耶?她今年都二十三四了,没法嫁人,躲在家中日日哭泣。她虽活着,与死了何异?你若不死,她这辈子都只能躲在家里,日夜担心。”靳准第三刀挥下,血涌如泉。 刘粲的目光有些涣散,身体不自觉地抽动着。 “靳陵乃我从兄。”靳准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冷笑道:“我年幼时,父母早逝,部众多有不服,彼时兄长多有关照,时常探望。名为吾兄,实为我父,就因为国用不足,督造殿室慢了,就被你爷刘聪杀了。这是人干的事么?” 说罢,第四刀割下,割得极深。 刘粲几乎不动了,只偶尔震颤一下,身底满是鲜血。 靳准仍不解气,继续挥刀。 一刀又一刀,直到几乎把刘粲的头颅整个割下为止。 众人心下生出一股寒意。 靳明更是看得骇然。 他也对刘聪、刘粲不满,但说实话,屠各氏也给了靳家不少好处,总体而言还是赚的。 但在兄长看来,刘家给的好处算个屁,完全无法解他心头恨意。 这般恨意,不知道埋藏在心里多久了,长时间发酵之下,刘粲若不死,兄长怕是也要发疯。 他真的有点怕了。 靳准蹲在地上,挥舞最后一刀,将刘粲头颅割下,然后站起身,默然片刻后,长吁一口气,道:“将刘粲父子头颅装于木盒之中,出城送往梁王处。长安城内还需整顿,诸门紧闭,擅自出城者斩。” “晋军若来攻城,怎么办?”靳明问道。 “那就打回去。”靳准说道:“我只降梁军,不降什么姚弋仲、蒲洪、彭天护、梁勋、虚除权渠之辈。” 靳明会意。 城外那么多乱糟糟的兵士,能让他们进来?莫开玩笑。 一旦大开杀戒,城内能活几个人?即便梁王传令禁止,长安也要遭受重创,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入城。 现在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收编城内各部,再联络城内那些汉官汉将,举众自保,以待梁王。 第一百八十八章 谋算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靳准换了一身衣服,去了长乐殿。 “父亲。”皇后靳月华担心了大半夜,见到靳准时,终于松了口气,将他迎了进去。 “刘粲父子被我杀了。”靳准看着女儿,直截了当地说道。 靳月华沉默不语,片刻后叹了口气,道:“父亲鲁莽了。” 靳准也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道呢?但那一刻,总是压不住心中火气,忍不住就动手了。 他不是做官的料,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很容易被情绪左右,事后回想起来,又有些后悔。 但做都做下了,再说什么已无意义。 “你跟不跟我回家?你阿娘、弟妹们都很想你。”靳准看着女儿,问道。 靳月华有些心动。 她们姐妹俩入宫后,一开始还因为姿色出众而颇受宠爱,但刘粲作为天子,身边又怎么可能少了漂亮女人?久而久之,就冷落了二人。 长姐心中恼火,也守不住寂寞,与侍卫私通,被暴怒的刘粲处死,对外声称自尽。 靳月华虽然不太赞同姐姐的做法,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站在她的立场上,虽然理解刘粲的羞恼,但总是不太高兴。 姐姐死后,她被立为皇后,但那只是高高供起来罢了,实际处境并无改善。 甚至于,宫中一些妖艳贱货还造她的谣,说她们姐妹一路货色,将来必然也会与人私通,让靳月华更觉危险,度日如年。 如今刘粲死了,心中稍稍有些哀伤,但也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会有人突然跑到她面前,要求她自尽了。 “父亲打算如何料理城中局势?”靳月华亲手给父亲搬来了一张马扎,让他坐下,然后问道。 靳准沉吟了一下,道:“我已遣人联络辛恕、蒋英、游子远三人。此辈皆掌兵,多为城中僮仆,其众不下八千。他们早想反了,只不过还在犹豫罢了,只要一劝,必然归我。加上城东的綦毋部,如此便有近一万八千步骑,杀呼延实等辈易如反掌。” “父亲万不可大意。”靳月华说道:“兴许辛恕、蒋英、游子远等辈还在密谋诛除父亲呢。” 靳准嗯了一声。 他当然思考过这个可能,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了。唯有大家团结一致,尽可能拢在一起,才能为将来谋取更多的好处。 若一盘散沙,凭什么让他人高看你?人家只会觉得你好拿捏,原本打算给的好处也不给了。 “你要不要回家?”靳准又问了第二遍。 靳月华叹了口气,问道:“先帝的后妃如今在何处?” “皆在邵勋后宫之中。”说到这里,靳准眉头一皱,道:“此人特别喜欢凌辱敌国后妃、将官家眷。先帝三位皇后、石勒之妻刘氏、王浚之妻崔氏、司马颖之妻乐氏、司马越之妻裴氏、晋惠帝皇后羊氏等,皆为其掳走,充实后宫,和晋武帝司马炎一个德行。你若留在宫中——” “先帝后妃可有暴毙的?”靳月华问道。 靳准想了想,道:“未曾听闻,勒妻刘氏为他生了儿女。” 靳月华听完没什么表情,只静静思考。 良久之后,她叹了口气,道:“破城之后,若未见到女儿,他怕是不甘心。听闻他一介兵家子出身,自小贫苦,或特别倾慕高门贵女,若战争虏获的敌国贵妇,定然要收之而后快。女儿若回家,父亲交代得过去么?” 靳准闻言,脸上闪过几丝狠厉。 “阿爷。”靳月华抓住了他的手,急切道:“今已诛刘氏父子,父亲在诸部之中声望大丧。即便他们迫于形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有想法的。父亲若再恶了邵勋,将来被他找个借口诛杀了,其余诸部怕是只会拍手叫好。如此,靳氏就破灭了,阿娘、弟妹如何自存?” 靳准一愣,脸上闪过几丝纠结。 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厚此薄彼? “靳氏乃匈奴豪门,父亲却恶了诸部,看似凶险,但异位而处,梁王或许会觉得父亲大有用处。”靳月华又道:“关西初定,情势复杂,我料梁王亦深感棘手。他必不会对匈奴斩尽杀绝,而是存着分而治之、互相监视的念头。如此,便需要一个或几个人暂时统御匈奴诸部,不令其为乱。若换个在诸部中声望较高之人,梁王反倒会担忧,父亲其实是非常合适之人。大将军府中掌管匈奴事务的幕僚,必有父亲一席之地。” 靳准越听越有道理,但心中还是有几分不爽利。 难道我献城之功,还保不下一个人吗? 同时更有些惭愧,当初为了起势,特意请刘粲来家中饮酒,让他见到了两个女儿。 没想到啊,时过境迁,还是要靠这些事。 “父亲先去处理大事吧。”靳月华暗叹一声,劝道。 只要父亲仕途上进,只要妹妹能嫁个好人家,只要靳家还能保有富贵,她便是委身邵勋又如何?回家之后,不还是要嫁人?她这个身份,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既如此,又有多少区别呢? ****** 天明之后,蒋英带着三千人来到了未央宫。 当然,此时的未央宫早就是一片断壁残垣,荒芜得很。 部分区域完全废弃,变成了果园、树林、池沼。 部分区域则改建成了仓库、军营。 辛恕部两千人就屯于未央宫西北,紧临西城的直城门。 蒋英部则屯于未央宫东南,正对南城的安、西安二门。 三千人抵达此处后,立刻引起了骚动。 他们本就是豪门僮仆,战斗力极其有限,且胡汉混杂,语言未必相通,被长官带来此处后,都有些惶恐,不知道要干什么。 辛部军士一般无二,他们甚至怀疑蒋部要造反了,拉他们一起,于是鼓噪之声不断。军中胡汉壮士自相疑忌,部队几乎要散架了。 蒋英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先入营,与辛恕密谈一番。 片刻之后,又派出心腹老仆,前往各处。 很快,光禄大夫胡勋、尚书郎王犷、冯翊太守游子远等人纷纷而至。 “昨夜靳车骑遣人寻我了。”辛恕开门见山道:“他似有反意,打算献城而降。” 此言一出,众皆惊讶。 “靳准为什么反?不可能!”胡勋直摇头,道:“自呼延皇后病逝,其女靳氏便被立为后。靳准又是车骑大将军,禀掌国政,出入禁中,寻常事也。从弟靳明,以右卫将军之身统领侍卫。靳氏其余子侄,多有门荫入仕者。如此荣宠,他怎么可能反?反了又有什么好处?” 众人一听,是啊,他们甚至想过刘汉宗室有人反,但真没想过靳准造反,明显不合常理嘛。 “靳准得罪的人太多了。”王犷说道:“献女求荣,此君子所为耶?当年诛杀刘乂党羽之事,靳准亦有参与,冯翊氐羌怕是不会给他好脸色。” “靳准与刘乂有何仇怨?”辛恕不解,问道。 “此事你等不知属实寻常。”王犷叹道。 他是匈奴人,更容易知道一些秘辛。 “昔年刘乂有一孺子,乃靳准从妹,淫于侍人。事发,乂怒杀之,而屡以此事嘲笑靳准,准深恨之。”王犷说道:“后有一次议事,靳准劝谏天子,曰‘东宫万机之副,殿下宜自居之,使天下知早有所系望也。’乂之死,实始于此也。其人固有错,然靳准睚眦必报之心,却也令人惊惧。”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道:“先帝在位时,螽斯则百堂失火,烧死会稽王刘康(一说刘衷)等二十一人。宫中传闻,天子(刘粲)听闻此事时,惊愕万分,显非其所为。此事或靳准所为,一口气烧死多位皇子,且先帝当时就居于此处。这等复仇之心,委实惊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若此事为真,靳准狠毒之处,真的让人害怕。 “那——今日之事?”辛恕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众人,问道。 胡勋长叹一声,道:“还能怎样?靳准再恶毒,也得先等此事过去再说。若不从他,其必引兵来攻。呼延实在北城,此天子亲信也,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城中或还有支持靳氏之人,亦有忠于天子之兵,届时自相残杀,一场混战,必为晋军侦知。长安城便保不住了,城外那些杂胡兵,你愿意看到他们入内么?” 众人脸色一变。 脑子不正常才会让杂胡兵进城呢。如果真要投降,还不如让梁王进来,他总要点脸面,不会大肆屠城的。 那么,情况就很明了了:忠于天子刘粲,还是与靳准一起造反? 其实,没那么难选。 即便此时站在天子一边当忠臣,把靳准斗垮了,他跑出去后投降梁王,然后再杀回来,一旦破城,他们几个都要被清算。 破城的可能大不大呢?那简直是必然的,无非早晚罢了。 他们只能站在靳准一边,甚至抛开靳准单干都不太行。 首先是手里的兵众不能打,必然会被靳准一击而溃。 其次,靳准那个人睚眦必报,最好不要得罪他。 “那就跟靳准一起干。”辛恕说道:“他需要我等率军守城,不让杂胡兵入内,好腾出手来清理敌人。此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先度过眼前难关。” “好。”其他人没有异议,很快分头行动去了。 巳时,靳准以车骑大将军的名义召集将官议事,当场捕杀左卫将军呼延实、征西将军刘厚、太傅朱纪、太保呼延晏等十余人。 而差不多这个时候,刘粲、刘元公父子的头颅也被送到了渭北邵勋的案头。 听使者详细叙述昨夜之事,特别是反复追问细节之后,邵勋有些惊讶。 “传令,大军渡河南下,我要大阅诸部兵马。”邵勋喊来军谋掾张宾,道:“孟孙速去传令,将银枪、黑矟二军及府兵诸部尽数集结起来,我要让那些杂胡兵看看真正的军威是什么样的。” “立刻制作护匈奴中郎将的官印,由使者带回去交给靳准。” “给安定、扶风传令,将抓获之靳氏部落丁口就地安置,发给粮草。把靳康从牢里提出来,看管于宅院之中。” …… 一道道命令发布下去后,邵勋坐回了案几之后,喝了口水。 放下茶碗后,他招了招手。 亲军督黄正会意,悄然上前。 邵勋低声道:“入城之后,你带人接管长安宫城,对皇后靳月华以礼相待。她若想走,任其自去。” 黄正有些惊讶。 邵勋笑骂道:“这么看我作甚?为了一女人,逼反靳准不值得。” “遵命。”黄正又悄然退下。 (第三更到,票别忘了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城(上) 渭水上船只往来不休,将大批粮草、绢帛送至高陆。 也只能送到这里了,因为河面上架起了多座浮桥,数万大军汹涌过河,气势逼人。 中垒将军张硕被临时任命为前军都督,率银枪中营第一批过河。 不过他们不是最先到的。 游击将军邵慎率左骁骑卫自池阳渡河,然后迅速南下,绕了一个圈,于八月二十四日抵达长安西南的阿城——秦阿旁宫遗址,修了一座军城,是长安外围据点之一。 这个时候,城西的守军刚刚击破了一支试图突围的匈奴兵马,杀刘汉河间王刘述,俘斩四千余人。 出战的主力便是彭天护。 他还是比较得意的,因为这支屠各匈奴好像知道了什么事情,于是向西突围,一路冲破了好几支杂胡兵马的阻截。 各部狼奔豕突,死者三千余人。 彭天护大怒,亲率卢水胡骑兵上前截击,杀得血雨纷纷,这才稍稍遏制住了敌人凶猛的攻势。 各路杂胡及扶风、安定等郡的豪族兵马一起围了上去,大呼生擒刘述。 刘述左冲右突,溃围不得,最后力竭战死。 余众千余人被俘,羁押于阿城。 城西的雍门外还有千余残兵,居然被城内接了回去,当他们冲杀过去夺门时,却又没机会了,让人扼腕不已。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 彭天护带着数千骑兵在城西反复驱驰,耀武扬威,直到被左骁骑卫三千骑从身侧绕过。 这帮人十分嚣张,也十分豪气。 一人三马,一马空跑,一马驮行李、食水,一马骑乘,疾驰起来,烟尘漫天,威势不凡。 抵达长安正西的直城门外时,三千人齐齐下马,然后两两互相披甲。 臂甲、裙甲、身甲、护心、披膊、铁盔等物件一样样被取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穿戴而起。 在他们旁边,约有三百人收拢马匹,带去远处一个小坡后停驻。 整个过程像是演练过无数遍一样,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没出,动作还十分快捷,几乎没留给敌人多少时间。 披甲完毕后,每个人都拿出弓梢,开始给步弓上弦。 一些动作快的人,甚至拿出檠给步弓校准。 步弓悬于腰间左侧,环首刀悬于右侧,左手小臂部位还绑着一面小圆盾,箭囊中插满了三十支箭,囊上绑着三圈麻绳或皮索,背上斜插着各种五花八门的兵器,让人看着叹为观止。 最后,当每个人都取出长枪、步槊、长柯斧等长杆武器时,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彭天护大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许久,最后下了马。 这三千人若据高地而守,他纵有三万骑,一时半会也拿不下他们,还会产生大量伤亡。 如果这批人身边再跟着几千轻骑,趁着他们攻高地不克、伤亡惨重、士气低落的有利战机,以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姿态发起反击,三万骑会溃不成军,大败而回。 从这一点来看,彭天护是知道怎么打仗的,甚至可以说有点精通战术,比当初纥豆陵部在善无那拙劣的表演要强多了。 至少,彭天护知道强攻必败,得用其他的办法。 “向外退,退至阿城。”没过多久,整队完毕的左骁骑卫派了几名游骑过来,大喊道。 “这……”彭天护一听,顿时不太高兴,道:“长安未破,如何退兵?此时一退,何日再来。” “滚!”越是底层武夫越没有什么好话,嘴越臭,他们可不管彭天护怎么想的,直接瞪了他们一眼,大有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架势。 听到“滚”字,彭天护也恼火了,但他没敢回骂,只冷冷看着那几个游骑。 “退!退!退!”不远处的左骁骑卫将士排着整齐的队列,齐声高呼。 一时间,枪杆击地之声不断,杀气也慢慢聚集了起来。 他们在广武杀得鲜卑骑兵人仰马翻,一战两千余人得授勋官,胸中自有一股傲气、杀气,根本不把这些杂胡看在眼里。 “退!”三千人齐声大吼,往前推进了十步。 杂胡阵中有些骚动,特别是那些实力弱小,只带了千把人、两千人过来的部落酋豪,嘴里骂骂咧咧,带着部众向后退了数百步,在远处驻马。 “退!”三千人再次大吼。 这一次,长枪、步槊齐齐前举,威慑的意味十分浓厚。 大部分小酋豪带队回到了数百步外,且没有停驻,而是直入营中,一脸晦气之色。 有那动作快的,甚至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 “退!”三千人再前进五十步。 彭天护身前有战马嘶鸣了起来,不安地喷着响鼻,或者用蹄子刨着地面。 “走!”彭天护的脸都绿了,下令撤退。 临走之前,他最后看了眼长安城。 城头还挂着“汉”字大旗,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决定去阿城好好审问一番俘虏。 城中莫不是有人反了? ****** 城东灞水之上,黑矟左营、黄头军等部伍次第过河,排着四列长龙,浩浩荡荡开往长安。 长安东城有宣平、清明、霸城三门,屯驻在此的兵士主要是陇西兵,外加少部分南安兵以及来自京兆郡的部分豪族兵,总共也不过一两万人,算是兵力最少的了。 八月二十一日,他们向匈奴人发起了大规模攻势,战了一整天,伤亡不轻,各自罢兵。 到了晚间,匈奴营垒内发生哗变,杀安定王刘策。残存的三千多人顺着打开的大门,冲进城内,在安东将军綦毋元的接应下,退进了城内。 梁勋等人似乎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气味。 氐酋、南安杨韬遣人夜入城中,打探消息,得知宣平、清明二门内似乎发生过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在城外兵马撤回后,很快就结束了。 梁勋、杨韬都不是傻子。二人联袂入侯飞虎营,具实以告,飞虎但令其谨守营垒,警戒各处,勿要浪战,除此便再无他话了。 二人一下子就试探出了真实情况,于是也不着急了,干脆就在营中候着。 每日除操练兵士外,就是截杀在城外转悠的小股匈奴游骑。 一直到二十四日的今天,侯飞虎终于带着黑矟左营、骁骑军以及一营黄头军向清明门进发。 梁勋、杨韬二人立刻登高望远,待见着旷野中威武整肃的邵兵时,原本因为被瞒着而腹诽的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个世道,比的就是谁拳头硬。 黑矟左营,大名鼎鼎的功勋部队。蒲津关三城夜战,勇不可当,杀得匈奴人狼狈奔逃。随后又北趋上郡,与鲜卑骑兵合围匈奴禁军,再胜。 今数千人顶盔掼甲,浩浩荡荡开往清明门,还没通知你进城,就问你服不服? 不服,跟他干,干得过兴许人家就会改变态度了。 干不过,那啥也别说,因为人家可以直接拐到你的大营这边来,将其杀得人仰马翻。 二人之中,梁勋心态最平稳,因为他已经和梁国吏部尚书梁芬接洽上了。算起辈分来,梁芬是他的从伯,都是自家人,他真没必要和仇池氐出身的杨韬混在一起。 好好抓紧手下这一万余户陇西军民,这是从伯给他的忠告。 乱世之中,实力为尊,有实力什么都好说。 就在二人的注目之中,黑矟左营很快停下了。 他们像变戏法一样,纵队变横队,横队再调整为一个锋矢阵型。 两千骁骑军快速跟上,分作两部,列于黑矟军两翼。 梁、杨二营之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这般干练、麻利、熟稔,非千锤百炼不可做到。黑矟左营的操练确实非常频繁,与他们这些平日还要种地放牧的人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黑矟军停下后,近八千黄头军直接越过了他们,开到清明门下。 梁、杨二人瞪大了眼睛,试图证实他们心中的猜测。 果然,几乎没有任何拖延,沉重的包铁木门很快被打开了。 黄头军派了五百人当先入城。 很快,城头出现了他们的旗帜。 又是一千人入城,然后是三千人,最后则是全军入城。 黑矟军阵中又亮起了旗号,他们再度收起阵型,变成了四列纵队。 骁骑军也缓缓集结,以百骑一股,跟在黑矟军身后,分批开进了城内。 证实了心中猜想的梁勋、杨韬二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侯都督压根没把他们当自己人,担心他们入城后大肆劫掠、屠杀——事实上,他们还真有这个想法。 匈奴人也看不起他们,不屑或者说不敢向他们投降,只愿意投降名声较好的邵兵,因为当年侯飞虎率先攻入平阳,并未大肆屠戮。 “唉!”杨韬跺了跺脚,心情很不爽利。 营中将士远远见了,也有些鼓噪。 不能劫掠财物,不能奸淫女人,这仗打得有什么意思?白跑一趟吗? 后方又来了三千余轻骑,远远兜着圈子。 梁勋远远见着,知道这是一直跟随侯飞虎屯军霸上的河东、平阳轻骑,大约是匈奴人,可能还夹杂了部分羯人、氐羌。 他们的任务很明显:监视。 梁勋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他打算再去见见梁王。 黑矟、万胜二军一万三千余人入城后,很快控制了各个要点。 这个时候,匈奴守军开始出城了。 刚刚有些骚动的梁、杨二部立刻平静了下来。 这些匈奴人算是比较能打的。 从利益上来讲,匈奴将校肯定也不愿意看到杂胡兵入城,否则他们的家人亲戚会陷入危险之中。 出城的匈奴兵一共五千,器械都没下,就这么远远盯着他们。 众陇西兵破口大骂:侯飞虎真是把所有人当傻子摆布。 而此时的侯飞虎,已经下令封存府库、接管皇宫、昼夜巡警。 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靳准,一个在最近几天堪称“丧心病狂”的人物。 第一百九十章 入城(下) “靳将军。” “侯都督。” 二人在端门外互相见礼。 靳准首先打量侯飞虎。 这是一个年近四旬的男人,身材中等,不高不矮,身体也不是很强壮,大概和普通士卒差不多。 眼神温和,没有太多凶狠、暴躁的情绪。 也不会长时间盯着人看,但他会时不时用眼角余光观察你、揣摩你——这是靳准自己的感觉。 侯飞虎站着的时候,身形笔挺,左手自然下垂,右手轻捋胡须,随意打量着长安景象。 他此时也对靳准有了点初步印象。 第一个感觉是:此子像个士人。 年纪比他稍大,身形颀长,相貌英俊,风度翩翩。 说真的,即便是在中原,靳准这副好皮囊也会骗倒不少人,如果他不发疯的话。 怪不得三个女儿都被人盯上了呢,男英俊、女美貌,大概是靳氏家族的特点吧。 但靳准给他的第二感觉不好,那双眼睛过于深邃,缺乏中正平和之气,容易走极端,无论是好的极端还是坏的极端。 简而言之,他喜欢意气用事,按照梁王的说法就是容易“上头”。靳准其实什么都懂,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懂是一回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白搭。 激情之下,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说的就是这种人了。 热血一上头,什么都拦不住他了。 “侯都督,梁王何时入长安?”靳准问道。 “莫要心急。”侯飞虎笑道:“大王全军刚刚渡过渭水,正往长安开进,明天才能到。” “竟扎营于渭北。”靳准一愣,随即感慨道。 侯飞虎明白他什么意思。 围城大军如此杂乱,一不小心炸营崩盘也不是不可能,届时匈奴趁势掩杀,会让混乱加剧,诸部乱跑乱撞,搞不好就带乱梁王本部兵马了。 但他扎营于渭北,与围城大军之间隔着一条渭水,便是全军崩溃,也很难搅乱北岸的五万大军。 梁王用兵之老道,不是说说而已。 二人说话间,一辆又一辆马车开进宫城之内。 进去时空车,出来时则装满了财货:绫罗绸缎、刀枪剑戟、鼎釜香炉等等,应有尽有。 甚至于,洛阳愈发稀少的西域奇货都有不少。 很显然,大部分西域商人走到长安就无法东行了,只能与刘汉的商徒交割货物,打道回府。只此一桩,刘汉就不知道赚了多少钱。 靳准只瞄了一眼这些财货,压根没放在心上,然后便跟在侯飞虎身后,入了端门。 门内有一批匈奴官员恭敬肃立,靳准一一介绍。 侯飞虎静静听着,偶尔颔首致意,既不过于冷淡,也没显得多热情,度把握得很好。 听到綦毋元、靳明的名字时,侯飞虎多说了一句话:“大王有令,綦毋元可为护匈奴中郎将司马,靳明当为长安令。” 二人一听,喜形于色。 别管以前在匈奴那边怎么样,那都不作数了。 护匈奴中郎将司马、长安令这两个官,不算大,但也不小。更重要的是,他们成功“上岸”了。 “谢大王恩赏。” “臣感恩戴德,愿赴汤蹈火。” 二人先后表态。 游子远、胡勋、王犷等人略有些焦急,但都忍着没说话。 “君等另有任用。”侯飞虎朝他们点了点头,道。 几人这才放下心来。 值此之际,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如果没捞到一官半职,哪怕只是最低级的九品官,都说明你有可能会被清算。那么,就不要怪别人对你展露恶意了。 侯飞虎继续往前走。 宫城内到处都是黄头军第五营的士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得满满当当。 宫城内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唯宫人少了许多,大约是被杀了。 来到太极殿前时,侯飞虎绕行西侧,仔细检查了一下防务。 靳准一行人像是下属一样,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 时不时有人过来找靳准汇报,靳准也不避侯飞虎,故意大声询问、下达命令。 他是护匈奴中郎将,之前又是汉国车骑大将军,长安城内外一应兵马归他指挥。 如今算来算去,长安四面及城中,被他收编的兵马近一万九千人,另有临时征发的豪门僮仆八千余,已尽数解散。 城南的广平王刘岳军中曾发生哗变,其人带兵镇压,又被赵固逼迫,遂带着忠于他的人突围,最后走出去了寥寥百十人,不知所踪。 方才找靳准汇报的就是这件事,说已在始平郡发现刘岳踪迹,似乎奔南山去了。 靳准没什么犹豫的,派出靳氏本部兵马追击,要求务必带着刘岳的头颅回来。 侯飞虎听完,问道:“靳将军,却不知城内可有刘汉宗室?” “以前有,现在没了。”靳准禀道。 侯飞虎一怔。 “他们皆已自尽。”靳准说道。 侯飞虎又看了一眼靳准,道:“竟无一个活人?” “无一活人。”靳准一本正经道:“此辈不识天数,死有余辜。” “好,好得很。”侯飞虎麻木了,暗道靳准这人还真是狠毒。 在他看来,那些造反理由是不成立的。 女人而已,值得为这些小事造反吗? 但靳准就是反了,还把刘粲父子杀了,宗室屠戮一空。 这种人是真的狠毒,以至于侯飞虎觉得是否该给他护匈奴中郎将一职了,不是怕靳准造反,而是觉得此人未必能统御关中匈奴残部。 他在匈奴人中间是一丁点威望都没了——威望太高不好,太低了也不行。 侯飞虎巡视完一圈后,自黄龙门回返。 再往北就是后宫了,他避嫌不愿进去。 离开之前,他突然想起一事,就是汉光禄大夫胡勋向他密报:前天靳准不知道为何,突然决定杀光刘粲后妃,只留他女儿靳月华一人,最后被他们合力劝阻。 曹魏灭蜀时,刘禅后宫中除皇后外,其余女人尽皆赏赐有功将士。 司马晋灭吴,孙皓后宫要么被编入司马炎后宫,要么赏赐给官员或军将。 梁王破平阳,不论姿容,只要皇后,其余大多赏赐了出去,总督诸部围城的侯飞虎就得了一贵嫔。 说实话,敌国后宫是非常重要的战利品,漂亮的女人是顶顶重要的财富,更何况还有敌国贵妇身份加成,作为胜利者的一方不知道有多垂涎——不是他们缺女人,而是这种身份的女人很缺。 身份,是很多人最容易忽略的东西,不知道可给男人多带来多少兴致,你把她们杀光了,不被人恨死? 靳准左思右想,最后作罢了。 侯飞虎听到密报后,暗笑一声。 这个靳准做事真是莫名其妙,就像你想不到他突然就造反了一样,也想不到他突然杀光刘汉宗室,甚至连刘粲后宫都不放过。 “靳将军,你领本部兵马次第出城,屯于诸门之外,城内之事,无需多管。”出端门之时,侯飞虎吩咐道。 “遵命。”靳准干脆地应下了。 ****** 八月二十五日,北方的地平线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虚除权渠、虚除伊余父子登上营中高台,远远看着。 当先出现在眼帘中的是一队盔甲闪耀的兵士,总共一千五百人上下。 马披铁甲、人穿重铠,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他们手持粗长的马槊,大声呼喊,远远驱赶着充塞道路的氐羌兵士。 有人动作稍慢,立刻就有数十骑冲过去,粗如幼树的马槊遥遥指着他们。 氐羌兵发一声喊,扔掉了杂七杂八的辎重,向后方狂奔。 驱退一股人后,具装甲骑继续前进。 马蹄踏在地面上,有如重槌。 甲叶铿锵作响,巍峨如山。 马槊粗长有力,威势惊人。 具装甲骑所过之处,众军辟易,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 数千轻骑紧随其后,不紧不慢。 他们行至诸营外时,便远远散开,绕营一周。 即便知道这些人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虚除权渠父子依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带过来五万人,一半屯于城北,一半屯于城西。 而就在昨天,上郡单智突然率万人抵达长安,直趋城西,接管了那部分人的指挥权。 城西氐羌多来自冯翊,但说实话,他们对跟虚除权渠父子还是单氏家族都无所谓。 虚除氏固然是冯翊大族,但也没大到能出五万兵。说白了,大部分是被他鼓动、裹挟而来的,并不是他家的部众。 对那些人而言,虚除氏、单氏地位、声望都差不多,跟哪个不是跟? 一下子被搞走一半人,虚除权渠父子清醒了很多,再不像之前那么趾高气昂了。 今日被幽州突骑督的具装甲骑一吓,更是心下凛然,一时间,什么怨气都没了,心中的期望也降低了好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又响起了阵阵鼓角之声。 虚除权渠父子瞪大眼睛,仔细看着,却见无边无际的步军大队出现了。 他们排出了一个巨大的方阵,紧紧护卫着中央数十辆华丽的马车,还有一面高高飘扬着的大纛以及十余面将旗。 大阵本身由十几个小方阵构成,阵与阵之间左右间隔三十步,前后间隔十步。 阵间空地内,信使前后往来,奔走不休。 大阵外围则烟尘漫天,骑兵的身形若隐若现。 每走一段,整个大阵就停顿一下。 华丽马车之上,有人吹角一声。 诸方阵就地立正,角声此起彼伏回应,开始调整队形。 不光自己这个方阵的队形要左右对齐、前后适中,相邻方阵也要互相对齐。 中军大纛下有人仔细看着各个方阵,谁没有吹角回应,谁调整阵型慢了,立刻派出游骑前去督促。 整个大阵调理队形的速度是非常快。 远处之人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影一阵快速的蠕动,很快就立正停止了。 中军大纛下的马车上,十二面鼓齐齐擂响。 诸方阵内的鼓吹骑士立刻击鼓回应。 伴随着军官高亢的呼喊声,数万人齐齐大喊一声“杀”,再度前进。 虚除权渠父子对视了一眼,都发现对方在干咽口水。 阵坚如山,进退有序,动作快捷,士气高昂。 与他们一比,自家那些部伍都得扔掉。 大阵那边又奔来数骑,直接找上了幽州突骑督及环绕在氐羌外围的羯骑。 片刻之后,他们直接冲了过来,大喝道:“后退!” “后退!后退!”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众氐羌慌忙后退,甚至引起了小规模的踩踏。 虚除权渠面红耳赤,气得扭过头去,不想看了。 鼓角之声仍在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最后,短促的角声已近在耳边。 “杀!”数万人就站在百步之外,齐声大吼。 氐羌营地之内一片骚动,有人甚至忍不住叫喊起来,几以为邵兵要发起进攻了。 还好没有,虚惊一场。 蓦地,大阵又开始了变化。 最前方的一阵数千人持械前进,直奔平朔门。 中军大纛开始了移动。 在两千身着明光铠的武士护卫下,紧随正前方的数千甲士,缓缓前行。 在他们身后,各个大阵也开始了调整。 方阵变横队,横队再变纵队,一营又一营,次第跟上。 华丽的马车慢慢穿过杂胡营地中间清理出来的空地。 诸胡见了,不知道谁先起的头,纷纷拜伏于地。 马车没有停顿,慢慢进了平朔门。 大军无声前进着,秩序井然。 众胡跪拜于地,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身影,方才慢慢起身。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那个心情。 人被震慑之后,总是显得很沉默。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会记起一些被他们刻意遗忘的事情:匈奴人随便派出一些部队,无论是刘粲亲征,还是部将出马,都能把他们这些氐羌巴羯之众打得落花流水。 而这些曾经死死骑在他们头上的匈奴人,则是眼前这支部队的手下败将。 二十万大军围城,一个个兴高采烈,都以为自己能上天了。现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人家这几万人,方才如果击鼓进攻,在场诸部可能顶得住?说不得便是一场稀里哗啦的大溃败。 梁王说了,众军退后,不得入城。 现在还想不想入城? “大王明日于鹿子苑置宴,论功行赏,诸部贵人可带二三亲随赴宴……”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骑士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着。 众胡听了,面露喜色。 方才还有些沉凝肃杀的气氛,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 数日以来,他们的心情从高兴变成了疑惑、不满,继而又变成了惶恐、畏惧,现在则是欣喜。 一句话,被拿捏得死死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战后分配(上) 有人进城,当然就有人出城。 近两万匈奴兵已经出去了,在城池四面立营,监视杂胡。 黄头军也出去了相当一部分。 有的是直接解散回家忙农活,包括屯驻于霸上的两万余丁壮。 有的则屯于城外,协助洛阳中军输送物资。 甚至还有一部分被派往了北地郡,金正刚刚抵达彼处,带着左飞龙卫等部正在接收郡县,稳定秩序。 这些兵士统归金正指挥,外加银枪右营、落雁军、河东轻骑以及从潼关调来的陆泽镇四千骑兵。 大部分鲜卑骑兵并未来长安,而是散于四周。名义上清理匈奴势力,实则大肆劫掠,看他们那样子,应该有些收获,但也不是太多,毕竟乡间坞堡林立,郡县城池也不太买他们的账。 邵勋已经下令,从新送来的财货中拣选五万匹绢,爱要不要,就这么多。劫掠了那么多地方,一笔糊涂账,根本没法查,他也不想查了,领了钱就走吧。 二十五日入城后,邵勋第一时间住进了建章殿——刘聪、刘粲父子的寝殿,随后便召集核心将佐、新近投顺之人及部分匈奴降官议事。 “今日所议之事,乃‘长治久安’。”邵勋推开窗户,目视西北方的太液池,口中说道:“有些仗打完了,有些仗还在打,还要打很久。诸君皆一时俊彦,可畅所欲言。” 说完,转过身来,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姚弋仲、蒲洪、梁勋、靳准身上停留了一瞬。 靳准心思敏锐,下意识觉得梁王注视他的时间最久,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想了想后,率先发言道:“大王,仆闻天地分于四时,故王道不应偏于万物。王之愿在于‘夷夏俱安’,故应声教播于远方,爵命及于殊俗,如此可长治久安。” “哦?”邵勋不由得多看靳准几眼。 这是中年帅哥一位啊,说话还文绉绉的,与他做的事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人在后世,多半是个优雅的变态杀人魔,杀人之前还喜欢折磨一番的那种。 但话又说回来了,邵勋又是什么好人吗? 对靳准这种人,他只有猎奇,没有其他什么情绪。 再变态,有张方变态吗? 有当初大灾之年,成批吃人的各路人马变态吗? 这个世道,除非你一辈子待在庄园温室里,不问世事,但凡出来在社会上行走,时间长了总会有些不正常。 再者,一辈子待在庄园里真的能善终吗?这可未必。 三年暴水期间,抱着金玉全家饿死的又不是一个两个。 “靳准,汝何意?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姚弋仲张了张嘴,说道:“大王日理万机,没时间和你磨嘴皮子。” “大王,围城之时,刘路孤曾于长安城外转了一圈,仆在城头上见得,其有狼头大纛,此大王所赐耶?”靳准问道。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道:“孤赐狼头纛四、鼓四予代公拓拔什翼犍,又赐狼头纛二、鼓二予凉城郡公拓跋力真。” 苍狼白鹿是匈奴图腾,后世出土的匈奴墓葬中就有这种图案。 但奇怪的是,更靠近东部草原的东胡系一开始就只有苍狼,没有白鹿,直到他们被匈奴击败,遁入东北林草地带,这时候就有白鹿了——搞不好是接触到了驯鹿。 邵勋确实赐过狼头纛,就在不久之前。 他主要是想赐给亲儿子邵真,于是连带着便宜儿子什翼犍也有赏赐,还更多。 刘路孤作为一路统帅,又是镇东大将军,位高权重,领狼头纛一面出战,就相当于“持节”,有生杀大权。 “原来如此!大王真是思虑深远,臣不及也。”姚弋仲一听,深施一礼,叹道。 此言一出,不光蒲洪眼皮子直跳,就连靳准也不由地多看了姚弋仲几眼。 刘汉时,姚弋仲被封为平襄公,任平西将军,率部返回秦州,为朝廷稳住西边局势——正如邵勋对满是胡人的地界只能委任统治一样,匈奴其实也无法有效统御杂胡居住的地区,只能依靠拉拢的杂胡首领的个人忠诚来维系统治。 不过,随着与关东的战争日趋激烈,姚弋仲及其部族又被迁了过来,安置于扶风诸县,而他本人则带着部队为匈奴征战,时而卑移山、时而上郡、时而潼关、时而武关。 靳准与姚弋仲接触过很多次,知道这是一个相当桀骜的人物,说话不中听,很多时候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故不为人所喜。 也就看在他实力强劲,所部羌兵作战勇猛而勉强容忍罢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如此桀骜的一个人物,却也有谄媚的一面。 再仔细想一想,或许姚弋仲不是不会尊重人,只不过由于性格因素,他不会尊重刘粲以及他靳准罢了。 这人狂是狂,但如果主君有能力,他就是顶好的大忠臣,任劳任怨,忠心无比,自有一套独特的行事逻辑。 若主君能力不行,驾驭不了他,那就另当别论。 邵勋朝姚弋仲微微一笑,自动过滤了他的话,然后看向靳准,道:“君以为关西群豪亦当得赐旗鼓?” 靳准拱了拱手,道:“不,仆只是以此为例罢了。然关中之情形,正如汉时郡国并立一般,放任自流不可,严加管治亦不可,大王不如多赐官爵。侯都督战前曾给了不少校尉、部曲将、散将职官,大王可追赐告身、官印,另收取匈奴宗室之田地,募人耕种,以为俸禄之源。立有战功者,赏赐或可隆重一些,以为表率。” 说完,他直直看向邵勋,道:“王欲行大事,关西万不能乱。” 卧槽!靳准正常的时候挺正常的嘛,哪点抽象了? 而且,他看出自己想当皇帝了,并点出了这一点,核心思想就是镇之以静,平稳过渡。待新朝建立之后,再图其他。 “卿言之有理。”邵勋点了点头,道:“但光有这几下还不够。” “金都督不是已经在清剿残敌了么?”靳准说道:“大杀四方之下,诸部定然胆寒。如此,恩威皆有,可保十年太平。若还不放心,可迁豪强之民至关东,就近看管,如汉陵户旧事。” “长安周边诸县多有陇右部民,何时迁来的?”邵勋问道:“可好管治?” 靳准沉默了一下,道:“数年前,仆与太保呼延晏西征平乱,大破武都、仇池氐羌,二部皆降。彼时南安又叛,仆出兵讨平,遂遣五千甲士押送一万四千余户陇西胡汉百姓东行,安置于长安左近。若太平无事,徙户亦无事。若天下大乱,徙户恐有乱。” 前因后果讲得很清楚了。 迁徙刺头不是什么错误的举措,事实上是一种很好的管治方法。但也应注意到,至少在第一代人故去之前,这些徙户是很难完全归心的。 你不给他机会,他不敢叛乱。 你若给了他机会,他就有可能叛乱。 如何取舍,看你自己了。 如果你有信心镇压天下,并且平稳传位给二代天子,那么就不用怕。 如果你没这个信心,那就好好掂量。 “君言之有理。”邵勋赞道:“那么,关西有哪些部落该迁徙,哪些不该迁徙呢?” “屠各氏部众实宜打散,编为奴婢,迁至——” 靳准刚说了一半,邵勋突然摆了摆手,道:“稍后留下来,详细说与我听。” “是。”靳准沉稳地应了一声,目不斜视。 其他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向他。 这是好事,同时也是坏事。 好事在于你登堂入室了,取得了梁王的信任。 坏处在于你得到了很多人的嫉妒,甚至是被迁徙部落、豪族的怨恨。 尤其是他提到匈奴诸部中实力最强的屠各氏,全部贬为奴婢,太狠啦!这事若传出去,保不齐被人刺杀。 邵勋沉吟了一会,扭头看向秘书监卢谌,道:“以金正为开府仪同三司、镇西将军、使持节都督雍秦梁益四州诸军事,兼雍州刺史,为我镇抚关西之地。” 卢谌默默拟写命令,心中暗暗感慨:真论起来,金正才是真正深得梁王信任啊,隐隐比王雀儿、侯飞虎、张硕等辈更受信任。 一口气督二州军事(梁、益二州显然只是挂名),兼领刺史,还是最高级的“使持节”,二千石以下皆可杀之。 这份滔天的权势,真的惊人,恍如当年镇关西的河间王司马颙、南阳王司马模。 下完这道命令后,邵勋再度看向靳准,道:“君可为我整顿降兵。匈奴之禁军,亦有几分可观之处,蒲津关、潼关乃至长安降兵,几有万五千人,整顿完毕后,并其家人,一起迁往关东。余众君可自领,在镇西将军府内领司马之职,护匈奴中郎将如故。” “遵命。”靳准拜道。 这道命令之外,其实颇有深意。 梁王应该不会给金正留太多兵马,镇抚关西所需的兵力,还得依赖地方自筹。 所以,他得到了司马之职,乃幕府之内仅次于幕主、长史的三号人物,且掌兵事。 说白了,梁王让他多多出力,用靳部私兵为幕府征战,镇压其他杂胡甚至是其他匈奴贵族。 邵勋想了想后,又道:“征代国窦于真为镇西参军,领纥豆陵部三千骑屯于黄白城。” “先这样吧。”邵勋说道:“其余英才,明日孤细细观之。”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战后分配(下) 鹿子苑在逍遥园西,是一处园囿。 多年之前,曾有陇西胡人酋豪献鹿,令养于园中,遂得名。 后废弃,甚至连围墙都坍塌损毁,好好的园囿成了一处森林。 刘粲进占关西后,重新修复此苑,养麋鹿数百头。 鹿子苑、逍遥园之间间隔三百步,直通平朔门,此时这片不大的空地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个个部落酋豪来到园门之前,通报登记,解下兵器,然后带着两三名随从入内。 鹿子苑正中央是一片池沼,本是供麋鹿喝水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其丧命之所。 一头又一头麋鹿被拉到此处,开膛破腹,洗刷干净,然后斩斫成一个个大小适中的肉块,或煮或蒸或炙,成为赴宴宾客的食物。 酒也拉了进来,一车又一车。 汴梁春、九酝春等美酒直拉来了上百坛,开封之后,酒香扑鼻,让人馋涎欲滴。 一处幽静的小院落前,枯枝败叶已被清理干净。 一张张小案几被摆了起来,外加一个蒲团。此时已有人坐下来了,东张西望,默默看着来了哪些人。 座次的安排很讲究,左下首第一位是姚弋仲,蒲洪居其下,再下面则是彭天护、虚除权渠、单智、梁勋、杨韬、陆逐乾等十余人。 右下首第一位是护匈奴中郎将靳准的座位,然空着,后面则是拓跋鲜卑的伊娄赀、丘敦举,接着是綦毋元、靳明、胡勋(光禄大夫)、辛恕(始兴太守)、王犷(尚书郎)、游子远(冯翊太守)、董景道(散骑常侍)、梁胥(太常卿)、蒋英(城门校尉)、弁广明(太史令)等近二十人。 左右第一排后面,还各有三排,总体算下来,刘汉降官及诸部酋豪来了百余人,可谓“群贤毕至”。 当然,也有没来的。 邵勋入场之时,还在和靳准谈及此事。 “盆句除自称‘北羌王’,先在上郡,为刘洋击破,降顺后,迁至雕阴等地,有众六千家。”靳准解释道;“彼处亦有北羌四角王薄句大,原居上郡北部,后为石勒降服。朝廷其实一直对勒有所警惕,将句氏宗党五千余家徙至渭北。” “盆句除就没来,既没听虚除权渠之令,也不遵单氏。孤率大军南下,此辈亦未拜谒。”邵勋倒背着手,说道:“听闻薄句大此番来了,一矢未发,前天夜里突然遁走,却不知何故。” “此人曾经作乱,其他人被讨平前,他就降了。此番出兵来会,又半途遁走,仆以为他是怕了,担心大王在宴上将其拿下。”靳准说道:“以往刘粲召其来长安,屡次推托,仅进献财物而已。” “关中多是此类墙头草,你们以前也不容易吧?”邵勋停下脚步,笑问道。 “杀又杀不得,便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靳准说道:“偶尔令其出兵,进献财物,彼辈倒也不会太过推托。若大王再晚个十年八年进关中,这些人一个个都会被料理干净,届时恐怕就没现在这么简单了。” “为何这么说?”邵勋问道。 “刘粲入长安数年,后宫中便有不少关中士女。屠各宗室乃至各部皆与士族、胡酋联姻,任用其子弟为官。”靳准说道:“而今不过数年,人心尚未完全归附,但若再等十年,可就不一样了。届时大王哪怕自上郡突入关中,士族很可能会出家兵僮仆为刘粲厮杀,而不是临阵倒戈。” “大王若仔细寻访,关中大族家中定有匈奴贵女,匈奴贵族家中亦有关中士女。大王北伐代国之前,仆便接到命令,自秦州接姜、杨等大族二千余户至长安,氐羌诸酋皆送子弟为质。” “接了吗?”邵勋问道。 “没来得及,大王来得太快了。”靳准说道。 “你觉得这么做是好事吗?”邵勋又问道。 “利弊参半。”靳准想了想后,说道:“正是因为害怕被迁徙,故关中四处叛乱,几无一年宁日。王师一至,个个倒戈,显然对屠各氏充满恨意。但若能强行迁徙,设法管治,可保边疆安宁。” 邵勋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若也对河南士族这么不客气,你觉得会怎样?” 靳准有些惊讶,眼神闪烁片刻,道:“大王还得吸取刘粲教训。江东未灭之时,万勿行此事。” 邵勋缓缓点头。 这是“一线工作人员”给出的非常靠谱的建议。 刘粲一开始还亲自西征秦州,后来有点懒了,就派部将出征,靳准是带兵次数最多的。 他至少经手过两次大的“移民工程”。 第一次是押陇西、南安一万四千多户胡汉百姓至长安。 第二次是押送武都、安定二郡胡人数千户至长安。 杨难敌乃至如今的秦州刺史、酒泉王石武都被他击败过,老靳对秦州那一片太熟悉了。 他说强迁新征服地区的各部百姓搞得关中乌烟瘴气,这并非假话。 最大的后果就是搞得国内到处都是仇视你的人,统治虚浮无比,全靠武力威慑,并非人心归附。 没有外敌时都有叛乱,外敌打进关中,那是真的举世皆叛。 但刘粲面临的困境,现在轮到邵勋来面对了。 思来想去,他竟然有和刘粲做同样事的冲动,可见有些事并非不对,只是没在对的时间做。当然,刘粲也没什么好办法,他既然扩张到了秦州,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想明白此事后,邵勋便来到了会场。 “拜见梁王。”降官、酋豪们纷纷起身,在案几旁跪拜。 “众皆忠勇之士,无需多礼。”邵勋双手虚扶,道:“都起来吧。论功行赏之日,何必拘束。” 说完,拍了拍手。 亲兵们鱼贯而入,给众人上菜。 菜有点硬,全是大块的肉,除了少许野菜、蘑菇之外,真找不到其他菜蔬。 亲军督黄正弯下腰来,低声耳语一番。 邵勋听闻,笑道:“那就开始吧。” 说罢,看了眼姚弋仲。 老羌已经坐下了,见状再拜。 邵勋大笑,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 片刻之后,场中来了二人,皆袒露上身,穿着羌胡中常见的那种裤管很肥而裤口又急速收紧的裤子,在场中跃跃欲试。 他们比试的项目是“角抵”。顾名思义,头戴兽角互相比试力气。 发展到这会,有所变化。 兽角不一定戴了,而且多了很多摔跤的动作,不全是比试力气,故称“摔角”。 东吴孙皓更离谱,喜欢看女人摔角,“令宫人著以相扑”。 由此,“相扑”这个名称也流行了起来。 至大晋朝,角抵、摔角、相扑都是正式名称,一个意思。 参赛两人是虚除权渠之子虚除伊余、姚弋仲侄子姚兰。 另有裁判一人,选自军中,对二人交代完毕后,缓缓退到一边。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尤其是虚除权渠,更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可能要站起来助威了。 姚弋仲只是随便看了几眼。 他这个侄子跟随他打了好几年仗了,平生就好三件事:饮酒、御妇人、摔角。 在军中的时候,三天不摔角就浑身不舒服,经常找来健勇之士比试角力,大部分时候都能赢,输了也不恼,相反会赏赐美人、财货给赢的人,所以有很多人乐意陪他玩,万一赢了呢? 他的镇定不是没有道理的。 姚兰双手闪电般搭上了虚除伊余的肩膀,暴喝一声,直接把对面给拉扯着转了起来。 虚除伊余跌跌撞撞,试图维持身形,最终失败,被人直接摔倒在地。 姚兰冷笑一声,直接压了上去,铁臂箍住了虚除伊余的脖子,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把他的脖子给勒断。 好在他点到即止,很快松开了。 虚除伊余踉跄起身,惊魂未定地看了姚兰一眼。 虚除权渠更是大张着嘴巴,怎么一照面就败了? “壮哉!”邵勋放下酒杯,赞道:“有此神力,真壮士也!” 说完,他又笑了笑,道:“听闻姚将军曾率数十骑,直扑匈奴,斩其将一员,夺旗鼓数面,可有此事?” “贼将刘贡,自恃勇力,对大王污言秽语。仆气急,拍马而上,将其擒杀。”姚兰躬身行礼道。 “有此壮士,孤何愁天下不定?”邵勋感慨道。 说罢,眼神示意黄正。 黄正亦朝后边使了下眼色。 很快,一妇人在两名宫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场中。 靳准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显然认识。 “此为刘粲妃嫔杜氏,赏你了。”邵勋挥了挥手,道。 姚兰喜出望外,还有这好事,立刻拜谢。 “可愿出仕关东?”邵勋又问道。 “愿!”姚兰也不废话,当场应下了。 “善!”邵勋高兴道。 说完,又看向虚除伊余,道:“君可愿随我回关东任职?” “愿!”虚除伊余没想到输了还有官当,大喜之下连连磕头,引得场中一阵轻笑。 虚除权渠老脸一红,既暗骂儿子没骨气,过于谄媚,心里又为他高兴。 他们这些老家伙还没得官呢,子侄辈就一个个走马上任了。 姚兰瞄了虚除伊余一眼,暗道摔角的彩头竟然是美人,官职应该是早就定好的。 亲军督黄正很快让他们退下。 杜氏站在那里,默默垂泪。姚兰直接拉着她的手,就要离开。 “姚将军,她俩也是你的。”黄正指了指那两位宫人,说道。 姚兰一愣,懒得多看,直接招呼她们跟上,然后把三人交给跟他一起来的亲将。 亲将会意,将三女带出了会场。 姚将军说了,他等不及,今晚就要睡杜嫔,赶紧找个军帐安顿下来。 场中很快又迎来了第二场比试。 奢延单良与卢水胡彭天护之子彭丕比试披甲步射。 结果,单良十箭中八,彭丕中七,单良胜。 邵勋赏女乐二人,没有后妃,因为单良并未立下大功。 不过单良依然喜形于色,连连叩谢。 自然,此二人也要带上部分家兵随邵勋一起返回关东。 接着是…… 连续比试数场之后,气氛愈发活跃。 尤其是跟随长辈过来的诸部酋豪子弟,更是满面红光。 很多人上台较技,或有钱财赏赐,或有女乐、舞姬赏赐,立下过大功的甚至可以分得刘汉宗室女或刘粲后妃。 邵勋也有些微醺,拍了拍手,很快一队汉宫美人入场献舞。 邵勋与张宾随口说着事情,却没注意到身边坐下一女人,轻轻为他斟酒。 靳准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用无奈的表情看向她。 靳月华回了个安心的眼神,静静看着在场中献舞的美人。 她们都是她调教出来的,很快就会被人瓜分。 这就是亡国之女的悲哀。 邵勋很快注意到了靳月华的存在。 他心下讶然,下意识看了眼靳准。 靳准移开了目光,脸色颇为纠结。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你们害苦了朕 一曲舞罢,场中又有二骑驰出,将要对冲格战。 其中一人是靳准西征时发掘的猛将,曰“平先”,不知其族属也,只与安定郡黄石固(今彭阳县境内)的屠各胡住在一起。 出身低下,以放牧为生,不识字,但弓马娴熟,更擅骑战,乃部落中有名的勇士。 六七年前,靳准随当时还是太子的刘粲西征路松多,将此人发掘——路松多,黄石屠各部首领之一,居于新平、安定之间,虽然都是匈奴,但与并州屠各刘氏不是一路人,故以匈奴之身,附于晋国宗王,与屠各刘氏厮杀。 平先曾与陈安力战。 后者也是一员猛将,先为司马保效力,后叛投匈奴,随后又叛匈奴自立。 陈安勇武过人,左手持刀,右手持矛,近则刀矛悉发,动辄杀伤五六人,远则驰射左右开弓,寻常人难以近身。 平先与其厮杀,交手三合,夺其矛。时降大雨,天色将黑,陈安弃马逃遁,没被平先生擒。 此刻与平先对战的乃安定休屠胡金氏子弟金愚,其家族最早可追溯到金日磾。 屠各胡路氏迁往新平后,休屠胡金氏占据了黄石固,且牧且耕,此番出兵两千人,还算乖顺。 平先横槊立马,招了招手,让金愚身后坐着的休屠胡另一首领子弟梁阿广一起上。 阿广怒,翻身上马。 此人虽姓梁,但非安定梁氏子弟,而是休屠胡,居于西川(汉西川县,今庆阳市正宁县)。 其先梁元碧,于曹魏年间内附,郭淮上奏,置西川都尉,以元碧任之。 传到今天,西川县早就罢废了,西川都尉也有名无实,故梁氏家族也就是个酋豪罢了。 历史上阿广有个后人叫梁国儿,这也是个抽象人。 他老早就建好了自己的坟墓(寿冢),没事就带着妻妾一起入坟饮宴——可能也在坟里做别的事情——“酒酣,升灵床而歌。” 时人多讥之,国儿不以为意。 南征北战,屡有大功,姚兴以其为镇北将军、平舆男。 就这么个时不时去坟墓里喝酒、唱歌、曹丕的人,活到八十多岁,坟头草估计都老高了才死…… 可惜梁阿广没这么猛,也太过年轻,刚一出战,就被马槊横扫于地。晕晕乎乎爬起来后,却见金愚已被平先生擒——休屠胡“双骄”竟是双双败北。 靳准看完三人格战,暗暗点头,平先武艺并未放下,当是他帐下头号猛将。 他很快又转过头去,看向主座。 梁王亦为三人格战所吸引,当场赏平先后妃一人,赐金银器十件,但并未给他官职,这让靳准心下稍慰:梁王终究还是讲究人。 不过—— 靳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梁王随口对靳月华说了几句什么,她掩嘴而笑,又不停劝酒。 靳准没人替他倒酒,于是自己倒了半碗,再次一饮而尽。 恍惚之间,只见梁王站起了身,道:“我本东海士息,躬耕于水滨。春来种粟,至夏编席,入秋刈麦,隆冬操练。” 席间静了下来,包括靳准在内,都默默听着他的话。 邵勋慢慢踱了两步,微微一笑,道:“粗饭粝餐,衣麻披褐,终日劳作,星霜被胄。”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两侧的女乐,道:“无管弦丝竹之声。” 然后转过身,看向靳月华,道:“亦无绝色美眷。” 席间响起了一阵低笑。 靳准脸一黑,目光搜寻,看看到底是谁。 “此固清贫耳,却不失安乐之道。”邵勋的声音还在继续:“然奸佞当国,朝政日紊,诸王混战,盗贼横行,天下并无一寸净土。” “故东海王征我从军,遂至洛阳。比时我亦看不清前路,只在营中教习少年,于洛京痛击贼寇。先有开阳门斩将之事,继有太极殿擒王之举,东海王酬我孝廉,终于入仕,为八品中尉司马。” “消息传回乡里,宗党庆贺。我道诛除乱贼之后,天下或可太平。如此,我便于乡里筑精舍、庇庄客、治产业、娶贤妻,如此逍遥一生,美哉!” 不少人脸上露出笑容。 也别说梁王装,便是他天生反骨,也不敢肯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搏命换来了东海国中尉司马的官职,此乃逆天改命,这个时候如果真的天下太平,梁王回东海居住,已经大赚特赚。 正如他所说,八品官有资格占田、荫蔽宗党食客,且还典兵,在东海国内绝对是一号人物,便如他们这些酋豪在各郡的地位一样,甚至更高。 “然而——”邵勋话锋陡然一转,坐回了上首。 靳月华一双妙目看着他,稍稍酝酿了一番情绪,便带着小儿女倾慕英雄的感觉,纤纤素手为他倒了一点酒。 邵勋端起酒碗,沉吟片刻,道:“我志有所未孚,公理有所未达。惜哉!” “成都、河间、东海三王攻战未休,汲桑、石勒又于河北为乱。” “刘渊聚众离石,伯根起于青州。上党羯室未宁,秦州羌胡再乱。” “洛京数度交兵,长安生灵涂炭。” “及至亢旱有年,飞蝗并起,百姓易子而食,黎元曝骨于野。” 邵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悠悠苍天,何薄黎人?痛哉!” 叹了口气后,他又站了起来,双手倒背于后,仰望满天繁星,道:“天下兴亡,纵匹夫亦有责焉。” “孤遂起兵。洛阳城下,摧匈奴之大阵;遮马堤上,破屠各之全军。” “河内之伐,刘雅丧犬羊于乱辙,孤息一隅之燧。” “邺城之攻,石勒失妻子于铜雀,孤复千里之疆。” “上党之战,刘曜焚残躯于城楼,孤得锁钥之地。” “俄而数路并伐,扫荡左国,飞骑河东,苦战数月,终覆贼巢。” “比时孤立于宁朔宫楼阁之间,上视苍天,下俯黎民,顿悟天命之攸归。” 此言一出,文化低的人茫然无知,靳准却悄悄看向邵勋。 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明确要改朝换代吧? 此人爱好与曹孟德略同,但性情迥异,有些话直接就说了,不遮遮掩掩。 当然,他的赫赫战功摆在这里,别人也是服气的。 “然而——”邵勋突然又来了一个转折。 “暴水连年,灾疫不断,黎元丧亡,士庶哀嚎。” “时北有拓跋鲜卑侵攻,南有司马僭人袭扰。百姓衣食无着,士民惶恐无措。孤履冰临渊,战战兢兢。痛定思痛,益知迎难而上,向死而生。” “北伐平城,终获大胜。南却建邺,破其胆略。” “继而驱阴山之劲骑,统中夏之雄兵,郊原勇战,突入关中。所至之处,酋豪赢粮而影从,父老箪食而壶浆,遂执凶渠之首,就不战之功,以有今日。” “距孤来洛阳,二十又四年矣。” 说罢,低头沉思,似在缅怀。 场中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有些人只知道梁王在关东崛起,却不知他如何崛起的,此时一听,顿感佩服。 那时的场景,真是乱得可以。一不留神,至少北方大地会陷入无尽的攻伐之中。 胡夏诸族,积怨甚深。 宗王贵胄,争权夺利。 方伯将吏,形同仇雠。 士庶流民,攻伐不休。 梁王横空出世,硬生生把这坠向深渊的天下给拉了回来,这是何等伟业? 锦上添花,治世之臣可为也。 力挽狂澜,非乱世真英雄不能为之。 “一时有感,直抒胸臆,让诸君见笑了。”邵勋抬起头,微微一笑,回到了座上。 靳月华再度斟酒,眼睛水汪汪的。 此半真半假。 她是匈奴人,与汉家女儿不太一样,更爱英雄。 刘粲承父祖之基业,最后国破身死,非英雄也。 梁王一介士息,艰难百战,奄有天下,乃真英雄。 “来,满饮此杯。”邵勋端起酒碗,笑道。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迎合,一饮而尽。 “大王威加四海,统御万方。”邵勋刚放下酒碗,就见得姚弋仲起身,大声道:“仆虽愚陋,亦知天命有归,神器有适,今可登天子之位,以安众心。” “是啊,大王。”蒲洪暗骂一声,第二个起身,道:“王不晋位,天下之人难以安心。” “大王……”一个接一个人起身,满脸激昂之色。 “哎!过了,过了。”邵勋摆了摆手,道:“今召诸君前来,乃论功行赏,无余事。” “大王。”军谋掾张宾进言道:“臣知大王之志在于扫平四方,还致太平。然晋主暗弱,有何能统御万方?臣请大王勿要计较毁谤,舍弃私心,为苍生计,进皇帝位。如此,则士民欣然,夷夏俱安。” “唉,你们真是——”邵勋摇头失笑,道:“此事休要再提,喝酒。” 宴会至深夜方才结束。 散会之后,邵勋至建章殿休息,并遣人将靳月华送至后宫,全程以礼相待。 靳准知道后,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好像觉得梁王这个“天子”比刘粲强多了,于是,他决定找个机会,问问女儿。 二十六日,邵勋又召集黑矟、银枪、义从及府兵将领,大宴一番,赏赐嫔妃、宫人、女乐、钱财、器物无数,并擢升了一些人的官职。 也是在这一天,单良、虚除伊余、姚兰、金愚、梁阿广、蒲侯(蒲洪之弟)、彭思安(彭天护幼弟)、苟典(略阳氐人苟头氏,即前秦苟太后家族)等数十酋豪年轻子弟各率亲随部曲百人至数百不等,编成一军,约五千人,至邵勋帐下听令。 邵勋早看出来了,关中胡人诸部的打法与后世明军有些类似,全他妈靠“家丁”猪突。 老子这就收走你们五千“家丁”,给贵族子弟当官,给家丁发饷,并其家人一体拉回关东,慢慢炮制。 当然,这些酋豪子弟也是愿意的。 都什么时候了?梁王就快当天子了。 此时给你机会,不把握住,这辈子就这样了,在山里瞎混到死。 异日遇到从关东回返关西当官的少年玩伴,羞也不羞?好意思见人家么? 有些事情,刘粲一个做法,邵勋一个做法。 刘粲未必错,邵勋也未必对。 一切都看时间来检验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靳氏三分 太保潘滔即将返回平阳以及洛阳。 黄头军第四营刚刚输送粮草、金帛至长安,正要返回,得到命令后稍事休整两日,准备带一批百姓东行。 匈奴降军一万五千及其家人,总数超过七万,将被迁往关东为民,正好由他们押送。 另有被清算的胡汉俘虏、伪官近二万户,一体贬为奴婢,总数超过十万——这个数字还在继续增加。 这批人暂时屯于阿城一带,由姚弋仲部八千羌兵看管,过些时日再送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将成为府兵部曲,分散于诸郡。 二十八日,护匈奴中郎将靳准来到阿城,巡视了一番营地。 彼时正值清晨,阿城内外,炊烟袅袅。 城内早就塞满了人,城外也搭满了窝棚,一堆堆人挤在一起,拿着上头发下来的粟米,小心翼翼地煮着粥。 这些人以屠各、呼延为主,外加部分晋人、杂胡。领头的基本都已经死了,死在战场上或政变之中。 最近几天,靳准借着收捕降人的机会,又弄死了一批人,剩下的基本处于一盘散沙的状态。 他们本来不必成为奴婢的,奈何梁王需要大量人口给府兵充当部曲,那么他们的命运就注定了。 “靳准,汝来此作甚?”姚弋仲正巡营归来,高倨马上,执槊问道。 他身后跟着数百骑,前面数十骑的马鞍下,挂着血淋淋的人头,这会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血,显然刚斩下不久。 靳准又有些不悦了。 这些匈奴部众是他提议贬为奴隶的,他也杀了不少刺头,但问题是姚老羌你怎么敢杀的? 态度还很不客气,动不动“汝”,难道你不知道很多人喊他“靳公”或“明公”吗? “我来巡营,看看屠各、呼延等部如何。”靳准说道。 “我已巡完,汝无需记挂。”姚弋仲说道:“再者,你觉得他们愿意看到你吗?” 说罢,哈哈大笑,策马而走。 数百骑紧随其后,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 靳准一甩衣袖,在随从亲兵的簇拥下,于营地外围转了起来。 果然,姚弋仲说得没错,靳准最好不要来这里。 入目所见,很多人对他怒目而视,甚至偷偷咒骂。 靳准恍若未见、充耳不闻,只默默巡视着,直到日上三竿才离开。 巡营途中,他甚至看到了一群新加入的俘虏。 稍一打听,原来是镇西将军金正在新平、扶风一带击破的不肯降顺的氐羌杂胡。 据俘虏所言,金正心狠手辣,不但打他们,连尚在劫掠的拓跋鲜卑一部都被他打了。 靳准听了心下一惊,然后又有些茫然。 金正与拓跋打就打了,按理来说应该无所谓谁输谁赢,他怎么突然就忧心起来了? 离开阿城之后,他快马返回了长安,随后便请求入宫觐见。 靳氏部落还在安定,有众三万多人。 最近一些时日,靳准也联络了一些散居在各郡的匈奴氏族乃至小部落,得众二万余。 这些都是将来要加入靳氏部落的,需得确定下他们的草场和耕地。 ****** 靳准入建章殿觐见时,恰逢一批关中士族出来。 领头之人他认识,乃光禄大夫胡勋。 胡勋见到他后,对众人告罪一声,让其先行离去,自己带着辛恕、蒋英、游子远、胡嵩四人过来打招呼。 北地傅氏的傅纂朝靳准微微点头,离开了。 他身边好像还跟着韦氏、杜氏之人,不过他们都没怎么看靳准,直接忽视了。 “希贤于此等老夫耶?”胡勋笑道。 “公何必戏言?我欲入见梁王。”靳准说道:“公等面带喜色而出,想必被委以重任了?” “关西之地,情势复杂,梁王欲长治久安,唯在‘得人’、‘用人’。”胡勋淡淡一笑,道。 胡氏是安定五姓之一(梁、皇甫、席、程、胡)。 曹魏年间,胡遵与郭淮共守边境,多次与诸葛亮交战。后又随征辽东,算是司马懿旧部,死前升任卫将军。 其子胡奋,官至镇军大将军。匈奴刘猛叛乱时,诏命胡奋为持节监军,督促各路兵马讨贼。 胡奋请来了骁骑将军、黄石屠各胡首领路蕃,大败刘猛。 胡奋之女胡芳还是司马炎的贵嫔,极受宠爱。 不过这也是胡氏最后的辉煌了,观其家族子弟任官履历,较为权重者多在三十年前。 也就是说,最近三十多年这个家族日渐没落,以至于当匈奴攻打关中时,小心思极多,先有不救长安之举,坐视关中群豪失败,这损害了梁氏及其姻亲索氏的利益。 司马保据秦州时,胡嵩为其将,又鼓动黄石屠各部路松多起事,附司马保。 当然,最后他们都被击败了。 而败了之后,迅速转换门庭,匈奴也不计前嫌,以胡勋为光禄大夫,胡嵩亦有将军之职在身。 原因其实很简单,安定、新平、南安、略阳那一片,胡人茫茫多。 汉人士族与其关系密切,比如安定胡氏就能不止一次鼓动屠各路氏起兵,休屠金氏、梁氏与皇甫氏同样关系密切。 卢水胡及部分氐羌,则和梁氏往来颇多。 这些边地汉人世家大族与胡人酋豪是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 朝廷出兵打仗时,点到你了,往往需要你带部曲,这个时候就可以拉上胡人一起。 立下战功后,需要你给胡人酋豪请功,平日里也为他们提供官面上的便利。 就像安定胡氏与屠各路氏之间的两次合作一样,太原王氏与屠各刘氏之间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不过,屠各路氏自从被坑了一把后,便疏远了安定胡氏。 路松多逃亡陇西,不敢回家。路氏其他子弟则附于靳准,为其所用,故胡勋、胡嵩二人与他的关系十分微妙。 此时靳准听得胡勋有些自得的夸耀之语,暗暗冷笑。 他可是记得,梁王曾问他如果对河南士族动手会怎样。 呵呵,他连河南士族都想动,西州士人又算得了什么? “胡公得授何职?”靳准不动声色地问道。 “司农寺少卿(正五品)。” “比起光禄大夫,减色不少。”靳准道。 胡勋脸上笑容转淡,道:“却比不得护匈奴中郎将。” 他特地在“护”上面加重了声音,显然是在讽刺。 靳准不理他,又一一询问其他人。 他们倒也不隐瞒,纷纷说了。 游子远仍任冯翊太守,蒋英出任雍州治中从事,辛恕则任镇西幕府从事中郎,胡嵩任镇西幕府督护。 通过他们之口,靳准还得知傅纂出任侍御史,原浚仪令傅畅出任镇西长史,王犷仍为尚书郎…… 听得这些消息时,靳准心中警觉:他好像太过孤立了。 关中胡人与他关系一般甚至不对付,晋人士族也对他没太多好脸色,以至于消息都不够灵通了。 怎么会这样呢?好像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 随便又说了一番场面话后,靳准便被召唤入内。 ****** “平阳催我回返了,但短时难以成行。秦州未下,诸部新附,人心杂乱。”邵勋见得靳准入内时,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坐榻,继续和张宾、羊曼等人议事。 “大王,石武虽然姓石,但其乃休屠匈奴,僭号自立罢了。名为匈奴,实为月氏。”张宾说道:“石勒投奔他,很难被接纳。” 石勒为什么投奔石武?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种类相似。 说白了,石勒是西域胡,石武是大月氏后裔,都是白种人。 石武统领的数万部众多为白人,有时候甚至会被称为羯人,但他自称“休屠王”,显然是想继承匈奴的这个王号——历史上多为匈奴单于指派贵族当休屠王,并不太允许他们内部推举。 刘汉剿抚并用,压服石武后,也不愿给他“休屠王”的尊号,而是册封其为“酒泉王”,可见时至今日,有些名器还是非常有用的。 “金将军已兵发安定,大王不妨稍等些时日,看看战事结果如何,再做计较。”张宾又道:“此辈即便降顺,断不能居于秦州,须得迁走。”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靳准,道:“卿可有方略?” 靳准想了想,道:“石武降附未久,曾为刘汉攻伐陈安,大破之。刘粲喜悦,以其为使持节、都督秦州陇上杂夷诸军事、平西大将军、秦州刺史,封酒泉王。以仆观之,若陇上诸部并未被大肆迁徙,怎么也轮不到石武用事。大王若想伐之,仆愿遣兵助战。” “哦?出兵助战?”邵勋讶然:“部伍都整顿好了?” “靳氏本部在安定,可选胜兵七千,由吾弟康统率即可。”靳准说道。 邵勋大笑,道:“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放心,我已给安定下令,将你家部众发还,放心吧。你说这事,你侄女先来求我,你又来。” “什么?”靳准只觉脑子嗡嗡的。 邵勋看了他一眼,道:“令侄女在长乐殿。” “谁让她来的?”靳准下意识问道。 邵勋静静看着他,有些不高兴,道:“卿百般追问,意若何耶?” 靳准心下一凛,又觉得有点屈辱。 “我意以靳康为桑城镇将,进讨秦州。”邵勋继续说道:“安定的那些部众,你分一些给他。他若去秦州招降了部众,那是他的本事,你也别多管。靳明可为草壁(今千阳县西北草碧镇)镇将,你也分一些部众给他。这些时日,你收拢了不少人吧?别舍不得。” “是。”靳准艰难地应了声。 邵勋看着他,又问道:“靳氏三分,你是不是不乐意?” “不敢。”靳准答道。 “你可知此策谁为我所出?”邵勋又问道。 “不知。” “便是你的好女儿靳月华。”邵勋说道:“我看她比你聪明多了。” 靳准大震。 他真没想到女儿竟然谏言拆分靳氏部落,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啊。 不过,冷静下来后,靳准觉得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这是由女儿提出来,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这几日你就办理此事。”邵勋说道:“关西诸事繁杂,你也担着点。不料理完这些事,我是不会走的。” 说罢,再也不理他,而是对卢谌下令道:“令洛阳遣使节来长安,一俟秦州平定,即刻往赴凉州。给王太尉回一封信,洛阳那边可以办几场清谈,先把风声放出来。朝堂之上,找几个五品以下官员,提一提那件事。” 随后扫了靳准一眼,径往后宫去了。 靳准神色晦明不定,正要离开时,却被黄正拦住了:“靳将军请随我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代理人 长乐殿前的小院内,秋风习习,寒意初生。 邵勋坐在一棵大槐树下,身侧围绕着两大一小三个女人。 大的高鼻深目,乃西域胡长相,赫然便是原刘汉上党国夫人、石勒之妻刘野那。 今年三十一岁的她正处于熟透了的年华,出征以来,除了代国太夫人王氏外,几乎没人和她争宠,竟是几年来身心最愉悦的时候。 她和靳月华不熟,但见过几面,彼时后者还没嫁给刘粲,只能算是匈奴贵族女子,地位不一定比刘野那高。 “大王现在不太愿意哄女人了……”刘野那凑在靳月华耳边,低声说道:“刚得河北那会,天天带我打猎,临睡前总是说情话。家里叔伯兄长来问大王对我如何,我总是说他对我很好,叔伯兄长遂满意而归,下定决心为大王征战。现在么,直接躺下打呼,他已经不是很在乎上党骑兵了。” 靳月华捂嘴偷笑,眼波流转之下,瞥了邵勋一眼。 当然,是不是真的宠爱对她不重要。 靳家更在意的是梁王的态度,既有官面上的态度,也有私下里的看法。作为新近投顺之人,且隐隐被其他人孤立,更需要她这么一个传话的渠道。 不然的话,久而久之,君臣相疑,对靳家可是灭顶之灾。 不远处,邵勋正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靳月华今年二十六岁,这个名叫靳月晖的小娘子才二十,但几年前她就被刘曜看上了。 前天她收到安定来信,居然找上门来,请求放了她父亲,因为她听信传言,说靳准、靳明献城有功,可活,但靳康率部西窜,欲与石武联兵,共抗朝廷,死罪难逃。 邵勋仔细观察着,这小姑娘长得是真好看,而且带着股怯生生的柔弱之意,让人好想欺负她。 且对家人非常挂念,昨天接见时还说邵勋如果要杀靳康,请赐她一死,让邵勋有些惊愕。 在场之人都对她有些钦佩,甚至还有闲得蛋疼的著作郎记下了此事—— “王戏靳女曰:‘汝父母兄弟获罪,吾将纳汝,则何如?’” “靳女曰:‘大王既灭其父母兄弟,复何用妾为!妾闻罪人之诛也,仆婢尚不能免,而况其子女乎!’号泣请死。” “王为之动容,起身相扶,宥康之罪。” 事情写得有点扯淡,让邵勋有撕了它的冲动。 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担心史官把他撕实录的事情也写进去。 此时邵勋又打量了一番靳月晖。 她微微低下头,眼睫毛轻颤,耳根都红了。 远处传来一阵询问声,片刻之后,几人入内。 邵勋正经起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意态悠闲。 靳准跟在黄正身后,远远看见侄女,气不打一处来,既气侄女不懂事,也气弟弟靳康想法太多——我辛苦操持这个大家族,你居然想背叛我? 靳月晖则对邵勋神情、动作的快速转换感到惊讶,这人有真情、真话吗?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很快和从姐靳月华一起上前行礼。 靳准向邵勋行了一礼,再向刘野那行礼。 “坐吧。”邵勋指了指旁边的胡床,道。 黄正等人按刀侍立于侧。 “今日召你来,还是为了关西之事。”邵勋放下茶碗,说道:“西州诸郡,你觉得何处最难?” “秦州。”靳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道。 “难在何处?” “杂胡不沐王化久矣,想叛就叛。”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道:“你以为桑城、草壁二镇如何?” 桑城曾是司马保狼狈跑路时待过一阵的地方,位于今定西市临洮县境内。 这是一个交通要道,十字路口,地属陇西郡,且有相当一部分河谷地,整体条件还可以。 无论是东进天水还是北上金城,都绕不开这里。 周边以氐羌为主,杂胡为辅,靳康若镇于此处,那是相当地扎眼。 草壁同样当贼通路。 安定、南安二郡群胡若要突入平坦的关中平原,草壁镇是非常好走的一条路,靳明屯于此处,作用甚大。 邵勋能看出这些东西,常年与秦州诸胡打交道的靳准又如何不知? 只见他苦笑了下,道:“大王是要靳氏为大梁守国门、镇群胡了。” “卿何必如此。”邵勋笑道:“今只问一句,靳氏以何为立身之本?靠你那几万部众吗?秦州就不谈了,光雍州安定郡,就有屠各路氏、休屠金氏、休屠梁氏、卢水胡彭氏、卢水胡刘氏以及氐羌巴羯之众,哪个部众少于万人了?” “南安姚弋仲,部众更是不下五万。” “蒲洪家怕也不下此数。” “冯翊虚除氏、上郡单氏、陆逐氏、北地匈奴诸部、北羌王盆句除、四角王薄句大等人,哪个没有几万部众?” “群狼环伺之下,靳氏何以存身?” 靳准沉默不语。 如果关中再度大乱,诸部互相攻杀,那么靳氏会怎样? 靳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们的下场不是很美好。 被他收拾过的匈奴残部会找他算账,曾被他血腥镇压过的陇上部落不会放过他,被他不止一次欺压乃至杀戮过的冯翊、上郡氐羌不会放过他,放眼望去,举目皆敌。 靳氏存活的唯一可能,就是依靠朝廷,做朝廷的忠犬,扯着朝廷的虎皮恐吓诸部,让他们不敢放肆。甚至于,靳氏还可以依托梁王的赫赫武功,让一些中小部落忍气吞声,继续被他欺压。 朝廷若没了,或靳氏失去朝廷支持,必然逃不过群狼分食的凄惨下场,谁让你靳准先帮刘粲干了太多脏事,然后又脑子抽风毁了匈奴诸部呢? 别搞得里外不是人! “父亲。”靳月华先看了邵勋一眼,又对着靳准说道:“妾闻王衍王夷甫曾为兄弟谋取荆州、青州、徐州刺史之职,如此则王氏一门散于各处,纵有变乱,也不至于为人一网成擒。关中险恶,若靳氏族人皆聚于一处,缓急之间,难以逃脱,岂非家门破灭,难以延续?” “今二叔屯草壁,三叔镇桑城,父亲自居长安,统御京兆、始平、新平、北地诸郡匈奴,则东西呼应,贼人不敢轻举妄动。” “另者,一旦有事,二叔、三叔还可为朝廷建功立业,恩荫妻子,则靳氏家门愈发兴旺。假以时日,成为中夏大族亦非不可能。” “如此种种,还请父亲三思。” 邵勋赞许地看了一眼靳月华。 说白了,如果把关西分为东西两部分的话,东部固然有大量匈奴、氐羌乃至鲜卑,但比起西半部分而言,则不是一个量级的。 尤其是秦州,朝廷编纂的户籍上人口少得可怜,一郡往往只有几千户。但就是这些人烟稀少的郡县,动辄冒出来几万胡人大军,被镇压后,过不了几年,又是数万骑,由此可见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秦州是真的有心无力,压根没法直接统治,甚至连雍州都比较困难。 这个问题不独晋朝有,事实上前赵、后赵、前秦、后秦、北魏等占据过这些区域的政权,都面临着这个问题。 历史上一直到北魏末年,都是镇将、胡酋并存。 酋长们一不高兴,就围攻军镇、城池,杀镇将、刺史、太守,整个三百年间屡降屡叛,甚至把他们迁走后去了别处仍然叛乱。 比如安定休屠胡金大黑在前秦时期被迁往上郡,一样叛乱,还击败了前来镇压的前秦军队,斩首五千八百级。 所以,别看邵勋围攻长安时,诸部纷纷来降,但以后呢? 前秦、后秦、胡夏、北魏都经历过这种诸胡纷纷来降的高光时刻,但也有叛乱此起彼伏的至暗时刻。 叛乱原因很多,有官员自己作死,残酷压榨部落,有部落觉得自己没分够好处,举兵叛乱,甚至有人自大无比,因为一句谶谣就叛乱。 所以,邵勋需要代理人,在他离开长安,返回关东的时候,为他镇守秦州及与其相连的雍州西半部分。 他已经升姚弋仲为宁朔将军,其部还屯刘汉时期的旧地:南安郡。 姚弋仲暂时兼领南安太守,为他镇守这个满是氐羌的地方,并且监视仇池氐,阻其北犯。 靳氏同样是代理人之一,且在邵勋心目中,重要性更高一筹——姚弋仲马屁拍得山响,但邵勋并不完全信任他,与之相比,颇有走投无路感觉的靳氏更值得他信任,虽然靳准本人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蒲洪家族则不太被信任,虽然他们表现很积极。 邵勋打算先稳一稳,找个机会再将其迁走,至少要脱离氐羌扎堆的地方。 至于赵固、杨韬、梁勋之流,尽数迁走,今年就走。 话说到此处,邵勋觉得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他对靳准确实是开诚布公的,没有隐瞒他的目的,也没什么忽悠的成分。 好的坏的都讲明白了,你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定位,你接受不接受? “父亲,大王已下令回赐介休靳氏老宅。靳氏得以录入西河郡姓之中,为甲等高门。阿虎、阿豹他们年岁渐长,学业有成,或可出仕做官,以后与汉地高门来往,他们一定会感激父亲的。”靳月华又道。 “你——”提到两个只有十来岁的儿子,靳准也无话可说。 这个女儿,真是把他摸透了,完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以后怎么办?”靳准忍不住问道。 “哪个好人家敢娶敌国皇后?不怕被人怀疑想造反么?”靳月华自嘲一笑,语气哀怨。 靳准一窒。 邵勋一脸云淡风轻之色,眼神没有焦距,似在反复盘算他的布置还有没有缺漏。 第一百九十六章 心态的转变 八月的最后两天,解散回乡的人马越来越多了。 各部皆有赏赐,平均一人两匹绢,人数之多,直让人怀疑这是来骗赏赐的。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 邵勋缺的是粮食,而不是绢帛,这点玩意还给得起。 太保潘滔花了十天时间才返回平阳。 临入城之前,看到大队车马正从邸阁内驶出,浩浩荡荡南行。 稍一询问,便知此乃梁王之意,令长子筹算、押运粮草至长安,令次子筹算、押运一批资粮至平城。 十五岁的三子邵勖较为轻松,动身至汴梁,押运一批资粮到洛阳。 潘滔暗暗点头。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会筹算大军所需粮草、军资,便不是合格的统帅。 这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完成这一步,才谈得上其他。 平阳左近的田野之中,有的已经秋收完毕,有的则还长着金灿灿的黍、穄、豆之类的杂粮,九月下旬才能收获。 不过,仔细看去,还是有不少田地里长满了草。 这是战争抽丁造成的后果,没有办法。兴许,有的田会一直荒芜下去,因为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潘滔让他人先回城,只带着少数几名亲随,在乡间转悠着。 老人在清理着沟渠中的枯枝败叶,为来年乃至九月的秋播打好基础。 妇人坐在门前,借着西天的晚霞,裁剪、缝补着衣物。 孩童正在赶羊回家,路上打打闹闹,洒下一片欢声笑语。 “关中十五岁以上男丁悉被征发,连田也顾不得了。平阳虽然也被大肆征丁,但终究好了不少。”潘滔站在村落之间,颇有些感慨。 家中子侄从荥阳写信而来,说今岁征伐了一年,派出去的丁壮到现在还没回来,以至于整个庄园只能将剩余男丁包括老人、健妇都集结起来,抢收抢种,各个怨声载道。 这大概是庄园的好处之一了。 哪家庄客出征了,庄园主还会组织人手帮他家收种粮食,盖因理论上来说,所有庄客都是庄园主的财产。 但村落形态的自耕农就没这个好处了。他们也有互帮互助的,但比起庄园就少很多了,因为没有人给他们下达强制命令。 “好在天下要太平了。”和潘滔一同回来的司农卿殷羡笑道。 “拨乱反正、力挽狂澜之事,司马氏没出一点力。”潘滔脸色淡然,道:“没想到临入土之前,还能看到司马氏的江山覆灭。” 殷羡无语。 虽然大家都已经不忌讳谈论改朝换代之事了,但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过他也理解。 荥阳潘氏可是被朝廷夷过三族的。 昔年潘岳为孙秀所诛,一起死的还有其老母、兄弟侍御史潘释、燕令潘豹、司徒掾潘据、潘诜以及他们的子女,活下来的只有潘释之子潘伯武(时在外)以及潘豹的妻子和女儿——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难以分开,天子下诏得免。 潘氏经此打击,上升势头中断,就只剩太常卿潘尼(已病逝)以及曾在越府做事的潘滔了。 殷羡知道潘滔是不喜欢司马氏的,也不清楚他为何为司马越做事,但仔细看来,他对司马越压根没什么忠心,甚至帮梁王出过几个主意,最终令两人关系破裂。 从结果来看,司马越输得很惨,势力被一扫而空,就连妻子都委身家将,还生了好几个孩子。 殷羡对潘滔此人也有所疑惧,但他与丞相走得很近——虽然他与王衍也走得很近——却不好过于生分了。 “洪乔,听闻丞相卧床多日了?”潘滔注意到殷羡的脸色,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 “大王击败贺兰蔼头,迫降西部鲜卑之时,就不太行了。”殷羡说道:“不过彼时战事尚未结束,丞相还时不时起身勉力支撑,操持公务。及至兵围长安,丞相心头一松,便卧床不起了。而今小事皆由诸衙署自决,大事则至丞相府,于病榻前汇报。” 潘滔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西天的晚霞,面容有些怅然。 “子美这一辈子,有甜有苦,该看开了吧?”潘滔说道。 “丞相有心愿未了。”殷羡低声说了一句。 “想看梁王登基?”潘滔问道。 “阳仲何必明知故问?”殷羡苦笑道。 “别着急,沉住气。”潘滔难得地支了下招:“别看那么多王子,其实机会都不大。” “哦?”殷羡有些惊讶,道:“王子璋、王子珪渐担大任,我看机会很大。” 潘滔笑了笑,道:“大王念旧,越老越念旧,真正有机会的,唯王妃和裴夫人所生诸子罢了。” 殷羡却有些不信。 “罢了,不谈此事。”潘滔说道:“平阳城中这两天很热闹啊。” 殷羡也收到了消息,顿时笑道:“小儿辈也急了,怕被人挤下去。” 虽然都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但王朝鼎革之际,世家是有一定程度更替的。 有的跻身士族,有的消失于士族之列。 有的虽然仍是士族,但地位大大降低,有的原来是小士族,一跃而成高门贵第。 其实,很多世家大族特别讨厌这种王朝鼎革。 他们已经是高门了,分外不希望出现变化。 但像庾氏、殷氏、褚氏这类原本的中小士族,则极力推动王朝鼎革,因为他们获益很大。 殷羡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家族在河南真不算什么。如果当年果断些,及早南渡,成为“早渡士人”,那么在建邺还有一席之地,好生经营的话,未必不能节节攀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建邺朝廷也算是一次“鼎革”,早到早占位,晚到只能吃灰,如此一来,中小家族也有了挑战老牌世家的可能。 但殷氏犹豫不决,动作慢了,随后被庾琛拉拢,还送了女儿入宫,族中子弟为官为将者不少,除少数南渡之人外,整体已经不可能南下了。 当然,现在看来这是“因祸得福”。 庾氏崛起,殷氏必然也会跟着崛起,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河南的老牌士族有点着急,最典型的就是济阴卞氏。 听闻大将军府军谘祭酒卞敦身体不好,活不了多久了,而卞氏不少子弟在建邺为官,人数甚至比留在北方的还多,如今就显现出恶果了。 分头下注是没错,但下得不平衡,在建邺下注过重,在北方下注过轻,如之奈何? 卞敦一死,济阴卞氏该怎么办?没人知道。反正最近卞滔有出仕的想法和言论了,不再留在庄园中打理家业、悠游聚饮。 原来,离了老父亲他啥也不是…… “洪乔也去代北、关西走了一圈了,依你之见,大王可会用他们?”潘滔离了村落,与殷羡同乘一车入城,悄声问道。 “正要请教阳仲。”殷羡拱了拱手,道。 “你啊,明明心中已有定论,却来诓老夫的话。”潘滔大笑道。 殷羡无奈道:“我只觉依大王的脾性,用大约还是用的,但没以前那么倚重了。” 潘滔点了点头,道:“大王野心太大。若只甘愿做个曹魏、司马晋,一切无妨。但他想做真正的统御万方的天子,这就难了。此番讨平拓跋、屠各,定然有许多胡人入官,乃至提升门第,士人更难得官了。卞滔此人虽然懒了一些,但不是傻子,可能隐约察觉到什么了。” “以往安坐家中,自有人上门请征辟为官。”殷羡笑道:“当官不顺心,直接挂印而去。在家歇腻了,只要口风松一松,说自己想做官了,马上就有人上门相聘。这般好日子,往后怕是难以见到了。” 殷羡其实早有这种感觉了。 特别是去拓跋代、刘汉转了一圈后,感受愈发明显。 扩张如此大的地盘,统治了如此多的胡人,不给他们与其实力相匹配的地位,那还不如分开过,不要去打他们——当然,这样肯定也是不行的,因为边患不可能消除掉。 所以,殷羡觉得汉地士人做官的机会更少了,虽然绝大多数官员仍然由士人充任。 从士族整体来看,他很同情那些人。 从家族利益来看,他懒得搭理那些人。 殷氏紧跟庾氏,族中子弟根本不用担心没官做。想那么多作甚?你还能推翻梁王的统治不成? 马车抢在城门关闭前一刻进了平阳。 入城后走了没多远,一二十多岁青年上了马车,却是殷羡之子、记室督殷浩。 “有事说事。”殷羡瞄了一眼儿子,道。 潘滔笑吟吟地看着他。 “昨日重阳节,王夷甫于姑射山上置宴清谈。”殷浩说道:“远近赴会者不下百人,堪为二十年来少有之盛会。” “谈的什么?”殷羡问道。 “王夷甫以司马相如《封禅书》为引,论及上古君臣禅让之事。”殷浩回道。 殷羡、潘滔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王夷甫做别的不行,搞这些真的是一把好手。 “已经结束了?”殷羡又问道。 “不,连开三天,许多人就住在姑射山精舍之中,儿闻父归,便回来了。” “赴会诸人怎么说的?” “都这时候了,没人傻到说不该说的话。”殷浩笑道:“儿昨日在衙署处理公务,去得稍晚,只记得卞滔一人。” “他没乱说话吧?” “没有。”殷浩先摇了摇头,然后用略带揶揄的口吻说道:“卞滔从故纸堆里找了很多东西,谈及上古以来七十二君,洋洋洒洒数千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别卖关子。”殷羡催促道。 “卞滔认为:天下至公,非一姓独有。”殷浩立刻答道。 马车内立刻响起了笑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谈心 潘滔没在平阳待多久,半月后,他又乘车来到了洛阳。 金谷园外,士人云集。 时人都知道,大晋尚书令庾珉这几天召集了很多士人、僧道之流,借王衍之金谷园举办盛会。 潘滔路过金谷园时,庾珉热情相邀,他笑着拒绝了,只言要赶至洛阳,操办公务。 他于九月二十五日奉诏入宫,至昭阳殿时,眉头微微一皱,只觉这边乌烟瘴气,杂乱无章:大群来自愍怀太子浮屠、法始立寺、白马寺的僧众正在做法事,为最近刚刚病倒的天子司马炽禳灾祈福。 中间一僧人,年岁已经颇大,竟是须眉皆白,且观其面目,并非中夏种类,乃西域胡僧也。 潘滔入内时,有人在老僧耳边说了几句。 老僧不为所动,坚持诵完经文后,方才起身,对着潘滔拜了一拜。 潘滔有些惊奇,问道:“法师乃方外之士,何须跪拜?” 老僧双手合什,道:“贫道拜龙气,非拜官人也。” 潘滔一听,就知道此人在装神弄鬼,顿时不太高兴,有心不理他,然后又忍不住教训道:“方士僧道,惯故弄玄虚,以惑世人。汝一不占相,二不卜巫,三不仰观虚空星宿,何言之凿凿?” 老僧也不着急,只道:“佛家有神通,无需占手足面目相,无需蓍草钵盂卜巫,亦无需观星,便可知诸多奥妙。” “哦?那你可知秦州战事如何了?”潘滔冷哼一声,问道。 秦州战局只会先汇报给尚在长安的梁王,然后才会发送至各处。 如果紧要的话,五百里加急,旬日内便可送来洛阳,但绝大部分战事进程不会这么急,而是按部就班地送达,再传至洛阳,起码一个月以后了,甚至更久。 他不信这老头安坐洛阳,却能知道秦州之事。 不过老僧在听得潘滔的话后,也不着急,而是吩咐沙弥取来胭脂,然后握在手心。其手掌则缩入袖中,像抽风一样动来动去。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连刚刚抵达的皇后梁兰璧都静静地站在那里观看。 片刻之后,老僧亮出了手掌。 潘滔凑近一看,只见上面像鬼画符一样画着几个人形,中间一人脖子上有条横线。 “此何解?”潘滔问道。 “匈奴酒泉王石武降,石勒已就擒。”老僧说道。 此言一出,众皆惊异。 潘滔沉吟片刻,唤来一名随从,道:“这几日你就在驿站守着,一有消息立刻报来。” “遵命。”随从转身离去。 潘滔又看向老僧,问道:“僧何名耶?” “天竺佛图澄。” “原来是你。”潘滔显然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此人有几分门道,但一直没能琢磨明白此人的各种小把戏。 这个时候,只听宫人、侍卫、官员们纷纷拜倒:“拜见皇后。” 潘滔一惊,理了理袍服,同样拜倒于地。 “众卿起身。”皇后梁兰璧轻启朱唇,柔声道。 众人次第起身。 “潘卿,请随我来。”梁兰璧看了看潘滔,道。 “遵命。”潘滔再行一礼,快步跟了上去。 昭阳殿内空旷、寂寥、幽远,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 行走之前,除了皇后身上的环佩叮当声之外,就只有沙沙的脚步声来。 走着走着,梁兰璧突然问道:“梁王已尽得关西之地?” “臣离长安之时,秦州尚未全有。”潘滔答道。 “那就是还要打?”梁兰璧停下脚步,问道。 “自然要打。”潘滔回道。 “征战很辛苦吧?” “是。” 梁兰璧没再说话,只沉默地向前走着。 潘滔悄悄琢磨了一番方才的对话,微微有些疑惑,心中起了些大不敬的猜测。 天子寝殿很快到了。 司马炽正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面容愁苦。 他倒不是完全装病,而是真的病了—— 邵勋压服拓跋鲜卑时“小病”; 待攻破长安的露布飞捷传至洛阳时,“病情加重”; 群臣恭贺“中兴”时,则“大病不起”。 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天子这是心病,药难医也。 今日潘滔入觐,他本来是不愿答应的,奈何现在做不了主,只能病中召见了。 那边梁兰璧在寝殿外十余步停了下来,也不急着进去,而是转过身来,低声道:“近日朝中有人提及禅让之事。陛下大怒,令夺其职。潘卿今日亦是为此事而来吧?” 潘滔不意皇后说话如此直接,但他也是久历宦海之人,脸皮相当之厚,只见他行了一礼,道:“梁王弯弓百战,平定天下,若能行禅让之事,今上亦不失公侯之位。若不能,则——” 潘滔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天子死扛着不肯,会怎样?其实不难,就是有点难看。 天子有心病,乃至不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此,病逝很正常吧? 大不了再让太子登基过渡一下,行禅让之举。 梁兰璧自然也想到了,沉默片刻后,看向西边的天空,微微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宫中玉玺、印信皆在我手。” 潘滔下意识看向左右。 梁兰璧收回目光,道:“自三年前始,宫中便尽是可堪信任之人了。” 潘滔无语。 他隐约知道这事,吏部尚书梁芬可能暗中参与了,梁王应该也知道。 女人啊,一旦绝情起来,那是真的可怕。 潘滔甚至怀疑天子到底还能不能出得寝殿。 梁兰璧继续往前走。 宫人们推门而入,潘滔紧紧跟在后面,甫一入殿,便闻到一股药香。 他抬眼看了看,很快便寻着了司马炽所在的位置,立刻上前行礼道:“臣潘滔拜见陛下。” 司马炽比起以前消瘦了许多,双眼毫无神采,听到声音时,只看了眼潘滔,便扭过了头去,也不让他起身。 “潘卿起来吧。”梁兰璧在一旁说道。 说罢,让宫人搬来一张坐榻。 “谢皇后赐座。”潘滔坐了下来。 司马炽又转过了头来,用愤恨的眼神看了眼梁兰璧。 梁兰璧并不看他,只神思不属地想着事情。 “邵勋让你来作甚?”司马炽双眼望天,出声问道。 “非梁王所遣,臣自来也。”潘滔正襟危坐道。 司马炽冷笑一声,但满脸病容的他,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潘滔也不管他,只道:“臣遍观典籍,尧舜之时有揖让禅代之举,殷周之际则有干戈革命之事。” “永嘉以来,盗贼蜂起,九州幅裂。其有高门巨室,僵于道途,又有黔首黎元,坠于涂炭。是故海内鼎沸,豺狼逞凶。” “幸有上帝降灵,梁王受命,定难戢乱,海内一匡,实有再造社稷之功。” “今国土东到大海,西至秦凉,南抵丛林,北极流沙。大纛所指,莫不顺服。马驾所至,人情允洽。士庶心悦诚服,黔首欢欣鼓舞。至此,始知晋祚将终,梁德益兴也……” “住口!”司马炽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潘滔,汝尝食晋禄,却做了乱臣贼子,祖宗泉下有知,羞也不羞?” 潘滔笑了笑,道:“陛下,臣闻牧野之后,尚有宋承殷祀。魏晋禅代,亦有山阳、陈留之美。梁王起于肃杀营伍之内,战于锋刃相交之所,二十年来自有煌煌之威。晋室如何得的天下,陛下深知,无需臣赘述。” “梁王曾言‘前秦道消,失鹿难追;后汉政散,瞻乌靡止。’此间真意,陛下可知?” 司马炽听了这话,只觉心底一寒,方才热血上涌的愤怒立刻散去,转而有些惶恐起来。 他真的连曹魏、司马晋一概不认?不承认这是正朝? 这样一来,司马氏岂不是沦落到连商纣都不如的地步?人家好歹还有宋国奉祀香火呢。 而如果他连大晋都不承认,那么司马氏皇族岂不是说杀就杀? 不,这是潘滔在吓唬他。 这话若拿到外间,潘滔断然不敢说,只会在他床前故意恐吓,逼迫他答应禅让而已。此时若屈服,便是上了他的大当。 不过,现在他的旨意连后宫都出不了,便是不答应,又能如何呢? 司马炽明明在病中,脸色苍白无比,这会却浮现出几丝潮红。 潘滔看了有些傻眼,天子不会被他一吓,病突然好了吧? 不过都无所谓了,天子病重也好,疾愈也罢,都影响不了大局了。 实在不行,径趋东宫,把太子找来“监国”,可能更方便一些。 当然,这种大事他不可能擅自做主,必然要得到梁王准许。 潘滔想了想,梁王肯定是不希望今上出事的,因为解释不清。最完美的情况,还是今上心甘情愿逊位,梁晋顺利禅代,一如曹魏、司马晋旧事。 他更不用着急。 此时才刚刚开始造势,事情还得酝酿发酵一段时间,诸般仪制、礼程还得慢慢走。 他还有时间慢慢处分。 想到此节,他也懒得多说了,丢下一句“陛下宜细思之”后,便行礼告退了。 出得寝殿之时,潘滔深吸一口气,数十年宦海沉浮磨练的心境竟然也有了几丝波澜。 威逼天子,嘿!这感觉简直难以言喻。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众望所归 鸡鸣一声之时,拓跋思恭就从榻上一跃而起。 胡乱抹了把脸后,便急匆匆地推开院门,嘿嘿傻笑起来。 院中有几株枣树,昨日打了几杆子,甜脆可口,却是平城难以享受的美味。 当时他就在想,岂不是比诸部大人们过得还要舒爽? 或许平城可以种冬枣,但这会真没几株,而中原遍地都是,乡间之富饶,着实令人惊叹,难怪平城的大人们一直鼓吹南图呢,反倒是盛乐的贵人没太多兴趣南下,他们没享受过太多好日子,自然无法想象南下中原的好处。 “六狗,这么早就起来了啊。”将明未明的天色下,一黑乎乎人影朝他打招呼。 拓跋思恭听出那是许艺的声音,立刻说道:“长史不是起来更早?” “院墙多有坍塌,左右无事,便修一修。”许艺一边挖土,一边说道。 拓跋思恭走了过去,蹲在地上,看着许艺挖土。 “兵籍定了吗?”许艺问道。 “定了,一共三百人,全隶河南郡偃师县尸乡龙骧府渎北防。”拓跋思恭说道。 “这批人不好带啊。”许艺将铁锹深深嵌入泥土,再用脚踩了下,让锹刃插得更深,嘴里说道:“河南游侠少年、突骑之乡子弟、代国射雕之士,太杂乱了。” “慢慢来,总会熟悉的。”拓跋思恭说道。 所谓尸乡龙骧府,地处洛阳东面的偃师县境内,与西面的千金龙骧府一起,皆隶右骁骑卫。 邵勋在河南征募熟悉骑战的少年,又在关中、代国、幽州等地募集兵士,得三千人。 其中一千二百人至偃师县,编为尸乡龙骧府,一千二百人至洛阳县,编为千金龙骧府,另有六百人前往洛南,完善左骁骑卫的编制。 如此,左右骁骑卫便有九千六百人了。 此万骑已经明确了,从今往后,摒弃步兵“陋习”,专习骑战,作为专业骑兵部队存在着。 许艺原是左飞龙卫的府兵,现在调任右骁骑卫尸乡龙骧府部曲长史。 拓跋思恭则为尸乡府渎北防别部司马。 许、拓跋二人本有过命的交情,此番又在一个龙骧府内,还都住在军城附近,关系愈发深厚。 “这地如何?”许艺干了一会后,放下铁锹,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枯草上,问道。 “这样肥的地,平城也有,但多为贵人所据。”拓跋思恭说道:“可没想到,洛阳家家户户都有此好地,实在是……” 拓跋思恭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反正渎北防的那些鲜卑兵非常震惊,幽州兵还好,有些惊讶,但没太过惊讶,河南诸郡的游侠少年们则很不屑,洛阳的地是好,但也没比他们家乡好多少,有什么可惊讶的? 对来自苦寒之地的人而言,原本还对南下当府兵有些犹疑呢,现在一个个都放心了。有这二百亩肥田在,有什么可担忧的? “十五岁前我住在颍桥,那边的地也不错,但终究不是我的,于是去了东平。”薄雾之中,许艺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你十五岁就当府兵了?” “怎么?十五岁不能上阵么?”许艺笑道:“我十五岁那年就娶妻了。父亲为我说的,李家防副部曲将张公之女。” “我父为部曲督,十八品官制后,为正七品,按制可占田十八顷,其实从未占满,至今不过六顷又三十亩罢了。飞骑尉可占田五顷,尚未购得一寸。其实我家也就八顷多田地罢了,却有兄弟五人,除一人将来当府兵外,还有四人可分那六顷多田地,本来也不错,但兄长不愿,我也懒得受那鸟气,成亲后就去左飞龙卫了。” “今番北伐,我历阵两次,得功六转,可授上飞骑尉(视正七品),又任部曲长史。哈哈,兄长又想我回家了。” 拓跋思恭跟着干笑两声。 别人家里的私事,他真不好说什么。 这个天下,就是官最大、官是一切,没有官,都没法占地。 许艺长兄如果没有官身,待许父死了,除了分家以外,别无他法。 或许,这就是府兵们士气如此高昂、求战欲望如此之强的主要原因,一切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 知道为什么而战的部队,真的太可怕了。 尤其是那种以少击多的上阵,换旁人早吓坏了,但府兵们心里盘算的却是上阵上获计功五转,居然敢拼死一搏。 拓跋氏败得不冤! “府兵的诸般好处,你应该跟渎北防的儿郎们讲清楚。”许艺又道。 “好。”拓跋思恭重重点头。 “你准备怎么讲?”许艺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好奇道。 “就问他们这地好不好,想不想要更多的地。”拓跋思恭说道:“拼死力战,建立功勋,获得官身,便可多占地。以后生他十个八个孩儿,每个孩儿都有地分,家业就兴旺起来了。” 许艺听得连连点头。 “还得加上一句。”许艺说道。 拓跋思恭看向他,问道:“哪句?” “这好处是梁王为我们争来的,万不能忘恩负义。”许艺说道:“王在,我等可安享好处。王若不在,一切难说。故王若有事,我等便要为他诛除乱贼。” “此为正理。”拓跋思恭大声道。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这就是阶级情谊了。 大家的好处怎么来的,一定要记着。梁王破开这片笼罩于天地间的黑沉沉的幕布,非常不容易,此时一切才刚刚开始,诸事尚未稳定,仍有被人反攻倒算的可能,万不能掉以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梁王登天子位,将代表他们武人的王高高捧起,诸般好处固定下来,如此有个数十年,则再也无法翻转。 这个世间,在触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再愚笨的人也会变得精明起来。 ****** 在渎北防住了几天后,拓跋思恭的兴奋之情稍渐,开始学着许艺,打理家园。 六株枣树、四株榆树、一株槐树,便是不知道姓名的前任主人留下来的。 这些树木都有年头了,竟然没有毁于战火,仿佛就在静静等待它们的新主人一般,让拓跋思恭很是欢喜。 十月初四,庞大的商队自北边回返,毌丘禄特地来尸乡看望一下曾经的商队护卫。 “你要娶个会蚕桑的新妇。”坐在院中时,毌丘禄呵呵笑道:“农户所出,实绢帛也。多织布,家底慢慢就殷实起来了。” 拓跋思恭连连点头。 “家人何时接过来?”毌丘禄又问道。 “明年春播后,龙骧府会分派人马至各处,接应家人。”拓跋思恭说道。 “那就好。”毌丘禄本来还打算北上做买卖时顺便接他的家人过来呢,一听龙骧府有安排,便作罢了,转而说道:“可惜拓跋氏宗族没有南下,不然倒是可评个门第。你若有出息,厚着脸混个疏属远支也未必不可能啊。那样的话,可就不一定需要在军中厮混,刀头舔血才能得官了。” “拓跋氏也能评门第?”拓跋思恭有些惊讶。 胡人酋豪评门第他是知道的,但外邦主君难道也可以吗? “过洛阳时,与老友闲聊,得知司州诸郡皆在重编士族谱牒,其中‘虏姓’目有石、蒲等姓。石非石勒,乃伪汉酒泉王石武,其已率众降金镇西,王命徙其宗党数千家东行,置于荥阳。蒲乃蒲洪,其家将前往汲郡枋头。”毌丘禄说道:“族入谱牒之中,便可察举、征辟,从此一片坦途。” 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 二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许艺,于是起身见礼。 许艺还了一礼,然后拿出一张硬黄纸和印泥,对拓跋思恭说道:“这里,按个手印。” 拓跋思恭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印泥中抹了下,然后按上了鲜红的指印。 毌丘禄看了有些吃惊。 问都不问,直接就按手印了?如果人家是要你列名造反呢? 许艺注意到了毌丘禄的表情,笑了笑,递给他看。 毌丘禄也不客气,接过一看,神色复杂。 原来这是一份劝进文表,尸乡龙骧府所有有品级的官员皆列名其上,只差一个手印了。 毌丘禄将文表递了回去,问道:“天下数十军府,皆此般耶?” “正是。”许艺说道:“天下武人皆盼梁王登基,以安众心。” “好一个‘以安众心’。”毌丘禄叹道。 别人盼着你、求着你当皇帝,这是什么感觉? 联想到有些人靠骗、靠偷、靠抢才弄来一个皇位,偏偏还不能服众,于是遍赏天下士人,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说实话,这种改朝换代看着国祚就不太长的样子。 梁王这个天下,没有投机取巧,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所以他得到了众人的拥护。 士人、武人、胡人三大群体,“相忍为国”、“夷夏俱安”、“与时俱进”三大口号,让梁王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不懂什么叫“众望所归”的话,这就是了。 “壮哉!”毌丘禄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如此伟业,竟发生在我眼前。” 许艺、拓跋思恭听了大笑。 “现在就差晋帝逊位了。”许艺说道:“此等无能之辈,把天下弄成这样,早该滚了。” “天下大乱,今上固然有错,但错不全在他。”毌丘禄忍不住说了句。 “管他是谁,错就错了。”许艺满不在乎道:“我还盼着有蠢人帮晋帝说话呢。” 毌丘禄摇头苦笑。 没有用了,再挣扎也是无用。 不光晋帝,对士人而言也是如此。 第一百九十九章 祖、王 船队过了淮阴后,速度一下子慢了起来。 邗沟两岸,一片荒芜景色。 就如淮北的下邳、临淮、东海一样,淮南的淮陵、广陵也屡受战争摧残,以至于掳掠过来的人口要么安置在广陵、海陵,要么干脆送往江南,觅地开荒。 徐州经此一遭,却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船队行驶期间,岸边有百姓在樵采,见得过路大军之时,慌忙逃窜,亡匿于芦苇荡之中。 有此行为,足见百姓对来往兵士的恐惧。不仅仅邵兵会抓他们,吴兵的军纪也不怎么样,甚至更差,尤其是祖逖所部,为了筹钱甚至抢掠过商旅,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唉。”见得此情形,祖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眼神之中满是迷茫。 这一辈子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 一开始胡虏肆虐中原,而司马越又无人主之相,他不愿意投靠。实在撑不住了,带着一帮同样被战争摧残得过不下去的百姓经漕渠南下避祸,遂在琅琊王帐下做事。 老实说,有点后悔了,因为北方局势在一点点好转。但没办法,祖家六兄弟,三个留北方,三个南下,此为士族规避风险、保全家业的必然行为。 他后悔的是为什么是他南下。 邵勋此人是有能力的,其他不说,骁勇善战、谙熟兵法这一条没得质疑。 洛阳之战,数百里挺进。 高平之战,追袭千里。 平苟晞,绕道河北奔袭。 攻河内,雷雨夜突然渡河。 一桩桩,一件件,让人拍案叫绝又为其勇气所感。 祖逖其实是很欣赏他的,虽然刘琨对他很不齿。 但造化弄人啊,时至今日,就那样了。没有对北地被胡人占据的愤懑,唯有对没参与这个过程的怅然。 青史留名的是王雀儿、侯飞虎、金正、李重等大将,他们平匈奴、破鲜卑、压服杂胡,从东到西,横扫数千里,战功彪炳,让人艳羡不已。 而他祖逖,到了南方后身体每况愈下,心情更是郁结惆怅,出征打仗连粮草、器械、兵员都筹集得困难无比。 时至今日,他还和庾亮这种胸无韬略之人在下邳打烂仗,打到最后,也只能凭借舟师优势勉强占据上风。 此番班师他完全可以想象,庾亮、李重二人多半又要收复下邳了,这仗等于白打,而百姓还生受了这种苦难。 苍天弄人啊! “兄长。”祖约见祖逖从舱中起身了,大惊失色,忙将其搀扶入内,责备道:“兄有恙在身,便该好好休养。” 祖逖没有挣扎,顺从地躺了回去。 他的身体确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快撑不住了,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惆怅。 “当年若听卢公之言……”祖逖长叹一声。 祖约也很无语,但没有办法,世家大族就是这么做的。 早早就决定好了,老大、老二、老三留幽州,老四、老五、老六南下建邺。 三位兄长之中,已故去一位,还有两位皆在梁王帐下做事,总体来说,祖家的这个方略是成功了的,只不过具体到个人身上,总有些不是滋味。 “兄长,其实还有机会……”祖约左右看了看,悄声说道。 祖逖摇了摇头,道:“为人做事当有始有终。” “兄长!”祖约急道:“琅琊王世子已薨,国中人心惶惶,此等情境,可能挡住邵贼百万大军?” 琅琊王世子司马绍数月前得了急病,薨了。 对琅琊王来说,这是一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 但那是对琅琊王而言,对建邺幕府将佐而言,赶紧选个继承人更重要,因为已经有人建议遴选其他宗室继任幕主了。 就目前而言,江东土族建议立王次子司马裒为世子。 他们不想迎来太大的改变,因为他们只有割据的心思,并无取而代之乃至北伐一统天下的想法。 事情基本定下来了。 祖逖匆忙撤军,也正是因为此事,不过他自己也病倒了。特别是在听闻邵勋攻破长安,尽灭屠各子之后,心情为之一松,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所以,对他而言,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生命来支持他实现自己的志向。 祖约不同。 他还有雄心壮志,名利之心更浓,更想做出一番事业。但他在建邺看不到希望,因为排在他上面的人太多了。 如今兄长病势沉重,眼见着就要不行了,于是更加焦急。 此刻见祖逖不语,又道:“兄长,不如投奔——” 祖逖轻轻摇了摇头。 “兄长!”祖约气得脸都红了,只听他说道:“兄长你为建邺那帮人着想,人家为你着想吗?王导只懂长袖善舞,可舞了这么多年,也只是把兄长当一把趁手的刀而已。卞壸何德何能?他如何能位居兄长之上?昔年王敦更是才具平平,却能统荆州强兵。这个世道,终究还是看门第,我等燕人在建邺就是受气的。” 祖逖闭上了眼睛,终究不愿多言。 “唉!”祖约再次长叹一声,满腔愤怒难以发泄。 “我死之后——”榻上的祖逖突然发出了声音。 祖约一怔。 “你好好统军。”祖逖说道:“将来若有机会,将我的棺椁带回范阳,葬于你我少时常玩的那片果园。” 祖约眼圈立刻红了,愣愣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天色将晚,王导、王悦、王恬父子三人坐在院中饮茶。 王导面色淡然,无悲无喜。 王悦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王恬好像刚刚沐浴完毕,在父兄面前披头散发,但浑若无事,一点不觉得失礼。 “大郎,可还撑得住?”饮了几口茶后,王导看向长子王悦,有些怜惜地问道。 “世子薨逝后,诸般谋算尽成空。”王悦叹了口气,说道:“想当年,儿与世子情谊相笃,为其腹心,为此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可谁成想,人生无常,唉。” 王导亦叹气。 他与琅琊王睿相善,长子王悦王长豫则与世子司马绍相善。 他知道,这其中有太多的刀光剑影,太多的明争暗斗。 长男在其间耗费的心力,外人难以想象,而这也导致他本就虚弱的身子骨更加恶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头上竟隐隐有银丝了。 他从来没向他叫苦过,也就今日心神摇荡,吐露些许罢了。 至于为何心情摇荡其实很简单,邵勋攻破长安的消息,辗转之下,传到建邺了。 王导犹记得当时幕府中各人的神色变化。 早渡士人垂头丧气,晚渡士人面色阴晴不定,江东土族则焦急万分。 至于琅琊王,他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更多的则是茫然。 到了最后,还得是他王导出面宽慰众人,提及北人南下水土不服,十万大军至少病死五万,这仗还有得打,这才令众人的士气有所回升。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邵兵若南下,病死病倒很多人是肯定的,但光靠疫病是否能够完全阻止北兵南下呢?答案显而易见。 “父亲。”王悦突然说道:“过几日,还得拜访一下吴中大族。他们多半是不愿降的,只要他们支持,江东便没那么容易被攻破。” 王导微微颔首。 王恬在一旁听了半天,突然发笑,道:“每次北兵南下,总有人议降,曹孟德时如此,邵勋时又如此,殊为可笑。” “闭嘴!”王导忍不住斥责道。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时候他明明没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但王导就是生气。究其原因,可能与他常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有关。 做人狂傲,做事轻佻,还喜欢武艺,让很多人讥笑,丢了不少脸。 与二郎相比,长子就是一副温顺、沉稳的性子,孝顺父母、待人有礼、说话谨慎,派到已故世子身边时,能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沉着任事,不出一点差错。 二者何云泥之别也! 骂完二儿子,王导又看向长子,道:“大郎,除联络江南土族外,你可还有建议?” 王悦摇了摇头,道:“江南无能进取,只可勉力自保。唯今之计,乃上下一心,以江淮为屏障,以水师为干城,稳守淮阴、寿春、襄阳等地,以待天时。” “邵勋破长安,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但匈奴猝败,拓跋未服,我料这两地仍会有所反复。他若尽起大军南下,则有后院失火之忧,一如当年马超、韩遂于关中起兵旧事。” “另者,他若急着谋朝篡位,则大失人心,国中或有叛乱。一旦南征失败,则群起而叛之人更多,即便最终平定,亦国力大衰,人心动荡,短期内难以再度南征。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再过十年,暮气顿生,豪情壮志尽付流水,心中所思已不再是混一宇内,而是如何传位给儿子。” “辽东慕容,士卒精猛,向慕王化。或可遣使浮海北上,善加联络,以为牵制。” 王悦一口气说了很多,核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等。 先稳住己方阵脚,再等邵贼出错,或者干脆磨到他失去雄心壮志。 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一旦改朝换代,最优先考虑的必然不是统一天下,而是如何将皇位顺利、安全地传递下去。 简而言之五十岁的邵贼和四十岁大为不同,更别说六十岁了——如果他能活到那个年纪的话。 “待敌自败”是有可能成功的。 王导听完这些,没有多说什么,只感慨了一下:“不意当年那个小小的士息竟然一飞冲天了。” 第二百章 南渡士人的心态 杜乂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被委以重任。 当然,他是丹阳丞,理论上来说是丹阳太守的副手,实际上则不怎么管事,但最近几天突然忙碌了起来。 太守刘琨甚至让他无需避嫌,艰危之际,自当精诚团结,于是把刑狱之事尽付予他。 杜乂没有推辞,接过了这些琐碎烦闷且极为耗费精力的政事。 十月初九,今日没太多事,杜乂难得偷懒一天,午后就离了衙署,乘坐牛车出城。 出城之后,他干脆弃车步行。 时秋收已毕,圩田里光秃秃的,了无生气,一如这个时节的建邺。 唯一能让人稍稍感觉到一点生气的,大概就是沿途所见,庄园主们都利用农闲时间,修治塘堨,围湖造田,于是堪垦田地越来越多,能养活越来越多的人。 杜乂很清楚他此时脚下踩的路、路边的农田,原来都是围湖造田得来的。汉末之时,这里还是一片水草、芦苇以及散发着淡淡臭味的淤泥,经数十年改造,渐成良土,有田舍夫居其中焉。 又历百年,俨然阡陌纵横、陂池相连。 道路两侧,杨柳依依,意气昂扬的少年大笑着纵马飞奔。 江塘之中,轻舟入水,吴娃笑闹着举起双手,展示刚挖的莲藕。 更有那喝了酒的富家儿郎,结伴站在河边,对那采藕湿了衣衫的少女指指点点,间或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少女娇羞地转过身去,轻轻划着小艇,避入芦苇荡中。 江南好风景,美哉! 杜乂轻捋胡须静静看着这一切,只觉浑身疲劳尽消,心情也愉悦无比。 走了许久之后,一座灰褐色的庄园出现在前方。 那是杜家的庄园。 父亲杜锡曾为长沙王府文学,后南渡建邺,于琅琊王幕府做事。 因为南渡得早,得以居住在建邺城郊,并得了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庄园,有个数百庄客——说实话,和在北方时的家业完全不能比。 父亲已经去世,杜乂先为幕僚,再任丹阳丞,至今已历三年。 丹阳郡十分重要,盖因建邺就在此郡之内,丹阳郡、扬州刺史、幕府皆治此城。 杜锡是杜预长子,其下还有三个弟弟。 二弟杜跻,曾任新平太守,现在留在关中,守着祖宅。 谁入主关中,杜跻就与谁合作。即便本人爱惜羽毛,不愿出仕,总会有族人出来做官,也会与占据关中的势力联姻。 三弟杜耽、四弟杜尹则在宜阳一泉坞经营另一处家业,他俩现在都在梁王治下为官。 杜耽任荥阳太守——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历史上杜耽能跑到凉州幕府当军司。 杜尹孙女嫁给了梁王之侄、游击将军邵慎,而他本人则历任弘农太守、司隶校尉。 四兄弟,分仕三方,也是厉害得不行。 进了庄园之后,杜乂先去探望了下老母,然后又问了问家中之事,一切无恙之后,则来到了书房之中。 从弟杜弼正跪坐在案几后,兴致盎然地读着书。 杜锡既然能当司马乂王府的文学,学识自然是不差的,府中藏书更是堪称丰富。南渡之时,宁可少带点金银细软,书却不能落下。 从昨天抵达庄园后,杜弼就一直在府中读书,自得其乐——杜弼乃杜尹次子、杜乂从弟。 “易直。”杜乂在门口脱了鞋,呵呵笑着走了进来,跪坐于杜弼对面,道:“正经书不读,反倒看神鬼志异。” “好看。”杜弼放下书,道:“弟在一泉坞,闲来无事便看杂书,也是一桩乐事。” “一泉坞如何了?”杜乂问道。 “太大了,为人所嫉。”杜弼摇头道:“我家已放散了一批人,今却还有六千户、三万余口。上月父亲还说呢,让再放散一批交给梁王,他爱送哪就送哪。” “六千家。”杜乂闻言苦笑:“我这庄上连六百家都没有。” “话不能这么说。”杜弼笑道:“弟来此也,无事可做,便为兄长行田一番。一路看下来——” “如何?” “污莱、苇荡、杂木丛好好清理一番,再得数百顷地又有何难?” “这些事都在做,然户口不足,还常年征丁征粮,却做不了那许多。”杜乂无奈道:“其实又何止杜家?便是王茂弘也为庄客不足而烦忧。江南五百余万人,多在土族手中。义兴周氏,名不见经传,每次有事都能出万余兵马。人数多便罢了,但这些部曲还挺会打仗,何也?” “练得勤。”杜弼说道。 杜乂点了点头,道:“就是练得勤,由此可见周、沈、钱氏等江东土族的家底。他们——可能并不比顾陆朱张之类的大族差多少。愚兄的家业,和他们没法比。南渡士人也没有一个能和他们比的。” “若驱一泉坞百姓南下,则何如?”杜弼问道。 杜乂沉默。 从家业经营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坏事。都是一家人,坐下来商量商量,划分好各自的份额即可,没什么复杂的。 但从弟说这事并不简单,因为其中隐含着一个前提:梁王占领整个江南,号令通行于东吴故地。 “兄长?”杜弼看着沉默的杜乂,坏笑道:“吓着了?” 杜乂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这么多年不见,你竟变得油嘴滑舌。” 杜弼闻言笑了,道:“弟在宜阳,常年与兵家子打交道,不知不觉就变了。” “与兵家子来往过多,总不是好事。” “北地风气不一样,纵然兵家子仍然为人所轻,比起江南却要好上一些。” “也是。邵勋就是兵家子,已然成事了,唉。” “何止是成事。”杜弼认真道:“他的根基可一点不虚浮。梁国二十郡为其建业之基,二十郡外尚有十余郡一般无二。武人恨不得他现在就当天子,胡人亦为其笼络。他和那些旋起旋灭的草头王可不一样,纵弑君上位,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 杜乂再度沉默。 像他们这种分仕各方的家族,当然不至于消息闭塞。纵然对北地了解得不会特别透彻,但大体上差不了的。 就杜乂来说,他也认为在北地诸位豪杰中,杀到最后摘取胜利果实的邵勋根基是最稳的,甚至比刘渊建立的伪汉还要稳——匈奴五部虽有五十万人,但内里仍然分成诸部,并未离散部落,编户齐民,一切取决于部落贵人的效忠,根基真谈不上多稳。 当然,邵勋有此局面,和他二十年来的经营分不开。 门生遍布梁国诸郡,慢慢爬上高位。 笼络了一大堆妻族,让他们从士族这个整体中分化出来。 府兵的设立更是神来之笔,生生创造了一个压制士人、胡人的大群体,且这个群体无分胡汉、贵贱,只要加入进去,就自成一体,有自己的意志。 最关键的是,府兵很难造反,且是稳定地方的利器。 另外就是他多有收取人望之举了,既给好处,又有威望,如此则无往不利。 杜弼说得没错,即便他真弑君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易直。”杜乂脸色落寞地张了张嘴,道:“琅琊王于我家有恩,却不能背之。” “兄长!”杜弼脸色一变,说道。 杜乂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 “邵兵攻来,我自为琅琊王效力。”杜乂说道:“但事不可为之时,愚兄也不会拼死抵抗。” 杜弼恍然。 这便是兄长的态度其实也是很多南渡士人的态度,尤其是那些分仕各方的家族。 他们在江南过得并不很惬意。 开发成熟的土地很难落到他们手上,即便有,也多在王导之类权重内外之人手里。 他们要想扩大家业,只能开荒,而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花钱都是小事了,死人才是最头疼的。 本来部曲、庄客就少,还要消耗一部分在开荒里面,故经营起来磕磕绊绊,十分迟缓。 所以,如今江南便是这么一个情形:土族在人口、经济、军事上占优,但政治上居于劣势,南渡士人则正好相反,双方不停地争斗、妥协,最终达成暂时的平衡。 杜乂对邵勋南下占领江东并不完全排斥,便有这个因素在内。 但他出于个人操守、行事准则等因素,也不愿背叛琅琊王。 他其实只是一个缩影,很多南渡士人便是这个心态。 对志在统一的邵勋来说,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 不愿上来就降,但也不会顽抗,说白了只是忠于职守和个人价值观,尽尽人事罢了。 是不是用心做事、是不是拼死抵抗,差别大了去了。 “我已尽知兄长之意。”杜弼说道:“这个天下,乱得够久了,也该归于一统了。太平之后,弟便带着部曲来江南,与兄长一起治产业。梁王说了,江南不度田。” “梁王太懂如何拿捏人心了。”杜乂叹道:“此为攻城时围三阙一之法,让天下豪族心存侥幸,不愿顽抗。” “关中那边,应该也有人南下。”杜弼又道:“带过来的胡汉百姓,可能比一泉坞还多。” 杜乂摇头失笑,道:“来吧,都来吧。让吴人看看,一旦北地豪族认真起来,谁的家底更丰厚。” 杜弼亦笑。 片刻之后,他低声道:“侄男们若有才学出众的,可随我回宜阳,见见族中兄弟姐妹。” 杜乂没有拒绝,他无力拒绝。 第二百零一章 苦难的行军 如果说江南是暗流涌动的话,关西就是野火处处了。但火都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 至十月中旬,在酒泉王石武投降后,秦州各处多已平定。 不过,在得知己方将被迁往荥阳之后,石武犹豫了。 十月二十日,他下令释放石勒一干人,再度举旗造反。 金正遂驱大军围攻,除了银枪右营、左飞龙卫、黄头军一营外,还有陆泽镇轻骑、幽州突骑督、河东杂胡骑兵、匈奴靳康部,野战击破之。 石勒、石武等率残部西奔,金正遣骑兵追击。 仇池氐人首领杨难敌、杨坚头屡降屡叛,数年前被匈奴击败,但那一年恰好大疫,匈奴也不想打了,于是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封杨难敌为武都王,同时对仇池氐势力分化瓦解,拉拢了一部分真心归顺的部落酋豪。 随后陈安复叛,兵败被杀,杨难敌兄弟因为与陈安勾勾搭搭,担心被杀,于是带了一批部众南奔,投靠成汉,被安置在晋寿(今四川广元南)。 不过匈奴在武都、阴平、陇西等地毫无统治基础,不可能长期屯驻大军。 主力撤走后,剩下的部队多驻留了一段时间,最后也走了,临走之前还迁走了一些他们认为不可靠的部落。 随着刘汉在东方的压力越来越大,愈发无力管制秦州,杨难敌、杨坚头兄弟觉得机会来了,于是北上汉中,再奔武都,所至之处,一呼百应,遂据城而守。 阴平等地亦有大量氐羌、杂胡响应,归附杨难敌兄弟。 及至今日,杨难敌据武都,杨坚头据阴平,两人还打退了暴怒的成汉李雄的追兵。 形势如此大好,兄弟俩又飘了,居然要和邵勋谈条件了。 邵勋此刻收到消息时,只冷笑一声。 他知道没法直接统治武都、阴平二郡,但就是对杨难敌不爽,非得杀杀他的威风不可。 于是,他让还在等待秦州收复后才西行的靳明不用等了,立刻率二万部民出发加入秦州战场。 与此同时,南安太守姚弋仲先趋陇西,扫平当地少数响应杨难敌兄弟的氐羌,再侧翼包抄阴平。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他也不打算耽搁了,于十月二十五日离开了长安,经潼关返回洛阳。 没错,就是洛阳。 邵勋已经决定今年在洛阳过年,原因很简单:方便办事。 因此,从十月中开始,平阳那边就开始了搬迁。 官员、军士及其家人,浩浩荡荡,分批前往洛阳。 ****** 蒲洪所部同样在十月中旬就出发了,他们同样需要先去洛阳,但最终目的地是汲郡。 一路车辚辚、马萧萧扶老携幼,踟蹰前行,于十月二十四日才抵达京兆郡最东面的郑县。 在一座破破烂烂的城池休整时,县里送来了一批干草、糠麸、粮豆。 数量肯定是不太足的,蒲洪看着掉膘严重的牛羊马匹,叹了口气。 氐人半牧半耕,牲畜是他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长途跋涉之下,损失肯定很严重,而朝廷却不会给他们补牲畜,只会给些许绢帛。 那有什么用? 但没办法,实情便是如此。若不满意,当初就不该同意上路,而是奔回略阳老家,据城而反。 老实说,听到杨难敌兄弟造反的消息时,蒲洪是有那么一丝悔意的。但那会已经上路走了好几天了,路上还有一同东返的左骁骑卫邵慎部数千人监视。 他们全是积年老兵,自己这边则是拖家带口,青壮与妇孺搅和在一起,没有任何胜算,于是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各种情绪,硬着头皮东行。 好歹他被梁王任命为威远将军(从四品),略阳蒲氏也改籍汲郡,乃虏姓乙等,有此好处,先忍了吧。 他们休息的这座城池乃汉沈阳故城,往东走四十多里便是弘农郡华阴县了,华阴县城往东四十里则是潼关——潼关距长安不到三百里。 晚饭做好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老弱妇孺一阵惊呼,精壮们立刻集结了起来,部落小帅、氏族首领满头大汗地分发兵器。领到器械的则开始列阵,骑兵则牵来马匹,遥遥看着蒲洪所在的营帐,等候下一步命令。 略阳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不警醒的话早让人干死了。今日这种场面,他们在实战中演练过很多次了。 还好,马蹄声渐渐停止了。片刻之后,数十骑自一张木桥过河,来到了渭水南岸。 蒲洪得报之后,立刻前去迎接。 “虚除部大何来此耶?”蒲洪已经穿戴好了盔甲,目光从渭水北岸那千余骑身上收回,笑问道。 虚除权渠纠结片刻,行礼道:“见过威远将军。” 蒲洪心中暗爽,道:“无需多礼。” 不知道怎么回事,虚除权渠只得了大荔令兼冯翊郡都尉之职,太守是金城游氏游子远的,估计气得不行。 “梁王有令,不得不行。”虚除权渠一脸晦气道:“临行之前,还与雕阴太守陆逐乾、上郡太守单智、汾阴薛氏合兵,攻杀了盆句除。所俘之人丁二万余,由我部押送东行。” “天寒地冻之时,确实辛苦,不如来我帐中饮一杯,刚温的酒。”蒲洪邀请道。 “不了。”虚除权渠心情不佳,直接拒绝了,只道:“我也是在河对岸看到这边扎营数里之遥,有些惊愕,便过来看看。” 人家这么说,蒲洪也不勉强,又问道:“吾闻冯翊还有四角王薄句大,此辈如何了?” “和你家一样,强迁。”虚除权渠说道。 “去哪里?”蒲洪问道。 “大抵是汝阴、汝南吧。听闻那一片三天两头打仗,乡间凋敝得厉害,便迁过去了。”虚除权渠说道:“薄句大不愿意走,亲身前往长安,听闻嚎啕大哭,梁王竟不许。” 蒲洪听了也有些心塞。 薄句大自号“四角王”,在冯翊、上郡羌人群体中名声很大,且为人残暴,武艺出众,结果这样一个响当当的汉子,却像个妇人一样哭哭啼啼。 但梁王压根就没拿他当回事,哭死亦是无用。 从这个角度来说,梁王比薄句大更残暴。 遇上这种凶人,自求多福吧。 “北羌王、四角王没了后,冯翊、上郡——呃,现在应该叫雕阴郡,应能空出不少田地吧?”蒲洪说这话时,瞄了下虚除权渠的脸色。 果然,虚除权渠心里藏不住事,当场气急道:“四角王的地是给我了,但我也让出了一块地。” “哪里?” “待朝邑、沈阳、韩原三龙骧府建置起来后你就知道了。”虚除权渠叹息一声,道:“真是巧取豪夺。” 蒲洪听了一惊。 他对关中地理还算有点了解。 沈阳不谈了,就是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地属京兆郡郑县,与弘农、冯翊二郡离着不远。 朝邑是古城了,在冯翊郡城大荔县东,离黄河不远。 韩原同样是古地名,在冯翊郡夏阳县北(今韩城)。 三个龙骧府便是三千六百府兵,沿黄河西岸诸渡口及潼关一字排开。 他们在便可保渡口不失。将来关中若有变乱,征讨大军汹涌而来,你无法再依靠黄河、潼关割地自守。 最关键的是,断了蒲家将来西返关中的路。 而一旦没法返回关中,仅靠带去汲郡的几万氐人,能造反成功吗?显然不能。 龙要进入大海才能发挥其威能,氐羌众多的关中就是他们的“大海”,去了汲郡便是龙困浅滩,生发不得。 都说梁王面善心黑,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 蒲洪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了。 ****** 十一月初五,蒲洪部数万人抵达了弘农郡湖县境内,在阌乡龙骧府附近的野地里扎营。 这一天,他们已经被自长安东返的大军追上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自此而过,一路东行,彻夜不休,竟是连夜赶路。 驿道两侧的山塬之上,站满了右羽林卫的府兵。 蒲洪同样站在一片山塬上,甚至远远看到了梁王的大纛。 心中恶念一起,甚至有夜袭的冲动。 但仔细一看地形,又几无可能。 这里和雕阴、上郡很像,山塬众多,地形复杂。 他手下这不到五万兵民,被分成了三部分,堵在几个山谷中。谷口则有右羽林卫、左骁骑卫府兵值守,谷外还有羯人骑兵巡视,没给他半点机会。 初六清晨,在哭泣声中埋葬了一部分暴死之人后,蒲洪部继续东行。 一路走来,不但牲畜掉膘、死去,人也一样,每天都会死人。 这是一场苦难的行军,也是一次淘汰之旅,精壮撑得住老弱妇孺可未必。真不知到了枋头时,还能剩下多少人? 离开阌乡龙骧府前,蒲洪特地看了看这个军府。 整体住得比较分散,地域广阔,田野之中夹杂着山坡林草,民居点缀其中。 一大早便有孩童驱赶着牛羊出去放牧。 大一些的少年则出门樵采。 老人及部曲日复一日地清理着沟渠,让这种灌溉渠网尽量惠及更多的农田。 府兵则披挂整齐,昨夜似乎就宿在山塬之上,持弓挎刀,死死盯着他们。 蒲洪啐了一口,不想多看了。 想当年,他也曾出潼关救援王弥,那会的弘农诸县乡野中可没这么多府兵。 邵勋把全郡都武装化了。 这么绕的地形、这么狭窄的驿道,府兵只需抢先占据道路两侧的山塬,便可将谷底驿道之中的兵马尽数歼灭。 关西真的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离开阌乡后,过湖县、玉涧龙骧府、稠桑塬、弘农县,十天后抵达了陕县。 沿途屯驻之时,蒲洪甚至遇到了几个当年王弥军中小校。 他们投降后,仍居本县,只不过都变成田舍夫了,其中部分人甚至作为役徒西行,转输过粮草军资。 刘粲与侯飞虎大战时,也死了不少人,让乡野之中更添几分荒芜。 弥兵老贼居然都放弃了,不想再折腾了,这让蒲洪心中冰凉一片。 说来也怪,刚离关中时满腹怨气,造反的念头时不时浮上心头,但走了这一路下来,见了很多风物,与不少人攀谈过,造反之心却愈发淡了。 邵贼这人真是有几分神奇。 他把一切都摆给你看,自己掂量下怎么选择。 造反也好,恭顺也罢,他都无所谓。 就像四角王薄句大这种凶人下跪嚎哭,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一样,蒲氏氐人造反,真能让他心中惊惧吗? 不,起码得是关中群胡一起反,才会让他感到棘手。 单单一两家,镇压起来游刃有余。 十一月二十七日,蒲洪部抵达新安县。 五天后,该部抵达洛阳西郊,屯于金谷园外。 这个时候,蒲洪也有些惊讶。 好像来了很多人啊,不但有关西胡人酋豪,就连拓跋鲜卑都派了数千骑南下。 听说洛阳城东还来了什么银枪左营、左右金吾卫府兵、许昌世兵之类数万人。 偷偷去看了一回后,他最后一丝反意也收起来了。 老老实实做个新朝从龙之臣得了,反正他已经和姚弋仲等人一起劝进过了。 第二百零二章 入宫(上) “哪来这么多胡人?”一辆马车停在了金谷园东南,刘耽下了车,仔细看着接天连地的毡帐,震惊道。 “这营垒布置得几乎和当年匈奴围攻洛阳一般无二了。”乐凯也下了车,苦笑道。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至今记忆犹新。 护卫二人北上的南阳郡兵们紧张不已,经历过多次战火洗练的他们当场弓上弦、刀出鞘,隐隐布成一个半圆形防御圈,将十余辆马车护在正中间。 远处扎营的胡人似未所见,根本没任何动作,只有一队游骑稍稍靠近了些,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询问。 乐凯仔细观察了一下,胡骑戴着风帽(骑帽),身着皮甲,是典型的轻骑兵。 脑后垂下一条小辫,这是索头的重要特征。 原来是鲜卑骑兵。 可惜不懂鲜卑语,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就在他准备前往金谷园一行的时候,远处又奔来数十骑,为首一人大声道:“前方可是沔北都督乐公?” “正是,君乃何人?”乐凯问道。 “代公帐下左将军莫含。”莫含一边说,一边下马,远远行了一礼。 乐凯让随行的郡都尉率部退后,举步向前,回了一礼,道:“原来是莫左将军。” 莫含见乐凯礼数甚足,心下大喜,很快便来到了二人身前。 乐凯又介绍了沛国刘耽。 莫含一听,不敢怠慢,再施一礼。 他知道刘耽是什么人。 梁王出征之前,给长子邵璋定下了婚事,新妇便是眼前这位的小女儿。 而乐凯又是邵璋的舅舅难怪两人会一起前来。 再者,即便抛下他们的官职、身份,南阳乐氏、沛国刘氏也是大族。 乐氏的影响力已经不局限于南阳、顺阳、新野、义阳、随五郡国了,在襄阳、南郡、江夏、武昌等地的名声也很大。 如果非要挑一个荆北诸郡冠族的话,只能是乐氏了,其他都已经无法与其相争,或者败落,或者成为其附庸。 南阳乐氏,俨然晋梁交替之际天下有数的几个豪门之一。 与之相比,沛国刘氏就要差上不止一筹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影响力仍局限于沛国及相邻郡县。 沛国刘氏主要靠与平原华氏、颍川荀氏、乐陵石氏、谯国夏侯氏等联姻来维持家门,硬实力是不够的。 当然,作为汉室宗亲后裔,沛国刘氏、南阳刘氏、彭城刘氏、平原刘氏、中山刘氏(已没落)等豪门之间也有互帮互助,间接抬升了各自的影响力。 莫含没有门第,祖上是富商,后来慢慢变成土豪,若非刘琨、拓跋猗卢之间那奇妙的关系,莫含也没可能当上代国左将军。 所以,他对乐、刘二人有股发自内心的景仰,甚至是骨子里的自卑。 “莫左将军奉——奉命南下耶?”乐凯指了指远处扎堆的鲜卑骑兵,问道。 “正是。”莫含说道:“正旦朝会这等大事,代公自然要亲来朝贺。故十月中我率精骑五千,护送代公南下洛阳。” “哦?代公也来了?” “来了,暂居于金谷园内。” “代公深明大义,是个有福之人。”乐凯赞道:“太夫人如何了?” 莫含闻言一顿,道:“太夫人有恙在身,不便南下。” 乐凯眼神一凝,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拓跋力真或者说元真之事他还是知道的,他更知道有人私下里称呼元真为“邵真”。 虽多捕风捉影,但未必是假的,因为梁王就是喜欢这个调调,他偏执地喜欢把仇敌妻女的肚子弄大。 王夫人“抱恙”,别是怀孕了吧? 刘耽在一旁没有插嘴,只默默观察。 他注意的重点和乐凯不太一样。 梁王征服拓跋代、刘汉之后,治下胡人数量暴增,已经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了,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军事实力颇为强劲的群体——别看梁王打胡人这么轻松,你换个人来搞不好就大败了。 他们被纳入统治后,自然要分享好处,天下局势就又会起变化。 正旦朝贺为什么把这些人喊来?刘耽隐隐猜测到了一些原因—— 在最初的时候,梁王依靠士人的支持,养兵征战,但当他建立功勋、威望之后,又大力培植武人势力,并借其与士人讨价还价。 到了现在么,胡人势力正式登上舞台,为新朝将来能够有效统治幽、并、雍、秦、凉、梁及河南地打好基础。 从地域上来说,并州及关西加起来胡人人口占多数,其他地方汉人占多数。 两块地域内部又各有胡汉。 要想将国家弥合为一个整体,不令其分裂胡人势力登堂入室已是大势所趋。 梁王作为胡人、士人、武人三股势力的共主、仲裁者而存在,其中士人仍然占有较大的优势,但优势已经没以前那么大了。 梁王的后继者,必然也要执行三大势力共存的政策,直到化夷为夏完成的那一天。 从这个角度考虑,士人对后继天子的影响力似乎会被大大削减,因为有人与他们抢食吃了。 想到这里,刘耽不由地苦笑。 还有人想在天子后继人选上使劲呢,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梁王行事总是出人意表。 ****** 腊八节过后,汇集至洛阳的各地官员越来越多。 聚集在城外的大军无疑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有人来时谈笑风生,意气昂扬,见了无边无际的大军后就变得有些沉默。 有人气度沉稳、不喜不悲,但在看到铺天盖地的胡人骑兵,以及武人将校与胡人酋豪一起打猎、摔角、痛饮后,也脸色一变。 更多的人则沉默不语,似乎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 改变天下的利益格局有多难,可见一斑矣。 洛阳城墙四周的民居、集市、官署早年在战争中损毁,从十一月下旬开始,便有军士在此清理。 进入腊月后,随着越来越多的武人、胡人抵达,清理进程大大加速。 数年前河北暴水三年,冲下来数百万株大木,挑挑拣拣有很多能用的,其中相当一部分送到汴梁存放阴干,也有一部分送来了洛阳。 现在这些巨木派上用场了。 城外清理出来的废墟改成了里坊,与汴梁那边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原本的皇宫变成宫城,原本的洛阳城变成皇城,皇城以外则是外城。 只不过现在没条件给外城修城墙,但里坊可以先规划起来,朝廷也可以趁机修建一大批宅院,赏赐给将官,或充作高级官员的临时官邸。 腊月十二,五兵曹遣官吏至,给聚集在城外的武人、胡人发放赏赐:不多,人手一件冬衣(非成衣,以布、绵充抵)。 彼时邵勋登临城头,一时间,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壮哉!”他高兴地看着城外的营垒和军士,笑道。 大老婆还没来,这会他左手牵着刘野那,右手握着靳月华,意气风发。 刘野那小腹微微隆起,不过有厚实的狐裘,倒也看不出来。 靳月华面容平静。 不过在邵勋看向她的时候,总能恰到好处地看到倾慕的笑容,情绪价值给得足足的。 冗从仆射郑世达站在不远处,低声禀报着:“大王,臣今早入宫,闻王至,天子大惊失色,吐血卧病。” 邵勋松开二女的手,转过身来,看向郑世达,问道:“可有人知晓?” “不会传到外间的。”郑世达保证道。 邵勋眉头微皱。 司马炽也太不经事了吧?我都没对你怎样,你就倒下去了? 这么多年好吃好喝供着,即便闹饥荒赈灾那些年,也只是降低了供应的标准,但绝不至于饿肚子。 自己吓自己! 你死无所谓,但问题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说不清啊。 即便司马炽真的是自己病死了,民间一定会有人写野史——很狂野的那种——说是他邵勋毒害了天子,并且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连他恐吓天子、天子慷慨激昂的对话都有,泥煤的! “大王……”郑世达欲言又止。 靳月华拉了拉刘野那的手,悄然远去。 “说。”邵勋道。 郑世达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大王,晋帝病倒了也好。直接写一份禅位诏书梁皇后用玺即可,无干晋帝之事。后宫、禁中、殿中皆老实可靠之人,绝不会有差池。” 邵勋沉吟了一会,问道:“三日后望日大朝会,天子可能升座临朝?” “那要看大王你想不想了……”郑世达眼神闪烁,道。 “好好说话,别自作聪明。”邵勋被他这副态度气乐了,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太子端何在?” “尚在东宫。” “我去见一见他。”邵勋说道。 “大王不妨将太子请来城头,观阅诸军。”郑世达建议道。 “无需如此。”邵勋有些不高兴地看向郑世达,道:“你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是。”郑世达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你安排一下,我明日入宫探视天子。”邵勋又道。 “遵命。”郑世达老老实实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挥手让郑世达退下。 片刻之后,靳月华又拉着刘野那的手回来了。 听闻邵勋要入宫之后,刘野那还没说什么,靳月华却劝道:“大王身负天下之重,凡事自应小心。这些年来,王不是在外征战,便是居于平阳。宫城执戟武士,与王疏远多年,未必——” 说到这里,她停下了话头。 邵勋沉默片刻,道:“说得也是。从今往后,该完善府兵轮番宿卫之制了。明日便由部曲督刘宾率濮阳府兵入宫,我自领亲军入见。” “大王乃真英雄,不该为小人所趁。”靳月华上前一步,替邵勋理了理袍服,道:“妾居平阳、长安时,刘聪、刘粲父子便十分小心。彼辈乃亡国暗夫,都如此谨慎,大王乃开基圣主,雄伟之处,聪、粲难比也,更应谨慎一些。” 邵勋听得极为受用。 这小妖精,年纪不大,却真懂哄男人。 这样也好,舔了十几年女人,现在有女人来舔他了。 第二百零三章 入宫(下) 洛阳正在进行改建。 车队往端门前进之时,一路上有许多靠近宫城的官邸正被改为衙署。 端门内的宫城也在进行改建,不过当邵勋车驾抵达时,役徒们很快被带走了。 守卫宫城的侍卫尽皆拜伏于地。 这些大部分是当年司马越召集的东海老乡,共千人,后来陆陆续续增补,今有不下千五之数。 按照往常邵勋进宫的标准流程,濮阳府兵首先入内,占据各个角落。 随后便是亲军簇拥着他的车驾,直接驶入宫城,但今天有了些变化。 冗从仆射郑世达面色不豫地来到东宫,将正殿昭德殿内的执戟武士撤走。 他不知道是哪个贱人进的谗言。 宫城执戟武士与侍卫不同,他们多为忠心耿耿的府兵家眷子弟,手里的也不是真家伙,人数更是少得可怜。非朝会期间,大部分殿室没有执戟武士,少数正殿才有几人而已,连寝殿内都没有。 就这些几乎没有武器的人都不放心,简直乱来。 当然,郑世达再不满,也要为梁王遮护颜面。 他给出的理由是去领取赏赐:梁王谓诸人辛苦,去云龙门领取赏赐。 众人兴高采烈,很快列队离开了。 郑世达则站在东宫正殿昭德殿前,静静等待——平阳宁朔宫亦有昭德殿,不过却是后宫主殿之一。 他没等多久,就远远看到大队兵士护卫着一辆庞大的金根车驶来——金根车,天子法驾,驾六龙(御马曰龙)。 金根车是朝廷赐予梁王的,毕竟他中兴之功太多了,“一应威仪皆如帝者”。 不过与金根车配套的仪仗却没带出来,簇拥左右的竟然是杀伐武夫,让郑世达不由得菊花一紧,再度思起梁王毕竟是马上打天下的雄主,即便登基称帝后与一般帝者估计也不太一样。 繁文缛节他会嫌烦。 宫城定然关不住他,他会和在军中一样四处乱走。 宫城之内搞不好还会开辟练兵场所,梁王亲自下场教习侍卫。 总而言之一句话,承平天子做不得的事,他都可以做,没人敢劝,也没人有资格劝。 “大王。”金根车停下之后,郑世达小步快跑,临近时又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于十步之外,躬身行礼。 亲军督黄正掀开车帘。 邵勋缓步而下,先看了看郑世达,再看了看宫城,笑道:“已是多年未来。” “大王已是洛阳之主,随时可来。”郑世达笑道。 邵勋举步向前。 亲兵们顶盔掼甲,护卫左右,居然还有人举着大盾一如立尸场上拼杀那般。 邵勋皱了皱眉,道:“将盾收起。” 因为他多次亲上战场,这些亲兵已经习惯这么做了,大盾一层又一层,连弩矢都给你挡下来。 童千斤发了一声令,刀盾手立刻整队退后。 “大王,其实……”郑世达跟了上来,期期艾艾地说道。 “你做得很好。”邵勋看向郑世达温和地说道:“过阵子就去长安,任京兆太守,为我看着关西。” 郑世达心中大喜,连声道:“谢大王厚恩。” 虽然舍不得冗从仆射这个近臣之职,但与之相比,京兆太守才是更广阔的天地。当了此职,才有可能升任刺史,当了刺史,才更容易入台阁,成为国朝重臣。 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梁王这是在栽培他,不枉他当初忍痛送出郑樱桃。 ****** 整齐的脚步声在东宫外响起,一点点靠近。 太子司马端脸色难看地站在昭德殿前。 殿室内外冷冷清清,连个宫人都没有,皆被临时遣走。如今的昭德殿内,除他之外,唯有著作郎张舆、太子妃秦氏二人。 铿锵作响的甲叶声渐渐停了下来,银光闪耀的武人们分至廊下,站得满满当当。 亲军督黄正本欲派兵入昭德殿搜捡的,但被邵勋阻止了。 终究不能这么做。 “见过太子、太子妃。”邵勋朝二人点了点头,也不行礼,直接说道。 太子、太子妃却要向他行礼:“见过梁王。” 亲军督黄正带了几个有官身的幢主入内,仔仔细细检查,这也是一种变通方法了。 邵勋则在廊下与二人交谈。 “臣自长安回返,方欲报捷,惊闻陛下龙体有恙,寝食难安……”邵勋叹息道:“太子可曾入昭阳殿探视?” “每日晨昏请安,从未断绝。”太子司马端面无表情地说道。 “真孝儿也。”邵勋笑了笑,目光上下打量了太子一番。 太子不过二十七岁,年幼失怙。 三个兄长之中,长兄已死,二兄仍在,袭爵清河王,实际乃洛阳一寓公耳。 三兄就是前太子司马铨,夫妻二人都被邵勋弄死了。 简而言之,清河王司马遐这一系真是倒了血霉,四个儿子有三个被立为太子,其中两个已死,现太子司马端能不能活,也不好说。 司马端虽然年近三十,但他真没经历过什么事,而且从小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 司马铨尚在时司马端被封为豫章王——这个王号简直就是储君预备。 他兄长司马铨还能娶到世家大族的汝南和氏为太子妃,但他就不行了,居然没有世家大族愿意嫁女给他。 到了最后,只有家业被毁,同样日子难过的新兴秦氏出身、前侍中秦准的家族愿意嫁女,便是如今的太子妃了。 一对可怜的小夫妻。 邵勋没打算拿他们怎么样,但架不住二人害怕。 “大王。”黄正在昭德殿内点头示意。 “进来吧,孤有话说。”邵勋举步入内,找了张单人坐榻坐下。 太子夫妇坐在一起,著作郎张舆则跪坐在另一边的案几后,慢条斯理地摊开纸笔。 邵勋脸一黑。 他最烦这些史官了。出外打仗还好,很容易甩开著作郎,但在宫中却很难,也不应该甩开他们。 “陛下御极二十载矣,未尝有一日懈怠。然天下之事,终非勤劳任事就能有所成效的。二十载之间,水旱蝗疫遍地,胡虏盗贼并起,朝廷调兵遣将,而贼势愈张,黎元愈困。”邵勋说道:“况妖星数见,此上天之所以示警也。若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太子当做好准备。” 禅让流程,起码要走个一年半载,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邵勋现在是在做两手准备。 如果天子中途驾崩,那就让太子登基。 如果天子能挺到最后,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听完邵勋的话,司马端脸色一白。 说实话,都这时候了,脑子不正常的人才想当天子。事实上,他们家除长兄司马覃(废太子,被司马越所杀)之外,没人想当太子,都是被迫罢了。 今上如果崩了,而禅让之事未完,他可不得登基为帝,站完最后一班岗?试问他如何愿意? 司马端讷讷不语,那边张舆已开始记录。 “梁王曰:‘天子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虽夙夜忧叹,勤劳匪懈,然国事日衰,王政日紊。’” “数载之内,妖星频见。天子避殿,龙体抱恙。若有山崩之事,天下不可以无君,太子宜细思之。” 怎么说呢?这次记录得还算“客观”,小小加了一点点戏,但这是此时史官们的痼疾了,你不能指望他们不二次创作。 “太子?”见司马端不说话,邵勋加重了语气。 “大将军想怎样,便怎样。”司马端低着头,闷声道。 邵勋沉默不语,看了司马端好久。 司马端悄悄抬起头,见邵勋正看着他,立刻又低了下去。 张舆继续记录—— “梁王孩视太子,曰:‘君当行此事,勉自图之。’” “太子惧罹锋刃,讷讷不敢言。太子妃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邵勋又看了看太子。 太子仍低着头,太子妃秦氏却鼓起勇气,瞪了邵勋一眼。 邵勋懒得和他们计较,叹了口气,起身道:“今日无他事,太子自便。” 说罢,出了昭德殿。 他已经看出来了,太子司马端性格还算容易拿捏,可能也比较怕死,若今上真的中途驾崩,太子可以顶上来,走完整个流程。 只不过,却不知史书上会怎么写—— 咦?他顿住了脚步,扭头看了下著作郎张舆。 张舆手一抖,愣了片刻,起身行礼。 罢了!邵勋朝他摆了摆手,走了。 他知道这帮史官的尿性,但无所谓。 大部分记录不会上实录,实录上大部分内容也不会上史书。也就是说,差不多九成内容都会被删减掉。只有剩下的一成会编入正史,呈现给后世之人。 帝王将相的形象,就出自这一成内容,其中甚至包括史官修饰、美化天子,以及史官采访晚年功臣时其吹牛、美化自己的部分。 这当然是不全面的,甚至会让人对这些帝王将相产生错误的认知,但这就是历史,你没法到古代亲身考察,那就只能相信这些东西。 唯一的不好之处,可能就在于史官太主观了,老是加戏,甚至揣摩你的心理活动,然后按照自己的认知写下来。 一句话,太主观,不客观。 邵勋离开东宫之后,便回了自宅,召集心腹幕僚、将佐议事。 第二百零四章 爵位与军制 邵宅内来了数十人。 除一开始就跟随他出征的官员外,还有提前自平阳赶来的,以及留守洛阳朝廷的官员。 “晋室不德,政刑荒废,尤以贵爵为最。”在众人都落座之后,张宾作为邵勋的嘴替,率先提及了第一件事。 司马氏篡位之前,还知道立五等爵分润好处呢,梁国自然不能例外,但又有所不同。 “前魏之时贵爵只享食封,并无国土。国朝则过宽、过厚,五百余国,皆有封土、官吏,乃国中之国。”张宾继续说道:“仆以为当复汉魏旧制,虚封其地,仅享食邑。” 事实上,如果食封一万户,拥有此爵位者也不可能享受一万户的租赋。 大晋朝的政策是享受这一万户租赋的三分之一(折合三千三百户),历史上东晋则变成九分之一(折合一千一百户)。 到了后面朝代,不玩三分之一、九分之一这种了,出现了“实封”、“真封”的概念。 “食封”就是写在白纸黑字上的食邑数量,“实封”、“真封”是真正落实下来的食邑数量,之间差距不小,有的人“食封”五千户,“实封”两千、一千乃至几百户。 其实都是一回事,即理论食邑与实际食邑之间有落差。 “一等爵曰‘王’,食邑一万户,此为宗室所封,王子若无殊恩,不得封王。视正一品。” 这种王只有邵勋亲儿子能封,一般是一字王甚至也不是每个儿子都能封王。 “二曰郡王,食邑五千户,此为宗室降等所封。视从一品。” 王死后,袭爵之人不一定能直接原封不动地继承王位,尤其是旁支宗室。 比如邵勋的某个孙子就有可能变成郡王,而不是王。 历朝历代爵位都有降等承袭的制度,主要原因是为了减轻财政压力。 “三曰公,食封三千户,此为宗室降等及功臣所封。视从一品。” 到了公这一级,就有功臣可封了,也有宗室降等为公。 “四曰郡公,食封二千户,此为宗室降等及功臣所封。视正二品。” 从大晋朝来看,有一字王,如赵王司马伦,有二字王,如东海王司马越,也有公,如平昌公司马腾,甚至公以下还有。 西晋诸王以郡为国,赵王、东海王其实是“郡王”(但食邑有可能超过一郡),平昌公则是“郡公”。 功臣里面最高就是郡公,食封保底三千户,甚至一万户都有,非常慷慨。 “五曰县公,食封一千五百户,此为宗室降等及功臣所封。视从二品。” “六曰县侯,食封一千户,此为宗室降等及功臣所封。视正三品。” “七曰县伯,食封七百户……” “八曰县子,食封五百户……” “九曰县男,食封三百户……” 爵位的“视某某品”和勋官一样,无官品俸禄,只是一种进秩等级,在各种朝会、祭祀活动时排位所需。 “诸般细则,尚需完善,今日只是提出此事,诸君回去后可详加参详。”张宾最后说道。 众人听完,自无异议。 很显然,大梁朝不可能再像大晋朝那样慷慨,两朝起家的方式就不一样。真要细说,邵梁的爵位制度更像曹魏,但又有变化,毕竟时移世易,不一样了。 邵勋则细细观察着众人表情。 这个爵位制度,宗室每过一代都有可能降等,即王子袭爵,为郡王,其余嫡子为公,庶子为郡公甚至没有爵位。 这就和南北朝乃至隋唐的宗室爵位制度有点类似了。 嫡子、庶子差别很大,亲王嫡长子袭爵为郡王,其余嫡子一般为国公——天子可能特示优恩,诏封某个嫡子为郡王,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庶子比较惨,不一定能当公,甚至郡公都够呛,有的就直接没有爵位,只安排个官当当——当然,亲王庶子多半不至于这么惨,一般都要传个两三代才可能没爵位。 没爵位的宗室,就要靠自己奋斗了。 南北朝、隋唐这类人太多了,比如唐代就有宗室自己考中进士当官,差一点的靠门荫入仕当官,高的甚至官至宰相、领兵大将。 这种传了两三代、三四代的无爵位宗室在王朝步入末年之前,也不可能被朝臣拥立为帝。 远的不谈,司马越这种宗室疏属当皇帝的可能性极小,权臣倒是可以的。 相反,成都王司马颖则可以被拥立为帝,但他失败了。 纵观两晋南北朝及承袭北朝制度而生的隋唐,没有那个意愿、也没有那个能力把大部分宗室都养起来,那样负担太大。 做官或上战场厮杀立功是偏远宗室的最好出路,否则就泯然众人矣。 与宗室相比,功臣爵位若加“开国”前缀者,理论上世袭罔替,每代可择一人承袭爵位,其他人无爵。 但在实际操作中,很难传承三代还不降等,因为君王总会找你错处,罚你食邑,降你爵位等级。 不过,如果立了功,有可能重新封爵,但这就不是开国爵位了。 这套爵位制度,基本是历史上南北朝时吸收魏晋制度改进而来的,邵勋算是提前推出了。 简而言之,虚封,没有国土,仅享受爵号所在地的规定户数的百姓租赋。 大梁朝不搞“实封”、“真封”,“食封”多少户就是多少户,以“公”为例,每年可收一万八千斛粮、一万三千五百匹绢、九千斤绵,养个千余脱产食客、部曲不成问题。 如此,体面就有了。 ****** 有关爵位的事情议论了一下午。 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风声慢慢传出去。 邵勋集团内很多将官,身上其实是有晋朝爵位的。 有的是晋帝册封的,有的是邵勋帮他们讨来的,但一毛钱都没有,在平阳、汴梁也没有任何作用。 毕竟这会已经不是春秋时期了,那会是“爵本位”,以爵授官现在则是“官本位”,官才是根本,爵只是锦上添花。 文武将官第一追求的还是官,而不是爵。 吃过晚饭后,又议起了军务。 “明年始,骡子军及落雁军步卒数百,分批补充银枪、黑矟五营缺额。” “明年始,扩充义从军军额至一万,落雁军军额至五千,幽州突骑督军额至两千。” “如此,则有募兵近五万人。国计艰难,也就养得起这么多了。” “另,罢中护军、中领军、北军中候,增置枢密院、教练院、供军院。枢密院调兵,教练院练兵,供军院掌粮草、军械。” “此番洛阳中军转了一批府兵后,尚余数千。许昌、兖州世兵亦各有数千。分两三年,择其精壮转为府兵。余皆发放要郡、大郡,充作郡兵。” “府兵军籍上已有左右飞龙卫、左右骁骑卫、左右金吾卫、右羽林卫七卫兵马。七卫之外,尚有濮阳府兵三千六百、关西府兵三千六百、济北府兵二千四百,总七万又八百人。开国之初,府兵会增至八万余人。” “府兵诸卫皆于皇城置衙署。此为国之大事,不可轻忽。” 邵勋说完这些,顿了顿,让众人消化。 他为什么如此重视府兵? 除了战斗力强、不用每年都付军饷、难以造反外,还有一个外人难以想象的因素:同化能力强。 就最近一两年所设的府兵而言,其部曲来源多是胡人,总数可能已有十余万口。 这些人分散居住在各防,地位低下——比起他们以前给部落贵人当牧子牧奴而言,好像也不是很低下,甚至地位有所提升,因为部曲严格来说并非奴婢。 其本身又对先进文化有所倾慕,久而久之,会慢慢向主家看齐。 主家种地,他们必然也要种地。 主家过节,会送一些财物、食品给部曲,潜移默化影响其节俗。 主家说什么话,他们也会慢慢学习,以便沟通交流。 主家和周围人穿什么衣服、做什么发饰,他们也会慢慢改变。 如此种种。 其实就是一个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的同化。 这个过程持续两三代人,这些胡人部曲就算是被消化掉了,因为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语言服饰节日等文化特征都有了巨大的变化。 至于府兵能坚持多久——唐朝坚持到高宗后期、武后年间才出问题,差不多六七十年。 但唐代府兵主要集中在关中及河东(道),设置太过密集。 事实上隋文帝开皇年间,府兵就已经没有足够的田地了,以至于杨坚要把他们迁出“狭地”(关中),安置到土地资源更丰富的关东地区。 只不过隋末战乱,人口从五千万降到唐初的一千多万,变成了人少地多,等于重置了一次。 所以,唐代比隋代还过分的“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政策能继续玩下去,而唐代府兵的数量是六十万,且战争极其频繁。 府兵制的核心是土地,勋官之类都是锦上添花的。 给勋官,土地不够,府兵制崩溃。 土地给够,不给勋官,按各自战功授官,府兵只是战斗力下降,但仍不失为一支可战之军。 大梁朝府兵才七八万,土地资源实在丰厚,且主要分布在关东地区,这个制度玩个百来年不成问题。 五万募兵屯驻洛阳、汴梁、黎阳、野王等两都及其临近地区,守御外围要点。 府兵则弹压四方,震慑胡人及士族,差不多这就是大梁朝开国之初的军事布局了。 将来募兵增长得会极为缓慢甚至不增长,但府兵会持续增长,直到一百多年后这个制度玩不下去为止。 一百多年的同化,他对得起华夏了。 即便那时候王朝灭亡,新朝天子还可以接力他的成果。 功成不必在我,甚至不必在大梁朝。 “今日只此二事。”看众人思虑得差不多了之后,邵勋拍了拍手,道:“每人领一份条陈回去,细细研读,附上尔等所思送回。” 第二百零五章 过河拆桥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吃罢早饭后,还不能离开,因为邵勋召集他们谈了谈军镇的事情。 军镇是北朝特色。 即在边疆或内地要冲之处设置驻军,员额不等。 军镇理论上由朝廷补贴部分粮饷,实际很难落实,大部分靠镇将组织镇兵开荒屯田,收入按一定比例分配。 镇兵家属住在军镇旁边,有自家的田地,自己种地养活自己,收入与军镇无关,全归自己。 但这也只是理论上,实际上呢?军镇缺粮了,总不能看着自家父兄、丈夫、儿子饿死吧?所以这是一笔糊涂账,只能说在不缺粮的情况下,镇兵家属自收自支,自己养活自己,镇兵本人吃屯田、放牧收获的粮食肉奶,朝廷偶尔会给一些钱帛赏赐。 这个制度一直沿袭到唐代。 以河湟地区为例,有临洮军、河源军、积石军、莫门军、安人军等约二十个军镇(含军城和守捉城)。 其中最大的便是河源军,有一万三千步骑。 这些军镇的镇兵早期是从中原征调府兵轮戍,后来发现太麻烦,府兵也烦不胜烦,经济压力很大,于是兵募、长征健儿开始出现了。 朝廷抓住每一次机会征发内地丁男去边疆,比如有一年青州大水,就招募流民精壮去陇右乃至西域为兵。 其家人情愿跟随者,发给田地。 唐朝移民西域的人,多半是此类,正经民户并不多。《缚戎人》的主角就是年少时随父亲一起出镇安西,在那生活的。 其实这又回到北魏军镇特色了,即士兵聚集在军城内,其家人如果跟来了,在军城旁划分私人土地,自食其力,如果没跟来,单身汉士兵在当地娶妻生子。 军镇由于地理、位置原因,会慢慢变成繁华之地,同时在长期交往中,驱使、附庸、同化一部分部落,名将白孝德小时候就喜欢在唐军镇城旁玩耍,大了以后,参加平叛,阵斩安史叛军骁将刘龙仙,最后进位昌化郡王、太子少傅。 大晋朝目前也有军镇,都是邵勋搞出来的—— 侍中羊曼在墙上挂起了地图,道:“河北有上白、陆泽、武强、易京等十余军镇,多为神龟年间所设,彼时乃权宜之计。今已裁撤三镇。” “鲁口镇将苏丘拥兵不发,已被攻灭,其民划归郡县,鲁口罢镇。” 鲁口镇主要是乌桓人,后来吸纳了一部分匈奴残部以及汉民,鼎盛时拥有三四千户。 河北叛乱时,镇将苏丘与河北士族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虽未叛乱,但居心叵测。 最后被清算,苏氏一族杀的杀、贬为奴婢的贬为奴婢,其数千家镇民被分散到周边诸郡,编户齐民。 “怀荒镇将苏忠义兵败,部民死伤、逃散略尽,亦罢。” “卢龙镇将段文鸯徙至旋鸿池,镇罢。” 怀荒镇将苏忠义是吃了败仗,损失惨重,最后没剩下多少人,其本部已迁至代国。 但怀荒、卢龙与鲁口不同,前者是边地,后者是腹地的水陆要冲。 鲁口镇可设可不设,但怀荒镇、卢龙镇多半是要重设的,但怎么个设法,却很讲究。 “大王之意,乃冀、兖、司、豫、徐、青六州尽量不设军镇,幽、并、雍、秦等地可设军镇。” “先前军镇多为招抚所设,乃权宜之计,今宜罢遣。镇将愿迁徙者迁徙,不愿迁徙者须得逐步罢遣,编户齐民。” “新设军镇多有必要,不宜裁并,可容后再议。” 说完,羊曼坐了回去。 邵勋站起身,扫了一眼众人,道:“可各抒己见。” “大王,仆以为开国之后,再行此事为妙。”张宾建议道。 “孟孙何出此言?”邵勋问道。 “开国称制,便定下了君臣名分。”张宾说道:“如此,罢镇时其若反,则为乱臣贼子,易定也。” 邵勋唔了一声,旋又问道:“昔年赵郡有卢水胡一支三千余户,如今怎样了?” 众人看向大将军府右军司裴邵。 裴邵捋了捋胡须,一副云(装)淡(逼)风(欠)轻(揍)的模样,笑道:“去年德胜乡牛羊疫病,死伤无数。郡、县下发粟麦赈济,彼时自乡长沮渠崇以下乡佐、里正、保长数十人,皆至县中领取赈济粮。县令一一询问,诸里正问得最详,诸事无所不包,最后直接给里正下令,着其回去后便清淤沟渠,多辟田土,县中发放种子、农具。”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笑而不语。 邵勋脸色不豫。 裴邵触碰到他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赶忙继续说道:“乡长沮渠崇并未阻止,诸里正、保长见得官府威仪,愈发轻视乡长,如此则渐渐归心矣。” 当年去北地、安定招募的卢水胡一共三四千户,多安置在赵郡中丘一带,征集编为一乡,曰德胜乡。 这其实是一个试点,即如何对不打散的部落编户齐民的试点。 首领沮渠崇为乡长,本人在义从军内任副督。 其下氏族头人为里正,部落勇士为保长,层层分划。 乡长之下有乡佐(朝廷指派)协助其处理乡中事务,至今已十余年。 邵勋去过一次德胜乡,当时还是“陈公”,当场发放赏赐时,自乡长以下齐齐拜倒于地,随行官员一一唱名。 这其实就是一次打样。 魏晋及以前,朝廷发放赏赐,一般也就给到部落首领,接下来由首领自行分配。 基本不插手部落内部事务,比如曹魏时分匈奴为五部,各部也就派一个官员监视,部落处于自治状态,这就没有编户齐民。 不编户齐民,同化的进程是非常缓慢的。 另者,不编户齐民也容易叛乱,因为民众皆为酋长私人,他们对外界一无所知,愚昧无比,酋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酋长撒个谎,说朝廷要杀光我们,大家一起造反吧,大部分人还真就信了,不信的也被裹挟了。等真正造了反,就没有退路了,只能跟在酋长身后一条道走到黑。 沮渠崇这三千多户是被清查了户口的,虽然整体安置在一处,并未打散,但内部划分得很细,朝廷官员经常去刷存在感。 邵勋那次发放赏赐,让部落底层那些愚昧无知的牧人知道了他的存在。 官员一一唱名,领取赏赐,低到里正、保长,个个恭恭敬敬。 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在他们心中树立朝廷的权威。 此番牛羊疫病,郡县赈灾,其实是一回事。 听闻现在还开始插手德胜乡刑狱之事,这是进一步强化朝廷权威了。 部落酋长第一次没顶住压力,退让之后,就意味着你的权威已经受损,权力受到了侵蚀。 时间久了后,下面的氏族头人会愈发重视朝廷的权威,会愈发认识到他们与酋长之间的隶属关系已不再是氏族头人——部落首领,而是里正——乡长,而后者是朝廷任命的。 如此一来,这个部落就慢慢趋于解体状态,同化进程会大大加速。 后汉、曹魏、司马晋只内迁部落就完事了,有事时用人家,没事时恨不得当人家不存在,眼不见为净。 这样靠自然同化,实在太慢了,甚至会被中断。 如此怠政,于是把一个大雷交到了邵勋手里,眼见着拖不下去,要爆炸了。 还好邵勋有南北朝、隋唐总结出来的同化手段,甚至于更进一步——人家很多有意无意的同化手段,并未上升到理论,邵勋则非常了解其本质,故不是机械地学习,能更有效率。 “德胜乡之事,似可推广至军镇。”在裴邵说完后,邵勋道:“镇将之下,有长史、司马等职官,以往皆由镇将上署,朝廷顺水推舟,核准授印。今可考察后再授官,让镇将以下诸官知晓不是什么事都可由镇将一言而决的。” “今岁陆泽镇派四千骑出征,还算卖力。遴选几个有功之人,由大将军府、护夷长史府联合派员考功,授予职官,调走升迁,让那些贵人们知道不是只有镇将这一条路子可走。” “武强镇打仗不是很卖力。呼延简不是想让他侄子当长史吗?不许。让诸酋豪知道镇将也不是什么事都办得成的,上头还有个朝廷呢。朝廷说不行,那就不行,朝廷说行,那才行。” “这些事在开国前先做起,为开国后逐步裁撤内地军镇打好基础。”邵勋说道:“传令冀州、幽州、并州,监视河北诸军镇,一有变乱,立刻报来。能不杀人,尽量不要杀人,但若不服,敢反,那就不要留情,府兵正缺部曲呢。” “是。”众人齐声应道。 当年为了快速收取冀州、幽州而行的权宜之计,现在要慢慢改变了。 这些胡汉镇将如果现在叛乱,朝廷应付起来却从容太多了,盖因匈奴已经被灭,无法再自并州东行,援应叛乱的镇将。 这叫过河拆桥吗?好像是,但也不全是。 梁王终究是厚道的。 你若听话,家族富贵不成问题,这条退路一直存在着。 苏恕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的乌桓部落基本没了,但高官厚禄享受着,还有汴梁宅邸赐下,富贵无忧。 如何选择,全看镇将们自己了。 谈完这些,一直到正午时分,邵勋才离开了自宅,在亲兵的簇拥下,往宫城而去。 第二百零六章 高贵乡公冤气 入宫城的路上,邵勋还在思考改朝换代之前所需进行的各项准备工作。 现在在着手的其实都是较为简单,也是属下们喜闻乐见的事情,比如爵位、军制,因为这涉及到分好处。 真正难啃的硬骨头其实还在后边。 金根车不疾不徐,慢慢停在了昭阳殿前。 邵勋下车之后没有急着入内,而是在殿前踱了一圈。 当殿中将军那会,他也来过后宫,甚至抓过蛤蟆。 那时候看到后宫嫔妃,面上一副忠肝义胆,实则微微一硬,表示敬意。 太极殿擒司马乂时,他没敢多看羊献容,最后甚至跪拜在她脚下。 但现在羊献容——呃,还是不肯跪着。 邵勋也不敢站起来蹬,因为羊献容是真对他有几分感情,虽然这感情可能有点畸形。 回味一番当年旧事后,邵勋有点志得意满,遂举步向前。 “邵卿。”皇后梁兰璧站在殿前廊下,行了一礼。 “皇后是君,无需如此。”邵勋回了一礼,然后仔细打量皇后。 此举有些无礼,但他并不怎么在乎。 皇后年纪和他差不多。 男人这个年纪,依然生龙活虎,但女人就不一样了。 即便这些年养尊处优,皇后容颜依然逝去了一半以上,再不复当年娇美的模样了。 不过,我邵贼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我告诉你,你太看不起我了。 见过那么多美女,阈值早就高得不能再高,没什么能令他感到兴奋的了。 以貌取人是不存在的,盛装之下的梁皇后依然让他重新燃起了兴奋的感觉。 二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吃过冰、卧过雪,被沙子糊得满头满脸。 三伏天热得头发晕,皮肤晒伤,还要坚持训练或奋力拼杀。 寒冬腊月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一样,脸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吹得生疼,却仍要大呼酣战,挥洒热血。 吃了这么多苦,获得无上威望,然后以此解开象征大晋威严的皇后礼服,品尝皇后柔软的娇躯,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亵渎快感,比生理上的愉悦还要更让他舒服。 这就是邵贼的“境界”。 他轻咳了一下,道:“太安二年(303)三月,于伊水之畔首见皇后,不意竟过去二十多年了。” 梁兰璧听了,神色间有些怔忡。 “当年邵卿畅谈天下局势,彼时不信,而今却发现全中。”梁兰璧轻叹一声,脸色也变得忧郁了起来。 “哦?我都不记得当年说了什么了。”邵勋摇头失笑。 “当年文君也在……”梁兰璧脸色更不好了,竟然没了谈下去的兴致。 当年邵勋十六岁,她也十六岁。 邵勋只是个督伯,连官都算不上。 她已经被定为豫章王妃。 两人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后面发生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 若能重活一回或许她——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改变。 “天子如何?”邵勋注意到了梁兰璧的脸色变化,遂不再叙旧,谈起了正事。 梁兰璧沉默。 邵勋懂了,点了点头后,举步入内。 黄正等人站在里面,微微颔首。 邵勋四处看了看,只有两名服侍的宫人、一名史官,遂不在意,继续向前。 他知道诛杀权臣时,甚至有人会拿着刀躲在柜子里,但黄正是心细之人,定然仔细检查过。 更别说,邵勋腰间还有佩刀呢。 不是自夸,等闲三五个人冲过来,他还真不怕。大不了绕柱走,最后绝对能把这几个人一一诛杀。 想当年,他也是以猛将著称的。 在那个乱世刚启的年头,他甚至敢破军杀将开无双。 当然,现在大家的军事水平都上来了,他不敢再开无双了,那样容易把自己搞死。 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室内响起。 正闭目假寐的司马炽睁开了眼睛,见得邵勋先是一怒,继而涌起一股寒意。 他左右看了看,只看到正在入殿的皇后,顿时有些恐慌但他不愿丢了面子,只道:“邵卿来了?” “参见陛下。”邵勋行了一礼,然后径自坐了下来。 “邵卿入宫,何带刀耶?”司马炽问道。 “臣持此刀,擒逆王、克流寇、破匈奴、败鲜卑,纵横大河内外,挽得天倾。”邵勋回道:“不持此刀,颇不放心。” 司马炽无言以对。 “臣入宫,实为听闻陛下龙体抱恙,心中焦急,故来探视。”邵勋继续说道:“今日见得,尽知矣。” 司马炽仍然沉默不语。 邵勋又等了一会,就在他准备起身告退之时,司马炽忽然来了一句:“卿何负我?” “陛下何出此言?”邵勋问道。 “昔年司马越擅权,数欲害卿,朕实不忍,屡次申斥,卿乃安……” “陛下所言甚是。”邵勋说道:“然臣数保洛阳,令宗庙不乏飨;又提戈百战,令胡虏不逞凶。” “若无臣,王弥之流亦得入洛阳,公卿士女被驱不异犬与鸡。” “若无臣,陛下安得著此冕服?流寓平阳之时,恐只得一袭青衣,朝夕不保。” “若无臣天下百姓难以自安,辗转于沟壑之间,僵卧于道途之侧,哭嚎之声直达上天,怨愤之意布于九州。” “诸般事体,足见臣赤心不负陛下,然陛下却罪我忘恩负义。”邵勋叹道:“何言至是。” 司马炽一听,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但心中更加恼怒。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绝对好不了了。而他又没有孩子,做了二十年天子,形同傀儡,心情郁结得几乎要发狂。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心中充满怨恨扭曲,同时又没有软肋的人。 邵勋那些话虽然都是事实,但只会令他更加愤怒,于是忍不住说道:“朝中有奸佞言晋祚将终,卿信耶?” “卿必是信了!” “卿纳此邪说,行不臣之事,朕若屈从,亦不过多活数月,不如早死!” “卿何必装模作样?可速加斧钺,朕绝不皱眉。” 邵勋懒得和疯子多说了,起身瞟了司马炽一眼,道:“高贵乡公旧事,臣不敢为之。” 说罢,飘然而去。 史官坐在案几后面,纸上一片空白。 良久之后,他才提笔写道:“帝责梁王有负国恩,愿死社稷。王对曰‘事至此也,岂非高贵乡公冤气所为’?遂振衣而去。” 邵勋出了昭阳殿后,放缓了脚步。 梁兰璧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若有暇,皇后可稍稍解劝一二。”邵勋说道。 梁兰璧嗯了一声,又道:“邵卿这便常居洛阳了吗?” 邵勋看了她一眼,道:“是。” 梁兰璧脸色稍缓,又问道:“兴废之事,古来有之。只是不知,邵卿会如何对待晋室?” 邵勋停下了脚步,道:“陛下若能逊位,臣便依汉魏禅让旧典。若不能,臣便立新君行此事。” 不废立天子,那还叫权臣吗?甚至可以据此事最后测试一下朝堂,将仅存的大晋忠臣清理出去。 不过,邵勋也不是一定要这么干。 今天入宫,其实就是看看司马炽的身体、精神状态。如今看来,不是很乐观,神龟天子也就靠一口气撑着罢了。 那么,就要做好执行备用方案的准备了。 “臣昨日入东宫,见了太子。”邵勋又道:“太子甚是聪慧,识大体,乃有福之人。皇后或可驾幸东宫,指点一二。” 梁兰璧沉默不语。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竟有些许阴翳之感。 邵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道:“来日方长,皇后保重。宫中之事,请多费心。臣——” 没说完,拱了拱手,离去了。 刚走了数十步,迎面遇到一队宦者、宫人。 “拜见大王。”领头的一中年宦官带着众人行礼。 “侯老三。”邵勋笑道:“速速请起。” 侯老三谄笑着起身,侍立一旁。 这人是东海人,离邵勋老家不过数里地,据说与侯飞虎是远亲。 邵母刘氏嫌侯老三以前欠钱不还,觉得他人品有问题,邵勋便不让他入后宫。 不过他觉得此人心思灵敏,很懂事,办事能力也不错,于是便任用了。 政治中心逐渐回归洛阳后,侯老三便从宁朔宫调来了,邵勋直接给了他中常侍之职。 魏晋以来,因为台阁制度确立,内官(不一定是宦官)权力大受限制,再不能如后汉那样呼风唤雨。 再加上九品官人法的实施,士族权力暴增,侍中在内官群体中崛起,彻底取代了中常侍——简单来说,宦官这种权力集团已被士族压倒。 就目前而言,内侍官群体大致有散骑(六散骑)、侍中、黄门侍郎、给事中、中常侍等。 理论上来说,宦官可以充任中常侍、侍中、散骑常侍等职务,但后两者基本已为士族垄断,虽无具体执掌,就跟在天子身边,类似顾问一般,但实际能量不可小视。 中常侍之职甚至不常设,盖因曹魏时曾经置散骑,合于中常侍,令后者一度消失。 司马氏得国后,中常侍再度出现,但非常少,也没有什么权力,就只能管管后宫。 侯老三当了中常侍,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他以前就是白身,啥也不是。 邵勋对他也比较客气,因为他不想宗爱之事出现在他身上。 “宫中之事,万勿懈怠。”邵勋说道:“汝之子女,皆有富贵,勿忧也。” 侯老三一听,擦了把眼泪,道:“吾女出嫁,王后竟然遣人送了份礼,仆感激涕零。只能以此残躯,为大王效死。” 邵勋听了一笑,道:“还要同享富贵呢。” 说罢,拍了拍侯老三的肩膀,上车离开了。 侯老三一直站在那里,待看不到车驾身影后,方才对左右说道:“大王仁德,遣散洛阳宫人,令其自择夫婿。此事紧要,尔等尽快去办。从今往后,洛阳宫中只能见到宁朔宫旧人。”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以王沈最为大声。 第二百零七章 着急的人 腊月十五,望日大朝会。 天子不良于行,降旨太子监国,于御座旁听政。 如果说之前只是在私下里讨论禅代之事,为舆论造势的话,今日这场朝会却是公开讨论了,由内官、洛阳令庾冰公开提及,众臣讨论,结论和梁皇后一样:兴废之事,古来有之。 邵勋没有参加这次朝会,但他很好地控制着节奏,什么时候正式下旨禅让、什么时候三辞三让,一切听指挥。 散朝后,垂垂老矣的宗正卿、北海王司马寔要求入宫面圣。 监国太子司马端遵照事前指示,没有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止,亲自领司马寔等数人入昭阳宫。 见到天子后,君臣对泣。 出得宫城后,京中流传消息:今上恐不久矣。 十二月二十日,邵勋亲自出城,至潘园迎接父母。 至于妻儿,稍晚一天才到。 宁朔宫侍卫、宫人将一件件行李取下,置于各处。 邵勋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母亲刘氏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是小虫喜欢吃的咸菹。唉,我老了,种不了地,只能做些咸菹了,再等几年,怕是此物亦不能亲手做得。” 一坛坛咸菜被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地窖内。 “小虫,还有些羊肉肠,是银铃送来的。”刘氏走到另一辆马车旁,道:“好几车哩。” 邵勋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银铃——” “人家都给你生娃了,还不知道是谁?”刘氏眼一瞪。 宫人、侍卫尽皆低头,手脚也快了几分。 这种秘密,也就太夫人敢说了,别人就是听了都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 邵勋反应了过来哈哈一笑,拉着母亲的手,道:“阿娘说得是。” “这里面有少许是符宝学着做的,我让人单独装起来了。”刘氏继续说道:“这个孙女是真好,我都不舍得她嫁人了。” “却不知宁朔宫里的菜田怎么办,多半要荒废了啊。” “你喜欢吃的汾水鱼,杀好带过来的,冻得结结实实。” “上林苑中采的蘑菇,春葵晒了好几天呢。春葵,过来。” 春葵走了过来,期期艾艾,邵勋原本都没注意到她。 “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害羞。”刘氏打趣道。 “阿爷。”春葵低着头喊了一声。 “乖女。”邵勋笑着应道。 这几年事情太多,别说丑奴、春葵兄妹俩了,亲生儿女都见得少,有点生分了。 不过一声“乖女”之后,春葵脸上多了许多笑容,抬起头看向邵勋。 “今年学了什么?”邵勋心中惭愧出言问道。 “学了诗赋、乐理。”春葵细声细气地答道。 “比为父厉害了。”邵勋笑道:“丑奴呢?” 春葵还没答,刘氏就说道:“他今年跟着宁朔宫侍卫一起操练,刻苦着呢。” 邵勋点了点头。 这俩兄妹是交给王后抚养的。母亲听闻之后,怜惜其身世,时常唤来一起吃饭,给予赏赐。 她就是这个性子。 嘴上不饶人,但心软、善良,从未责罚宫人,还经常宽宥其过失。 其实有点赏罚不明,但邵勋随她意了,不管。 与母亲相比,父亲就不一样了。 他真杀过人。 一次喝酒后,支支吾吾说平吴时“劫掠”过,还不止一次。 邵勋也是武人,如何不懂老武夫? 父子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从平阳来洛阳,听闻父亲一时性起,居然让人给他披甲。 侍卫们拗不过他,拿来一套明光铠,还真穿上走了几步。 年过七十的老人,还能这般,委实惊人。 这会他正在前院默默看着侍卫们分派哨位,许久后才走了过来。 “阿爷。”邵勋上前行礼。 春葵亦行礼。 邵秀话不多,点了点头,然后眼神示意。 邵勋会意。 父子二人走出去十余步,来到了竹林旁。 “岚姬、金刀母子俩有些生分了。”邵秀言简意赅,只说了一句。 邵勋有些惊讶。 “那个乐凯,不是好东西!”说完,邵秀摆了摆手,径直离开,去刘氏那帮忙了。 邵勋在竹林旁站了许久。 父亲话本来就少,更很少评价幕府将吏如何,这次居然点名道姓指斥乐凯,想必是很有意见了。 乐凯很早就来洛阳了,后来去了平阳,这次又一起过来了,中间一定有事。 邵勋琢磨了一番,大概有些头绪了。 其实只是很正常的世家大族本能罢了,若在别人身上,父亲大概懒得多说,但如果是自家孙子呢? 邵勋暂时不准备做什么,打算等岚姬来了之后,找个好时机询问一番。 乐家有想法,很正常,没想法才让人奇怪呢。 接下来攻略江东,乐家可是主力,至少是一路主力。 邵勋依稀想起,乐凯前阵子上疏,言其击退了陶侃对宛城的攻势,尽复失地。明年他要组织一波对襄阳的围攻,挽回颜面。 忠心是没有问题的。 ****** 一通忙活之后,很快到了晌午时分。 “中午吃什么?”刘氏看了看天色,问道。 “阿娘做的汤饼最好吃了,再煮点肉。”邵勋笑道。 “去搬柴。”刘氏看了看厨房,指挥道。 “好嘞。”邵勋在侍卫为难的目光中,一把夺下几捆茅草、一捆枯枝,小跑着进了厨房,坐到了土灶后。 潘园是有铁锅的,两大口,故立了土灶。 潘园中又来了几个人。 刘野那大着肚子,向邵父邵母行礼后,便去里间歇息了。 靳月华、靳月晖姐妹第一次出现在父母面前。 刘氏是场面人,笑脸相迎,不过背地里,却埋怨了邵勋几句,说家里那些女人年纪大了,就不喜欢了,专门招惹青春年少的女子。 邵勋当耳旁风,浑不在意。 靳月华换了一身轻便的居家服饰,与母亲一起和面。 邵勋则勾了勾手指,把小姑娘靳月晖唤来,一起坐在小马扎上。 小姑娘身上有伤,坐下时黛眉微蹙。 这是邵勋造成的,她还是第一次,昨夜流了好多血,最后半途而废。 邵勋熟练地将茅草引燃,放入灶洞之中,然后又取出几根豆秆,慢慢塞进去。 “噼里啪啦”的爆燃声渐渐响起。 “没见过?”邵勋问道。 靳月晖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捡起几根豆秆递了过去。 “随便一个小娘都比我少时豪富啊。”邵勋笑道。 靳月晖低下头。 “想念家人了?”邵勋问道。 “嗯。” “你父已至桑城,大败贼兵,斩石勒族人石他。”邵勋说道:“立下大功了呢。” “真的?”靳月晖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是真的。”邵勋说道:“我还要赏他呢,你说赏什么好?” 靳月晖摇了摇头。 “就在洛阳城中赐宅一座。”邵勋故意沉思了一会,道:“你既思念家人,便去信一封,把他们从长安、桑城接来洛阳,如此便可团聚了。” 靳月晖颇为心动,欲言又止。 “放心。”邵勋说道:“如今国家多事,须臾离不得令尊。将来太平了,便把他也接来洛阳,不就好了么?一家团圆,富贵已极,不比留在那荒蛮之地好?” “嗯。”小姑娘脸现笑容。 靳月华在不远处听了,悄悄看了看挤在土灶后的两人。 梁王真是闲得很,骗小娘子的话张口就来。 便无此番战功,难道就不要把靳康一族迁来洛阳为质? 她又想起了近日听到的消息。 秦州战事基本收尾了。 石武、石勒逃遁后又反攻,被大败,然后就真的西逃了。 秦州还有一些部落跟着反叛,倒不是被石武、石勒煽动,而是金正过于残暴,稍有不从,便即屠戮,各部落人头筑成了好几座京观。 杨难敌兄弟传播“谣言”,说梁王和匈奴一样,要尽迁秦州部落至关东,跟着反叛的人不少,亦被一一击破。 金正攻破阴平,直趋武都,吃了一场败仗,方才收兵退回。 朝中有议招抚杨难敌金正上书言此辈桀骜难驯,并以刘汉时期仇池氐降而复叛为例,请尽诛之。 朝廷并未给出明确回复。 但不明确就等于默认了,金正可是持节都督,拥有全权。 只不过到年底了,天寒地冻,粮草不济,各部落不愿打了,金正方才班师长安。 秦州之事,至此明朗。或许还需要继持续数年的震慑、平叛,但大局已定,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变化了。 而平叛的主力,显然就是护匈奴中郎将靳准、桑城镇将靳康、草壁镇将靳明、南安太守姚弋仲等辈了。 外间响起了一阵声音。 靳月华收回思绪,继续帮刘氏和面。 邵秀坐在院中,像个菩萨一样不言不语。本来不打算起身的见得来人,慢慢站起。 来人不敢怠慢,当先行礼:“见过太公。” 赫然是上党太守刘闰中、义从军副督刘达、常山太守刘曷柱、陆泽镇将刘贺度四人。 新兴太守刘泉、岢岚太守刘昭没来,显然在镇守地方,不敢轻离。 邵秀回了一礼,吩咐宫人将诸刘请进正厅。 邵勋在里间听得禀报,暗笑一声,道:“心里都像长草了一般,迫不及待想知道开国后会怎样,是升耶、降耶,是一飞冲天,还是泯然众人。” 刘氏听后不高兴了,道:“便是农家合力开荒,事成后也会有个说法。小虫你真以为一个人包打天下呢?快去见客,莫要寒了将士之心。人家还是亲戚呢。” 邵勋暗道开国后我必然要让刘家不舒服,因为他们舒服了,我就睡不着觉了。 上党简直是悬在洛阳头顶的剑,我得有多瞎才看不见啊。 不过此事也不能太过着急,削藩得慢慢来,文的武的手段都要上,万不能学有些愣头青瞎操作。 “在这好好烧火。”邵勋叮嘱了一番小娘子。 靳月晖低头嗯了一声。 “别把柴草堆点着了。”开了个玩笑后,邵勋起身,拂了拂衣袖,步出了灶间。 第二百零八章 结算(上) 打天下的过程中,往往难免统战,借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在这个过程中,君主成功了,本钱从一郡、一州变成全国,但被他借用力量的人也不是傻子,人家的本钱不会增殖吗?此乃必然之事。 上党刘氏就是如此了。 岢岚太守刘昭,统御诸县羯众及杂胡,地与代国马邑交界,多次出兵打仗,战斗力还算可以。 新兴太守刘泉,自河清移镇过去后,为国守边,多次与拓跋鲜卑厮杀。但时过境迁,新兴已不是边地。 上党太守刘闰中,这些年将原本互不统属的诸部羯人归于一统,还吞并了上党的乌桓、匈奴部落,实力大增。 常山太守刘曷柱,统治区基本是一片荒芜之地,这些年才稍有些人烟。当初能去这里,主要原因是水灾,邵勋想有人帮他守着边,不然的话,这地可就是公共厕所了,胡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另外一个目的是为了拆分内地军镇,为将来清理大陆泽这一片打好基础。 老陆泽镇一分为二之后,刘曷柱去了常山,其部落在北半部分山地丘陵游耕、游牧。本人兼常山太守,处理政务——其实没啥政务可理,因为就没多少人。 其子刘贺度还留在陆泽镇。 刘达是义从军副督,其实他也是有部落的,但不多,位于上党西边的山区。其人在旧谷远县(今沁源,已罢废)建了个豪宅,但一年到头住不了几天。 邵勋曾经还想在谷远置府兵,后来多方权衡,还是取消了。 上党刘氏的实力是非常强劲的,发展特别快,而今已经不局限于羯人,而是控制着羯、乌桓、匈奴、鲜卑、汉人以及诸多杂胡,出五万以上的骑兵轻轻松松,已经有二十多年前刘渊起兵时的实力了——刘元海刚竖起大旗时,远近归附之众亦不过五万骑。 邵勋打天下的时候,恨不得刘家骑兵再多一些,战斗力再强一些,现在天下大定,想法陡然一变。 但说实话,上党刘氏真没对不起他。 刘闰中为他打仗死了一个儿子,诸部也战死了很多丁壮。 刘昭、刘泉、刘曷柱三人率部守边,都很恭顺,时常与敌交战,不可谓不尽心。 就连义从军副督刘达练兵、打仗也十分卖力。 这样的家族,若无端获罪,委实说不过去,会导致整个统治集团人自相疑——你连亲戚都容不下,还能容得下我们外人吗? 强行削藩是不可取的,这个时候只能明升暗降,还得人家配合、识大体。 所以,邵勋在招待他们时,非常客气,完全没把他们当外人。 “公济,多日不见,髀肉复生啊。”邵勋一进正厅便大笑道。 待至刘闰中身前,捶了捶他的胸膛,又指着他的小腹,笑道:“里间装了什么?” “无他,赤胆忠心耳。”刘闰中亦笑道。 邵勋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僵,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又向刘曷柱行礼,道:“公何时来此?” “昨夜宿在芒山,一早便来了。”刘曷柱回了一礼,说道。 “公今年春秋几何?”邵勋看着刘曷柱的满头白发,问道。 “六十了,为大王拼杀不了几年了。”刘曷柱感慨道:“不过我满足了。临死之前,刘家能有此富贵,二十年前真是想都想不到。便是石勒——” 刘曷柱话说一半,却见刘野那来了。 她小腹微微隆起脸上全是母性的光辉,见到家人时,高兴地眼圈都红了。 邵勋立刻抓住她的手,责备道:“让你别急,都是自家人,一会自去后宅相会。” 说罢,将刘野那搀扶到坐榻上坐下,然后又招呼众人坐下,就着方才的话头,道:“刘公何出此言?今之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数月前我自长安得了些财货,颇多精巧之物,这便选几车给刘公送去。” “老夫何德何能——”刘曷柱一听,喜笑颜开,但嘴上却连番推辞。 邵勋故作不悦,道:“方才我阿娘还在说呢,农家合力开荒,禾谷丰登之后还得分润好处呢,这天下岂是我一人打下来的?公勿要推辞。不光有刘粲宫中奇物,我还要刘公入朝来帮我。” 说罢,又看向刘闰中,诚恳道:“公济乃野那之兄老窝在上党那穷地方作甚?部落交给小儿辈即可,速速入朝帮我,侍中之职虚位以待。” 刘闰中一听,有些惊喜,又有些许犹豫。 邵勋笑道:“怎么?上党有相好的?无妨。刘粲宫中美人,你看上哪个,直接要走。” “也罢!”刘闰中一拍大腿,道:“昔年别说中夏士族看不起我了,便是去了平阳,匈奴贵人也看不起我。尔母婢!入朝便入朝,对了,侍中要做些什么?我虽能读书写字,却诗赋平平,怕是做得不好,给大王丢脸。” “侍中乃内侍官,无具体执掌,但往来内廷、外朝奏事耳。跟在我身边就行,方便咨以军政之事。”邵勋说道。 刘闰中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邵勋大悦,道:“你家那些部落,趁早安排人手。太守扔给你女婿,我看孙文纪不错。” 孙珏之前是晋阳县丞,去年年底才转任阳曲令,而今又要直升上党太守,这就是传说中的“火箭干部”。 这种机会一般只有开国之初才有。 天下承平后,就要慢慢熬资历了,比不得之前。 刘闰中一听,道:“文纪还差一些吧……” 邵勋一听,就知道舍不得上党那点坛坛罐罐了,于是笑道:“那就让正臣(刘泉)回来,他是新兴太守,正合适。文纪去新兴。” 此言正合刘闰中之意,他颇为满意。 自从嫁女儿给太原孙氏之人后,一开始还没什么,但随着天下局势越来越明朗,权势熏天的上党刘氏地位见涨。 本来很多人歧视他们是胡人的,但形势比人强啊,慢慢地,接纳上党刘氏的士族多了起来。虽多为家族走势不太好的中小士族,但已经足够了。 刘闰中挤进这个圈子后,渐渐迷上了士族的调调。 就在去年,他亲自派人去太原,把太原王氏老宅的形制原封不动地画了下来,然后在潞县大兴土木,至今还没营建完毕。 暴发户新贵对老牌贵族的迷恋,可见一斑。 此番入洛阳当侍中,其实挺合刘闰中之意的。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如何与琅琊王氏、河东裴氏、泰山羊氏这种豪门来往了,真是想想就兴奋。 想到这里,他看到了坐在邵勋身边一脸欣喜的刘野那,遂道:“阿妹早年遇人不淑,今得良人,便像是泡在蜜罐子里一样,终日眉开眼笑——” “阿干!”刘野那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匈奴、鲜卑语中兄长的称呼。 刘闰中哈哈一笑,道:“众谓我胡也,必狼心狗肺,不识礼仪,何言至是。黄头(王十子邵恭)开过年来就七岁了,我这个当舅舅的还没给什么礼物。想当年,阿妹手里也是有部众的,后来大多送予我等了,今日一并返还,再饶一些,免得将来黄头怨舅舅太小气。新兴那六千余落部众,便交给阿妹打理了,都是一家人,推辞来推辞去不好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我闻代国有凉城郡公,黄头或可以此数千家,王于一郡,可好?” “阿哥。”刘野那急道。 “阿妹,听我的。”刘闰中脸上笑容一收,道:“黄头长大后会知道好处的。” 邵勋拍了拍刘野那的手,道:“公济一番好意,便如此了。” 说话的同时,心里在暗骂:这个天下到底还有没有机密?怎么我那点破事都被人看穿了? 说完,又看向刘曷柱,道:“刘公可为辅国将军,与公济一起来帮我。” 刘曷柱面色不变,笑道:“常山百里无人烟,野兽比人都多,打猎都打腻了。六十了,还有几年可活,便入洛京享享福吧,总不能吃了一辈子苦,都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的。老夫脸皮厚,士人笑我沐猴而冠,笑就笑吧,老夫也不在乎了。” 众人听了大笑。 恰在此时,宫人进来禀报:午膳已备好。 “阿娘做的汤饼,还有咸菹、肉汤,一起吃点。”邵勋起身招呼众人至膳厅,道:“说实话,早年在洛阳当殿中将军,也出入过豪门巨室,吃过海陆珍馐。相较而言,还是阿娘做的饭菜最合我口味。君等莫要嫌饭食粗陋,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摆谱了。” 刘闰中大声道:“老夫人做的饭有仙气,不然大王何以如此英明神武?” 众人复笑,心情愈发欢畅。 梁王都要当皇帝了,却一点架子都不摆,还如此慷慨确实把他们当做自家人了。 如此,便遂他愿,保他当皇帝就是了。 今日这场会谈,他们整体还是满意的。 刘闰中稍稍有些肉疼,但气氛到那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人家毕竟给了侍中的官职呢,新兴郡也是女婿在管,总体说得过去。 刘曷柱这个常山太守本来就有点虚,他年纪大了,入朝当辅国将军过把瘾,虽无具体执掌,但体面是有了,对上党刘氏家族名望的提升也有好处。 他们两人得官了,其他小辈肯定也有好处,耐心等就是了。 简单的午饭很快就吃完了。 众人又坐了一会,傍晚才离去。 期间邵勋提了提江东之事,刘曷柱闻弦歌而知雅意,让长子刘贺度从陆泽镇中挑四千家,一并交给小儿子刘大黑,带往义阳耕牧,做好南征襄阳的准备。 送走刘氏一帮人后,邵勋独自在院中坐了一会。 到了“游戏结算”阶段了,最近一段时日,他的很多碎片化时间会花费在这上面。 上党刘氏集团的问题,才开了一个头,还得慢慢来。 第二百零九章 结算(下) 王衍回到洛阳时,去金谷园转了一圈,随后便走了。 里面天天杀羊,醉汉一大堆,满园真·胡言乱语。 大冬天的,赤膊摔角的人随处可见。 还有人喝醉了,枕在硬邦邦的猎物身上,小憩一会——多为鹿这种洛阳一害。 王衍一打听,知道这些人要正旦朝贺之后才会走,便死了心,直接住洛阳城里的老宅了。 回家转了一圈之后,久不见一双女儿和外孙女们,王衍觉得没甚意思,于是又经铜驼街出了城。 城南开阳门外,邵勋身边簇拥着一群人,对四周指指点点。 “这就是辟雍吧?”邵勋很怀念地看着只剩半截墙的院子,道:“二十多年前我戍于此地,彼时兵不过数百,而张方之兵甚众,那次若贼兵全力杀来,结局难料。” 紧跟在邵勋身侧的是大晋卫尉羊冏之、羊献容的叔父。 这个位置本应该是尚书令庾珉的,但入冬之后,他便已卧床不起,和从弟庾琛一样,竟都时日不久。 庾氏一下子失去两根顶梁柱,声势很明显受到了影响。 颍川集团内部还在进行激烈的勾兑,但其他人可不管你,庾琛、庾珉不在,羊冏之就自然而然地顶了上来。 “张方之辈眼里只有洛阳,连城西都未尽占,城南也就劫掠一番罢了。”羊冏之说道:“此辈目光短浅,不足成事。” 邵勋哈哈一笑,进了已半成废墟的辟雍。 入眼所见,尽是断壁残垣,还有焦黑的梁柱,烂砖碎瓦满地都是,荒草厚实得几乎成了甸。 偶尔还能看到一粒一粒的羊粪,显然有人在这里放过羊。 邵勋四处走了走,最后停在一间屋舍前。 庾琛一家曾经住在这里,邵勋仿佛还能看见庾文君那月牙般笑眼。 “铲平了吧,新建一坊。”邵勋说道:“便如邺城、汴梁那般。” 说完,又转过身,看向跟在身后的数十官吏,道:“外城尽成丘墟,都得清理一番。将来多建一些豪宅,赏赐君等,也不枉二十年扈从之功。” 此话一出,气氛陡然变得热烈了起来。 在都城有一套宅子,这种机会在开国时容易一些,那时候甚至能有不少普通百姓居住在地段很好的地方。 但随着时间延长,几十年、上百年之后,别说普通百姓了,一般的官员都很难在京中得到宅院。尤其是外地升调入京,本身级别又不够住官邸的,那就只能租房子了,这种现象并不少见。 汴梁的情形大家有所了解,和曹孟德营建的邺城一样,规划了许多里坊,离皇城、宫城越近,价值越大。 听梁王的意思离皇城较近的里坊会修建非常漂亮的豪宅,占地较大。 离皇城较远的里坊本身价值就低了,还不会修建豪宅,可能只是中小型院子。 从龙早,得豪宅。 从龙晚,就只能住小院落了。 他们这批人既是从龙较早的,同时也积累了不少功劳,机会很大。 “宣阳门外第一坊,临铜驼街,可置通政坊。”邵勋看向羊冏之,道:“坊建二宅,一宅尽半坊之地,羊公劳苦功高,可得其一。” 羊冏之听了脸色微变。 一宅尽半坊之地,这得是王府级别了,规格惊人。 若刘曷柱、刘闰中等辈得此宅,他们只会惊喜,然后面上略微推却一番,最后“勉为其难”收下。 但羊冏之不同,他想法多,总觉得这样会把羊家架在火上烤,被别人嫉妒。 于是立刻推辞:“仆功劳甚微实不敢受此厚赏。” “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何须如此?”邵勋摆了摆手,道:“就这么定了。泰山羊氏为我征战四方,还保得兖东、豫东乃至徐州安稳,何赏不可得?公勿要推辞了。” 羊冏之嘴角泛起苦笑,道:“仆忝为羊氏耆老,诸般功绩皆是族中小儿辈打下的,我得此宅,实难心安。” 邵勋笑而不语。 羊冏之肯定有办法安抚族中旁支及子侄辈。不懂也没关系,我可以派人暗示。 开国之后可要度田了羊家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部曲,还打过仗,战斗经验丰富,可以分一分嘛。 不分,其他人怕是会有意见。 羊冏之肯定也想到这一点了,但具体怎么做,就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而羊氏其实也是世家大族的一个缩影,只不过其实力较强,较为典型罢了。 见邵勋坚持要将此宅赐予他,羊冏之渐渐明白了,微微叹了口气。 邵勋扭过头,低声道:“羊氏乃天下望族,二十年来,不知道帮了我多少忙,便是再多的赏赐也受得住。待开过年来,此宅营建完毕后,便可挂上‘太尉府’的牌匾了。” 羊冏之是大晋卫尉,在梁国内无官,邵勋所说的“太尉”显然是开国后新朝的太尉了,与太师、太保、太傅、司徒、司空同为六公之一,正一品。 如此尊荣,确实是厚赏了,羊冏之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虽然他清楚梁王从不吝啬这些官位、名爵、财物赏赐,他更看重土地、户口。 还有什么好说的?羊冏之也不知道,只能低声道谢。 ****** 王衍抵达开阳门外时,人已散得差不多了。 邵勋正在对面的明堂内闲逛。 此间搭了不少帐篷,残存的屋宇内也住了不少人,多为从长安迁过来的杨韬部众。 这些人先从陇西来到长安,住了没几年,又从长安来了洛阳,也是够苦逼的。 更苦逼之处在于,他们还需要干活,即清理洛阳城外的废墟,乃至营建房屋,就是传说中的以工代赈。 这些时日,已经有人逃亡了,实在太苦。 至于说为什么不叛乱,那是因为附近军兵的人数是他们的好几倍,而他们中还包含大量老弱妇孺。 不想死就不要作死。 想死的人已经被弄死了。 王衍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见到邵勋后行了一礼。 邵勋回了一礼,然后笑道:“太尉来得正好,大事还需你来筹划。” “唉。老夫一辈子的名声,就这一回,全卖掉了。”王衍悻悻道。 “值了。”邵勋开玩笑道。 和这老登说话,无需云遮雾罩。你绕圈子绕不过他,他能连说半个时辰,看似振聋发聩,其实空无一物,全是情绪输出。 邵勋太知道怎么和王衍相处了。 不要和他玩心眼,你玩不过他。 不要和他玩权谋,你也玩不过他。 说话直接点,你要是打哑谜,王衍立马化身谜语人,把你忽悠得找不着北。 邵勋知道自己擅长的是什么,对方擅长的又是什么。 和平年代,有规则束缚,王衍吃死他。 乱世之中,他用刀子创造规则,吃死王衍,就这么简单。 “真要废立天子?”王衍低声问道。 “我实不想这么做。”邵勋说道:“但一堆事要做,天子恐撑不了多久了。” “老夫听闻了。”王衍叹道:“古人云——” “太尉。”邵勋咳嗽了下。 王衍笑了笑,道:“大王皇极已建,然步履犹艰。昨日会诸刘,今日见群僚,建制度、定官位、分贵爵,确实不克分身。禅代之事,老夫自担之。” “太尉费心了。”邵勋笑道:“开国之后股肱之臣,舍太尉何人?吾闻平原郡物产繁殷,便以其为君之食邑。” 平原郡没遭受特别大的战争破坏,一千五百户的租赋直接划给王衍,是一笔非常稳定的财富。最关键的是,此郡在梁王控制之中,开国之后就给,能立即收租赋。 王衍隐隐听闻,潘滔被封为豫章郡公,就差上他一筹了。 豫章辖十五县(本十六县,划了一县入浔阳郡),是江南仅次于丹阳的大郡、富郡,但问题是此郡还在司马睿手中,得等到攻灭江东后才能实给。 这就是差别了。 当然,王衍对这个其实也不是很在意。 说难听点,开国后度田将会给王家造成不小的损失,岂是一个郡公可以弥补的? 但这个形势下,他也想不出什么奇计来阻止这件事,只能默认了。 另外,自魏以来,食邑数量便不是一成不变的。 立功了可增食邑,犯错了可减食邑。 有的亭侯、乡侯食邑甚至比郡公、国公还多,这便是因为战场立功了,朝廷没有提其爵位,只多给了食邑,于是就出现这么一种奇怪的现象。 一千五百户只是初始定额,将来是有可能增减的。 此番听到邵勋亲口许诺将来封他为平原郡公,王衍心下大定,这意味着他在新朝的地位必然位居前列。 还有,“股肱之臣”何意?你不妨把话讲得明白些,是不是丞相? 庾子美都没来洛阳,显然身体不行了,丞相会不会落到我头上? 王衍按住心中思绪,道:“大王厚恩,仆难以为报,唯有尽心任事。正旦朝会之上,或可由监国太子发诏禅让,大王辞之。第二次发诏,或可于三月。第三次发诏,大王觉得何时为佳?” “太紧了,很多事来不及操办。”邵勋说道:“先不要着急。待凉州那边有消息之后再说。” 凉州张茂已经病死了,现在做主的是张骏。 昔年张轨死前,就有很多反对他的人,后被一一压服乃至讨平。 张轨死后,长子张寔接位,但权威比起张轨那会不可同日而语,最后他也是以被人刺杀而死为结局。 张寔死后,弟弟张茂被众人推举,自任平西将军、凉州牧,州内更加混乱。 匈奴大军威逼,张茂称臣。 拓跋鲜卑势大,张茂又称臣。 如今张茂也死了,张寔之子张骏袭西平郡公之爵,自为凉州牧。 值得一提的是,张家诸人虽然事实割据,但都没称制建国,最高职务就只是凉州牧而已,说穿了就是汉末军阀那般。 当然,朝廷承认的只有西平郡公,其他什么将军、州牧,都是自封的。 秦州收复后,邵勋已派使者前往凉州,看看能不能谈出一个结果。 凉州兵虽锐,但户口少,本身也很穷,没法打长期消耗战。 历史上后赵派遣大军征讨失败,原因很多,但说实话,换个打法,派出大量骑兵袭扰,同时招抚凉州治下郡守、县令、部落酋长,凭体量也耗死凉州了。 总之能不打就不打,邵勋甚至能忍受张骏继续当凉州都督(州牧肯定是不会给的),前提是当大梁朝的都督。 大梁朝不是前赵、后赵,凉州没必要死扛。 不过,若张骏真是大晋朝忠臣,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武力解决。 至少在目前,邵勋愿意给张骏一个机会。 第二百十章 亮子 过年前最后一天,庾亮匆匆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洛阳。 行至潘园以东数里时,他看到了一个“活”过来的村落,遂询问前来迎接的温峤。 这时他才知道,村中百姓竟然都是被强行放散的坞堡民。 说来也是搞笑,昔年梁王于二十郡度田,很多人去梁国之外置产业,居然就有人看中了洛阳。 洛阳都是膏腴之地啊! 洛阳陂池沟渠完善啊! 洛阳的地一亩顶下田三亩啊! 怎么都没人要呢?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过,洛阳田地如此便宜是有原因的。 聪明人割肉甩卖,拿着钱去别的地方置产业。甚至有胆大心细之人去了南阳买地,经营数年,勉强维持下来了,现在就等南北一统,再派次子、三子等人去荆州开拓了。 接盘的人确实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但现在傻眼了。 梁王携攻灭匈奴的无上威望东归,眼见着要在洛阳行禅代之事,你说他对洛阳的土地能没有安排吗? 黑矟右营由中领军糜晃带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河南郡诸县的坞堡庄园。 伴随其一起行动的还有右骁骑卫府兵、诸杂胡兵以及被朝廷压服的坞堡丁壮。 整体过程乏善可陈,战斗过程也不激烈,只打了两三次,基本就平息了。 坞堡庄园清理完毕后,河南郡十三县录得约五万五千户、二十五万余口人。 人相当不少了,但其中一大半是过去几个月内陆陆续续迁来的,只有一部分人进行了秋播,剩下的还没来得及投入生产,算不得有效人口。 庾亮在潘园以东见到的就是新近被释放出来的坞堡丁壮,他们各自分了部分粮食,领了一些农具,甚至几家人还共同分得了一头耕牛进行喂养,大概能熬过这个冬天,并在二月进行春播。 庾亮甚至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即便明天就要过年了,这些曾经的坞堡民还在捡拾枯枝败叶,堆放在灌渠中,点火烧热之后,再进行清淤,真是一刻都不放过。 “大王必然要定都洛阳了。”庾亮感慨道。 “元规,有长进啊。”温峤笑道。 庾亮当了几年刺史,官威见长,但面对温峤这个一直以来十分敬佩的好友,也不好发脾气,只无奈道:“我去徐州,可不是悠游聚会的。祖士稚真不是人,三天两头袭扰诸郡。最狠一次,差点烧掉大王的东海潜邸。” 潜邸,茅草屋也。 开玩笑,其实邵勋发达后,其家人在原址旁边新建了一套砖瓦宅院,老茅草屋也有人维护修缮。 不过那次是真的夸张。祖逖一路打到朐县南二十里,差点把邵贼老家烧了。 彼时战局复杂,双方处于拉锯之势,李重不同意分兵救朐县,言下之意邵家老宅烧了就烧了,打赢眼前这仗就行。 当是时也,庾亮公子哥脾气上来,差点把李重骗进大营杀了,好悬最后收手了。 大雨之夜,他亲自带一路兵马,气喘吁吁赶往朐县。 好在雨越下越大,双方都打不起来,最后各自罢兵。 “祖士稚如何了?”温峤问道。 “听闻快死了。”庾亮发自内心地笑了,道:“他一死,祖士少欲统其军,我看没那么简单。建邺朝廷若胡乱插手,还有变乱。” 温峤又上上下下看了眼庾亮,再次笑道:“元规,有长进啊。” 庾亮笑了笑,道:“将来还得你来帮衬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王家女婿?”温峤问道。 “那有何妨?将来我当了丞相,你就是尚书令,你我联手,天下事尽在掌中。”庾亮说道。 温峤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元规,此间就你我二人口出狂言无妨,但还得收敛着点。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说出来就没机会了。” 庾亮闻言,躬身一礼,道:“幸有泰真提醒。” 温峤有些无奈,道:“当年就不该问你借钱,欠下如许多的人情。” 庾亮拉着他的手,大笑道:“你我的交情,岂能用钱来衡量?走,随我去潘园,见见我妹婿。” 温峤白了他一眼,道:“我本就是奉梁王之命来迎你。” “哦?大王看上你了?许了何职?”庾亮问道。 “卖命的差事。”温峤说道:“秦州刺史。” “边鄙之地啊。”庾亮摇头道:“不如再等等,待攻下江东,当个扬州、江州刺史不好么?” 不料温峤却不这么认为,只听他说道:“那还不如当秦州刺史。我已年近四十身体每况愈下,而江南卑湿,去了那边随便染一场病,可能就挺不过去了。留在北地,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庾亮愕然,但也不得不承认有道理。 他在徐州多年,与祖逖打得有来有回,也不是没有过高光时刻。有次偏师迂回,深入淮南,时逢秋雨,就不幸遇上了疫病,最后匆匆撤军,出征的四千余人死者十六七。 淮南都这个样子了北人去了江南会是什么样?不一定有事,但有事的可能性很高。 “如此倒也没错,不过在金正手下可不好干啊。”庾亮与温峤把臂前行,一边走,一边道:“大王居许昌、汴梁那会,此人便极为跋扈,很不好相与。” “去了再说。”温峤不以为意。 金正跋扈,那就哄着点他。 他又不指着金正升官,那么在意作甚?与其揣摩金正,不如揣摩揣摩姚老羌等辈。 “家人从徐州接回来了?” “年后才会回来。” “李重呢?” “刺史兼都督,徐州军民事务,一言而决。大王要重用他了,我看他自己也知道。临行之前,一直在囤积资粮、操训军士、打造船只。将来征吴,必为一路统帅。” “可惜了。元规你该留下来的,征吴之时,你为主帅,凡事多听听李重的,此路必有所获。” “都这时候,还说此作甚……” 二人身影渐渐远去,很快抵达了潘园。 ****** 潘园之内来了不少人,多为邵氏宗亲或姻族,如—— 游击将军邵慎、刺奸督邵璠、太原太守邵光、九原令邵杰、大将军主簿袁能(妹夫)、西河太守田茂(侄女婿)、黑矟右营督军赵玮(表侄女婿)等。 阵容有点单薄,连族人带舅舅那边的亲戚,也就这么几个。 不过第三代也渐渐长大了,邵勋也在观察,看看有没有可造之材。 庾亮、温峤二人经通传入内后,便与众人见礼。 温峤留在前院,庾亮则直接被引到后宅。 “元规。”邵勋在坐在院中,手里抱着俩娃,脚边还有俩小儿各自抱着一边大腿,看着十分滑稽。 稍远处,王长女符宝扇了虎头一个耳脖子。 五大三粗的虎头竟不敢说什么,灰溜溜走了。 王长子邵璋、次子邵珪看似兄弟情深,在院中一角互相讨教办差事的心得。 王三子邵勖温文尔雅,最先上来行礼。 庾亮回了一礼,然后又向邵勋行礼。 邵勋将手里孩子交给乳娘。 这两个都是女娃。前者生于前年腊月,殷氏所出,后者生于今年八月,荆氏所出。 五月份的时候,毌丘氏还诞下一子,七月就夭折了。 “元规,过完年去趟平阳,陪侍于丞相身侧。”邵勋说道。 “是。”庾亮脸色一黯,应道。 邵勋看了下他的表情,暗暗点头。 庾琛若薨,就算不用守孝三年这么夸张,庾亮一段时间内也是不能当官的。 当年卢志薨逝,邵勋坚持把卢谌带在身边,就惹来了不少非议,对卢谌本身的发展也不是好事。 反正有他在,将来庾亮复起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庾亮若因此不满,那就是心性有问题了。 “去看看文君吧,梁奴在陪着她。”邵勋摆了摆手,道。 “是。”庾亮应了一声,然后在仆婢的引领下来到了花园内。 庾文君披着狐裘,心情有些不好,眼圈微红。 十岁的梁奴侍立于侧,见到庾亮时,立刻行礼:“大舅。” “兄长。”庾文君起身行礼。 “阿妹快坐下。”庾亮叹了口气,说道。 “年后我就回平阳,陪侍爷娘。”庾亮说道:“京中——” 说到这里又觉得现在说这些不太合适,便闭嘴不言了,只道:“你是王后,实不宜离开,就在洛阳陪着大王吧。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委实辛苦,难得能闲下来。” 说话间,不由自主地看向外甥。 梁奴虽只有十岁,面容俊秀,和他母亲有些像,但身材比同龄人高壮一些,这点又类其父。 庾亮越看越满意。 这个外甥,不比金刀、獾郎、念柳等辈强多了? 大王还等什么?登基之后,就该立太子了。 他在路上就听闻,南阳乐凯频繁入见王长子金刀,委实嚣张。 过两天找温泰真合计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乐凯栽个大跟头。 “子据伯父在京中,大兄近日若有暇,最好去探视一番。我今日去见了,形销骨立,已然时日不久。”庾文君低着头,声音有些难过。 庾亮一听也叹气,道:“阿妹放心,过了正旦我便去探望。” 庾文君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庾亮有些着急,他满肚子话,但这会又觉得时机不太合适。 唉!妇人就是不经事,容易伤春悲秋。 将来万一国中出大事,担子还得由他来扛,妹妹是不成的。 “梁奴,听闻你学业不错,不知可曾练武?”妹妹不说话,庾亮便看向外甥,问道。 “近日在习练射箭。”梁奴简略地回道。 “大舅亦喜欢射箭。”庾亮立刻说道:“有不懂的可问我。” “我随父亲习练射箭。”梁奴说道。 庾亮一窒,干笑道:“大王箭术通神。想当年初见,便把家中武师都比下去了。” “父亲的本事,我只习得皮毛。”梁奴好奇地看向庾亮的手,发觉上面似乎没有常年习练弓箭留下的老茧,顿时怀疑大舅所说之话的真实性。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只默默记在心里。 这个大舅,好像有点不太靠谱的样子。 “兄长一路风尘,还没用饭吧?”庾文君擦了擦眼角,起身问道。 “嗨,无妨。”庾亮说道:“刺徐州之时,战事频繁,经常来不及吃饭,早习惯了。” 梁奴默默听着。 昨日三叔告诉他,大舅在徐州置精舍两区、养女乐三队,时常大宴宾客,看着便是士人做派。 但这会说的话又不像假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大舅不打仗时喜欢享乐,打仗时也能吃得了苦。 思及此处,他对大舅的印象稍稍有所改观。 “梁奴,速去温习功课。”庾文君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晚上你二舅还要过来。” “是。”梁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温泰真来了吗?”庾文君看向庾亮,问道。 “来了。”庾亮有些奇怪。 “泰真胸有韬略,有国士之风。”庾文君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道:“你若有暇,带着他见见梁奴。” “呃——好!”庾亮反应了过来,立刻应下了。 第二百十一章 正旦迷梦 时间的脚步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坚定地跨入了神龟十一年(327)。 这一天,司马炽于昏昏沉沉中醒来。 微一睁眼,却见房内冷冷清清,只有两名宫人,坐在胡床上打瞌睡。 “来人!”司马炽轻声喊了句。 宫人瞬间惊醒,立刻起身,待看清楚是司马炽后,放松了下来,齐齐行礼道:“陛下。” “外间动静……颇大,人来人往……何也?”司马炽问道。 说这话时他的气息已然有些不顺,看着颇为吃力。 “陛下,今日有正旦朝会。”其中一人说道。 司马炽听了,瞳孔一缩,伸出左手,颤巍巍地指向方才说话的宫人,问道:“汝何人?为何官话都说不好?” 宫人低下了头,道:“妾本宁朔宫旧人。” “匈奴人?” 宫人沉默不语,显然默认了。 “罪眷——”司马炽喘了口气,追问道:“罪眷出身?” 这句话让宫人有些绷不住,眼神也不是很平和了。 “既是罪眷,想必……想必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司马炽想冷笑,发现已经做不到了,只能艰难说道:“既见辱,何不杀了邵贼?” 说完,可能也觉得这句话过于大胆了,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着咳着,又有些胸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邵贼威望越来越大之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各种病相继而来。 时而梦中惊醒,时而盗汗湿枕,时而胸闷气短。 去年不慎摔了一跤,手肘撑地,竟然折断了。 时至今日,已然难以起身。 他也不在乎了,无儿无女,宗庙将倾,现在就不想看到邵贼得意。 有本事就弑君,反正他都四十四岁了,活够本了。 “朕!朕!朕什么朕?”侯老三突然走了进来,先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眼那名宫人,挥了挥手,道:“都退下。” 宫人行礼退去。 司马炽遗憾地盯着宫人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然后看向侯老三,道:“你中年自宫入侍,岂非……岂非令祖宗蒙羞?” 侯老三闻言却笑了,道:“我有两儿两女,皆已娶妻或嫁人,儿孙满堂。梁王仁德,遣人将他们接来洛阳,赐庄田十顷、林草五顷,家业如此兴旺,难道不是光宗耀祖?” 司马炽被怼得哑口无言。 侯老三又得意地说道:“方才那两名宫人之一乃刘汉侍中卜泰的儿媳,昔日身份何等尊贵,今还不是任我驱使?她不敢听你话的。卜泰满门男丁尽诛,但此妇却有个儿子因太过年幼没被斩首,养在掖庭之中。你说破天也没用,哈哈。” 司马炽剧烈咳嗽了起来,片刻之后猛然双目圆睁,喉咙间呃呃作响,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 侯老三吓了一跳。 这!若司马炽如此死了,他怕是也得死,于是急召在外间等候的太医入内诊视。 好一番忙活之后,才发现司马炽竟然是被痰封闭了呼吸,差点憋死,好在最终救了回来。 侯老三的呼吸也很粗重,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汗。 司马炽缓过来了,也没精力作妖了,只双目无神地看着帷幔,喃喃道:“邵贼必死!必不得好死!” “琅琊王……琅琊王还为朕存着……半壁江山,异日振臂一呼定……定能诛杀邵贼。” 说着说着,精神愈发疲惫,慢慢昏沉了过去,嘴中“杀贼”的声音也渐至不可闻。 太医见没事了,尴尬一笑,提着药箱溜去了外间。 侯老三只觉汗透衣背,暗骂一声晦气。 他身上是有点泼皮气质的,不然也不会欠钱不还还浑若无事。此时见司马炽睡得很安详,抡起右臂甩了甩,低声骂道:“乱说一句话,揍你一拳。” 当然,这话也就四下无人的时候过过嘴瘾罢了,真当着其他人的面殴帝一拳,哪怕只是威胁,梁王都要办了他。 倒背着双手步出殿门后,见得天光已然大亮。 更多的宫人、侍卫被调到了前方太极殿之处。 侯老三往前走了数十步,隐隐听得前方有恭贺之声传来。 今日正旦大朝会,来的人不少啊,就连梁王都亲至了。 大小官员、军中将校、胡人酋豪,怕不是有数百人,大晋朝从来都没能召集过这么多有权势之人,便是其国势最鼎盛的太康年间都没有过。 这个天下,确实该变了。 ******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宫人们已经清理完毕夜间庭燎留下的痕迹。 太极正殿之内,御座空悬。 邵勋和监国太子司马端稍稍客气了一下,便坐在了御座左下首。 司马端坐于右下首。 官员一个个入内朝贺,献上礼单,口中诵祝不已。 未几,通事舍人唱到陈郡太守华恒(原颍川太守)。 华恒入殿,叩拜道:“臣于郡中梁王亲耕处见得瑞麦一株,父老咸奇之,故献上。” 此言一出,无论内外,皆精神大振。 邵勋沉吟片刻,道:“瑞麦何解?” 华恒大声道:“大王平定中夏,尽复旧土。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怀生之伦罔不悦附,此回天再造之功也。故上帝降灵,将安新祚。” 司马端听了一哆嗦。 见众人都看向他,脸色更加苍白,只能说道:“除旧布新,厥有明证。” 邵勋微微一笑,道:“华卿过矣,退下吧。” “是。”华恒起身,在殿中执戟的引领下,从侧旁出了太极殿。 华恒之后,又进来十余人,送的都是正常的土特产一类,直到东海内史何遂时,又进献白兔一对。 “臣派人修缮大王旧宅,见农田中有白兔一双,见人即走,行至水滨之时忽停了下来,遂得之。”何遂说道。 “此瑞何解?”邵勋又问道。 “兔毛色多褐,满五百岁而色白,此祥瑞也。乃大王上体天心,下遂人欲,故上苍降此祥瑞,奖掖大王。”何遂说道:“此乃天赞。” “过了,过了。”邵勋摆了摆手,眼睛看向司马端。 司马端沉默片刻,又道:“诚如何卿所言,晋室政消,瑞兔奔走,又应金德将终,水德将兴也。” 邵勋摇头失笑,挥手让何遂退下。 接下来又有人献祥瑞。 颍川郡有并蒂莲竟然保存到了现在,魏郡有背上浮现字迹的瑞龟,如此种种。 到了最后邵勋起身临轩,道:“天下之祥瑞,岂是禽兽之属?” “其在勤于王事之能臣。” “其在守御边塞之良将。” “其在天下大同,夷夏俱安,四海生灵永不受战乱之苦。” “无此,纵得瑞麦百株、白兔千双又有何用?”说完,笑了笑,道:“朝贺已毕,廊下赐宴,今可尽欢。” “遵命。”众臣纷纷应道。 声音传至殿中,司马端暗叹一声。 他知道,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梁王已经有很多年没来洛阳参加正旦大朝会了。在此之前,他要么在汴梁,要么在平阳,自成一体,自有属官朝贺。 现在他来到了洛阳,不断露面,一波又一波地造势,当声势达到顶峰时,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刻了。 说实话,司马端只是有些惶恐,但并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因为他没有选择。 他只希望这个提线木偶尽快当完,以便解脱。 ****** 前朝的消息一点点传回后寝。 侯老三安坐殿中,甚至悠闲地饮起了茶。 “王太尉说,‘永嘉以来,政渐无象,四海崩裂,生灵涂炭’。”有宫人汇报道:“又言‘梁王运策摧凶,救灾恤患,拨乱反正,回天再造。是故天赞不绝,有此祥瑞。值此之际,应上应天心,下从人欲,肃承天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侯老三觉得宫人说出这句话时,司马炽的气息陡然衰弱了下去。 他顿了一顿,起身来到了司马炽榻前。 司马炽的眼珠已经不动了。 侯老三仔细观察了一下,心中有些奇怪的慌乱。他下意识伸出手指,置于司马炽鼻下,发现尚有呼吸之后,暗暗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和司马炽置气了。 将死之人,何必呢? 严格说来,这个天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虽说他和司马越争权夺利,让这个天下往深渊更进一步,但坏天下事的人多着呢。 侯老三就这么坐了一整天,除了如厕、吃饭之外,他就一直待在司马炽旁边,活似他孝子一般。 午后,宫人端来了粟米粥,司马炽艰难起身,略略吃了两口,随后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入睡之后,嘴里还念念有词。 侯老三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发现多是胡言乱语。 什么“朕诛杀了司马越”,什么“邵勋自缚阶下,磕头请罪”,什么“琅琊王大军攻取豫州”之类。 侯老三听得直想笑,做梦好啊,梦里啥都有。 夜深之后,司马炽又起身吃了些粥糜,然后继续做梦。 这次则是“江山断不能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侯老三腻了,最后甚至都懒得听了。 如此数日。 直到有一天,扶司马炽起身进食都极为困难时,侯老三知道时辰到了。 (工作太忙了,到现在还没下班,刚码好,见谅。另,本卷结束。) 第一章 西事 风沙袭来,姑臧城瞬间陷入了昏天黑地之中。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大街,瞬间变得冷冷清清。 仅存的几个行人也双手抱头,步履匆匆,往家中行去。 庾蔑让人关闭门窗,然后啐了一口,坐回了案几之后。 随从们一脸麻木,抱怨连连。 来凉州好几天了,什么事没办成,却吃了一嘴沙子,真是晦气。 庾蔑看着众人,突然笑了。 荀序看了他一眼,不满道:“元度何故发笑?” 荀序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算是荀彧之后,父荀馗死得早,只留下他和弟弟二人,彼时只有几岁,被从伯荀崧接回去抚养。 荀崧早就举家南渡了,曾任荆州都督,后被王敦挤走。 王敦死后,荀崧复来,接替的是已经故去的纪瞻的位置。 不过,荀崧为建邺效力的同时,暗戳戳把从弟荀馗之子荀序送回了颍川老家。 去年察颍川孝廉任鸿胪寺主簿(从七品)——察孝廉,无父母,也是奇了。 出使凉州,庾蔑带了鸿胪寺好几位随从,荀序就是其中之一。 别看他刚当官没多久,但毕竟是荀氏出来的人,自视甚高,和庾蔑说起话来完全不拿自己当下属,出口就是表字。 庾蔑也不着恼,只收起笑容,道:“我笑张骏少智,不识天数——” “嘭嘭!”外间响起了敲门声。 庾蔑止住了话,侧耳倾听,风沙之中确实夹杂着敲门声。 他霍然起身,掀开了大门。 风沙立刻倒灌了进来,弄得毡毯、案几上满是细碎的沙粒。 “官人,有人敲门。”随行的庾家部曲将禀道。 庾蔑沉默了一会,看着低矮的院门道:“开门。” “诺。”部曲将带了数名精悍的护兵,上前打开院门。 庾蔑定睛一看却只有一人。 此人头戴骑帽,身披假钟,微微低着头,见到院门大开后,抬起头来,行了一礼,道:“天水阎鼎,见过庾公。” 庾蔑思索许久,才反应过来阎鼎是何人,惊愕之后,摇头笑道:“原来你跑到了凉州。” 阎鼎亦笑道:“早在鲜卑大举南下之日,我便携家人僮仆西走了。若晚上那么十天半月,大索全城之际,恐难遁逃也。” “进来吧。”庾蔑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内。 部曲将阎鼎放了进来,然后又关上院门。 阎鼎在中堂门口脱了鞋,入得屋内,也不客气,直接坐在庾蔑对面。 一时间,十余道目光射来,阎鼎浑若未觉,只拜道:“今来见庾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庾蔑面无表情,道:“君试言之。” 阎鼎理了理思绪,道:“庾公可知,凉州上下并不愿降?” “这却不知。” “这要从张西平(张轨)说起了。”阎鼎说道:“当年长沙、河间、成都三王混战,司马颙稍占上风,便以冯翊太守张辅为秦州刺史。然陇上诸郡对外将入秦州不喜,群起而攻,尤以陇西太守韩稚为最。两军战于遮多谷口辅军败绩,韩稚杀之。” “彼时凉州司马杨胤以韩稚逆命,擅杀张辅为由,请西平公出兵。其言曰‘明公杖钺一方,宜惩不恪,此亦春秋之义。诸侯相灭亡,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 “轨从焉。诈称得雍州檄,云韩稚称兵内侮,其义在伐叛,遂讨之,得秦州。” “南阳王模镇关西后,政令不出长安,彼时张轨遣使交好,模大喜。然时日未久,双方又生嫌隙……” 简单来说,司马模镇长安后,与张轨的关系十分复杂。 在他初来乍到的时候,政令不出长安,张轨遣使交好,让他十分感动。 但在逐渐站稳脚跟后,又不想看到张轨坐大,于是趁着后者病风的时机,默许凉州张越等人取代张轨。 其间好一通混乱,最终张轨平定乱局,司马模放弃了控制凉州的企图,赐剑张轨,许其陇地以西专断之权,双方转而合作。 不过司马模也趁机拿回了秦州,以其子司马保镇守。 “轨固忠臣也,然已自比齐桓,凉州上下一般无二,且从未放弃对秦州的窥视。”阎鼎最后说道。 庾蔑听完,沉默许久。 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说张轨的故事。 以前只知道天子有难,张轨数次遣兵入援,是难得的忠臣。 梁王遣人去凉州送礼募兵,人家也没为难。 没想到还有另一面。 或许,他听到的和阎鼎所说的都没错。 张轨自比齐桓,与当忠臣并没有冲突,因为他是以诸侯尊王攘夷的态度来行事的。 而且,都乱世了,谁还没点野心?哪个诸侯不扩张地盘? “说完了?”庾蔑回过神来,看向阎鼎。 “没有。”阎鼎笑道:“还有第二桩事。” “说。”庾蔑道。 “司马模死后,原秦州刺史裴苞复入秦州,与司马保分庭抗礼,后为陈安击败。裴苞奔安定,为张轨出兵斩杀。”阎鼎说道:“听闻裴夫人甚得宠,凉州张氏疑惧也。” “原来如此。”庾蔑点头道。 裴苞之父裴黎,官至游击将军,乃裴徽长子、裴康之兄。 也就是说,裴苞是裴夫人的从兄,关系还是比较亲近的。 但——这算事吗?庾蔑不觉得。 “匈奴入据关中后,张寔、张茂等辈皆奉行保据凉州之策。”阎鼎继续说道:“今张骏继位,此策已深入人心。梁王若想收服之,有点难。” “张骏绝难入朝!凉州十一郡亦多有豪族、胡酋,如金城郡之游氏及氐羌酋豪窦氏等。昔年司马颙以金城太守游楷为梁州刺史,其都不愿赴任,只愿在金城当坐地虎,可见其心性。” “梁王若想不战而得凉州十一郡,必然要许其方伯之位。听闻梁王只愿给凉州都督之职,刺史由朝廷委派,单此一事便成不了。” 庾蔑听完,细细思索。 梁王只给都督,不给刺史,当然是有原因的。 别看刺史不掌兵,但他代表着朝廷,影响力不可低估。 最关键的是,凉州并非铁板一块,其本身是一个大军阀但内部又有小军阀,这就给了刺史居间渔利的空间,搞到最后,说不定真掀翻张骏的统治了。 张骏肯定能看得出这一点,所以阎鼎这话没错,人家如果真想割据,必然不同意朝廷派刺史。 事实上,按照之前的接触,张骏确实派幕僚私下露出口风,要朝廷册封其为凉州牧的。 “君方才说凉州欲图秦州,然秦州已为匈奴所据数年,今又入梁王之手,张骏待如何?”庾蔑看向阎鼎,问道。 “整肃十一郡,再图河湟、图西域。”阎鼎回道。 “野心还真不小。”庾蔑笑道。 阎鼎点了点头,道:“金城太守本游氏所任,后为西平公所败,换成氐羌窦氏,复慑服之。前年又兵发河南(兰州黄河以南),深入河湟,复晋兴郡旧地,远近咸服之。” “去岁姑臧有议,西域长史、戊己校尉闻中原丧乱,道路阻绝,遂附凉州。然匈奴已灭,其心恐异,宜遣兵镇戍,以为后路。” “这两家竟仍在?”庾蔑惊讶道。 “还在。”阎鼎说道。 西域长史府驻楼兰(今若羌),现任长史李柏。 戊己校尉驻高昌(今吐鲁番),现任校尉赵贞。 中原丧乱之后,道路阻绝,这两位就依附张轨,直至今日。 中原打了二十年,对他们而言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太太平平,该干嘛干嘛。 而西域众胡一因为内部自治,中原朝廷不对他们指手画脚,二也为汉魏以来中原的威名所慑,所以与这两家相安无事。 阎鼎的意思是,张骏准备加强对这两个附庸势力的控制,有进军高昌乃至楼兰的意思,其实就是拓展战略大后方,毕竟他们的东出之路已经阻绝。 这么一看,野心是真的不小。 想到这里,庾蔑心中若有所思,遂问道:“可能说服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共击张骏?” “难,他们实力太过弱小。”阎鼎说道:“而且李柏未必愿意出兵。其人深受张轨之恩,对张氏较为忠心。其后又有焉耆王龙熙,一旦出兵,万一被‘红头兵’抄掠,恐不美也。” 焉耆国百姓多为红色头发,故被人戏称为“红头兵”。 “台臣可能将凉州、河湟乃至西域之事详述下来,我好发往洛阳。”庾蔑说道:“君当知昔年亡奔关中旧事,若能行此事,未必不能戴罪立功。” 阎鼎沉默了会,道:“可也。” 庾蔑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白来。 即便完不成招降张骏的任务,至少也知道了西边的很多事情。 原来,在匈奴隔绝东西的时候,西边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最让人惊讶的是,已经多年未得音讯的西域长史府、戊己校尉府竟然都在,朝中一度以为他们已经被人攻灭了呢。 庾蔑耐心地等着阎鼎书写凉州之事。 直到正月初十,他才将这些文稿以及写给梁王的密信整理完毕,然后交给使者,加急送往秦州,再转送洛阳,由梁王定夺。 凉州之事,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复杂。 一个畏惧刘汉、拓跋鲜卑的势力,野心却不可小视。 第二章 策略 使者当天就离开了凉州,出城之后,经阎鼎介绍,来到了一个位于武威、武兴二郡交界处的名为郭家坞的小坞堡内——武兴郡,张轨镇凉州后所设,用于安置秦雍流民,位于姑臧西北。 堡主名阴汉,是前任坞主的女婿。 其妻郭富贵,长得真就很富贵,手臂能跑马,脸上横肉滋生,比一般男人还强壮。 能披甲,能骑马,能射箭,猛得不行。 所以,阴汉在和阎鼎派来的仆人商议一番后,决定让郭富贵守家,自挑百骑,护送使者前往秦州。 他们走的是南线即通过焉支山中孔道南下,至金城郡。 此郡西南有晋兴郡,乃张轨镇凉州后所设,大体位于今青海民和一带——基本都是氐羌、鲜卑,其实就是个羁縻郡。 金城郡南下可至陇西郡。 作为送信使节,荀序一路上都在观察。 武威还好但进入金城后(今榆中),氐羌陡然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不少从西边远道而来,欲进入中原的羯人、西丁零部落。 作为本地豪族,麴氏、游氏的影响力仍然相当强劲,当地俗语云:“麴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不过因为早年不太听张轨号令,且与司马颙勾勾搭搭,这两家遭到了张轨的重拳打击。一直到张轨出兵秦州,收降陇西太守韩稚后,金城郡才受到控制。 控制的手段也很简单,张轨军事威慑,再扶持金城氐人部落,与麴、游等晋人豪族打擂台。 如今游氏政治上受打压,麴氏则在关中与匈奴大战时损失惨重,氐人势力彻底崛起,并得到了少府(凉州刺史府)的持续支持,连太守都是他们的了——与“少府”对应的是“太府”,即西平郡公府。 荀序听闻此事,士族的“杀手本能”启动了,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机会。 若朝廷越过张骏,直授游氏、麴氏族人太守之位,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己打起来? 荀序觉得有搞头。 你让他调遣大军,制定征讨凉州的方略,他不懂。 但你让他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他很懂。 可惜此番行程很紧,没时间在金城逗留,但荀序将此事记下了。 正月十五,一行百余人在进入陇西境内后,遇到了桑城镇游骑。 交涉一番后,当天傍晚进入了镇城。 ****** 桑城镇位于洮水西岸、狄道县(今临洮)西。 所谓的镇城,不过一座木质堡寨罢了,上面甚至连土都没来得及覆盖,可见修建得非常匆忙。 镇兵员额五千,实有四千。 对应桑城镇那四千家匈奴镇民,差不多就是一户出一丁的样子。 不过,对这种兵民合一的军镇体制而言,区分兵还是民没有太大意义。 没仗打的时候,大家都得忙农活,军镇养不起多少脱产职业兵。 打仗的时候,壮丁出战,健妇、老人、少年守城,都要上阵。 真论起来,和后世明朝的卫所有些类似,但又有区别。 因为镇将权力比较大,可以任命下级官员,朝廷走流程同意,一般不会否决。 而且,军镇以武力强宗或部落酋长为核心。 豪族族长、部落酋长以有血缘关系的本家子弟为军官,组建核心部队,被称为“子弟兵”。再以子弟兵控制更多的外系镇民,为朝廷守御边塞。 有的比较离谱的边塞豪族狂生儿子,然后个个习练武艺,弓马娴熟。 历史上唐末五代时期,府谷的折家宗族子弟不下三千(真能生……),大多会骑马射箭,从小接受军事熏陶。 这种宗族子弟兵凝聚力比较强,组织度高,能打硬仗、苦仗,且为了家人财产(离家出征战斗力显著下降),愿意死战,是一种非常好的低成本、高战斗力边防部队,但—— 容易造反! 邵贼虽然很多时候不是人,但他对帐下各路人马的情况了然于胸。 桑城镇将靳康是必须要笼络的。 这四千家匈奴周围几乎全是氐羌、羯人,风俗不同、文化不同,十分扎眼,形同异类。 于是他赐还靳氏的介休老宅,又在洛阳给三兄弟分别赐宅,赏赐诸多财物,将来还会录用靳氏年轻一辈子弟为官。 一连串手段下来,靳康在桑城还算卖力。 游骑四出,昼巡夜警,还敲打了周边几个部落,让他们定时上贡,解决军镇一部分粮饷。 遇到比较头铁的部落,甚至会出兵袭杀立威。 荀序来到桑城镇时,就在镇城不远处看到了千余户乱糟糟的百姓。 一打听,这些披头散发之人居然是俘虏的羌人。 靳康让他们把镇城附近的沿河平地开垦出来,种上粟麦。 “倒是个会经营之辈。”荀序转了一圈,像个台阁重臣一样点评道:“奈何兵士高矮胖瘦不一,列队不好看。衣甲也不够鲜亮,面相过于凶恶,形同盗匪。镇城过于简陋,也藏不住多少人,敌大队攻来,牛羊马匹及老弱妇孺还得转移一部分。” “兵士就不说了,镇将家里连虎子都没有,夜中起身方便,还得出门。” “晚上吃的那碗肉,差点吐出来,腥膻无比,竟是一点调料都没有。” “山风凛冽,白毛雪直迷人眼。” “过这般苦日子,也不知大王如何将人骗过来的。” 护卫他们前来的阴汉有些惊讶地看了荀序一眼,边塞不都这个样子么? 你若想过好日子,起码得达到金城游氏那般家业,才能起高楼、开朱门,但游氏那日子,怕是也比不过关中士族,更别说豪奢的关东士族了。 “荀主簿到底是来送信的,还是来巡查的?”靳康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荀序笑了笑不再说了。 靳康看了阴汉等人一眼。 阴汉自觉告退,带着护兵到远处宿营去了。 靳康再看向荀序,问道:“武威如何?” 提到正事后,荀序也认真了起来,道:“恐怕还是得打。” 靳康有些沉默。 他手头的实力就只有四千家匈奴,之前收编了石武残部两千余家,最近俘虏了羌人千余家,但都没来得及整合,短时间内不但派不上用场,还得派人监视他们。 如果真要攻凉州,陇西、安定、天水、南安、略阳等郡将组成南路军,合兵攻焉支山以南的金城、晋兴、西平三郡。 桑城镇肯定要大举出动的。 “杨难敌如何了?”荀序问道。 “大冬天的,还在滋扰阴平,很多部落都叛了,阴平恐要不保。”靳康说道。 荀序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一点不晓事。像阴平、武都这种地方,地势复杂,又全是氐羌,你可以打赢,但没法长期驻军。而只要一撤军,人家就又杀回来了。 若说屠光当地人呢,也不现实。你一旦不是剿抚并用,而是奔着杀人去的,那战斗烈度就不一样了,搞不好会被人家利用地形埋伏吃个大败仗,而不像剿抚并用时那样意思意思,没有拼死顽抗。 再者,人家在你没过来之前可能就跑了,你大举出动,气势汹汹,结果一根毛都没捞着,靡费钱粮无数。 这是最头疼的地方。 到最后,怕是还得招抚,哪怕不是招抚杨难敌,也得招抚他下面人。 若强行驱使其他部落、镇兵平叛,而不顾他们的意愿,说不定平叛大军原地变成叛军,这并非不可能。 长安以西,胡化得厉害,就这个德性。 “靳将军觉得凉州该不该打?”荀序皱眉道。 “依我看,还是该招抚。”靳康说道。 “为何这么说?” “张氏之兵,其实也是朝廷兵马,拼光了谁得益?”靳康说道:“别看张骏治下有十一郡,但他政令能通行多远?鲜卑、氐羌、羯众、匈奴满坑满谷,若张氏之兵被打光了,朝廷还得派兵过来。我所言之招抚,乃不招张氏,招抚其他凉州将佐、酋豪,事成之后,一切照旧。朝廷手还伸不了这么远,让凉州像称藩拓跋、屠各一样,维持个大面上的顺服就可以了,凡事不必太过认真。” 荀序被他这话逗乐了,道:“这话敢当着梁王面说吗?” 靳康道:“我也是为了朝廷着想。一口气吃下哪有那么容易。劳师远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看大王挺会变通的,江南不度田,不把你们骗得团团转?” 荀序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靳康哈哈大笑。 “罢了,适才戏言。”靳康脸上笑容一收,道:“信拿来吧,我遣人送往长安。” “怎么送?” “我之家人,明日就要去洛阳,信函可随他们一起去。” “不可。”荀序说道:“此事紧急,需得遣身强力壮、精于骑术之辈,一人五马,火速送往洛阳。” “这么急?”靳康不解:“大王不是等着禅让么?他哪有心思打仗?” “未必。”荀序不想多做解释,只道:“此为鸿胪丞庾公之命。” 靳康一听庾蔑的名字,不再推辞,道:“好,我这就选派健儿,连夜出发。” 荀序点了点头,让人取来装信函的木盒,交到靳康手上。 靳康当场点了十余骑,一人五匹马,取了木盒,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直趋长安。 而当信件接力抵达洛阳的时候,已是正月下旬。 这个时候,大晋朝已然换了天子。 坊间有好事者非常“毒舌”,说这便是“晋恭帝”了…… 第三章 考较 凉州的信件发来后,邵勋仔细看了两遍。 庾蔑重点谈了张骏的要求,主要是三个。 一、凉州牧,即凉州十一郡都督、刺史一把抓,可自署官员。 二、赐节杖,授予其秦州以西的专断之权,这是索要对西域的管辖权了。 三、册封西平郡公,之前的爵位是晋朝的,新朝须重新册封。 其实主要是前两个条件,这是想当凉州土霸王、河西节度使。如果能达到这些要求,凉州将整体归附新朝。 但这样一来,凉州与拓跋代国何异?可能还不如。 至少,邵勋还可以通过搀的沙子、通过和王夫人的“交情”来影响其内政。 单于都护府虽然力弱,也被一些索头贵人隐约抵制,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胜利,时间越长,其作用越大。 “自大狂妄!”邵勋将信件扔在胡床上,冷哼一声,道:“都看看。” 在场的是几个儿子,即老大到老八,最大的金刀已经二十岁,最小的老八阿冠才十岁——他显然是重在参与那种了,提前来感受气氛的。 金刀最先拿起信件,仔细看着,看完后传给老二。 邵勋背着手,来到了书房之外。 这里是大将军府,位于宫城之内,离太极殿不远,其实建好很多年了,但他就没来过几次。 现在他回洛阳皇宫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于是便搬了过来,把十岁以上的儿子也带在身边。 他理政的时候,儿子们读书练武。 理政之余,再把孩儿们叫过来,考较一番,主打一个言传身教。 羊献容站在外面,出神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这位可是大晋皇宫曾经的女主人啊。 “在想什么?”邵勋轻声问道。 羊献容扭头看了他一眼,道:“在后悔。” “后悔?”邵勋一怔。 “后悔当初怎么没看清你的真面目。”羊献容说话时,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太极殿诛杀司马乂党羽,你拜倒在我面前时,我就替你说好话,早知道一脚踢死你算了。” “长秋,为何奖励我?”邵勋笑道。 羊献容想笑,但又觉得自己该生气,纠结许久之后,叹了口气。 “阿冠在呢,不去看看?”邵勋问道。 “你的儿子,你自己看着教。”羊献容没好气道。 邵勋无语。这不也是你的儿子? 阿冠摊上你这个娘亲,呃,或许也不是坏事。 后宫诸女之中,羊献容绝对是更加考虑自我感受的那一类人。 好像孩子不孩子的都无所谓,如果不是邵勋非要她生孩子,羊献容未必愿意生下这二子一女——女儿已在五年前夭折。 “接下来不出征了?”见邵勋久久不说话,羊献容转过身来,问道。 “不出征了,再领兵征战,我怕短寿。”邵勋开玩笑道:“我死不起,没资格死。” 羊献容掐了他一把见邵勋眉头微皱,又轻轻抚了下掐的地方,道:“不出征就老老实实留在洛阳。” 说罢,轻轻抚了抚邵勋的脸,道:“你也四十了。老是亲征,让大将都督们怎么想?” 邵勋点了点头,道:“其实,不出征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度田?”羊献容问道。 邵勋有些惊讶。 “你陪我的时候从来都带着事。”羊献容冷笑道:“你不是已经让羊家推恩了么?谁能阻拦度田?” 邵勋一听,欺近两步,低声问道:“内情如何?” “你还有点皇帝的样子么?”羊献容拿手指戳了戳邵勋,道:“国之大事,竟然问计妇人。” 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长秋你可不简单。当初可是带着司马覃直奔灵前,打算拥立新君的,男人都没你魄力大。” 羊献容心神有些恍惚,良久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摇头道:“当初也是没办法了,拼死一搏而已。我被废了那么多次,你又不来救我。” 邵勋看向远处,似在观风景。 “河北——”沉默片刻后,羊献容说道:“彭祖在邺城置了不少家业,以后他就是魏郡羊氏的始祖了。” 羊彭祖就是羊聃,历任清河太守、安平太守,去年又转任巨鹿太守,基本都是在河北那一片打转。 其人籍贯仍在泰山郡,按羊献容的意思,以后他就会落籍魏郡,别成一支。 这种分家是有效的。 像颍川庾氏、新野庾氏在后汉年间就是一家,现在有什么来往吗?很少。 只要他们不联宗,那就永远是两家——截至目前,新野庾氏还没和颍川庾氏联宗的意思。 “祖延(羊曼)在汴梁置了产业,按照族中的意思,以后就是陈留羊氏了。”羊献容继续说道:“长和公(羊忱)这一支则落籍洛阳,是为河南羊氏。” “景期(羊鉴)这一支本欲落籍安平,但他太想仕途顺遂,也太聪明了,打算落籍太原,是为太原羊氏。” “我叔父(羊冏之)仍为泰山羊氏。其余子弟,包括已经南渡建邺的,都去江南。” 羊家人太多了做官的也多。 有的从曾祖、祖父那一辈就世两千石,辉煌无比。 有的祖父那一辈声名不显,但后代争气,慢慢起来了,让他所在那一房在族中话语权增加。 总之,羊氏家大业大,分成魏郡、陈留、河南、太原、泰山五支以及江南诸支后,仍然颇有实力。 其实他们内部本来就分成了很多支,现在分家只是让他们不会食、不共同祭祀、不互相提携,慢慢疏远罢了。 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 如果能打好样板,对未来影响深远。 “我必不会亏待羊氏。”邵勋轻轻抓住羊献容的手,说道:“分家之后,其实对羊氏也有好处。” “得了便宜还卖乖。”羊献容瞟了他一眼,道。 “错了。”邵勋认真道。 羊献容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不过她就是爱听,问道:“哪错了?” “我从羊氏得到的最大便宜就是你啊。”邵勋笑道,说罢,又低声道:“这几日你就住大将军府,别回潘园了。” 说完,神清气爽地回了书房。 好大儿们已经看完了,这会正在窃窃私语,见到邵勋入内,各自噤声。 邵勋坐回了案几后面,指了指信函,道:“都看完了?” “看完了。” “金刀,你先来。今日一个个过关。”邵勋说道。 “父亲。”金刀起身,行了一礼,道:“儿以为当发兵剿之。” “为何?” “新旧鼎革之际,若绥靖用事,则开了个坏头。”金刀说道:“后世子孙见得,或许便一路姑息下去了,此遗祸无穷。” “不错。”邵勋赞道。 从这个角度来看,道理还是有那么几分的。 金刀的立意也比较高,看得远,这个儿子是真不错,不枉他悉心教导。 “獾郎,该你了。”邵勋又道。 獾郎默默起身,道:“父亲,儿以为当效代国故事,以管理西海、武威、敦煌诸郡部落为由,置都护府。或越过凉州,直接联络赵贞、李柏二人,于晋昌或高昌置西域都护府,结交管内将佐、酋长、豪族,并置军镇,一点点收回凉州。” “你觉得此策有几分成事可能?”邵勋问道。 “代国——”獾郎道。 “为父亲征代国两次,方有如此局面,能一样么?”邵勋加重了语气,问道。 “儿知错了。”獾郎低头道。 邵勋食指轻敲桌面,良久后才道:“獾郎,你太喜欢玩弄这些手段了。太平盛世之时,或可玩些阴私勾当,谓之权谋。但大争之世,风气迥异于承平之年,你这是刻舟求剑。” “能不动武自然是好的,但你要有动武的勇气。为父一旦决定动武,不但会把张骏考虑进去,还会盯着平叛的关西、鲜卑诸部,出兵之前就做好了他们一起造反的准备。大不了再打一遍,又能如何?好好想想。” “是。”獾郎应道。 邵勋复看向念柳,道:“三郎。” 念柳苦笑了一下,道:“阿爷,儿之策与二哥大同小异,甚至更不堪,却不敢说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邵勋敲了敲案几,道:“不要怕说错,被为父敲打几句,总比将来犯更大的错好。来,说予我听。” “儿觉得该答应张骏所求之事。”念柳硬着头皮道:“不给州牧,但令其以刺史兼都督。待稍稍安稳之后,朝廷可发《凉州求贤诏》,派员西行考察,州内父老闻讯,必奔走相告,喜不自胜。朝廷可择优录用,以收凉州人心。此事便是张骏亦无法阻止,他不能犯众怒。” “异日南征江东,可令凉州出兵。班师之日,厚给其赏,善加抚慰。如此,则凉州壮士知有朝廷,回返州内之时,必有群议。” “完了?”邵勋等了许久,不见下文,遂问道。 “完了。”念柳脸有些红,额头也微有汗珠,低头不敢和邵勋对视。 邵勋却猛然起身,在屋内不停地踱着步子。 獾郎悄悄看了一眼三弟,表情有些复杂。 他不笨,知道同为怀柔手段,三弟这个方略更加柔和一些,成功的可能性更高。 邵勋最终停在虎头身前,道:“老四,该你了。” “阿爷,趁着开国兵甲甚锐,把该打的仗打完算了。”虎头说道:“让拓跋氏从阴山出兵,绕居延海奔袭武威;王师主力走安定,向西直插渡过黄河;秦州方向再出一师,攻金城等郡。三路进兵,胜之必也。” 邵勋哈哈一笑,道:“问你也是白问。想必方才别人在想是战是和,你已经在想如何调兵遣将了。你才十三岁,哪来这么重的杀性?景风平日里都教了你什么?” “阿娘贪睡,什么都不教我。”虎头有点委屈。 邵勋笑得更厉害了。 良久之后,他收住笑容,看向老五,道:“春郎,你有何策?” 老五邵彦亦是裴妃所生,今年才十二岁,邵勋用鼓励的眼神看向他,要求不高,能逻辑通顺就行。 春郎看了看几位兄长,轻声道:“阿爷,眼下开国要紧,不宜轻动刀兵。” 邵勋唔了一声,道:“不错。” 春郎惊喜地抬起头,不料邵勋已经转过身去,顿时有些失落。 “梁奴,你说说。”邵勋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嫡长子。 “父亲可先吊着张骏,虚与委蛇。”梁奴说道:“再令缘边诸郡暗中囤积粮草、器械,开国后数其罪,发诏讨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 “不错。”邵勋笑道:“此策颇有可观之处。” 邵勋随后又看向老七、老八。 他们年龄更小,参与这种大事颇为吃力,只随大流或战、或抚。 邵勋随口勉励了几句,便又坐了回去。 “方才听了其他人的方略,各自可有所得?”邵勋看向众儿,问道。 “有。”好大儿们齐声应道。 “好。”邵勋欣慰地笑了,道:“为父的想法是,打必然是要打的,不打以后还会有人割据自立。但不能只打不抚,正所谓剿抚并用是也。世间之事,贵乎中庸,不外如是。” 第四章 新官上任(上) 既然决定要对凉州动手,那么策略上就要调整了。 正月二十五日,邵勋授意二月初一的朔日大朝会后,让天子发诏禅让。 而在此之前,他则继续着手开国前的准备。 主要是晋朝官员和梁国官员的合流、筛选、任用。 众所周知,梁算是大晋辖下的诸侯国,官制并不全,管理的也不过限于二十郡罢了。 对二十郡之外地区的统治,主要通过大将军府来指导各州郡。 如今这两套班子要合并了。 不处理好这件事,开国就磕磕绊绊,问题多多。 而在这个大背景下,邵勋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以魏郡太守邵续为司隶校尉,巡视司州诸郡; 以杜尹为幽州刺史,取代正月里刚刚病逝的袁冲; 以义从督军满昱为天水太守; 以原骡子军的徐煜为义从督; 以落雁督段末波为散骑常侍; 以大将军府骑兵掾殷熙为落雁督; 检点万胜军实有人数,病殁、战死、伤残者家人各赐绢二匹,洛阳、东垣钱监新铸永嘉通宝一贯,整体缩编为四营,以杨勤、垣喜、刘灵、郑东四人分领,春播后开展操练; 最后这三条命令和军事相关。 稍一解读,便知邵勋对义从军、落雁军不太满意,于是换人了。 当然,这其中原因很复杂,未必和将领们有关。 自打石勒、刘聪、拓跋氏以来,多和骑兵交战。 义从、落雁二军伤亡率很高,经常随打随补,军校死伤颇众,新兵充斥营伍,始终处于不断失血状态。 而今算是能喘一口气了,于是换上他信任的官员,加强训练,重整部伍。 万胜军差不多只剩四万了,缩编为四营正合适,若非这些人都已经安家数年,邵勋甚至想把他们迁来洛阳,而不是聚集在平阳、河东、弘农三郡。 这些命令之外,还有两条颇为引人注目—— “这便是诸卫衙署了。”邵勋停在一处六架殿舍前,说道。 长子邵璋抬头望去,却见这里一溜排了好多衙署,且都挂上了牌匾,分别是:左骁骑卫、右骁骑卫、左飞龙卫、右飞龙卫、左金吾卫、右金吾卫、左羽林卫、右羽林卫——左羽林卫门关着,显然尚未启用。 这是管理府兵的最高机构了。 诸卫衙署一字排开,互不统属,无论兵额多寡,都是平级。 他们现在站的位置是左骁骑卫。 原本最高主官是邵慎,当时是以游击将军的身份来管。最近军制持续改革,直接设了左骁骑卫将军(正三品),由邵慎担任。 以后大晋朝的这些杂牌将军就不一定设了,或者用来作为官员死后追赠,或者统战胡酋。 府兵不归五兵曹管,撑死了有点交叉业务罢了,整体由天子直辖,诸卫将军同样直接向天子负责,这从其衙署设在宫城而不是皇城就能看得出来——一般只有丞相及内侍官的办公衙署设在宫城之内。 简单来说,天子下达诏书,诸卫衙署召集主要官员当众宣读,然后共同签发调兵命令。 具体经办官员再持兵符、调令去诸龙骧府,当众宣读,集结出发。 现在入卫洛阳的府兵就是这么来的。 流程一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更有人嫌麻烦,不过在处理了数人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必须按规矩来。 比如调兵命令,少一个人签字都不行,除非他外出公干或在家养病。 邵璋昨天就知道了消息,因此仔细做了功课,对府兵体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从明日起,上林苑令之职就交给他人了。”邵勋说道:“你去左金吾卫任长史。此职正六品,比上林苑令高一些,具体执掌如何,你可清楚?” “判本卫诸曹事。” “整理兵籍名册,清点诸龙骧府兵仗、车马、旗鼓。” “若有赏赐,造册发放。” “府兵田亩,三年一丈。” “每岁秋,赞本卫将军考课。” 简单来说,长史就是诸卫将军的大管家,处理较为琐碎的日常事务,同时对本卫将军进行考核,有点监视的意思。 长史直接管理本卫诸曹,如仓曹、兵曹、骑曹、铠曹等。 总之,一卫就是一个系统、完整的军事管理机构,全面覆盖本卫数千乃至近万府兵。 这个制度是王衍等人制定许久,并被邵勋打回数次,反复修改,最终完善的。 “看来你做了功课。”邵勋满意地说道:“走,去左金吾卫看看。宫城之内亦有其部上番卫士,你若有暇——算了,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便来到了左金吾卫衙门前。 原左军将军、现左金吾卫将军常粲听得门警来报,立刻出了院门,远远行礼。 邵勋看着常粲身后前呼后拥一大群人,笑道:“常粲,今日排场如何?” “大王,仆实未想到能有这一天,居然能在宫城内当官。”常粲说道:“而当年我只能在山林中做买卖。” “你讨的是何买卖?”邵勋笑问道。 “无本买卖。”常粲毫不在意地说道。 众人都笑了。 有些人脸上虽然笑但神色复杂。 常粲这人土匪出身,粗鄙无文,被梁王强逼着认字,但到现在也只能勉强读一读公文。 文中用词稍微生僻一点,他就看不明白了,更别说字写得歪七扭八,十分难看了。 日常办公之时,动辄骂人。 有些办事不力之人甚至被他拿马鞭抽打过,完完全全的军中做派。 上一个长史就气得不干了,直接辞官回了徐州老家。 他是来当官的,不是来受气的。 更何况左金吾卫长史是标标准准的役门,十分繁琐,劳心费神,非清贵之职,没甚意思。 邵勋当然知道常粲闹出来的事,于是今天来了。 “我把大郎送来给你当长史了。”邵勋侧过身子,道:“吾儿来给上官见礼。” “见过将军。”邵璋上前两步,躬身一礼。 “哎,使不得,使不得!”常粲滑稽地回了一礼,道:“你是大王的种无须如此。” 邵璋行完礼后,又与左金吾卫的同僚们一一见礼。 这些人以后都是他的下属,自得一一了解。 “走,进去看看。”邵勋大手一挥,当先入内。 入得院门之后,里间到处是值守兵士,尤其是廊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游动巡逻的队伍,皆来自左金吾卫——诸卫衙署未必都由本卫兵马值守,只不过左金吾卫恰好宿卫这一片而已。 “你是冯八尺?”邵勋在院中停步,看着一挺胸叠肚的小校,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 “正是末将。”冯八尺激动地拜倒于地,道:“平丘龙骧府副部曲将冯八尺拜见大王。” “起来吧。”邵勋说道:“平丘上番的卫士皆由你统带?” “是。” “来了多少人?” “三百。” “正好一防?” “是,今年此防,明年彼防,四防兵马轮着来。”冯八尺回道。 “上番路上如何?”邵勋又问道。 “不远。”冯八尺说道:“自平丘出发,过成皋就进入河南府了。具体多远末将记不得了,一共走了十天吧。” “路上住哪里?” “各县有过所。房屋破烂了点,但能遮风挡雨,够了。” 邵勋转过身来。 左金吾卫仓曹参军立刻上前,满头大汗道:“大王,诸县想把过所交给军府,说没钱修缮。但军府亦无钱粮,前任颜长史不接,说让县里修,于是就推到现在。” “钱哪……”邵勋感慨了声道:“过所该归军府管,钱粮之事孤会解决。” 说完这个,又看向冯八尺,问道:“从家中至洛阳,花费几何?” “出门前带了三十张胡饼,半路就吃完了。”冯八尺说道:“在成皋买了些,太贵了。” 冯八尺这夯货说话的时候,左金吾卫的一干官吏们脸色发绿,你咋什么话都说? 常粲倒没觉得有何不对,当年跟随梁王厮杀,大伙都是这么说话的,梁王也不以为意。 “上番比起在家,花费多多少?”邵勋问道。 “多出五成。”冯八尺说道。 他自己吃了多少,心里有数,因此脱口而出。 邵勋点了点头。 这还是有二百亩实地的府兵,如果只有十几亩,那么平日里必然不可能天天吃粮食,而是蔬菜、瓜果、桑葚等各种东西混着吃。 这个时候再长途远征,就是一笔很大的花费了,搞不好要借钱。 但如果有一二百亩,则不是事,这个额外开销完全能承担,别说行军十天了,行军一百天都承担得起。 关键在土地。 “乡间如何?”邵勋问道:“可有人侵占田地?” “没有。”冯八尺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笑又不敢笑,最后只能说道:“大王,没人敢抢我们的地。” 府兵和卫所兵是有区别的。 府兵的上级官长只有召集他们训练的权力,以及战时出征指挥的权力,平时没有管辖权。 府兵散在各村,各过各的日子,自己训练基础武艺,等待一年中固定的集训期。 府兵的土地主要是被自己分割或偷偷卖掉的。 “听了这么久,可有所得?”邵勋看向儿子,问道。 “儿明日上任后便——” “且住。”邵勋摆了摆手,道:“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管。” “是。”邵璋应道。 他听出来了。 出征是府兵最大的开销,土地是他们最主要的收入。 干坐在宫城里怕是无法让父亲满意,还是得去下面走一走。 他已经决定了,过两天就去左金吾卫府兵聚集地陈留郡看看。 而出门一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身边一干随从、护卫的花费不是什么小数目。 邵璋想到家中新妇的脸色,顿时叹了口气,还得找她拿钱。 成婚不到一年,妒妇本色就藏不住了。 上林苑那会,买了两个氐羌少女,结果刘氏亲自驾车赶来,将二女收走了。 当是时也,什么“汝父性渔色”、“邵家将种”都说出来了。 刘氏这个德性,让他极为烦闷,以至于怀疑母亲当初是不是被人骗了。 (刚下班,周末三更,求票。) 第五章 新官上任(下) 邵璋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暗。 作为第一个成婚的儿子,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得了一座非常不错的宅子。 此为晋吴王宅。 吴王司马晏病逝了,全家去了江南,此宅就空了下来。 邵勋居平阳之时,就授意将此宅收下,从里到外翻修了一下,然后送给长子金刀,作为他成婚的“青庐”。 与此宅隔了一条御街不远处,还有石崇旧宅。 这个宅子荒废的时间更久,且一直没人接手。战争年代,也没人关心,于是就这样了。 此宅正在改建,大概只有原本四分之一大小,却不知给谁了。 邵璋回来后,仆婢们立刻忙活了起来。 新妇刘氏年不过十八,却指挥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邵璋换了一身居家便服,坐在案几后。 刘氏亲自端来饭食,坐在他旁边,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问道:“夫君白日陪大王,如何?” “父亲期许甚大,这几日先安顿一下,然后便要往陈留一行。”金刀饮了一口酒,舒服地叹了口气,道:“我会带百十人走,你准备下钱帛、干粮、车马。” “此乃大事,妾明日便操办。”刘氏点了点头,说完,又狐疑道:“夫君——” 邵璋重重放下酒碗,有些不高兴。 这女人其他方面都好,就是善妒让人头疼。 不过,比起两汉时期,魏晋以来妒妇数量激增,连带着妇人风气都有所变化。这个世间,倒也不独刘氏性妒,高门巨室女子出身的妒妇很多。 究其原因,大概是门第婚姻的盛行,女人家世匹敌、嫁妆丰厚,从小又受到了很全面的教育,地位较高。 这文化、见识一多,就不太容易压抑自己的性情。 尤其是河南太平了很多年,原本的风气又渐渐回来了。而在之前的战乱年代,女人的地位明显下降了很多。 想到这里,邵璋有些羡慕父亲。 如果他生在此时,大概也没办法吧——不过也难说,父亲的手段岂是他能匹敌的。 另外,士庶之际,实自天隔,这也是一个原因。 邵家虽然眼见着要成为帝室了,但在很多人眼里,够得上士族标准吗?很显然不够。 邵璋和刘氏吵架的时候,曾不小心得知一件事情。 在确定婚事后,沛国刘氏还有姻亲很是惊讶,当面诘问刘耽:“汝竟痴耶?安可畏邵而以女妻兵?” 看看,天下第一号权臣,就因为起家的手段是“兵”,而被人歧视。 邵璋没打入过那个圈子,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一边跪拜你,一边歧视你,怎么做到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父亲提升武人地位也是必然之事,就是得扭转一下这股风气。 这边邵璋在想,那边刘氏却有些不高兴了,道:“陈留那边——” “住口!我要做正事,你还疑这疑那!”邵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怒道:“坏了我事,你有何好处?我若作——” 话说一半生生止住了。 刘氏一听事关丈夫前途,顿时不敢再闹了,起身给他斟了半碗酒,道:“方才是妾不对。夫君只管忙正事,钱粮还有。五月间,彭城那边会来几艘船,把去年庄上的粮帛送来。” 邵璋一听,脸色稍缓。 娶世家女也有好处,钱财凑手就是其中之一。 刘氏有丰厚的嫁妆,多在徐州,用船运过来损耗也不大能让他用度宽裕很多。 有此好处,他也不愿过分恶了刘氏。 前阵子,他听了一个笑谈。 祖约在建邺为官时,因畏惧妻子,偷偷在外养了妾室。 一次在小妾那过夜时,为贼人所伤,无论是祖约还是他的同僚,都认为是其妻所为——即便没有证据,但这种一致性怀疑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对这个年代的士人来说,有人姬妾上百,有人一个小妾都不敢纳,完全看家世还有妻子性情。 刘氏这个样子,却不是好相与的。 用罢晚饭后,邵璋又读了会书,最后干脆睡在书房里。 ****** 从洛阳到汴梁,最便捷的方式还是坐船,顺流而下之时,比骑马都快。 邵璋在二月初抵达了汴梁,第一站便是位于浚仪县东南的吹台龙骧府。 与部曲督等官员们寒暄一番后,便谢绝了其陪伴,自带随从至各防巡视,清点武库、田亩。 南柳防是吹台军府最南边的一个府兵驻地,一河之隔的南岸是大片的撂荒地。 期间星星点点起了一些庐舍,有农人正在犁地春播。 再远处,则有一座倾颓了半边的庄宅,显然久已无人居住。 “那是何地?”邵璋问道。 南柳防别部司马夏悟瞄了眼,回道:“本是一坞壁,坞主多年前率庄客南去庐江,地就荒在那里了。” “我说的是那些垦荒民人。”邵璋说道。 “他们都是府兵子弟。”夏悟说道:“左金吾卫很多府兵将士早就成婚,有的人儿女十六七岁,便去河对岸垦荒。县里也准了,他们都是民籍,与军府无关。” “可有府兵私下分割田地?”邵璋问道。 “本防尚无。”夏悟答道:“听闻其他地方有,但很少,被发现后,杖二十,将田地重新收拢。” 简单来说,就是有的府兵年老了,又不愿把全部二百亩田地交给继承其府兵位置的儿子,而是平均分割,人人皆有。 军府发现后,杖打二十,重新分配土地,将二百亩全部给了顶替其府兵位置的儿子。 其实吧,即便分割了田地,一人几十亩,府兵也不是不能打。 至少,家中还有三五十亩田地,少年时又习练了武艺,有一定的军事熏陶,比黄头军强。 但这种苗头不能有,不好好约束的话,这制度前一刻还运转良好呢,突然就不行了,因为在土地丰裕时代成长起来的人战死或老去了,剩下的人又无法顶替上来,于是就出现断层了。 也就是说,制度出现问题的时候,它不一定会及时反应出来,可能会滞后个一代人。 反过来讲,当前好好维护,发现问题就纠正,至少两代人之内府兵还能维持战斗力。 “开国后,不光要度士人之田,各军府田地也要进行一次大清丈。”邵璋说道:“私分田地之事,勿要再有。子息实在多的,便如眼前之事,授其荒地,转为民户即可。” “是。”夏悟听到开国后要清丈府兵田亩,顿时一凛,立刻应下了。 “除此之外,可有豪族侵占田地?”邵璋又问道。 “没有。”夏悟立刻答道:“陈留度田之后,豪族坞堡难以维持,大部散掉了。剩下的多有官身,可依官品占田。而今荒地这么多,他们没必要惹军府。” 这是实话。 梁国二十郡度田,没官身的豪强被打击得七零八落。 有官身的庄园规模也大为缩减,他们即便要侵占田地,也不是现在,更没必要侵占军府田地。 欺负没跟脚的普通百姓不行吗?何必惹军府? 瓦解府兵制度的最大威胁,还是子息多了以后,老府兵私分田地的冲动——除非朝廷愿意给他其余子嗣授田,最好还是附近,能时常见面。 如今是能分配的,但几代人之后难说,至少近处没有了,远方可能有,但人家愿不愿意去就不一定了。 邵璋将这些暗暗记下,准备回去后与门客们推敲一番,再找机会汇报给父亲,或能得其赞誉。 ****** “……梁王勋,天纵神武,大功数十,运策摧凶,百战功成。” “……刘聪凭山河之固,石勒藉邺城之资,兵锋所至,弃地覆巢。” “……郁律举北狄之众,刘粲负西戎之兵,大纛所指,身死国破。” “……嘉禾应瑞,足表丰年;神龟出水,显见盛世。梁王功盖天下,德孚宇宙,雄才伟略旷古烁今。朕上顺天意,下应人心,师从古礼,敬禅大宝……” 回到汴梁时,洛阳那边的消息陆续传来。 二月初一朔日大朝会,天子司马端发禅位诏书,数日后抄传各处,汴梁这边也有了。 邵璋看完后就置之脑后了。 这才是第一次,根本不会答应的,离真正开国称制还早着呢。 二月初六,他又来到了位于陈留、荥阳之间的八角龙骧府。 此府最近新来了少许部曲,将原本的缺额补齐了。 很显然,这些部曲多为胡虏。 这会正值春播,邵璋没有打扰他们,在一旁默默看着偶尔才会问问身边一位名叫乐玄的随从——此人出身南阳乐氏,比邵璋还小两三岁,是舅舅乐凯介绍来的。 “这些人是氐羌吧?和上林苑的羌人有些相像。”邵璋看了一会后,说道。 “匈奴辫发、鲜卑髡发、氐羌披发、河西杂胡剪发,应是没错了。”乐玄说道:“方才我去村中看了看,这些氐羌部曲家中有社日分下来的酒肉,虽不多,足见其过了春社节。” 邵璋点了点头,道:“这条记下来。” “好。”乐玄应下了。 “吹台龙骧府亦有少许鲜卑部曲,其人外表已与晋人无异,乃髻发,这些人来了几年了?”邵璋又问道。 “恐有数年了。”乐玄答道:“或许是大王第一次攻拓跋鲜卑时,从平城带回来的。有些府兵管得较严,看不惯鲜卑部曲的发服,令其更改。有的管得宽松,没强行令其更改。但时日长了,多半都会改。” 邵璋沉默片刻,道:“这些牧子牧奴跟了府兵,也算是造化了。” 在草原时,他们可能是奴隶。 在中原时,则为部曲。 部曲可自由娶妻,自由置产,能当官——如果此时有科举,他们也能考学。 庄客虽然时常被人称为“农奴”,但理论上也是自由身份,实际上则比部曲低一级,婚配都没法自由——如果有科举,农奴也是可以考学做官的。 僮仆算是最低级的,是法律意义上的奴婢,但僮仆的生活未必比前两者差。有些僮仆组成的军队,战斗力还很强劲——如果有科举,僮仆不可以考学做官。 “方才那条再详细些。”邵璋思虑片刻,觉得父亲可能会对胡人部曲的移风易俗感兴趣,于是叮嘱道:“你抽空回趟平阳上林苑,昔年我安置了不少渡河东逃的氐羌,你去看看他们移风易俗的状况,再和府兵部曲比较一下。异日见了父亲,我好有说辞。” 乐玄连声应是。 王长子时常揣摩梁王关注的事情,这份心性让人赞赏。 就是不知道他的努力,能不能被梁王看到了。 他最大的优势,其实是他的年纪。 他最大的劣势,还是他的年纪。 若梁王活过六十,王长子璋就彻底失去机会了,大宝之位不太可能传给一个年过四十之人,因为他没多少年好活了。 或许,现在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除非梁王不寿,五十而薨。 有些事情,真的需要一点运气。 第六章 所重之事(上) 左国苑那边如何了?」邵勋站在院子里,随口问道。 「昨日快马来报,春播已然开始。」王次子郎(邵)毕恭毕敬道。 「可是马耕?」 「正是。」提起这事,邵谈兴浓了起来,道:「儿依照阿爷所示之法,拣选健壮挽马三百匹,在河畔平地上犁田,较之牛耕快了两三倍。虽耕得较浅,但苑中百姓皆言足矣。」 「种的什么?」 「粟、麦、、豆皆有。」 「收成如何?」 「麦最高,上中下田合起来,一亩可收二斛有余。」 「到底余多少?」 邵想了想,道:「二三斗吧。’ 「到底二斗还是三斗?」邵勋不悦道:「差一斗,可不少呢。而今一斗麦, 拿去洛阳南市,可售卖三十钱,还是新铸的永嘉通宝,若换成吴蜀旧钱,则无算。你可知,农户去墟市上卖些春韭、园葵,一次也只能得十钱八钱?」 邵报然。 「哼!」邵勋冷哼一声,道:「此必下僚上报,非汝亲身点验。」 说到这里,拿手指戳了戳二子的额头,道:「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嫌脏?嫌累?有些事可藉手他人,有些则不可。为父少时便躬耕,你祖父祖母年近七十还在种菜,你就一点沾不得手?哪那么娇气?」 「阿爷,春播时我也躬耕的。」邵低头说道。 邵勋无语,气哼哼地坐到了树下的石几旁。 恰在此时,卢薰端着两碗水引饼过来了,道:「午时了,先吃饭。」 邵勋闻着熟悉的香气,又看着卢薰鬓角微微的白发,心中一软,便不再骂了,对儿子努了努嘴,道:「坐下吃吧。」 邵应了一声,坐到石几另一端,待邵勋动筷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邵勋一副军中吃饭速度,风卷残云之后,碗筷一推,自有亲兵上前收走。 「薰娘,坐我身边。」邵勋说道。 卢薰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 邵低头吃饭,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这么多年,还记得当年流华院的水引饼。」邵勋感慨道。 卢薰也忆起了当年之事,脸微微有些红。 三十多岁的女人,无儿无女,纵有些钱财,亦孤苦无依,一度想过过继的嗣子是否能尽孝,为她养老。 彼时世道很乱,逃到广成泽之后,稍得喘息。但家令轻视她,中饱私囊,贪污庄产,家将亦隐有不轨之心,让她心惊肉跳, 这一切都是世道变乱、人心丧坏,再加上她无子嗣的结果。 一咬牙,想着便宜别人不如便宜了邵勋。 他题她的美色,凯范阳王征讨河北时掳掠回来的巨量家财。 她贪图他的保护,期望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再担惊受怕。 正所谓各取所需,半推半就。 最后中产得子,喜不自胜。 当她把灌郎抱在怀中的那一刻,泪水止不住流下来,这个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以至于被男人骂她「慈母多败儿」。 今天孩儿被骂,她又有些难受,忍不住便想劝解。 男人现在位高权重,每一年威风都在渐长,好在他还念旧情·—— 邵也吃完了,亲兵将碗筷收走,又擦了擦石几,奉上茶汤。 邵勋端起碗漱了漱口,然后说道:「你还是回左国苑吧,本还想让你当个县令,长长见识,我看还是算了。」 上林苑、左国苑之类地域不小,达不到一个县,但也有几个乡那么大。其中亦有民户,比如上林苑就有千余户百姓,左国苑也差不多。 但苑、县的「生态」终究不一样。 苑里面都是原子化的民户,与明清社会类似。 县里面可是有士族、豪强的,非原子化社会。 能治理一苑,只能说基础本事过关了。 但要治理一县,需要更全面的能力。 二郎还得再历练。 同时也有些叹气,第二代终究不一样了。 他种过地、当过兵奴,经历过尸横遍野的战场,面对过铺天盖地的箭矢,卧过冰吃过雪,杀人不眨眼,能拿人头把玩,可与士人扯皮。 第二代从小锦衣玉食,生活环境不一样了,人生经历也不一样,父子间终究有代沟,有时候他也在想,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了。 或许,历朝历代的二代天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样。 他们也不是生来知之,也犯过错,也被开国天子打骂过,也是通过不断历事、不断学习、改正错误后才慢慢成长起来的。 史书上不会记载他们年轻时吃被骂的事,只会记载其登基后的举措,之前顶多一笔带过,比如「少聪慧」之类。 人是会成长的,人是会变的,不能因为他们此时的不足而全盘否定,还得再多观察观察。 想到这里,邵勋语气缓了缓,道:「推行马耕之法时可有所得?」 「有。」灌郎见母亲用鼓励的眼神看向他,心下大定,道:「有马粪落于田,胡人皆言马粪伤地,儿便让人在马股后套上一兜,收集马粪。」 「还有便如父亲所说,群牛前加一匹或两匹马,能让耕田快不少。牛太懒了,被马带着,被迫加快脚步,卖力耕田。” 这就是卷!牛太懒了,明明还有余力,但就是慢悠悠,不愿耕田,前面加一匹马后,牛被迫卷了起来,效率提高很多。 「还有什么?」邵勋问道。 「儿在苑中,定下规矩,春社、寒食、端午、秋社、重阳、冬至、腊日、正旦诸节,无论胡汉,皆要过节。」邵说道:「而今匈奴、杂胡已然有所改变, 慢慢变得像中夏子民了。」 「怕是相互影响的吧?」邵勋说道。 「父亲说得是。」邵说道:「汉民学匈奴,匈奴学汉民,然天下诸郡,便是汉民,风俗也不一样。」 「你有这个认识,倒也不错。」邵勋点头道:「今年开始,你与岢岚、西河二郡及单于都护府多多接洽。牛耕也好、马耕也罢,总之多多传授,想方设法让他们定居下来。而今诸部还多有游耕、游牧现象,此不利于其沐浴王化,你多费点心思,别再整天窝在左国城了。单于都护府那边,你挂个从事中郎衔。」 「是。」邵连忙应道。 「左国苑可稍稍扩大一些,其地草木茂盛,汉时便出良马,匈奴时亦有牧官。」邵勋又道:「我有意在此设一牧场,培育耕牛、耕马、挽马,你尽快找好地方。」 「是。」 邵勋想了想,暂时没什么可交代的了,遂不再多言。 「大王。」卢薰轻声说道:「小禾已在平原找了一处庄宅,流华院还回来了,不如一一」 「流华院太大了。」邵勋说道:「以郎的官职,只能占田二十二顷。」 「流华院又不在梁国。」卢薰说道:「无妨的。」 「话是这么说,但终究不美。」邵勋沉吟道。 儿子们渐渐长大办差了,要养幕僚、门客、护兵,如果成婚了,还有一大家子。 依照这年头自己贴钱上班的尿性,花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靠那点俸禄是养不起的,也治理不好辖下区域,因为官制就很不健全,财政更不健康。 简单来说,家里没有矿就别当官,因为你养不起手底下的人。 而不当官,家里很难有矿。 有的人家里有矿,但不够多,于是需要整个家族支持,相对应的,你要提携整个家族。 这是中古特色,不可不尝。 卢薰说的没有错,在朝廷收入丰盈,能养活更多官员、健全官制之前,你就只能靠自己贴钱养人,为朝廷弥补制度上的缺陷。 灌郎以前在左国苑,自收自支,这个问题不大,但如果与西河、岢岚二郡及单于都护府产生交集,花费激增。 「灌郎尚未成家。流华院就交给少府吧,我让少府开支一些。」邵勋说道。 「这样也好。」卢薰点了点头,说道。 「郎,在京陪你母亲几日,随后就回左国苑。若要远行,带足护兵。」说着说着,邵勋忍不住问道:「左国苑丁壮,你可操练过?」 「练过。」邵回道:「每年练三十日。」 「除此之外呢?」 「幽州突骑尚有百人,他们自行操练。」 「装具可全?」 「人铠、马甲、弓皆全。” 「你又不是不会骑马射箭,要带着他们练,别总靠舅家。」邵勋语重心长道:「舅舅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你不和他们一起练,以后听谁的?这百人的家眷,都接去离石吧,给他们分地。」 「是。」 「回去吧。」邵勋摆了摆手,道。 邵行礼告退。 「方才你吓着郎了。」卢薰抱怨道。 邵勋无奈道:「我交给他的是正经差事,我平生所重三事之一,你却————-真真慈母多败儿!」 「我只有儿子了———.」卢薰幽幽道。 邵勋想说什么,却无言以对。 当年让他急色不已的美人,渐渐老去,不复旧日容颜。 现在的他,确实更多地被新鲜娇嫩的肉体所吸引。 他的良心不多,但还是有一点的。 薰娘曾经给他带来过无与伦比的快乐,至今仍很喜欢吃她做的饭菜。 他轻轻抓住她的手,道:「陪我走走。」 「开国之后,我要巡视南北,让天下黎元知道已有新君。」邵勋说道:「到时候我们去广成泽流华院看看。当年我第一次去流华院,吃了你做的饭,时至今日,记忆犹新。」 「当年花奴带着你来,我吓了一跳。」卢薰捂嘴而笑,道:「眼晴亮得跟夜里的猫似的,老是偷偷看我。我那时候差点后悔了,哪来的粗鄙武夫。」 「哪有那回事—」邵勋尴尬道。 卢薰不答,只轻轻挽住他的手,抬头看了看天,道:「今日天色真好。旧日广成泽的长堤上,我就是抱着强裸中的灌郎,走啊走啊。一眨眼,他都长大了。 他第一次唤你阿爷的时候,你笑得合不拢嘴听着女人轻柔的话语,邵勋也起了些许追忆, 良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杀人如麻,面善心黑,但也有软肋。 第七章 所重之事(下) 进入三月之后,代北大地突然就「醒」了过来。 河水哗哗流淌,嫩芽破土而出。 鲜艳的花朵点缀枝头,高大的柳树在风中舒展着腰身。 朵朵白云之下,牧人们也忙活了起来。 他们的房屋似乎一年比一年好,有些人甚至已经舍弃了穹庐,开始习惯于居住在土坯或木板修建的房屋内了。 老人们嘴里碎碎念着,说当年去了哪些地方,那里的水有多么清冽,那里的草木有多么茂盛, 那里的池沼蓝得像一面镜子。 说到最后,竟然有些感伤起来。 渐渐长大的少年们哄笑一声,四散而走。 他们现在很少四处乱跑了,别说祖辈了,和父辈都不太一样。 他们印象中有孩童时居住的穹庐,但那些毡布、绳索、木柱已经堆在家里很久没用了。 他们现在经历的,则是父母族人共同努力,一点点堆砌起来的土坯房。 他们会跟着父亲修屋顶,却不再给毡帐系绳索。 他们会跟着母亲去商队那里挑选布匹、家什,生活中已不再只有牛羊。 他们仍然记得孩童时骑羊,稍长成后骑马的旧事,但又多了脚踏实地、练习步战的内容。 他们不一样了。 洛阳吹来的一阵风,在代北大地上掀起了巨大的改变,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无论你喜欢还是憎恶,都被迫跟着改变。 老人骂了一番丢失传统的少年,因为没人会听他讲草原英雄的故事了。 远祖时代的神话传说,苍狼与白鹿,他小时候百听不厌。 但现在的少年却只津津乐道谁当了官,谁家里多了很多中原器物,谁又拿着七彩的绸缎披在美丽的少女身上·— 「唉!」老人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受伤的表情,,春米去了。 「膨!」老人吃力地抱着木雄,在石白前给粟米去壳。 「膨!」不远处的瓦罐中飘散出了粟米粥的香味,老人身上陡然多了不少气力。 虽说传统离他越来越远,但看在粟米粥的份上一一真香! 「哇!」远处响起了巨大的惊叹声。 老者抬头望去,却见西南方一大群人正牵马而来。 前头是数十身穿锦袍、皮裘的男子,身后跟着百余名骑士。 他们银光闪闪,手持小树般粗细的马,人马俱覆铁铠,威风凛凛。 此百骑两侧,还有二百人,多辫发,活似匈奴人一般,挎刀持弓,紧紧跟随。 具装甲骑! 老者手一哆嗦,吓了一大跳。 鲜卑人,无论是段部、拓跋还是慕容一一没有宇文一一都非常喜欢具装甲骑,喜欢长枪大, 喜欢面对面硬碰。 每次为中原人打仗,除了粮帛之外,总会索取马铠、长、铁甲。 当年王浚一口气给了段部鲜卑五千马铠,远近诸部闻之,皆艳羡不已。 老者年轻时也随拓跋六修和段部打过仗,彼时只是一路偏师,皆轻甲轻骑,被段部轻骑堵住后,具装甲骑一顿猛冲,败了个稀里哗啦。 从此以后,他就怕上了这个东西,哪怕是代国自己的具装甲骑,都会让他惊惧不已。 还好,一百具装甲骑停在了远处。 一名辫发匈奴人跪倒在雄骏的战马旁,竟是要让马上的贵人踩着他的背下来。 年轻的贵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然后轻巧地下了马。 功底不错,显然从小有名师教导,本身也骑过很久的马。 北方又驰来数百骑,狼头大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老者缩了缩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多贵人扎堆而来? 少年们被驱散到了远处,但他们并不肯远离,仍然围观着。 有些人甚至做起了梦,我若能披上这铁铠,耍起这马,回到部落里,美丽的少女是不是任我挑? 两股人马很快靠近,间隔数十步。 北边的兵马散开,露出一辆华丽的马车。 八岁的拓拔什翼键被人扶了下来。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目光紧紧锁住前方那个长身少年。 单于都护府长史何伦收了收肥硕的肚子,道:「代公当上前见礼。」 刘路孤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云中太守王昌、马邑太守张通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普部贵人普骨听言笑晏晏,仿佛嗅不到空气中的那份微妙气味。 拓拔什翼键点了点头,在数名健硕少年的簇拥下,举步而前。 邵和随从们耳语几句,很快也向前走。 他比较客气,先行一礼:「见过代公。」 「见过邵从事。」拓拔什翼键说道。 邵笑了笑,又与何伦见礼, 何伦比较客气,道:「王子风姿卓绝,又深入苦寒之地,教人钦佩。」 「过誉了。」邵顿了顿,道:「我既为单于府从事中郎,理当来此。却不知此地农事如何?」 何伦唤来一人。 单于府屯田曹令史裴十六立刻上前,行了一礼,道:「代公、从事且随我来,仆详解之。」 「好,百闻不如一见。」邵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脚边不远处的干粪,向前方村落而去。 拓拔什翼犍与其并行。 他俩动身后,呼啦啦一群官员、随从、贵人跟了上去。 刘路孤落在最后面,看了眼正在下马的具装甲骑。 统领他们的是一位三十许人的壮汉,名叫盖厚,乃安平太守盖芝幼弟,出身渔阳盖氏,弓马娴熟,勇力惊人。 看到刘路孤后,挑了挑眉,咧嘴一笑。 刘路孤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拓拔什翼键。 ****** 「此村百姓乃普部之民,总七十三户、四百余口,在此耕牧三年了。」裴十六指着正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说道。 「按令史所言,单于府设立那一年便开始耕牧了?」邵问道。 「然也。」裴十六回道。 「他们原本在何处?以何为营生?」邵问道。 「本在东木根山西北。」普骨听凑了过来,说道:「梁王击破祁氏母子后,我部便留在桑干水一带,直至今日。」 「不游牧了?」 「还是有氏族游牧的,但多在云中、马邑之间转场,不会走远。」普骨听说道:「有些就不再动了,便如此村。” 「此村是何氏族?普氏?」 「普骨氏、普屯氏等皆是普氏,但又有不同。」普骨听自己也搞不清楚,于是喊来一人,仔细问了问后,说道:「此村自称‘普六茹」氏,乃小姓。」 邵哦了一声,没听过,没怎么在意。 普部最大的氏族便是「普骨」氏,世为部落大人。 「村中似有人在春米?」邵指了指村头的一户人家,说道。 「去看一看便知。」普骨听比较积极,邀请道, 「也好。」邵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刘路孤扯了什翼键一把,让他跟上。 什翼键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不太高兴。 刘路孤看了眼普骨听。 此人披着一身名贵的貂皮大裘,双耳、脖子上金光灿灿。 皮裘内里则是一件华丽的锦袍,不是当年梁王发的,而是自己找人做的。 联想到在新平看到的普氏豪宅,以及其府中养的摔角力士、美貌女乐,刘路孤也有些不痛快。 普骨间、普骨听父子已然堕落了!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先人迁徙时的七阻八难?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祖辈在盛乐时的路蓝缕?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父兄的豪情壮志? 很奇怪,刘路孤一个铁弗匈奴,却与索头共情了起来。 正宗拓跋氏血脉的普骨间父子却在慢慢改变。 杂乱的脚步声在村头停住了。 院子里只留下了歪倒在地的木确以及春了一半的粟米,原先的老者却不知躲哪里去了。 普骨听让奴仆上前,找寻一番,将老者揪了出来。 邵四处扫了扫,发现这个院子是真脏,气味也很难闻,不由地顿住了脚步,不想再往前走。 他唤了一位名叫田川的宾客,让他上前询问。 此人来自北平田氏,会鲜卑语,上去之后,与普骨听、老者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禀道:「主公,此家种了十余亩粟、十亩,另有二十余亩田种了牧草「家中栽了一些桑树,但没长成,不知道为什么。 「去年秋天没杀羊,靠田里、野地里收的干草养活。家中还有两匹马,亦靠干草喂养,春来草料不足,打算用糠麸喂,养养,马上就要用。” 「用在何处?」邵奇道。 「他小儿子刚从岳家回来,没甚家财,打算把马借给他,跟镇北大将军去朔方。」田川答道。 乌桓、鲜卑习俗,男女相好后,都要去岳家住一顿时间,帮岳家干活,然后夫妻二人「净身出户」,正式组建家庭一一当然,有的岳家会给他们一部分财物,不会真净身出户。 「去朔方作甚?」邵追问道他知道,去年代国辅相王丰攻朔方,第一次失败了,没打下,第二次召集大队人马,终于全取之一一听闻镇军大将军刘虎很是懊恼,于是又和意辛山、诺真水汉一带的奚部、贺兰部干上了, 然为其所败。 难道朔方有叛乱? 「捕俘。」田川低声说道:「自朔方出发,南下库结沙,或卑移山,捕捉杂胡人丁,售卖给朝廷。」 邵恍然大悟。 「售卖所得乃绢帛。」田川又道:「此物在代国原本没甚大用,但现在可从商队那买家什。据老翁所说,他小儿子打算买一些丝绵,再换些锦缎,做一床锦被。」 ‘捕俘竟有如此赚头?」邵有些吃惊。 锦被一般是富户才用得起,草原上一个苦哈哈的牧人,竟然也想用锦被?他到底要抓多少奴婢? 「这却不知了。」田川摇头道。 邵点了点头。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不知不觉间,草原局势竟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有人定居农耕,靠种粮食、种牧草养牲畜为生,甚至从乌桓人那里讨得桑树种子,尝试着种桑有人半定居、半游牧,生活中定居带来的收入与日俱增。 有人纯粹做起无本买卖,靠杀人捕俘赚钱。 还有鲜卑贵人靠中原、草原互市赚得盆满钵满,慢慢变得爱享受起来。 变化不算特别大,但看起来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拓拔什翼键也听到了。 他好像变得更加不高兴了,总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溜走。 昨天镇东大将军告诉他,母亲在长春宫偷偷诞下一女,现在还养在那里,和拓跋力真作伴。 什翼键的心中十分酸涩,更有些委屈乃至怨恨。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路孤让他耐心等机会,一旦时机成熟,便诛杀乱党,还政于他。 什翼键原本不敢,现在却觉得好像也无所谓了。 远处又传来了「马耕」、「数倍」、「亩收大增」之类的言语,他有点听不下去,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第三更到,有票速投啊,不然浪费了。) 第八章 生老病死 第964章生老病死 邵在代国逗留了半个多月,然后与宾客们仔细商议,将见闻汇总成文,并附上了建议,俨然一份述职报告,发往洛阳。 报告至洛阳后,又很快发往平阳,因为邵勋已在此处。 三月底,平阳丞相府内气氛沉凝。 庾文君带着十五岁的暮儿、十一岁梁奴、六岁的去疾陪母亲母丘氏去了,邵勋则和庾氏诸子在陪已是弥留之际的庾琛。 平阳郡丞吴前也来了。 他年纪甚至比庾琛还大,七十多了,大字不识一个。以前是八品牧长,现在当个从七品郡丞, 吃了没文化的亏,实在升不动。 他长子已经过世,多年前把长孙吴离托付给邵勋,其实也没什么文化,靠着吴前死命督促,粗通文墨。 先任殿中曹令史,复任县令,邵勋已经准备给他升一升官了,开国后一个太守是跑不了的。 这都是自己人,必须重用,即便没什么文化。 庾琛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久之前还吃过一点东西,现在又睡着了。 他没多少时间了,大家都耐心地等着。 邵勋出了卧房,来到前院之中,平阳郡、县二级官员纷纷行礼。 院子外甚至还挤了一大堆没资格进来的人。从早上等到现在,饿了就让人送饭过来,甚至还有那直接饿肚子硬扛的。 大人物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生老病死,皆是政治。 而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如今的邵氏政权确实颇具气象,人心所向,煌煌正朝,虽然还没正式开国。 「元规。」邵勋挥手让平阳官员们回去干正事,只留下少数几个人听令,协助庾家办理后事, 然后又看向庾亮,道:「家里都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庾亮回道。 「徐州那边内情如何?」 「下邳、彭城、东海三郡久被战火,残破不堪,下邳尤甚。」庾亮说道:「将来若攻取江东, 淮水南北还得下大力气经营。」 邵勋唔了一声。 大分裂时代,淮河两岸苦啊, 南朝、北朝在此兵,纵有和平岁月,也抵不过战争到来后的摧残,到最后城邑残破,渺无人烟。 要发展这种遭灾深重的地方,光靠当地残存人口已经不够了,还得移民。 「你是真有长进了。」邵勋说道:「此间事了,你就在家潜心读书。这些年,你好歹也转任各职,理政心得是不缺的,正好再通读一遍典籍,融会贯通。有所得可写信于我,若有暇,我会回信的。」 「大王·——」庾亮真的有点感动这意味着梁王时刻关注着他,时刻给他机会,将来的前途断断差不了的。 「都是一家人,何作此儿女态?」邵勋叹道:「庾家五子,皆有任用,不要胡思乱想。」 说罢,挥了挥手,道:「有事就去忙吧。 庾亮行礼告退。 邵勋就着春日阳光,闭目假,脑海中还在想着刚收到的一封信。 亮子的从兄庾蔑在凉州待不住了,经金城、陇西返回。 根据信中所说,张骏派了两位使者随行,一起来洛阳。 其一名泡祎(fánhui),曾是张的左长史,敦煌人。 其有族人曰汇衷,与张、索靖、索、索永合称「敦煌五龙」。 张是被刺杀后,张茂继位,祎地位大降,长史之职也没了,但仍然能为张茂参谋赞画。 张骏继位后,复为长史。 其二名隗瑾,张轨、张是、张茂、张骏四朝元老,原为贼曹佐,张茂后期任贼曹,现为贼曹参军一一工作内容没啥变化,级别升了。 瑾是高昌人,与天水氏乃一族,却不知怎么落籍高昌了。 二人之外,另遣帐下督北宫纯率五百骑护送,携名马、金器、西域珍品来洛阳。 毋庸置疑,这个凉州使团肯定有自己的应对预案,根据朝廷对他们的态度不同而做出不同的回应。 但也看得出来,凉州方面虽不愿降,但也不愿打。 尤其是一统北地的又不是匈奴、羯胡之辈,犯不着硬拼。他们还派来了与邵勋有数面之缘的老将北宫纯,态度可见一斑。 张骏还是天真了! 邵勋睁开眼睛,看着院中婆娑的树影。 政治这种事情,杀人于无形,血腥之处不亚于军争。 其人自实力不足,瞻前顾后,想看看能不能谈出些什么来,能不打就不打,寄希望于别人嫌麻烦,不愿劳师远征,就这么放过你,让你继续名为臣属,实则割据。 就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我可要拿捏你了。 「大王,家父—-醒了。」庾亮走了过来,一脸悲戚道。 邵勋闻言,立刻起身入屋,来到了庾琛床前。 ****** 「恐是老夫与大王最后一面了。」庾琛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仿佛燃尽了生命中最后一分能量似的。 「我来此,便是为了见妇翁最后一面,方不负公多年操劳。」邵勋坐了下来,为庾琛掖了掖被角,说道。 「阿爷!」庾文君跌跌撞撞走了进来,泣不成声。 在她身后,庾冰、庾二人扶着母丘氏,庾条、庾翼默默跟随。 邵勋起身,对母丘氏行了一礼,然后拉过庾文君,让她坐在身边,轻抚其手,以示安慰。 「何悲戚也?」庾琛倒是洒脱,居然挤出一丝笑容,道:「人总有这一天的。临行之日,家人皆在,复有何憾?」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庾文君身上,道:「吾女自幼聪慧,如何看不开?」 「阿爷———」庾文君泪流满面。 「吾女是有福的。」庾琛笑道:「少时见得吾婿,此非命耶?马上就要当皇后了,这般福气, 谁不艳羡?」 庾文君更难过了,邵勋轻轻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庾琛喘了一口气,又道:「我少时饱读诗书,有匡国辅弼之志,然中年碰壁,浮浮沉沉,得任侍御史已是侥天之幸。先帝乱起,灰心丧气,尝思南渡,终未成行。」 邵勋也不由地回忆起二十余年前的旧事。 庾琛没有选择南渡,最终赴任汲郡太守,和他有莫大的关系。 他改变了庾琛的命运,也改变了庾家众人的命运。 至于是好是坏,只能留给时间来评述了, 「幸遇吾婿,暮年时得一遂少年之志。其间繁难困苦,难以述说。刚有些头绪,却寿元不继, 此亦命也。」庾琛说完,看了看邵勋,笑容平和,道:「不能再为大王奉理政事了。」 「妇翁之好,焉能忘记。」邵勋说道:「若无妇翁,我哪能常年征战,扫平不从?怕是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诸般事体将我牢牢束缚在河南,动弹不得。」 这是实话。有一个能帮你打理政务、稳定后方的人,那是真的幸运。 不然的话,出征打仗只能派手下大将去,而不能亲征。 久而久之,这是会出问题的。 历史上的石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后期不怎么亲自领兵了,除了与刘曜的洛阳决战外,基本都是石虎打的,最终什么后果,都看得到。 这是人心丧乱、礼崩乐坏的时代,涉及到军队的事务,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听到邵勋的话,庾琛有些欣慰。他的付出,得到了别人的肯定。或许,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的印记吧? 「元规。」庾琛又看向长子。 「阿爷,我在呢。」庾亮上前一步,轻声应道。 「你太毛躁了。」说了那么久的话,庾琛的声音有些疲惫,最后的生命好像也要燃尽了,但他坚持说道:「你自视甚高,有时候又很自轻。明明喜欢读儒生的书,却害怕被人嘲笑,总与人空谈玄学。” 庾亮低着头,没有说话。 「患得患失之下,别人无意间的举动,就能让你焦躁不已。」庾琛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未必比别人强,也未必比别人差,何急耶?为父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这个道理,你一一宜细思之, 莫要坏了大事。」 「是。」庾亮低眉顺眼,应了一声。 「大王———」庾琛又看向邵勋,眼中的光彩愈发黯淡了,只听他说道:「元规心性一般,以至好大喜功、急躁不堪,你看着办吧。能用则用,不能用就让他回颍川老宅。” 「妇翁莫要心忧。」邵勋说道:「我与元规相识于微末之际,此等情分,非同寻常,以后还要元规帮我呢。」 「大王你是有分寸的,我不担心,我不担心—」庾琛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嘴里仍说道:「人生贵贱,无有始终。门户家业,匪能久恃。千年之后,唯有西山落日、东流之水常在。我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死前见得挽天倾,幸甚。」 庾琛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或许不会再醒来了。 他是幸福的。临行之前,一家人齐齐整整,在身边陪伴着,送他最后一程。 邵勋都有些羡慕了。 因为他走的那一天,未必能如此这般。 庾文君将脸埋在他怀里,无声哭泣。 邵勋轻轻拍着她的背,珍惜眼前之人,做好力所能及之事,不负天下苍生。 真到了那一天,时至则行耳。 当天夜里,丞相庾琛于昏睡中离世。 邵勋又送走了一个老人。 第九章 西苑 几乎和庾琛前后脚,数日后,邵勋收到庾珉在洛阳病逝的消息。 这对堂兄弟,倒能在路上作伴而行。 庾琛的后事,自无需他操心。 太常寺、平阳郡通力合作,仪礼、用度不缺,就连宾客都给你安排地妥妥当当。 三日后,小敛已毕,大敛入棺,停灵于丞相府中。 于是府中宾客愈多,一月之内,河东、弘农、西河、太原、上党、冯翊乃至上郡、雕阴等地有名望之人,络绎而至。 大部分人都是听闻梁王在此之后,临时起意赶过来的。 虽然梁王只是召见他们,略略说几句话,但赶来之人都觉得不虚此行,盖因他们的地位似乎得到了保证一一其实是各取所需,邵勋也需要这些地头蛇的效忠。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远近宾客基本都来过了。 庾亮准备起灵回颖川,于九月初下葬,邵勋没有异议。 这段时日内,他一直陪着庾文君,关心着她的心情,感受着她的悲痛。 天气好的时候,会带着她到上林苑内散散心,比如今日。 两人并肩坐在草坡之上,看着山下的一汪清泉。 泉水湛蓝,数群羊在泉池边欢快地吃着草。 马儿摇头摆尾,互相追逐,时而发出一阵嘶鸣。 左近半是松柏,半杂枫香。 宁静、幽远、惬意,大概是士人们喜欢的那种亲近自然的隐居之地。 邵勋也很喜欢,但只能放松的时候过来住几天,他的大部分精力注定还要投入到红尘俗务之中。 看了会风景后,邵勋收回视线,猛然发现怀中的庾文君一直在看他。 见他看过来后,庾文君将脸埋在他怀里,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啊?邵勋有些惊讶,原来小娇妻最近一直对他有意见呢? 「原谅什么?」邵勋问道。 庾文君只摇头,不说话。 邵勋也不追问,他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这段时间他表现太好了,又在庾文君的账户里存了不少钱,让之前某些在庾文君眼里的「逆天」举动淡化了。 不过,只是原谅了他之前玩文字游戏的行为,人家的诉求不会放弃的。 「好,好,好。」邵勋说道:「出征之时,全靠爱妻打理家业,使我无后顾之忧,果是我欠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我总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扶着你的人太多了,你手都不够用了。」庾文君小声道。 邵勋知道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只轻轻抚着庾文君的肩,并不说话。 夫妻二人静静地坐了许久。 及至日落西山之时,方才起身回返。 要不说邵贼能成事呢,女人情绪低落、难过、彷徨的时候,你陪她、安慰她,其效果比平日里嘘寒问暖强出太多了。 他天天陪着小娇妻,感情比起之前两年迅速升温,后宫算是勉强稳住了。 ****** 在平阳逗留期间,邵勋还批复了几件军政大事。 镇西将军金正上疏,路松多于河湟击杀伪汉酒泉王石武及石勒部将张敬等,擒石勒,石虎仅率百余骑西逃,投奔河西鲜卑秃发氏(拓跋匹孤后人)。 邵勋许路松多率众归家,为黄石镇将,将由其侄子统领的黄石屠各部交还路松多一一黄石镇位于今彭阳县。 另外还有一件「奇事」! 巨鹿太守羊主动请缨,愿西行关中,为朝廷监视关西诸胡,条件只有一个,让他当镇将。 邵勋看完,只觉以前别人说羊残暴嗜杀不是假的。 这人是真的蛋疼,好日子不过,非要打打杀杀。 行,满足你! 遂大笔一挥,以羊为阴密(今灵台县西)镇将,朝廷只给良马、器械和部分钱帛,长安可调拨一些粮草、农具、耕牛,人手则需羊自行招募。 周边一堆卢水胡、屠各胡、休屠胡、氏羌乃至以前刘汉迁过来监视诸胡的匈奴残部,能不能稳住看他本事了。 金正奏疏中还提及,今年关中会组织一次对杨难敌兄弟的征讨,因为阴平郡又丢了。 邵勋同意了。 仔细算算金正的兵力,其实不多。 他在长安拣选胡汉精壮万余,分给田地,屯于长安城下,这是他最主要的兵力。 另有屯于黄白城的窦于真部三千鲜卑骑兵,护匈奴中郎将靳准的匈奴兵一一最多可征发七千骑整体兵力还是比较薄弱的。 邵勋想了想,将黑稍右营赵玮部西调长安,暂归金正指挥。 这支部队成立不过两年,仅有的战斗经验便是去年渡河西进,与匈奴残部在上郡的山沟沟里厮杀,多为攻打堡寨,另有少许甬道、山隘间的遭遇战。 经验不够丰富,也不够全面,还得多练。 南阳乐凯决定于六月征集诸郡丁壮三万余人,攻打裹阳。 邵勋令关中豪族、胡酋凑一万人,出武关入南阳,汝南氏羌出兵三千,另遣质子军自洛阳南下,统归乐凯指挥。 裹阳没那么好打,陶侃也是个极有能力之人,此战大概率无果而终。 但这些仗总是要打的,现在不打,开国后也要打。 现在打了,消耗了敌人实力,开国后也能轻松一些,说不定就打下来了。 最后一件,祖渺死了。 祖约暂统其军,屯于广陵。 现在来自江东的消息越来越多了,好似官渡之战时纷纷与袁绍交通的曹操幕僚一样,邵勋手里一大把信件。 自然地,来自那边的消息越来越及时、越来越准确。 听闻建邺幕府打算以刘琨为徐州都督,统其军。但只是流言,还没看到实质性的动作,可能司马睿、王导那帮人也在权衡,前期准备工作也不能少,万一祖约反了呢? 一旦被人打到长江边上,建邺可就危在旦夕了。 邵勋看完之后,着范阳祖氏遣人接洽,看看能不能将其拉拢过来。 甚至于,刘琨也不是不能原谅。 只要愿意投降,都不是事。中山刘氏还有族人在,还可以恢复往日的荣光嘛,就看刘琨想不想得开了。 ****** 五月底,邵勋回到了洛阳,正式任命王衍为梁国丞相,总揽大权。 朝廷阙员,不打算补了,反正这么多年朝官就没齐整过。 开国在即,以后几套班子一合并,择优录用,有的是人。 六月初一,邵勋在洛阳西苑接见了来自凉州的使者。 「嗖!」奔马之上,一箭飞出,将在草丛中跳跃游走的野鹿射倒在地。 邵勋笑看北宫纯,道:「将军帐下勇士还是如此劲悍。「 这是一句赞语,不料北宫纯却摇了摇头,道:「西凉兵还是以前那样,然关东兵却进步神速, 不一样了。」 邵勋大笑,道:「三郎过谦了。” 当然,他也没否认这句话。 但凡乱世刚开启,承平多年的内地兵总是最菜的,边军则十分勇猛,突入河南往往砍瓜切菜。 如果乱世持续了一段时间呢?那可就未必了。 汉末一开始,河南兵也不咋样,反倒是董卓的西凉军团凶悍耐战。 国朝乱世开启,豫州、兖州、徐州、冀州、雍州等地的世兵打来打去,菜鸡互啄,也就洛阳中军的战斗力看得过去。 但打了这么多年,洛阳中军已被消耗一空,但世兵甚至原本只会耕地的农兵慢慢提升起来了。 当年北宫纯能抹选百余西凉勇士把王弥打哭,现在突河南征召的田舍夫,都不一定能轻易成功了。 历史上安史之乱,河南百余年未闻兵火,让人武装行军占领,一塌糊涂。但藩镇割据后,战斗力与日俱增,最后卷出个朱温。 河南兵一直就很好用,邵勋也倚之为国中精锐。当然,承平多年以后就是另一回事了。 北宫纯现在就觉得中原之兵进步神速,战力强横,尤以步卒甚为精锐。 「大王若以此兵下西凉,恐难敌也。」北宫纯叹气道:「昔年韩遂、马超据关中,仍为曹孟德击破,今连陇西都为匈奴抢得,屡战不胜,而大王却横扫匈奴,两相一比,胜算益少。」 「哈哈,君倒是实诚。」邵勋笑道:「然凉州上下,如君一般者,少之又少,奈何。」 北宫纯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邵勋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人微言轻,没有办法,于是不再逼迫老实人,转而拉着他的手, 道:「昔年高平之战后离别,已是十余年未见。孤于河南,甚是想念将军也。」 「将军亦朝廷将官,然帐下督之职太过委屈将军了。以君之才,便是中郎将亦可做得。」邵勋说道。 「大王过誉了。」北宫纯一惊,连声道。 邵勋故作不悦,道:「三郎与我有旧。昔年一起奋战的情分忘了吗?你忘了,我可没忘。今我得志,于我有旧之人当有富贵。难道三郎竟忘了旧日交情,不愿帮我?」 北宫纯看着邵勋诚恳、殷切的目光,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好,但梁王何等身份?他念着当年的交情,说从未忘记过,要给你富贵,气氛到了这里,拒绝的话一时间竟难以说出口。 老实说,北宫纯从不知道当年的交情竟然这么值钱。 或许其中还夹杂着其他因素,但梁王这么给你面子,你真的要撕破脸么? 如果不是对张骏忠心耿耿,真的无法拒绝。毕竟,他是晋朝的官,梁王也是晋朝的官,以大晋朝名义征召,或许不算背主— 邵勋察言观色,知道北宫纯动摇了,笑道:「走,既猎了鹿,今日便一起炙肉,畅叙别情。」 「好。」北宫纯心事重重地应下了。 (晚上还有一章,求月票。) 第十章 表率 晚上的宴会又多了不少人。 左右骁骑卫将军邵慎、段良、左右金吾卫将军常粲、黄彪、左右飞龙卫将军徐朗、章古、左右羽林卫将军姚远、苗愿等府兵将领悉数到场一一左羽林卫今年也会「开张」了,花个一两年时间, 慢慢组建。 即将裁撤的洛阳中军将校如裴廓、余安、何忠等人,同样即将罢废的中领军糜晃、中护军陈有根等人亦到场陪同。 银枪、黑稍等「新禁军」系将领没来。 整体规格还是比较高的,体现了对凉州使团的重视。 北宫纯听着邵勋一一介绍,心情复杂。 这些是什么人?二三十年前梁王得官都极其困难,这些人一辈子都没指望当官,更别说大将了。而今如何? 他们中很多人本不识字,梁王严厉督促,甚至打骂,才让他们硬着头皮认了一些字,家世更是一点也无,而今却执掌一卫府兵。 除左右骁骑卫是骑兵,各自编制只有4800人外,其余多为9600人。 这是近万战兵,配上役徒丁壮就是两万大军,绝对的国之大将了。 是不是错过了好多? 北宫纯不敢这么想,更觉得这样太丧良心了,于是只闷头喝酒。 邵勋则在与祎、院瑾二人说话,身边还跟着三儿子念柳(邵)。 十六岁的少年喝了两口酒,脸色微红,于是不敢再喝,专心为父亲烤肉。 炭火炙烤之下,鹿、兔、野猪肉滋滋作响,香味渐起。 「不意凉州竟如此艰难。」父亲的声音不断传来,念柳一边烤肉,一边听着。 「西平公能保得此十余郡府,颇为不易,功莫大焉。” 「君等家族世守边陲,教导羌胡,训以华风,更是不易。” 「今中原砥定,尔等便不需如此担惊受怕了。从今往后,自有朝廷为尔等撑腰。」 念柳熟练地将肉翻了一个个,继续竖起耳朵,准备倾听,不料父亲却喊他名字了。 「念柳,给汇长史、参军进肉。」邵勋说道。 「是。」念柳先是有些惊讶,不过反应很快,立刻起身,将几块刚烤好的肉分作两碟,送到二人的案几上。 「王子无需如此。」泡祎笑道, 「使不得,使不得。」瑾则赶忙起身,推托道。 二人态度不同,一人嘴上客气,而坦然受之,一人则较为拘谨,连连推却。 念柳送完肉,便欲离去,被邵勋一把拽住。 「吾儿,西凉之地,却比不得中原郡县,盖其胡多而汉少也。」邵勋说道:「长史先祖乃汉成帝时御史中丞汇公讳雄,因直言进谏,自济北徙居敦煌,代代相生,遂为望族。孝廉纪世,声誉有闻。」 「参军出身天水氏。此族诗书传家,又行侠仗义,虽僻居天水,亦然不倒,惶惶然巨族也。前者四方胡寇聚集秦州,隗氏闭门自保,操练部曲。王师一至,开门纳粮。」 「经营陇右、河西之地,须得仰赖挤辈。吾儿何不行礼?」 念柳还是比较乖顺的,父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于是深施一礼,道:「国家之事,仰赖诸公了。」 这下连泡祎也站了起来,躬身回了一礼, 回完礼后,与瑾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沉默不语。 邵勋起身,亲自为二人斟酒, 祎、隗瑾二人麻了,刚坐下又起身,连声道:「大王折煞我也。」 「此不为公等,乃是敬重独守河陇之名家也。」邵勋摆了摆手,道:「天下鼎革之际,烽烟四起,胡虏肆虐,然汇、隗、游、、韩、阎、马、索、阴、郭、北宫等族,佐事明公,保得一方太平,功莫大焉。” 「今我用事,亦得诸公相助,万勿推辞。” 说罢,给二人斟满了酒,然后又给北宫纯斟满酒,再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酒碗,看向所有人,道:「见得河西来人,知汉家烽燧犹在,孤喜不自胜,可为此贺。」 说罢,一饮而尽。 诸将听了半天,没觉得河陇那帮人有多厉害,但梁王都说到这份上了,给个面子,各自一饮而尽。 半碗酒下肚后,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众人吃着烤肉,喝着米酒,言笑不禁。 在邵勋眼神示意下,挨个上前,给、隗、北宫三人敬酒,嘴里说着不要钱的好话,面子给得非常足。 即便三人带着任务而来,如此礼遇之下,也有些感动,不一会儿就有些醉了。 邵勋微笑看着。 给足面子,当然是有原因的。 这些大家族,用高情商的说法是为中夏守御一方,低情商就是土皇帝、地头蛇。 邵勋想统治河陇,还得用他们,甚至依赖他们,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人家提什么条件,你一口答应了,那样会被地头蛇们轻视,不拿你这个朝廷当回事,统治起来就没那么稳当了。 所以,他可以重用河陇地方豪族,可以收编他们,但带头搞割据的张氏家族是不能留的,最次也要强迁回中原。 给个教训,展示手段之后,才可以启用汇氏这样的河西豪族,他们心中畏惧,才不会狮子大开口,胡乱提条件。 这个道理,他昨天讲给念柳听过,并结合他所提方略,做了深入点评。 以具体事例进行教育,这就是言传身教,效果比干巴巴讲道理好太多了。 至于今天为何特别礼遇汇、隗、北宫三人,也是有原因的,他后面也会瓣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念柳听。 这都喂到嘴边了,要是还不懂,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是不堪造就! 「三郎。」酒酣耳热之际,邵勋坐到北宫纯身侧,道:「今中原已平,四方尚有战事,尚未尽得全功。西中郎将之职给你留着,速来帮我,勿要推辞。汝之家人,我可书信一番,张公庭(张骏)想必不会拒绝。」 「大王,我————」北宫纯纠结无比「都是为国效力,何分彼此?」邵勋说道:「杨难敌、杨坚头兄弟目无法纪。阴平诸贼降而复叛,我实恨之。三郎可为我将其剿灭,如此,我又何惜名爵?」 北宫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凉州」,一会「朝廷」,一会「西平公」,一会「梁王」,又一会「凉州偏安一隅」,又一会「大梁即将开国」——— 各种思绪搅和在一起,几乎让他迷乱了, 「三郎!」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呼唤道。 北宫纯正乱着呢,酒意又上涌,更乱了,听得邵勋呼唤,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知道怎地,下意识说出两个字:「陛下?」 邵勋一愣。 卧槽!你这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不过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哈哈大笑道:「君醉矣。」 北宫纯知道失言,面红耳赤,只不停饮酒。 他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脑子很乱,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祎、瑾见得,皆用异样的眼神看向北宫纯,暗暗揣摩他到底是酒后失言,还是真心投靠了不过,他投靠过去似乎也不奇怪。 北宫氏素为凉州豪右,部众很多,他又没公开反张,未必能拿他怎么样。 只是,心中多有叹息之意。 谁不喜欢名爵、官职呢? 北宫纯一介武人,居然能当西中郎将。稍稍立点功,还有爵位赐下,谁不羡慕? 梁王又和他有过一起上阵厮杀的交情,至今念念不忘,故出言挽留,情真意切,真是北宫纯的造化了,也是北宫氏的造化。 遥想汉时还是造反的贼子呢,眼见着要成开国新贵了,际遇之离奇,可见一斑。 同时,也可从侧面看出,梁王是个厚道人,重情重义,慷慨大方,这等品性出现在天子身上, 可不太容易。 北宫纯都能当西中郎将,那么索氏必然也会崛起吧? 已故的「敦煌五龙」之一索靖可与梁氏、皇甫氏有姻亲,他们勾连起来一点不费劲。 梁芬是什么人?梁国吏部尚书。 梁王开国后,他顺理成章为新朝吏部尚书,甚至尚书令的可能性都很大。 他勾勾手指头,索氏可能抵挡得住? 唉,梁王的手段他们不是看不出来, 把北宫纯拉出来做个表率,高官厚禄给着,让其他人艳羡不已。 当然,也有不羡慕,铁了心搞割据的,但梁王还有后招,就是分化瓦解。 内部不齐心,三心二意,还打什么打? 汇祎、瑾二人一时间有些眼热,又有些忧虑,心情很是复杂·—— 宴会结束之后,邵勋带着众人夜宿金谷园。 其间,他找了个机会,与念柳将今日之事复盘,详细讲解了一遍。 末了,他看着三子,道:「过几天,你就去邺城,把桑梓苑管起来。你也十六岁了,我家人丁单薄,宗党不盛,你们可没资格浪荡在家。这个年岁,为父我已经上阵杀敌,护卫东海一一,总之阿爷这会已经名动一时。」 「你阿娘已经知晓此事了。这几日你在她跟前尽孝,随后便走马上任吧。管好一苑,为父才放心让你管一县乃至一郡。」 「知道了。」念柳乖巧地应道。 同时有些疑惑,父亲方才说他十六岁那会怎么了?护卫东海王吗? 第十一章 新丞相 丞相!」 「丞相!」 太极殿前,下朝的官员见到王衍后,纷纷行礼。 其实这种称呼不太合理,因为这里是洛阳,并非梁国。他们这么喊,有点把王衍当成开国后新朝丞相的意味。 但老王还是很受用。 与众人寒暄完毕后,他出了宫城,回了自宅。 没过多久,一大群官员、士人蜂拥而至,将王宅变成了小朝堂。 王衍将众人请进了书房,一一落座之后,拍了拍胡床扶手,叹道:「老了,还是坐胡床舒服。」 众人一听,纷纷凑趣笑道:「丞相走路都带风,何言老耶?」 王衍哈哈大笑,确实没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也是奇了。 「凉州使团回去了?」仆婢们上完茶水后,王衍让人把门带上,问道。 「父亲,昨日便走了。」王玄坐于王衍下首,第一个答道。 他在田曹尚书的位置上坐了许久了。 王衍当丞相后,出于多种考虑,奏请将其调任冀州刺史,邵勋同意了。 原冀州刺史刘畴上月巡视诸郡时,得了急病,暴卒于馆驿。 虽然不太道德,但王衍还得说他死得好。 刘畴出身彭城刘氏,其父刘讷乃「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官至司隶校尉。 刘畴举徐州秀才入仕,曾为司马越核心幕僚,后又是考城幕府诸位干将之一,官至冀州刺史。 其弟刘松现为上洛太守。 他有个从弟刘(字大连)原本也是司马越党羽,官至彭城内史。后随司马睿渡江,非常受器重一一此为自然之事,大家原先都是东海王的人,又一起渡江,亲近很正常。 刘在建邺名气不小,专门干纠劾他人之事。 先干倒了护军将军戴渊,再以服丧期间婚嫁、宴请为由弹劾王籍之、颜含、周等一一当然, 有的人丢官去职,有的人就下不为例了(罚俸一月)。 司马睿的行参军宋挺在举主死后,强娶其爱妾,还盗窃官布六百余匹,被免官。 奋武将军阮抗欲以宋挺为长史,被弹劾。 刘直言宋挺霸占举主爱妾的行为「违背三纲、有人伦」,阮抗明知其事,却不认为这是错误,应一同治罪一一有一说一,若刘归顺,邵贼都不敢用这人-—” 刘畴一死,裴氏失一大将,快哉! 王衍高兴地拇了授胡须,道:「眉子,这两日你与刘敦正(刘泌,陈留太守)交卸一下田曹事务,速速上任。」 「是。」王玄应道。 他其实不太想去河北。 年纪也不小了,还折腾个什么劲? 父亲也是的,虎头那样子就你在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虎头虽然喜武事,但文学、乐理并不差,惠风还挺喜欢他的,经常教他为人处世、打理政务的本领,听说还不错。 但怎么说呢?父亲看不穿啊, 虎头母族这个背景,梁王真会给他机会吗?难说。 「莹之,你也不要着急。」王衍又看向一人,道:「汝父兢兢业业多年,大王看在眼里,许了陈留太守之职,这便算是出头了。他出头了,你总有机会入仕的,别急。」 「我听丞相的。」卡滔低眉顺眼道。 其父卞敦,以前是司马越的主簿,后来去给荆州山简当司马,再又北渡。 他的仕途坏就坏在南渡上,回来后得重新熬资历。 好在他运气不错,在邵勋接手考城幕府的时候,当过他的军谘祭酒,后来再给王衍当军谘祭酒,现在终于外放当太守了,还是陈留这么一个要害之地。 卞滔以前不懂事,但在父亲疾病缠身之后,一下子慌了,再不敢背地里说梁王坏话了,上进之心突然就热切了起来。 现在他算是投靠了王衍。 济阴卞氏门第甚高,与裴家也有姻亲关系,本家还有人在建邺当官,王衍最终会不会用他,并不好说。 「禅让之事一一」王衍的目光落在洛阳朝廷太常丞刘群身上,道:「不要拖延。六月十五望日朝会,你来提。」 「遵命。」刘群应道。 这是好事,只要你舍下脸皮。 望日朝会上由他提出话头,群臣装模作样讨论一番,然后以天子名义下第二封禅让诏书。 每次由谁提出,这是有讲究的,竞争也很激烈,因为不要脸的人越来越多。 作为东莱刘氏子弟,自家叔父(刘)年事已高,眼见着老糊涂,没几年好活了,自然要抓住机会。 青徐士族么,投靠王太尉是自然之事,好处多多。 这不,眼下机会不就来了么? 「惜哉!老夫要去汴梁了,无法见得如此盛况。」王衍叹息一声。 洛阳并非梁土,作为丞相,王衍自然要去梁国理政。 攻灭匈奴后,平阳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梁国当还于旧都汴梁。 不过,今年汴梁城只会有小规模的营建,不会大搞。 宝贵的钱粮依然用在安置府兵上。 洛阳中军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到了最后的解决阶段,残存的人抹选精壮,编为一个龙骤府,再从兖州、豫州世兵中挑四千八百人,编为四个龙骤府,分别是于中山郡望都县西中人城置中人龙骧府;于章武郡章武县东北置横海龙骧府,此皆隶属右飞龙卫。 又于汲郡置延津龙骧府;于顿丘置故渎龙骧府;于阳平郡置琐阳龙骧府,此三府与济北、濮阳五个龙府共同构成左羽林卫。 今年关东河南、河北的钱粮,将主要花在这个地方,另外就是给最近两年内新安置的府兵提供一部分补贴,让他们度过最艰难的前两年。 王衍是不太喜欢这种事情的,但没办法,必须要干,还得当成头等大事来干,连带着协调乡间土地、讨要安置钱粮都落在他身上。 这个任务很繁重,一般人还干不太好,所以邵勋和他有默契。 相忍为国嘛,你给我好处,我给你好处,大家一起把事办了。 ****** 散会之后,王衍、王玄父子继续议事。 「虎头十三岁了,梁王有没有给他物色新妇?」王衍问道。 「阿爷,这也太急了吧?」王玄愣然,旋道:「景风、惠风并未说起此事。」 「不早了。」王衍瞪了儿子一眼,道:「先找起来,明年便可在大王身边慢慢透露口风。」 给儿子找妻子是父母之事,但并非不可以影响。 况且天家之事,从来没那么单纯的,也不完全凭借天子个人的好恶来决定,这就存在操作的空间了。 见儿子不说话,王衍便问道:「李重的三女嫁人没?」 王玄想了想,道:「没听说。但其人似乎比虎头大三岁呢,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王衍说道:「国朝十七岁便要嫁人了,其女今年十六,李重想必也在物色女婿。」 王玄别的事情听父亲的,但这事却不敢,只道:「阿爷,你别瞎操心了。大王似乎并不急于十七岁就让子女婚嫁,王次子今年都十八了,听闻才开始物色。等虎头十八,李重之女都二十一了。这又不是天下大乱那会,早嫁人了。」 永嘉乱起的时候,士人之间的婚嫁确实乱过一阵子,导致出现了很多二十岁以上的「大龄」未婚男女。 但现在不一样啊,天下太平了,一般十来岁也就婚嫁了,早的十二岁(虚岁)就娶妻嫁人了, 晚的也就十七八一一对士人而言,大晋朝的十七岁铁律并不怎么起作用。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在身分内婚制大行其道的年代,二十多岁甚至三十岁没嫁娶的士人也有,因为不一定总是能找到门第、家世匹配的对象,但这毕竟是少数。 「唉。」王衍叹息一声。 确实,这事太勉强了,也容易让邵全忠不喜。 那人表面粗鄙好色,实则心思灵敏,凡事都有目的,从不浪费心力做无用功。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王衍说道:「江东那边,要多想想办法,你可有方略?」 「茂弘叔父绝无可能。」王玄说道:「荆产连门都没能进。」 「荆产」是小名,大名王徽,字幼仁,乃王澄(字平子)次子(长子早天)。 说起王澄,那真是王衍最爱的弟弟。 他曾不要脸评价王澄、王敦、庾三人,说「阿平第一」、「子嵩(庾)第二」、「处仲第一: 但说实话,王澄为人荒诞不羁,说他是垃圾都侮辱垃圾了。 本时空侥幸没被王敦所杀,一直留在北方,邵勋怎么都不肯用他。 留在洛阳又屡次惹事,于是被王衍打发回琅琊老家了。 王徽比王澄正经多了,但也才具平平,中人之姿罢了,这就让王衍十分欣喜,说他是「松下清风」,于是在洛阳朝廷谋了个官职,但并不常在位,这次就被他派往建邺劝说王导,结果吃了闭门美。 就像祖渺病中说做人要有始有终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改换门庭的,王导就不肯,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茂弘就是太一—」王衍话说一半,停下了。 自己身段软,还不许别人身段硬啊?王衍再无耻,也不好意思在这方面说王导坏话。 就是有点惆怅。 他对不起晋室,或许也曾对不起天下,但他没有对不起王导、王敦、王澄, 结果平子扶不起来,茂弘婉拒他,处仲则和他决裂一一不过,唉,处仲是有苦处的。 「荆产还在建邺么?」王衍又问道。 「还在。」王玄答道。 「让他回来吧。」王衍说道:「茂弘已生嫌隙,荆产若逗留不走,恐生事端。回来后,他就跟你去冀州。」 「去冀州作甚?」王玄不是很乐意带这个从弟。 「度田。」王衍说道:「常山、中山、高阳等郡,数年前两遭洪水,梁王想造册户口。另,结交下高阳毛邦,他可能要入京了。” 「是。」王玄记在了心里。 第十二章 要脸不要脸 王衍离京之前,入宫觐见了一下天子。 司马端正在练字,皇后则在磨墨,二人琴瑟和鸣,闲适安逸得很。 见到王衍时,司马端放下了笔。 「陛下。」王衍作了一揖。 「太尉且坐。」司马端和蔼道。 王衍笑眯咪地坐了下来,道:「陛下怡情养性,真是有福之人。” 司马端苦笑一声,道:「舍此还能为何?朕德行浅薄,又不通军国之务,只能写字作画了。」 「陛下之言是哉。」王衍说道:「梁王扶危济困,亿兆归心,已是一一’ 「真是屈为人臣了!」皇后秦氏忍不住说道。 司马端脸色一白。 王衍云淡风轻,拱了拱手,道:「天祸晋国,非人力能挽回。梁王生于民家,然自幼骨法非常,体魄雄壮,此非天也?」 「太尉无需多言。」司马端道:「朕也不想德不配位下去,趁早交办完毕,朕倒落得轻松。」 「如此甚好。」王衍笑道:「本月望日朝会,还请陛下升御座。」 天子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显然是默认了, 如今这个情况,他大部分时候懒得上朝了,除非有人提醒他升御座上朝,不然就在宫城内玩着,写字作画,甚至听乐赏舞。 这次王衍特别来提醒了,那就表明六月十五日的朝会不能缺席,必须要开,因为有「大事」。 「另有一事。」王衍沉吟一番后,说道:「陛下可遣使至凉州,训斥西平公不奉贡赋之事,但不要夺其位,念其保境安民有功,可赐车马数乘。” 司马端沉默片刻,又提起笔,准备手书诏旨。 「陛下。」王衍拱了拱手,道:「诏书已经写好,无需重写。「 司马端自嘲一笑,顺势扯过一张纸,又开始临募索靖字帖。 「从来只听闻天子尚幼而女主临朝的。」秦氏在一旁说道:「陛下已近三旬,太后却把着大宝不放,更派人监视天子,以至宫中形同囚牢。」 王衍微微一笑,道:「皇后此言,有失孝道真义。」 秦氏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司马端一只手藏在案几下,轻轻扯了扯秦氏的衣袖, 「先前见着梁王。王有意禅代之后,封陛下为滕公,食邑三千户。陛下仍可使用天子仪仗,见新君不拜。」王衍说道:「此等恩赏,足见气魄。” 司马端闻言,神色微微一动。 秦氏看着他,面色虽然不豫,但眼底隐隐见得一丝喜意。 虽然很多人都告诉他们梁王有分寸,不至于苛待晋室天子,但一天没个准话,就一天没法安心如今终于落实了! 王衍既然敢这么说,就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有变故。 唯一的瑕疵,大概就是「滕」乃小国,滕公就是滕国公,说出去不好听。而且,也没封王或郡王,晋室好岁还封魏帝为陈留王呢, 不过,为何曹魏封汉献帝为山阳公,司马晋却封魏元帝为陈留王,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衍说完这两件事,便起身告退了。 刚走几步,又转过身来,自失一笑,道:「臣老矣,总是忘事。」 司马端不说话,只自顾自练字。 王衍看着纸上的字迹,倒兴起几分赞叹之意,道:「陛下这字,有几分火候了。」 「平日无他事,只能练字。」司马端说道。 「陛下此时便可手写诏书。」王衍笑道。 司马端来了点兴致,跃跃欲试。 「先前拓跋槐违命以拒王师,今遣使修好,陛下可册其为五原郡公。」王衍说道。 司马端一挥而就,待墨迹干涸后,像臣僚一样递给王衍。 王衍接过一看,很简单,也看不出什么文采,就是字不错。 于是点了点头,将诏书收好,道:「有劳陛下了。」 说罢,在帝后二人注视中,转身离去。 ****** 王衍取了诏书后,径直来到太后所居之九龙殿。 就很突然,他在这里遇到了梁王。 他正陪着太后赏花,远远见得王衍,立刻更衣去了。 王衍只当没看见,交涉一番后,给诏书用玺,然后交给随从发往台阁,自出了宫城。 老妻郭氏身体不好,不愿舟车劳顿,更何况洛阳还有买卖,于是留了下来。 王衍叮瞩一番府中仆婢后,乘车东行,途中绕道潘园,见了下两个女儿。 王氏姐妹共用一个院落。 王衍刚靠近时,就听见里边传来王景风的声音。 「我都不能服侍他了,还亲手捕鱼给我炖汤。」声音有些喜悦,更有些骄傲。 「大王是念旧之人,你是有福之人。」王惠风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王衍脸色一黑。 什么亲手捕鱼?我刚才难道眼花了吗?不过唉,该装糊涂就得装糊涂,或许所有人都在装糊涂,就你一个大聪明,自以为是,反倒不美。 于是清了清嗓子,不一会儿,有侍女打开了院门。 「阿爷?」王景风斜倚在胡床上,见得王衍,欣喜地唤了声。 「阿爷。」王惠风放下手中书卷,平和地笑道。 树荫之下,清风徐来,吹动二女的发梢和衣袂。 不知道为何,王衍突然有些叹息。 屋内有一男一女在读书,听得动静后,齐齐出来行礼: 「外翁。 王衍收起杂乱的思绪,堆起笑意,道:「雅人、桑榆都这般大了。” 二人分别来到母亲身边。 「雅人」是王景风之女的小名,同时也是邵勋第五女,生于神龟三年(319)正月,今年九岁「桑榆」是王惠风之子,即王九子,比雅人小一个月。 这个小名是王惠风起的,因为生他的时候已经三十九、四十了。 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有孩子,四十之际还能「收之桑榆」。 对这个孩子,她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服侍梁王便罢了,但服侍出孩子,让她很是羞郝,大概是那阵子为了让梁王为国为民,给他的奖励太多了。 不过她很会做心理建设,很快克服了种种情绪,继续云淡风轻起来。 「父亲要去汴梁了?」王惠风问道。 「啊?那阿娘怎么办?她那些摊子怎么舍得收?」王景风摆弄着女儿的发髻,惊讶道。 王衍瞪了下王景风。 王景风嘿嘿一笑,继续摆弄女儿发髻,没想到人家直接躲到了姨娘身后。 王惠风没好气地看了王景风一眼。 景风有所收敛,不过她一旦觉得无聊,就要开始打哈欠了。 「这便要去汴梁了。」王衍说道:「你娘一一舍不得收摊。” 王景风噗一笑。 「快五十的人了,在小儿辈面前如此放肆,没有丁点规矩,成何体统。」王衍忍不住骂道。 王景风不以为然:「就许男人五十还服散裸程,放荡不羁,以为风度,女人就要端正么?我一没偷人,二没伤天害理—.” 雅人、桑榆二人悄悄溜了。 王衍愈发生气。 王景风笑着起身,走到王衍身边,轻轻为他捶了捶肩,道:「阿爷,我这一辈子先为你女儿, 自幼锦衣玉食。大了本以为不幸,却还有男人宠我,儿女绕膝,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缺憾了。下辈子还做你女儿好不好?」 王衍顿在了那里,久久不语,脸上竟隐隐有些伤感。 王景风见了,挤出一点笑容,道:「阿爷莫要如此,莫要如此。我小时候为你捶肩,年近五十还能为你捶肩。世道离乱,已然是福分。既是福分,便不可贪心,不可多求,随遇而安即可。如今这光景,一家人都在,夫复何求?” 向来口才卓绝的王衍被大女儿这么一说,竟然无法反驳。 「福分——」王衍轻轻咀嚼了一下。 「啊呀,竟然把闻名天下的王夷甫辩倒了。」王景风捂嘴直笑,道:「好啦,阿爷,下辈子我一定当你女儿,你莫要忘记我。不过,我得把梁王找到,先嫁给他为妻,看谁来抢。」 被王景风这么一打岔,王衍摇了摇头,道:「谁要你这只会吃睡的儿女,小时候不会捶肩,现在还不会。摊上你这败家女,阿爷一把年纪了还得去为邵全忠奔命,脸都不要了。」 「那我下辈子当你儿,为你分担诸事。」王景风笑道,说罢,学着王衍的语气,道:「此子立于人群之中,如青山耸峙、千仞壁立,又如美玉遗于瓦砾之间。」 王惠风也被逗笑了。 王衍更是苦笑不已,叹道:「得白眼儿,一辈子负重前行。” 「阿爷可多选一些寒素才俊,分担繁难杂事。」王惠风建议道。 王衍微微颌首。 他本来就不喜欢亲自处理俗务,更愿意把握大方向,制定大方略,然后甩手交给其他人去办。 一件件事都要亲手处理,那还不被累死?该偷闲就得偷闲。 惠风说得对,多用一些寒素才俊,全忠看了欣喜,他也乐得轻松。 而且,那些人冲劲十足,为了往上爬什么都愿意干。提拔了他们,比起高门大族更容易感恩戴德,更容易成为他的党羽,王氏后代子孙也能享受遗泽。 当然,他本来也有点想重用这些人。 常山、中山、高阳、河间、章武、博陵、乐陵等十余郡清丈田亩、登记户口,也需要这些不怕撕破脸的人冲锋陷阵。 六月十四,赶在望日朝会前一天,王衍离开了洛阳。 这般匆匆而走,好像禅让之事不是他主持的一样。 好像不要脸,又好像要脸。 第十三章 王政(上) 王衍还是很积极的。 到汴梁后第一天就开始了工作:泛舟湖上,于船上办公。 虽然船上隐隐传出丝竹之声,但老王确实是因公出差。 六月二十三日,船只进入了荥阳圃田泽,在宽阔的湖面上飘飘荡荡。未几,一艘小船靠了过来,汴梁度支校尉上船汇报工作。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开国后杨宝还会当一段时间的度支中郎将,管辖分布于洛阳、平阳、晋阳、汴梁、邮城等地的诸度支校尉。 作为多条运河交汇节点,汴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派驻这里的度支校尉是一名武学生,名字也很厉害:高明。 今日面见王衍,主要目的是调发一部分储备于此的粮草、军资,顺睢阳渠南下,然后通过四通八达的水系,输往汝南,支持南边的战争。 高明座船靠泊之时,王衍所乘游船之上隐隐传出嘈杂声。 卞滔第一个下船,已有三分醉意,口中念念有词:「投觞罢欢坐,逍遥步长林。」 整一副失意文人的模样! 上得岸上之后,扭头一看,与高明视线对上。 卡滔睁大眼睛,细细打量一番,发现此人穿着官袍,腰悬佩剑,双手大如蒲扇,掌心还有厚实的老茧。 再看他身量,不算很高,但精壮结实,皮肤微黑,双目有神。 这种模样的官员,以前很少见,也很难猜测其来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武学生。 在长达五年的速成学习生涯中,他们是要接受大量训练的,所以身材精悍强壮,肤色不够白智。 这在以百为美的年代,可不是什么好事。 高明也在打量卞滔。 身材较高,但有点瘦,说是竹竿过分了,但整体就像是一条纤细的狗被竖着放在那里。 皮肤白皙,非常白,阳光下都能反光,可能还敷了粉。 六月天还是比较热的,这人还没走几步路呢,额头就隐有汗珠流下,浸润了脸上的粉底。 此人可能也意识到了,于是拿出丝帕擦拭着。 高明对他笑了笑。 卡滔不解其意,只觉一股恶寒, 虽说士人好男风者很多,但他不喜欢,甚至称得上厌恶。 武夫杀才,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很正常他们喜欢美人,而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指女人,但有时候也指男人。 卞滔暗骂一声,快步远离,前往岸边的一座凉亭。 高明不知道卞滔发了什么神经,于是收回目光,上了王衍的座船,待小吏通报后,径入舱内。 船舱很大,摆了十余案几,王衍坐于上首,眼神还算清明,显然没怎么饮酒。 女乐已经散走了,舱中宾客乱糟糟的。 有人醉倒了,梦打鼾。 有人伏案痛哭。 有人痴傻一般,直愣愣地看着空气。 仅有寥寥数人还算清醒,窃窃私语着。 「汴梁度支校尉高明参见丞相。」高明躬身一礼。 王衍嘴角含笑,抬起右手,指了指船舱之中的景象,问道:「此景校尉以为如何?」 高明抬起头来,再扫视一圈,道:「庾公在时,不觉有异。自公殁后一一’ 说罢,叹息一声,道:「官场习气竟至于此。」 王衍哈哈大笑,席间几个清醒的宾客膛目结舌,同时也有些欣赏。 虽然他们不是一路人,但他敢于「凌上」,却有几分士人风骨了。 「今日场中宾客,皆非官人。」王衍笑道。 高明一愣,又施一礼,道:「仆未明情由,妄加定论,确有过失。然一一他指了指案几上的酒食,道:「嘉肴充案,旨酒盈(léi),过矣。我为正六品度支校尉, 亦不过四时八节,吃些酒肉。练武之际,杀些豚犬———奢侈之风,甚于天灾,丞相当诫之。” 王衍微微颌首,又有些可惜。 这人是武学生,他却不便招揽了,不是不敢,而是没那必要。 「你这话却有几分道理。」王衍起身道:「但世间之事,却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今日宴中嘉肴珍果,皆非官库所出。而欲府库充盈,令前线将士饥有食、寒有衣,又非得此般不可。」 王衍说话时,座中宾客好笑地看着高明, 他们自家养的女乐,自己出钱置的酒席,干你何事?就连此刻正在攻打襄阳的诸部兵马消耗的粮草,都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提供的一一这个度支校尉只管运粮,但填补邸阁库存却需要他们各个家族合力凑了,若非看在丞相的面子上,他们甚至都不愿意过来走一趟。 「奢侈之风,总不太好。」高明摇头道。 「也罢,今日已尽兴。」王衍笑了笑,一甩袍袖,道:「上岸走走。」 快出船舱时,扭头看了看那几个还清醒的宾客,道:「你等也来。」 几人应了一声,齐齐跟上。 一行人下了船,往卡滔所在的凉亭行去。 「高校尉帐下有多少兵士?」王衍一边走,一边问道。 「两千四百余运兵,有大小船只三百艘。」高明答道。 「运兵是何兵?」 「世兵。」高明回道:「闲时于水滨种地、打鱼,征召时转输资粮。” 「沙海中的那些战船和兵士,是运兵吗?」 「是。」高明说道:「此为诸度支校尉帐下运兵中有勇力者,集于一处操练,以便伐吴。” 「仅沙海一处?」 「非也。河阳最多,众不下五千,邺城、汴梁只各得千余人。” 「为何?」 「彼处河渚之中,水波稍兴,河风稍大,能练出真本事。” 「此河渚风浪比之大江如何?」 高明沉默片刻,道:「远不及也。」 王衍懂了。 怪不得南人水师劲悍呢,问题出在这里。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凉亭。 可惜烈日炎炎,凉亭不凉,众人坐了一会,挨不住了,于是又转往旁边一处竹园。 「高校尉可去过淮南?」仆婢们满头大汗,将马扎、胡床搬了过来,王衍坐下之后,随口问道「多年前在陈县时去过。」 「哦?彼时南北尚未分治?」 「正是。」高明答道:「最远去了一次寿春、合肥,协助吴人转运漕粮。」 「风物如何?」 高明想了想,道:「其有一景,让人甚是惊异。吴人垦荒,多取自洼地,即用长围束住河池之水,内以围田,外以圩水,故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门,可灌田,故亩收较高,唯患大水。」 「江南之田,都是此般?」王衍又问道。 「并非如此。」高明回道:「有些数十年、上百年前开辟的圩田,已渐与河平高。” 王衍听完,看向众宾客,道:「如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丞相。」卞滔鼓足勇气,第一个发言:「晋阳论道之时,仆与人交谈,得知汾水行经太原时,河高而田低,故大得其利,灌田数万顷,俨然富庶之所。而流经平阳、河东时,却河在田下, 灌田不易,故汾水之利多在太原,不在平阳。」 「仆亦常在家中行田,河高而田下者,只要不是暴水之年,收成会高不少,谓之上田也。「 「十余年来,北地种麦者渐增,然麦比之粟,更喜水浇。便如高校尉所言,江南筑围之法,多为良田。好生经营,定大获其利。」 王衍看向众人,笑道:「莹之果然善于治产业。将来去了吴地,家势愈发兴旺矣。」 众人纷纷应是。 王衍又道:「东吴嘉禾六年(237)十月,诸葛恪平山越事毕。至此,丹阳、庐江、宣城、新安等郡山越禽尽,不复见于典籍矣。君等异日去了彼处,可随意行田,料无贼人。「 王衍话里话外都在说将来南迁之事,究其原因,大概是刚刚索要了大批资粮,给他们画张饼, 让他们不至过于怨忿。 另外,开国后必然要度田的。 而北方度田与攻伐江东是一体两面,只有攻灭建邺政权,度田才能顺利进行,反弹相对较小。 王衍深知这个道理,现在就开始预热了,今日只是第一场。 这也是他的施政风格。 他没有庾琛那种细致处理公务的能力,他的本事多在嘴皮子上,所以也就只能「使人」,而不是「任事」。 众人在竹林边一直谈到了申时方才作罢。 王衍批准了调粮三十万斛南下之事。 若按照他二十年前的脾气,断然不能如此痛快。 我掌握着军粮,就拖拖拉拉,不给你立功的机会。 我掌握着援军,就见死不救,让你孤军奋战, 这种事也不独他一个人这么做,门户私计不专指王衍,他只是代表之一罢了。 协助沔北都督乐凯打赢了有什么好处?让南阳乐氏名望更上一层楼,来挑战他的地位吗? 让乐家诸子入朝堂,占据各个要害位置,打压琅琊王氏吗? 但现在不太能这么做了。军国大事,谁敢儿戏,梁王就让你变成儿戏。 被这么一个强势的君主压着,天下士人都不太舒服,都被迫做着自己不太喜欢的事情,都不容易啊。 六月二十六日,王衍返回了汴梁,又召集陈留、濮阳、陈、梁、荥阳等周边郡国士人相聚。 这一次,明显喊来了很多寒素子弟。 但没有地方豪强,老王终究还是出身高门,对这些人比较歧视。 与此同时,原梁国诸曹丞、令史一级官员外放了不少,充任郡县官员,取代他们的就是王衍精心挑选的寒素士人。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丞相也是这般。庾琛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王衍用事了。 而这个时候,一份来自洛阳的信函,让老王颇为蹉曙:梁王让他呈交一份新朝的选官方略。 七月初一,高阳内史毛邦抵达汴梁,出任吏部尚书郎,协助王衍厘定此事。 很显然,做完这件事后,毛邦多半会立刻升迁,担任吏部主官。 前途之光明,让人艳羡不已。 第十四章 王政(下) 毛邦抵达汴梁时,住进了宣仁坊的自宅, 宅子是梁王赐下的。 当年汴梁役户多,直接「白」这些劳动力,兴建了一大批住宅,赐给帐下文武官员。 宣仁坊地段一般,离定鼎门不远,离宫城不近,但对中下级官员来说不错了。 即便将来当上了高官,如果没有官邸的话,也还是住这里。死后更可以传给子孙,盖因都城的这种带前、后二院的两进宅子可不一般,抢手得很。 入住之后,毛妻满面春风地指着着仆人搬运行李,婢女洒扫庭院, 几名鲜卑家兵将马送到既边,仔细洗刷。 另有数人持械站在门口,昂头挺胸,同时好奇地看着大名鼎鼎的汴梁城。 只是有些失望,人也太少了! 毛邦没有过多地查看这个他只短暂住过的宅邸,而是带着四名宾客到书房一叙。 「此事较为紧迫,冬月前就得定下来,算一算也就四月时光。」毛邦开宗明义,直接说道:「十余年来,选官不畅,至今仍有不少州郡中正尚阙。官员入仕多靠举荐,有些地方甚至孝廉、秀才都不能每年察举,更有武人入仕占官,乱象频生。正所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大王所忧之事,便在于此。」 几人仔细听着。 他们的出身都不算高,除了两人是高阳孙氏、许氏这种中小士族子弟外,另外两人身份更低: 一为豪强子弟,一为富商家庭出身。 大晋朝官场是士人的天下,但你若说普通百姓没资格当官,那我可要说你造谣了啊,明明是可以的,只不过实际上凤毛麟角罢了。 不过实际情况如此,久而久之,人们就真的认为只有士人才能当官了。 太康九年(288),武帝诏曰: :「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 看到没有,一个是让官员推荐,第二个是要求推荐「寒素」。 寒素也是士人! 可能有的寒素子弟饭都吃不饱,有的豪强顿顿大鱼大肉,但前者这类穷鬼可以当官,后者这种地方实力派,一踩脚能让一县翻天的人不行。 有实力造反的人没法登堂入室,没落的寒素士人却可做官,从国家稳定的角度来说好像有点问题。 「启之。」毛邦看向左下首一人,问道:「先前让你整理魏晋以来仕官履历,可已完成?」 孙容孙启之解开身旁的包袱,取出一本册子,苦笑道:「府君,皆在册中了。老夫日察夜看, 还跑了五次洛阳,终于办成此事。查阅档籍之时,眼晴都看花了。「 场中几人一笑。 毛邦接过册子,一开始是随意翻看,到最后一页时才仔细审阅。 看了许久之后,放下册子,沉吟许久,道:「国朝选官不如曹魏。」 孙容自己编纂的册子,当然知道毛邦在说什么。 曹魏时期档籍多已散佚,他只能查阅史书,得知入正史有传者247人,出身寒素者百人,约占四成。 国朝档籍损毁、遗失了一部分,但整体比较丰富,最后一统计,寒素为官者只占一成。 「大王说要‘实事求是」,诚斯言哉!」毛邦叹道:「都说本朝士人把持上进之途,你去一问,个个不承认,此诡辩也。」 这就好比两人争论,一人说本朝是高门大族的天下,另一人马上举出寒门乃至平民当官的例子来反驳。 一个不够?两个。 两个不够?十个都有。 但数据一出,真相大白。 中高级士族当了九成的官,寒素以下占一成,全国上万官员,你举反例能举出一千个,能说明什么? 「不过,寒素为官者多能人啊。」毛邦又翻开册子,说道:「曹魏八十余名立传之台阁重臣、 四方大将,寒素者六十。国朝至今,亦有一一嗯,多位寒素名臣。」 说到后半段时,毛邦顿了一下。 不过,虽然比不上曹魏时四分之三的重臣都是寒素或豪强出身,本朝确实也有不少。另外,曹魏时的寒素重臣经过魏晋两朝百年经营,已然是高门大族。 但实话实说,寒素出身的官员整体能力确实强不少。 他们也经历过完整、系统的教育,即便家道中落了,至少在刚败落的那一代,仍能依靠父母乃至家族获得质量不错的教育。 同时又没有高门大族子弟身上那种臭毛病,为人相对务实,上进心强烈,愿意吃苦乃至冒险, 办事尽心尽力,确实是很不错的官吏来源。 邵勋在陈留时,大力提拔董、吴、王、边等家族子弟,用起来感觉还不错。 这次他想形成固定的规矩,让寒素以下士人有个上进通道,而不是靠他个人简拔。 「寒素士人之外,大王亦欲给予武勋卓着者入仕之途。」毛邦又道:「我知你等不喜,但此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一一」 正说话间,有仆人在门外轻呼:「官人,丞相召见。” 毛邦一愣,很快便起身,想了想后,拿起一份条陈,又对四位宾客说道:「选寒素士人对你等有利,选武人入仕对你等不利,但世间哪有光拿好处不付出之事?在此事上,你等与武人当力同心。」 说罢,匆匆而去。 ****** 王衍经邵勋特许在梁宫观风殿偏殿办公,这里就是如今的梁国丞相府了。 毛邦经通传入内时,老王正在欣赏院中的花木。 见得来人,王衍指了指移栽过来的名贵树木,又指了指毛邦,笑道:「瑶林琼树,今见矣。」 毛邦深施一礼,道:「丞相过誉了。” 王衍笑而不语,背着手在竹木花草之畔走来走去。 毛邦侍立于侧,静静等着他说话。 「听闻你师从燕国刘元卿(刘翰)?」王衍停下了脚步,问道。 「仆师从梁王。」毛邦纠正道。 王衍大笑,道:「太白之文业,确有几分可观之处。” 「大王天授武略,生知王佐,文才武功,冠绝当世,我只习得万一,让丞相见笑了。」毛邦拱手道。 王衍收起笑容,不再挪,伸出右手,道:「拿来。」 毛邦取出条陈,递了过去。 王衍坐回胡床上,轻嗅着花香,聆听着鸟语,悠然自得地看着条陈。 一边看,一边拿手指点划,摇头晃脑。 毛邦耐心等着,目不斜视。 良久之后,王衍放下条陈,问道:「寒素士人,普遍乡品低下,初始任官之时,往往只得小官。你这位卑权重之法,倒也不失为一条门路。” 思及此处,王衍又道:「下月,老夫于芳洲亭宴请诸郡有名望之人,你也来吧。举荐寒人,理当被作为嘉言懿行,为时人称许。」 这是要带动风潮了。 位卑权重之法,是从制度上给寒素以下之人机会,让他们执掌大权,然后凭功劳升迁。 带动风潮之意,则在于让诸州郡、朝堂高官更多任用寒人,给他们入仕的机会,不然的话,察举孝廉、高官征辟轮得到你? 「丞相此举,有张司空之风。」毛邦赞道, 「张司空」就是张华,范阳人。 毛邦在幽州多年,听这个名字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实在太有名。 张华名望极大,位高权重,更愿意提携非高门士人或寒素之人,「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为之延誉」。 被张华赞誉的普通士人、寒素士人有哪些呢?陶侃、束皙、陈寿、霍原、刘卞、范乔等。 这种赞誉可不是说几句好话而已,事实上「药效」很强劲。 有的人直接被张华收作幕僚,踏入仕途,有的则甫一回乡,马上就「孝」了(孝廉),马上就「秀」了(秀才),还有被大士族招为女婿的。 这就是毛邦所说带动风潮的意思。 当年还有一个山涛,也非常喜欢点评小士族,大加提携。 大晋朝的寒素官员比例,大部分是那会提上去的。 但太康过后,情况就不太一样了—— 「永泰你幸好没说老夫有王冲(王戎)之风。」王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按老夫的性情,多半也会和冲一般无二,都是太白压着。冲死后,还莫名其妙欠了一大笔债,都是太白的手笔。」 毛邦也想起了当年之事,心中暗笑。 王戎这人就与张华不一样,当尚书左仆射领吏部的时候,「未尝进寒素」,「户调门选而已」。 对了,他是王衍的从兄。 「文人之外,武人若何?」王衍又问道:「大王以武起家,不能不照拂武人。」 「纳武学为官学,辅以诏、策。」毛邦答道。 「国朝太学是摆设,以此途入官者少之又少,大王是要来真的了。」王衍抚须凝眉,道:「具体方略为何?」 「今诸武生入学五年后,即可听用为武职。」毛邦说道:「若任诸曹及州郡之官,可仿汉魏太学旧制。」 「试经?」王衍问道。 「正是。」 王衍沉吟不语。 魏文帝黄初五年(224),立太学于洛阳,入学新生称为「门人」。 「门人」入学满两年,试通一经者称为「弟子」,不通者罢遣(退学)。 「弟子」在读两年,试通二经者补「文学掌故」一一仅仅只是「补」,是要等缺的,官缺出现后,还要和其他途径入仕的人竞争这个实缺,不一定真能当官。 不通者等下一年(留级),与后辈同考。 真当上「文学掌故」后,在职满两年,还可以试通三经,通过者可为「太子舍人」,不通者随后辈复试。 「太子舍人」在职满两年后,可试通四经,通过者可为「郎中」,不通者随后辈复试。 「郎中」在职满两年后,可试通五经,通过者「随才叙用」,不通者随后辈复试。 这是曹魏年间的政策,其实途径也很窄,到了国朝后,更窄,很难当官。 晋武帝泰始八年(272),可能是入学的官宦子弟感觉自己被骗了,让父辈起来闹。于是有司上奏,说太学生有七千多人了,怎么搞? 司马炎下诏:「已试经者留之,其余遣还郡国。」 「留」也不一定能当官,事实上这条门路就是非常窄。 理论上来说,从门人一路升级,经十年时间、五次考试,可「随才叙用」,实际上最多到弟子,文学掌故这一关就淘汰绝大部分人了。 因为考试不是唯一入仕的途径,你得不到这个官缺。 而当上太子舍人后,也不需要考试升官了,做点什么不好?成济就是太子舍人,他做的事多大? 「太白是要大兴官学啊。」王衍说道:「武官能通一经都不容易,通二经者少之又少,能通三经堪为凤毛麟角。」 其实,也不是没有变通办法,可以降低难度嘛。 不通过考试肯定是不行的,那样怎么证明你能当政务官?但与太学生用同一份试卷,那太欺负人了,可适当变通,毕竟这是在职考试。 至于什么级别的武人可以试经,也得有一个标准。 但不管怎样,门路给出来了。毕竟武职太单一了,有点追求的高级武官都想转文职,所谓「出将入相」。 「武学、太学、国子学———.」王衍的神色间有些烦躁。 武学都这样了,太学、国子学说不定也要重振, 把这些明面上是入仕途径,实则摆设的事物用起来,有点改变天下选官格局的意味了,震动不小的。 简单介绍下西晋入仕途径 首先,这都是制度层面的,实际因为社会风气等因素,不一定执行,或被选择性执行。 这其实也是我自上一本书一直强调的。 很多人只考虑制度,认为制度万能,但忘了执行制度的是人。 事实上,制度、风气缺一不可。 风气这个东西太容易被人忽略了。 风气影响人的价值观,进而扭曲制度,让其名存实亡。 下面进入正题。 一、中央选举系统 1、皇帝选举 1.1、诏 皇帝以“诏”这种文书形式授官,一般针对中层、高级官员; 1.2、策 皇帝以“策”这种文书形式授官,一般针对高级官员; 2、朝廷选举 2.1、吏部选举 主要针对中、低级官员,名目众多。 “征拜”、“辟除”、“诏举”、“举上计吏”、“尚主入仕”、“以父兄任”、“外戚入仕”等等,每一个名目都是一条当官途径。 2.2、朝堂高官选举 主要是“八公及开府位从公者”,即开府的中央官员,其自辟僚属,从事中郎(视六品)以上报吏部批准。 不开府的九卿及其他高官亦有除官权,但官职低微,数量很少。 2.3、太子、王侯选举 主要是他们自己的属官,如师、友、文学等。 二、地方选举系统 3、开府都督、刺史 同八公开府,主要是自辟僚属,并通过他们管理郡县。 4、州举秀才 一般每州、每年1-2人。 5、郡察孝廉 按人口,一般来说,每郡每年2人,1人或3人的情况比较少,要么户口很少,要么户口很多。 三、官学系统 太学、国子学。 上一章讲过,要考试。 四、门荫入仕 具体多少名额,不好说,但很常见。 五、其他 这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什么“先贤后人”、“国宾”、“隐士”之类。 下面解释一个前面提到的几个名字。 诏举:“举贤良方正直言之士”、“举勇猛秀异之才”、“举将帅”、“举任边郡者”、“举清能、拔寒素”、“举守令之才”等等。 谁来举?一般是台阁重臣,主要是尚书左右仆射、吏部。 举的名目很多,甚至你可以自创名目,没问题,随意性很大。 “尚主入仕”:软饭王,伟大、无需多言,都是世家大族,西晋史上有传者四位,皆以驸马都尉入职,分别是王济(侍中)、华恒(太常)、卢谌(散骑)、王敦(大将军)。 “以父兄任”:即子弟以父兄任为郎,你父兄做了大官,可举荐、保举自家子弟,不占门荫入仕名额。 “举上计吏”:入京汇报情况、述职叫“上计”,顾名思义。 羊祜:“郡将夏侯威异之,以兄霸之子妻之。举上计吏,州四辟从事,皆不就。夏侯霸之降蜀也,姻亲多告绝,祜独安其室,恩礼有加焉……” 其他还有一些名目,不一一列举了。 总之,世家大族其实不太需要地方选举系统,他们当官的途径太多了。 一个“友于兄弟”、“信义可复”都能成为你当官的理由,马上被吏部“诏举”。 随意性非常大,主观性非常强。 拿本书来举例,梁芬是吏部尚书,他想提拔一个人,先装模作样派人去考核,或者让他来见一面,“惊闻”此人“孝敬尽礼”,肃然起敬,马上给他一个官——当然,需要吏部考核包括门第在内的各种标准,但并非不能降低要求。 但这个人觉得给的官缺不满意,“不就”。 梁芬还想用他,于是发现他居然推辞做官,这不是“廉让冲退”吗?又是一个好品德,再“诏举”。 人家还觉得不满意,继续不就。 梁芬大惊,两次给官都不来,视官位如粪土,这不是“清节俊异”吗?又是一个“诏举”的理由。 结果人家就是不来。 梁芬再惊,这是“异行”啊,又是一个堂而皇之的“诏举”理由。 总之,想让你当官,360度全方位无死角,总能找到理由。 想到哪写到哪,就到这吧,配合上一章食用。 第十五章 都尉与司马 选举体系的改革是秘密,暂时不会对外公开,但冬月前需要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 哪怕比较粗疏,还需要修改,你得给一个方案出来, 这是毛邦目前最主要的工作。他本人也全身心扑在这件事情上,盖因这是有可能上史书的! 哪怕牵头的是王衍,但他一个协助官制改革、列名于上跑不了,定然名垂青史。 也可能被士人子弟唾骂,因为他们没法前一刻还在喝酒游玩,下一刻被朝廷派来的公车接去当官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士人当官的优势还是很大,但需要努力了,更需要学习、竞争。 如果不想在起跑线上落后,现在就该扔掉五石散,开始好好读书,争取当清贵官。 如果觉得自己没本事当清贵官,那就搞个具体干事的「役门」事务官,反正家里都有庄园,别玩了,积极参与管理。 庄园都不小,很多县令掌握的人口都没你们多,能管好庄园,也就有能力管一县了。 只可惜大部分人还处于迷茫状态,只顾得腹诽邵贼,不晓得提前努力。 在这些人中,卡滔是一个歪打正着之人。 父亲卞敦当了陈留太守。 此郡的重要性,天下数一数二,无奈父亲身体不太好,也不知道这太守能当几年,卞滔是没招了。 现在只能努力。 这一日,丞相王衍遣人至卞滔居所,问了一句:「莹之,你要官不要?」 那当然要啊! 只不过,官有点那啥:正八品度支都尉司马。 卞滔思考了一整天,然后答应了。 默默回到济阴,褪去士人袍衫,换了身戎服,又把已经至少五年没摸过的步弓带上,走马上任了。 待至汴梁领了官服、官印,又匆匆赶到文石津渡口,与他的主官会面。 「上船。」带着浓郁水腥气的河风中,传来了一声口音浓重的大喝。 卞滔一个激灵,举目望去,却见一艘小船自北岸驶来,船头立着一人,正在招手。 很快,船只驶到了渡口。 卞滔瞅准时机,跳上了船。 度支都尉(正七品)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这身板,如何能当武官?」 「都尉司马并非武官。」卞滔辩解道:「司马多矣,并非武职。「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都尉无奈道:「梁王还曾是东海国中尉司马呢。” 卡滔抿着嘴唇。 「我乃略阳符安。」说这话时,符安的声音比较大。 卞滔看了他一眼,道:「济阴卞滔。” 符安介绍自己时,故意说得很大声,有那么点自抬身价的意思。 不过他显然没意识到,卞滔是济阴士人,又没入过官场,如何知道略阳符氏?他甚至连略阳有哪些士族都不知道。 不过好歹是自己上级,卞滔强忍着不适,道:「略阳符氏?中夏名族了。有氏在,群胡定不敢造次。」 符安脸色一僵,没多说什么,只道:「而今已是汲郡符氏。” 卡滔初听没觉得什么,再一听,差点从船上掉下去。 他想起来了! 这不是从略阳迁到汲郡枋头的氏酋符家吗?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第一次和同僚见面, 还是顶头上司,就搞出这种事情,实在不顺, 二人都不再说话。 小船慢慢地划着,越过浑浊的河面,向对岸飘去。 对面就是枋头了。梁王夺取河北的标志性事件就是于枋头筑城,并打退了石勒的攻势。自此以后,石勒在邺城的统治就变得岌岌可危,甚至可以说已是必败之局,唯一的悬念就是能挺多久罢了。 想到这里,卞滔不由地有些感慨。有些人私下里笑称梁王「尚主入仕」,「主」既是公主,也是主母,但他夺取天下过程真的没有投机取巧,所有敌人都被他杀败了。 石勒很差吗?一开始或许不行,打了那么多年后,部众也变得能战了。 匈奴很差吗?一开始可能不行,但厮杀十多年后,已经可以屡次击败西凉兵,粉碎他们东出的意图。 拓跋鲜卑的铠甲、长,硬冲硬打,也极具战斗力。 这批人的成长过程和汉末群雄都差不多,梁王夺取北地的过程,也和曹孟德差不多。 卡滔静静看着越来越高大的城池,眼神有些迷茫。 以前,或许真的太自大了。 「哗啦!」水花响动,船只已经靠上河浦。 船上的运兵立刻起身,列队上岸。 卡滔跟在安身后,登上了河北的土地。 枋头南北二城之外,到处是赞动的人头。 「都尉,这是—————」卡滔指了指不远处,问道。 「朝廷有令,调发五千人至黎阳,随义从军南下。」安说道:「看到那些船了么?邺城开来的,满载粮草军资,我部将其在枋头装船,再送往汝南。” 「南边打得很激烈?」卡滔问道。 安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解释道:「并非如此。汝南氏羌以部落大疫为由,不愿南下裹阳。朝廷调兵一一」 说到这里,叹息一声,脸上颇有兔死狐悲之感,道:「朝廷要突袭他们,以做效尤。可能不止黎阳大军南下,还有别的部伍。」 卞滔无语。 冯翊氏羌去了汝南,可能确实难以适应,生病者众多,但也有可能是借口,不想打仗而已。但朝廷显然不打算听他们解释,直接就动手了。 卡滔对梁王的认识更深刻了,这是个什么人啊? 当然,对这个问题,他心中是有答案的。 「枋头氏兵愿意南下?」卡滔突然问了一句。 「除非一起反,否则———」安没说完,但意思显而易见。 卞滔了然。 迁徙到枋头的数万氏人还不敢造次。 他们可能永远不敢反,也可能在等机会,比如邵家父子权力交接的时候。 「梁王要开国了吧?」安问道。 「三辞三让才第二回呢。」卞滔打量着远处的氏人村寨,随口答道。 「你们就会玩这些小把戏。」安晒笑道:「第一回梁王怎么推却的?」 卞滔收回目光,道:「大王说他起兵是为了天下苍生,并无私心,故婉言谢绝禅让。” 符安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又问道:「这次呢?」 「梁王说天下有才之人甚多,请众臣另寻他人。」 安这回不笑了,反倒有些佩服,如此一本正经演戏,你们怎么能忍住不笑的? 「今已七月初六,最多再等三天,你押运一批粮草去野王。」安收拾心情,说道:「放心, 这会沁水大涨,粮船可直抵城下。” 「去野王作甚?」卡滔问道。 「有鲜卑南下拜谒。」安说道。 「拓跋氏?」 「不止拓跋氏,还有宇文氏。」安说道:「宇文氏现在是乞得龟当家,刚被慕容氏打得元气大伤,故其遣侄宇文悉拔雄率骏马五百匹、车千乘、军民数千人南下为质。」 「慕容氏这么厉害?」卡滔有些惊讶,又问道:「宇文丘不勤呢?」 「死了。」荷安说道:「他死之后,不过两三年内,宇文氏连吃败仗,首领宇文莫圭、宇文逊昵延相继死去,现在是宇文乞得龟当政。」 「怎么死的?」卡滔傻傻地问道。 符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草原上不需要无用的首领。若宇文乞得龟再吃败仗,我看他也活不长。」 卡滔心底一寒,这可比汉地残酷多了。 「乞得龟这是想要朝廷保他啊,看来是被打怕了。」卞滔咋舌道。 「朝廷定然是要帮助宇文氏的。」安说道。 卞滔赞同。 慕容氏势头这么强劲,不知道败了宇文氏多少次了,连高句丽都不止一次为其击败,损失兵土、百姓、城池无数。 晋廷在辽东的土地、人口也尽为其所夺。 王浚用事幽州、河北混战那些年,更是陆陆续续跑过去不下二十万汉民,皆为其所用。 梁王定然容不得其如此放肆,保宇文氏是必然的。 只是一一如果慕容氏也遣使入贡呢?会不会征辽? 「走吧。」安伸手欲拍卞滔的肩膀,很快又缩回了,只道:「去枋头坐坐,吾兄要南下了, 见一面不容易。」 「可。」卞滔并不推辞,应下了,旋又问道:「拓跋鲜卑也有人南下?」 「听闻是太夫人王氏带着凉城郡公拓跋力真一起南下。」安说道:「你问这作甚?代国已然顺服,自会遣使而来。」 「你不懂。」卡滔神色一变,道:「这是来恭贺大王开国的。第三次禅位诏书,或许已经不远符安愣然,还有这回事?仔细想想,却又不无道理。 人家来一次不容易,开国称制这种极其重要的场合,最好要有属国君长到场,毕竟中原天子都喜欢万邦来朝这个调调。 王夫人毕竟是妇人,身份不太行,而代公又不能亲来,所以只能以凉城郡公代之。 或许,代公还打着让拓跋力真为质的主意吧?符安分析着。 就像宇文乞得龟年纪太小,并无子嗣,故只能派侄子悉拔雄南下为质一一这个侄子比乞得龟大很多。 卞滔并未在枋头逗留太久,七月十五日,他率数十艘小船,直抵野王城下,送来了十万斛粮豆野王城外,上百鲜卑骑兵护送着几辆马车南行,上面装载着选自东木根山的最上乘的黑羔羊皮。 第十六章 机构蛋糕 八月初一,卞滔在野王看到的皮料就送到了洛阳。 黑羔羊皮做什么的?那当然是拿来做冕服的了,还是最高等级的祭祀用的冕服。 整体色调上玄下。 玄,代表着一天中阳光的升起,是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 ,代表着一天中太阳的下落,是一种黄中带红的颜色。 自先秦时期一直流传到现在,且还会继续流行下去。 平日里不常穿,但非常正式的场合,如正旦大朝会、昭告上天、祭祀家庙等,都需要穿这一身登基自然也包括在其中了。 而且新朝乃水德,尚黑,黑羔羊裘冕服从色调上来说也非常契合,堪称完美。 「幸好那会天气已经凉了下来,不然穿这身是真的热。」邵勋摸了摸质地完美的皮料,道:「 难得代公有心了。」 庾文君站在一旁,也有些欣喜。 她是为丈夫欣喜,为他奋斗二十多年,终于接近顶峰而欣喜。 不过,欣喜之中,终究还是有些小情绪。 「代公是挺有孝心的。」她轻声说道。 邵勋微微一愣,笑道:「他以父礼事我,我保他权位,如此而已。」 庾文君不置可否,面色淡然。 邵勋看得有些不太舒服,放下黑羔羊皮,嘱咐少府尽快赶制后,又看向妻子,欲言又止。 「好了,夫君。」看男人这个样子,庾文君心情好了一些,挽起他的手,道:「正事要紧,速去理政吧。” 邵勋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妻子,去了大将军府。 禅让进入后期,新朝最重要的利益分配方案也终于出炉了。 「可真不容易。」邵勋弹了弹手里的硬黄纸,感慨道。 包括羊曼在内的几人尽皆俯首,但心神仍留在那份黄纸上。 开国之后,王衍会继续任丞相按照他们对局势的洞悉,王夷甫可能是大梁朝第一任同时也是最后一任丞相。 他死后,丞相之职会被罢废,取而代之是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主官,即尚书令、中书监、侍中。 其中,尚书令、中书监各设一员,侍中员额不定,一般是两员,有时候会稍多一些。 羊曼是侍中,常在梁王身边参预大事,他非常想进入那个被称为「政事堂」的机构,与尚书令、中书监同列,哪怕弱势一点、地位低一点,也是了不得的荣耀,盖因进了政事堂,可就是事实上的丞相了一一因分权故,应该是丞相之一。 张宾则面色平静。 他是从四品中书侍郎,梁王已经私下里说过了,开国之后,他就是正三品中书监一一本来这个职位是从二品的,但梁王觉得有起草诏书权力的中书省主官不宜级别太高,于是降了一级。 不过张宾无所谓了。 五年前那场大疫,他家中有亲人过世,自己一度也感到身体不适。好在梁王非常重视他,不但派遣名医诊治,还将他接到了空旷的上林苑内休养,这才挺了过来。 非此,他感觉自己躲不过那场劫难。 经历了这种生死大事,他已经看开了。 能不能更进一步不重要,作为石勒降人,他在朝中根基浅薄,已经惹得太多人眼红了,没必要太过积极。 梁王给官,他就接过来。不给,也不会失望,如此而已。 吏部尚书梁芬则老神在在地坐着。 他应该也会动一动了,但不会奢望尚书令那个位置。 不是没有希望,希望肯定是有的,但竞争十分激烈,西州这个基本盘到底能不能撑起尚书令这个丞相之下第一人,他心里有数。 要知道,作为三省之中凌驾于其他二省的部门,尚书令可是正二品,总揽六曹尚书事,几乎可以算是「小丞相」。 上个月一度有传闻:「梁王欲罢废尚书令,不置此职,但以仆射为之。” 现在看来,这只是个谣言,尚书令还会继续存在。 尚书令之下,如果不分置左右仆射,那就只有一个「尚书仆射」。 梁芬很清楚,尚书仆射或尚书左仆射将是他的位置,因为梁王需要拉拢西州士人、豪族。 朝堂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啊,无尽的算计、平衡。 有的人,能力很强,但因为种种原因,难以身居高位,被迫把机会让给别人。 有的人,能力一般,但机缘巧合之下,高官就会落到你头上,想不要都不行,天子还会生气。 「孤设枢密院、教练院、供军院之事,外间可有物议。」邵勋放下黄纸,起身步,看着门外湛蓝的天空,问道。 「并无议论,时人或不太了解此三院。」侍中羊曼回道。 「没有就好。募兵大行其道,就得有管募兵之衙署。」邵勋说道:「国朝始置门下省,初时亦有非议。些许流言,随他去好了。以中领军、中护军领国中精锐,几无制衡,委实儿戏。” 枢密院、教练院、供军院这种衙门,历史上首现于中唐藩镇割据时期。 长安朝廷置枢密院,德宗后由中官领之,一般还兼任其他职务,如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等,如果不兼任,那就是个跛脚枢密使,在太监武人集团中排序较低。 枢密院只掌禁军调动。 教练院,顾名思义,训练部门。 供军院则是后勤部门。 后两者多现于藩镇,他们没枢密院,但有一个低阶平替机构:都虞候司。 诸衙将如果不出征,在都虞候司打卡上班,没法接触军队,也没法管日常训练和后勤财政,只负责领兵作战,即兵将分离。 北宋就是学的这个。 但这种方式并不能完全阻止叛乱,因为制度是够严密了,但缺少了一个关节环节:风气。 在满脑子都是造反思想的人眼里,这种制度无法束缚他们。 在造反累了,不想折腾了,或者满脑子忠君爱国的人眼里,这种制度就是有用的。 制度和风气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还好,如今的风气还是很不错的。 即便历史上的南北朝,造反风气和思想都没晚唐衙兵大爷们那么离谱。南北朝造反,更多是制度上的问题,风气其实还可以。 枢密院、教练院、供军院主官曰「监」,各一员,副手曰「少监」,各两员。 此三院主官分别是陈有根、裴廓、糜晃。 陈有根负责调发兵马,没有他,任何人无法调动禁军。 裴廓负责禁军训练,他能力一般,但照本宣科就行,银枪等军的训练、考核模式已经非常成熟糜晃负责禁军的钱粮、器械及其他后勤事务。 三个人互相制衡,而禁军各营又都是邵勋的门生在统带,如此可保无虞一一当然,就他的威望来说,哪怕重设中领军也没人敢反,但总得为儿孙考虑,不是么? 「府兵八卫、禁军三院由天子直辖。」邵勋转过身来,看着众人,说道:「以后禁军三院可能会改归五兵曹,但这会还是由我带着。至于五兵曹这个称呼一一」 说到这里,他看向张宾,问道:「要不要改?」 张宾拱了拱手,道:「大王,五兵尚书乃沿袭魏晋旧制,辖中、外、骑、别、都五曹。” 「中兵曹掌畿内兵马之事,外兵曹掌畿外兵马之事,骑兵曹掌骑军,别兵曹掌诸胡之兵,都兵曹掌都内兵马。” 「新朝军制,禁军屯于都外、畿内,然有枢密院调发,与中兵曹重复。” 「宿卫兵来自天下军府,屯于宫城内外,与都兵曹相斥。」 「骑军同样有禁军三院。」 「唯外兵曹、别兵曹尚有可用之处。仆以为,不如合为兵部。五兵尚书改称兵部尚书。” 「此尚书掌诸胡兵、世兵、镇兵以及少府、卫尉、太仆辖下之兵籍、车马、器械、仪仗、舆图、驿传。” 「征兵之事、武官迁转亦归其管辖。」 邵勋听完,思虑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自曹魏以来,其实一直在进行制度改革,用时髦点的话说就是生产力不一样了,社会风貌也不一样了。 甚至就连司马晋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制度革新。 大梁朝既有旧时代的残留,又出现了很多新事物,不制度创新肯定是不行的。 开国之后,还得继续观察,继续改。 世间无不易之制、不变之法,改革从来都是进行时,而不是奢望着一劳永逸。 「大王,仆以为府兵、禁兵武官迁转乃至勋官评定之事,亦需由兵部掌管。」吏部尚书梁芬说道。 邵勋沉吟片刻,道:「此事容后再议。” 「是。」梁芬应道邵勋再想了想,以政事堂领三省六部,此为文臣框架,基本定下来了。 以府兵八卫、禁军三院、尚书兵部管理天下兵马,此为武臣框架,也定下来了。 其余诸寺、监、府,都没这么重要。 其中很多部门早在魏晋三省诸部制出现前就存在了,即最早的九卿。 三省成为实权机构后,九寺职权被大大削减,同时也与其有业务重叠的嫌疑。 但九寺为何一直不撤销呢?因为可以和尚书省辖下各个部门(六部)形成制约,不让一家独大比如尚书六部中的度支曹管财政支出。但在实物占财政收入大头的年代,收上来的粮食又由司农寺管理,因为这个部门负责仓储事务。 这其中既有新旧转换时期机构重叠混乱的因素,也有互相制衡的原因,很复杂。 邵勋以后还会改革尚书省下辖的殿中、度支、左民、田、五兵、吏六部。 这与他后世熟悉的礼、户、刑、吏、兵、工六部不太一样,更不习惯。 像左民曹就是户部、工部的集合体,听起来很奇怪,但你一想营建需要征发百姓就知道了,户部、工部合体并不奇怪,盖因左民曹本身就需要营建工程。 而且左民曹没有收税的权力,收税权在地方郡县,度支中郎将负责转运,司农寺负责储存管理,度支曹负责开销支出。 邵勋不能忍受以前杂乱的制度,但他更清醒,知道不能盲目向后世制度靠拢,得甄别。 而在当前,还是镇之以静为妙九寺之中,他只直接干涉了三个部门的官员任免,即卫尉寺、宗正寺、大理寺。 宗正卿由舅舅刘善担任。 大理寺取代廷尉,由三弟邵出任大理卿。 原卫尉卿陈胗拟任尚书右仆射,新卫尉卿则是平阳城门校尉荆成, 一系列的任免名单,会有人「奉旨泄密」,慢慢流传出去。 邵勋会慢慢观察文武各个派系官员的反应,可能还会微作调整, 彻底定下来后,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八月初一,天使复至,献上了第三份禅让诏书。 邵勋以「食晋禄多年,实不忍毁掉司马氏基业」为由,第三次拒绝。 这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 下一次,他就会在众人的泣血劝说下,勉为其难答应当皇帝了。 (太硬核了,太浪费时间,但又不得不写这种章节,以致更新晚了,见谅。另求票。) 第十七章 势力与西情 通政坊羊宅西边的空地上,地基已经打好。 每天都有甄官署烧制的砖瓦运进来,暴水那年的太行大木更是一根接一根搬进来,作为营建宅院的材料。 通政坊一共就两户人家,而今另一户有着落了:裴宅。 当尚书令裴邈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苦笑了一声,然后站在人声鼎沸的建筑工地外,久久无语。 他才五十出头,还能接着干,奈何!奈何! 按照传出来的消息,他将「荣升」司徒(正一品),并赐豪宅,可谓荣宠已极,但他要这个吗? 「景声?你怎不在汴梁?」宣阳门外,一辆牛车刚刚出城,不料车上竟响起了喊声。 裴邈寻声望去,竟然是原单于府从事中郎、现御史中丞裴宪。 「景思,你这是要去哪?」裴邈问道,问完,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契、房契,苦笑道:「来京述职,顺便领‘赏」。” 「我去雍州巡查。」裴宪一边说,一边下了牛车。 走近之后,摇头叹道:「一宅尽半坊之地,与王府无异,我看不是赏,而是祸。」 裴沉默不语。 「听闻你要当司徒了?」裴宪问道。 裴邈点了点头,脸色嗨暗。 「官迷心窍。」裴宪冷笑一声,道:「汝少时与人清谈,颇有闲淡之风,为何当了尚书令就变了?」 「好了!景思!」裴邈脸上有些挂不住,说道。 裴宪摇了摇头,道:「当司徒也好,清贵、崇高,便是三省官长,在你面前也要毕恭毕敬。」 裴邈叹了口气,不想多说。 「还做梦当‘小丞相」呢?」裴宪看他那样子,就有些生气,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想以司徒录尚书事?」 裴邈愣然,半响后说道:「新朝应不会出现‘录尚书事」了。」 对掌握六部的尚书令来说,「录尚书事」这个加衔简直就是噩耗。 尚书令本来是尚书省六部的最高长官,拥有独立的决策权和执行权,比中书省、门下省不知道强哪里去了。 但如果有「录尚书事」,那他就失去决策权了,沦为执行者。 后汉以来,三公之类的高官渐成摆设:「三公之职,备员而已」。 但从官品、地位、影响力来说,他们又非常强,只不过没有具体执掌罢了。 如果给他们加「录尚书事」头衔,进入尚书台(尚书省)呢?那可就不一样了,尚书令就得听他们的,完全或部分失去自己的意志。 后汉年间,太傅袁和大将军何进录尚书事,总揽大权。 董卓死后,司徒王允录尚书事,总朝政, 曹操那会更狠,本人以司空录尚书事,还以荀彧为尚书令。 谁「录尚书事」,就意味着谁进入了尚书省,然后就是内部排班次,尚书令如何能与三公、大将军之类的比? 裴邈升任司徒,如果不录尚书事,那就被排斥在尚书省之外,失去实际权力了。 但如果尚书令上面既无丞相,又无录尚书事的三公,那他就拥有完整的意志和决策权,成为「半步丞相」,另外半步被中书省(起草诏书)、门下省(审核、批驳)拿走了。 裴邈本就存着这个期望, 他比王衍小了快二十岁,如果熬到王衍死去,新朝罢废丞相之后,他就是实权最大的官员了。 但梁王可能觉得他在尚书令的位置上干了太久了,又或者攻灭匈奴之后,觉得河东没那么重要了,于是将他明升暗降,排斥出了实权圈子。 每每思及于此,总是懊恼神伤,更有些怨。 「尚书令是谁?」裴宪虽然对名利兴趣一般,但还是很好奇。 「这便是奇异之处了,没听到风声。」裴邈说道:「不过,多半是留给汝颍士人的。新朝的江山,他们功勋卓着,现在没了丞相,尚书令还能跑了?」 裴宪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于是问道:「难不成是庾元规?」 「他?」裴邈看向裴宪,表情奇怪。 裴宪也看向裴邈,表情同样奇怪。 最后,两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庾元规当一部尚书,或勉强胜任,尚书令为难他了。」裴邈自矜道:「此职虽不繁难,但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裴宪摇头道:「管他谁当呢。老夫与你等不是一路人,唯愿别争出乱子来,坏了大局。」 被他这么一打岔,裴邈郁闷的心情倒淡了许多,于是挥手道:「景思可速行。」 裴宪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裴邈继续站在通政坊内,神思不属。 朝堂之上,颍川士人的势头还是那么强劲, 从这里也可侧面看出,六王子继承大位的排序还是在诸子之上。 这就是嫡长子的优势啊。 只要能力和其他王子差不多,甚至哪怕稍逊一筹,他都是最优先的。 不然的话,朝堂格局不会如此。 不但庾文君皇后之位不保,三省六部颍川势力也会遭到大清洗,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颍川士人依然执牛耳,这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只能等了!一切还有机会,很多事情并未尘埃落定。 颖川士人不可能不出错,说不定哪天庾亮复起之后,做出什么让梁王极为震怒之事。 ****** 八月底前后,裴宪乘坐的牛车终于抵达了长安。 结果没一个高级官员出来接待他,官阶最高的居然是京兆太守郑世达。 「金镇西呢?」裴宪入了长安,直奔镇西将军府,结果被门警拦下了,顿时不悦,直接质问道。 「裴御史且随我来太守府。」关郑世达十分客气,笑着说道:「金督已启程往天水而去。 「打仗去了?」裴宪问道。 「然也。」郑世达下令牛车转向,直奔太守府而去。 入内之后,亲自奉茶,姿态极低地说道:「裴公来此,所谓何事?」 裴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道:「国朝有制,御史巡视四方,难道需要向你禀报不成?」 「岂敢。」郑世达汕笑道。 裴宪脸色稍缓,又问道:「西边打起来了么?」 「战事已起。」谈到正事,郑世达收起了脸上的谄媚,道:「西中郎将北宫纯为前锋都督,率诸部落兵万人及鲜卑窦于真部三千骑先行,七月至阴平,大败氏人。杨坚头负伤,虽据城顽抗,然败局已定,阴平收复不远。」 裴宪虽然带过兵,但直接被匈奴吓跑了,压根不懂军事,听了郑世达的话,只道:「阴平、武都二郡一个都没拿下?」 郑世达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敷衍道:「裴公静候佳音便可。姚弋仲等部已开往武都,杨氏战力不强,所恃者唯山高路远、道途难行罢了。北宫将军至阴平大胜之后,有三千户来降,便可看出端倪。氏人一看杨氏兄弟势颓,立刻背其而去,没那么难打的。” 「原来如此。」裴宪点头道:「成都李氏亦氏人,会不会救援杨氏兄弟?」 「我看难。」郑世达说道:「其人先降成,再叛离,更擒杀了成主李雄之侄、侍中兼中领军李,此仇难消。成汉不出兵击之就不错了。」 「如此甚好。」裴宪舒了一口气,道:「长年征战,国力难支。能速战速决便是好事,若能长驱而下梁州,则更美。」 「裴公所言极是。」郑世达笑道。 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老仆正探头探脑。 郑世达看了下裴宪,直接问道:「何事?」 「金督自天水传讯,有凉州父老数十人已离武威,往长安而来,请府君出面相迎,以礼相待。 」老仆答道。 「事济矣!」郑世达一听,大笑道。 裴宪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看向他。 郑世达本不欲多言,因为他觉得裴宪这人除了道德高尚、精通礼仪典章之外,一无是处。但考虑到此辈成事不足,却很容易抓他们的错处上报,不能太过怠慢,于是解释了一番:「天使至武威后,遍访凉州诸郡贤良,报吏部诏举。今有数十父老东行,事必成矣。」 「再算上北宫将军入朝任职,、二人得大王礼遇之事,凉州内部或互相猜疑,不复一心。 如此,将来大兵攻伐,可事半功倍。」 裴宪听得还要攻凉州、还要打仗,又叹息了起来。 「裴公请自便,仆这边尚有要事处分。」郑世达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这个时候,长安城外开来了一支人马。 他们自西向东,浩浩荡荡,人数几达五千。 仔细看来,其中千人乃护兵,另外四千余人是为俘虏。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看起来却有些偻。 须发杂乱,精神萎靡,一看就是精气神完全泄掉了那种。如果有认识他的人,一定会很吃惊, 曾经无论多么绝望亦从不屈服的石勒,怎会变成这样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 他屡战屡败,丧师失地,每一次大败都会极大消耗他的精气神。 邺城、常山、新兴、上郡、天水、陇西,一路败,败过了天下的山山水水,没气死就已经不错了。 而他的家眷子女,亦在变乱那天,为靳准斩杀于长安。 一大把年纪,奋斗了半生的基业被毁,家人死绝,能不灰心丧气么一一哦,好像他还有个儿子活着,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过长安之时,石勒忍不住看了下这座城池。 飒讽秋风之中,长安似乎改了新颜。 兵士催促的声音不断响起,石勒迈着沉重的步伐,蜘前行,最后于霸上临时停留数日。 一路之上,不断有俘虏被汇入进来,队伍日渐庞大,其中甚至还夹杂着部分干的头颅。 为新朝献俘藏,金正也是会来事的。 第十八章 试探 九月初三,石勒等人又汇合了三千余老弱妇孺,离开霸上,一路东行。 押送他们的是黄石镇将路松多帐下的屠各匈奴兵。 与石勒一起被俘的百余亲随连声呼喊,试图拉关系,将他们放走,奈何无人应答,回应的只有老拳。 众遂死心。 路上断断续续有人逃跑,因为看守不见得有多严密。 无奈石勒那伙人目标太大,被看得最紧,始终没有机会。 他死定了。 而就在石勒等人继续上路的时候,凉州实际上的主人张骏率万余兵马抵达了高昌,数日内即击破叛将、戊已校尉赵贞,枭首之,并置高昌郡。 这一仗,距离遥远,他本不想来的。 但如今这个形势,他急需立威,而实力较弱的赵贞明显是一个非常好拿捏的对象,于是便率军西征,终获大胜。 不过他无法在此久留,九月初十,他又率得胜之兵班师武威。 临行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高昌城。 在这个地方生活其实不是很容易,原因无他,太干旱了。 其地种粮,一靠井渠(坎儿井),二靠冰雪融水,三靠少量降雨。 就当前阶段而言,主要是靠高山冰雪融水,井渠修得还不够多。至于雨水,那真的太少了。 这个地方最大的价值,其实是作为西域商徒来往的中途休憩之所。 不过,对凉州政权来说,蚊子再小也是肉,在东出无望的情况下,高昌郡也不无小补。况且, 今后若能妥善经营此地,多修井渠,多繁衍人口,然后以此为基西征,还可以进一步扩大凉州的版图。 于是,他留了部分来自敦煌、晋昌二郡的兵马戍守一一晋昌郡乃张轨时代分敦煌、酒泉二郡地所设,与武兴都一样,主要用来安置雍秦流民。 以亲信杨宣为高昌太守,抚理地方的同时,伺机进取西域。 戊己校尉、西域督护府、玉门大护军三营亦归杨宣管辖、调用,实际职权已经超出太守,可见重视程度。 「君家系出名门,自当效仿先贤,建功于世。」亲兵牵来了马,张骏接过缰绳,仔细叮嘱道:「西边我顾不得太多了,你好生经营。」 杨宣心下一阵激动,这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啊,谁不欣喜?不过,他还是必须做出关心主公的姿态,于是问道:「明公可是心忧朝廷之事?” 张骏闻言苦笑了下,道:「朝廷?哪个朝廷哦!」 杨宣眨巴了下眼睛,试探道:「明公欲尊奉哪边?」 张骏看向他,问道:「你说呢?」 杨宣立刻道:「仆唯以明公马首是瞻。晋也好,梁也罢,明公奉谁,我便奉谁。」 张骏心下稍慰,遂问道:「我若尊奉建邺琅琊王,君会怎样?” 「自愿追随明公。」杨宣毫不迟疑地说道, 「弘农杨氏可有子弟在关东为官,或幕职,或郡守————」张骏道。 「明公何不信我耶?」杨宣拍胸脯道:「我家徙居凉州几代人了,与他们素不相识。」 「哈哈,无需如此。」张骏笑道:「若不信你,焉能以高昌付之?」 说完,又叹道:「只不过,凉州似君这般忠勇之人,越来越少了。」 杨宣一听,心中有数,知道他说的是北宫纯、祎、瑾三人。 北宫纯直接就没回凉州,被梁王邵勋强留了下来。 这招倒也不新鲜,当年曹操就喜欢强留诸侯入京使节,委以官职。何况北宫纯与梁王乃旧识, 留他也说得过去。在双方没有正式撕破脸的情况下,凉州方面甚至不好强留其家眷。 祎、隗瑾二人倒是没被留下,但他俩回来后,虽然较为谨慎,闭口不谈洛阳之事,但他俩还有很多随员呢,慢慢地消息就走漏了出去。 有人当面询问,梁王是不是特别礼遇他们二人?泡祎、瑾二人没有否认。 于是流言愈广,远近各县都将此事拿出来谈论,毕竟王子炙肉、梁王行酒之事实在太让人惊讶,太有传说度了。 有些人提起此事时还很自豪,说梁王真的非常欣赏他们西州士人,百般礼遇,堪称美谈。如此胸襟,又有如此识人之明,堪为明主,怪不得能做出如此大事。 朝廷使者抵达武威后,不过数日间,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然后只用了半日时间,便编纂了一份名录,将凉州有名望之人都报了上去,然后挑选贤良,与其一起东行,返回洛阳。 这种事,张骏无法阻止,因为其中包括了阴、索、韩、马、阎等凉州大族子弟。 强行阻止的话,有可能会犯众怒一一由此也可侧面看出凉州内部情况。 杨宣家中没什么合适的人,故没有派子弟东行,但他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如今凉州内部的裂痕更深了,相互间本来就没有太多信任,现在则更少了。 张骏很快在留守诸将的注视下走了。 行至敦煌时,他下达命令:增兵罕,晋兴、西平二郡兵及罕护军一营悉归辛晏统带。 讨伐赵贞胜利后,他会让府中将佐一起上疏,请封他为凉州牧,并第一时间发往洛阳。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试探。 前番,天使至武威后,先训斥了张骏不奉贡赋之事,让凉州上下大为紧张。 不过,很快又发下了凉州刺史的官服、印鉴,言语间似有安抚之意,且并没有把话说死,凉州牧并非没有可能。 张骏有些迷惑,朝廷到底想怎样? 在没有被逼到绝路上时,他没有胆子直接起兵对抗,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番了。 ****** 四方消息次第汇来。 九月底,凉州奏疏一路加急送来,只花了大半个月。 邵勋收到禀报时,正陪着花奴一起吃饭。 看完后,只吩咐了一句:「先不要回复。」 这傻鸟,开国后就收拾他。 裴灵雁很快吃完了,然后领着女儿绵娘饮茶汤漱口。 绵娘是邵勋的七女儿,生于神龟四年(320)十二月,算周岁只有六岁多,还比较顽皮,方才缠着邵勋玩了好一会,还说要「骑马」。 一问,才知道是大姐符宝告诉她的,顿时让邵勋脸有些黑。 遣退府中仆婢后,邵勋四下看了看,见没人,于是「屈辱地」趴在了地上,让女儿好一通折腾。 不过他乐在其中就是了。 「阿爷。」漱完口的绵娘又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裴灵雁端着一碗茶汤,置于桌上。 邵勋三两口吃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然后坐在胡床上,看着母女二人。 「看什么?」裴灵雁一边把女儿抱走哄着,一边看向邵勋,问道, ‘这一生,值了。」邵勋感慨道。 少年慕艾时看上的女人,终于被他得手,还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三子一女),可见喜爱的程度,地是一点没闲着。 陪伴之中,女人时常注意他的心情,宽慰他、开解他,让他很是放松。 他给其他女人情绪价值,裴灵雁则给他情绪价值,不一样的。 他是土狗,就喜欢抱着主母入睡,哪怕四十七岁的她已经年老色衰,哪怕什么都不做。 ‘韶华易逝,一晃二十余年,还有什么可看的?」安顿好女儿后,裴灵雁坐到了他身边,拿手摸了摸邵勋的脸,笑道:「四十不惑,你也是老奴了。” 老奴并非奴仆之意,事实上是熟人、亲人之间的一种亲密称呼。 比如《世说新语》中段子,温娇为姑姑物色女婿,最后自己上了,表妹见到时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老奴,更多是「老家伙」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老奴了。」邵勋说道:「儿女们都大了,连绵娘都七岁了。」 「阿爷,女儿八岁了。」绵娘纠正道。 邵勋然,又道:「那你说你三哥几岁了?」 「三哥十六岁了。」绵娘说道:「他喜欢读书、抚琴、吹笛,还会胡人跳的舞,好看—————」 小女孩一时间也想不起更多了。 裴灵雁将女儿抱起,道:「念柳五年前开始学匈奴语、鲜卑语、乌桓语、羯语,小有所得。前阵子去桑梓苑,我看他带的行李中,还有西域胡商的书信。「 「那不是羯语。」邵勋说道:「恐是粟特文。」 ‘粟特?可是典籍中所载之‘栗弋国’?」裴灵雁问道。 「嗯,便是此国。」邵勋点了点头,道:「念柳通此文,倒让我颇为欣喜。凉州事务,或可帮衬于我。” 说到这里,部勋很是高兴,在房中走来走去。 这么多儿子中,就三郎想到学外语,其他人都在搞啥呢? 「念柳先前提的凉州方略如何?」见邵勋心情好,裴灵雁问道。 「颇有可观之处。」邵勋说道:「十六岁能这样,出乎我意料。此为吾家麒麟儿,胸中有韬略。」 裴灵雁听了也很高兴,不过很快便叹息道:「惜性子软了一些,过于眷恋爷娘、弟妹,杀伐之气不足。」 听到这话,邵勋的脚步微微一顿。 裴灵雁收回目光,轻轻抚摸女儿的脸,绵娘有点痒,咯咯笑着跳了下来,然后伸出手, 道:「阿爷,抱我。」 邵勋下意识伸出手,将女儿抱起,看着她可爱的面庞,神思不属。 「开国之后,我第一个拿凉州开刀。」片刻之后,他说道:「届时念柳也在桑梓苑一年了一唔,到时再看吧。」 第十九章 畅谈 肃杀秋风之中,一众俘抵达了洛阳, 其他人继续送往汴梁,编为役户,但石勒和他百余名亲信则被留了下来,羁押于京西的邵园之中。 十月初五,邵勋在亲军拥下抵达邵园,提审石勒,其余人等则被大理卿邵带人提走,审判后枭首示众。 说是提审,事实上大胡的待遇还是很好的。 被解了缭,吃了饱饭,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邵勋到来时,他只略略抬了下眼皮,便又继续眯着眼睛,享受着暖意融融的阳光。 「二十年来首见君。」邵勋满面笑容地坐在石勒对面,挥了挥手,让亲兵给两人倒茶。 石勒这时候才正眼打量了下邵勋。 一个志得意满的武夫! 是的,就是武夫。 武夫的味道是藏不住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即便他的打扮和士人别无二致,但那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态、下意识的肢体动作以及性格脾气,瞬间就让他与那帮一辈子算计利益得失、策划阴谋诡计的人区分开来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截然不同。 石勒在邵勋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于是他抬起了头,正视此人。 「梁王不一般。」石勒说道。 「大胡你亦不是寻常人啊。」邵勋说道:「二十余年矣,可曾后悔?」 「事至此也,并无悔意。」石勒说道。 「为何?」 「昔年于武乡种地,然官府贪暴,掠卖诸胡为奴。又逢连年天灾,实在活不下去。彼时不反, 早已是冢中枯骨。反了,纵最后落败,亦能多活二十年,岂不美哉?」 「君所言甚是。」邵勋笑道:「我若是武乡一羯奴,也要揭竿而起,无他,实在活不下去。」 石勒亦笑。 两人起家方式不同,但殊途同归,其实都是反贼,不过一个在体制外造反,一个在体制内另起炉灶。 结果证明,世家大族力量太大,体制外造反这条路走不通。 什么齐万年、张昌、石冰、刘伯根、汲桑,通通被剿灭,各路流民帅纷纷被收编,没有一个能成功。 石勒最后也只能投靠匈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刘渊也是体制内另起炉灶,只不过邵勋需要现起炉灶,而刘元海可以直接继承一套还算完备的炉灶。 「与司马、苟曦相持于大河之时,如何?」邵勋问道。 石勒先不答,饮了口茶。 邵勋见状,吩咐亲兵端来几碟点心、果子。 石勒也不客气,拿起就吃,泰然自若,显然什么都放下了。 吃喝尽兴之后,石勒直接拿衣袖抹了把嘴,道:「那会部众战力很差,乱哄哄的。汲桑只知纵兵烧杀抢掠,提振士气,但与司马、苟曦的豫州兵对上时,还是颇感吃力,每每依靠骑兵击退晋兵,挽救危局。” 「彼时上党羯众、乌桓,冀州乌桓都被汲桑诱来,打到一半,发现无利可图,平原乌桓最先散去,然后是巨鹿、安平等地的乌桓散去,没了这些兵,最终被苟曦击败。」 「现在想想,恍然一梦。苟曦之兵强吗?」石勒摇头失笑:「一塌糊涂。只不过彼时我部亦初出茅庐,不甚堪战,打来打去,双方都错漏百出。苟曦犯的错少,最后赢了,如此而已。」 邵勋唔了一声,道:「此真知灼见也。野马冈之时如何?” 石勒看了邵勋一眼,良久后才道:「只恨各部骑军多临时召集,一见不对,便保存实力,纷纷走避。若肯力死战,即便最终仍然失败,却未必有这么惨。”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头一次在一处地方聚集如此多的大军,自觉比起之前强盛许多,以前常犯的毛病改了不少,军容大整,战力大增,便想着碰上一碰。” 「你比我会练兵、会带兵,仿佛生而知之。更会鼓舞士气、抓战机,仿佛将门世家出身,我输得不冤。」 「大胡真是清醒人啊。」邵勋抚掌大笑,招呼他吃冬枣。 野马冈之战时石勒部的战斗力,比起汲桑那会肯定强了不少,流寇习气逐渐清除,正规军的气息愈发浓厚,就在这蜕变的前夜,一战被打断脊梁骨。 当时石勒在诸胡中的号召力也正处于上升阶段,至少能召来两三万骑兵了,但未必愿意为他死战,部大们的说走就走,自由度较高。 但若让他打赢野马冈之战,威望大增之下,对诸部的影响力就会增强,甚至能引诱一大批胡人在河北定居,实际控制。 这样一来,像野马冈之战时一旦局势不利,就闻风而遁的情况会大大减少,乃至不可能出现。 军队、政权建设是一个长期的系统化工程,非一朝一夕之功,中间还充满了变数,石勒只能感概自己时运不佳了。 「当年附你之诸胡,今多附我,汝有何话?」邵勋又问道。 「你是晋人,我是羯人,你能做的事,我不能做。」石勒说道。 「为何?」 「我以小族凌大国,河北父老尽皆疑惧,缓急之间,无法归心。」石勒叹道:「若不厚遇诸胡,则两头不讨好。但如此一来,河北父老愈发离心。若能给我二十年时光,或能缓缓图之,然大争之世,哪来这般轻巧?」 「君虽出身低微,终究是晋人,又有晋廷官职在身,大河两岸之豪族天然亲近汝,却省了太多事了。” 「我败之后,诸胡丧胆,心气低落,所求不过温饱罢了。君亦是有气魄、雅量之人,胡汉一视同仁,诸胡不附何待?等死么?」 「大胡你这二十年,也不简单啊,见识多了不少。」邵勋笑道:「今北地悉平,唯西凉未下, 以你观之,比起汉末曹孟德如何?」 「昔年在邺中听人讲史,知曹孟德之事。他开始可没你这么会打仗,但家世比你好,名望比你大。」石勒说道:「回乡之后,顷刻间募齐五千兵马,又有诸曹、夏侯为臂助,汝家远不及也。」 「汝只能依附豪族,狐媚妇人,得养数千兵。曹孟德全军覆没之后,还能去丹阳募兵,一次不行两次,你若全军覆没,再无起势可能。说起来你确实比曹孟德厉害,但你家不如曹家。说不定, 再过十来年你这邵梁王朝二世而亡,届时幽壤之下,你我相会,可要让我看笑话了。」 周围亲兵们听了,怒目而视。 邵勋听了,却笑得乐不可支。 他以为石勒完全放下了,无悲无喜,听到这里,发现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着恨意。 「我本东海士息。若在太平年间,则为奴为婢,断无出头之日,四十岁便苍老不堪,百病缠身,五十岁时蒲席一卷,委于山岗,无人知我,无人懂我,无人念我。” 「若烽火四起,要么被司马、司马越征发,辗转于沟壑之间,一通乱箭、一盆沸水、一缸金汁,都能让我凄惨哀嚎,死无葬身之地。” 「今我虎踞河南,四方豪杰之士为我驱使,世代簪缨之族为我所用,远邦异域之君长,纷纷来朝,天下绝色之美人,竞相侍奉。如此,岂非大赚?」 「人生数十春秋,不过一梦耳,大胡如何看不开?」 「况我志向,非汝所知。大胡一一该上路了。」 石勒听得此言,手微微一顿,不过很快镇定了下来,继续抓起茶碗,旁若无人地饮了起来。 茶水饮尽之后,亲军督黄正端来一个酒壶,为石勒倒了一杯酒。 酒色泽微黄,仿如黄金,其中还有一些悬浮物,故称「金屑酒」。 所谓「金屑」,并非真的黄金,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其实这是道士炼丹的产物,邵勋怀疑其中的悬浊物是一种砷化金属,故自曹魏以来就以此物赐死大臣、妃嫔。 「汝子弘,居于洛阳,终日读书,无人加害,汝勿虑也。」邵勋看着石勒,说道。 石勒沉默许久,感慨道:「梁王雅量,无人可及。」” 邵勋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石勒看着桌上的金屑酒,手微微有些颤抖。 黄正按刀立于一旁,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 石勒的手碰到酒杯时,奇迹般地稳了下来片刻之后,他闭上双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邵勋回到洛阳大将军府时,便得到了石勒已死的消息。 这个时候,西边又有消息传来, 金正总督各路大军攻打杨难敌兄弟,杨坚头前番负伤遁回,据城而守,两月之后,伤势恶化而死,余众奔窜武都,阴平克复。 杨难敌利用地势在武都顽抗,大军难以攻克。因山势艰险,粮馈不继,加之天气转寒,诸部都不想再打了,金正最终下令撤军。 临行之前,大肆掳掠,得三千户氏羌民人,强迁而走。针对仇池氏羌的第二次战争结束。 王师撤退之后,杨难敌无力追击,只遣使至长安,请求归附。 邵勋看完之后,给金正下令:召杨难敌入朝,若愿来,则给官;若不愿,则开国后继续征讨, 打到他们彻底败亡为止。 西边如此,南边的战事也结束了。 乐凯得朝廷大军相助,野战击败了陶侃部前锋,然后围攻裹阳,破其外围卫城三座。 但终究没能拿下,最后无奈撤军。 陶侃派兵追击,为质子军击退,斩首千余,大军安然回返。 汝南的氏羌也被义从军、银枪左营、中营以及自枋头南下的氏兵击破,邵勋顺势下令将部落贵人尽皆斩首,余众编户齐民。 开国前夕,各地的烽烟陆陆续续停止了,仿佛都在等待什么似的。 十月初八,大群官员出太极殿,至大将军府,宣读晋帝颁发的第四份禅位诏书。 第二十章 勉为其难 梁王以英武睿敏定策天下,以仁德厚泽抚定万民,功盖千秋,泽被万世——-神器有适, 归于有德。朕敬以天下传禅圣君,退居藩国——— 冗长的禅位诏书读完后,邵勋站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你们啊一一」邵勋戏精附体,摇头苦笑道:「我终是晋臣,若顺势进位,天下人如何看我? 「天下黎元盼大王之登基,犹如禾苗之盼甘霖。」大将军府右军司裴邵大声道,说完,跪拜于地,泣道:「王不进位,奈苍生何!」 准确地说,应该叫裴部了,他自己改的名字。 「邵」字其实无需避讳,但人家就是改了,可见其心性。而有此举,这会演戏如此用力也就很正常了。 「道期,速速请起。」邵勋一见,立刻上前扶。 「大王定鼎天下,以安士民,何人不承大王之情?」裴邰还没起来,那边羊忱又拜倒于地,苦劝道:「些许毁谤,乃不识天命之人胡乱语,大王何必计较?臣请大王进位大宝。」 「羊公,你怎么也这样?」将裴部扶而起后,邵勋又去扶羊忱,口中埋怨道:「公欲陷我于不忠不义乎?」 「吾闻大王有三志。」只听「扑通」一声,督护糜直拜倒于地,朗声道:「时至此也,大王便当与时俱进,以梁代晋,昭告天下。」 「你一一」邵勋停了下来,脸上一副被你们害死了的纠结表情。 「大王若不进位,四方豪杰之士尽皆失望。百年之后,或要再度攻杀,黎元死者以百万计。」参军裴湛拜倒于地,道:「大王宅心仁厚,可忍见得如此惨状?臣请大王舍弃私心,为万民计,进皇帝位。」 「臣请大王舍弃私心,为万民计,进皇帝位。」裴湛之后,群臣陆陆续续拜倒,齐声高呼。 有那身弱之人,声嘶力竭,差点上气不接下气,昏倒于地。 有那年老之人,泪流满面,连连恳请。 还有那年轻之人,头磕得「」响,隐现血迹。 其情其景,让人动容。 千言万语汇作两个字:忠诚! 邵勋则仿佛被那句「舍弃私心」、「为万民计」打动了,站在那里久久不语。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道:「诸公所言不无道理。为了天下百姓不再遭遇乱兵、胡虏,我又何计毁伤!不知者谓我贪恋大宝,知者谓我心忧天下。」 「也罢!」他了脚,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是非曲直,自有后世苍生评述。」” 说到最后,面现愧色,更有些许抱怨:「唉,朕—-这真是被你们害苦了。「 叹完气,将「忠臣」们一一扶起,道:「卿等可速速筹备典礼。登基之前,孤出城居于潘园避嫌,静待诸般事体筹备完毕。” 「遵命。」群臣纷纷高呼,面现欣慰之色。 从去年此时到今年,正好一年时间,这速度不慢了,主要是有个梁国存在,提前办好了很多事情,令这段交接时间快了许多。 汉末曹孟德若愿禅让登基,也慢不了,但曹不就要比他慢,还要让渡诸般好处。 司马氏有晋国过渡,慢不到哪去,但人家要付出的代价,较曹不尤甚,一口气分封数百国,恍如一夜之间回到春秋。 亲手打的天下和窃取得来的天下,终究不同。 大晋朝二十一州,即将改换新颜。 ****** 接受禅让之后,邵勋的动作很快,当天就搬离了宫城,至城东潘园居住。 十月十五,邵勋坐在卧房之中,看着侍女们举在手里的衮冕,仔细打量。 第一套是登基、祭告时用的大裘冕,主打一个「质朴」,上面没几个图案,非常「素」,毕竟先秦时就流传下来的仪礼。 「夫君,试一试。」庾文君挥了挥手,两名侍女一左一右,走了过来。 邵勋张开手,任侍女为其穿戴。 大裘冕较为沉重,长至脚背,冬天穿着还行,夏天就是遭罪了。 庾文君退后两步,仔细看着,片刻之后,小月牙又再度浮现。 邵勋见了,居然有些感动。 他感觉自己被小娇妻拉扯了,却又心甘情愿。 纵横花丛半辈子,居然栽在了庾文君手上,这事情弄得。 他上前两步,一把抱住妻子。 庾文君好像感受到了丈夫的心意,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静静抱了一会后,轻轻推开他,小声道:「知道难过了?」 邵勋无言以对。 庾文君轻哼了一声,心情也好了许多,又让侍女拿来普通冕服, 这是次重要场合穿的,基本沿袭汉代旧制,魏晋两朝只做小幅改动,皆以十二章为主基调。 所谓「十二章」,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fu)、(fu)。 此制最早可追溯到三皇五帝时代。 其中,日、月、星辰乃天文,象征天光照耀,皇帝乃上天之子。 山、龙、华虫、藻乃地文,乃象征皇帝泽被万物,有治理天下,教化万民重任。 火、粉米、、乃人文,象征天子宗庙、安邦定国。 天、地、人三文,凡十二章,缀于冕服各处,传承久远,皆有定规。 邵勋穿在身上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精神也为之大震。 庾文君为他抹平了冕服上的褶皱。 邵勋抓住她的手,道:「皇后要一直陪在朕身边。」 庾文君脸上浮起几丝殷红,道:「再试试御袍。” 御袍就是普通场合穿的。 皇帝不会时时穿着冕服,那样太庄重了,他们会有更「休闲」一点的服饰,且一般诸色都有, 型制很多,与普通士人所穿差别不大。 这个年头,天子尚未流行穿黄袍,且所穿御袍颜色与本朝所尚之德无强关联。 比如晋朝乃金德,尚白,但释奠先圣时穿皂纱袍,普通朝会时绛袍穿得多一些,除此之外,还有青、赤、黄、白、黑五色纱袍,换着穿。 拜陵及吊祭大臣时,则穿单衣。 这种普通御袍和民人服饰差别不大,有时候甚至赐给臣子穿,如魏文帝曹不见秘书丞薛夏衣薄,便解御袍赐之。臣子穿着并不逾制。 御袍穿在身时,邵勋不觉有异,因为和他寻常所穿衣服差别不大。 走了一圈后,懒得脱了,又看起堆放在一旁的衣物, 这同样是衮冕,但不是天子冕服,而是赐给王侯、三公九卿的冕服。 是的,臣子也可以穿戴衮冕,主要用于随天子祭祀天地、宗庙,形制与天子衮冕差不多,远远看着并无差别,只在纹饰、用料上稍有不同。 开国之前,正三品以上文武职官皆赐冕服一套,最近就会发下去。 从三品以下,赐官服一套。 大晋朝财政困难,已经很多年没发五时朝服了一一春天着青,夏天为朱,季夏为黄,秋为白, 冬为皂。 邵梁开国,集体发下一套,后面就是每年给布料,群臣自己做,不给成衣。 历史上南朝晋宋齐梁陈,因为财政困难,给的布料都不足,甚至不给,如元嘉末,但令百官自备朝服。 你不发「工作服」,就别怪臣子们自己乱来了。到了后来,臣子们压根不穿五种颜色的朝服, 而是按照自己喜好来,最后慢慢流行穿朱色朝服。 即便后面朝廷再度发放官服,也回不去了。 久而久之,「朱衣」成了文官的代名词。 「朝服尽快发放下去吧。」邵勋随手拿起一套,看了看后又放下,吩咐道:「他们随我征战多年,开国之前收到官服、印鉴,定然喜不自胜。」 庾文君唤来仆婢,令其将存放在库中的朝服、冕服一一用车运走,送往各个衙署,分发下去。 「皇后。」邵勋轻声唤道。 庾文君刚平复下去的脸又红了,转过身来看着邵勋,道:「夫君何为?” 「皇后。」邵勋不答,只贱兮兮地笑道, 庾文君羞意更甚,道:「休要乱喊。” 「还记得那个野道人么?」部勋问道。 庾文君愣了一下,笑道:「他随口胡谄,你就信啊。」 野道人说她和梁兰璧皆有凤格之事,她只在被窝私密空间里对邵勋说过,当做笑谈。 「他这么一说,我却当真了。」邵勋说道:「我拼杀多年,落得满身金创,就是为了亲手给你戴上凤饰,让你成为我的皇后,独一无二,母仪天下。」 不管以前如何,庾文君又一次感受到了心中的悸动,她微微低下头,羞不可抑,但很快又抬起头,想看着丈夫的脸。 邵勋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盒子。 轻轻打开之后,里面放着皇后专用的首饰:十二钿、步摇、大手髻等。 邵勋轻轻取下庾文君头上的步摇,从盒中取出新的,道:「甄后既入魏宫,宫廷有一绿蛇,恒吐赤珠,若梧子大。” 一边说,一边为庾文君戴上, 赤色的垂珠轻轻摇曳着,雍容华贵,典雅异常。 「天下独此一份,只有文君可得。」邵勋说道:「现在,你终于是我的皇后了。」 庾文君双眼微湿,感觉又被泡在了蜜罐子里,被夫君万般宠爱。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她非常贪恋。 因此,她下意识忽略了赤珠的来历。 以前,好像是在梁兰璧那里。 第二十一章 登基(上) 洛阳南郊,大队军士进驻了祭天之所, 刚从宫城换防于此不过月余的冯八尺见了,暗暗舒了口气。 过年后来到洛阳上值,守过宫城,看过城门,甚至还在城西皇女台一带驻防过俩月,现在终于要走了,可以回家过年了。 今天是十月十六,用罢早膳之后,来自平丘的府兵们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返乡。 营外来了许多马车、牛车,将一匹匹布帛发下来。 每人一匹绢、一匹白麻布、一贯钱,充作赏赐。 这是额外加赏,正常上番是没有任何赏赐的,也就要开国了,临走前拿点钱帛,高兴高兴。 冯八尺作为平丘府的带队军官,拿得多一些,钱、绢、布各五。 他已经得知此事,笑得合不拢嘴。 「洛阳粮价降下来了,斗米二十钱。这绢成色不错,能卖多少钱?四百?」冯八尺问道。 「在陈留也有三百。」有人说道:「将军五匹绢,可买七八斛粮,这便是两亩地的收成了。」 「大王对咱们武人是真的好。」又有人说道。 「若非军令,我便是讨饭都要多留十天半月,亲眼看着大王登基。」 「你看得到么?」有人嘲笑道:「能靠近梁王五百步内都算你厉害。」 「何必现在呢?下次入京戍守时不就能看到了?」 「平丘府四防人,若不出征,就会轮番上值,三年后再来吧。」 「三年后我就四十四了。」有人叹道:「怕是这辈子再见不到梁王了。明年我儿就要顶替上来了,诸位兄弟帮照看着些。” 「好说,好说。」众人纷纷应道。 冯八尺没过多参与手下儿郎们的聊天,而是来到了临时营地的外围。 数百名头裹黄巾的兵士正席地而坐。 他们的带队军官正与洛阳五兵曹的人交涉着,一一确认他们将要领到的资粮。 看得出来,洛阳的这帮官吏们垂头丧气,情绪不是很高。也就黄头军征战数年,已不是当年的灾民,隐隐带股杀气,不然怕是要被这帮五兵曹官吏们敷衍。 将要裁撤的衙门,如果没得到安排,那确实没啥干事的动力。 冯八尺转悠了一圈后,黄头军已经与五兵曹交涉完毕,带队的幢主走了过来,行礼道:「可是冯将军?」 「正是。」冯八尺肃容道。 「仆乃万胜军第一营幢主曾易,奉命移驻此地,此乃换防文书。」 冯八尺装模作样接过来看了看,收起,然后说道:「前天卫府已经下过命令了。」 说完,又打量了下曾易,问道:「如此年轻便是幢主,厉害。击鲜卑、灭匈奴时出征过?” 「攻伐鲜卑时未曾与战,彼时在平阳看守质子。」曾易说道:「灭匈奴时,跟随侯将军渡河, 打了好几仗,彼时我乃督伯。” 「立下大功了?」冯八尺问道。 「非也。」曾易有些不好意思,道:「幢主战死了,我便顶了上来。」 「无需不好意思。」冯八尺笑道:「运气好也是本事。想当年我在汲郡先登,也是运气好,多少比我勇猛的人都死了。」 曾易深有同感。 他打仗也勇猛,广武之战时也拼过命,但光有勇武不够,你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他的运气不错,活到了现在,还当上了幢主。虽然万胜军并非募兵或府兵,幢主及以下军官皆无官职,但每年多多少少能领到一些钱粮赏赐,已经极大改善了他的生活。 更重要的则是地位的提高,他已经是平阳县一乡佐,这同样不是官,但隐形好处可不少,至少他已是乡间实权人物之一。 「不过,大王的简拔之恩才是根本啊。」冯八尺又道:「哦,现在该叫陛下了。」 曾易缓缓点了点头,道:「没有大王,如何能有今日的好处?我只盼大王长命百岁。」 冯八尺没说话。 世上真有长命百岁之人吗?传说倒是有,活人却一个没见过。 当年逃难,遇到从上党南下的胡汉流民,说刘渊求学的师长崔游活得长,也不过九十一岁罢了。 不过,支持邵氏就对了。邵氏在,他们的好处就在。 梁王的子孙,应该不会傻到不支持武人——吧? 陈留府兵第二天就撤走了,万胜军第一营数千人接管了圜丘。 事情倒不多,就是维持秩序,昼巡夜警,不让歹人靠近罢了。 闲暇时分,曾易会定定地看着这个沟通天地之所。 不知道哪一天,梁王就会在群臣的簇拥下,登临此坛,昭告上天。 风呼呼吹着,似乎在欢呼雀跃,等待新主的降临。 ****** 十月二十八日,沈陵来到了圜丘。 作为从事中郎,本身并无具体执掌,因此很容易被派出来干各种事情,比如监察太常负责的各项准备工作。 今日风有些大,在沈陵听来,似乎在鸣咽一般。 这是在为大晋朝唱挽歌么?不舍其离去? 沈陵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有点奇怪, 他是扬州吴兴人。 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吴兴沈氏。 很早就来中原当官了,在司马越幕府中历职多年。 司马越死后,又尊奉太妃裴妃和嗣王司马毗, 梁王出任考城幕府军司后,又跟随裴妃投靠了过去,现在是大将军府从事中郎。 他在江南还有亲族。 事实上吴兴沈氏非常庞大,拥有大量部曲和钱粮。他离家北上那会,轻轻松松出动万余兵马, 现在应该更强了,两万大军唾手可得,江东豪门顾陆朱张都不如他们。 无奈地位实在太低了,祖上就没出过什么名人。即便有,外人不知,他沈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粉饰攀附而已。 北上二十多年后,当年一起过来的吴人非死即走,如陆机、陆云、张翰、顾荣、戴渊、纪瞻等。司马越屡战屡败那会,贺循等人更是走到半路就跑,根本不愿北上了。 所以,他一介吴人至今仍坚守在北地,委实不可思议。 二三十年的北方生活,儿女们与北地豪族联姻,孙辈甚至都不太会说吴语了,他再回到南方, 恐怕也将被族人视为异类。 但他不在乎了。大梁新朝之中有他的位置:从四品中书侍郎。 以后吴兴沈氏会来求他,而不是他求着族人认同。 「景高。」不远处响起了呼喊声,沈陵抬头望去,却是太常丞梁胥。 此人是刘汉降官,长安的太常卿。 投降过来后,到洛阳朝廷任太常丞,降得有点狠。不过,作为降人能有官就不错了,若非他姓梁,太常丞亦不可得。 新朝建立后,梁胥也将出任从六品太常丞一职,所以他还是有点积极性的,做事尽心尽力对西州士人而言,支持梁王是必须的,他们入局太晚了,若不卖力靠过去,未来堪忧。 「怀寿,准备得如何了?」沈陵问道。 「四班乐人皆已齐备。钟罄宫悬都妥善存放了,黄头军借了几处营房,料无大碍。」梁胥说道「黄头军营房不过是帐篷而已。今天色阴沉,寒风呼啸,可不能出岔子。」沈陵皱了皱眉,说道。 梁胥有些不高兴,道:「有人昼夜看守,无妨的。” 沈陵注意到了他的态度,没再多说。 大家都是为了梁王登基之事在忙活,梁胥甚至从昨天起就睡在帐篷里了,形同出征在外的武人一般,没必要过多苛责。 在前往存放乐器及其他仪礼用品的地方检查之后,沈陵点了点头,道:「一国开基,事务繁杂之处,直让人震惊。」 梁胥知道沈陵在故意找他说话缓和,于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接道:「昔年在长安,日盼夜盼, 就盼着王师赶紧过来。而今关中已复,梁王开国在即,再回想起往日种种,几如梦中。” 「是极。」沈陵说道:「今只盼开国后速速平定西凉、江南,天下归于一统。」 梁胥心中一动,道:「平复江南之后,景高恐要重用。」 沈陵失笑:「一把年纪了,还谈什么重用不重用。」 梁背笑而不语,开国只是开始,仅仅只是开始。 ****** 司马端已经在收拾行囊了。 梁王已经接受了禅让诏书,虽还未正式登基称帝,但作为逊帝,他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宫中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曹爽旧宅被赐给了他,作为新的滕公府一一虽然有爵位,但司马端显然不可能离开京城,新朝也没有实封国土,终其一生都将住在洛阳。 滕国夫人秦氏有些不舍地看了眼昭阳殿。 中常侍侯三小人得志,一直催促他们夫妻二人尽快离开。 一群又一群宫人进入各个殿室,洒扫的同时,清除前朝遗留下来的各种符号,所谓「除旧布新」是也。 此事其实挺正常,但秦氏就是不高兴。 她刚当了皇后没几个月,很快就降格为夫人了,说不失落肯定是骗人的。 而她这种不满的情绪,很快转移到了一人身上:她名义上的「阿母」、太后梁兰璧。 梁氏和梁王一般大,比她更是大了十六岁,以前都是一副死气沉沉冷冰冰的模样,但最近两月脸上的笑容陡然多了起来,这让秦氏愈发不满。 改朝换代,你就这么高兴么?存着这个想法,她对太后的态度就不太恭敬了,哪怕被人指责说她「不孝」。 不过好在以后也不用见面了。 太后已经决定出家,修行佛法。 梁王心善,决定在云龙门内改建出一佛堂,供太后日常居住、修行所用。 如此宽宏大量,着实令人钦佩。 「滕公该上路了。」殿外响起了不阴不阳的声音,赫然便是中常侍侯三。 司马端看了看他经常赏析的字画,叹了口气,只取走少许几样,大部分留了下来。 秦氏则香眼一竖,差点找侯老三理论。 这个小辣椒、虎娘们,真的一点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听闻外间已经流传她讥讽梁王「屈为人臣」的段子了,有好事者将其录入书中,大加赞赏。 换个心胸狭窄的人,却不知到她这会是什么下场。 「走了。」司马端将最后一样东西放入行囊之中,交由宫人带走装车,然后扯了把秦氏,说道昭阳殿外,马车停得满满当当,装载了各种用度。 马车两旁,则站着上百名宫人、宦者。 他们已被梁王赐给滕公,从今往后就要去曹爽旧宅伺候滕公夫妇了,一应开销由朝廷支给。除此之外,入京值守的府兵会固定遣五十甲兵护卫滕公府,谨防列人加害。 司马端夫妇很快上了御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昭阳殿,离开宫城。 夕阳斜照,将人影拉得老长。 出间阖门的时候,司马端下意识回望了下。 大晋朝的基业,看样子真的走到了最后一刻。 历四帝、六十一年,如此而已。 (今日三更,有票可速投。) 第二十二章 登基(下) 冬月初一,天气十分寒冷。 这一日,四方军民都赶来了洛阳。 刚刚平叛班师的银枪军、义从军、质子军以及本就屯驻近郊的各支部伍,总数万人,迎风肃立,气势磅礴。 河南、河内、弘农、荥阳、襄城等左近士人及洛阳百姓,亦纷纷在外围围观。 此时天还未亮,人越聚越多,几达万余。 曾易带着一帮黄头军将士在维持秩序。 他站在内圈东侧,维持的主要是官员、公卿队伍的秩序。 祭坛高高耸立,方圆几有百步,坛前被反复夯平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夜漏未尽五刻(大约相当于早上六点),有官吏牵牲而入。 曾易一边看热闹,一边观察着不远处的官员们。 大部分都是从汴梁赶来的。 六月东行,十月又西行,也是够折腾的。 场中奏起了嘉乐,曾易听不懂,也不觉得有多好听,反正都是祭祀仪礼用乐,离他的日常生活太远了。 太常官员们围着祭牲走走停停,时而有人说话,时而有人跪白对答。 良久之后,才牵牲而走,交由厄丁处置。 另有人开始准备酒器,以瓦樽盛酒,以瓦圩斟酒,置于东西两块草席之上。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也十分长。 站立于坛东的官员们缩手缩脚,天实在太冷了,即便穿着皮裘,依然感觉冷风往身体里钻。 但令人惊讶的是,丞相王衍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耐之色,时不时还把目光投向那些正在窃窃私语的官员。 那些人见王衍看过来,纷纷闭嘴,满脸肃容。 曾易穿着皮甲,裹着绵服,冷倒是冷,但没觉得不能忍受。 他的目光巡不定,四处查探有无歹人,看起来比即将入坛祭祀的梁王还要紧张。 片刻之后,有官员抬着血、肉而至。 这些全部是拿来祠奉天神的。 如果不是开国天子,而是守成之君,还会分一半牺牲至太祖神座前,但梁王自己就是太祖不知不觉间,东天熹微,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 黑沉沉的大地即将迎来破晓时刻。 「」马蹄声在外围响起,隐隐还有齐整的脚步声,以及器械碰撞的眶眶声。 坛东的官员们听得动静,齐齐肃立。 在这一刻,再也没人交头接耳了,再也没人百无聊赖了。 便是再腰酸背痛腿抽筋,这会也得坚持住,因为新君来了。 新朝冗从仆射、原平阳太守唐剑带着数百执戟武士、仪仗扈从,紧紧围护在金根车旁。 当是时也,金色的阳光破晓而出,普照大地。 金根车停了下来,头戴十二冕、身穿大裘衮的新君下车,顶天立地,气度万千。 曾易不由得被吸引了目光,心中竟然有些激动。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梁王在河北泥淖之中,救下他的场景。 也是在死人堆里滚过几回了,但他的眼睛就是微微有些湿润。 他们勤力拼杀,终于把梁王送到了这里。 他不当天子,谁有资格当? ****** 祭坛东侧,邵勋甫一下车,便被太常官员领到了祭坛一角。 已经有礼官跪拜于地,手执陶,以酒灌地一一祭祀用的醴酒。 「陛下当拜。」官员小声提醒道。 邵勋微微颌首,提起裘衮下摆,拜伏于地。 「兴。」礼官大声道。 邵勋起身。 身后数十步外,群臣百僚在礼官的引领下,齐齐下拜。 「兴。」礼官大声道。 群臣起身。 「陛下请随臣来。」有太常博士走了过来,再度小声提醒道,生怕他日理万机,没关注过流程。 于是部勋绕坛而走,自从很南,于南阶前站定。 未几,太常卿崔遇快步而至, 前大将军府督护、现黄门侍郎糜直亦至。 糜直洗爵,跪授邵勋。 邵勋接过后,交给执樽郎,此人往里酌了一些醴酒,再交还邵勋。 邵勋深吸一口气,踏阶而上,至以昊天上帝为首的群神神座前,跪拜于地,恭恭敬敬地将醴酒敬奉而上。 「兴。」礼官大声道。 邵勋再拜,起身。 太阳越升越高,风奇迹般地停止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于身,暖洋洋的。 身体中更是涌动着一股磅礴的力量,教人意气昂扬。 邵勋面南而立,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那都是他的子民。 更远处,则是一望无垠的村落、乡野,还有那巍峨的群山、奔流不息的河川,那是他的江山。 天日昭昭,江山如画。男儿至此,夫复何求?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便是昊天大帝、五方上帝最宠爱之人,平贼寇、挽天倾,拯救华夏气运。 数名礼官上了祭坛,各酌醴酒,合于一爵跪献。 邵勋接过,饮尽,然后在太常博士的引领下,自东台阶而下,绕行小半圈后至坛南。 百余步外,诸胡使者群集。 代国太夫人王氏牵着拓跋力真的小手,仔细看着。 高大的祭台、肃穆的气氛、庄严的场合以及那无边无际的观礼人群,让她颇受震撼。 同时,心底之中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骄傲、小喜悦。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功盖天下的男人,不还是——” 她下意识捏紧了力真的手。 三岁的拓跋力真不解地看了看母亲,然后下意识伸出手,要抱。 王氏低下头,在力真耳边小声说道:「今日力真莫要乱说话。” 拓跋力真被转移了注意力,小脑袋转了过去,试图搜寻父亲的踪迹。 同时也有些委屈,父亲为何不抱我?为何不来陪我? 他好想冲过去,一把抱住父亲的大腿。 王丰更是紧张兮兮地看着外甥一一别管父亲是谁,只要是妹妹生下来的,肯定是他外甥没错了这种场合,不让拓跋力真出席不合适,有违仪礼,毕竟身份摆在这里呢,但又怕他乱说话。 力真三岁了,说话也很早,非常聪慧,万一嘴里突然蹦出「父亲」二字,王丰都不知道梁王该怎么下台。 所以他时刻关注着外甥,一有不对就捂嘴。 另外,王丰也很是感慨。 今天这个场面实在太宏大了。 听老人说,当年族中也有人参加了晋武帝司马炎的南郊祭天典礼,百僚士民及四夷与会者数万人。 举办这样一场典礼,对人心的提振是非常巨大的。 他身处其中,都感受到了那莫大的威严。 这便是煌煌正朝气象,教官民四夷心折。 联想起梁王起兵平定天下的过程,大梁朝似乎比大晋朝更加正统。 有此气象,反意顿减七分。 ****** 仪礼还在继续,比如太常、光禄大夫的也要登台祭献,分别称为「亚献」、「终献」 而此时的邵勋又到了坛东。 礼官们开始忙活,奉玉璧、牲献于柴坛旁。 坛内已经积满了柴禾,时辰一到,治礼发令,三人持火炬上,引燃柴禾。 其余手持火把之人,亦列队而前,将火把投入坛中。 邵勋则在太常卿崔遇的引领下,再登祭坛,面南而立。 他缓缓展开了手中的表文。 这是昭告上帝用的,通俗点说,就是告诉上天你的儿子换了,晋儿子变成了梁儿子,以后由我和我的子孙来祭天。 表文由新君亲自朗诵,白于群神,亦称「表白」。 「皇帝臣勋告于天帝一一」 「永嘉以来,中夏多故,四海不一。称帝王者非一人,割疆土者非一区。交相侵攻,肆虐凌迫之处,以致生灵涂炭;车书未混,烽燧不断之时,遂使丘邑成墟。” 「臣蒙上帝青睐,恩造生授,愤而起兵于河洛。” 「大鬣东指,妖氛尽消;” 「旗鼓南下,士民咸服;” 「六军北伐,腥腹顿去;」 「义师西临,汉都乃复。” 「故得拨乱反正,回天再造,天下大同,四海晏然。」 「晋帝知尧舜之事,明禅代之理,遂逊位大宝,以避贤路。」 「朝堂百僚,奉表而上,曰‘万机不可以久旷」。 「四夷君长,飞札而至,谓‘天命不可以久违」。」 「臣遂登坛受禅,若晋之初。上符天心,下从人欲,柴燎相告,上帝明鉴。「 「今一一大赦天下,改元开平。” 读完最后一个字后,邵勋收起表文,心情激荡。 彼时天空乌云尽散,金色阳光洒满大地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难言的气氛之中。 邵勋平复心情,静静回味着他前半生的功业。 一刀一枪,开得太平盛世。 一疏一札,理得万家灯火。 我作得天子否? 当然作得! 公卿士民,雌伏歌颂。 胡虏蛮夷,无不思服。 这天下,舍我其谁! 我之志向,又有何人能比? 这个天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登基称帝,不过开始而已。 行百里者半九十,我还在路上呢,我还有太多举措要施展。 柴火已烧大半,礼官从庄严肃穆的情绪中回过味来,大声道:「事毕。” 邵勋下了祭坛,立于东阶之下。 「吾皇万岁!」王衍带头,群臣跪拜于地。 「吾皇万岁!」数万军士齐齐大呼。 「吾皇万岁!」观礼士民高声相和。 风,陡然大作! 邵勋兴之所至,高举双手,尽情享受着人生的巅峰。 此谓君临天下! (晚上还有一章。另,声嘶力竭求票,骂名邵贼来担。) 第二十三章 就职演说(为盟主清风伴云月朗星稀加更) 登坛受禅、昭告上帝之后做什么呢? 古来有成规,回殿对群臣讲话,时髦点的说法就是发表「就职演说」。 在这件事上,古今没有太大差异。 金根车在大队甲士的簇拥下,驶入了宫城,停于太极前殿前。 邵勋则入偏殿休息,等待群臣自南郊返回,排好班列。 中常侍侯三非常卖力,他甚至准备了一些殿室,让先行返回的德高望重的官员休息、更衣,或者吃些点心、喝些茶水。 如丞相王衍、太保潘滔、太尉羊冏之、司徒裴邈、司空刘翰、尚书令褚翠、尚书左右仆射梁芬、陈胗、光禄大夫羊忱等从二品以上官员。 王衍这会脸色红润,脸上一副自矜自得的笑容。 从今天起,他就是整个北地的一人之下了,权柄之重,直令人侧目。 方才回宫城的路上,路人个个行礼,车驾纷纷避让,让他甚是舒爽,比当年司马越还在的时候,他当尚书左仆射还要舒爽。 区区一仆射,如何能与丞相比? 不过,此刻殿室内众人,对他可没多尊敬啊。 潘滔、羊冏之、裴邈、刘翰四人,地位尊崇,虽不掌实权,却是国朝六公之一,与丞相同为正一品。 尚书令褚,人称「小丞相」,以后必然与他明争暗斗。 阳翟褚氏,一个被王弥乱兵犁过,损失惨重,差点败落的士族,就因为从龙甚早,本身能力也还可以,然后被整个汝颖士人集团死命往上推,以至此位。 与他一比,庾亮若豚犬耳! 他还有一个从弟褚衷,入仕之初为田曹令史,一步步往上,至凉城大农,现已是新朝正五品大理寺少卿。 其子褚希,在庾冰服丧之后,接替洛阳令。 想到此处,王衍的心情也不是那么好了。 颖川士族怎么就压不下去呢?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将来诸庾复起,更是麻烦。 梁芬坐在里间,自觉孤零零的,没奈何之下,只能与司空刘翰略略说几句话。 刘翰纯粹就是被挂起来的牌匾,给幽州豪族看的。他本人无心政务,也没有政务可理,平日里要么教授门生子弟,要么潜心治学,着书立说。 梁、刘二人脾性相合,窃窃私语之下,顿起知己之感。 陈胗此人,出身许昌陈氏,早年与梁王并肩奋战,交情不浅,出任尚书右仆射,为梁芬辅助, 也是他应得的。 至于光禄大夫羊忱,允文允武,资历深厚,得酬此职,也是对羊氏多年支持的奖赏。 不知道为什么,王衍总觉得泰山羊氏看似低调,实则根基深厚,让他隐隐心忧。 这个朝堂,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态势,一不留神,就会被群起攻之。 没有任何人能够一家独大,只能维持着脆弱的平衡,静待天子裁断。 「时辰到了,诸公请入正殿。」外间响起了中常侍侯三的声音。 王衍放下茶碗,道:「诸君可随老夫入殿,恭贺天子。” 「理当如此。」众人纷纷起身,应道。 ****** 太极正殿之内,邵勋高坐于御座之上。 通事舍人挨个唱名,在京文武百官一一入内。 待所有人都入内之后,邵勋目光扫视一周,目光所及者尽皆俯首。 身份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他是梁王,不是天子,胜似天子,但终究只是「胜似」而已,不是真的。 他与王衍等辈,理论上同为晋臣。而现在则为君臣,上下名分已定。 「朕一一」召邵勋理了理思绪,开口道:「父祖皆无显名,与司马氏却不一样。」 「皇祖生于魏文帝黄初中,兄弟三人,二者殁于王事,独活皇祖,于东海开辟污莱,种田操练,复娶妻生子,得有我父。」 「我父少时历征吴之役,挺进江东,平吴后解甲归田,以赡父母妻儿。” 「家世如此,无须讳言,不如前晋宣文二帝。」 「然晋室开国之后,不过二十余年,便有齐万年之乱。其后外夷侵叛,内难不止,不肖子孙自相攻伐,天灾人祸荼毒不止。” 「神器之重,生民之大哉!晋室外不能御侮,内不能止乱,遂致人神共愤,众叛亲离。」 「卿等皆国之重臣,当知我建元之意:为生民开太平盛世,切记,切记。此一也。」 「选官之道,必在用贤。」 「朝廷、州郡选人之法,积弊甚多。汉时有‘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之童谣,今差之不远矣。前有纵酒悖乱之徒为吏部诏举,后有一经不通之辈为州郡察举。此等庸才,有之何用?」 「安民之术,则在善政。” ‘晋室不德,政务荒疏。公府幕僚袖手清谈,乃至游山玩水,可有一分心思在安民理政之上? 纵伏于案前,理政不过数日,又及山林松泉之下,口中吟哦咏诵,风流,胸中却无一策安民, 茫然无措。” 「是故新朝选人用官,当有改动。太学者,前代善举,武学者,新朝雅政。自今日起,当力整顿。吏部选官,不得胡乱诏举,公府征辟,当考察心性才能。数年之后,官学大兴,可自其中选用良材。」 「财赋之计,国家所重。」 「外可军御侮,内则俸官养士。然自晋季以来,田亩多被侵占,户口多有隐匿,以致财用不足,王政日紊。」 「大梁肇建,自当刷新振作。度田之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开平二年(328)正月起,司州之河南、弘农;兖州之济北;青州之济南、东莱;徐州之下邳、彭城、东海;豫州之襄城;冀州之常山、中山、高阳、河间、博陵、章武、乐陵;并州之西河;雍州之京兆;荆州之义阳、随,凡二十郡,年底前须完成度田,造册登记,不得有误。」 「诸胡四夷,保附关塞,思改戎俗者,可大加任用。郡中可多加查访,有孝行者可察孝廉,文采出众者可举秀才,军略超群者可用诏征拜,一律按虏姓门第擢官任用。」 「清谈之风,盛行百年矣。然则君等可有一日论及农事、兵事、医术、数术者?” 「神鬼之说,不足信也。修仙得道,缥缈难求。与其这般,不如脚踏实地,多论农兵医工数商之事,朕若有暇,亦会参与,以长此风。」 「西凉张氏,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成都李雄,帝于西南,妄自尊大。建邺司马睿,抗拒王师,偏安一隅。此等贼人,自当一一剿灭,以效尤。” 说了这么一大通后,邵勋再度扫视众人,道:「诸般事体,朕还需诸卿辅佐,一一完成。新朝之富贵,敢不与卿等共享?」 至此,就职演说完成。 稍稍等了一会后,王衍带头拜道:「陛下之志,臣等知矣,臣等遵旨。」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和道。 ****** 朝散之后,邵勋第一时间册尊父亲邵秀为太上皇,母亲刘氏为太上皇后,封妻子庾文君为皇后,然后夫妻二人携手来到九龙殿,拜见父母。 刘氏看着身上华丽的翟鸟服,一百个不自在,口中说道:「小虫,这衣裳还不如以前的穿着舒服呢。」 前一刻还君临天下、意气风发的大梁天子,下一刻逼格断崖式下降,变成了「小虫」。 庾文君扶着刘氏,捂嘴偷笑。 这个天下,能治夫君的也就太上皇后一人了。 太上皇虽然也能治,但他经常和夫君挤眉弄眼,父子二人实一丘之貉。 「阿娘,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邵勋笑道:「宫中没有的,儿帮你弄来。” 「别扰民了。」刘氏说道:「夏日能穿葛布凉衫,冬日能有羊皮裘,阿娘就满足了。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你父当年吃了败仗,丢盔弃甲,为给他置办器械,一度家徒四壁,麻衣都是补了又补。」 邵秀一瞪眼,颇有些无奈。 这事就过不去了是吧? 「后宫之人,我最喜文君,你万不能对不起她。」刘氏又看向儿子,说道:「当年你正要起势时,文君恨不得私奔也要嫁给你,这份情义你若忘了,看我打不打你。」 邵勋眼睛也瞪大了。 阿娘,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后宫诸女,你「最喜欢」的太多了。 不过母亲在为他擦屁股,他肯定不会拆台就是了,只说道:「我此生定不负文君。」 庾文君脸色微红,看了夫君一眼,喜悦非常, 刘氏又道:「阿娘生你有些晚,那会你兄长已经能下地帮忙了。但你小时候太顽皮了,一次掉进河里,还是你兄长把你捞回来的。他是个没福气的,没等到这一天啊·—” 刘氏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你少时喜舞枪弄棒。村中有人枪术精湛,愿意教你,每次出门,你嫂子都为你准备蒸饼。逢年过节,须得给人家礼物。你嫂子天未亮便起身割苇草编席,至集上售卖,换些酒肉送到人家那里,不然你武艺能这么好? 「深秋寒露之时,河水那叫一个冷,你嫂子是吃了苦的,都是为了你。小虫,你当了皇帝,可不能亏待了兄嫂侄儿啊。」 「是。」邵勋连连点头。 「我们家不抵那些世家大族,人丁不旺,有本事的也不多。一家人万不能生分,一定要和和气气。」刘氏继续说道:「待大孙(邵慎)过来,我也是要说的。就你那点本事,别人真看得上?好好为二叔做事,不要偷懒。” 「还有你那些女人,不能因为年老色衰就辜负人家,教人伤心。」刘氏最后说道:「你一文不名的时候,人家怎么对你的?给你钱,为你生孩子,劝父兄为你拼杀,没她们你也走不到今天啊。” 「阿娘说得是,儿一律照办。」邵勋说道。 「有空多陪陪文君,你不在的时候,她天天来哩。」刘氏又拍了拍庾文君的手,说道。 第二十四章 册封 冬月初二,王衍又回到了违数月的丞相府。 开工第一件事,便是邵氏家事。 邵家要不要往上追封? 王衍请示过,天子问以汉魏旧事,于是很明显了,不追封。 盖因曹操、司马懿等人都是王朝创建的奠基人,功劳最大,说他们是开国君主都不为过,不追封才不合理。 但如果没有功绩,就不追封了。 第二件事还是邵氏家事。 王衍不敢自己一个人扛,而是喊来了太常卿崔遇、尚书令褚、尚书左右仆射梁芬、陈胗、中书监张宾、侍中羊曼。 「陛下至孝,言父母之名须避讳,‘勋」字则无需避讳。」王衍摇头晃脑道:「此诚便利天下士民也,然若不避讳,万一有人用起巫蛊之术,则何如?」 这事说起来有点扯淡,但避讳最初的原因就是这个,至于表示尊重等都是后来演化出来的了。 你不要自己的名字避讳,我知道你的「真名」,那我可要用「巫术」啦! 「不如请陛下改名。」太常卿崔遇说道:「汉魏有旧例。” 当然,改名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今上改名,料不难也,但他可能不会同意太上皇、太上皇后改名。 如此一来,「秀才」岂不是又要变回后汉时的「茂才」? 「太常言之有理。」王衍笑眯眯地说道,然后又看向其他人,问道:「那就上疏天子,请占卜新名?」 崔遇暗骂一声老狗,自己不提,非要别人提,还得拉上别人一起同意。 「不可。」就在众人纷纷应允的时候,尚书令褚却出言反对了。 「勋之一字,虽不少见,但也未必不能改写或避用。」他说道:「若‘勋」字需避,陛下之小字需不需要避讳?」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啼笑皆非之感。 《魏略》中有一句经典的话:「某甲,卿非我,不得冀州也。」 其中「某甲」二字便是「阿瞒」。 崔遇、梁芬二人则有些好奇,今上的小名是什么? 王衍听到褚的话,则有些不悦,道:「天子称尊,其名贵难知而易避。谋远,汝何意?」 褚拱了拱手,道:「陛下功盖宇宙,何必改名?” 王衍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暂且搁置,待老夫入宫一趟,再行计较。」 说罢,他又拿出一份名单,道:「此乃陛下所拟,其念老臣多故去,今开国,当追封其官爵, 以彰其功。” 众人接过名单,挨个传看。 第一个就是庾琛。 按照之前的意思,臣子最高便是郡公,但这里写着追封庾琛为「许公」。 许公是国公了。 虽然只是追封,且庾亮被封为「河东郡公」(开国爵位),但仍是殊荣。 说实话,王衍看到的时候也有些酸溜溜的,总在想若他在开国前故去,天子会追封他为国公吗?可能性不大。 另外,更让王衍羡慕的则是天子亲自为庾琛拟定谥号:康。 遍观庾琛一生,有守汲郡孤城的壮举,也有治理天下之事。 「能安兆民」日康,这是美谥。 庾琛之外,卢志被追封为「清河郡公」,赠太师,天子同样拟定谥号:裹,即清河裹公。 「因事有功」曰裹,「威德服远」曰裹,非常贴切。 又重封其子、秘书监卢谌为开国清河郡公一一按照功劳来说,其实不够,这个开国郡公起码有卢志一半的贡献。 裴康被追封为「渤海郡公」,赠太傅,定谥曰:思。 王衍暗自腹诽,这个谥号就有点意思了。 「柔能自勉」曰思,「追悔前您」亦曰思。 如果当年裴康能当机立断,向陛下许诺,一俟司马越故去,也不要脸面了,强力支持裴妃嫁给陛下,那还有庾皇后什么事? 这个谥号是陛下亲自定的,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王衍很好奇。 裴康之子裴被重封为开国渤海都公。 曹馥被追封为「定陶县公」,赠骠骑将军,定谥曰:哲。 因曹馥子早亡,故重封其孙曹胤为开国当阳县公。 此四人之外,另有早故、战殁文武将官多人,但都没有亲自定谥,更不一定有爵位、赠官。 这些都交给太常寺来操办了,半年内确定下来。 包括已故晋帝司马炽的谥号,禅代之前一直没定下来,有的太常博士想给美谥,毕竟死者为大,但有人只想给个平谥,争执不休,这次一并操办。 传看完名单后,众人心情和王衍一般无二,但都没什么意见。 天子确实念旧,对臣子们来说是好事。 「最后一事一一」王衍看向众人,道:「古有二王三恪之礼,陛下有意追封汉、魏、晋三代。 晋有滕公,汉魏何人?」 「陈留王后人何在?」尚书令褚问道。 「南渡了。」太常卿崔遇说道:「要不等等?」 「恐不能等。」侍中羊曼摇了摇头,说道:「陈留王后人无福,那就在宗室中寻找。当阳县公如何?」 「当阳县公乃曹洪曾孙,这也太远了吧?」崔遇不同意,道:「要找也得在魏文帝后人中找寻。」 「那就在魏文子孙中选一人吧。」 「怕也难寻。」 王衍静静听着他们讨论,并不参与。 他还是享受一锤定音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 下直之后,王衍回到了自宅之中。 其实朝廷给他准备了官邸,但老王不用,还是老宅住得舒服。 仆役们将来访宾客全部请走了,今晚闭门谢客,谁都不接待。毕竟他真的年过七十了,即便精神头再好,身体终究哀老了。 昨日忙活了一整天,今日又是,得好好休整一下。 「也不知道终日忙些什么。」郭氏将茶碗重重顿在案几之上,道:「都回家了,还看着书札。 看便罢了,为何不干点正事?」 王衍然,问道:「选官非正事耶?」 「虽是正事,比起你女儿如何?」郭氏问道。 王衍这才反应了过来,一时间沉默不语。 「三夫人、九嫔,你自己算。」片刻之后,王衍说道。 郭氏愣证半响,道:「三夫人是谁?」 「贵嫔裴氏、夫人羊氏、贵人乐氏。」 「什么?」郭氏有些惊讶:「平日里享用便罢了,惠皇后怎么当‘三夫人’?‘ 「惠皇后是前朝的。」王衍没好气道:「虽然会惹人非议,但算不了什么事。一妇人而已,外人懒得管。」 郭氏说不出话来了。 羊献容竟然成了夫人,那她两个女儿算是没戏了。 贵嫔、夫人、贵人,就三个位置,裴、羊、乐三人占了,其他人只能去争那九嫔位置,这个就有点差了。 说难听点,后朝修史时,后妃传顶多写到三夫人,九嫔多半是没戏的。 即便生了子女,那又如何?也就多一句话,「王婕妤」生某王。 王婕妤是谁?根本不会提。 但在写羊献容的时候,却会写「羊夫人名献容,泰山南城人—————」,洋洋洒洒一大段。 郭氏心疼女儿,对上不上史书无所谓,但地位、待遇还是想争取的。 「老奴要你何用?」郭氏越想越气,道:「还是丞相呢?平日里耀武扬威,真要用事之时,却畏畏缩缩。不会想想办法?」 「有何办法?」王衍饮了一口茶,问道。 「让天子改后宫之制啊。」郭氏说道:「何必一定遵从魏晋旧制?多设一些夫人之位不就是了王衍想说即便多设一两个也不一定轮得到他两个女儿,不过这话太伤人了,最终没说出口。 「魏文继位,大肆采选。晋武还不止一次采选,又纳吴蜀后宫,以至羊车望幸。」郭氏说道:「今上开国,也该选了,他后宫才几个人?多选一些,景风、惠风她们不就一一」 「妇人之见!」王衍斥道:「一后三夫人九嫔乃古制,就算采选也不会动这个。再者,陛下并不好色。” 「哼!」郭氏冷笑道:「这话你信么?」 王衍哑口无言。 邵皇帝好色吗?好像不好色,因为从后宫人数上来说,简直寒酸已极,这不是一个天子该有的数目,一百多个还差不多。 但他日常的表现— 「懒得和你多言。」王衍舒了口气,道:「吾女在九嫔之内,你就别多想了。」 三夫人之外,尚有九嫔,分别是:淑妃殷氏、淑媛母丘氏、淑仪庾氏、修华荀氏、修容卢氏、 修仪刘氏(刘小禾)、婕妤王氏(王惠风)、容华王氏(王景风)、充华刘氏(刘野那)。 九嫔之下,则有美人崔氏、宋氏、荆氏、郑氏、靳氏姐妹。 此外,还有才人樊氏、宣氏、刘氏、王氏四人。 加上皇后庾文君,总共二十三人一一二十三人中,「二婚」十五人。 至于外室,则有程氏、郭氏、王氏三人,没有名分地位。 这个阵容,确实有点单薄。 但邵勋懒得加了,盖因其中三十以下有七八个,三十、四十之间五六个,够他享用了。 除非将来攻灭成都李雄、建邺司马睿时再纳一波新鲜血液,不然懒得找,还能落个好名声别人都采选公卿女子,你不采选,这是圣君啊。 将碟碟不休的老妻郭氏哄走后,王衍静下心来,想起了宗王分封之事。 第二十五章 家事 九龙殿现在成了邵勋父母正式居所。 为何选这个地方?其实是有讲究的, 九龙殿前有一道人工挖掘的水渠,或者说小河,作宫城泄洪之用,常年有水,奔流不息。 这个优势太大了,老太太一眼就相中了。 水渠北岸是一大片平地,种着花草,而今皆平。 干活的是大梁天子邵勋、新近分封的巨鹿郡王邵慎、鲁王邵、驸马都尉袁能,中常侍侯三也厚着脸皮过来了。 因着母亲之话,邵勋追封大哥为「越王」,又封大嫂为越国太夫人,大侄为巨鹿郡王,侄女为江陵郡主。 三弟邵被封为鲁王。 请辞,再封,请减食邑三千户,从之。 其实真实情况就是鲁郡并没有那么多户口,且多在世家大族手里,让他们凑够一万户应该可以,但减三千户皆大欢喜。 当然,邵虽然有功劳,但并不足够,这也是原因之一。 从分封情况来看,其实也挺有意思。 比如庾亮的河东郡公,此郡尚未度田,到最后还得裴氏、卫氏、柳氏等豪族出钱。 再比如羊冏之的冯翊郡公,同样需要清理此郡的氏羌之众。 王衍的平原郡公、卢谌的清河郡公、裴的渤海郡公都是此例。 至于潘滔的豫章郡公,还得等攻下江东后才能实收。而在此之前,邵勋只是时不时赏赐财货予他,但跟食邑收入来比肯定是不够的一一当然,就目前来说,所有人都没开始享受食邑呢,至少要到明年年底才可能会拿到第一笔收入。 袁能之妻是邵勋的妹妹,被封为城阳长公主,食封三千户,相当于国公级别。 袁能本为大将军主簿,现在幕府裁撤了,其人遂以驸马都尉入职,后再升调。 四人拿着锄头、钉耙干了一会后,邵勋先去休息,其他三人接着干。 「三叔,诸位皇子可曾受封?」邵慎体力很好,锄地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游刃有余。 邵就有些吃力了,闻言看了大侄一眼,没说话,继续干活。 袁能比邵还不如,气喘吁吁,虽是大冬天,亦满头大汗,手脚都有些发抖。 「你服散了?」邵慎注意到了袁能的状况,眼一瞪,质问道。 「我都二十年没服散了·」袁能无奈道。 同时暗暗腹诽,我可是你姑夫,你嚣张个什么劲? 邵慎脸色稍缓。 也是,如果二叔知道袁能服散,即便再想拉拢陈郡士族,也不可能把姑姑嫁给他。 邵继续默不作声地锄着地。 虽然吃力,但他一丝不苟,将花木根系、小石子全部挑了出来。 袁能服不服散,他当然知道,答案是确实没有。 与大妹成婚这么多年,育有一子二女,后来天折了一个女儿,剩一子一女。 袁能曾经纳过一房妾侍,为他生了一子,大疫那年病死了。 后来再未纳妾,对世家大族子弟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听闻最近有陈郡谢氏子弟偷偷溜回来,与袁氏攀关系。袁能准备纳谢氏庶女为妾,思虑再三, 还是放弃了。 你可以说他是怂包,因为魏晋两朝很多世家子当了驸马后,照样纳妾,还很多。 你也可以说他清醒,因为你怎么敢赌天子一定没想法?就算没有,太上皇、太上皇后呢?随便念叨一句话,让你蹉跎多年啊。 「这片地可以搭架子种胡瓜,瓜下种些菜豆,你们都有得吃。」刘氏在宫人的扶下走了过来,笑吟吟地说道:「菜收之际,我让宫人捎去前殿,你们上朝时收下即可,省得再过来拿。” 三人听得满头黑线。 左骁骑卫将军、大理卿、驸马都尉,堂堂朝廷重臣,拎着一包菜上朝? 听闻外间有人专写奇闻异事,还很风趣幽默,你这是想让我们三人都被收录进去啊。 不过自家祖母,邵慎可不敢顶嘴,只连声应是。 刘氏见得,愈发高兴。 她现在什么都不缺,富贵已极,儿孙在侧,每天有人请安问候,舒服得不行。 闲下来了,再和小虫的妻妾们叙叙家常这臭小子,天天去外头抢女人回家。 新来的靳氏姐妹虽然乖巧,但在听闻护匈奴中郎将靳准的「壮举」后,她心里也有些膈应。 而且,她最近发觉了一件不寻常之事,云龙门内那个佛堂里头陈设齐全,一点不像清心寡欲的修士该有的模样。 改天去看看。 ****** 邵勋离开九龙殿后,便去了九华台。 片刻之后,代国太夫人王氏带着儿子邵真来了。 「吾女为何没来?」邵勋有些遗憾地问道。 王氏左右看了看。 邵勋无奈道:「这里没有史官,宫人、侍卫嘴都很严实,你担心什么?」 因为过去「国家机密」实在泄露得太多了,邵勋现在非常注重保密,一定要用身家清白且沉默寡言、口风很紧的人。 「女儿才八九个月,不便舟车劳顿。」王氏见邵勋走了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面现哀求之色。 邵勋轻笑一声,抱起了邵真。 「真是朕的乖儿。」邵勋将下巴靠在儿子脸上,笑道:「乖儿有没有想阿爷?」 邵真被胡须弄得有些痒痒,下意识后仰,然后伸出手,要王氏抱。 「力真,在家的时候不是要阿爷抱吗?」王氏上前,轻轻摸着儿子的小脑袋,柔声说道。 邵真安静了下来,然后瞪着黑亮的眼晴,仔细看着父亲。 因为不能陪伴,邵勋对这个儿子是有些愧疚之心的,因此抱着不撒手,在殿中走来走去,随口问道:「你带着力真过来,平城那边可安排妥当?」 王氏嗯了一声,道:「去年诛除了几个心怀不满之人,又有单于府镇着,侍卫亲军都安插了可靠之人,国中稳定多了。」 代国能稳定,其实是借着梁国虎皮。 对王氏不满的人肯定很多,王氏更没多少威望,现在不反,不代表他们忠诚,可能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但邵勋有些惊讶:「杀人了?」 「杀了。」王氏平静地说道。 草原之上,无论男女当政,哪个不杀反对者?有甚奇怪的? 「你变得好快啊。」邵勋感慨道:「想当年你初来平阳·——” 「你又不来帮我。」王氏说道, 邵勋懒得和她废话,继续把注意力放到儿子身上。 力真拿手在他脸上摸着,好奇得不得了,好像在想和那天祭天时看到的怎么不一样。 「力真也是你儿。开国之际,大加封赏,为何不对力真加恩?」王氏上前,挽起邵勋的手臂, 问道。 「还能怎样加恩?前赐狼头蠢,去岁又拨粮二十万斛给凉城国,还能怎样?」邵勋说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不如就让力真留在洛阳,学个几年,待大点之后,再回去就藩。」 「凉城国呢?」 「郡公府自有文武官员。」邵勋说道:「代国非中原,国主东西巡视乃旧制,冬春在平城,夏日在凉城,秋天在盛乐,我看挺好。巡视之时,你可在凉城多留一阵,树立威信。」 王氏一开始还暗暗点头,但想到这里就有些气。 去岁怀胎,今年三月初生下女儿,后面在长春宫、平城休养了好几个月,然后又南下洛阳观礼了。 她哪来多少时间理政? 现在恶果已经显现了,刘路孤蠢蠢欲动,暗中拉拢人手,威胁与日俱增。 「我想杀刘路孤。」王氏突然说道:「你帮我。」 邵勋一皱眉,问道:「以何罪名诛之?」 「谋反。」 「后果是什么?」 「东木根山那边可能会有一些人响应,盛乐那边可能也有。” 「那不是大乱子?」邵勋无语道:「况谋反这种罪名,你说是就是了?若无说得过去的理由, 反对的人会更多。」 邵真拿起小手,捂邵勋的嘴巴。 王氏看笑了,道:「力真都不帮你,他还是向着阿娘的。” 邵勋也笑了,道:「先不要轻举妄动。明年让刘路孤领兵出卑移山,作为攻打西凉的一路人马。他若是不愿出兵,届时再说。」 王氏无话可说,遂不再纠缠这件事,转而问道:「你那么多儿子,怎么才封了六个王?」 「皇子并非都要封王。」邵勋说道:「还得看本事,此六子要么已经任事,要么即将任事,才德上并无大的亏欠,封王寻常事也。」 目前已经封王的皇子有六人,分别是长子邵璋,二十岁,封齐王,任左金吾卫长史; 次子邵,十八岁,封楚王,任左国苑令、单于督护府从事中郎; 三子邵,十六岁,封赵王;任桑梓苑令; 四子邵裕,十三岁,封燕王; 五子邵彦,十二岁,封韩王; 六子邵瑾,十一岁,封秦王, 其实,邵勋最开始只打算先册封三位皇子的,即三位已经任事的儿子,后面的慢慢观察。 但最后出于多种考虑,一口气封了六个,主要是为了册封嫡长子为秦王,老四、老五都是天上掉馅饼,搭了顺风车。 此六人之后,就难说了。 才能出众的会封王,甚至出镇一方,才能不行就算了吧,综合其母族势力、个人才能以及其他因素,郡王、国公都有可能般是郡王。 二儿媳妇基本有眉目了。 本来打算在河南娶一个的,后来情况出现了变化,于是众人建议以范阳祖氏女为妻。 邵勋从善如流,已经遣人操办了。更重要的是,借机拉拢祖约,让他投靠过来。 邵贼为了天下,连儿子都可以卖,无非是价钱到不到位罢了。 至于嫡长子之妻,现在还早,但怎么说呢,有点麻烦。 糜晃昨天找上门来,说一辈子没求过陛下,之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邵勋无言以对,问他看上了他哪个儿子。 糜子恢一辈子老实人,这次点名道姓说嫡长子梁奴可与他孙女结为夫妇。 邵勋没有直接答应,只是让他再等几年。 糜晃失望离去。 经历此事,邵勋感觉开国之后,局势越来越复杂,利益之争开始摆上台面。 之前是创业阶段,还可以弥合分歧,大家都是体面人。 现在尘埃落定,就不要那么多体面了,干就完事了—— 中古时代食邑 一、刘邦建立西汉,户口有多少? 最少的说不足1000万人,最多的说是1800万,现代学者认为加上隐藏、流散人口,大概1500万,我折中一下,二百万户出头。 那么他封了多少功臣呢? “侯者百四十有三人”,也就是143人。 这143个彻侯中,食邑多的超过一万,少的不足千。 下面我们一个个看。 1、韩信被杀就不论了,其实一开始也是封的,还贼多。 2、萧何,一开始8000户,又加2000,总共10000户。 3、曹参,10630户; 4、张耳,他死得早,之前是万户侯,儿子张敖袭爵宣平侯,不知道多少食邑。 5、周勃,8100户。 6、樊哙,5000户。 7、郦商,4800户。 8、奚涓,4800户。 9、夏侯婴,6900户。 10、灌婴,5000户。 …… 后面还有很多,我不一一列举了,只算数字。 一千户以上的有记录的,不过四十个上下,其中还有很多具体数字不明的,我都没算在内,就十几万户了。 剩下的100个里面,大部分是1000户左右,少数突破1000户,少数低于1000户,我打包算十万户。 功臣总共给出去二十多万户食邑,至少天下十分之一在编人口作为食邑。 而且是“至少”,实际可能是八分之一。 刘邦封的宗室呢?不好估算,因为是有国的,如果折算成人口,是大大超过功臣的。 54个郡里面,宗王占了39郡。 不过时代背景如此,那会分封制风气很强,不能一概而论。 但无论如何,也比本书邵梁王朝封出去的多太多了。 二、刘秀建立东汉。 他去世时大概2100万,大概四百万户稍多。而在建立初期,应该是三百多万户,而且这个三百多万还是现代学者推算,并不是东汉政府实际掌握的人口。 从云台二十八将说起。 1、东汉给县做食邑,具体数目不知,比如邓禹,食高密、昌安、夷安、淳于四县。 他二十多岁就食万户了,食四县时三十多岁,待遇不会降低,至少不会少于一万户,更大可能是更多。 2、吴汉,食四县。 3、贾复,食六县。 4、耿弇,食二县。 5、寇恂,雍奴侯,邑万户。 6、岑彭,舞阴侯,具体数目不知,应该是万户级别。 7、冯异,阳夏侯,同上。 8、朱祐,7300户。 9、祭遵,颍阳侯,具体数目不知。 10、景丹,邑万户。 11、盖延,邑万户。 …… 不一一写了,简单来说,云台二十八将里面少数食邑超过一万,据后世学者按照人口比例推算,二万户、三万户都有,我觉得有些夸张。 少数少于一万户。 二十八将加起来食邑超过三十万户是大概率的。 但这只是28个人,事实上刘秀封了三四百个侯!!! 具体发出去多少食邑我不敢想。 对待开国功臣,刘秀肯定比刘邦慷慨太多了,这和起家底色有关。 我怀疑东汉开国初期,全天下至少三分之一的民户作为食邑发放出去了。 宗王就不说了,和西汉一样,有封地。 东汉同样比邵梁慷慨得多得多得多得多…… 三、曹魏 人口就少多了,编户人口四百多万。 这个肯定不是实际人口,真实的翻个倍都算少的。 曹丕开国,还继承他老爹封的,总共多少呢? 曹植10000户、曹据、曹临、曹彰各五千户,曹丕称帝后,曹彰变成了一万户。 然后曹孟德平汉中时封了三个万户,然后还有各种宗室、功臣,太多了,我都写得头皮发麻。 说个结论吧,至少全国一半以上的民户作为功臣、宗王食邑发下去了。 慷慨程度超过东汉。 四、西晋 用我多说吗?那些宗室万户、五千户就不提了,全国可是封了五百余国。 仿佛一夜之间回到春秋时代。 结论:有史以来最慷慨。 五、说下南北结束后的唐代 唐代贞观后期二百多万户,可见隋末人口损失极其严重,李世民都当了十几年皇帝了,流亡人口基本都回去授田了——因为真给田。 人口也自然增长一部分了。 居然才1200万人! 当然这个数字肯定也是偏少的,但真实数字多不到哪去。 推算下建国初年,大概率最多二百万户。 唐代爵位制度,亲王一万户、郡王五千户、国公三千户,其实和书里邵梁差不多。 唐代对功臣是比较吝啬的。 国公名义上三千户,实际只有一两千户。 李靖甚至只有四百户。 宗王也差不多,郑王李元礼,食封一万户,实封70户,逗你玩! 当然不是每个都如此,看亲疏远近的。 有的郡王食封5000户,实给3000户。 李元礼亲王之尊,食封10000户,实给70户,委实辣眼睛。 可能李世民对他爹当太上皇后不停造人不满吧。 但好在唐朝封的功臣、宗室数量多,而且每朝每代都大封特封,单个食邑少,架不住数量多,所以到了唐玄宗那会,财政开支就大了,开始找茬降爵。 总的算下来,唐代宗王、功臣食邑占比远小于之前的朝代,大概不会超过十分之一(20万户),比西汉水平略低,而且没有裂土封国。 这就导致唐初官员俸禄不足,食邑也没钱,生活水平大大降低,以至于李世民不得不三天两头举办宴会,拿国库的钱赏赐群臣。 六、个人想法 有些人的认知中,功臣、宗王食邑只占国家财政“几分之一”就觉得震惊了。 那是因为你以前没研究过这些数据,不清楚平均水平,认知里这些都是“小钱”。 从来没想过三分之一、一半以上的民户是作为功臣食邑存在的。 汉魏晋以来的风气如此,还没经过南北朝“食封”、“实封”的文字游戏洗礼。 总体而言,越往前越慷慨,越往后越吝啬。 邵梁王朝说实话已经够吝啬了,比唐慷慨,比汉魏晋开国初年吝啬得不要不要的。 即便按照唐代较低的十分之一的占比水平,邵梁王朝也要封出去二十多万户。 比如某个功臣封豫章郡公,豫章郡指定的1500户租赋给你,其他人不给你。 遭灾了,你收益下降,丰收了,也是你的。不是中央统一收税上来按户数发钱,和地域强相关。 按照西汉八分之一比例,三十万户以上。 按照东汉,70-80万户作为食邑。 按照曹魏,一百多万户食邑。 按照西晋,不好意思,数据溢出…… 有概念了吗? 最后加一段:还有人认知里就是中央把税收上来,然后按照食邑户数发钱,错! 并非如此。 这年代是和封地强相关的,虽然是虚封,但会给你一张地图,告诉你哪里百姓是你的食邑,你无法管理,但可以享受收入,这叫“虚封”。不一定精确到你的具体食邑数量,因为地有大有小,比如西晋荀勖的封地就比实际少了方圆五里,因为济川墟恰好就那么大。 如果参与管理,那就是封国了。 所以功臣们经常为谁的地好,谁的地坏而攀比不休。 比如王衍封平原郡公,平原郡就要拿出1500户租赋收入给他。这就是主角封的功臣基本不在直接征税范围内的原因。 晋武帝司马炎死之前做过人口统计,全国编户到1600万人口,学者普遍认为至少3500万,我认为在世家大族大量占据人口的情况下,翻一倍不是问题。 3500万中,南方500万,北方3000万——和元朝末年南方5000万,北方1000万恰好掉了个个,朱元璋能以南统北不是没原因的。 经历了八王之乱、天灾人祸,北方此时大概还有1000-1500万人,也就是200-300万户。 第二十六章 王府 齐王府,嘿!」邵璋下直回家时,抬头看了看。 牌匾是父亲让少府制作后送过来的,已经挂上了。 邵璋觉得不是很好看,但能怎么办? 乐玄跟在后面,也抬头看了看,神色复杂。 邵璋入府之后,妻子刘氏迎了上来,殷勤地嘘寒问暖,服侍他换鞋、更衣(真·更衣),然后又热情地招呼仆婢给二人煮茶,上点心。 好一通忙活之后,才去准备晚膳。 「淳和,你先看看这个。」邵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份舆图,递给乐玄。 「是。」乐玄已经被许诺为「齐王友」,目前还在走流程,问题不大,有此职,他便不是白身了,可称官人。 对他这种青年士人而言,齐王友是一个非常的不错入仕起点。 当然也有坏处,那就是人身依附的特征有点明显,不好改换门庭。即便改了,也很难得到别人信任。 乐玄接过舆图后,粗粗一看,好像是青州齐郡诸县乡。 齐郡辖临淄、西安、东安平、广饶、昌国五县,晋武帝时期户一万四千。 司马攸、司马冏、司马照、司马超四人先后被封为齐王,故在前晋那会,齐郡被称为齐国。 乐玄一开始还有些不解,但在看到附在舆图后那张完整的齐郡地图后,顿时明白了,问道:「大王,此乃食邑?」 「正是。」邵璋说道:「淄水、巨淀左近,地在东安平、广饶地界,可能还延伸到了一点乐安郡界内。” 乐玄缓缓点头。 这就是齐王的食邑了,如果在晋朝,直接可以在这片地界上置王府、设官、练兵,如果本事强一些,世道乱一些,像前晋宗王实控一郡乃至三四郡也未必不可能, 但普朝是实封,国朝只是虚封, 虚封的意思是食邑可以给你看,但你不能插手管,你只能享受食邑的租赋收入。 这片夹在两郡、四县之间的土地上居住的民户,就是齐王的食邑百姓了。 从今往后,他们不用给朝廷交税,当地官员直接把租赋解送齐王府。 「这有一万户吗?」邵璋忍不住问道。 「大王是说黄籍上的户口还是实际?」乐玄问道。 他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太明白其中的道道了。 青州没度过田,户口全是假的, 今上攻灭曹凝时,让青州上下自己清点户口,要求的底线是十万户,最后青州以天师道叛乱、 蝗灾为由,报上来八万户,收税就按这个数字来。 六个郡,你一万、我一万数千,连个零头都不带,八万整! 糊弄人都不愿意费心,假得没眼看。 「黄籍户口要,实际你估一下。」邵璋说道。 「黄籍户数肯定是没有的。」乐玄一边说,一边仔细翻找。 「别找了,都在这。」 「哦。」乐玄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黄籍户口可能不到六千。到底多少,还得调阅档籍。但陛下将此地封做大王食邑,足见是有万户的。至少他觉得有一万户,甚至更多。大王,若好生清点一番,很可能不止一万户,多出来都是赚的。」 「怎么个清点法?」邵璋说道:「若将食邑设在南阳诸郡或沛郡,我倒还能想想办法。」 「大王无须如此。」乐玄笑道:「陛下何等声威,大王只需遣一口舌便给之人,至齐、乐安二郡见官。地方守令未必敢‘坑害皇子’,再不情愿,也得派人至食邑所在县乡,怎么着也得给大王凑出一万户。」 「真这么好说话?」邵璋问道:「陛下度田有多困难,我可是亲眼所见。」 乐玄听后也沉默了,只能说道:「去一趟多个几百户还是可以的。多去几次,兴许能弄到更多。」 「这不就是度田么?」邵璋无奈道。 「可能陛下就是这个意思。」乐玄苦笑道。 「如果真是这般,或许一一」邵璋沉吟片刻,道。 「大王最好不要动刀兵。」乐玄连忙道。 「淳和,你不懂。」邵璋摇头道:「陛下这是要让人主动度田,你能度出一万户来,陛下便能高看你一眼。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要动。再者一—」 他叹了口气,道:「才二百人,不够用。」 「大王是说护兵?」 邵璋点了点头,道:「孤是齐王,按制可置二百兵,今只有百人。” 「何人统军?」 「中尉。」邵璋说完之后,又道:「王傅、文学、常侍、大农等属吏,须得一一配齐。」 「那这开销可不小。」乐玄说道。 ‘淳和可知二百兵一年支粮多少?」邵璋问道, 乐玄愣然。 「我少时曾被父亲问倒过。」邵璋眼中现出回忆,居然还带了一丝害怕,可见当时被骂得狗血淋头。 「后来为大军转运粮草,日夜筹算,再也不敢忘了。」他叹道:「二百兵,如果三日一操,年支口粮五千斛。一个太守一年也不过支禄米六百斛、布帛百匹、七十斤绵而已。比起养兵,养官算是花费少的。」 乐玄讶然。 本以为齐王食邑一万户很多了,毕竟能收六万斛粮、四万五千匹绢、三万斤绵。 「这只是让兵吃饱,有力气操练而已。」邵璋说道:「你还得给粮赐、衣赐、钱赐。二百兵一年少说也要给七千余斛粮赐,年支绢一千五百匹。” 「真不少。」乐玄感慨道。 「晋武帝司马炎诸子食邑多少?」邵璋突然问道。 乐玄看了他一眼,道:「成都王司马颖食邑十万户。」 「为何单说司马颖—」话说一半,邵璋作势要打乐玄。 乐玄连连讨饶,笑道:「蜀、犍为、汶山、广汉四郡约十三万编户百姓,合力出十万户为成都国。」 「让你胡言乱语!再说一个。」邵璋没好气道。 「司马一—」 「你知道我想听哪个?」 「秦王司马柬一一」乐玄拖长声音道。 「说。」 「邑八万户。」乐玄说道:「京兆、扶风、始平三郡编户八万一千,几乎全给他了。」 「晋国的王才叫王。」邵璋听完,轻叹道。 「晋国实封,我朝虚封,不一样的。」乐玄说道:「不过王府诸官应该尽快辟用,大王欲用何人耶?」 「精明干练之人。」邵璋说道:「尤其是大农,需得真本事,先替孤把粮帛收上来。” 「我回一趟南阳。」乐玄不废话,立刻说道。 「要有真本事。哪怕出身低一点,孤都会给官。」邵璋又强调了一遍:「那种喜服散纵酒、游山玩水的还是算了。」 「好。」乐玄道:「我先回去准备一番,明日便走。」 「辛苦了。」邵璋说道。 乐玄点了点头,行礼退下。 他知道,封王之后,各位皇子可置属吏。天子一定在观察各位皇子培养臣属的能力,因为这是为君者必备的能力。 如果这都不行,即便是嫡长子,也不可能继承大宝。 乐玄走后,邵璋将图籍收好,然后又拿出一本书,细细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刘氏走了进来,奇道:「乐淳和呢?」 「他走了。」邵璋将书合上,道:「我在衙署用过饭了,明日一一’ 刘氏坐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可是又要外出公干?」 「嗯。」邵璋点了点头,道:「去给左金吾卫诸府发过年赏赐,陛下定了一千二百员额,此千人可领赏,我准备多走几个军府。」 「八个人里才有一人可领赏?」刘氏惊讶道, 「已经不错了。」邵璋说道:「既要出门一一」 「我让人从库里支取钱粮。」刘氏说道。 邵璋看着她,道:「明年秋后我就能收租赋了。” 「夫君。」刘氏倚到他怀里,道:「我既嫁给你了,便会为你着想。只要你不在外面乱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刘氏现在是齐王妃了,她都不敢想象沛郡的姐妹、好友们知道后会怎么羡慕。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仿佛什么委屈都没了,毕竟有时候人就活一张脸嘛。 「你怎么又扯到那些破事了。」邵璋不太高兴。 刘氏察言观色,低声道:「你若真想,也不要随便找。我幼妹年方十六,可以一一邵璋心下一动。 说实话,刘氏长得还不错,容貌清秀,还知书达理,就是善妒。能允许妹妹那啥,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但现在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刘氏的妹妹自然不能像买婢女一样随意,至少要给个夫人名分,这事他得先找母亲,再让母亲去和父亲说。 他没法自己做主。 不过,刘氏如此「通情达理」,倒让他有些惊讶,更起了些改观。 低头看到刘氏衣裳内雪白的山峰后,心中一热,暗道自己糊涂,王妃这姿色不比山里买的氏羌少女强? 咸固然可口,但终究没有鱼肉香啊。 刘氏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俏脸绯红。 邵璋轻咳一下,道:「晚上陪我说说话。令妹之事,不急,我们还没孩儿呢。沛郡那边,若有亲族子弟,确有才干者,找几个过来,先把王府僚属充实起来。」 刘氏脸上浮起喜色,嗯了一声。 第二天,邵璋神清气爽地起了身。 王妃刘氏比他起得还早,指挥仆婢把行礼打包完毕,又给亲随宾客、护卫军士准备了食水。到最后,又亲自给丈夫端上早餐。 邵璋感觉自己以前更糊涂了。 吵架能吵出什么名堂?越吵越没用。 经历了昨晚,他悟了。 腊月初,大梁齐王邵璋在百名甲士的护卫下,抵达汴梁。 这个时候,改朝换代的消息已在此酝酿了大半个月。 府兵们喜气洋洋,纷纷询问何时调发他们西征凉州。 而令人惊讶的是,邵璋在汴梁馆驿遇到了二弟邵手下那个叫盖厚的将校。 他带了三十骑至此,神神秘秘的,迎接一个名叫祖道重的人。 第二十七章 祖氏 什么?祖氏已经有人在洛阳了?」邵璋听到这个消息时很是惊讶,因为他居然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你只是个左金吾卫长史,刚刚受封齐王,王府都没来得及组建,没进入核心机密圈子再正常不过了,但” 「是谁?」他问道。 盖厚了他一眼,不想多说了。 「休秃,你伯父已在洛阳购了一宅院,以后可以住在那。」盖厚看向祖道重,说道:「正旦那会,你姐夫也会来看你。」 说是姐夫,其实还没成婚,只是刚下了聘礼,祖氏也答应了。 这里的「伯父」是祖邀三哥祖应,原为大将军府军咨祭酒,今年六十六岁,身体不太好,本来给他准备了新朝要职的,但他谢绝了。 复授散骑常侍,最终接受了。 这个职位乃天子垂问之近职,无具体执掌,其实就是顾问。 天子优恤祖应无需每日上直。 所以他大部分时候在洛阳自宅中休养,不理国事,专门联络、通传祖氏家事一一在这关头,其实也是国事。 祖应小女儿年方十八,本来已经有意嫁到冀州了,但现在起了变化,明年就将嫁给邵,成为楚王妃。 他们家算是有点天上掉馅饼、后来居上的意思了,不过细究起来,终究还是南渡的祖邀三兄弟混出了名堂,有了统战价值。 前往联络之人是祖渺的妻弟许柳,一直跟在祖渺身边做幕僚。 祖逊死后,身上一时间没有官职,比较自由,于是偷偷来了洛阳。 许氏姐弟出身高阳许氏。 大哥许遐原为晋朝侍中,被邵勋逼迫着去关中,最后在蓝田「忧惧而死」 二哥许式「豁达大度」,主动投靠,在攻伐河北时立过功劳,现在是黄门侍郎(正四品)。 老三便是这个许柳了。 兄弟三人,一投晋帝司马炽,一投邵勋,一位跟着姐夫祖渺南下,极其标准的操作。 祖道重听了盖厚的话后,点了点头。 周围人都对他说自己是幽州人,应该和幽州人、冀州人亲近,但他出生在吴地,对河北没有丁点印象。 叔父说其他兄长都有官职在身,盯得紧,他一个年幼庶子平日住在远离城邑的庄园里,没人在意,不如先来洛阳住下,万一将来「有事」,其父不至于连个子嗣都留不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依稀懂得,但「有事」是什么事,他就不懂了。 不过现在也没人讲给他听了,面前这位齐王正盯着他看,让他微微有些不自然。 许柳眉头一皱,上前两步,将祖道重护至身后,深施一礼,道:「高阳许柳见过贤王。” 邵璋回了一礼,道:「既是二弟亲卷,便是自家人,君等自便。」 「天色不好,可能又要下雪了,最好今日便走。」盖厚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将军所言甚是。」许柳看了看身后包括祖道重在内的十余随从,道:「收拾行囊,即刻上路。」 除二三人之外,剩下十余人皆一脸精悍之色,都是祖渺生前的僮仆部曲,大部分来自幽州,其中甚至有高鼻深目的羯人,少数几个乃南下江东的流民精壮。 他们听到命令后,默不作声,开始整理车驾、驮马、食水、器械。 邵璋看了许久,暗暗和自己手下的南阳精兵对比,发现不相上下,顿时有些惊讶。 大舅给的兵可都是在南阳、裹阳一带厮杀多年的,祖氏僮仆看样子也上阵过多次,不湟多让, 有点意思。 ****** 自汴梁离开后,一行人便往荥阳而去。 道途之上,盖厚与祖氏僮仆中几个人打招呼,看样子以前都认识,这让祖道重印象十分深刻, 更认识到他可能真的是北人,家族基业都在幽州。 「楚王食封一万户,却不知邑在何处,能养活多少宾客?」许柳骑在马背之上,眼珠转动,问道。 在这个时代,谈论封地、食客、私兵太正常了,也不用避讳他人,盖因就连皇帝都要臣子带私兵为他打仗呢,何须遮掩? 不过盖厚还是比较谨慎的,只说道:「据闻在南阳湍水左岸,南阳、顺阳二郡交接之处,外加新野西北县一带。」 许柳心下稍安,又问道:「邑万户,然则实有几户?「 食封一万户,真的就一户不多、一户不少,正好一万户吗?非也,自古以来没有这种事。 前晋以地封,次国侯方圆六十五里,大国伯方圆六十里,裴秀被封为济川侯,乃次国侯,以高苑县济川墟为其侯国,这个地方就只有方圆六十里,是大国伯的标准,但济川墟恰好就这么大,实际中不可能再拆分其他完整的地域给你,吃点亏,就这样吧。 当然,有时候也可能占便宜,反正大差不差就是了,哪有刚刚好的。 这还是地域大小,实际中还有其他因素,比如地肥瘦、灾害多不多、交通方不方便等等,同样「邑万户」,实际到手的收益可能差别很大一一这是实封向虚封过渡的阶段,等到历史上后面的朝代,可就不一定了,比如清朝就完全货币化,等于朝廷按照你的爵位级别,发放俸禄,封号也就只是封号,和其对应的地域没有关联了,甚至连封号都没有了,就只有级别。 楚王食邑在流经南阳、新野二郡的湍水西岸,和邵璋的齐王一样,享受租赋,无实际管辖权, 顶多派王府属吏与当地官员协调收税。 「五六千户还是有的。」盖厚说道:「荆州土人、关西流民各占一半吧。” 「这是以前的南阳国吧?」许柳问道。 「至多三一。」盖厚说道:「其实不好弄。关西坞堡主还是很凶蛮的,南阳土人也盘根错节, 一句今年打仗,不愿纳粮了,你怎么办?」 许柳听得心下一凉。 在他看来,地方豪族只是其一,还没考虑南阳乐氏这个庞然大物呢。 万一人家暗中授意,给楚王下绊子,怎么办? 这位大王,看着就像穷困潦倒的样子,还有必要投过去吗? 许柳心事重重,打算去洛阳后,先见见自家兄长,听听他的意见。 过年前后,应该有机会拜访一下楚王,先看看其为人如何再说。 如果风姿卓绝、才能出众,哪怕前期困难一些,也值得投效。 盖厚见他不说话,遂不再多言,只率三十骑开道护卫。一行人紧赶慢赶,正好在腊日这天抵达了洛阳东郊,住进了祖应宅中。 ****** 祖应的书房内放了不止一个铜炉,暖洋洋的,许柳甚至觉得穿着绵衣有些热。 不过祖应仍紧紧裹着厚实的皮裘,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盖厚见礼完毕后,暗暗叹息。 祖士宁当年也风光过,被举为幽州秀才,却不屑一顾,不之官,继续在家读书治产业。 但终究抵不过无情的岁月,现在的祖士宁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可千万要熬过这个冬天啊! 熬过去了,便又能多活一年,正好把楚王的婚事办了。 「仪祖,江南如何了?」祖应招呼众人坐下,问道。 「不太好。」许柳叹道:「姐夫(祖邀)故去后,士少(祖约)将军暂领部众,只得三万余人,散于徐、扬二州,无令不得集结。建邺那边,大概是想夺祖家军权了。” 「此为必然之事。」祖应叹道:「士稚掌军多年,建邺上下定然不放心。便是老夫在建邺,也要上疏行此事。士少能掌握多少人?」 「至多一半。」许柳说道:「他毕竟不是姐夫。」 「一半已经很多了。」祖应说道:「士言(祖纳)最近在做什么?」 「醉心围棋,谓之‘忘忧」。」许柳讥讽道。 祖应叹了口气。 祖家六兄弟中,他是老三,祖纳老四,祖逊老五,祖约老六。 祖渺、祖约同母兄弟,祖纳和他们不是一个母亲。 三兄弟中,祖逊、祖约非常亲密,与祖纳关系不好。 祖邀可能还注重维持一家人场面上的友爱,但祖约就没那么讲究了,他和祖纳关系极差。 三兄弟这个样子,就连司马睿、王导都知道了,发现他们确实难以和解后,选择了祖渺、祖约,抛弃了祖纳,于是祖纳「闲居,但清谈、披阅文史而已」。 「一家人弄成这个样子。」祖应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在这件事上,士稚也是有责任的,他太放纵士少了。」 祖氏家事,许柳不便多说,只在一旁听着。 「王导打算怎么对付士少?」祖应文问道, 「刘琨已经渡江至广陵,看样子王导不想看到士少将军仍屯于江北。」许柳说道:「这地方太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 祖约如果造反,一渡江就到建邺了,谁吃得消? 当然,这不是说建邺上下就真觉得祖约有反意,事实上这就是正常的限制。 这支部队是祖渺在淮阴一手创建的,打了这么多年,上上下下对祖渺非常敬重。 祖约也很早就入军中了,为兄长打下手,也有一定的威望。 换你是司马睿,不想着限制一番?军队统帅的位置兄终弟及,像话吗? 不过他们也很清楚现实状况,担心逼反祖约,因此没有硬来,而是采用较为柔和的手段,先派刘琨过江,利用他的名气和威望,分化拉拢一部分将校。 接下来的话,估计是把祖约部换个地方,离开徐州老巢,免得真造反时一呼百应。 到了最后,大概就是召祖约入建邺为官,高高供起,彻底夺其军权。 整个过程耗时较长,也比较花费心力,还要许出去不少好处、赏赐,但较为稳妥一一如果换个人的话,比如亮子,他可能就不这么操作了,而是直接一步到位———”” 「士少怎么说?」祖应看向许柳,问道。 「士少将军说,司马睿不仁,就别怪他不义。这是他兄长的基业,万不愿给别人。若大梁天子敢收,他就敢投。」许柳说道:「届时愿为先锋,直捣建邺。」 「孟浪了。」祖应说道:「据我所知,陛下还是想先解决西凉。江北并不止士少一军,他若现在便反,无人接应的话,下场堪忧。」 「那怎么办?」许柳一听就急了。 「我料司马睿、王导一时半会没空料理士少。」祖应摇头道:「他现在只需与刘琨斗上一斗。” 许柳若有所悟。 晋梁禅代已过数十日,这种大事传播起来不慢的,建邺那帮人应该已经知道了。 如此一来,他们会怎么做? 很显然,群僚劝进,早就「承制监国」多年的司马睿顺势登基称帝。 大晋朝又活了! 第二十八章 行为艺术(上) 天空雾蒙蒙的,更增添了清晨的湿冷。 房屋之内,火盆已经点燃,时而发出啪的枯枝爆裂声。 一张在北地渐渐流行、江东却较少见到的高脚桌子被摆放完毕,几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在座之中名气最大的当属顾和了。 出身江东大族,又深得王导器重,任其僚属,隐隐执众人之牛耳。 不过他和王导的关系就那样。 王导本人兼任扬州刺史,一次派八部从事巡查各地。回来后,其他七个人都议论巡查时各地二千石官长的得失,唯独顾和不说话, 王导问他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顾和回答:「明公何缘采听风闻,以苛察为政?」 王导赞叹不已。 这件事就很微妙。 高情商的说法就是「明公你不要查了,万一查出点什么来呢」,总体而言,顾和的屁股是比较稳的,立足吴郡顾氏,与南渡士族合作,为家族谋取好处,保江东一方平安。 所以,王导之前替他扬名,重用他,他投桃报李,双方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君孝,以你之见,琅琊王很快就会登基称帝了?」建邺北部尉贺好奇道。 「这还能有假?」顾和还没说话,张澄立刻像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跳了出来,说道:「君孝所言,何时出过岔子?」 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和他斗嘴。 吴郡张氏,败落得厉害。东吴之时就开始了,当时的大族张、全遭到了重击,虽然仍可退保乡里,但上层势力不断萎缩却是事实。 朱氏其实也有这样的趋势。 曾经的吴郡四姓,朱张已经被顾陆甩开了一大截,无法并驾齐驱了。 司马睿、王导等人南渡后,这个趋势一点没得到扭转,像张澄此辈,甚至只能当个小官小吏, 与其数千庄客的家业显然不匹配。 隔壁会稽郡又有贺氏、钱氏崛起,沈氏这种后起豪族也虎视耽耽,张氏这类老牌家族是真的难,所以张澄就像顾和的小跟班一样,「护主心切」,惹人发笑。 顾和显然看出了张、贺二人之间的不对付,不过他并不打算说什么,只顺着方才的话头道:「前日琅琊王率众僚佐遥祭大行皇帝,期间哭至昏厥。」 「啊?」贺惊讶道:「何至于此?」 顾和沉吟片刻,道:「因为大行皇帝是被邵贼暗害而死。 「果真?」贺追问道。 顾和无奈道:「这事哪有定论?便是邵贼真弑君,外人能知道?」 贺想了想,道:「也是。君孝觉得内情如何?” 「多半是假的。」顾和说道:「据洛阳传来的消息,大行皇帝很早就卧床不起了,洛阳公卿、 宗室很多人都去探视过,皆言时日无多。既如此,邵贼何必多此一举?你看洛阳有人说他弑君么?」 贺缓缓点头,道:「但江东仍以神龟为年号,尊滕公一一呢,那位为君上,却不能这么说了「自是如此。」顾和说道:「以后不要乱说话。毕竟一一他想了想,叹道:「而今还要和北人同舟共济。江东好不容易脱离中朝,谁都不想头上再顶个洛阳或长安朝廷。” 这句话,既是针对北方南下试图一统华夏的朝廷说的,同时也是对北伐收复洛阳、长安的朝廷说的。 尤其是后者,北伐一旦成功,统一全国,还有建邺什么事?反正新朝廷不可能定都这里,对江南土族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君孝你这么说,自是有道理的,我省得。」贺点了点头,道:「只是有些惶恐,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东吴那会这么难,都撑下来了。今南郡、襄阳、寿春、合肥皆在手,未必没有机会。」顾和说道:「方今天下,邵勋便如那曹孟德,据有北地,而西凉犹有马超、韩遂,蜀汉仍在,东吴更是以囊阳、寿春为重镇,北御曹兵,很难吗?」 「可邵孟德未有赤壁之败,心气颇高。万一他驱各地降兵南下,不好抵挡。」贺说道。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这个「新东吴」有利有弊。 诚然,据有裹阳、寿春等地,形势比老东吴好太多了,但新东吴内部可多了一大批南渡士人啊偏偏这些人还执掌大权。虽经多年相处,南渡士人、江东土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没以前那么大了,双方渐渐找到了各自都能接受的位置,但内部人心仍然不如孙吴那会,差远了。 一句话,老东吴可以齐心和曹操干,新东吴或者说东晋一一如果琅琊王称帝且仍以「晋」为国号的话一一可没法齐心啊。 邵贼招招手,不知道多少人暗通款曲。这个隐忧,不得不正视。 贺有预感,搞不好最后事情就坏在这上面。 「这会一一」顾和看向贺,又看向其他人,道:「还是得精诚团结。挫败邵贼几次攻势,他南下的心思就淡了,建邺人心也就稳了。待到二十年后,又是一代人,南渡士人与北方的联系更淡了,江东基业则愈发稳固。」 「那么,君孝觉得以何挫败邵贼攻势呢?」贺忍不住问道。 「以河防、以疫病、以邵贼倒行逆施。」顾和斩钉截铁地说道。 贺只觉很震撼,更无言以对。 走一步看一步了。 ****** 寒风掠过北地,袭至江南。 一夜之间,北风鸣咽,霜雪骤降。 王导刚刚出官署,就见头顶茅草飞扬,飘飞一阵后,往人脸上糊来。 随从连忙上前,为王导除去身上的草屑。 跟在王导身后的卞壶见了,干笑两声,道:「这门该修了。」 王导安之若素,只道:「钱粮更该用在紧要之处。” 东吴本有皇宫,曰「太初宫」。 张昌之乱时,其部将石冰攻至建螂,将太初宫焚烧殆尽。 司马睿南渡之后,只能利用原东吴皇宫园囿内的屋舍办公。 没办法,太穷了。 营建需要人力,谁给你?江东大族会派自己的庄客过来吗? 营建还需要上山伐木、开山采石,而山岭是有主的啊,江东大族允许你砍树采石了吗? 所以,凑合着过吧。 有余力时修一修,没余力就算了。所以,直至今日,不少衙署正门门楼还是茅草屋顶,有点离谱。 本来今年准备了一些木料、条石,还搞来了一些人力,准备烧砖制瓦、夯土筑墙的,现在也没戏了。 至于原因么王导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好家伙!整整两万人披麻戴孝,全军素! 王导面无表情,经通传之后,很快来到中军大帐,见到了司马睿。 「茂弘!」司马睿一见到王导,就泪如雨下。 「大王。」王导叹息一声,道:「还请大王保重身体。” 「国仇家恨在此,心气郁结” 司马睿摇了摇头,泣道:「大行皇帝之仇,不能不报。茂弘无需多劝,孤要誓师北伐,亲征洛阳,直取邵贼人头,以祭奠大行皇帝。” 「大王,粮草不济,奈何!」王导一脸沉痛地说道。 「茂弘!」司马睿怒目圆瞪,双眼赤红,只听他大声道:「到底何人推三阻四?值此北伐之际,漕运失期,何不斩之?」 「仆会遣人查办漕运诸员吏。」王导说道:「大王莫要伤心过度。」 「茂弘速速去查,孤一定要北伐!」司马睿大声道:「来人!为孤披甲!」” 军校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人硬着头皮搬来了一副明光铠。 司马睿上前两步,示意为他披甲。 不料刚套上身甲,其他部位还没上呢,司马睿就一个翘赵,差点摔倒。 还好有人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好重! 司马睿眼皮子直跳,一把将人推开,站稳了,示意继续披甲。 众人无奈,只得一一为他穿戴好臂甲、裙甲、身甲、护心、披膊,最后还往他头上罩了个铁盔。 不知道谁毛手毛脚、没轻没重,沉重的铁盔差点把司马睿砸晕,还好他撑住了。 「大王!」王导拜倒于地,苦劝道:「今苦无粮草,仆请大王回宫统摄万机,以国事为重。」 「大王!」卞壶等人亦拜倒于地,劝道:「请大王以国事为重。」 「!」司马睿一把抽出了佩剑,怒道:「尔等不惧死乎?」 「大王,邵贼弑君,人神共愤,又在洛阳群丑下行篡位之事,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王导说道:「序不可一日无统,国不可一日无主。仆请大王即刻回宫,统摄万机。」 王导说完这话,眼神示意,众人齐声道:「请大王回宫统摄万机。」 「邵贼未灭,孤有何颜面行此事?不妥!」司马睿坚持道:「茂弘你即刻去查,看看是谁不发粮草,阻我北伐。」 「大王。」王导之子王悦突然起身,道:「今日有人自江北来,携有天子禅位前手诏。」 说罢,上前将诏书恭恭敬敬呈递上去。 司马睿先是一愣,然后跪拜于地,双手颤抖着接过诏书,打开览阅。 顷刻之间,泪如雨下,泣道:「孤愧对天子(司马端)啊!” 「大王。」王悦情真意切道:「禅君为邵贼所迫,自知不敌,恳请大王统摄万机,延续晋祚。 大王万不可辜负。」 司马睿闻言大哭道:「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其声哀切,听者伤心,闻者动容。 第二十九章 行为艺术(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差不多就得了。 众幕僚上前,将司马睿扶而起,往车攀而去。 很快,司马睿豪陶大哭的声音随着车驾远去。 军校们适时下达命令,军士各归营伍,不得妄动。 司马睿走后,幕府僚佐们亦纷纷跟随而去。 刘走在最后面,重重地叹了口气,扫视王导一眼后,面色不豫,快步离去。 王导闭上了双眼,聂立在寒风中。 没有任何话语,但那股深沉的疲惫感、无力感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父亲。」王悦走了过来,道:「众人应该回宫劝进了。」 王导嗯了一声,仍站在那里没动。 王悦陪着他一起。 父子二人就那样看着不远处的军营、河流、森林、农田,久久无语。 王悦有点理解父亲。 终日做一些让人反胃的事,都烦啊! 偏偏琅琊王看似谦退克己,实际有几分小心思,还很会演戏,让人颇感无奈,有时候都想说一句:「你差不多得了。」 而且,琅琊王一方面非常需要父亲的帮助,一方面又较为警惕。 以刘为首的一帮人,就和父亲不是很对付,时不时挑刺、纠劾,让人烦不胜烦。 「祖士稚曾有言,做人要有始有终。」王导叹息一声,道:「走吧。」 「去哪?」王悦下意识问道。 王导看了看儿子单薄的身躯,以及被寒风吹得不断咳嗽的模样,道:「回宫城。」 「那这些人呢?」王悦指了指披麻戴孝的士卒,问道。 「修宫城。」王导说道:「本是吴宫苑林,早就破败不堪。大王登基之后,总不能还如此将就吧。」 「也是。」王悦点头道。 ’‘漕运失期’之事,你授意他人去查,别沾手。」王导说道:「大王太要脸,北伐天折之? 事,总要有个说法。不然江东豪族问起来,何以答复?」 说罢,上了牛车,在随从护卫之下,很快抵达了宫苑正门。 不意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冲出,速度飞快,差点与王导的牛车撞上。 王导眉头紧皱,下了牛车,先安抚住揣揣不安的车夫,道:「非汝之过。」 随即看向前方,发现居然是琅琊王的车一一从型制上来说,其实和御攀也差不多了,毕竟琅琊王是「监国」宗王身份,与国君差别不大。 车后面追来了一群气喘吁吁之人,齐声大呼:「大王三思!大王三思啊!」 「哗!」司马睿掀开了车帘,泪流满面道:「孤,罪人也。既不能北伐雪耻,又不能蹈节死义,有何面目荣登大宝?诸公休要多劝。孤本琅琊王,这就归国,不问世事。「 王导只觉太阳穴隐隐发涨。 远远见得刁协奔来,王导上前一把拽住,低声问道:「玄亮,到底发生了何事?」 刁协看了下仍在哀哀哭泣的司马睿,叹了口气,低声道:「方才明公不在,有人带头劝进,请大王登皇帝位,以续国祚。结果大王不肯。遂有人以头撞柱,以死固请,王神色松动,但仍不同意,流涕而下,命私家僮仆驾车归国。」 王导默然无语。 琅琊国在徐州呢,而今江东确实也有琅琊国,但没有实土。 前阵子有人提及,在丹阳郡内划一片土地置琅琊国,但那地并不全是朝廷的,还得与江东豪族扯皮,到现在还没结果。 归国、归国,归哪门子国?难不成你要渡江北上,去琅琊郡? 「也就是说,北伐的事平了,而今是不愿登皇帝位?」王导问道。 「是。」刁协叹道。 琅琊王确实宽厚仁和,又谦让冲退,大家都很喜欢, 可有时候演戏演起来,真的让人吃不消。 都以为北伐之事了了,琅琊王有了台阶,也就顺势登基了,可没想到他还要演! 真真尔母婢,让人火大。 「玄亮且先退下,此事老夫来处分。」王导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对着司马睿说道:「大王,臣闻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虚之一日,则尊位以殆;旷之渎辰,则万机以乱。自西朝为篡,天下嚣然,迄今两月矣。四海想中兴之美,群生怀来苏之望。忠义之人,尽皆秣马厉兵,以讨国贼;有识之士,莫不翘首以盼,愿为臣妾。天祚大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大王而谁!臣请陛下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以黔首为忧,不以克让为事,进位大宝。如此,则神人获安, 无不幸甚。” 王导一出面,司马睿不说话了,只慨然流泪。 王导示意了一下,司马睿的僮仆立刻调转车头,往宫城方向而去。 百僚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 有那年岁大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心中一急,爆发医学奇迹,追到了这里,此时听说琅琊王不归国了,心头一松,直接晕倒了过去,又弄得现场鸡飞狗跳。 车,马萧萧,建邺将吏冠歪甲斜,做了一趟折返跑,又簇拥着司马睿回了宫殿。 ,连殿都没有,就是前代东吴皇室在苑囿度假时的精舍院落罢了。但不管怎样,把琅琊王弄回去了,可以接着进行下一步。 片刻之后,不大的院落内外站立了百余人。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王导也来了一把舍我其谁,当先劝道:「今邵勋窃弄神器于西北,陛下却欲高让于东南,此所谓揖让而救火也。事已至此,陛下当屈己奉公,进皇帝位,昭告天下,号召二十一州忠忱之士起兵,共讨国贼。” 呢,这就「陛下」了? 司马睿听到这里,反倒又哭了起来,连连摇头。 「陛下。」有一个就有第二个,却见刁协跳了出来,大声道:「勋本贱奴,一朝得志,逞凶河南,其行可鄙,其罪难堪。陛下当进位以正视听,使六合革面,遐荒来庭,万不可令宵小得志。」 「陛下。」卞壶清了清嗓子,道:「晋祚存续,全赖陛下一人。促之则得,可以隆中兴之祚; 纵之则失,所以资奸寇之权。」 司马睿眼皮子一跳,哭声稍止。 卞壶的意思很清楚,你若退了,跑到江南来的各路宗王可不一定有这个能力顶上来,毕竟他们可没执掌幕府这么多年,必然会离散很多人。 若慨然而进,甚至可以中兴, 这句话不可谓不重,说到这里,司马睿也不敢再作了。 「陛下,臣夜观天象,知天命无改,历数有归。值此之际,当进皇帝位。” 「请陛下速登坛场,柴燎上帝,以应天命。” 「陛下,邵勋凌迫宗室公卿,逼辱天家眷属,此国仇家恨,不可不报!” 「阵下.... 众人都在察言观色,看到司马睿表情变动之后,不再犹豫,纷纷劝进。 「孤乃宗室疏属,江东尚有名王子息,诸公自可寻其来此,拥立为帝。」司马睿看着众人,声音哽咽道。 卧槽!这是要大家当面表态啊。 「陛下。」顾和上前一步,道:「渡江以来,诸般艰难,皆由陛下平之。大宝之位,舍陛下何人?」 这是江东大族表态了,司马睿已经不流眼泪了,心下大安。 「陛下。」西阳王司马出列道:「陛下不登位,上逆天命,下违人望。仆已求得江左宗室联名劝进表,陛下无忧也,宜速正大号,宗人幸甚。」 司马睿沉默许久,就在众人等得都快不耐烦的时候,长叹三声,道:「罢了。孤愿效魏晋旧事,先登晋王位。异日若有宗室负天下之望,孤当去此王号,以避贤路。」 众人面面相。你能不能干脆点? 不过这样也行,以江南之土为晋国,不称帝,只称晋王,实际上没有多少差别。 而且,很显然这只是临时的。 过一阵子,就要由晋王变成晋帝了。 「茂弘。」司马睿擦了擦眼泪,道:「诸般仪典,还得靠你。」 「臣遵旨。」王导应道。 好一番折腾过后,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大梁开平元年(327)、大晋神龟十一年腊月底,司马睿即晋王位,以司马衷为王太子,以明年为建武元年,矢志北伐,诛除国贼。 另大赦天下。大赦范围还特别强调了一下:国贼邵勋及其父母、妻不在赦免之列。 这一年最后一天,漕运令史淳于伯突然「失心疯」,驾着牛车冲上大街,后为建邺北部尉贺率兵捕获。 淳于伯被捕之时,当街大声喝骂:「我无罪也,乃王导传命不发粮草。」 「司马睿、王导,匹夫!不敢担事,却过于人,此等做派,有何面目为君为相?」 「卖我以塞天下之谤,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后乎!」 「司马睿,汝妻女尽将为邵勋所掳,赤身侍奉,你等着。」 淳于伯当天就被杀了,罪名是不发粮草,阻挠北伐。 毕竟司马睿那天是真的全军素,意图北伐了,最后却草草结束,总要有个说法的。 淳于氏只是济北小姓,甚至连士族都称不上,早早南渡,但因为门第太低,这么大的早渡优势也只得一曹令史。 他就是个小人物,拿他来背锅再合适不过了。 新年很快到来,一切尘埃落定,一切都被掩盖在了风雪之中。 第三十章 第一次朝贺(上) 建邺上下劝进,司马睿顺势称王,置百官、立宗庙社稷之时,洛阳上下则迎来了开平二年(32 8)的正旦大朝会。 这是邵勋称帝以来首次以天子身份举办大朝会。 天还未亮,间阖门便已经大开。 来自狼盂龙骧府的右金吾卫府兵们举着火把,仔细核查每个入内之人的身份。 马车、牛车一辆辆驶入,至止车门暂歇。 端门依然紧闭。 文武官员分列左右,一边脚搓手,一边窃窃私语,更远处还有几位已经离宫别居的皇子,身边也簇拥着一群人。 武官序列中,羊冏之、陈有根、糜晃、裴廓等人位居前列,地位最高。 文官班次中,则以丞相王衍、潘滔、裴邈、刘翰等人位次最高。 姚弋仲是宁朔将军,本身又是南安太守,站在武官众人之中。 门楼之上,火光之中,数面大旗迎风飞舞, 梁! 姚弋仲眯起眼睛,凝视许久。 江山已经易主,他们不再是晋人,而是梁人了。 过往点滴涌上心头,大梁朝对他产生的冲击,可比大晋朝大多了。 从今往后,他就在梁这口大锅里吃饭了。 他的一切都与大梁朝相关,包括身家性命、宗族富贵乃至世代跟随他家的部落老幼。 他对大梁天子兴不起抵抗的念头,他很愿意在大梁朝谋取富贵一一至少目前是这么想的。 收回目光之后,姚弋仲又看向其他人。 他罩着一件火红色的狐裘,十分扎眼,透过人群缝隙,看到了对面正与人谈笑风生的侍中刘闰中。 此番来洛阳,途经长安时,他听说刘闰中新纳一夫人,乃太原王氏女。 这个家族曾被天子狠狠收拾过,一部分族人跟随匈奴西渡至关中。刘汉灭亡后,家势愈发不振,倒让刘闫中捡了便宜。 若在以往,这厮哪有这个可能? 在这一刻,姚弋仲更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是改朝换代, 真的不一样了,有人下,有人上,没抓住这次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了。 太平时期的上下更替,总是非常缓慢的,总没有这种改朝换代来得激烈。 对面也有人在往这边看,却是吏部尚书毛邦,姚弋仲注意到了。 这人还不到四十,却已执掌机要,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驾驭得住那帮大大小小的豪族官员了。 见毛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姚代仲回了个笑脸。 老羌非常识实务,南安郡今年可察孝廉一人。没说的,老羌举贤不避亲,准备直接报自家子侄,但终究还得吏部核准,人也得来洛阳一趟,吏部是可以卡下这个孝廉名额的。 对官面力量薄弱的姚氏来说,每一个官位都十分重要,少掉一个都十分肉疼,得罪不起, 毛邦立于人群之中,满脸肃然没人和他交头接耳,可能他上任不久,大家都不太熟悉吧。但他很清楚,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好在他以前经常找司空刘翰请教学问,有半师之谊,借此结识了很多同窗。而这些同窗也会把他介绍进自己的圈子,再加上他的身份地位,久而久之,交往也就多了起来。 邵师私下里和他说过,需要一个连接武学生和士族圈子的人。 两个圈子不能太密切,但也不能泾渭分明。 越是泾渭分明,越容易误判,越容易不信任,最终就是对抗,坏了国事。 但中间这个度的把握并不容易,他也在思考,也在调整。 前方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毛邦扭头一看,原来端门开了。 众人精神大震,终于不用在寒风中苦等了,于是脚哈气,排成队列,按次序入内。 ****** 天空依然黑沉沉的。 寒风将火盆里的烈焰吹得东倒西歪。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昨夜庭燎的木柴仍有余温。 盔甲鲜明的武士肃立当场,目不斜视。 右骁骑卫尸乡龙骧府渎北防别部司马拓跋思恭便是其中之一。 他后半夜就来了,带着本防三百骑士替换站了前半夜的兄弟部伍。 天很冷,风很大,但他却奇异地感受到了一股火热。 这种心情难以描述。 我本鲜卑东胡,而今却为汉家天子宿卫宫城壮丽辉煌,处处透着一股威严。 这个朝廷起于铁与火之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终至群雄束手,雌伏于地。 他似乎有一种身为梁国子民的自豪感。 皇子公卿、文武大臣们渐渐来到了殿前广场中。 鸿胪、太常二寺的官员往来奔走,维持着仪礼。 钟馨声响起。 天子御攀自后驶来,停于太极殿前。 「吾皇万岁!」齐整的声音响起, 拓跋思恭眼角余光警了一下,却见百余将吏尽皆拜倒于地。穿着大裘衮的天子邵勋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入殿了。 通事舍人高亢的嗓门不断响起。 文武将吏竖起耳朵,听到自己名字时,立刻整理仪容,入殿赞拜。 拓跋思恭完全被吸引引住了。 看得出来,这些官员都有些紧张,甚至堪称严肃。 唱了十几次名后,拓跋思恭甚至看到了一个不慎摔倒在地之人,不知道他是站立良久腿脚麻了,还是过于激动自己绊了自己。 但当他摔倒时,无人敢笑。 拓跋思恭不知道大晋朝正旦朝贺时是什么样,反正他觉得大梁朝这些官员非常不愿意「君前失仪」,以至过于紧张了。 一个又一个官员入内,赞拜完毕后,从侧门次第而出,到拓跋思恭身后的偏殿内休息。 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老夫早上出门都没敢喝水,就怕一一「哈哈,老夫亦这般。唉,第一次正旦朝会,可不敢出岔子。」 「我也算是几朝元老了,惠帝那会就参加正旦朝会。彼时那些执戟武士可太惫懒了,礼器都丢三落四。本朝这些武士手里的都是真家伙吧,一股子凶悍之气,果是百战精兵。」” 「府兵轮番宿卫,自然是真家伙了。大梁朝确实不一样,听闻晋武帝开国时,宫中也是乱糟糟的,羊车望幸就不说了,正旦朝会上还有人挪输天子。」 「现在不也一样?我闻江左司马睿王子生,大喜之下普赐群僚,有人笑言‘我于此事无功,不敢受赏」。」 一阵欢快的笑声传出。 拓跋思恭也想笑。 他不敢想象,如果大梁天子某位后妃诞下皇子,有没有大臣敢说在这件事上我没建功,怕不是屁股都要被打烂了,让你皮! 钟馨之声又起,天光也已经大亮。 拓跋思恭向殿前望去,却见本来一个个进去赞拜的官员换成了一批批,这都是身份较低之人了朝贺已近尾声。 ****** 冗长繁琐的朝贺行将结束,最后进来的是外邦君长。 邵勋已经离开过一次,这会又坐于龙案之后,看着进来赞拜的代国太夫人王氏、辅相王丰及凉城郡公邵真(元真)。 「陛下文成武德、亿兆归心,功盖百王、纲罗千代。愿大梁王业如日中天,中夏百姓安居乐业。」王氏拜伏于地,贺道。 「陛下威加四海、德被苍生,实乃圣皇御宇、九州之幸。愿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王丰亦拜道。 这些阿奉承的话,邵勋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他的目光只落在元真身上。 「陛下是大英雄。」邵真忽闪着大眼晴,奶声奶气地说道。 邵勋一听,笑得胡须都要翘起来了。 只见他迅疾起身,走到三人身前,道:「速速起身。」 然后下意识想要伸出双手,最终撤回去了一只,只拿右手拉着邵真,和道:「一会赐宴时, 力真可随朕一起。」 邵真看向母亲。 王氏不着痕迹地白了邵勋一眼,但心底有些喜悦,道:「今日是正旦大朝,力真可不能乱说话。” 邵真哦了一声。 邵勋又看向王氏兄妹,道:「过完春社节再走。回去之后,可秣马厉兵,但勿要声张。」 「陛下欲征讨凉州?」王丰问道。 「剿抚并用吧。」邵勋说道:「匈奴打凉州,只能一路出师,朕却可三路发兵,代国便是一路。卑移山经营得如何了?」 王丰面露惭色,道:「去岁朔方、库结沙屡有反叛,国中一直在平乱。只遣一路先锋南下,占了卑移山尾闾靠近朔方一带,收降了几个部落。” 「不错了。」邵勋说道:「朕开新朝,只要愿意出力,皆不失富贵。下去吧,一会有赐宴。” 「是。」二人齐声应道。 邵勋拉着邵真的手不松开,笑道:「你等快走,我自带凉城公赴宴。」 说话间,已经有宫人入内,撤去陈设,搬来案几了。 邵勋干脆一把抱起邵真,回到了御座上,父子二人言笑晏晏。 王氏兄妹脸色一变,没敢说什么,行礼告退。 片刻之后,丞相王衍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邵勋起身,将儿子轻轻放下。 邵真懂事地没有闹,还轻轻松开了手。 邵勋见了,更是赞许,心中也更加愧疚。 这个儿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尚书令褚、中书监张宾等人次第入内,见到邵真时,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未几,齐王邵璋、楚王邵、赵王邵、燕王邵裕等人也来了。 其他三人只看了一眼,立刻避嫌般地挪开了眼神。 只有老四虎头用打量玩具的目光看向邵真, 什翼键的弟弟啊,有意思。 第三十一章 第一次朝贺(下) 入太极殿正殿赐宴的人是精心挑选的,除了六公九卿、三省台阁、禁军三院、府兵八卫主官、 四位皇子之外,还有邵勋特别邀请的人员,如外邦君长、西凉士人。 众人按班次落座。 四位皇子都是正一品,但出于谦让,让同为正一品的丞相王衍、太保潘滔、太尉羊冏之、司空刘翰、司徒裴邈坐于御座下首。 一道道热菜端了上来,婀娜多姿的宫人们贴心地为众人斟酒。 「前朝奢靡之风,可以休矣。今日无舞,诸公若有雄文,倒可以当众朗诵。」邵勋端起酒杯, 笑道:「先饮此杯,再论其他。」 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举觞回敬。 邵勋微微侧首,御案旁边置了一小几,邵真像模像样地跪坐在那里,低头看着食物。 我儿可怜,生下来就没吃过好的。 他拿着割肉刀,细细切了几片鹿肉,然后着宫人送到邵真案上。 邵真用欣喜孺慕的目光看向他, 邵勋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众人,道:「夷甫,卿做过二十郡丞相,今又是北地十五州丞相,可有所感?! 「感触颇深。」王衍说道:「昔为晋国尚书仆射,政令不出洛阳,今为大梁丞相,远近无不思服,令之所行也,畅通无阻,可见陛下声威。」 「夷甫还是老样子。」邵勋看向众人,笑道。 众人凑趣笑了几声,其中笑声最大的,当属燕王邵裕。 王衍脸上的笑容一僵,想起了王景风那个漏风破棉袄。 「谋远。」邵勋一边慢条斯理地切肉,一边问道:「当年你来广成泽投我,可曾想到今日?” 褚酒量甚浅,喝了两口就上头了,反问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说假话吧。」邵勋笑道。 「在邺城见得陛下,惊为天人,誓死相随。」褚说道。 「假话果然好听。」邵勋说道:「真话呢?」 「真话是河南、河北战乱许久,不得已至幽州避乱。乱平之后返乡,不太想也不太敢当官了, 但庾侍中(庾珉)热情相邀,推却不过,想着鲁阳在荆州,去彼处当个大农倒也不甚危险。一不留神,就当到了尚书令。」褚说道。 此言一出,众皆哄笑。 邵勋亦笑,道:「你若不来,朕还真无人可用。来,饮下此杯,你我君臣佳话还长久着呢。管他怎么来的,君家之富贵是少不了的。」 说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褚窦则暗暗运气,一饮而尽,差点呛着了。 看他那满脸通红的模样,武官那边齐齐笑了一声,仿佛在看什么弱不禁风之辈一般。 王衍面带微笑,轻轻扫了一遍以陈有根为首的武人。 褚面色却有些不好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可能是晋阳论道开始吧,这些武人就愈发「猖狂」了。 尤其是天子自创了不少武职,什么禁军三院,什么府兵八卫,以前闻所未闻,职级还都不低, 连带着朝堂中武人的数量也大大增加。 人一多,就喜欢抱团,声音就大,心气就高。 「公济。」邵勋又遥举酒杯,看向刘闰中,道:「听闻你又置一夫人?” 刘闰中心下一惊,面色却很沉稳,假借酒劲,故意用粗鲁的语气说道:「太原王氏女。臣以往只能远远看着,生怕凑近了被人扇耳光,现在纳回家,发现不过如此。」 邵勋大笑,道:「卿未尽其妙。” 刘闰中一听,这才放下心,笑道:「陛下尽得其妙,遂奄有天下,臣不如也。」 邵勋复大笑,问道:「你府中有妻妾二十余了吧?」 「快三十个了。」刘闰中说道:「多是近五年置办的。” 其实,魏晋以来对公卿官员妻妾数量都是有要求的,但从来没有执行过,因为根本没法执行。 人家说这不是「夫人」,而是「女乐」、「舞姬」、「侍婢」,你又能如何? 再者,对于掌握权势的男人来说,这种政策就不得人心,注定会遭到抵制而名存实亡。所以刘闫中大大方方说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养得起?」邵勋问道。 「托陛下的福,臣家业愈发兴旺,富贵享用不尽。」刘闰中说道:「臣唯愿大梁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谨之灾。上党刘氏有此造化,全赖陛下。今后国中若有征伐之役,陛下说一声便是,只要臣还骑得动马、拉得开弓,些许宵小,旦夕可平。」 说完,直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臣也就这点本事了。不过臣这不有数十姬妾么,多生些儿郎,长成后又可为陛下拼杀了。” 「公济,你我相交多年,情分自不一般。」邵勋将杯中酒亦一饮而尽,道:「自当同享富贵。」 刘闰中豪爽无比,自己又倒了一碗酒,饮尽后,直接拿衣袖擦了擦嘴,大呼痛快。 「陛下。」御史中丞裴宪从后排站起,道:「臣纠刘侍中君前失仪。」 刘闰中愣然,继而怒。 「罢了,今日高兴,无需拘束。」邵勋摆了摆手,道:「朕第一回当天子,许多人也是第一回当公卿重臣。大梁江山,来得并不容易。君臣风云际会,乃是一段佳话,今日但饮酒而已。」 说完,又举起酒杯,道:「满饮此杯。」 群臣纷纷回敬。 邵璋放下酒碗之后,偷偷看了一眼凉城郡公元真。 父亲把他安排在身旁,在外人看来,那就是礼遇代国使者,恩荣已极。 但在邵璋看来,那就是父亲心中觉得亏欠了这个儿子,想尽办法弥补。 元真应该也是知道自己真正父亲是谁的,小脸时不时转过去,一副非常开心的模样。 他太小了,很贪恋父亲的陪伴。 不过,十四弟没有可能染指大宝,宗正寺甚至没有将他的名字录于其上。 收回目光之后,又看向对面。 二弟、三弟都坐在文官班次之中。 三弟念柳居然也在偷偷看他,见被发现了,举起酒杯示意。 邵璋回敬了一下,同时有些惊讶。 三弟这性子有点不一样了啊,难道桑梓苑半年历练,效果这么好? 前几天他甚至听闻,赵王府的僚属居然配齐了,在诸兄弟中是最快的。 王师一一晋时曰「傅」,因避讳故一一出自河东裴氏。 友、文学分别出自河东卫氏、柳氏。 中尉则由薛氏遣一劲悍勇战之子弟担任。 京兆杜氏、韦氏、弘农杨氏、西河宋氏等族亦有子弟出任官职。 这是一个西州色彩十分浓厚的王府。 当然,这不奇怪。 河东、平阳二郡从文化上来说就是关西一脉,与关西士族联系也比较紧密,而裴氏又与并州士族也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大力选用雍、秦、并、凉四州士人并不奇怪。 邵璋默默吃着酒菜,心事重重。 殿内的气氛愈发热烈,众人渐渐都有些放开了。 邵璋注意到,父亲起身离席,到西中郎将北宫纯那边谈笑。 「今日高会,见得凉州英才,朕喜甚。来,饮下此杯。」邵勋举着酒杯,笑道。 「凉州父老翘首以盼陛下久矣。」以北宫纯为首的一干凉州将吏纷纷应道。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新近入官的,是邵勋对凉州上下的一种拉拢。 即告诉当地大族,我愿意用你们的子弟为官,你们到底跟着谁? 目前事情已经在当地开始发酵了,随着时间推移,效果会越来越显着。 「朕开国之后,将欲巡视疆土。」邵勋又道:「今年便打算西巡关中,驻踏长安。惜凉州未定,不然倒可以去看看,避选秦凉英才,为朕所用。”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这话就有数了。 天子有极大可能试图对西凉动兵,且多半就是今年。 凉州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地形、气候及外部环境造就了当地比关东更加明显的豪族政治。 他们在地方上手眼通天,势力极大。 北宫纯旁边坐着谁?散骑常侍辛谧。 他出身陇西辛氏,与统领西平、晋兴、罕的辛晏是同族,而后者俨然是凉州治下的一个独立小军头。 张骏都指挥不太动他,一度打算以「擅权」为由征讨辛晏父子,最后被劝阻了。 辛氏之外,还有韩、索、阴、阎、游、、马、窦、李等族子弟。 百余年了,凉州及邻近的陇西、天水来来回回就这些家族,不管中原如何变幻,他们地头蛇、 土霸王的地位从未变过。 与他们相比,张轨、张是、张骏祖孙三代都算是外来者了。 说句难听的,张骏脑子完全不清醒,他凭什么让这些地头蛇为他卖命? 「凉州,终究还得靠汉魏以来西迁之名族。」邵勋最后说道:「此辈读书治产,守御一方,功莫大焉。不用彼辈,朕又用何人?凉州无需度田,诸般资财,当拿来厚养军士,以防贼寇。」 众人一听,纷纷对视。 陛下这是又开出了一个条件啊。 不度田、给官做,且不动摇凉州大族在当地的地位-” 到了这地步,凉州上下抵抗的决心又弱了几分。 这就是拿大势压人,再分化瓦解。 战争结果,可能已经在开打前就注定了。 第三十二章 十五 寒风劲吹半夜之后,雪终于落了下来。 扑扑簌簌一整夜,鸡鸣时分,已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早起的宫人打开了殿门。 外面黑漆漆的,冷风涌入厅内,翻动着案几上一摞摞厚实的文册—— “济北郡:县五,户一万五千七百,口七万二千。” “济南郡:县八,户一万六千六百,口八万一千。” 黑字下面是几行细小的红字批注:“前汉济南十四县,户十四万余、口六十四万余;后汉济南十二县,户近八万、口四十五万余,今八县,止八万人?似应有十万。再查!” 似乎是心情不太好,红字后面又加了一行:“晋武太康盛世,青州六郡不过五万余户,彼时天下户口应有后汉盛时六成,青州六郡户口竟只有前汉济南一郡户口之三一?滑天下之大稽!司马炎,言过其实!” 男人好像拒绝了,只吩咐为她准备早膳。 本%最新章(节,在6>@/9书#吧{首;发,>请您!到六!九:书<吧{去:看! “闭嘴。”梁芬坐了下来,道:“此事老夫自会处置,你听命便是。” 更别说田舍夫、地方镇兵、部落牧人、坞堡民之类了。 “未曾。” 家里空荡荡的。 到了这会,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孙辈也就只有一人,入冬后还染了风寒。他这一支,徘徊在绝嗣的边缘。 “阎台臣后来去了凉州,前阵子和鸿胪寺的庾元度暗通款曲。”皇甫昌为梁芬倒了小半杯酒,说道:“今日接到其手书,便急着赶来了。” 梁兰璧避开了父亲的眼神探问,只道:“阿爷要去长安了?” “父亲要来?”梁兰璧问道,但没什么惊讶。 梁芬点了点头,道:“陛下西巡点了你作为左民部随驾官员,这些时日准备准备,别到时一问三不知,白白浪费良机。” 锦衾之下,邵勋睁开了眼睛。 “晋东莱国止六千五百户,今逾万,卿等尽心矣!朕这就遣人寻访司马蕤王府旧吏,查其档籍,卿等安坐便是。” 梁兰璧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但她最近没什么食欲,不怎么想吃。 “可确切?”梁芬问道。 皇甫昌也不追问,回到屋中后,问道:“梁公可还记得阎鼎?” 昨天陛下在九华台上温酒,与凉州士人清谈。彼时她在东侧云龙门内的佛堂修行,都能听到君臣欢笑的声音。 宫人默然无语,她能怎么办,只能说道:“先准备早膳吧,陛下今日不练武,豚、鸡、鱼三味少少准备些即可。” “阿爷。”梁兰璧行了一礼。 外间响起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似乎在询问是否在九华台用早膳。 好在时不时有梁氏、皇甫氏子弟登门探望,让他不至于连话都没人说。 没过多久,外间又有动静,似乎御辇驶了过来,还有侍卫甲士齐整的脚步声。 她心中愧疚难以形容,但在被陛下欺负的时候,想到文君,又有一种发自灵魂的颤栗。 同时也有些忧愁,舒服是舒服了,万一让庾文君知道了,该怎么办?文君对她是真的好,经常来看她,安慰她,并说她可以回家闲居,没人会为难她。 “明公,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老仆说道:“长房——” 女人背对着他,两人腹股相贴,就这么搂在一起睡了一夜。 “哦。”梁兰璧轻轻点头。 “我不管你了”这句话徘徊许久,始终吐不出去,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道:“你好自为之。若想回家了,遣人知会一声便是。为父为天子劳心劳力多年,这个面子还是有的。我老了,护不了你几年了。” 文君现在不能服侍陛下,她帮文君,总比其他人好对不对?她是绝对不会伤害文君的…… 老仆看了看皇甫昌,又凑到梁芬耳边,低声道:“太医署不止一人诊断,应无差错。”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外面有人轻声询问道:“陛下可曾起身?” 宫人站在厅内,看向东侧偏殿。 长子二十多年前被乱兵所杀,次子九年前病死。 梁芬沉吟片刻,摇头道:“台臣还是这样子,为功名利禄迷了心眼。不过,这回他倒误打误撞走对了。他也是有福气的,有此事,便不至于没好下场。” 紫葡萄也陡然涨立了起来。 左民侍郎皇甫昌今天就来了。他是梁芬妻子皇甫氏的族侄,前秦州刺史皇甫重的养子。 天依然黑沉沉的。以往她很讨厌这种深沉的黑暗,现在却巴不得黑夜更长一些,因为她可以安逸地缩在男人怀里,即便要被他折腾。 怀中柔软的娇躯动了动似乎也醒了。 “不孝女愿意回家了吗?”梁芬问道。 梁芬冷哼一声。 好在时候不早了,男人只是随手把玩了一下,随后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更衣了。 见梁兰璧醒来后,宫人脆声道:“太后,仆射今日会来佛堂。” “现在是大梁朝了。”梁芬瞪了皇甫昌一眼,没回答。 “天太冷了,梁公速来,酒刚温好。”皇甫昌笑着迎出了门。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艺术夸张,但真实情况好不到哪去。 就在这时,有老仆入内,在梁芬身侧附耳密语一番。 “你还愿意唤我阿爷。”梁芬苦笑了下,问道:“为何不愿回家?” 梁芬这时已慢慢冷静了下来。 皇甫昌为其目光所慑,干笑一声,道:“我去把门窗关好太冷了。” “吱嘎!”门被轻轻关上。 他要离开啊!梁兰璧侧过身来,看向窗棂。 “东莱郡:县六,户一万一千一百、口五万八百。” 殿室之中,温暖如春。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 她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关西士人再强,也帮不了她什么,她没什么奢望。 甚至于,识字的人都未必尽知。 男人粗鲁地揉了一阵,她气息有些紊乱。 老仆察言观色,低声道:“明公,太医署的医者一辈子不知道见了多少人心鬼蜮之事,他们嘴很严实的,绝对不会乱说。当年惠帝为人毒杀,太医署的人至今未向外吐露半个字,足堪信任。此事尚有挽回的余地。”皇甫昌吓了一条,不知所措。 梁兰璧低下头,似乎打听注意不说话。 妻子也在数年前病逝了。 回到家中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此乃古制。”梁芬说道:“新朝开国,巡视四方,让天下人知晓今夕是何年。” 他这一脉人丁不旺啊。 小作文批注又来了:“曹魏此郡便是一万户,晋时一万户,梁又一万户!不论何人治下,不论疾疫、灾害如何,不论是否久历战事,户皆一万,朕信矣!” “回佛堂修行吧。”梁兰璧坐起身,看着身侧男人躺过的凹陷,有些怅然。 梁兰璧的政治敏感性不低,一下子就分析出来了。 看着素服相迎的女儿,梁芬有些难过。 不过,好像和她没关系了。 “嗯?”梁芬目光陡然一凝,看向皇甫昌。 家中就只剩十一岁的长孙(次子所生),入冬后就卧病在床。 男人盥洗结束之后,很快乘车离去。 “嘭!”梁芬拍了一下案几。 每每想到此事,都不由得黯然神伤。 “是。”宫人答道:“仆射要去长安了,点评雍秦凉三州士人,临行之前,可能有话要对你说。” 皇甫昌左看右看,尬笑道:“我再去温一壶酒。” “他?台臣?”梁芬一顿,苦笑道:“台臣啊!他心太大了,老夫镇南阳时,他还想着割据自立。后来不是投匈奴去了么?” 这是关西士人最大也是最好的一次机会。过了这遭,以后可就要按部就班了,除非大梁定都长安,不然很难斗得过关东士人。 “是啊。”皇甫昌说道:“阎氏在天水、武威、金城都有族裔,也不是什么小族了。阎台臣若能说动阎氏归国,背弃张骏,便是一桩功劳,今后还能为明公所用。” 这不是玩笑,事实上这会天下知道改朝换代的人并不多,基本也就是有权有势以及识字的那帮人。 “好你个邵全忠!”梁芬怒道。 来人脚步声远去。 “老夫年逾六十,还能在位几年?”梁芬摆手道:“而今所为,不过为梁氏子弟铺路罢了。平定西凉之后,便该退位让贤了。” “明公何言老耶?”皇甫昌笑道:“就连赵王都很敬重明公呢。” 说罢,转身出了门。 梁兰璧眨了眨眼睛,感受到臀瓣中夹着的物事后,脸红了。 尤其是那份食物可能是为陛下准备的。他是习武之人,早上都要吃肉,但梁兰璧现在只觉得有点恶心,不想吃。 左民曹在开国后变成了左民部,主官尚书一员,另置侍郎二员,为尚书副手,皇甫昌便是其一。 “你到底回不回家?”梁芬方才被女儿岔开了话题,这会继续追问。 她只能用她是被迫来麻痹自己。 “为何巡视?” 最后附有一个大大的红叉,上书二字:“无能!” 陛下要宠幸她,作为一介亡国妇人,她也没有办法拒绝不是? 宫人又走了进来。 梁芬魂不守舍地出了宫。 梁芬被女儿的态度气着了,但想到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又想起亡妻皇甫氏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让他护着他们的孩儿,便怎么都说不出重话。 文册正好停在最后一页:“下邳不论,凡十九郡、一百十二县,计军民二十七万八百余户、一百二十五万四千三百余口。” “是,与姚弋仲等辈一起走。”梁芬说道:“二三月间,陛下也会西行,巡视雍秦。” 她们的动作非常轻柔,因为里面传来着轻微的鼾声。 来人似乎有点着急,叹道:“今日有登高之会。再不起,皇后要起了。” “是。”皇甫昌替梁芬掸掉肩头落雪,然后扶着他往里走,问道:“如何?太后愿回家吗?” “这是要打仗了……”梁兰璧低声说道。 梁兰璧一听这话,眼泪顿时涌出。 天子白天日理万机,晚上继续理机,累得很今天都没起来练武。 换了一桶水后,西边膳厅内的桌案也清洗干净了。 这是跟她许久之人了,以前是家中婢女,三年前被她召进了宫中,现在则随她在佛堂中修行。 好像偷了她什么心爱事物的刺激感觉。 到处弥漫着冷清、孤寂的气息。 …… 宫人将书册档籍、笔墨纸砚仔细收好,又擦洗了一下桌面。 梁芬见了,也眼圈微红,道:“罢了。为父对不起你,耽误你一生。这世道——” “太后愿归家静养。”老仆回道。 ******午后,梁芬果然来了。 “乐陵郡:县五,户一万二百,口四万九千五百。” 这才开国两个多月,有些消息闭塞、喜欢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人真不一定知道。 但她不愿走,陛下也不放她走。 “是。” 梁芬脸色阴晴不定,最后终于长叹一声,道:“老夫这辈子欠邵全忠的么?” 被老梁念叨的邵某人刚刚结束正月十五登高之会,此时正在芒山脚下陪客人饮酒。 楚王邵珪、修容卢氏、秘书监卢谌、黄门侍郎许式、散骑常侍祖应五人亦在场,来客则是许柳及祖逖之子祖道重。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岔路 天不晴,晚上也有雪。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后,气氛慢慢热烈了起来。 这是一个精舍小院,建成时主人一定花费了不小的代价。然乱世一来,终成一场空,没人说得清主人家去哪里了,院落就荒废在了这里。 局势渐渐好转之后,有人盯上了这个院落,不过很快又被官府收走,连带着周围一大片的土地,全都变成了军府用地。 大梁开国前夕,院落变成了芒山龙骧府的谷仓之一。 二十余年间,从豪族精舍,变成废弃院落,再变成军府宅院,它不会说话,但却折射了时代的变迁。 篱笆院墙之外,身披羊裘的武士来回走动巡视着。 漫天大雪洒落而下,将入冬前种下的小麦尽皆掩盖。 院中石磨旁,军士们将麦麸扫落进簸箕里,准备夜中起身给战马喂食。 纸灯在风中飘飘荡荡,摇曳不定,昏黄色的光晕显得朦朦胧胧。 童千斤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炒菜,用手肘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内坐了八九个人,谈笑风生,气氛热烈。 「朕上午收到书信,司马睿可不安生啊。」邵勋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挪撤以及几分惺惺相惜(?):「司马睿年前登晋王位,正月人日刚过,群臣复劝,请即皇帝位。睿辞之。」 祖应一脸病容,听了没什么大的反应。 许柳却十分惊讶。 人日就是正月初七,今天是正月十五,不过八天时间,这说明什么? 说明建邺内部通风报信的人太多了,正月初七当天就有人写好信,派人渡江北上,然后一定有专人负责此事,快马送入京中,前后不过八天。 如果是正常传播,没有两个月不可能。过年前后,兴许会拉长到三四个月。 大梁天子对建邺非常关注啊, 「季祖(许柳),君久居江东,可知此番劝进之后,建邺掌权者何人?」邵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灌郎立刻上前,为众人斟酒。 祖应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过一直在观察郎。 就容貌来说,比他父亲略胜一筹,诸般风姿也非常符合士人的口味。但气度方面,比起他父亲就差了许多,毕竟经历不一样,也太年轻了。 但有一说一,在十九岁这个年纪,楚王已经相对不错了,从小肯定是经历过名师教导的,又在梁王身边言传身教,规矩甚严, 放到世家大族里面,也是家族可以重点培养,入仕后为家族谋取利益的核心子弟了。 他还算满意。 薰娘坐在部勋身边,目光只落在儿子身上。 做母亲的别无所求,赶紧娶妻,生下孙子孙女后,她就可以安心了。 这一辈子,前半生大起大落,后半生美满幸福,她就这点要求。 秘书监卢谌、黄门侍郎许式则比较热切。 说不上有什么野心,但就是存着那么一点期盼,希望这桩婚事尽快完成一一在太常寺的操作下,其实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只差最后一步,已然无法反悔。 许柳见到邵为他勘酒,立刻起身致谢,然后又一脸惶恐地坐下。 「陛下,若无意外,王导王茂弘必为丞相,总揽政事。」许柳收拾心情,回答道:「至于军务,实则赖于外州。” 「哪几处?」邵勋问道。 「淮阴、寿春、裹阳三处。」许柳说道:「淮阴、广陵之间,多为南下之徐泗流民军,乃祖士稚一手创建,众约三万。” 「寿春之兵,一为寿春、合肥之戍兵,一为江州兵。」 「襄阳便是荆州劲卒了。” 邵勋点了点头,南朝弄来弄去,在军事上基本就这个格局。 流民军拱卫建邺以北的淮泗流域,吴地大族也提供部分兵马及水师一一邵勋称之为「徐州集团」。 寿春那边就脱胎于东吴江州集团了。 此地在东吴时就出了很多大将,周瑜屯军的柴桑就在这一片。 孙权多次攻合肥,也从江州调兵一一邵勋称之为「江州集团」。 最西面的就是荆州了,以裹阳、南郡、江夏、江陵、武昌等地为基本盘,水陆皆有,邵勋称之为「荆州集团」。 三大集团之外,其实还有江东豪族兵马以及屯于建邺左近的部队,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青徐豫三州流民军,不过都不一定是第一代流民了,很多少年就出生在吴地,但在江东政治语境中,他们仍是「流民」,通过侨置州郡来缓慢地安置。 这些军事集团哪家强呢?现在不好说。 历史上前期脱颖而出的是荆州集团。 这支以荆州本土士兵及流寓而至的关西精壮编练而成的部队,因为长期与北朝作战,经验丰富,战斗力强劲。 桓温北伐时,自江陵出师,步骑四万人,主力便是荆州集团兵马了。 在这个时空,邵勋仔细研究过南阳发来的军报,认为南朝最强的其实还是荆州集团。 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前张昌在荆州叛乱,荆州世兵乃至宛城世兵不堪一击,数次为其击败,死了不少大将甚至宗王。 但在刘弘收拾世兵余烬,安置关西流民,再征发豪族、蛮侗丁壮后,又重新编练出了一支可战之军。 建邺方面对其也非常支持,苦心打造,战斗力与日俱增,已经成了南朝最重要的支柱。 与荆州兵相比,所谓的北府兵还没到冒头的时候,不过因为离建邺近,青徐流民军总会更受重视,再加上荆州遥远,叛乱风险较大,超过荆州兵是早晚之事。 现在需要把北府军提前扼杀,至少重创,将来也会更方便一些。 想到这里,邵勋问道:「屯于建邺附近的兵马,由何人统领?” 「之前是刘琨。」许柳说道:「刘琨北上之后,听闻要交给山遐山彦林。」 「山遐何许人也?」邵勋问道。 「山遐乃山涛之孙、山简之子,性情刚猛,为余姚令之时,以豪族多挟藏户口为由,大肆清理,得万余口。」许柳说道:「余姚豪强虞喜藏户甚多,山遐欲捕杀之,余姚父老以喜‘有高节, 不宜屈辱’为由阻挠,县兵竟不能捕。」 「余姚豪族又以山遐营建县舍为由,构陷其罪。会稽内史问之,遐乞留任百日,将未竟之事完成,不许,遂坐罪免官。” 卧槽!竹林七贤的后人,名气极大,居然和一个县的地头蛇斗得有来有回,最后还被构陷赶走了。 若非他名士之后,又是南渡高门的身份,可能已经被余姚豪族弄死了。 邵勋倒对此人起了几分好感。 勇士啊! 可惜你没有一个很好的环境,若在我这边,你放心大胆查,老子为你撑腰。 「山遐既已免官,为何又骤掌大权?」邵勋问道。 「山遐从侄女为王太子司马衷之正妃,此乃外戚,一飞冲天寻常事也。」许柳有些羡慕地说道:「山氏诸子皆才具平平,唯山遐勇于任事,前番查余姚户口多半也是司马睿、王导等人授意, 发现走不通之后便收手了。这会时过境迁,拔之正合适。」 邵勋思索了一会。 这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司马绍若不死,太子之位是他的,那么他的妻族外戚定然执掌大权,比如历史上的庾亮。 但他死了。而司马衷本来就很得司马睿喜爱,一度想立他为世子,这会当上太子顺理成章,而太子妃山氏的家族就乘风而起了。 不知不觉间,庾文君成了他宠爱的小娇妻,亮子也为他扛活,建邺风云变幻,走上历史的岔道或许未必是岔道,十八岁的司马衷若没跟祖渺北伐石勒,也不至于几个月内突然暴毙身亡一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病死、战死或者其他什么死法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死了。 「陛下,晋太子妃山氏乃羊羊彭祖外甥女。」许柳又道。 邵勋这次是真的无语了。 你们要不要这么会编织关系网啊? 南晋、北梁,权贵阶层关系盘根错节,让人惊叹不已。 若此时司马睿形势占优,邵勋怀疑他治下的官员军将也会与对面大范围暗通款曲。 「河内山氏———」 他叹了口气,道:「西巡之时,朕会带上山世回,再和羊彭祖好好说道说道。至于你一—」 许柳神色一正。 「早些回去吧,联络忠义之士。」邵勋说道:「一旦时机成熟,立刻起事,朕会遣大军接应。 「臣遵旨。」许柳大喜。 「仪祖(许式),敢不敢随季祖南下?」邵勋看向许式,问道。 他不太敢。 但话到这份上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遵旨。」 邵勋很快又看向邵,问道:「获郎,你敢不敢南下?「 邵震惊了。 「陛下。」卢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邵勋轻抚其手背,看向儿子,道:「瞧你那熊样。为父让你去谯郡,又不是让你去建邺。」 邵脸色稍安,躬身行礼道:「儿—————臣遵旨。” 「带上你的王府僚属吧,让他们给你出出主意。」邵勋说道:「你三叔也会跟着南下。记住了,王府属官可以建言,但你要学会自己做决断。」 「是。」邵心神渐渐归位,沉声应道。 邵勋最后看向祖应,笑道:「士宁,我儿如何?可配汝女?」 祖应淡淡地笑了笑,道:「楚王丰神俊朗,又勇于任事,实乃佳配。” 邵勋大悦,又看向儿子,笑道:「郎,若做不出成绩,就别回来成婚了。士宁之女在洛阳名声不小,爱慕之人不知凡几,我看你也别耽误人家了。” 邵面红耳赤,只道:「儿一定会办成此事。」 卢薰轻轻拍打了下邵勋的手,似是责怪他吓唬儿子。 邵勋哈哈大笑,道:「趁雪饮酒,快哉。来,正事已毕,今夜但痛饮而已。” 第三十四章 面见(上) 停!」武士拈弓搭箭,大喝一声。 而说话之间,一支羽箭飞了出去,没入残雪之中,箭羽震颤不休。 正往北奔行的百余人吓了一跳, 很快,二十余丁壮上前。 大部分人拄着长矛,少数人持有弓刀。 最强壮的七八个还身着皮甲,看起来有两下子,应是上过阵。 「都是乡党,莫要动手。」一中年人策马上前,用谯沛口音大喊道。 本地人?挎弓武士与同袍面面相,稍稍放下了点戒心。 「尔等何人,从何而来?」武士大声问道。 远处的坞堡之内,钟声不断,显然堡主在集结兵马了,很快就可以增援过来。 作为与吴兵相持第一线,这些坞堡的军事素养还是可以的,一般性的中小规模战斗都可以胜任,反应也非常快一一反应不快的都没了。 而大梁朝廷在这片的政策基本就是本地人守本地,尽可能不占用朝廷的资源,因此默许他们在地方上坐大,甚至委任豪族子弟为官。 比如前谯国内史、现谯郡太守桓宣就出身「人(县)桓氏」,乃地方上一个中等士族,日子过得不好不坏,虽没有进入中枢,但在前任太守因为被吴兵攻入郡内且地方上发生叛乱而免官之后,人桓氏就已经是谯郡数一数二的家族,仅次于夏侯氏。 「我乃桓公部曲将,奉命北返,收拾家业。」来人大声道。 一听「桓」这个姓,这些坞堡民们就菊花一紧。 武士顿了顿,复问道:「哪个桓?” 「龙亢桓。」来人回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渡江那个。」身后已经有数百人集结而至,武士胆气陡增,大笑道:「几以为是桓府君亲族。」 众人一听并非太守族人,也松了口气,纷纷叫道:「还有女人!抓了当奴婢!」 「对!吴兵能抓谯人,谯人如何抓不得吴兵?」 吵吵之下,抽刀出鞘之声此起彼伏,足见双方往日里积怨之深。 「慢!」数十骑踏雪而来,远远停了下来,领头的名叫张平的坞堡主伸手阻止道。 说完,又对身侧一人低声道:「屠各,你引五十骑绕后,盯着点,但不要擅自出手。」 名叫「屠各」之人领命而去,带着五十骑,远远兜向侧翼,并将角弓拿了出来,典型的匈奴轻骑兵战法。 五十骑绕行之后,来人这边一阵慌乱, 张平稳稳坐于马背之上,静静看着对面慌乱的模样。 许久之后,见五十骑并没有发动进攻的意思,他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来个能说话的?」不知道什么缘故,张平这个脾气暴躁、杀人如麻之辈居然没第一时间动手,而是和和气气地说道。 对面阵中一人上前,长揖一礼,道:「事关机密,将军可否私下叙话?」 「君何姓?」张平问道。 「桓。」 「好!」张平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步行向西。 此人亦步行而西。 两人走出去二十余步后,停了下来。 「相(县)人桓抚见过将军。」桓抚又施一礼,道。 听到「桓抚」这个名字后,张平心下大定。 楚王殿下坐镇谯城,遣人至此,令其接应祖渺司马桓抚至谯城。 张平何时见过如此大人物?接到命令后不敢怠慢,天天派人在淮水一带巡视,总算见着了。 只要他把桓抚一行人安全带到谯城,便有可能得到桓宣桓府君甚至楚王的赞赏。 这个买卖值得做! ****** 一行人很快被送到了一个坞堡内。 领头的几位官员甚至被安排了不错的屋舍。但你懂得,有些人平日里住着大庄园,娇妻美婢伺候着,如何习惯坞堡那狭窄、潮湿、阴冷的小房间? 这不,祖渺幕府解散前的参军殷义就不满了。 他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且这么多年一直看不起兵家子。 张平将自己家人住的屋舍让了出来,殷义一见便骂道:「此舍只堪作马既!」 张平听了,额头隐隐露出青筋。 他的子弟家人也对殷义怒目而视。 「住口!」桓抚扭头看了下殷义,喝道:「我等来此乃谋大事,非为享乐。「 殷义被这么一骂,怒气上涌,好悬才忍住了。 桓抚是司马,他只是个参军,级别不一样。 祖士稚死后,祖士少实际掌握兵权,就目前看来,桓抚依旧受信任,而他殷义则有点要被扫地出门的意思了,地位差距比以前更大了。 尔母婢!待去了洛阳,见着族人,便要你等好看。 我族侄女可是大梁天子宠妃,看你们将来要不要巴结我! 「张将军,不知龙亢桓氏老宅如何了?」桓抚问道。 「君不是相人么?」张平问道。 「帮桓公问问。」桓抚答道相县桓氏是后汉经学家桓谭后人。 龙亢桓氏则是后汉帝师桓荣后人,家族精研《尚书》,乃经学世家。 县桓氏则是曹魏太常桓阶后人,祖上原籍长沙,后迁至县。 如果说相县桓氏、龙亢桓氏还有点亲戚关系的话,县桓氏就真的是外人了。 「桓公渡江后,此宅为人所据。后吴兵打来,他们似被击破,四散而走。」张平说道:「据我所知,直到去年中,桓公庄宅已经无人居住。吴兵曾放过一把火,屋垣倾颓,怕是已无几间完整的屋舍了。」 「至于农田,多半荒废。偶尔有人去放牧牛羊,也是放完就走。那边离淮水太近了,容易为吴人劫掠。” 「其实整个谯郡现在不缺地,只缺人。两军相持这么多年,伤损太大了。」 「多谢告知。」桓抚行了一礼,道。 张平摆了摆手,道:「楚王殿下已至谯城。我观诸君颇为疲累,今日便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北上,如何?」 「可。」桓抚应道。 二人说话间,坞堡民们已在大院中支起炊具,为新来的一百多人准备饭食。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男男女女不下百人?」张平指着一行人,好奇道。 桓抚面现郝色,道:「多为龙亢桓氏子弟、部曲、奴婢,来收拾老宅的。” 张平一听就明白了,遂问道:「茂伦公(桓彝)在建邺官居何职?」 「中书郎。」桓抚答道。 「此职何掌?」 桓抚沉默片刻,道:「编修国史。」 不过,建邺有传闻,桓彝有可能调任尚书吏部郎,但还没有尘埃落定的事情,桓抚不想多说。 再者,江左的制度有点奇怪,开始杂曹魏时期存在、大晋朝早已改革的制度。 比如曹魏置尚书郎中(九品制之第六品)二十五人,分任诸曹从事,协助主官处理事务。 而江左台阁现在就有二十余曹,分到中书省的就是中书郎,分到尚书省吏部的就是尚书吏部郎。 前者没什么实权,编修国史而已,后者却是一个实权衙署,在五品以下官员的选任中,有一定的建议权。 但说实话,都不是什么大官,还不如外放当个太守呢。 张平不知道内情,但听到「编修国史」四个字就明白了,合着完全没什么权力啊。 这纯属是在江东干得不顺心,于是又试探着投向北方。 桓彝一定非常关注桓抚的动向,好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这些人啊! 「这(huo)坑坑洼洼,煮点肉也这么慢,到晚上能煮熟不?」殷义的声音又在院中响起:「还不如熔了做成兵器。 张平闻言,站到殷义身前,道:「古有诸侯问鼎之轻重。今天下方平,君便欲碎此鼎耶?「 殷义冷笑道:「待我去了洛阳,见得族人,便碎你头,看你还惜不惜此鼎!」 张平勃然大怒,刷地一声抽出佩刀。 桓抚连忙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息怒。此人乃殷淑妃族叔,为人张狂,勿要和他一般见识。我这就带他走,连夜去谯城。” 张平听到「殷淑妃」三字时,清醒了一些,连续深呼吸数次后,终于压下了那股杀人的冲动。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张平寻声望去,却见一跟随桓抚而来的少年卯足了劲,狠狠甩了殷义一巴掌,直接将人打懵了。 张平心下大爽,怒气消了很多,遂问道:「此何人?」 桓抚犹豫片刻,凑到张平耳边,低声道:「此为桓公长子温。」 「真少年英雄也。」张平击掌赞叹道,旋又想起桓温的身份,暗道桓彝比他想象得还要有决断力,居然已经下定决心了。 其实想想也是。 桓彝并不是什么甘于寂寞之人。 作为刑家之后,不知道多么渴望再造家族辉煌呢一一本地人都知道,桓彝就是当年被诛三族的曹魏大司农桓范之子桓楷(在逃)的后人,虽然他没看过桓氏的族谱。 及至国朝,赵王伦位,桓彝投奔齐王司马冏,事败后逃回家。 沉淀一段时间后,复投司马睿,并随之举族渡江,可惜看样子没受什么重用。 想到这里,张平居然有点可怜桓彝了。 两次出手,都没跟对人— 桓温打完殷义后,让自家部曲将其看押起来。 殷义反复叫骂、威胁,桓温不为所动,只道:「此时揍你,你也只有生受着,叫骂何益?徒增苦痛耳。你若想报复,我便随你去洛阳走一遭,又如何? 1 殷义被惊呆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挨打,只能用愤恨的眼神看向桓温,心想该如何找回场子。 桓抚叹了口气,吩咐道:「用完饭食就走。」 说罢,看向桓温,有些忧虑,思着得将他带到谯城,若能得楚王青睐,便不惧小人报复了。 天色将暗之时,众人终填饱了饥肠。 桓抚向张平深施一礼,带着十余人告辞离去,剩下百人则往桓氏老宅而去。 正月底,桓抚一行人抵达了谯县。 太守桓宣陪着鲁王邵、楚王邵挂,在太守府召见桓抚、桓温、殷义三人。 第三十五章 面见(下) 二月第一天,春播尚未开始,谯县夏侯氏庄园外,僮仆们刚刚结束一次操练这是本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操练, 明天要过社日节,因在农历二月二前后,故称「春社节」。 春社过后,就要农忙了。 去年种了冬小麦的没那么忙,但也要被召集起来疏浚河道、开挖沟渠,以利农业灌溉。 去年没种冬小麦的更多一些,春种粟,八月收。也有极少数人种春小麦,但说实话,小麦这种食物还处于大范围普及阶段,若非官府强力推行,光靠其自然演进,两百年内都不一定有此景象。 当天下午,楚王府中尉盖厚率百骑自左国苑驰至。 他们一人三马,甲具齐全,马粗长得可当旗杆,出现在夏侯庄园外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不愧是幽州突骑之乡,人和马都不缺,只要能准备齐全这一百人的甲胄、器械,组建具装甲骑并不困难。 盖厚抵达时,邵亲出庄园迎接, 桓宣、桓抚、桓温、殷义四人跟在后面,同样见到了这一幕。 「具装甲骑。」桓宣见了叹息道:「众皆言建此军不值得,然若两军阵列厮杀,苦战良久,队形散乱之时,骤然杀出,或有奇效。」 「昔年洛阳石桥之战,成都王司马颖前军就为洛阳精骑击溃。」桓抚说道:「不过,彼时骑军能直冲步军,现在却冲不得了。」 「我若得此军,建功立业寻常事也。」桓温看着那上百精骑,有些羡慕。 当步兵苦战多时,体力大亏,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时,无需多,一百具装甲骑冲杀过来,就有极大可能奠定胜局。 少年人有建功立业、彪炳史册的梦想,桓温功利心尤甚,非常渴望名留青史「你一介降人,无根无基。」殷义笑道:「昨日殿下都未曾和你说话,你要等到几时才能领军?兵书都扔了吧,没用了。」 桓温凑近了,低声道:「殿下就在此间,你说我敢不敢打你?」 殷义下意识后退一步,旋又想起桓温在恐吓他而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桓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竖子!」 刚退回原位,眼角余光到一人正看着他,仔细一瞧,却是鲁王邵。 那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这个鲁王不知道怎么回事,站在一地,天然就不是主角,而是习惯把主位让给别人,自己在一旁默默观察。 目光不阴冷,但非常复杂,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总之让人很不舒服。 这是个怪人。 「让儿郎们吃顿好的。」楚王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嗯,有点故作此态,显然平日里不太习惯说这些话。 换当今天子过来,做这些事应该更加自然,更加驾轻就熟。 「谢殿下恩赏。」盖厚一声招呼,让众军入了庄园,找地方屯驻。 邵则转过身来,刚想说些什么,又对邵行了一礼,道:「三叔———” 「你来,我看着。」邵简略说道。 「哦,好。」邵干笑一声,道:「昨夜匆匆一唔,未及细说,今日便在这林深水秀之地,好好计议一番。」 说罢,当先入内,众人紧随其后。 ****** 今日天气不错,无风,阳光明媚。 夏侯庄园后院亭中,摆放了十余案几邵、邵并坐上首。 太守桓宣、楚王师崔悦、友鲜于屈、文学郦怀、中尉盖厚等人分据下首。 祖渺妻弟许柳、司马桓抚、参军殷又以及桓彝长子桓温敬陪后座。 主人家只露了一次面,为在座诸人点燃了熏香,上了酒食,略略说了几句话,便识趣离开了。 亭前的草地上铺满了地毯乐人坐在两侧,开始演奏。未几,一队舞姬而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邵面无表情,并不怎么饮酒,只静静看着。 邵微微有些志忘,不过很快便沉浸进去了。 今日这个氛围,很好嘛。 在父亲身边,闷都闷死了,钱也没得花,全靠娘亲接济。 现在娘亲也没钱了,又靠舅家进奉,成婚后还得靠妻家,直到他能从食邑收到税为止。 说句不怕人笑话的事,父亲第一次用西域香药,叹息「过了、过了」,连带着他们兄弟几个也没过上多好的日子。 还是出来舒服,没人管,一一三叔? 邵下意识看了眼邵。 邵泰然自若,道:「侄今日为何举止失措?何为大事,何为小事?大事办好,小事不值一提。」 说罢,便不再多言。 邵心下稍安,道:「今日与诸君高会,实乃幸事,先饮一杯。」 众人闻言,纷纷举杯痛饮。 随后便谈些风花雪月之事,主要是王府众人挑头,其他人凑趣说上几句。 一曲舞罢,邵挥了挥手,令乐人、舞姬散去,然后平静了下心绪, 道:「后方那位着白袍者可是桓公长男?」 「桓温拜见殿下。」桓温跪坐于案几下,拜道。 「果有几分意气。」邵笑道:「孤最爱这等少年豪雄了。」 桓温听了面色如常,殷又却脸色一白。 他再嚣张,也不能当着楚王的面嚣张。 他再看不起兵家子,也不能当场表现出来。 桓温这人眼看着要走武人之途,自甘堕落,以后有的是机会整治。 「听闻茂伦公和庾公有旧?」邵又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桓温,看他怎么回答。 桓温沉默片刻,答道:「昔年桓豹为羊公(羊瑾,羊献容祖父)主簿,家父往返洛阳、谯国之间,多次途经颍川,和庾氏众人相识。」 邵微微偏首,看向三叔。 邵道:「司马冏秉政时,桓豹为御史,奏事未先经齐王府,遂遭遣斥,丢官去职。时桓彝为豫州主簿,后为冏之骑都尉。」 邵连连点头,三叔知道得就是多。 「庾公在颖川守孝,君可要去拜访?」邵看向桓温,问道。 桓温没有犹豫,道:「仆携有家父书信,自要往颍川一行。」 桓抚看了眼桓温,暗道他早就打定主意了。 殷义则暗暗叫苦。 桓温只打了他一巴掌,庾亮若来,怕是连打带端,这场子是找不回来了。 殷氏也得听庾氏的啊! 邵则有些可惜。 桓温一介少年,对他来说,王府属吏是一个非常好的进仕之途。 这些官主要看亲王本人的意见,中下级官员直接自己招募了,都无需过吏部。 高级官员需要报吏部,但也只是走个过场。 最关键的是,王府属官是正经职官,普遍在五品到九品之间,将来出任他职,这个品级就可以作为参考。 桓温虽然白身一个,但也不愿投他,看样子居然要走庾亮的门路,投奔秦王府? 他没有继续招揽的兴趣了,还是燕人贴心。 于是,他开始进入正题,道:「桓司马,建邺朝廷那边可下达移屯军令?」 「尚未。」桓抚立刻回道:「我等渡淮之时,收到广陵快马来报,建邺群臣二次劝进,请司马睿登皇帝位,睿复拒之。于是乎,江南诸郡频献祥瑞,以此彰显司马睿治下升平之世。」 「如此看来,第三次劝进很快了?」邵问道。 「多半在二月间了。」桓抚说道;「司马睿此人,故示宽仁,矫揉造作,恨不得群臣泣血撞柱,宗室齐表忠心,方才勉力进位。」 邵又看向三叔。 「睿,宗室疏属。」邵惜字如金道邵明白了。 司马睿在宗室里都算血缘比较偏远的,这是非常大的劣势。 前普惠帝开始,怎么着都要在司马炎子孙中找人当太子、太弟。 当年司马越弑君,却不敢登基称帝,因为他是司马道一脉后人。 所以司马睿需要群臣、宗室个个表态、人人过关,且让他们三番五次劝进, 最后全都下不了船,一个都别想跑。 此人表面纯良,实则没那么简单,心也是黑的。 邵回过神来,又看向桓抚,道:「刘琨在做什么?」 「刘越石三天两头拉拢军中将校,分祖将军之势。」桓抚说道:「据传闻, 祖将军可能要出任淮南太守,所部军士也将西调,免得他们在徐州为乱。」 「军士家人、田宅都在徐州吧?」邵问道。 桓抚微微有些惊讶,道:「是。」 能问出军士亲人、家产在哪里这种事,说明楚王并非高高在上、不通实务之人你换个士族子弟,他不一定想得出这种细节。 「士少将军威望如何?对帐下军士可有恩义?」邵追问道。 「昔年士稚将军于淮阴收拢流民- 一「孤问的是祖士少。」邵说道。 「亦有恩义。」桓抚被问得有点冒汗了。 邵看了殷义一眼,不置可否。 士兵们的家产、亲眷都在徐州,要让他们提着脑袋跟你在外地造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祖士少将以何由举事?」邵挂继续问道。 「生造谣言便是。」桓抚说道:「随后便以祖氏部曲私兵为基,裹挟他人向军士们宣扬打回徐州,如此则一呼百应。」 邵又要扭头看三叔了。 邵咳嗽了下,用平静的目光看向侄子。 邵生生止住了找「场外援助」的冲动,思虑片刻后,说道:「若真打回徐州,多半全军覆没。不若袭占淮南,以迎王师。军士们若不满,可先散府库金帛为赏,安抚其心。待王师大至,则胜算更大。君便如此回应祖士少。」 说完,心砰砰直跳。 他第一次做这么重大的决定,手心都冒汗了。 「三叔——.—」邵看向邵。 「袭占整个淮南不容易,分兵之下,恐为晋兵各个击破。不若只占要戍,死守待援。」邵说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算是破例了。 「三叔说得是,侄思虑不周。」邵报颜道。 他自觉今天表现不太好,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桓抚等人却对他评价不错,至少没有眼高手低的毛病。 听闻他才十九岁,历事不过两三年,相当不错了。 就连桓温都不由得多看了邵两眼。 「就依此议。」邵平复心情后,说道:「朝廷正在调集精兵,不动则已, 一动必须成功。」 说完,正准备起身离去,却觉得好像有什么应该说的话忘了。 募然,他想起来了,道:「孤之正妃乃士少将军侄女,今后便是一家人。举事之时,勿要相疑。孤绝不负祖氏,大梁绝不负祖氏,君等皆有富贵。” 散会之后,邵避开旁人,凑到邵身边,轻声问道:「三叔,侄今日如何?」 「尚可。你才十九岁。」邵说道。 「比之父亲若何?」 邵难得笑了,道:「二兄十九岁时已名震天下,司马越不能制。” 邵汕山一笑,道:「我还得历练几年。」 第三十六章 居丧之人 谯城之会后,一行人便各自散去。 许柳、桓抚等人潜回吴地。 其实也不算潜行了,人家就是大摇大摆回去的,向东绕行一下,走自家防区就是了。 令人称奇的是,殷义居然没去洛阳,而是跟着桓抚走了。 邵继续回左国苑。三四月份牧草返青之后,北上平城公干一段时间。 邵则回洛阳,继续执掌大理寺以及调教他钟爱的「酷吏团队」。 桓温先回了趟龙亢老宅,复至颖川,拜会庾亮。 庾亮正蹲在鄢陵老宅之中,每日闲得蛋疼,得知有客拜访,还是故人之子, 喜不自胜。 不过,居丧期间,你若是大办酒席、听乐赏舞,传出去之后肯定不美。 而且,理论上来说也不能接待客人,只不过这条不是很严格。 但庾亮还是很注意。 二月十五,入夜之后,他派人将桓温请到了居丧住的草棚之内,前汲郡太守庾怪、洛阳令庾冰、大将军府仓曹令史庾条、梁县尉庾翼四人皆在。 庾琛后,庾家五人众被「一锅端」,通通回家居丧,损失惨重。 五人之中,最大的庾亮已经四十了,最小的庾翼才二十四岁。 因庾琛逝还不满一年,兄弟五人都住在草棚之内,生活简朴,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当然,你也可以不这么做。 这是魏晋! 不在丧期做点出格的事情,展现狂放不羁的态度,算什么士人? 不过庾亮终究是居父丧,不是叔父、叔母丧一一亲叔父、伯父丧需服十四个月,叔母、伯母只需一个「小功」,即五个月。 叔父丧、伯父丧可以有变通的办法,甚至可以丧中「拜时」成婚,即不举办婚礼,拜舅姑即可,这是朝廷与士人之间的「默契」,毕竟有些「良缘」实在太难得了,急于嫁娶,没办法。 另外,亲爹死了,服丧三年,叔父、伯父再死,服丧十四个月,还有母亲、 叔母、伯母接踵而至,运气差的真的吃不消,所以一般只有父丧、母丧严格执行,其他都可以变通一一但这也是有争议的,你要做好被人攻许的思想准备。 庾亮兄弟是一点变通的办法都没有,只能在家「清心寡欲」,「静心哀思」 桓温的到来,倒是让他死水一滩的生活起了点波澜。 「君可有表字?」庾亮睁着一双夜猫子般亮晶晶的大眼,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四兄弟坐在昏黄的油灯下,默默打量着他。 「渡江前家父为我取字曰‘元子’。」桓温说道。 「茂伦真是图省事。」庾亮笑道:「一别经年,他在建邺可好?」 桓温是长子,可不就是元子么? 「不太好,甚是想念明公。」桓温说道。 「哦?既如此,当年我劝他留下来,为何不愿?」庾亮问道。 「既已入镇东幕府,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桓温说道:「便如明公侍奉陛下至今,未曾改易一般。」 庾亮笑了笑,揭过了这个话题,又问道:「元子你欲从军?」 「正是。还望明公成全。」桓温起身一拜,恳切道。 「元子,汝经学传家,为何想做武人呢?」庾亮有些不解:「北地虽然风气有异,但你要说兵家子地位比士人高,那也是骗人的。你入了兵家,你子孙可就要被人戏称‘将种’了。」 司马炎没打过仗,不一样被自己妃子称为「将种」?一旦入了此门,三代之内难以洗脱,庾亮是要桓温好好考虑一一自小习练武艺没什么,可以称为君子六艺,但从军打仗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下尚未归于一统,武人有建功立业之机,不得不剑走偏锋。」桓温说道。 此话一出,庾亮算是有点了解桓温的性情了。 经学世家出身的子弟,在如今的风气下投身军旅,不可谓代价不大,不可谓不是一场豪赌。 「元子这么说,是觉得以文官入仕没什么机会了?」庾亮淡淡说道。 「一步慢,步步慢。」桓温说道。 庾亮暗道你是多看不起我。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桓温说的话有一定道理。 作为一派势力的领袖,最忌讳赏罚不公。桓温若寸功未立,如何提拔呢? 对这个天下来说,文臣立功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桓温想从军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更何况,桓彝书信里提到,元子性喜动,从小喜欢读豪侠志士传略,不是当文臣的料。 「你要想从军也不是不可以。」想通了之后,庾亮也不再强求,但又忍不住问道:「可曾读过兵书?」 「自小通读。」 「带过兵吗?」 「带过自家庄客操练?」 「多少人?」 「千余人。」 庾亮叹了口气。只有带兵一千的经验,还没上阵打过仗。 说难听点,他在广成泽当「典狱长」的时候,最多时都指挥过几千人,更别说他去徐州之后,组织过更大规模的战争一一胜负结果先不论,至少庾亮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战争经验算得上丰富, 「可曾研习过今上历次大战?」庾亮问道。 「有所耳闻。」 「可知河阳筑城之战?」 「略知一二。 「此战换你来打,怎么打?」 「持重而行,能胜则打,不能胜则保全实力为上。」桓温沉吟片刻,说道。 「那要打到什么时候?」庾亮忍不住问道。 「明公难道不知此仗精髓在于提振威望?」桓温不服,少年意气上来,侃侃而谈:「打赢了自无二话。若战败,则威望大损,异日行禅代之事,恐有为难之处。」 庾亮听了有些失望,道:「我固非良将,但总觉得你缺少一种气度。」 桓温疑惑地看过去。 「说不清。」庾亮摇头道:「遮马堤之战那个雷雨夜,天子亲率精兵渡河北上,喊出‘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这种事我觉得你做不到。你想得太多,便会患得患失,反而不容易打赢。」 「气度——」桓温仔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才十七岁,纵熟读兵书,却也难以理解这两个字。 见桓温还能听得进去,庾亮笑了,说道:「当大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元子,不如你去度田吧,陛下对此大为光火,一大批人要丢官去职,你到田曹领个小官,度一县之田,倒也不是不能安排。」 「仆还是想从军,望明公成全。」桓温坚持道。 「罢了,不勉强你。」庾亮叹了口气,道:「我写一封信,你带去秦州,面见温泰真,请他安排吧。天子要西巡了,或有机会。」 「可是要攻伐凉州?」桓温问道。 「或许还有杨难敌。」庾亮说道:「也别问东问西了,你才十七岁,要学的多着呢。」 庾亮想起了自己十七岁时被天子「支配」、「捶打」的恐惧,当时觉得苦, 现在只会会心一笑。 他和天子的情分,哪是外人能理解的?我闯再大的祸,天子都会原谅我—— 又说了一会话后,桓温被带到农庄歇宿。 庾亮则看向几个兄弟,问道:「桓茂伦之子,如何?」 「才十七岁,哪看得出来。」庾摇头道:「此人有招揽的必要么?」 「故人之子,照拂一下罢了。」庾亮说道。 他确实没对桓温多重视,只不过看在桓彝的面子上,抽出时间亲自见个面, 考较、指点一番罢了。 「兄长,桓元子还是可以一用的。」庾冰说道:「今汝颍士人,文臣多而武将少。桓元子出身经学世家,才学自然是不差的,又愿意当兵家子,颇为少见。 若将来立了战功,还可转文臣,为兄长臂助。」 「那还不如让他投奔秦王府,当个小吏。」庾条说道。 「他来晚了,没合适的官位了。」庾翼道:「若有了战功,再转秦王府,或许更妥当。秦王食邑在扶风,需得有人帮他收取租赋。当地胡人众多,不容易啊。」 庾亮突然站起身,有些烦躁。 虽然说出去有点不孝,但他被困在这个小草庐内,自觉非常憋屈。 别人都在大展拳脚,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久而久之,真不是什么好事。 还要一年多才能「出狱」!急! 如果不是怕人非议,他这会都想请求起复了,唉。 「天子何日起行?」他看向庾,问道。 庾怪负责对外联络一一当然是私下里一一与朝中很多人有接触,此时回道:「也就半月之内了。」 「这么快?」 「上郡、冯翊又有叛乱。」庾说道:「侯飞虎已率义从、落雁二军过蒲津关了,为此事,天子决意提前西巡。」 「巡」的核心是宣示天威,其中自然包括镇压叛乱。 「何人留守洛阳?」 「应是陈有根了。」 「张硕呢?」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庾说道:「张硕竟然率军南下了。」 庾亮一惬。 他感觉自己被封锁消息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说不得,便是去年年底朝中重臣商议拉拢祖约之事了。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怅然,都忘掉我了吗? 「我要写封信,二弟,你遣人送至秦王府。」庾亮坐了回去,不甘心地说道。 「写什么?」庾怪下意识问道。 「此番西巡,陛下或至扶风,大军威压之下,可从速清丈食邑田亩、户口。」庾亮说道:「这事若能办好,好处享用不尽。」 第三十七章 西巡 野王城外,春播早已完毕。 彭陵带着五百兵,来到了沁水西岸的邸阁旁,监督役徒领取资粮。 河对岸是平坦的草地,此时已长出点点嫩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草地再过去则是大片农田,麦苗长势良好,似乎预示着今岁是个大稔之年一一即便运气稍差,也是个平年。 太守陆荣、郡丞韦(i&o)二人站在草场、农田的交界处,指指点点。 陆荣是天子门生,早年从军,后转文,从一县佐吏干起,及至河内太守,为天子守着这个夹在洛阳、上党之间的锁钥之地。 韦的底细也被大家知晓了。 他是刘汉黄门侍郎,入本朝连降好几级,还被调离了长安,到野王担任河内郡丞。 不过彭陵还是很承他情的。盖因韦在野王开了家私学,由其子侄教授文学,彭陵二子就在这间私学内读书。 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不好意思再骂韦, 东方天际边,隐隐约约有座庄园。 庄园内开出了一支队伍,看人数在五百上下,清一色的壮丁,赶着牛马大车,甚至还有驴骤等驮兽,浩浩荡荡,渡河西进、南下。 待行至渡口附近时,领头一人下马,拜伏于地。 彭陵擦了擦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家的张安。 这个张家在大晋朝那会还算有名,河内平皋人,后迁至野王。 族中出了个张春华,嫁给司马懿为妻,司马炎开国后被追封为皇后。 当然,听闻在后汉年间家世更不得了,连续出了司徒、太尉,二世三公。 既是同乡,又是豪门,河内张氏与司马氏联姻就很正常了。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张氏在大普朝六十年「太平盛世」逐步走衰,还不如汉末那会呢。 及至晋末,河内被王弥、石勒、刘雅等人轮番占据,张氏虽勉力自保,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大梁开国后,张家只有一两个子弟在外郡当个县级佐官,哪天重录谱,河内张氏可能沦落为寒门一一这坠落的速度有点快。 太守陆荣似乎没什么耐心,略略说了几句话后,便挥手让此人离开。 韦亦袖手立于一侧,没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张安。 司马懿秉政那会,韦氏能这样对待张氏吗?显然不能。 但现在可以了。 张安也不着恼,牵着马登船渡河,很快来到了西岸,见得邸阁这边的动静, 想了想又凑过来,大笑道:「竟然是彭官人,听闻你升幢主了,可喜可贺。” 新朝建立后,禁军也捞到了很多好处。 比如督伯、幢主都有官品了,前者是从九品,后者是正九品,这是魏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也就是说,彭陵现在是官人了,而张安这个张春华的族人后裔则不是。 如果不考虑底蕴、名气、财富、部曲的话,彭陵和张安现在门当户对,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实际生活中,又怎么可能不考虑这些因素呢? 一个家族的经营,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功的。即便河内张氏穷到饥一顿饱一顿,而彭陵升任六七品官,让别的家族选择联姻,也只会选穷困潦倒的张氏,而不是暴发户彭氏。 不过彭陵也不在乎就是了。 他没有太多的想法,见着张安时,只道:「别耽搁了,速速南下听令,天子不日西行,若失期了,你家这坞堡就得拆了。」 张安闻言,面色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笑道:「彭幢主说得是,这就告辞。」 说罢,退回到了渡口边,等待自家坞堡民们把车马、役畜一一渡过河来。 野王城郊这一片,乡村错落有致,绵延出去很远。 张安静静看着,心情复杂难言。 这都是黑稍左营将士家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每家分个五十亩地,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则在野王当兵,拱卫洛阳北大门。 这么一支军队的存在,已经深刻改变了河内的格局乃至风气。 目之所及,乡间顽童们拿着木棍,在河边打打闹闹,欢笑不已。 有些大孩子甚至一把住那些五六岁的小童,让他们拄着木棍列队。 这在旁人看起来可能想笑,但张安却笑不出来。 今日是流着鼻涕列阵的顽童,十年后就是粗通技艺的少年,二十年后就是合格的兵员了。边塞军镇若招募从军健儿,完全可以从他们中挑选。 只要真的有功名利禄可取,以方为单位计数的孩童中,总有人愿意去的。 一郡如此,扩大到整个天下,数万人唾手可得。 ****** 陆荣巡视一圈后,渡河回了西岸。 韦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有时候真羡慕他们几个啊。」乡间小路之上,陆荣突生感慨。 韦眼珠一转,便明白什么意思了。 陆荣的资历之老,完全可以和王雀儿、金正比肩。 他们两个一为单于大都护,一为镇西将军,都不是陆荣这个太守能比的。 陆荣长子名叫陆新,可以入今年新开办的太学,也可以入武学。许是不甘心,陆荣将长子送进了梁县武学。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陆荣又摇头道:「这把年纪了,还想那么多作甚。宪道,向北转输资粮之事,就由你担着了。」 「是。」韦应道。 天子要对西凉动兵了。 不出意外的话,一共三路人马。 北路军自阴山出发,绕行居延海,自北向南攻击。 这一路主要是拓跋鲜卑骑兵,但朝廷不可能一点人不派。 事实上,北路军由单于大都护王雀儿任统率,领高柳、武周二镇骑马步兵三千,由单于府参军桃豹统领; 岢岚、新兴、雁门、代四郡胡骑五千,由岢岚太守刘昭统领: 左骁骑卫骑军三千,并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由左骁骑卫将军邵慎统领; 上党羯骑五千,因刘闰中随驾西行,不再出征,由部大麻秋统领: 最后便是拓跋代国骑军四万余,由辅相王丰统领: 全军计五万余骑,连带着放牧、扎营的老弱妇孺,总人数将超过六万,实力颇为可观了。 为此,朝廷下令调集绢二十万匹、粮三百万斛充作赏赐,输往平城。 绢由河南调集,粮食部分由太原、乐平、西河三郡就近调拨,部分由冀州输送,部分由河内、汲郡、荥阳、濮阳等地调发。 韦需要负责的就是本郡摊派到的三十万解粮豆的转输。 北路军之外,还有中路军、南路军。 中路军据说自安定出发。 刘粲入主关中时期,为经略西北,先后于安定郡下增设了三水(今宁夏同心县东)、朐衍(今陕西定边、宁夏盐池一带)、鹑阴(今甘肃白银市平川区水泉镇)三县。 其灭亡前一个月,又刚刚恢复了汉灵洲县一一因位于黄河沙洲之上,故曰「灵洲」,大抵位于今宁夏吴忠附近。 四县之中,三水、朐衍是匈奴征讨当地部落,令其归附后设立的。 鹑阴县位于黄河东岸。彼时刘汉与凉州有过小规模战争,主要在秦州陇西一带争夺,鹑阴是匈奴开辟的「第二战场」,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刘汉就灭亡了。 长安城破后,鹑阴县随酒泉王石武一起归降。石武复叛,鹑阴县未随之叛。 灵洲县则是匈奴向卑移山扩张的成果,是三水、朐衍设立后的进一步战果, 与鹑阴县类似,刘汉灭亡后归降。 但这四个县虽然派设了县令等官员,但当地基本仍是杂胡自治,只是名义上的臣服。 此番西征凉州,雍州、安定郡便在诸县征发丁壮,在鹑阴囤积资粮,作为中路军的出发地。 该路以护匈奴中郎将靳准为统帅,领京兆、北地、安定、扶风、始平等郡匈奴杂胡兵三万骑。 南路军毫无疑问自秦州陇西郡出发,北上直攻罕、金城,主力是金正辖下各部胡汉兵马,总计约万人,战时还会配属一部分天子扈从兵马给其指挥。 从去年到今年,足足囤积了半年的粮草军资。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王雀儿为北路统帅,靳准为中路统帅,金正为南路统帅天子驻踏萧关,总揽全局一一此为汉武帝西巡时所经之处。 从兵力构成上来看,大部分其实是驱使的杂胡兵马,另征调一部分府兵、禁军,真正的大梁精兵并不多,且多拱卫于天子身侧,顶多一部分人马参战罢了。 这一仗,以打促降,剿抚并用,击破西凉之后,大梁朝的声威必将更上一层楼,王朝基业愈发稳固。 韦这种降人不论,陆荣是真心希望取胜的,因为他的个人、家族荣辱早就和天子、和大梁绑在一处了。 甚至不仅仅是他,整个河内数千户黑稍左营将士家庭,以及分得田地、宅院的普通百姓,都不希望大梁战败。盖因无人希望自己的利益受损,没人愿意看到豪族反攻倒算。 二月底,洛阳城外的兵士、车马铺天盖地,粮草军资堆积如山,时机已经成熟了。 三月初一,大梁天子邵勋以王衍、褚、张宾、陈有根、糜晃、裴廓六人为留守「执政」,临时设「政事堂」。 天子西巡期间,诸般军政事务由政事堂六位执政会商,若有不决之事,由皇后庾文君裁决。 西巡结束之后,罢执政,政事堂裁撤。 毫无疑问,这是新朝雅政的一次预演。 第三十八章 重走宜阳路 老王家的金谷园已经处于半废弃状态很久了。 除了少许仆婢之外,几乎无人居住。 就连这些仆婢的存在,也是有原因的,除了日常洒扫之外,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有四: 其一,定期收获庄园内的果蔬,卖钱! 其二,定期砍伐一些树木、枯枝,卖钱! 其三,定期开放水确,为洛阳士民磨面,赚钱! 其四,定期收拾牲畜栏内的大粪,卖钱! 只能说,郭夫人是商业鬼才,不放过任何一点赚钱的机会,如果有可能的话,王衍下班后都得被她支使去捡大粪。 反观老王,金谷园在他手里纯粹就是财务黑洞。 召集士人聚会,花钱! 移栽诸多名贵花木、运来假山奇石,花钱! 时不时把金谷园借给别人使用,消耗自己库存粮肉布帛及各种设施折旧,花钱! 今天老王又把金谷园借出来了,因为邵勋一家人西行之时,在这短暂停留一天,处理一项紧急事务。 没办法,才刚离京半天,消息就来了。 于是趁着离京不远,把军政要员们喊过来,商议一番。 「二月间,江东诸郡祥瑞频献,朕都不知道世间居然有如此多的祥瑞,司马睿治下是如此国泰民安。」邵勋笑道:「二月二十,司马睿接受群臣劝进,决意登皇帝位,这会大概在筹备登基典礼了。又或者,已经祭天称帝,改元大赦了席间坐了二十余人,外头还有两千亲军,金谷园内储备的干果、咸鱼、美酒被一车车拉出来,甚至还宰杀了不少牛羊,供这两千多人吃喝。 郭氏看着库房内飞速减少的物资,听着一头头牛羊被宰杀时的惨叫,黯然神伤。 偏偏王衍一点不在乎钱,还特意吩附把美酒佳着都拿出来,不能丢了他丞相的面子,让郭氏非常火大。 不过她是个场面人,虽然性情吝啬,喜欢从细微处抠钱,但从来没在外人面前下过丈夫的面子。 要花钱,那就花吧,就是有点心痛。 「虎头,你怎么离席了?多吃点啊,别让外人吃了。」郭氏轻抚外孙的脊背,说话间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虎头之前与王玄之子王贤去观赏石崇种的海棠花了。 王贤缅怀了一下绿珠绝色,虎头对此之以鼻,说石崇没见过漂亮女人。 表兄弟二人话不投机,遂半途分开。 此时见了郭氏,虎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见过外祖母。」 郭氏见了虎头就高兴,道:「外间有小人说你不拘小节,我看都是胡乱中伤。」 虎头碘地笑了笑。 郭氏看了看前方围坐在毛毯上的君臣们,低声道:「梁奴都在听政,虎头你为何离席?军国大事,你就该多听听,多建言,让陛下知道你的才能。」 虎头连连点头,但就是不挪动脚步。 郭氏瞪了他一眼,叹着气离开了。 虎头嘿嘿一笑,耳边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祖、刘二人屡次相争,已是势同水火。朕料司马睿登基后,必然将要分祖约之权。然江东可战之军不多,弃祖兵不用绝无可能。如此看来,祖约出任淮南太守之事已成必然。祖氏三万之众, 或被一分为二,乃至一分为三。传令下去——」 接下来便是张宾的声音。 他的中气没有父亲那么足,听起来就没那么清晰了,虎头只隐隐听到「太守」、「治寿春」、「囤积资粮」、「固守待援」等话语。 略一思索,他大概串起来了:张宾的意思是,淮南太守的治所在寿春,让祖约举城归顺,以待王师。 只不过,「囤积资粮」何意?难道是寿春周围河道纵横,利于水师,不利步战,所以要提前囤积资粮,不然容易被吴兵截断后路,成为一座孤城? 虎头越想就越心痒痒,恨不得现在就去参详一番,并在脑海中幻想若他来指挥这一仗,该怎么打。 「寿春」、「志在必得」、「速速联络」的声音渐渐传来,虎头已经清楚了,司马睿刚刚登基,怕是就要挨当头一棒。 但这是他自找的。即便这次祖约不反,下次也会有其他人反。 形势如此,建邮朝廷又是一副七拼八凑的模样,造反太容易了。 ****** 三月初五,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洛水河谷西进,绵延十余里。 至云中坞时,停留一日。 邵勋拾级而上,边走边看。 「这台阶是一点点开辟出来的。」邵勋指着脚下铺满青砖的台阶,说道:「当年还没铺砖,一遇雨天,湿滑难行。」 说完,他伸出右手,将裴灵雁拉了上来, 她左右看了看。 坞堡处在半山腰上,十分险峻。 山上层峦叠嶂,云雾出其间,洛水自东侧流过,宛如一条玉带,又似天然的护城河,将坞堡紧紧护住。 山下则是绵延到很远之处的农田。 河谷狭窄,每一寸土地都被利用起来了。 向阳的山坡上,栽满了瓜果菜蔬, 起伏不定的丘陵上,果园随处可见。 牛羊马儿走在干枯的河道之上,默默啃食着河心最湿润处长出的鲜嫩牧草。 再看看脚下,青砖缝隙之中,青草破土而出,虽被人反复踩踏,亦顽强不屈台阶两侧修建了栏杆,木色深沉,光滑无比,显然已有不少年头了。 「当年你就靠这些坞堡,一点点起势。」裴灵雁看了有些感慨。 「还有你给我的钱。」邵勋低声说道:「你拿嫁妆给我建坞堡,这事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裴灵雁眼波流转,道:「不是谁拿了钱都能有今日这番伟业的。」 邵勋哈哈一笑,拉着女人的手登上山腰,来到了云中坞前的广场上。 亲军布满了坞堡内外,以云中尉为首的十余人恭敬地等待着。 邵勋只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客气地说了几句话后,便来到了他曾经短暂居住过的小院落。 时至今日,云中、金门、檀山三坞依然保留着他的居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他的「龙兴之地」。 小院内的陈设仍在,突出一个粗犷、简陋,与洛阳宫中的没法比,但邵勋看了却十分亲切。 在院中站了没多久,随驾的官员、嫔妃、皇子们都跟了过来。 院外有人够头够脑,瞪大眼睛看着。 邵勋之所以没和他们多说话,主要原因是这里的人已经换过不止一遍了,当年认识的、有印象的几乎都去了其他地方。 就连那位叫张钦的云中尉,也不知道是几期的武学生,与他们只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不像前几期亲自上课教导的那帮人亲切。 云中坞变了,他也变了。 当年的他,孤身一人,手下就六百银枪兵,在乱世中挣扎求存。 如今的他,身边簇拥着高官大将,跟着衣着华丽的妃子,还有几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好大儿。 一切都变了。 之所以在此停留,终究还是心底那一丝怀念在悸动。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邵勋拍了拍当年亲手栽下的樱桃树,有些感慨。 虎头在一旁看了想笑。父亲老了,尽伤春悲秋。 不过这坞堡倒有点意思,看起来好难攻打啊。 趁着父亲感慨的时候,他四处乱转着,亲兵们也不敢拦他。 虎头走着走着,来到了小院的卧房内,待看到只有前后各一个不大的窗户时,顿时有声,道:「父亲当年被人打成什么样啊,要把坞堡修得这么易守难攻。」 或许是他太「孝」了,看窗户时一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块砖被翻了出来。 这砖好像一开始就没铺好,或者被人抠出来过,导致不如其他地方的砖块严丝合缝。 虎头拿起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他兜不住,很可能会迎来如山父爱,正准备放回去时,邵勋已带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看到虎头拿着砖,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时,邵勋脸黑了。 此番西巡,他可是带了不少嫔妃,除了皇后庾文君不能随驾外,三夫人都跟过来了,九嫔、美人、才人中亦有多人跟随。 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脸上有点挂不住。 虎头汕汕一笑,将砖块放回原位,用脚踩实。 梁奴跟在邵勋身后,疑惑地看了一眼虎头,又看了看他脚下的砖块。 虎头悄悄往外溜,经过梁奴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别看了。」 「砖有何奇特之处?」梁奴看了眼父亲,见他已经在怀念屋中陈设时,悄悄溜了出来,问道。 「有字。」虎头说道。 「什么字?」 「父亲的兵法。」虎头坏笑道。 梁奴看向他,满脸问号,一块砖能刻几个字?还兵法?那他得去学习学习。 「梁奴,你太方正了,这门兵法学不会的。」虎头又道:「不如学学别的。 梁奴收回目光,道:「今日来此,确实学了不少。」 虎头张大了嘴巴。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梁奴说道。 虎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座破坞堡你都能看出这么多东西? 「阿爷不走新安道,但走宜阳,定有深意。」梁奴看了虎头一眼,说道。 虎头无语,道:「其实没什么深意。” 梁奴不信。 虎头不敢多说,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而就在兄弟俩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片刻之后,信使急匆匆而至,递上了一份来自南方的急报:司马睿正式称帝,改元「太兴」。 第三十九章 老人 云中坞以西的金门坞,倒还有一些老人。 金门尉钟球带着几个二十多年前的坞堡民、伤残武人,在晒场上坐着,与天子闲谈。 老人们一开始都很拘谨,但在喝了两碗酒,聊了几句当年之事后,慢慢放开了。 金门尉钟球是七年前来投靠的。 他是当年在辟雍战死的东海人钟灌儿的侄子,于是排除万难,向人借了钱, 全家搭乘运输漕粮的船只,抵达了洛阳,然后便进了汴梁武学,出来后担任金门尉。 云中、金门、檀山、甘城、禹山、白超、硖石、桃林八坞现有近一万七千家百姓,名义上已经划归少府,所有百姓都是「园户」,但实际管理坞堡的都是武学生,诸堡尉皆从九品。 钟球原名钟驴球,粗俗无比,读书之后改名,去掉「驴」字,单名球,一下子高大文雅了起来。 他也很聪明,知道天子想看什么、听什么、聊什么, 这会就说道:「陛下当年在金门三坞创制的堆肥之法,似已为整个河南学去,一亩地能多收数斗粮食。」 邵勋看向远处的农田。 印象中当年低于河岸,现在差不多已经齐平了。 集粪后混以河底淤泥,搅拌、堆放,再在粮食收获后撒入田中,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竟然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只不过,和两年三熟制一样,堆肥之法推广起来也不是那么顺利。 农民既渴望粮食增产,又极度保守,事情没那么容易的。 好在豫州、兖州、司州西半部分基本都推广了,正在向东部缓慢传播。 并州因为去了大量府兵,新农业技术的推广甚至比河南部分地区还快。 真算下来,也就青州、徐州、冀州、幽州比较缓慢了,小麦种植比例低、会堆肥的人少,农业生产相对较为落后。 「尔等过得如何?」邵勋看向几位老人,问道。 说完,又加了句:「当年一起厮杀过,无需遮遮掩掩,说实话。」 「陛下。」良久之后,终于有人说了,道:「当年跟着陛下挺进洛阳,受重伤后就回金门坞了。托陛下的福,今有妻子儿孙。老妻大疫那年死了,两个儿子去了洛阳,都成家立业了,一女嫁到了檀山坞,唯幼子和我仍留在金门坞。” 「金门坞地少了一些,胜在收成高,山上也能放点牛羊,日子倒不差。」 「人日那天,二子带着家人自洛阳回返,全家人聚在一起。都说一日不杀鸡,二日不杀狗,三日不杀猪,四日不杀羊—-我家全杀哩。没办法,借了左邻右舍的屋宅,就给人家送点酒肉。全家人在此住了四十余日,孙辈绕膝之时,老朽想起当年一起拼杀的袍泽,嚎陶大哭。」 「陛下,不容易啊。」老人抹了把眼泪,道:「老朽是并州人,这辈子打算就葬在金门坞了,和一干老兄弟们作伴。谁先走就送他一程,晚走的让儿孙送。 有我等在,宜阳就是陛下的宜阳。老朽一直和儿孙说的,当年逃难到洛京,衣食无着,若无陛下收留,就没你们了。」 说完,众皆心有戚戚焉。 邵勋感慨道:「有你们在,朕有何忧?」 洛阳周边都是基本盘,这种情形,就是睡觉都觉得安稳。 「年前赐下的礼品,收到了么?」邵勋问道。 「收了。」 「有多少?」 「三斛粟麦、两匹绢、一贯钱。」 「别人也收到了这么多吗?」 「是,晒场上当众发的。堡里那些后生郎都羡慕着呢,说为陛下拼杀真是值。我们都笑了,便是缺胳膊少腿,陛下仍记得我们哩。」 「金门尉如何?」邵勋指了指钟球,问道。 钟球脸色一紧。 老兵欲言又止,道:「钟官人很尽心。」 邵勋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此事,又随口道:「令郎在做什么?」 「在后山跟人调墨。」老兵说道:「这还是当年陛下交办下来的事,这么多年了,人都换了好几个,还在调。」 多年来,金门坞后山一直有人在研究如何调制适合雕版印刷的墨水,比少府搞得还早。 到了这会,产品已经迭代很多次了。说实话,还有很多不足,但比起最初那款产品好太多了。 邵勋甚至想过全国悬赏,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盖因这玩意需要一点运气, 一点新思路,参与的人多了,说不定哪个人撞大运,就搞出来了。 今年二月洛阳太学重开,对雕版印刷的需求愈发迫切,现在就卡在墨上面, 始终搞不出来。 需要一点运气! 「看到你能安度晚年,朕就放心了。」邵勋站起身,说道:「年轻时为朕拼杀,若晚景凄凉,朕又有何面目安享醇酒美人?」 说罢,拍了拍手,让亲兵拿来绢帛。在场之人各两匹,作为见面礼。 众人千恩万谢。 「无需谢我。」邵勋亲自把老兵扶而起,道:「二十年前你很勇猛,不避锋刃,冲杀在前,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又问道:「和二十年前相比,朕可有变化?’ 「变化大了。」老兵笑道:「身边跟着一群天上人般的嫔妃,老朽几以为看错人了。」 邵勋哈哈大笑,道:「当年和你们在一起,被臭脚熏得睡不着觉。」 众皆大笑。 「今日请尔等吃酒肉。」邵勋说道:「全堡两千家,人皆有份。” 众人听了,兴高采烈。 天子请客,说出去多有面子?于是乎,钟球立刻派人去传令,让坞堡丁壮下山,收拾场地,准备柴禾。 邵勋转身离开后,看向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几个儿子,问道:「方才之事,可有所得?虎头,你先来。虎头?虎头呢?」 虎头已经溜到了墙边,手里拎着一个大石锁,正在尝试翻墙,听得父亲呼唤,吓得将石锁一扔,小跑过来,道:「阿爷,儿方才认真听了。洛阳周围,就得多安排这样的人。将来若有贼人造反,也没人响应,反倒会奉朝廷之命,诛杀贼人。」 说到最后,声音一低,嘀咕道:「便是出外打猎,被人关了城门,也可以跑宜阳来召集忠勇之士。」 邵勋右手高高扬起,想要打,最后又放下了,笑骂道:「话糙理不糙。」 「春郎,你说。」邵勋看向这个一直没太多存在感的儿子,问道。 「可令阿爷声名远播。」春郎紧张地说道。 「也不算错。」对这个儿子,他期待不高,因此较为宽容,话里话外都是鼓励,只听他又道:「你几位兄长都曾管过禁苑。过几日你就带着王府属吏去檀山坞吧,那里有两千户坞堡民,好好管起来。明年秋收后,我会遣人巡查。若管得好,这两千园户以后就是你的食邑了。」 老五被封为韩王,食万户,封地在上洛郡卢氏县。 三家分晋之后,卢氏、宜阳这一片便在韩国疆域之内。 晋末以来,卢氏县因为地处山间,且有一片不算太小的河谷平原,聚集了很多流民,三千户左右,全给老五做食邑了。 周边山林地带还划了一大片,其实没多少百姓,千余户的样子。 檀山坞有两千户,未来一并划拨给他作为食邑,这样就有六千多户了一一其实最终数字也就只有这么多,户口再清查下去,也没什么潜力了,自然禀赋就这样。 不过,因为在山里,财货运出来损耗较大,老五实际收到的钱粮会更少。比起其他几个兄弟,他是真的穷。 「梁奴,该你说了。」邵勋又道。 「阿爷,儿只看到‘信服’二字。」梁奴说道。 「何解?」邵勋问道。 「阿爷收拾旧山河,还让他们过上了太平日子,衣食无忧,故愿意为阿爷拼杀。」梁奴说道:「这样的人越多,大梁基业就越稳固。 1 「书读得不错。」邵勋点头道:「你今后治理一地时,要谨记今日之语。」 随后又问了老七、老八,他们各自只有十二岁、十一岁,回答和老六梁奴差不多,都是读书时读到的道理,至于自己明白多少,那就不好说了。 读书读来的,和做事感悟出来的,其价值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等到三人实际任事时,再观察一番, 反正部勋这种开基之主,从来不看一个人嘴上说得多漂亮,而是看他实际任事之时如何。 梁奴等人,还需要等待机会证明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 当天夜里,邵勋宿在金门坞。 「当年就是在这扇窗前,被你骗去了童男之身。」推开窗户之时,邵勋看向贵人乐氏,笑道。 乐岚姬轻轻拍了一下他,脸上也多有怀念之色。 二十年了,为眼前这个男人养育了一儿一女。前尘往事,早就如乱世之中的种种,消逝在了晚风之中。 「我当初差点也被你骗了。」乐岚姬轻声说道。 邵勋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你是第一个愿意哄我的男人。我满心欢喜,一度起了奢望,你或许会娶我为妻。」 「月色不错。」邵勋说道。 女人轻笑一声,仿佛非常喜欢看到男人局促的样子,因为这证明他还有良心,还在意她。 「要不,今晚试试?」邵勋突然说道。 乐岚姬先是惊讶,继而满脸通红。 四十大几的人了,你还来这个? 「罢了。」邵勋汕汕一笑,坐回案几之后,翻阅起了刚送来的军报。 侯飞虎已平定冯翊、上郡叛乱,斩首四千余,俘万人。 邵勋大笔一挥,将俘虏悉数发往汝阴,交给张硕。 那边需要大量炮灰,无论是打仗的炮灰还是后勤炮灰,很快就要用到了。 三月初八,邵勋没再去檀山坞,而是直接北上,再折向西,于三月十七日抵达了陕县。 稍稍停留两日后,继续西行,往潼关而去。 这个时候,祖约接到命令,正式出任淮南太守。 第四十章 寿春 从广陵、淮阴等地至淮南,虽是逆流,但乘船速度很快,至少比徒步行军快多了。 邵勋收到军报时,祖约已经赴任数日,待到三月二十五日,先锋部队三千人已经抵达寿春城外。 前任太守去宣城了,高高兴兴交割,并将自己的一座宅院,连带附属竹林、 池塘、菜园,作价百万钱卖给了祖约。 祖约只给了二十万钱,剩下八十万约定半年后再给。 人家也理解,搬个家没这么容易的。 首先,财货没全部带过来。 其次,原本驻地附近的家产可能要清理一部分,筹集钱款。 最后,你要给祖约在淮南捞钱的时间嘛。 领了钱,高高兴兴前往宣城后,祖约终于住进了这座占地非常广阔的庄宅。 「我等皆成游军矣。」 「不知何时能归乡。」 庄宅之外,正在卸行李的军士们哀叹抱怨,见到祖约时,又纷纷闭嘴。 祖约面无表情地进了宅子。 「游军」是什么?既指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部队,亦指游动作战的部队, 这里很明显是指前者了一一「绣与刘表相恃为强,然绣以游军仰食于表,表不能供也,势必离」,说白了就是抛弃妻子、远离家人、四处就食的人马。 成游军了吗?好像对,也好像不对。 祖约不愿多想,径直入了宅院。 「主公。」许柳、桓抚、祖涣、殷义四人上前,齐齐行礼。 「等不及了。」祖约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见众人不明白,苦笑道:「我那兄弟,兴许看出朝廷对我不满,于是在建邺中伤我,说我有反意,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多人都知道了。」 众人一惊,这是在说祖纳啊。 他不是醉心于围棋了么?怎么祖车骑(祖渺,死后追赠车骑将军)一,镇西将军(祖约,镇西将军领淮南太守)一走,他就跳出来了?真是小人! 「我亦不知朝廷会不会信他,而今须得万全之策。」祖约说道:「季祖,路上就在钻研了,可有所得?」 「主公,仆方才与诸位同商议了下。」许柳胸有成竹道:「寿春之重,在于外,而不在于内。」 「仔细说说。」祖约坐了下来。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一一’ 「说重点。」祖约咳嗽了下,道。 「好。」许柳不再废话,摊开地图,指着寿春周边的地势,道:「主公请看,寿春北滨淮水,河面开阔,水势雄浑,可阻北方劲骑南下。城东北有渺水流经,折向西北,汇入淮水,此河极为紧要,乃南北战守之资。」 「寿春城北、淮水以南,有硖石山、八公山。硖石山在寿春西北二十五里, 八公山在寿春东北五里,与寿春夹渺而峙,此皆要地。纪思远(纪瞻)镇寿春时,在硖石山、八公山筑城,以为寿春屏障。」 「主公若想守寿春,石先不论,八公山须得屯驻重兵。口(水入淮河处)营垒亦得分兵屯驻。」 「若有余裕,洛口(洛涧入淮水处)、钟离亦得分兵。事有不谐之时,可接应北兵南下。」 说完,许柳便看向祖约。 祖约默默看着地图。 简单来说,如果是针对北方防御,那么淮水是寿春的第一道防线。 位于淮水南岸自西向东分布的石山、口营垒、八公山是第二道防线。 这两道防线失守之后,说明敌军至少已经抵达了淮水南岸、肥水东岸,从北、东两个方向威胁寿春。 这个时候,寿春宽阔的护城河以及城池本身,就成了第三道同时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但以上都是针对北方的,对从南方攻来的大军,就要麻烦许多,没那个地利了。更何况南军水战能力远在北军之上,寿春以南河道纵横、池沼遍地的情况更有利于他们发挥。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分兵占领更多的地方,完全是取死之道。 他就一万五千人上下,分驻四五处,一处三四千人,太危险了。 「惜韩潜、童健等将不附我,向刘越石输诚,奈何。」祖约叹了口气。 被别人拉走了一半部队,能不生气吗? 但生气有什么用,人家听你兄长的,可未必愿意听你的啊。 「主公,事已至此,该舍弃一些不重要的地方了。」桓抚建议道:「寿春城中尚有三千兵,乃本郡土人,主公可将其派往城外屯驻。石山上有两千江州兵,须得找个由头调走。」 「若想阻遏南兵,最好再在合肥屯驻重兵,找机会奔袭东关(濡须坞)水陆营寨的土兵、江州兵。」 「若不行此事,势难阻遏南兵北上。」 南兵北攻寿春,最便捷的路线就是自长江经濡须水(今裕溪河)进入巢湖, 再出巢湖,经施水(亦叫南渺水)抵达合肥,再经肥水抵达寿春、淮水。 你不在合肥挡住他们,南兵就会顺着水路源源不断过来,难以抵挡。 当然,如果能把屯驻在东关的资粮烧毁,可极大延缓吴兵的进军速度一一至少可阻挡一路。 想当年,司马昭就觉得这里十分关键,于是带兵杀过来了,为诸葛恪大败, 死者数万人,就是着名的「东关之战」了。 这是一个连接长江与巢湖的关键节点,地势险要,坞堡坚固,同时还可下水寨,阻断北兵自合肥、巢湖一带进入长江的企图。 曹魏、司马晋与东吴在北至合肥、南至东关一线,打的仗真是数都数不清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战线僵持在这里。 孙十万拿不下合肥,更别说合肥以北的寿春了。 曹魏、司马普也拿不下濡须坞或东关,无法挺进长江。 如今合肥在淮南太守治下,但守御此地的是庐江兵,有没有把握拿下来呢? 祖约凝眉沉思,举棋不定。 「主公,别想了。」殷义冷笑一声,道:「合肥戍兵是庐江何氏的私兵部曲,若无合适理由,他们怎么可能听令?」 祖约微微叹气。 世家大族的私兵就是这样,独立性太强。一句话,你用什么理由将他们调出合肥,北伐梁国?人家不傻,会怀疑的。 如果只是渡河北上劫掠,倒不是没有可能,但也看人家心情了。 「罢了,不能太贪心。」祖约摇头道:「就一万多人,守这守那,处处分兵,到头来一场空。」 「主公英明。」虽然被驳斥了,但桓抚不以为意,大声道。 作为司马,他只是提出这么一个可能,拿主意是主将的事情。 「先拿住寿春、口、八公山。」祖约很快做出了决定,然后又道:「遣使往建邺一行,就说远戍他郡,将士鼓噪,请还徐州。」 「使者走后十日,再派一使,言将士不见家人,怨愤不已,请朝廷拨钱粮、 船只,搬取军士家人,以安众心。” 众人仔细一琢磨,纷纷会意。 这有点麻痹建邮朝廷的意思了,乃缓兵之计。 「徐州那边一一」祖约最后说道:「韩潜、童健虽不愿附我,却也不会加害军士家眷。便是此二人利欲熏心,将士们也不会答应,君等勿忧。」 「是。」几人齐声应道。 这一点他们也不怎么担心。 再怎么着,以前都是一起厮杀的好兄弟,彼此间可能还沾亲带故,如今有将领带着他们改换门庭,短时间内绝不至于对着以往的同袍家眷痛下杀手,除非建邺方面另派大军北上。 「给大梁天子的信,我亲自写。」祖约最后说道。 而就在祖约与部将们商议大事的时候,中垒将军张硕已经抵达了颍口。 「颍口」,顾名思义,颖水入淮水处,位于淮水北岸,汝阴郡境内。 张硕只带了寥蓼十余骑,沿河观察地形。 至于银枪中营及其他杂兵,则仍在汝阴、谯郡腹地,以免打草惊蛇。 老实说,虽然天子给他下了命令,但就本心来说,仍有疑虑。 他不完全相信祖约会造反,总猜测其中是不是有诈。 万一把他们骗到了淮南,再派舟师封锁河面,组织大军围攻,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但他也对祖约造反抱有十分热切的心思,盖因一旦是真的,则可夺取这座淮南重镇,甚至可以尝试打一下合肥。 如果拿下合肥,那么就有了后方腹地,就存在征集粮草、役徒的可能,比占据寿春这么一个离淮河不远的孤零零的城池意义大多了。 就是不知道淮南人多不多。 曹魏、司马晋年间,因为与东吴反复拉锯,淮南二百余里无人烟,几乎成了一片白地。 晋朝灭吴之后,令淮南人次第返乡,无论是被魏晋捕捉的淮南人,还是被孙吴掳掠的淮南人,问明乡籍之后,一律遣返,不得阻拦。 如此数十年,淮南十余县始有人烟。 晋太康年间,淮南郡有三万三千余户。这个数字可能是大晋朝难得的比较真实的户口了,毕竟以前淮南是真的惨,别说土豪了,世家大族都给折腾得待不下去。 张硕一直观察到了傍晚时分,直到对岸石山上的晋兵都注意到了他们,并从山下的水寨内调拨船只,试图捕杀他们之后,才调头离去。 当天深夜,他收到了祖约遣人送来的密信。 仔细检查了下封印后,他便拣选信使,飞报天子。 (早八点那章向后挪一挪,求月票。) 第四十一章 沈阳 清脆的马蹄声行走在塬道之间。 正午时分,终于见到了驿站。 信使大喜,奋起余力,快速冲了过去。及近,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冲进了驿站。 片刻之后,驿站内奔出一少年,背着包袱,至既内选了一匹油光水滑的乘马,翻身骑上。 一妇人追了出来,大喊道:「么儿,先吃一口再走。」 少年摆了摆手,策马狂奔,向西疾行。 就这样一路奔行,于四月初五这天抵达了沈阳龙府,将急报呈递了上去。 一切完成之后,他瘫坐在地上直喘气,暗道天子跑得真快,已经入潼关数十里了。 「从哪里来的?」一三十许人的府兵推开了柴扉,好奇地问道。 「华阴。」 「这么小就当急递?」府兵赞叹道:「在你这个年纪,我才刚被乞活军裹挟,什么都不会呢。」 少年笑了笑,勉强站起身。 府兵身后出来一身材粗壮的妇人,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桶很沉,不知道装了什么。 妇人披头散发,脸也有些黑,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晋人一一,梁人。 「给他来碗粥。」府兵指了指少年,说道。 妇人有些疑惑,似是听不懂。 「他!粥!」府兵一边做出留粥的动作,一边简略地说道。 妇人这才明白,左右看了看,又去灶间取了个木碗,盛满之后,来到少年面前,递给了他。 少年腹中正有些饥饿,吞咽了两下口水后,有些迟疑。 府兵哈哈大笑,道:「沈阳军府虽只设年余,然都是熟地,去岁收了不少粮食,朝廷也发下了不少赈济粮,昨日天子驾临,又遍赏绢二匹。一碗粟米粥而已,不值一提。」 少年这才接过,连声致谢。 香喷喷的粟米粥已经出锅一段时间了,只余温热,少年曦哩呼噜喝着,十分痛快。 府兵又看向那位妇人,指了指她的头发,道:「说几遍了?挽个发髻。此非羌地,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妇人似是听懂了,唯唯诺诺而去。 她穿过一张小桥,到了对岸的地头,将粥桶顿于地上。 几个正在田间锄草的男女见了,纷纷放下锄头,拿着木碗来盛粥。 府兵从腰间取出弓梢,一边上弦,一边说道:「布谷鸟叫,正合农时。那片地也是我家的,荒着实在烦心,正好清理一番,种些黍豆。」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但少年明白了。 那些人应该是他家的部曲,因为要干活,所以加了一顿中饭。 如果主家不给,那么部曲们一天就只会吃两顿,即早上出门吃一顿,晚上回家吃一顿,肯定是不饱的,但这也是如今绝大多数百姓的日子。 一天吃三顿,实在太奢侈了。 一天三顿猪膏蒸饼,那简直是罪过,大概只有官人才能享用了。 这位府兵其实心地挺好的,知道给自家部曲加餐,不是那等苛刻之人。 「弘农那边的府兵如何?」 「送信去过一回闾乡,看着不错。」少年很快喝完了粥,将木碗拿到河边, 仔细洗刷了一番,嘴里说道:「听闻几个军府官将凑钱请人烧了一窑砖,改建新房了。」 「真不错。」府兵感慨道。 少年将洗好的碗递了过去。 府兵指了指灶房,道:「自己放进去吧。」 少年应了一声。 这个时候,院外走来几个孩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得府兵后,纷纷行礼放好木碗的少年一见,好像都是部曲家的孩子。 但这些孩童的夏言却说得不错,虽然仍带着些古怪的口音,却比方才那位妇人强多了。 见少年感兴趣,府兵轻笑一声,道:「待小儿长成,谁能说他们是氏羌?反正我看不惯的地方,都让他们改。」 「他们听吗?」 「听。」 「为什么?」少年下意识问道。 「大概是因为我心善吧。」府兵说道,说完,自己都笑了。 少年亦笑,但他觉得府兵说的可能是真的。 「我——」少年笑完,看了看天色,支支吾吾道。 「回家了?」府兵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稍稍偏离。 射完后,他摇了摇头,叹息不已。 「是要回去了。」少年不好意思道。 「去吧。」府兵摆了摆手,又抽出一支箭,开始练习。 「嗖!」这一次正中草人。 「明日我也要去军府了。」府兵朝少年笑了笑,道。 「出征?」少年惊道。 「为天子扈从,西去安定。」府兵脸色一正,抚摸着弓身,道:「若要为天子厮杀,那也是本分。昔年在乞活军里时,真没想到有今日。」 说完,又抽出第三支箭,继续练习。 少年对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 邵勋此时正驻于沈阳军府以西数里之处, 午后收到急报时,正在召集远近父老宴饮。 距离攻灭刘汉已经一年多了,关中偶有叛乱,但大体还算平静。 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损失的主要是匈奴,其他部落及时投靠了过来,除了冯翊郡之外,格局基本没动。 你没动人家利益,人家也没那么傻,非得上杆子一定要造反。 至于有没有蛰伏起来的野心家,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肯定有,还不少。但他们既然选择暂时蛰伏了,那就当他们真心顺服。 总之主打四个字:相安无事。 因此,当邵勋抵达关中时,土人、酋豪还非常给面子,纷纷前来拜见。 邵勋与他们言笑晏晏,实则腻歪透了,在接到急报后,便离席而去,召随驾而来的太保潘滔、尚书左仆射梁芬、中书侍郎沈陵、侍中刘闰中、抚军将军侯飞虎、西中郎将北宫纯、秘书监卢谌等人商议。 军报挨个传了一遍。 众人看完之后,尽皆沉吟,显然都有想法。 「陛下。」潘滔率先说道:「祖约举事之期并没有特别急迫。他方就任镇西将军领淮南太守,司马睿便是想动他,也会再等几个月。而今三路大军已经出动,平凉之役近在眼前,一切以西事为重。」 邵勋一听,笑道:「卿过虑了。朕起兵以来,腹背受敌,南北同时开战之事并不鲜见。昔年曹孟德据河南,亦如此这般。张硕有银枪中营六千、洪部三千、质子军五千、左飞龙卫府兵九千余,此骁锐之徒两万余人,辅以郡县丁壮、 沙海、河阳水师数千,又有何惧?或许无法南下合肥、东关,但守御寿春却不难也。」 潘滔说道:「陛下还是小心一些。寿春一失,合肥便近在眼前,吴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恐招至大战。」 「若有大战,我自河北调兵马。」邵勋说道。 「如此,臣无话。」潘滔说道。 大梁朝的兵力还是很雄厚的,尤其是可征调大量府兵, 此番西巡,左右金吾卫各出动了六千人,左右羽林卫各出动三千,右骁骑卫亦出动三千骑,这便超过两万步骑了,连带着黑稍右营六千人,已经西行秦州, 配属金正指挥。 留在身边的扈从部队则有亲军两千、黑稍左营六千、银枪左右二营一万二千、义从、落雁二军一万五千骑,外加临时征调的关中府兵两千余人,约三万七千步骑。 而在关东,除宿卫洛阳的一万八千府兵外,地方上依然可以调用数万人,只不过没必要罢了。 府兵这种部队是真的好使,谁用谁知道, 若非今年要打仗,邵勋还会继续下令设置府兵。尤其是胡人较多的关中,非常有必要增设几个军府一一此番冯翊、上郡叛乱,韩城、朝邑两防府兵就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把叛乱规模限定在了一个不大的范围内,没让其蔓延出去。 「陛下。潘公所言不无道理。」中书侍郎沈陵说道:「依臣之见,江东大族对寿春、合肥还是比较着紧的,一旦有失,必然群集大军,舟师巨舰溯流而上, 直扑巢湖。这里不好打,昔年曹孟德兵不可谓不精矣,然四越巢湖不成,只得空望濡须水,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今时过境迁,或有变化,但陛下万不可大意。」 邵勋一听,微微点头,道:「景高所言不无道理,朕知道了。令祖约拖延即可,待击破张骏,朕亲至寿春治水师,会一会江东群豪。」 想当年,天王都亲至寿春(彼时为避郑阿春讳,已改名「寿阳」),派尚书朱序前去面见谢石,劝其投降一一听,好像不太吉利。 但不管怎样,南下恐吓一下吴人总是需要的。 这会直接灭晋可能有些困难,条件还不成熟,但打一场防守反击,问题不大。 难道八公山还能因为我创造什么成语不成? 「三郎,你尽快去一下秦州。」邵勋看向北宫纯,道:「金正为南路都督, 卿副之。听闻辛晏父子据罕,张骏亦忌之,你看看能不能劝降。他若愿归正, 朕立置河州,以他为刺史。」 「臣遵旨。」北宫纯立刻应道。 「靳准已经准备渡河,此先不论。」邵勋又道:「再催一催王雀儿,四月了,还在盛乐打转,要等到几时?子谅,诏书你来写,措辞可以委婉些。」 「是。」卢谌应道。 安排完这一切后,邵勋站起身,道:「天下就西北、江南、蜀中三地了,朕不想等太久。」 第四十二章 河州 第998章河州 开春之后,罕城外就多了不少壮丁健妇,开始修城池。 原因是辛晏嘎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进入四月之后,族兄辛谧的到来,更证实他的许多猜想。 「兄长说张骏不似人主,却不知邵太白如何?」起伏不定的丘陵之上,草长莺飞,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辛晏随手折下一朵野花,放在鼻尖轻嗅着,问道。 辛谧也对这样的景色非常怀念,因为他童年时长大的陇西就是这个样子。 绵延不绝的山岭、水势湍急的河流、高过腰身的蒿草以及那点缀在河谷中的屋舍、农田,即便过了数十年,依然让他难以忘怀。 此刻听到辛晏问询,哑然失笑,道:「邵太白已奄有北地泰半,何须多言? 这个天下,更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与张骏这等坐享父祖其成之人可不一样。」 「功业说完,再说形貌。邵太白魁伟清奇、豪爽大度,又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这可不是愚兄说的,而是王夷甫说的。他身负天下之望,亦为邵太白折服,公明觉得大梁天子如何?」 辛晏想说王夷甫可能言过其实了,但一想起他的名气,又生生止住了。 「张骏又是什么样人,公明比愚兄更清楚吧?」辛谧继续说道:「他年少时的那些传闻,知道的人可不少。” 说到这事,辛晏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骏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有能力御妇人开始,就食髓知味,嚣张跋扈,骄奢淫逸。 不知道是特殊癖好还是怎么着,他总喜欢深夜在大街上晃荡,行那荒淫放荡之事,以至于都有人效仿。 另外,虽然才学不错,十岁就能写还算可以的文章,但张骏长相可不怎么样。凉州上下想方设法为张骏的仪容粉饰,最后只给出了四个字:「奇特壮美」。 这样一个人,在非常注重仪容风姿的年代,肯定会让人嘲笑,乃至轻视。 一句话,你的长相不似人主。 辛晏是士人,审美自然靠拢世家大族。 更何况陇西辛氏也不算小门小户,曾为袁绍效力的辛毗、辛评兄弟认识不? 前者做到曹魏侍中、卫尉。 辛毗之子辛敬是曹爽参军。 女儿辛宪英是才女,与泰山羊氏联姻,生了二子一女。其中长子名叫羊瑾, 就是羊献容的祖父,女儿嫁给淮南太守夏侯庄,外孙名叫司马睿。 你说说,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能差么? 事实上,直到晋朝灭亡前夕,陇西辛氏还有不少大官,只不过战乱一起,留在关东的较少,大部分人麻利地收拾行李跑回关西了一一危机一来,人本能地想往家乡跑,即便嫌老家偏远,对以后发展不利,那也尽量留在离老家最近的大城,比如长安。 辛谧西行前见了羊献容一次,叙了叙关系,算是远房表兄妹,于是西行劝降族弟辛晏。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真正核心原因是辛谧吃够了颠沛流离的苦,见到有人能收拾旧山河之后,非常高兴。 而这个人还不是胡人,尤让他赞赏,毕竟当初他可是拒绝了刘聪的征辟的。 现在他只想大梁朝稳定下去,他在京中当官,为陇西辛氏的发展壮大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辛晏,他必须劝。 若能举西平、晋兴二郡及罕营来降,辛晏的发展甚至比他还要好,陇西辛氏就更上一层楼了。 只不过辛晏还有些犹豫,想了想后,问道:「叔重,你说大梁天子欲委我为河州刺史,此河州括地几何?」 「焉支山以南,皆为河州。」辛谥说道。 「那便是金城、晋兴、西平、罕三郡一营?」辛晏有些心动。 「营」是凉州一个非常特殊的编制,与郡平级。 比如凉州就有「玉门大护军」,领营兵,直接受刺史管辖。 戊己校尉府本身的屯军也是一营。 辛晏的正式官职就是「罕护军」,领罕营兵。 罕非郡,其地甚至属于陇西郡。因长期镇守河南(黄河以南),且有战争压力,辛晏已经控制了晋兴、西平二郡,作为金城郡的侧翼防护力量。 大梁朝若想直取金城,理论上罕不在行军路线上,可以不管。 但真的吗?显然不能。因为人家可以从侧翼发起攻击,威胁你的粮道,不将其拔除是无法全力攻打金城的。 这便是他的统战价值了。 所以邵勋愿意为他设河州,以他为刺史,但方才辛晏提到了金城郡,这却有点不同。 只听辛谧解释道:「公明,这就是贪心了。君现在也管不了金城,难道大军压境之下,还贪心到想占此大郡?金城郡已然许给了别人。」 「谁?」辛晏非常敏感地问道:「游、还是窦?」 辛谧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仿佛让他猜似的。而这只让辛晏更加焦躁,感觉自己可能要被卖了。 「公明,张骏早就对你不满了,上次便要发兵攻打,只不过正值隆冬,最终作罢而已。」辛谧说道:「此番你等便是侥天之幸,击退了大梁王师,你觉得张骏还会容忍你吗?你若不信,让辛容礼(辛韬)问问从事中郎刘庆,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无需多问了。」辛晏摆了摆手,道:「张公庭确实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庆将他劝阻张骏之事当成大功,向我索贿,故我知其内情。」 「那你还为他卖命?」辛谧质问道:「若攻来的是匈奴便罢了,愚兄不愿出仕匈奴,也不愿看到你降匈奴,反而会劝你拼死一搏。但邵太白乃中夏之人,朝中大臣多为有名望之辈,这是个堂堂正朝,值得投效。河州刺史已经很不错了, 你道为何愿意让你继续统领此二郡一营么?」 「为何?」辛晏有所猜测,不就是因为他手头有兵么? 「不想看到你的兵被打光。」辛谧冷冷一笑,道:「你练点兵不容易,一朝覆没,氏羌、鲜卑、匈奴之辈再不能制,河南就乱了。你自己想想,河州局势到底稳不稳?若你的兵没了,会怎样?西边可还有慕容吐延(慕容兄长慕容吐谷浑之子)的部众呢。」 辛晏被说得脸色一白。 尤其是那句不愿看到你的兵被打光,更是让他羞恼万分的同时,又有些耻辱乃至害怕。 他是真的有点想降了。 ****** 山花烂漫之中,温峤娇下了马。 身后跟着一群杂胡酋豪,个个喜气洋洋。 「可别再说我欠债不还。」温娇转过身来,笑道。 「使君真乃信人。」 「下次还要和使君博戏。” 「使君,我不会赢你太多的。」 众人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堂堂秦州刺史,居然和他们赌钱,还输了,有意思。 不过温使君赌品是真的好,输了不急眼,欠债必还。有时候来了部落里,还给大伙带点中土的绢帛作为见面礼。 秦州诸郡,他基本都跑过了,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温使君甚至能叫得上很多部落大人的名字,一起喝酒、博戏、御妇人,谈笑之间,部大们对朝廷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更正了以前许多错误的看法。 说难听的,以前有人造个谣,可能就会让人惊慌不已,进而跟着作乱。 现在听温使君一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没那么容易听信谣言了。 今日北上桑城,不少氏羌部落大人都被喊来了。 他们又带着少则百人,多则数百的随从,竟然汇聚成了一支人数超过五千的大军,这会正在山下扎营,看着像模像样。 桓温手头也有数百人。 因为庾亮的举荐,他一来就被任命为陇西郡都尉。州中出钱招募了五百壮土,交给他指挥,算是将陇西郡兵重建起来了。 桓温非常珍惜这个机会,虽内心之中对这些羌胡兵非常鄙视,但还是强迫自已与他们同吃同住,慢慢熟悉了起来。 而今还需战功来建立威望「元子,恐怕罕、金城都没厮杀的机会了。」温峤轻轻揉了揉左半边脸, 说道:「可失望?」 「使君,难道他们要降?」桓温紧了紧手里的弓刀,凝神问道。 「辛晏觉得金城窦涛要降,窦涛觉得辛晏要降。」温娇说道:「而窦涛又压不住游氏、翰氏,觉得他们要借自己人头立功,都想逃回自家部落了。如此人心涣散,不降何待?」 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被牙痛折磨许久了。 一开始没注意,痛得也不厉害,从今年开始,痛楚逐渐加深,已经有点让人难以忍受的苗头了。 桓温听完他的话,沉思许久。 温公向所言必中,此番分析也非常有道理,这让桓温有些焦急。 他需要立功啊。 「你啊,赌性比我还重。」温娇看着桓温略显稚气的面庞,打趣道:「从军杀敌,建功立业,这条路很难走的。当初你就该厚颜求肯,让庾元规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如此便可以不走弯路了。你看我啊,娶了琅琊王氏女,一下子从负债连连变得家资巨万,不想学学?」 桓温摇了摇头。 温娇大笑,笑到一半,牙又疼了起来,于是脸色骤变。 「使君。」有部大凑了过来,道:「牙疼很要命的,得拔掉。」 「如何拔?」温娇眼睛一亮,问道。 之前在洛阳问了许多人,有人说用钳拔掉,有人说用锤敲掉或锉子磨掉,听得让人胆战心惊。 来秦州后,齿疾继续困扰着他,这时候又见识了新的拔牙方法。 有氏人部大赌钱时介绍了一个神箭手,说他能开别人开不了的强弓硬弩,让温峤把龋齿绑在箭矢之上,「嗖」地一下就拔掉了。 今日这羌人部大凑上来,显然又有了新的手段,只听他说道:「我家有神驴,脾气很坏,然气力惊人,使君一一” 「罢了。」温娇听得有些害怕,摆了摆手。 这个时候,前方有数骑驰回,禀道:「使君,桑城靳将军报,辛晏举晋兴、 西平二郡及罕护军营降。」 「元子,如何?」温娇转身看向桓温,得意地问道。 第四十三章 造反专业户 晋」字大旗被取了下来。 辛晏看了看,扔掉了,没打算保存。 如此做派,也是个狠人了,根本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与此同时,另一面「梁」字大旗升了起来。 罕城内外看到这一幕的都很清楚,一夕之间,河南改天换地了。 因为战争而被征发至此的诸部丁壮们面面相。 不过也无所谓了。有晋一代数十年,凉州幕府对这些部落还是有一定积威的这份威力一度有所下降,但在马隆西征凉州,大破秃发树机能后又挽回了不少,然后再下降。时至今日,还残留着最后一部分,让他们在做出决定时下意识跟随直接管辖他们的凉州幕府及其中下级官员,警如枪罕护军辛晏。 他们真的搞不清楚大晋朝、大梁朝是怎么回事,甚至很多人压根不知道大梁朝已经开国了。辛晏带他们归顺新朝,他们也只是习惯性遵从上级命令而已。 至于遵从到什么时候,那就要看有没有外来强权打破他们的这种心理习惯了,或者干脆自己滋生出野心,对罕护军乃至凉州幕府祛魅,直接单干。 就当前而言,很显然他们遵从了辛晏的命令。 正在修筑城池的上万人摇身一变,拿起武器,牵来战马,浩浩荡荡出发,往湟水河谷前进。 温娇则来到了桑城镇。 得知辛晏没有率军东行,而是直接北上后,立刻将手头的兵力派了出去,越沃干岭北上,前往金城。 理由很简单:战机稍纵即逝,若拖拖延延,等金正主力大军抵达再北上,说不定金城的局势就变了。 桑城镇将靳明思虑再三,决定不发兵,等待金正将令。 而此时的金城郡内,形势十分微妙。 四月初五,得知辛晏「叛乱」之后,金城太守、轻车将军窦涛当机立断,率五千骑南下,直趋沃干岭。 岭上有寨,乃去年入冬前修建的,以应对紧张的局势。 守将乃前姑臧令辛岩,有众两千,却不知他是什么立场,总之窦涛觉得该拿下此人,然后以沃干岭为屏,抢占有利地形,接下来是投降还是死战,都可自由选择。 当然,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窦涛率部离开后,金城郡的大门一下子就紧闭了起来,仿佛守城之人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他们的紧张是正确的。 就在窦涛走后第二天,金城以北的一座背山临河的大庄园内,正在进行着紧张的动员。 晋时俗谚:「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说的便是金城郡两大豪族氏和游氏。 那么问题来了,牛羊不数头,用什么来计数呢?答案非常简单粗暴:山谷。 你有几个山谷的牛羊?我十个。 我有二十个山谷的牛羊,我比你有钱。 边地豪族,就是这么任性。 这一天,氏子弟从各处次第汇集而来,举事已近在眼前-—” ****** 「三叔,又反啦?」隆隆的马蹄声在庄园外响起,及近,陶轻盈跃下马背,大声喊道。 满头白发的恪闻言,淡淡一笑,道:「我氏哪一年造反得少了?便是邵勋治凉州,稍不如意,照反不误。」 翰陶哈哈大笑。 汉时边章、韩遂乱凉州,氏就跟着浑水摸鱼了,最后又斩韩遂首级,反复横跳。 三国时,氏族人依然反叛不断。 张轨治凉州时,晃、翰佩阴谋废掉张轨,以张越、张镇兄弟(后者时为武威太守)取代。失败后,翰儒等人又「劫持」前福禄令恪为主,打算响应秦州刺史裴苞,抢班夺权,最后被张是平定。 如此三番五次作乱,张家也拿他们没办法。 鞠氏切割快,与作乱的族人表面划清界限,同时又是地头蛇,你张轨一个外来人,没有根基,只能借力打力,如何能将氏连根拔起? 翰儒趁着张轨中风造反,那么大的事,还不能杀,只能「徙元恶六百余家」,直到后来儒第三度造反,这才平定。 造一次反只追究「六百余家」,这成本也太低了,所以今天又造反了。 「枣郎回来了吗?」恪出了庄园大门,问道。 「前天就跑了,应快回来了。」陶回道:「我已经派人接应了。」 「枣郎」名叫护,是张骏幕府的参军。家造反,他当然要跑了。 不过,理论上来说事不大。 造反的是恪,和护有什么关系? 但凡事就怕万一,张骏要是恼羞成怒,真杀了翰护,那不是白死了么?所以翰护强烈要求先跑路,你们慢点造反。 「回来就回来吧,那个参军没什么意思。」恪说道:「大梁天子已许老夫金城太守之职,武威不要了!」 「哈哈。」陶大笑道:「三叔总算想明白了。可惜当年二叔、五叔等人就是想不通,非得去长安趟浑水。损兵折将不说,还让张轨、张是父子赚了名声。」 其实,翰陶也曾东行过。 张轨派他带三千家精锐东行,看看情况,最后半路跑回来了。 关中太乱了,各路人马杀作一团, 匈奴能厘清,邵勋能厘清,他们氏没这个能力。左看右看,不如占据金城,先联合游氏把窦氏搞垮,然后再把游氏整死,剩下的边氏、宗氏等族都是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待真正控制金城这个河西最富庶的大郡之后,再想办法将焉支山以南全部拿下一一届时又要面对辛氏这个拦路虎了,任重而道远啊。 「三叔是明白了,侄男今日就走,别耽搁了。」恪说道:「夜长梦多,先把榆中拿下,坐实咱们氏的威名,将来便是大梁王师到了,想反悔也不行了。」 「好!」鞠陶不再废话,看了看庄园外正在列队披甲的精卒,道:「三叔得为我益兵。」 「予你两千。」恪说道:「有此两千五百精兵,够了。」 翰陶点了点头,立刻前去点兵。 片刻之后,大军汹涌而出,一日渡过黄河,南下至榆中城外。 刚要叫门之时,却见城头落下一蓬箭矢,伤了数名兵卒。 翰陶破口大骂,道:「辛髦,时至今日,汝还欲为张家卖命?忘了你叔母之事了?」 城头一人闻言,探出半个身子,拱了拱手,道:「不劳将军烦忧我家之事。吾族叔已为河州刺史,正兼程而来,将军若无事,可自去也。」 陶一听,暗道坏了。 从罕出发,沿着漓水(大夏河)河谷进发,可至晋兴郡左南县、左南津(今已淹没在刘家峡水库中),渡河后折向东北,可至金城县(今兰州西),再往东便是金城郡治榆中县了。 这是来抢金城郡的。 尔母婢!乃公须不能让你得意! 不过,他却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骑兵不能攻城啊,难道下马来打?可又缺乏攻城器械,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城头的辛髦见了,暗舒一口气。 城内真没什么兵,几乎都让太守窦涛带走了。 至于窦涛为什么跑,其实很简单,他待不住。 他的老巢不在这边,纯粹是被张轨扶持起来斗游、二家的。若被堵在榆中,万一部落被人抄了呢?找谁说理去? 焉支山以南的这几个家族,相互之间矛盾不小,斗得很厉害,不然的话,能让张家得意到现在? 方才翰陶说的叔母之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当年族叔辛理仕张轨。轨欲夺其妻,以寡妹妻之,族叔不愿,割鼻自誓。 张轨大怒,徙其为敦煌太守,族叔很快就死了一一「遂以忧死」。 到了张茂时代,父亲辛凭为敦煌太守,彼时他(辛髦)回陇西祭祖扫墓,为辛晏所留。恰好武威盛传辛晏要反,逼得父亲不得不主动站出来,建议张茂讨伐辛晏。 张茂问君只有独子一人,为辛晏「强执」,不怕被杀吗? 这话问得有点诛心,因为带着点你们辛家人是不是勾结在一起的意思,你是不是笃定辛晏看在同族份上,根本不会杀你的独子? 好在最后证明是谣言,辛晏没反,事遂作罢。 但张家人压根不信任辛氏,张骏秉政后又想讨伐辛晏,简直不知所谓。 现在你如愿了,我们辛氏真的反了,你待如何? 「谨守城防,勿要懈怠。」榆中令辛髦对县中诸曹吏以及各家部曲官长说道:「家素无信义,从后汉反到现在,大梁天子深厌之。而我辛氏自汉以来, 世为边将,公忠体国,美名远扬。中州士人交相称赞,无不称道。」 「今族叔为河州刺史,得天子信重,君等可自省之,投辛耶、窦耶、耶、 游耶?」 「一念之差,万劫不复,勿谓言之不预。’ 「今也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但谨守城池而已。尔等家小皆在城中,若放氏部曲入城,万一惊扰了家眷,悔之莫及。」 「言尽于此,尔等宜细思之。」 这话说得实在,众人听了,纷纷应命。 他们不是窦氏、氏、游氏、辛氏这类大族,没那个资格掺和进他们之间的争斗。 给张家当官是不错,给大梁天子当官更好,好好护住自己家人、财产,等待大梁王师前来即可。 邵勋能一统北地,澄清宇内,显然有大气运在身,他们也不想抗拒天命了。 第四十四章 岭南岭北 沃干岭,也称「阿干岭」,即东胡语系中哥哥的意思, 即便到了后世,兰州依然有许多以「阿干」为前缀的地名,如阿干谷、阿干镇、阿干水。 阿干水后世叫雷坛河,是兰州的重要水源之一。 从交通方面来说,阿干河谷又是连绵山川之中一条相对容易通行的道路,汉魏以来皆开辟驿道,方便行人,同时也利于军队调动。 窦涛就是循阿干河谷南下,然后至沃干岭,与梁军对峙。 至于对峙之后是死战还是投降,那就看他自己选择了。 金城大乱,失去了张家的支持,他有点力不从心,搞不好就被人报复整垮了所以,他还存着一点奢念:万一张家坚持住了呢? 他是氏人酋长,与本地的汉人豪族素有矛盾,如果不是张轨大力扶持,他也不可能当上太守、轻车将军。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会真的为了张家而搭上一切,特别是以自家部落为赌注,那不值得。 他只想再看一看,观望一下,局势变化应不至于那么快,几天时间而已,他还浪费得起。 从榆中出发,一连走了两天时间,终于远远看到了横亘于前的沃干岭。 山上隐见营寨,还有大旗飞舞,不过窦涛很快下令停止前进。 先锋五百骑接到命令后,勒马停驻,不知何故。 窦涛带了数十亲随上前,仔细观察着。 时已四月,山上草木茂盛,清泉潺潺。 大风吹起之时,松涛阵阵,蒿草随风摇曳。 天空澄净洗练,与白云交相辉映。 怎么看都是一个明媚的春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但窦涛看着看着,仿佛在沃干岭的草木之中看到了无数伏兵。 再一擦眼,那是真的草木,而不是兵。 窦涛深感忧虑,难道自己心底已经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却不自知? 他不定,难以抉择。 部落贵人们纷纷看向他,有些奇怪, 斥候都已经回报,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伏兵,有什么可忧虑的?而今就该加速前进,与辛岩部汇合,再做下一步行止。 「府君?」有人催促道。 「等等。」窦涛居然下了马,站在路边草丛之中,轻轻摩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部落贵人们面面相靓,都看得出对方眼中的一抹惊惧。 他们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害怕窦涛这个样子。 说实话,即便前方有敌人,他们也不怕,大不了奋力拼杀就是了。 或者你干脆点,直接下令撤退,那我们转道回逆水河谷(庄浪河),各个部落结寨互保。 最怕的就是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那是真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而就在此时,许是见他们半途停下了,对面沃干岭上下来了数骑。 为首一人,乃幕府监军牛度,见得大军,便喊道:「窦府君缘何巡不进? 「牛度?」窦涛上前几步,惊讶道。 牛度是陇西人,而牛氏又是陇西狄道县一个地方土豪,汉时就存在了,代表人物便是董卓的女婿牛辅。 牛度之父牛综,曾与张轨一起求学于皇甫谧门下。因着这份交情,牛度得以进仕幕府,担任监军。 「窦府君,我闻游氏部曲已经发兵,攻入逆水河谷,你怎还在此处?家不要了?」牛度又大喊道。 窦涛身旁几个部将一听,集体哗然「声。」窦涛呵斥了他们一声,道:「真假未知,却为人一言摇动心魄, 这般心志,以后还敢带你们出来打仗?」 众人欲言又止。 话不是这么说的,若此刻他们被人包围了,也敢亡命搏杀,但部落老弱妇孺为人挟持、攻杀,却没那股心气了,都急着回去。 更重要的是,牛度这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他们早就急着撤兵了。 「敢问辛将军何在?」窦涛问道。 「正在营中接待朝廷使者。」牛度也不避讳,直接说道。 窦涛久久无语。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待下令之时,却见后军有信使奔来,大声道:「府君,氏一一」 「啪!」窦涛一马鞭砸了下去,把信使打懵了。 窦涛静静看着他,目光凶狠。 使者悟了,上前几步,低声禀报道:「氏一部两千余骑见着后军,不问情由,就是一通猛打。我等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声音虽低,但还是有很多人听到了。 当场就有人绷不住,惊怒道:「我等没得罪氏,为何动手?要动手也是游氏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多人陷入了惊慌。 昔年游楷为金城太守,依附司马,参与围攻秦州刺史皇甫重之事,结果死伤惨重。张轨趁机打压,扶持窦涛当太守,氏人势力趁机扩张,夺走了游氏控制的逆水河谷。 这是游氏最重要的农耕区域,一旦丢失,损失极大,而这也是原本并驾齐驱的、游两家渐渐拉开差距的主要原因。 他们就不恨? 这么一想,真没人想再为张家卖命了,纷纷叫着回家。 窦涛沉思许久,叹息道:「撤军!」 事已至此,什么投机都没意义了,而今最紧要之事,还是撤兵回返,保住家业。 命令一下,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数千人心事重重,沿着来路仓皇后撤但走着走着,前方溃兵越来越多,窦涛惊怒不已。 氏不盯着游氏,非得来干他们,简直有病! 而在他们走后,辛岩亦率军北上,进入阿干河谷。 他们队伍里多了一支从陇西过来的军兵,约五百人,领头者是一个少年郎, 名叫桓温,似乎正要经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战争。 ****** 另外一边,辛晏长子辛宣率三千骑昼夜兼程。 过晋兴郡左南县时,又移诸县乡,收拢了两千余人,全军于四月初五渡过左南津,抵达黄河北岸。 辛宣部没有如其他人猜想的那样前往榆中,而是在金城西境掠过,从相熟部落内取得部分补给、更换部分马匹之后,沿着逆水(庄浪河)河谷北上,两天疾驰两百余里。 途中挑了两个挡在路上的氏羌小部落,皆为窦氏附属。 这帮人十分凶残,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所过之处,火光冲天。 张氏还有威信之时,他们自不好互相攻杀,但现在一个个都反了,往日恩怨纷纷涌上心头,自然百无禁忌。 好在他们还知道主要任务是什么。 四月初九,大军抵达广武郡城枝阳。 枝阳县来不及征调兵马,直接被一鼓而破,复又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降永登县,再抢占令居县。 枝阳、永登、令居都是广武郡辖县。 张是秉政之时在汉代故邑基础上设立,其作用主要是安置雍秦流民。 其中,枝阳在永登南苦水镇一带,永登县就在今县附近,令居则在古浪西。 晋兴、普昌、武兴三郡类似,都是张家用来安置流民的,其作用和南朝的侨郡差不多。 辛宣出得令居,武威郡已近在眼前。 但他们也没法更进一步了,盖因洪池附近有董广部驻军,闻得辛晏反叛,大惊失色,立刻谨守营垒,并飞骑报往姑臧。 这个时候,逆水河谷内的几座军城也反应了过来。 这些城池不大,如允街城、阳非亭、清塞城等等,各自只有数百至千余兵不等,多为来自广武、金城各县的胡汉成兵。 辛宣部一人两马,驱策奔驰,跑得实在太快了,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三千骑是奉命调动呢,还是干脆造反了。 待得到各县传来的消息,以及被屠的部落老弱哭告时,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造反啊! 他们大怒之下,也就怒了一怒,盖因初十这天,又有三千余骑自允街城(原允吾县,已罢废)方向而来,气势汹汹,一路举着「梁」字大旗,另有「河州刺史辛」的将旗,让人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辛晏反了,且带着岭南三郡(金城、晋兴、西平)的兵马大肆杀来。 而这个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武威。 数年以来,姑臧第一次白天关闭城门,武威全郡大震。 张骏第一时间召集幕僚议事。 几乎是在同一天,大梁护匈奴中郎将靳准率部自鹑阴渡河,抵达西岸。 一场短促激烈的战斗后,击溃了前来阻滞他们的卢水胡一部。 当天傍晚,卢水胡沮渠部大人沮渠遮率子侄入靳准营,降之。 从整个战局来看,大体可分为岭南、岭北两大区域, 岭南(焉支山以南)几乎已经完全变色,金城窦涛因为受过张家太多恩惠, 且仇家太多,未能及时投降,被氏偷袭了一次后军,然后自家部落又被过路的辛宣躁了一番,游氏之兵紧随其后,进入逆水河谷,试图击破窦氏氏羌,恢复自家往日的农庄。 不出意外的话,氏酋窦涛很可能会被游氏、氏联手做掉,虽然这并非大梁朝廷的本意,无奈人家内斗太厉害。 简单来说,岭南和张骏没关系了,即便还有心向他们的将官,大势裹挟之下身不由己,只能跟着辛、游、翰这几家一起反。 梁秦州刺史温娇令桓温率五百骑前往金城,自督五千胡兵继之。 金正快马赶到了狄道,频频调兵遣将,主力部队昼夜兼程,排山倒海般压向黄河。 岭北稍好一些。 但辛氏已联络敦煌,令太守辛凭找准机会归正大梁。 护匈奴中郎将靳准大举渡河之后,卢水胡匈奴已不成阻碍。接下来他们会沿着焉支山北麓的绿洲农田、草原地带一路西行,直奔姑臧,配合自逆水河谷北上的辛晏、辛宣父子。 如此一来,张骏南、东两个方向皆面临敌军,形势已经极为恶劣。 而如果说军事上已经十分险恶的话,凉州幕府人心的动荡可能更加可怕。 第四十五章 战和之策 大晋太兴元年(328)、大梁开平二年、大成玉衡十八年四月十二日,夜色深沉。 姑臧城外正在连夜修筑营寨。 信使往来奔驰,气喘吁吁。 一会有人自城中出,奔往各处调兵;一会有人自远处来,汇报各种情况。 从来没有哪一天,姑臧城似这般紧张过,即便张轨中风卧床那会都不至于此。 人的名、树的影,邵贼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大军杀来,是一定要见血的,而且一定会让凉州现有格局产生巨大的变化。 姑藏城内,也正进行着紧张的兵力调动。 幕府右司马韩璞临危受命,担任起了指挥城防的重任。 他也是老将了,粗粗一估算兵力,立刻就建议放弃城外驻军,只留少许兵力监视,主力撤回中城、北城、南城。 这个建议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但韩璞非常坚持,因为姑臧城很大,非常大,即便是在中原,亦可称为雄城重镇。 最初的姑臧城为匈奴所筑,东西三里、南北七里。 现在被称为「中城」,整体呈矩形,南北两端呈翅形。 张轨在位十四年,扩建姑臧城,在中城以北营建「北城」,作为他办公、居住的地方。 张轨死后,张是继位,执政六年。期间但积蓄实力,发展生产,没大兴土木。 张是之后是张茂继位,短短在位的四年间,他也不愿劳民伤财,就只提出重新、彻底地修城防,并在北城营建制高点灵钧台。 前者得到了同意,后者被群僚劝阻。不过,随着匈奴西进的企图愈发明显, 最终于五年前建起了灵钧台,作用是「王公设险,武夫重闭」。 很显然,这是模仿邺城铜雀三台,考虑到张茂自己就住在灵钧台,日常办公亦在此处,那就更明显了。 张骏于四年前继位,他是个喜欢大兴土木的主。 恰好张轨、张是、张茂时代长达二十四年的收拢流民、安抚部落、发展生产奠定了相当的物质基础,于是他开始营建南城。 南城主要是作为宫城存在的一一虽未开国称制,但张茂曾接受匈奴「凉王」册封,匈奴败亡后,张骏对外且不论,对内自称「凉王」。 南城目前只是圈起了城墙,打好了宫殿地基。 在张骏的规划中,谦光殿(又叫「明德堂」)是他办公理政的地方,位于正中心,但他不住在这里。 谦光殿西有政刑白殿,南有朱阳赤殿,东有宜阳青殿,北有玄武黑殿,为四时宫,依照季节不同,每宫住三个月。 此五殿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殿室,张骏亲自规划命名,但因为上位不过四年,来不及修建而已。 南、北、中三城之外,四周还要各筑一小城,作为姑臧的外围屏障,这倒是已经完工了,因为非常小,城周各千步(边长不到四百米)而已。 城内各植园圃,同时也作为讲武场,进行小规模的练兵。 四座小城和三座大城,便有了凉州七城的雏形了。 试问如此复杂、大型的城池,怎么守?需要的兵力是海量的。 韩璞觉得,要么放弃守城,直接与来犯之敌战于外围;要么就全线收缩,把每一分兵力都撤回来,并放弃一些不甚紧要的城区,全力守住核心区域,比如中城和北城。 但他这个建议能不能被接受,还得看张骏及幕僚们议事的结果****** 中城的闲豫堂现在是张骏的主要居所。 韩璞巡视完城防后,便奉命前往闲豫堂。 堂前有闲豫池,池中置有五条铜龙,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韩璞看了却有些叹气。 这五条巨大的铜龙若铸成钱,却不知可以发多少赏。 张家人才能是有的,但太喜欢享受了,张轨时代就开始营造宫殿,及至今日,祖孙三代「不改初心」。 穿过横跨池面的木质连廊后,韩璞很快来到了堂前。 军士搜身之后将他放了进去。 会议已经开始了,气氛稍稍有些凝重。 见到韩璞后,坐于上首的张骏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入座。 韩璞行了一礼,坐到了长史泡祎对面。 这会正在说话的是凉州别驾阴监:「仆白日自西而来,为贾氏劲骑追捕,幸逃脱矣。主公,贾氏有异心,宜拔之。」 韩璞听了就有些腻歪,现在谁没异心? 武威贾氏就是贾翊的后人。 前有酒泉太守张镇等人勾连秦州刺史贾龛,欲图凉州。 后有张是妻弟贾摹势倾西土。也不知道哪一天,凉州突然出现了「手莫头, 图凉州」童谣,张茂便将其骗来,斩杀。 此事过后,张茂非常得意,「豪右屏迹,威行凉域」,说得很好听,凉州大族们一下子都收敛了啊,以至于张茂的威风通行全境。 但你只是杀了一个贾摹而已,贾家势力仍在,焉知不是人家对你失望了,不搭理你了? 刚来时谦逊无比,利用姻亲关系拉拢贾氏,得志后翻脸不认人,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此刻阴监说完,将军贾骞浑身一颤,立刻拜道:「主公,此必是误会。” 韩璞有点可怜他了,被家族连累,奈何。 张骏阴沉着脸,没搭理贾骞,只看向阴监,问道:「贾氏可有拦截信使之举?」 「这却不知,或是有的。」阴监说道。 张骏脸色更难看了。 方才底下人来报,参军护家人去楼空,已举家潜逃。想到这里,他看向贾骞,莫非你也要这样? 张家人太没有安全感了·—— 「多派信使。」张骏想了想后,说道:「高昌、西海太远,就算了。敦煌、 晋昌、酒泉、张掖、武兴、西六郡之兵须得尽快召集。” 凉州是有人的,也是有兵的,但问题在于需要召集。 如果不是主动进攻别人,那么这些人平时多散在各郡务农,毕竟长久维持一支数万人的部队消耗是很大的。 可一旦被人突袭,麻烦就大了。考虑到河西走廊那噩梦般一字排开的地形, 召集人手是需要时间的。 武威、武兴二郡近在尺,人口也最多,这会可以聚集到两万左右的兵马, 如果再召集二万人,把握就比较大了。 「主公。」韩璞身侧一人起身,却是左司马阴元,只听他说道:「仆闻董将军尚在洪池,其部万人,皆骁锐之士,今宜召回。古人云「城大难守’,今姑臧七城不过万余兵士,实难守御,望主公明鉴。」 「我已下令征发丁壮,至于董广一—」 张骏说道:「天黑之前,他派人攻打辛宣,大破之,斩首数百,进占清塞城。我思来想去,或可看看这一路战果。」 韩璞一听,大失所望。 他的意见和阴元一样,这时候就该集中兵力,等待时机。 方才张骏说西海太远了,他不同意。 西海太守、建威将军张肃乃张轨之弟,治下多鲜卑、匈奴,因长期征战,堪称劲旅,这时候就该固守武威,等待张肃搜括西海、敦煌、酒泉等郡兵马增援而来。 阴元也是同样的感觉。 见张骏不听,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你张家的基业,你做主,我不管了。 「长史为何一言不发?」张骏又看向祎,奇道。 汇祎无奈,只能说道:「辛氏叛乱之后,岭南沦陷。靳准又自鹑阴渡河,卢水胡等部皆降。武威以西诸郡,到底怎样委实难言。仆以为当遣使谒长安,与梁帝讲和。」 督护李良(李)一听,立刻斥道:「公乃州中长者,缘何说此丧气之话?」 说完,又看向张骏,恳切道:「主公,仆不才,愿率军东行,击破匈奴,解一路之危厄。」 「季子有此心气,壮哉!」张骏赞许道。 不过,他却没回应李良率军出战的请求。 从事中郎阴据察言观色,了解到了张骏纠结的内心,遂禀道:「主公,议和未必真和。若不想和,但遣使虚与委蛇而已,还可拖延时间,待诸郡兵马汇集而来。」 前锋督护阴预亦禀道:「主公,仆闻梁帝邵勋好美色。今宾遐观内有西域美人,可进献一二,勋大悦之下,或可缓上一缓。」 「荒唐!」扬烈将军宋辑怒道:「国家大事,却靠妇人来转圜,羞也不羞? 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如此卑躬屈膝。」 阴预被这么一,脸上挂不住,嘴张了张,却无言以对。 张骏久久沉默。 前阵子,因高昌郡的设立以及西域长史李柏的大力经营,鄯善王元礼有些惧怕,遂选送宗室美女。 焉耆王闻之,亦送美人。 张骏看过,都是精挑细选的有姿色的女人。 他想了想,送礼总不能送用过的,那就只能选元礼之女了,这个还没用过。 但这事确实丢脸,不能明着来,得散会后私下里操办。 至此,他的想法其实很明了了:以拖待变,等待援军。 阴据说得没错,议和而已,又不是真的一定要和,缓兵之计罢了。 梁兵来得实在太快,明明去年下半年还在和他互派使者,扯皮谈判呢,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另外,辛晏这颗毒瘤在他叔父张茂时代就要挤掉了,最后没敢。 他用事后,同样想征讨,最后也没能成功。 时至今日,辛晏给他来了一记狠着,打得他头晕目眩,顷刻间就杀到武威门口了。 「诸位。」见众人议论之声渐息,张骏站起身来,道:「事至今日,唯战、 和两途罢了。我意已决,两策并行。」 「议和之策,以治中从事阴澹为使,前往长安,看看梁帝到底所求何物。」 「战守之策,以扬烈将军宋辑为将,统三千骑东行,沿途招揽鲜卑、匈奴之众,以御靳准。」 「以威远将军宋毅率两千步骑南下,益兵洪池,尽快击溃辛晏一路。」 「以右司马韩璞率六千步骑留守姑臧,尽快征发豪族部曲、丁壮,旬日内我要看到有两万大军。」 「复遣使至岭南各郡,我不信那边没有忠勇之士了。若有心向幕府之人,可函授官职,令其举兵征讨乱贼。」 此数条,尽速施行,不得有误。 第四十六章 赌狗 从陇西郡狄道县向北,已经成了军队的海洋。 左右金吾卫、左右羽林卫的旌旗遮天蔽日,填满了陇西、金城的山川河谷。 他们阵型齐整,行军从容不迫,士气还很高昂。 偶尔在路边休整时,还能听到「计功」之类的话语,再看看他们脸上渴望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从中原万里迢迢而来的武夫们非常渴望军功,战斗欲望极其强烈。 这叫什么?这叫闻战则喜。 这种士气,与临时集结起来的部队可不一样。 队伍里还有大量马车、牛车、骡车,上面载满了盔甲、长枪、大斧、木等器械,粮食等军资亦应有尽有,可见准备十分充分。 土气高昂、资粮不缺,敌方内部又有倒戈之人,这仗打起来太轻松惬意了。 在他们前方,桑城镇兵也出动了,一共五千人,步骑皆有。 车马颇为不足,很多人居然扛着长枪走路。 骑兵披着件羊皮大袄,舍不得骑马,同样步行赶路。 从这些小细节就可以看出,桑城镇是真的穷,至少一时半会还没积赞出足够的资财,没法充分武装自己。 右骁骑卫的轻骑从他们身侧绕过。 密密的蒿草丛中,到处是奋扬的马蹄。 马匹身形高大,普遍比桑城镇兵的战马高出一到二掌,即便是春天,看起来也油光水滑的,显然平时照料得不错,就等着上战场这一下呢。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止一匹马,故行军非常迅速,已经冲到了最前面。 金正登上了桑城镇外的一座山头,俯瞰全局。 陇西、金城的地形,除了山峰就是河谷,简单又复杂。 从交通方面来说,没有什么惊喜,更没什么意外。 自秦以来,好走的路早就被人探出来了,并修建了相对宽阔笔直的驿道。 每朝每代战事爆发之时,都会对这些驿道进行修。两汉、三国年间,在这片土地上打过的战争已经无从计数,赵充国、诸葛亮、姜维、郭淮等等,都在此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现在轮到他金正了。 金正的目光投注到了正前方。 右羽林卫将军、老将苗愿率三千府兵、三千部曲转而向西,前往罕方向。 罕的投降,给整个战局带来了非常积极的变化。不然的话,这会大军就得向西进发,围攻罕,同时防备自沃干岭而下的敌军。 如果久攻罕不下,那就会给敌人聚集兵力、粮草的机会,仗会更难打。 辛晏这人早就和张茂、张骏叔侄有矛盾了,但以前匈奴人攻来时他没投降, 而是捐弃前嫌,相忍为国,配合自武威、金城南下的凉州兵作战。 如今大梁王师一至,他在深思熟虑后投降了,如此对比,让金正对辛晏产生了不少好感。 这是个有大局观的人。 他或许残暴、嗜杀,但那都是小节,就大节来说,他无愧陇西辛氏的家风。 大军迤逾前行。苗愿部会在罕补给一番,顺便震下当地的胡汉百姓,然后循辛晏出兵旧路,自左南津渡河,经广武郡北上。 左羽林卫将军姚远同样带着六千人,折向东北,翻过沃干岭,进入阿干河谷,前往金城。 震加收拾残局之后,他们将自金城津渡河,往广武方向开进。 南路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不但把岭南诸郡一些仍然首鼠两端之辈给震住了,同时也趁机清理了一下地方·—— ****** 桓温虽然才十七岁,但他真的是个明白人,尤其在温娇面授机宜之后。 四月初九这天,金城郡金城县(今兰州西)以西的黄河谷地中,一支人马被围困了起来。 此部大约有千余人,被氏、游氏、宗氏、边氏等豪族兵围困在了河滩北岸。 他们摆出了凉州兵经典的以步拒骑阵型,背临黄河,大盾居前,长枪硬弓位于其后。 豪族兵们知道这般硬碰硬不好打,会死伤大量人马,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发起了攻击,可见上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消灭这股窦涛部的精锐氏羌兵。 桓温带着五百骑从战场外围斜掠而过,直追正往西逃的另一股兵马。 曾经声势煊赫的五千氏羌兵,先被氏偷袭,再被金城各路豪族兵截击,待逃到金城县西境时,早已损失过半。 此刻又有千余人被围,跟着窦涛西逃的也就一千二三百骑。 经过逆水、黄河交界处时,窦涛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没有北上,而是继续向西,前往他早年的发家之地河会城一一此城位于湟水、黄河交汇处,故得名,大体在后世兰州达川镇境内,古城基址犹存。 但别人能这么轻松地让他跑回去吗? 策马奔逃之际,窦涛扭头回望了下,只见东边烟尘漫天,蹄声如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杀他。 他怎么都想不通,只稍稍犹豫了一下,竟然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便他阵前大喊降顺梁帝,却没人理他,照打不误。 这会追得最紧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看他们的装束,显然是氏羌。但从战马、武器来看,显然又不是,更像是朝廷经制之军。 只可惜现在没机会弄清楚了,窦涛哀叹一声,下令加速撤退。 当然,即便是撤退,也不是撒丫子乱跑,此刻桓温就感受到了半空之中,箭矢你来我往,破空声不绝于耳。 最近的那一支,甚至从他耳边擦过。 他感觉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那是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感觉,既有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恐惧,似乎又带着点兴奋,更有那么几丝刺激。 他在江南长大,平日里自谢弓马娴熟,但在这西北战场之上,他学的那点骑战之术似乎又泯然众人矣。 你能杀别人,别人也能轻易杀了你,你没有任何优势,一不留神就命陨当场。 但他没有退路。 桓家这个情形,不拼能行么?能有前途么? 咬着牙,一支又一支箭搭上弓弦,激射而去。 奔驰这一瞬间,他已经射倒了两名贼兵。但还不够,这点微不足道的战功没人会当回事,甚至都不一定会为你记上,更难以让人信服。 撤退中的敌军发起了一次反冲击。数百骑自两侧坡地上冲了下来,迁回包抄,正面还有数百人挡着,气势汹汹。 桓温下意识想收拢兵马撤退,等待后续人马赶上,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心底发出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吼叫。 你们这些氏羌贼子,难道不能乖乖下马,束手就擒吗?为什么还要反抗?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战功?为何要为难我? 他双眼赤红,连连发箭,再毙两人。 他被功名利禄迷了眼。 他被若有若无的自毁情绪控制了。 他把生命推上了赌桌,看谁敢跟他赌。 「嗖!嗖!」密集的箭矢攒射而来。 耳边尽是破空之声。条地,跨下战马哀鸣一声,桓温暗道不妙,立刻调整身形。 冲锋中的战马轰然倒地。 桓温从马背上摔下,因为提前做了准备,一个翻滚卸力之后,抄起地上不知道谁遗弃的马,大吼着就冲了上去。 迎面冲来两骑,他们是看到桓温落马之后,特地冲过来捡便宜的,见到敌将非但不跑,反而拾起长准备步战,顿时有些惊讶。 其中一人立刻拨转马首,同时侧身甩了一箭。 「嗖!」箭矢擦着桓温头顶飞过。 另一人手忙脚乱拔刀,不料桓温快走几步,一类捅下。 惨叫声响彻原野,敌骑捂着胸口,轰然倒地。 马儿嘶鸣着空跑了出去,很快又回转而至,在主人尸体旁闻闻嗅嗅。 桓温大喜,提着长就上了马背,找准一人,继续厮杀。 军士们奔涌而至,见得主将如此勇猛,士气大振,也不管两侧的敌骑了,紧紧簇拥着桓温,朝挡在正面的敌骑直冲而去。 双方错马而过,死伤之人不计其数, 窦涛心痛地看着身边愈来愈少的亲随,正欲兜马厮杀之时,却见数百步外, 更多的骑兵冲了过来。 从烟尘规模看,起码有两千骑。不用想了,定是鞠氏、游氏之兵。 他顿时失去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跑!跑回河会城! 他现在需要喘息之机,需要召集更多的兵马,需要找到在这场乱局中脱身的机会。 「曦律律!」马儿的前冲之势生生止住,窦涛一个回身,却见方才与他们搏杀的敌骑又冲了过来。 领头的白袍小将生猛无比,即便身上插着两支震颤不休的箭矢,依然冲锋在前。 窦涛鼓起余勇,招呼部众迎面而上。 双方不约而同地发了一轮箭矢,然后抽出短兵,准备格战。 这一次,厄运没有再降临到桓温头上,而是换了一个人:窦涛。 冲锋到一半,他便马失前蹄,轰然倒地。 这次可不是之前那种游走骑射的松散阵型了,而是密密麻麻的近战搏杀队列。 数息之间,对方已碰撞在一起。 窦涛刚刚站稳身形,就见眼前一暗,喘着粗气的高头大马已近在眼前。 「噗!噗!」同一时间,数把兵刃招呼在他身上,即便有盔甲遮护,窦涛依然血流如注,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双方上千骑错马而过。 桓温捂着隐隐作痛的左肩,兜马回转。 他看到了! 他看到窦涛死了! 电光火石一瞬间,他和几名亲随一同动手,齐齐招呼在窦涛身上。 而因为急于对付窦涛,他被人用杆狠狠扫了一下,差点坠落马下。 但他赌赢了。 他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一下。 这一把赌赢了,下次再把赢来的战果悉数压上,再赌一把,会怎样? 这种赌命的感觉让他很迷恋,同时又带着股深深的恐惧。 身上插着的两支箭矢以及青紫肿痛的左肩告诉他,可以赢无数次,但只要赌输一次,他就会输光所有。 要不要继续赌?他的脸色由红润慢慢地转向苍白— 四月十二日,桓温率部冲至河会城。 闻窦涛已死,氏人大部溃散,余众尽降。 这是一场糊里糊涂的仗,心存降意的窦涛莫名其妙就成了别人的战功,连给他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但没人会为他伸冤。 温娇、桓温有战功,氏、游氏想他死,在送上去的军报里面,只会写窦涛对张骏愚忠,负隅顽抗,最后全军覆没。 这就是盖棺定论。 第四十七章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河会城西北来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总数不下万人,身后的山谷中,还跟着不少车辆、牛马羊等牲畜。 前锋数百骑看到河会城后,远远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有千余骑上前,领头一人名叫秃发推斤,长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兜马转了一圈后,跃下马背。 他先看了下河畔长势良好的牧草,又看了看城池附近今年新种下的粟米,沉默不语。 老实说,他们之前放牧的湟水流域也不比这边差多少,但他就是觉得不行, 挖空心思想往东边去。 与他一般想法的人其实很多。 哪怕西边有些牧场地势平坦、一望无际,牧草长势非常好,他们也想东迁。 先去金城,再至广武,复至武威。 这个过程或许要等机会,或许要花费数十年,但他们乐意。 到了武威后,有的人就满足了,不再走了。 有的人则仍不满足,想着继续往东走,前往关中的安定、略阳、南安、扶风等郡。 当地其实也有部落,那些部落也想往东,比如当年姚弋仲就带着数万人东行,从南安一路跑到了扶风。 而扶风的屠各匈奴呢?他们去了更东边的新平、北地。 向东走是一股潮流,人人都想接触更先进的文明,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个过程从后汉年间就开始了,一个个部落放弃自家的牧地,不要了,东迁。然后他们遗弃的地盘被西边来的部落占据,过一阵子这个部落也走了,继续让给下一家。 整个过程持续到现在,这便是北方胡人数量逐年递增的重要原因:他们不但自己繁衍人口,还有新鲜血液补充。 秃发推斤也想东迁。 他们现在在湟水两岸放牧,同时附庸了西平郡内的不少部落,实力颇为可观。 秃发推斤的梦想就是占据氏羌窦氏的河会城, 他曾经有过机会。在那会,窦涛被张轨扶持,当上了金城太守,然后不断蚕食游家的势力,渐渐在逆水河谷一带取得了优势。 秃发推斤本以为窦涛过上好日子了,就看不上河会城了,会把这片让出来。 可谁成想,窦涛占据逆水河谷,成为广武郡三县最大的豪族,同时把势力延伸至金城、榆中之后,依然不放弃河会城,而是大力经营,把核心部落放在这一块, 且牧且耕,反复驱逐向此渗透的秃发鲜卑。 想到这里,秃发推斤就不由得了一口,自言自语道:「窦涛这么贪,过上好日子就把门关死,活该有此下场。」 说话间,西南边又来一支人马,人数同样十分庞大,充塞整个河谷,根本看不出有多少人。 秃发推斤遣人一问,原来是气伏部的人过来了。 这是一个大部落。 秃发树机能叛乱前,乞伏部不如秃发部。 秃发树机能之乱被平定后,乞伏部已经超越了他们。 该部在陇西郡西部、晋兴郡一带放牧,分布较广,本身也比较松散,名义上接受枪罕护军辛晏的管理。 此番攻伐武威张氏,乞伏部也接到了命令,只不过召集人手需要时间,于是晚了旬日才出发。 秃发推斤看到这些人后,心下一紧。 同为鲜卑,他能不知道乞伏氏的想法?晋兴郡是比较差的,汉人都没几个, 乞伏部要么东进陇西,然后往天水方向挤,要么干脆北上金城,向武威方向靠。 说白了,他俩是竞争对手。 今窦涛已死,部众四散而逃,河会城交给谁是个问题。 秃发推斤冷哼一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他要去面见大普朝的官员了,没功夫搭理乞伏部的人。 ****** 四月十五,温娇抵达河会城后的第二天,金正就来了。 南路统帅一来,按理说温娇就该回去了,但他还不能走,得忍着牙痛继续干着。 金正负责军事仗,他负责政治仗,如此而已。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为金正提供一点建议。 「清塞城守军本在观望,辛宣一败,此千人遂附董广。」温娇指着案几上的地图,说道:「辛晏率部北上,又败,死伤千余人。以此观之,凉州岭南、岭北之兵战力不一,武威兵或强一些,罕兵要弱上三分。” 金正听完,笑一声,道:「使君不懂打仗,休要乱说。两支部伍,今天我赢你,明天你赢我,本就寻常。甲赢了乙,乙赢了丙,就觉得甲比丙强,我看要吃大亏。士气、体力、地形乃至疫病、天气,都可能左右胜负。强兵一定就能打赢弱兵的话,那天底下还用打仗么?比一比会操不就是了?」 被金正这么毫不留情地数落,温娇一点不生气,只笑道:「我非起于行伍, 你说了算。」 世上有两种统帅。 一种是温娇这种,自小学兼文武,经书、兵书都读,一旦当统师,不会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空降,然后依靠拉拢的人才甚至家兵家将控制部队,指挥作战。 另外一种就是从小兵做起,所谓「起于行伍」是也,一步步爬到顶峰,金正、王雀儿、侯飞虎、李重、张硕等辈皆是如此。 两种统帅不一定谁强谁弱,主要还是看人。但有一点,前者肯定不如后者熟悉军队,金正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温娇还是很欣赏金正的,虽然这厮老他。 金正身上锐气十足,性格狂傲不羁,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一个不好就会割伤自己。 如果金正是温娇的部将,他觉得只会有限使用此人,并且千方百计防着,实在不行干脆杀了了事。 但这不妨碍他欣赏此人,因此即便金正屡屡出言不逊,他也不会真的生气。 「靳准这厮,刚刚传来军报,已击破扬烈将军宋辑,俘斩三千余人。」金正见温娇不和他斗嘴,便觉得没甚意思,于是谈起了正事:「他这一路,倒是赚了便宜,我担心他抢先进武威。」 「宋辑有多少人?部众来自何处?」温峤敏锐地问起了细节。 「有姑臧派出的兵马,还有鲜卑之众。」金正说完,将军报递给温娇。 温娇仔细看了看,道:「应是他沿途收拢的。昔年张轨大破鲜卑,此为其立威之战,降者十余万人。这些鲜卑多半都是秃发树机能降众后裔,或许还有多年前依附乞伏氏,但没跟着他们南迁至陇西、晋兴的一些部落。」 「管他哪里人。」金正冷笑一声,道:「乞伏氏、秃发氏的人我也看了,器械还不如姚弋仲部,更别说匈奴、羯人了。此辈亦无多少忠心,吃了败仗后,恐怕会降者如云。」 温峤听后,想了一想,道:「靳准得胜,对大局是有益的。其部沿着祁连北麓疾进,一路收降部落、坞堡,很快便能抄至仓松、洪池之间,董广必然不能久守。」 金正没有反驳。 武威郡虽大,但其实从姑臧向东一直到黄河,基本没什么县乡,以游牧部落为主,即卢水胡、鲜卑及其他不知名杂胡的牧地。 而在祁连山北麓,因为有着高山融水,以及部分季节性河流,存在一些农垦区,以坞堡、庄园为主要形式。 靳准部渡河之后,就是沿着祁连山北麓进兵。 理论上来说,他们可以直接抄截洪池岭敌军后路,就看靳准愿不愿意了。 「靳准来得这么快,王雀儿部却始终不见踪影,我看这仗没他什么事了。」金正突然感慨了一声。 王雀儿当上单于大都护,当时惹得多少人羡慕?但在平城那个地方,很难施展本事啊,现在看来是亏了,除非邵师另行安排。 「使君就在此处吧。」金正又道:「陛下有意在河会置军镇,这个地方不会交出去了。窦涛残部可多加收拢,勿令其为他人所得。我一一” 说完,他看了看地图,道:「这便北上了。」 「将军勿忧,后路我来遮护。」温娇拱了拱手,说道。 金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四月十八日,金正一路北上,抵达了清塞城外。 辛晏、辛宣父子连败两阵后,知耻而后勇,于野战中击败了董广,围攻清塞,两日破之。 双方又沿着洪池岭对峙了起来一一这其实从侧面印证了金正之前的说法,胜负有凭,但又不是一成不变。 金正找人粗略了解了一下战况,得知温娇手下有个叫桓温的小将也参战了, 马马虎虎,随大军「混」了个太平功劳。 不过其部却已经快速扩充到了千余步骑。 金正依稀记得,温娇曾以五百骑属之,算是陇西郡兵,以为先锋。 河会一战,桓温阵斩窦涛,表现不错,但部众肯定有损失。 这会却又扩充了千余步骑,显然一路之上他没闲着,招降纳叛了。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如果是纯粹的武人,只知道打打杀杀,那么他不会有意识做这种事。 桓温这人倒是挺有悟性的,本能地知道扩充部伍,积累实力。如果运气好的话,将来肯定能继续往上走,毕竟他是庾亮的人。 「传令下去,将轻骑悉数派出。」金正抵达后,第一道命令就是针对各路杂胡的:「绕洪池岭北上,多带马匹,持七日粮,袭扰姑臧。」 第二道命令是针对府兵的:「左右金吾卫随我进兵,邀战贼军。再催一下左羽林卫、黑稍右营,限两日内进抵清塞。」 「董广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 第四十八章 遍地奉先 四月二十日,战事差不多已开始大半个月了,从洪池岭向北,经仓松县到姑臧的百余里道途上,突然就出现了大股骑兵。 有来自岭南的低羌、鲜卑、匈奴之众,也有来自岭北的氏羌、鲜卑及其他杂胡,双方你来我往,斗个不停。 这并不奇怪。整个凉州十一郡在吸纳大量雍秦流民后,户口早就超过了百万,如果再仔细清点一下各种部落,人口接近一百五十万也不无可能。 这百多万人里,胡人可是占了大多数,连带着凉州正规军里的胡兵数量都达到了六成上下,至于非经制之军,那自然是胡人占据绝大多数了。 凉州其实就是一个打着汉家大旗,但胡人是主体民族的地方。好在胡人内部分成多个族群,并不统一,所以也能勉强维持。 他们或心甘情愿,或被迫屈从,总之听命于两方,互相斯杀不休。 二十一日,战场蔓延到了姑臧西北的武兴郡一带。 小河之畔,一座孤零零的坞堡外,猛然间冲出了上千人。 此千人分成两部,一部五百人为步军由坞堡主阴汉亲领,屯于河东岸,守着南北十余里唯一一座石桥。 另外五百人人有马,跟着一雄壮之人身后,直冲而出。 此人身宽臂粗,气力惊人,胸前两个护心镜鼓鼓囊囊,赫然是个女人,乃坞堡主阴汉的「娇妻」郭富贵。 郭家在西平、武威二郡也算是大族了。 曹魏之时,西平郭氏造反,失败,郭满之女郭氏被没入宫中为奴婢,不过很快得到了魏明帝的宠爱,册封她为皇后,西平郭氏就此声名鹊起一一有一说一, 这崛起的方式也够奇葩的。 郭富贵家趁着这股东风迁到武威做官,但在其父去世后,因为根基太浅、人丁太少,连个儿子都没有,于是只能招婿上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富贵才是「娶」丈夫,坞堡老人也都是她家的,再加上她长得实在是「富贵」,因此在堡中比丈夫说话还好使。 这会带兵冲出去后,如同一辆大型战车,横冲直撞,骁勇难敌。 不知道从哪边过来的一路人马被冲得人仰马翻,散了一地,兜到远处重整之后,发现那个护心镜特别挺实的猛将换了一匹马,又要冲杀过来了,顿时头皮发麻。 「前方可是焉支长姬公?」正要再度厮杀之时,阎鼎突然从石桥那边冲了过来,大声问道。 焉支长姬严一愣,问道:「君何人?」 「天水阎鼎。」阎鼎在马上拱了拱手,又驰近数十步,道:「姬公乃中原士人,帐下兵卒多雍秦人氏,何故反耶?」 姬严一听,眼晴瞪得老大,喝问道:「奉义赴难,何言反耶?」 「公奉何义?」阎鼎问道。 「张西平救危济困之义。」姬严答道。 武兴郡是永嘉中设立的,当时关中一片混乱,各路人马厮杀不休,很多百姓流落凉州。 张轨遂设侨郡安置,武兴郡便是其一,初时只辖焉支、新二县,后陆续增加,武兴、襄武、大城等县属之,最终多至八九个县。 侨郡不是正常的郡,侨县也非正常县。比如后汉时有彰县,属陇西郡,那一片的流民跑过来后,张轨将其集中安置,设新县。 陇西郡城襄武县的人跑过去,亦集中安置,设襄武县。 略阳郡的汉羌百姓跑过去,置武兴县,因略阳有武兴城。 如此种种。 八九个县的范围有多大呢,其实就只有后世永昌那一片,即一个县的大小。 究其原因,武兴郡最初的流民只有几千户,雍秦一个地方可能只有几百户人逃过来,于是这几百户人就集中居住,设一县。 过阵子,另一个郡又逃来几百户人,同样集中安置,同郡、同县人住在一起,别立一县。 姬严是关中士人,十多年前随其父,带着自家僮仆部曲西逃,路上又收拢了一些关中难民,于是张轨置焉支县安置他们,令其屯垦,自食其力。 今其父已逝,葬于武兴,姬严因才学不错,出任焉支长。 他还是念着张轨的好处的,于是如此作答。 但阎鼎却回道:「此乃小义,非大义也。” 「大梁天子扫平北地,收拾旧山河,以致天下太平,故有晋梁禅代、除旧布新。」 「今北地悉平,唯凉州未下,遂有征人远行、大军薄城。值此之际,公举兵相抗,固得美名耳。然则随君流寓凉州之人,田园宅第不保,父母妻不安,则何如?君报张西平之恩,乃小义,保一县乡党安危,乃大义。张西平泉下有知, 亦要劝君放下刀兵,休做无谓之抵抗。」 姬严听完,脸色还没什么变化,但随他而来的将校军士们却面色懦懦。 姬严看了他们一眼,默默叹息。 「公又言赴难。」阎鼎下了马,孤身上前,朝姬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凉州之难何在?在于张骏不识天数,负隅顽抗。他若不在,凉州自无难也。」 「张骏之外,诸胡酋豪蠢蠢欲动,虎视耽耽。武威劲兵若悉数覆没,何人再来压制群胡?彼时之难,恐怕更让人心焦。” 「公赴难一一」阎鼎已经走到了姬严近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却赴错了难也。」 姬严眼神迷茫,嘴唇微微颤抖。 「姬公,大梁天子非常信重凉州父老。平定凉州之后,还得倚重公等,勿忧也。」阎鼎摇唇鼓舌,目光死死盯着姬严,道:「辛公明为河州刺史,氏亦得太守之任,此皆凉州旧族。」 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张氏,什么都不会变。」 姬严眼皮子跳了跳,半响之后,沙哑着声音问道:「陛下会怎么对待张氏?」 「陛下连曹疑都能容下,何况张氏?」阎鼎说道:「公等奋力抵抗,才是害了张骏啊。抵抗得越激烈,大梁王师折损越大,天子愈发恼怒,届时张公庭是何下场,可就很难说了。」 「而今,还能举家迁至洛阳,当个富家翁。」 「时日一久,恐全家男丁遭,妻女没为奴婢。」 「张西平一世英雄,姬公何忍心见其后人下场如此不堪?」 「唉!」姬严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眶」一声,他掷刀于地,泣道:「我对不起西平公大恩啊。」 「姬公何出此言?」阎鼎惊讶道:「陛下还欲重用公等。若能力同心,为朝廷守御凉州,以公之才具,必能升迁。将来照拂一下张氏后人,又有何难?」 姬严闻言,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君所言甚是。不过,西平公后人真不会有事?」 「天子一言九鼎,说话算话。二十多年来,君仔细想想,今上可有毁诺之事?」阎鼎反问道。 姬严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 「公回焉支之后,可劝一劝宋府君。」阎鼎又道:「听闻他在召集兵马,此害人害己之举—. 姬严又叹了口气。 武兴郡别看有八个县,其实就最初的两个县有城墙,其中焉支稍大,故郡治位于此处。 阎鼎这是要他趁太守宋修不备,拘禁之。 这事能做吗?他犹豫不已。 不过,方才阎鼎说得好像也没错,「害人害己」——””· ****** 同样是在这一天,西郡太守赵爽(shi)刚刚率征集来的四千余步骑东行,就见到郡城日勒的城门被关上了。 他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城头「晋」字大旗已经解下,换上了「梁」旗。 军士们亦纷纷大哗。 赵爽狂奔至城下,喝道:「何人擅关城门?」 前幕府主簿马鲂拱了拱手,道:「府君可知老夫为何不待你远去就关闭城门?」 赵爽一愣。 马鲂笑道:「君前为兰池长,以幸进,却不知爱惜来之不易的官职,老夫是在救你啊。」 听到「以幸进」三个字时,赵爽有些恼怒。 他之前确实是西郡下属兰池县的县长,率军出外操练时,军士张冰于清涧水中得一玉玺,于是献了上去。 当时张是秉政,以为天命,大喜之下将赵爽调入幕府为官。到了张茂时代他又回到西郡当太守,已有五年之久。 反观马鲂,二十年前随北宫纯、张纂、阴三人一起,入援洛阳,资历不可谓不老。 到张茂时代,马一直做着主簿这个实权位置。但张茂死后,张骏以他年事已高,不愿任用,于是马鲂只能回了西郡老家。 想到「北宫纯」时,赵爽悚然一惊,道:「北宫三郎回来了?」 马鲂回道:「府君治西郡数年,对老夫礼遇有加,有些事就不瞒你了。北宫三郎已是大梁西中郎将,稍稍立些战功,便可开府辟除。梁帝有德啊,这么多年还念着旧日情谊,教人心折不已。昔年老夫入援洛阳时,也曾与梁帝有过数面之缘,彼时见得其身后有黄龙腾空而起,便知天命有归。今愿举西郡以献,免去百姓一场刀兵。府君若愿改弦更张,算你一份,如何?」 赵爽沉默许久。 就在马鲂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却听他说道:「劳烦马公给我几面梁旗,这就举义归正,奔赴武威,尊奉大梁将帅号令。」 说罢,下令军士们将普旗尽数丢弃。 马鲂目瞪口呆,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城外的数千军士一阵头晕目眩。 出门前还是晋军呢,这才走了几步路啊,就成梁军了? 若是再多走几步,是不是又成普军了?又或者干脆是凉军? 城头变幻大王旗,今见矣。 第四十九章 言尽于此 第1005章言尽于此 赵爽说得慷慨激昂,要数百里赴援,那也就是说说而已。 事实上,他只是走了几里地,当道设寨,如此而已。 不过郡城日勒这个位置确实很关键,与删丹(今删丹)并为河西走廊两大节点之一,屯军于此,可有效阻挡张掖、酒泉、敦煌、晋昌、西海、高昌六郡的援兵。 地形就这个样子,除非穿越沙漠,不然你绕不开西郡。 这其实也是凉州地势上的重大缺陷。 走廊过于狭窄,诸郡一字排开,敌人从西边打过来时还好,可节节抗击,可若从南北两个方向杀来,就容易拦腰截断,运转不灵,没法充分调用力量,只能各自为战。 更别说,祁连山还将凉州一分为二,当政治中心设在岭北时,岭南部分天然有离心倾向,还不如重设一州,各自分开过。 西郡东面是武兴郡,这会正经历一场短暂的混乱。 焉支长姬严突然动手,囚禁了太守宋修,并移诸县,请归附大梁。 其余七县反应不一,有的直接反正,有的观望风色,有的破口大骂,但按兵不动。 到了最后,只有不到一千骑东行,为凉州大族北宫氏、贾氏兵马截击,仅数十人狼狈逃进了姑臧城。 张骏最近刚被董广、宋辑的败仗搅得心神不宁,闻讯大怒,下令诛戮将军贾骞、辛韬全家,以警示心怀不轨之人。 当贾、辛两家百余颗人头被悬于各处城门的时候,守军固然得到震了,但也士气大跌,因为他们知道城外有太多人发动叛乱了。 于是乎,没有任何意外,城内开始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四月二十二日,姑臧东南方的祁连山北麓,烟尘漫天,大军云集。 正在城外游斗厮杀的杂胡兵马纷纷走避,然后用惊惧的目光看着这支部队。 核心是五千靳部匈奴骑兵一一刘汉亡国后,靳准整合了靳、乔、呼延、屠各等部残余人马,成为新的靳部。 另外还有关中诸郡的屠各(金日禅后人)、安定卢水胡、氏羌、鲜卑,全军三万骑。 渡过黄河后,武威卢水胡、鲜卑诸部相率来投,浩浩荡荡两三万骑,皆受靳准指挥,赶着牛羊,一路向西,冲到了姑臧东南,连克仓松、揖次二县,将姑臧的东部屏障彻底拔除。 随后,靳准将部众一分为二。 沿途收拢的杂胡骑兵去围困姑臧城,截杀信使,断绝外援。 跟随他而来的关中胡骑大举南下,直扑洪池岭侧后。 当天下午,他登上了一座山峰,俯瞰战场,以便更好地调动大军。 这个时候,迎面而来的南方响彻山谷的杀声。 「金」字大旗高高飘扬,数个步骑大军在宽阔的河谷间列阵。 粗粗一数,几乎有两万人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府兵左右金吾卫、左右羽林卫、右骁骑卫乃至黑稍右营之类的经制部伍了。 靳准找了一块大青石,准备坐下观战。 黄白城守将窦于真很有眼色,拿衣袖擦了擦石头,请靳准入座。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天子都不怎么害怕,甚至有些嫉妒他和可敦一起过夜,但在看到靳准时,仿佛在面对一条毒蛇。 真是邪了门了! 梁阿广、路松多、金愚亦在一旁观战。 群胡之中,还有一人比较显然,便是阴密镇将羊了。 他手下的兵大多是氏羌、匈奴,另有部分羊氏部曲,全军两三千人,一起跟过来了。 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怕靳准。 靳准也不想和这厮多话,因为羊挺疯的, 靳准甚至怀疑他有病,自己这种正常人没必要和疯子计较。 「金督攻得很猛啊。」羊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是欣赏还是讥讽,或许是前者吧。 金正这种人,在朝中已然自成一派。 长安的镇西将军府中,关东、关西幕僚数十人,金家部曲宾客数百,本人在军中也交游广阔, 还认识不少落魄寒门士人·—·— 以前总说谁谁依附谁,现在金正就是可以让人依附的参天大树。 在场这些人,包括靳准在内,平日里不都要受他节制? 所以,靳准也没干看着,派手下头号猛将平先引精骑三千,从凉州兵营垒旁翻山而过,冲进岭南,准备与南路大军前后夹击,猛攻一支出营野战的敌军。 战斗已经持续一会了。 令人惊奇的是,凉州兵居然还在支撑,并未显露败相。 「金」字大下,令旗不断升起,信使往来奔驰。 左右金吾卫的府兵们如海浪般直冲而上,凉州兵然不动。 右骁骑卫骑兵迅疾冲锋,掩护府兵撤退。 左右金吾卫整顿之后,发起第二次冲锋,敌方阵坚如初。 平先部骑兵适时抵至,从侧后方发起攻击,一时间箭如雨下。 凉州军阵型终于出现了动摇。 左右金吾卫大阵趁机压下,发起了第三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冲杀。 金正大下,又有几面令旗升起。 左右羽林卫也投入了战斗。 左右金吾卫居中,左右羽林卫自两翼前出,黑稍右营居后接应。 不知道是辛晏部还是别的什么豪族私兵,策马狂奔,与凉州军的骑兵绞杀在一起。 一时间,战场上杀声震天,无数男儿怒发冲冠,在这片遥远荒凉的山谷内肆意挥洒着生命。 靳准投入的第二支骑兵部队加入了战场。 草壁镇将靳明瞅准机会,率三千骑突入战场,从凉州军一处缺口涌入,然后死命往里钻,不断扩大缺口、制造混乱,顷刻之间,便将敌军后阵搅了个人仰马翻。 如此围攻之下,凉州军终于支持不住了,后方两个大阵最先溃散,然后是最精锐的前军大阵, 整整九千人被打得狼奔家突,四散而逃。 「董广败了。」靳准站起身,默默看着。 「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其实有点过誉了。」羊说道:「我看凉州步卒更耐苦战,被左右金吾卫连冲三次才垮。」 「金吾卫以前没和凉州军交手过。」路松多摇了摇头,道:「中原何时有如此多的投矛手?冲阵之时,短矛呼啸而来,洞贯铁甲,没见过吧?岭南没这种兵,只有武威、敦煌、酒泉等郡才有。 比人还高的大盾、呼啸而来的投矛、硬弓大马,这是张骏的老底子了,一战被摧破,可惜了。」 几人说话间,战场上的凉州残兵已经被分割包围,成批成批的弃械跪地。 代表着河西最强武力的董广、宋毅二军,就此覆灭。 左右羽林卫率先冲上了洪池岭,留守营垒的千余敌军毫无斗志,悉数投降。 没用多久,便有人捧着董广、宋毅的人头献上,战事就此尘埃落定。 「走,去姑臧。」靳准不再看了,起身下令道。 二十三日夜,靳准的大蠢出现在姑臧城外。 二十四日白天,充作先锋的右骁骑卫亦抵达城外。 军士们用长矛挑着董广、宋毅的人头,在城外绕圈行走。 二十五日,六千余名俘虏被押至城外,哭豪震天。 姑臧大恐。 ****** 经历了十余日的跋涉,凉州治中从事阴澹终于抵达了长安。 邵勋已在此驻踏多日,正要启程西行,闻凉州使者至,便在鹿子苑池沼畔接见。 阴澹毕恭毕敬地坐在胡床上,口中侃侃而谈:「吾闻理天下者,在于镇靖藩屏,和合远方;抱忠诚者,在于毗赞王室,名列爵秩。」 「永嘉以来,中原丧乱。张西平节抱孤贞,德器宏远,顷以河陇之地,邦国巨屏,乃用贤良之材,牧兹黎元,拔熊黑之士,抚我师旅。遂致宵小自新,盗匪遁逃。此功可昭日月,可表一-” 「张西平守任一方,固有功也。」邵勋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问道:「然张骏何功?」 一双白嫩的素手取走酒杯,又为他斟了一点酒。 做完这一切后,靳月华便安静地坐在邵勋身侧。 靳月晖坐于另一侧,羞涩地低着头。 小姑娘年岁不大,但身形不矮,笔直地跪坐在那里时,双峰突出,纤腰一握,原本平坦嫩滑的小腹微微隆起一个弧度,稍稍破坏了这种美感,但也洗去了小姑娘脸上的青涩和稚嫩,多出了几分成熟的风情。 邵勋太喜欢浇灌这朵新嫩紧致的雏蕾了。 阴澹不敢多看姐妹俩,听到邵勋的问话后,又道:「我家主公当天家之信重,保宁朔漠;承父祖之烈风,抚绥河西。兢兢业业之中,常惧失坠;勤勤恳恳之时,屡恐不德。凉州十二郡三营,风化日厚,民咸安乐,此为保境安民之功。」 「既有功,何不改旗易帜,入朝为官?」邵勋反问道。 「守屏之臣,未敢轻离。」阴澹回答道「说到底,还是放不下。」邵勋笑道:「朕已至长安,发大兵五十万,岂能为你三言两语所退?朕不急,儿郎们已得金城,迫近洪池。靳准又败宋辑,威震沙漠。十二郡三营忠贞之士,咸思自拔;迷迹之徒,尽皆惶恐。朕有何急?张骏若不急,但安坐城中,一月之内朕便能见到他。” 阴澹听了,沉默不语。 「楼兰美人,朕收下了。」邵勋说道:「然则朕更喜凉州壮士。张骏若知机,这会就该降了。 能多保留几分凉州元气,便是他的功劳,仍不失富家翁。若负隅顽抗,则罪孽深重,岂不闻斧钺之刑?言尽于此。当今之世,没人值得朕纤尊降贵,屡诏求请。机会给了,抓不住怪得了谁?」 说罢,一挥手,示意使者离去。 阴澹无法,只能行礼告退。 梁帝话说得很清楚了。 举凉州而降,全家无恙。 死硬顽抗到底,可不能怪他说话不算数。 回到馆驿之后,阴澹左思右想,担心延误时机,于是立刻写了一封信,着人快马送回。 京兆太守郑世达奉命点了五十骑,沿途护送,确保这封信安全、快速地送进武威城。 第五十章 居延 居延海,又称居延泽,乃弱水北流形成的尾闾湖。 所谓尾闾湖,直白点说就是内陆河流到这里流不下去了,于是在地势低洼处形成了沼泽湖泊。 阴山以北的诺真水汉其实也是一样的尾闾湖。 而既然流不下去,水体自带的盐分自然很难排出去了,因此居延海是半咸水湖。 后汉年间,因为上游截留灌溉农田以及地质变迁等因素,居延海分成了东西两部分,西海稍大,东海稍小。 居延泽西南有一城。 汉武帝太初三年(前102)秋,强弩将军路博德筑之,曰「居延塞」 近代考古,出土汉简三万有余,显示亭障密布于弱水上下游两岸,呈南北直线排列。 后汉年间,大量亭障毁于战火,无力维持。 魏晋以来,更没心思恢复。 时至今日,亭障数量不及前汉年间十一之数,整个西海郡亦只辖一县,即居延县,户二千五百半个世纪前的数据,当然,至今未改。 西海都只有一个豪族,即西海陈氏。 晋咸宁年间,陈氏子弟陈恭陈元起、陈基陈元声入洛阳求学,名列《辟雍碑》。 但这个家族底蕴太弱了,也太穷了,根本无力支持二人在中原继续发展,最后只能返回家乡吃沙子,与胡人作伴。 现任西海太守张肃,乃张轨之弟,年事已高,六七十岁了。 张轨末期,为了帮扶侄子,稳定四方,张肃出任西海太守,一镇就是十余载。 去年晋梁禅代,张肃听闻之后,悲愤不已,差点气死。 好在听闻开国的邵勋乃东海人,非匈奴鲜卑之辈,总算有所安慰,没真的咽气。 但老头还是很愤怒,一辈子的信仰没了,你赔我啊? 此番听闻那什么狗屁大梁朝居然打过来了,要抢他侄孙的大位,于是移诸部,邀他们出兵, 共同平叛一一文由陈氏子弟陈润所写,落款日期为「神龟十二年四月二十日」。 经七天时间整顿,居延城及附近各亭障兵士次第收拢,向张掖郡进发。 而他们离张掖多远呢?一千五百三十里! 这条路便是居延路。 自河西走廊向北,多为大漠,其中唯居延路附近有弱水,又勾连居延泽,中间可营田之处甚多,水草丰美,供巨万人,故汉时匈奴入寇,非常喜欢由此南下。 所以,张肃的大军就是沿着居延路南下的。 老头年纪大,心甚急,不顾身体衰弱,留人在后方收拢步卒,自率一千轻骑充当先锋。 四天之内,行军六百余里,帐下骑兵慢慢增加到两千左右,都是你一百、我二百,从各个亭障之内汇集而来的。 这个时候,他们已抵达弱水分流之处(分为东西两支,分别注入东西居延泽),此处有一军镇,曰「两汉城」,乃西海郡诸亭障中最大的一个,平日驻军五百,连带家属、奴婢总共近四千人。 张肃终于走不动了,要歇一歇。 按照约定,一些鲜卑部落大人率军来汇。 部落很多,但大多依附一个姓「乙弗」的氏族,有那么点部落联盟的意思。 乙弗联盟散居于武威西部、西郡北部乃至张掖、西海二郡,乙弗氏本部则牧于张掖、西海之间。 他们的实力也就那样。南边的秃发鲜卑时不时越过大斗谷(大斗拔谷)进入张掖,袭击乙弗联盟,乙弗氏不能敌,听闻他们遣使联络慕容鲜卑的吐谷浑部,试图联兵自保,共抗秃发鲜卑。 当然,乙弗氏也求助过张掖太守、西海太守,但他俩实力有限,更对这些部落冲突没甚兴趣, 自然置之不理了。 乙弗部之外,还有一个折掘部。 他们以前曾附于乞伏部,在卑移山南部放牧。乞伏氏南迁至陇西,复至晋兴等地,折掘氏没有跟从,而是一路向西,抵达西海, 放牧多年后,又向南迁徙,在两汉城附近活动。 他们和乙弗氏一样,同样深受秃发鲜卑的滋扰,一度想南迁至西平郡境内,与吐谷浑鲜卑背靠背,共同抗敌,好悬才被摁住了,没走成。 此刻见到张肃,旧事重提,请朝廷发兵打击秃发鲜卑。 张肃能怎么办?只能支支吾吾。 不过,这不妨碍他画个饼:「秃发推斤随辛晏造反,有此逆事,将来须饶不过他。诸君勿忧, 且随我至武威,上表陈情,都督自然会有计较。」 乙弗、折掘二部大人心事重重。这话说了太多遍,已然没人信了。 张肃见了,心中不悦。 张掖、武威、西海这么好的草场给你们,可不是让你们摆脸色的。 你们要感恩戴德,哪怕自己吃不饱饭,哪怕时不时被敌人袭扰,哪怕朝廷没法调解你们的予盾,没法保护你们,你们也要自觉为朝廷拼命。 于是说道:「如此大事,尔等何敢推三阻四?若能痛击邵梁伪朝,中原必有人群起响应,届时兵进关中,富贵不难得也。休要想东想西,此战一一有我无敌!」 乙弗、折掘的首领们自动忽略了不切实际的废话,只惊讶道:「梁朝是何物?有几个郡?」 很显然,他们到现在都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认为这个「邵梁」王朝可能就是旋起旋灭的草头王,他们是来帮大晋朝剿灭叛匪的。 「是有那么——几个郡。」张肃含糊道:「破之易如反掌。」 诸部大人们面面相,有些不信。 他们消息闭塞,但不意味着傻。 都调动西海郡的兵马了,你告诉我「破之易如反掌」? 「府君,不知匈奴汉何在?」折掘部大人折掘木闾头问道。 「刘粲已经败亡。」张肃沉默片刻,说道。 「被邵梁灭亡的吗?」乙弗莫贺问道。 张肃无言以对,但看着众人的目光,又不能不回答,只能说道:「其自取灭亡耳。” 诸部大人面面相,好像一一有点明白了。 张肃感觉到了不妙,于是不再多言,道:「今日休整一夜,最迟明日午时,诸部悉发。「 「遵命。」声音稀稀拉拉,不太整齐。 其实不光鲜卑人了,就连诸亭障汇集而来的汉兵都有些犹疑。 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啊。 ****** 五月初一,居延泽北群兽奔走,惊慌失措。 北方的天际边,一道由沙尘构建的黄色长龙正在往南快速移动着。 正在放牧的少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蹄声响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过来。 眼力已经有所不济的他眯起了眼睛,仔细看向远方。 黄龙呈东西向排列,绵延数里,十分壮观, 而在黄龙前方,似乎还有许多黑乎乎的快速移动的「物体」。 少年目光明亮,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人。 「不好!」老人突然大叫一声,粗大的巴掌重重拍在马脖子之上,引起一阵嘶鸣。 「怎么了?」少年察觉到了不对,下意识开始给角弓上弦,问道。 「快走!」老人并不回答,只一把拽住少年,想带着他离开。 「羊!羊还在那吃草。」少年挣扎道, 「不要了,走!」老人坚决地说道。 少年为其狠厉的目光所,一时间竟不敢反抗,只满脸痛惜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 这个时候,许是进入到了水草丰美的区域,烟尘有所减少,少年赫然看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队伍,这让他吓了一大跳,心中再无对老人的怨忿。 只是,他们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东面的卑移山,抑或更远的阴山? 两年前,少年随父亲一起被征发,护送部落大人之女远嫁。来回走了一趟后,才知道卑移山西麓还生活着不少部落。 那边说是沙漠(阿拉善),其实存在许多水草丰美的湖泊,有部落在附近放牧。只不过,若无人带路,一般人很难知道该怎么走,说不定就迷路了,然后渴死、饿死在沙漠中。 这些骑兵是有人引路带过来的? 没人能回答他了,他也不想知道了,因为这会他只想逃命,逃得越远越好。 汹涌的骑兵浪潮很快扑进了水草丰美的泽地。 箭矢在空中飞舞,马刀在阳光下闪耀,濒死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场惨烈的屠杀瞬间展开。 拓跋鲜卑骑兵将屠刀斩向了他们曾经的同族。 精壮被抽走大半的河西鲜卑被打得狼奔家突,哭喊连天。 老弱妇孺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无数骑兵如魔神般纵马而入,加入这场血腥的饕餮盛宴。 一支满脸风尘之色,但士气还算高昂的部队迅疾冲至居延城下。 仅有的守兵大呼小叫,很快就被铁骑一冲而散, 当先而至的左骁骑卫数百骑纷纷下马,然后抽出长枪大戟,粗粗排了一个阵列,冲进了城门。 另有两千余骑从城东侧穿行而过,一路向南。 五月初三,他们绕过了大部分亭障,奔袭夺取了空虚的塞上翁城一一此城在居延城南四百里。 初五,千余骑冲至两汉城外。 守兵反应及时,关闭了城门,男女老少齐上阵,用惊惧的目光看着袭来的这支部队。 所有人心中都有个问号:他们从哪来的? 许是锐气已失,又或者是马力不足,先锋大军稍稍放慢了脚步,开始劫掠附近的部落,补充战马、肉脯、干酪。 一日后,另一支休整完毕的部队在麻秋的率领下,继续追击,往张掖方向而去。 很明显,这是一支绕道居延泽,顺弱水而下的骑兵一一又或者是奇兵。 时至五月初六,西海郡基本已被他们淹没,接下来便是张掖,夺取此地后,大军转而向东,过西郡,直抵武威。 初七清晨,消息很快送抵了正在南下的张肃部两万余步骑。 这等消息,瞒不住人的。 乙弗、折掘等部大哗,纷纷提兵回转,与自家部落汇合。他们只有一个奢望:敌人还没找到他们的牧地。 与此同时,张肃病倒了。 这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垮塌,药石难救, 第五十一章 只要坚守,就有希望 其实,早在大军突入西海的时候,张掖郡就已经按兵不动了。 他们曾经组织过援军,但在信使回报,西郡叛乱,太守赵爽率军阻住驿道后,他们就偃旗息鼓了。 毫无疑问,他们是有忠心的,但不多。 如果西郡没反,或许张掖援军已经开往武威了,但西郡反了,路不通,那就怪不了我们了,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张掖西边的酒泉、晋昌二郡一般无二。 他们没有特别强烈的救援武威的想法。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指望这三军集结重兵与西郡死磕那是想多了。 另外,敦煌郡直接易帜,归顺大梁。 这个郡位于西睡边鄙之处,但却是个大郡,在雍秦流民大举涌入之前,甚至比武威人口还多。 凉州有名的豪族,大多聚集于此处。 如龙勒索氏、广至盖氏、渊泉张氏(张氏在晋昌有分支,亦宗党旺盛)、效谷宋氏、曹氏、令狐氏、敦煌汇氏、马氏(马氏在酒泉有分支)、阴氏(阴氏在武威有分支)、段氏、侯氏、尹氏等。 其中,尤以索、张、阴、宋四姓为最,在凉州幕府中占据了大多数职位。 可以这么说,凉州幕府一半以上的将吏是敦煌人,由此可见敦煌郡在凉州十二郡三营中的重要地位。 敦煌郡举义归正,其实是诸大族支持的,但他们一个都没出面,反正太守辛凭「一意孤行」 说要归顺大梁,大家也没法阻止是不是? 他们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保证身在武威做官的族人的安全。 能去那边当官的,肯定是族中比较出色的子弟或地位不俗的长者,你把他们坑了,像话吗? 新设没多久的高昌郡太守杨宣是张骏心腹,敦煌一举义,立刻断了其入援通道。 杨宣手中兵不多,除了戊己校尉府的赵贞残兵外,就只有当初张骏留给他的两千武威兵,其人收到消息后,立刻准备救援,并且移玉门营,后者不应。 于是事情就消停下来了。 西域长史李柏深受张轨大恩,又得张骏信重,在杨宣偃旗息鼓后,他去信一封,破口大骂,打算单独出兵救援武威,并且传令鄯善、龟兹等国,令其各派两千骑来会,但被手下文武将官劝阻了。 西域长史府位于楼兰,非常依赖中原。 别看他们去年会同高昌太守杨宣一起,征讨鄯善等国,威风不可一世。但说到底只有几千兵而已,西域城邦国家再小,真怕你这三五千人? 人家怕的是中原朝廷震怒,引发更严重的后果,所以表示顺服,给个面子而已。 西域长史府和高昌郡(原戊己校尉府)一样,面临着非常现实的问题,即他们需要寻求中原朝廷的支持。 一旦凉州张骏被击败,而他们的立场又站在张骏一边,事后被清算时必然惨不可言。 退一万步讲,人家没清算你,但也不支持你了,你还怎么号令西域诸国。 说白了,他们需要扯中原朝廷的虎皮,无论这虎皮是汉、魏、晋还是梁,你总得有一张。 他们没资格参与中原混战,静观其变,等待大军头们决出胜负即可。 如此七算八算,凉州局势基本明晰了: 金正统率的南路军与靳准统率的东路军已经会师于姑臧城下,岭南三郡一起造反,武威、武兴二郡外围势力基本被清扫一空一一以金城太守窦涛、将军宋毅、董广败亡为标志。 北路军在五月初抵达西海,一击即破。 西海太守张肃率军南下,病倒于途。 军士们仿徨无依,已决定投降。 武威以西诸郡要么投降,要么按兵不动,要么想救援却被劝阻或道路不通。 总之,张骏就剩一座姑臧城了。 ****** 五月初三,就在北路军袭取塞上翁城之时,姑臧东侧、北侧的小城已被攻破。 东城是金正驱赶胡兵攻破的。 此城名曰「讲武场」。 周长不过千余步,部分区域植有园果,另有讲武场可供操练,内驻数百兵。 卢水胡首领沮渠遮带着本部丁壮,以及部分鲜卑人,顶着姑臧城头的箭矢,三面围攻,在付出了两千多人伤亡的代价后,拔除此城。 黑稍右营也攻了一次,以积攒战斗经验这支部队虽然训练几年了,但上战场的机会较少。 攻灭匈奴时,在上郡攻打过一些堡寨。 前番洪池岭大战,他们也列阵参与了,但从头到尾都没实际接战,只感受了下大规模战列野战的气氛。 此番攻武威东城,督军赵玮亲自擂鼓,数千人分批攻打,表现还不错。 金正可不惯着谁,但凡归他指挥,都要上阵厮杀,不是说禁军就可以避战的。 北城被秃发氏、乞伏氏的人联合攻下,死伤与东城差不多。 此城名叫「玄武圃」,内植园果、药材,有一座非常小的宅院,是张骏的「行宫」。 胡兵涌入城中后,将能抢的东西都抢光了。 武器、粮食、布匹、牲畜等等,一扫而空,可惜还是所得甚少,难以弥补亏空。 讲武场、玄武圃攻克后,西侧、南侧的近千守军直接降了,被勒令开出城池,羁押了起来。 自四月二十六日主力大军抵达姑臧后,总计七八天的时间,除开前几天是整顿来此的各种部伍,打制攻城器械外,后面几天便是围攻乃至攻城战了。 今四面小城已破,再不用担心侧翼遭袭,大规模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 城内守军的兵力已经探查清楚了。 精锐可战之兵不超过六千,另有差不多一万五千丁壮。 丁壮并非毫无战斗力。 凉州情势特殊,即便是民壮也富有战争经验,野战都能打一打,别说守城了。 粮草、军资据信还算充足,守个半年不成问题。 真要强攻的话,损失会非常巨大。 金正固然不在乎军士的性命,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是特别在乎,但他也知道,你要是真整出死伤几万人的惨重代价,把带过来的府兵弄得伤筋动骨,即便最后拿下了姑臧,断然没好果子吃。 所幸都这个时候了,姑臧守军士气低落,并无死守顽抗的必要,或许存在别的破城方式。 这一天,他在城外转悠了一圈,随后便召见了武威各豪族耆老、部落酋豪,与他们共商大计。 ****** 姑臧城内确实暗流涌动。 自大军围城后,张骏几乎每天都要在闲豫堂内召集幕府将吏议事,今日同样不例外。 辉煌绮丽的殿室内,张骏的脸色特别难看。 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下定决心后就会去做,意志非常坚定。但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却犹豫了, 失去了往日的果决,内心随着幕僚们的争论,一会倾向投降,一会又倾向死战,摇摆不定。 支持他的主要是敦煌宋氏的人。 这是一个武力强宗,晋朝才开始发迹,但地位低下。 张轨治凉州后,面对遍地豪族的现实,大力提拔豪强、胡酋。 前有氏酋窦涛,压制金城的汉人世家大族, 后有武力强宗宋氏,拔其门第,大加任用,对冲旧族的影响力。 张轨的立威之战就是宋配为他打的,斩首万余,迫降武威郡内的鲜卑部落十余万人。 后来宋配又为他击败谋夺凉州刺史大位的张镇、张越兄弟,复为其击败秦州刺史裴苞,战功赫赫,数年前病逝于西平太守任上, 前阵子在洪池岭战死的威远将军宋毅,被靳准击败的扬烈将军宋辑都是敦煌宋氏的人。 另有宋修、宋混、宋澄兄弟及宋晏、宋矩及宋配之子宋悌,皆一时俊彦。 年岁稍长的宋修任武兴太守,已被囚禁。 剩下的年纪较轻,在凉州幕府及西平郡公府担任下级僚佐。 再给宋氏二十年时间,待这些青年俊异积累了资历,武威几乎要成「宋家帮」了。 他们其实是不愿看到张骏失败的。 这会便是吃了败仗而回的宋辑在侃侃而谈:「吾闻邵贼以金正为帅。此人领兵,喜勇猛精进动如脱兔,而今却是围城之战,恐非金正所长。」 「其人又广集叛夫,聚众十余万,声势看似煊赫,然末将登城望远,却见金正营中每日屠宰牲畜以千计,粮草消耗无算,长此以往,诸部怨忿。」 「秃发、乞伏、沮渠等部野无所掠,却在攻战时死伤人丁,必不能久持也。金正若强行驱使其攻城,定起变乱。” ‘届时,主公只需遣一支精兵,趁夜出城掩杀,诸胡自乱也。而诸胡一乱,邵兵亦会丧胆,皆思归去。凉州劲兵可紧其后,趁势掩杀,可获大胜。」 说完,宋辑看向其他人,道:「今只需坚守即可。守上一月,贼人便成疲军,守上二月,贼营便会鼓噪,坚守三月之后,贼若不解围而去,定难逃覆没之局。」 司马韩璞目光与宋辑一触,晒然失笑。 计划是不错。 梁军远道而来,消耗极大,若能守三个月以上,他们怎么着也该退了。但问题是,你守得了三个月么? 七天前梁人驱赶六千洪池岭降兵至城外,极大影响了士气。 两天前,东西南北四座小城皆陷,其中两座甚至是直接投降的,还看不出来吗? 再等几天,若西边诸郡皆降的消息传来,大伙看到只剩武威一座孤城了,会怎么想? 守三个月?思之令人发笑。 长史阴元看到宋辑投注过来的目光时,淡淡一笑,道:「宋将军乃沙场宿将,老于兵事,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抚戎将军张阆也看到了宋辑逼视过来的目光,但他资历很老,多年前曾奉张轨之令,率义兵至洛阳勤王,还当过金城、武兴、武威三郡的太守,自然不惧宋辑这种人的挑畔。 此刻毫不退让,只道:「宋将军前番率三千兵东出,后只得千人而还。败仗若此,还敢大言不惭,实乃可笑。主公若听信汝之妖言,张氏死难无子遗矣。」 「膨!」张骏重重拍了下案几。 他知道,自从杀了辛韬、贾骞二人后,少府(凉州刺史府)、太府(西平郡公府)数十僚佐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除以宋氏为首的少数人外,大部分都不支持他。 今日这场议事就看出来了。 人是到了,但不说话,或者阴阳怪气,还有直接回骂的。 这般暗流涌动,他实在不敢想将来会怎样, 他才二十二岁,本来就很多人不服他,如今又处于这么一个大军围城的局面之下,稍有风吹草动,极可能变生肘腋。 会不会有人暗中开城门? 会不会有人取他头颅以献? 闲豫堂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张骏的胡思乱想。 片刻之后,理曹索询快步入内,禀道:「主公,仆率兵巡城,见得阴治中(阴澹)亲随自长安回返,携书信一封。」 说罢,将信件呈递而上。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封信上。 第五十二章 君鲁肃耶?张昭耶? 张骏接过信件后,很快就看完了。 众人看不到信,那就只能看张骏,试图通过他的神色琢磨出什么来。 张骏的神色非常气愤,似乎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侮辱一般。但这信可是阴澹写的,用词很可能已经极尽婉转,就这样都看得气愤异常,看样子梁帝邵勋开出的条件很差,甚至说了什么很难听的话,纵然百般修饰,依然让张骏看怒了。 宋辑同样目光灼灼地看向张骏,隐含期待。 不过张骏没说什么,又低头看起了第二遍, 这一遍就看得比较仔细了,花费的时间比较长,脸上神色变幻十分精彩。 宋辑心中一凉,这是意动了啊, 如果压根没考虑过投降,那么根本不会看第二遍,直截了当拒绝,并当众表明决心即可。 说穿了,张骏内心是摇摆不定的。 一方面舍不得丢弃父祖传下来的基业,一方面又对局势感到悲观,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对他产生影响,进而做出坚守到底或出城请降的决定。 其他幕僚同样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 许久之后,张骏放下信件,扫视众人一圈,道:「昔年曹操兵临荆州,东吴尚有鲁肃、周瑜坚主力战,今只有宋将军一人,何也?」 说罢,霍然起身,冷哼一声,道:「纵然要降,亦有张昭等人将原委徐徐道来,君等却一言不发,又是为何?」 还是没有人说话,殿中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长史、二位司马、宋将军留下,余众都散了吧。」张骏又恼火地坐回了案后,说道。 不说话比骂他还让人难受,因为这说明他们轻视自己,完全是一副另做打算的态度了。 「不告退。」众人纷纷离席而去。 待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转角之后,张骏看着祎、阴元、韩璞、宋辑四人,轻轻叹了口气,将信件交给四人传阅。 祎最先看完,神色间并无异样,好似早就想到了一般,随后将信件递给阴元。 阴元看完之后,放在案几之上,拈须沉思,一副为了主公考虑的模样,实则颇有点置身事外的感觉。 宋辑起身走到对面,将信拿起,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随即冷哼一声。 韩璞咳嗽了下,伸手示意。 宋辑仿若未见,嘴里骂了一句:「邵贼视凉州无人耶?「 韩璞起身,一把抓住宋辑的手,在他愤怒的目光中,拿走了信件,回到座位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冷笑三声,也不知道笑的谁。 「都看完了?」张骏突然说道:「既已看完,可畅抒己见。」 长史汇祎沉吟片刻,道:「主公,梁帝奄有北地,大势已成。凉州不过天下一隅,绝难相抗。 今冀望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以为拖延之计,仆以为实乃下策。」 「若是太平守成之君,或囿于群臣谏阻,或苦于钱粮不足,围城日久之后,无力持续,或有一线议和之机。」 「然梁帝起于行伍,多历杀伐之事,心志韧于常人,豪勇过于挤辈。一次不克,来年复攻,凉州永无宁日矣。」 话止于此,但意思很明白了。 如果主公你面对的是邵梁二代或三四代,或许还能凭借山高路远固守反击。 这些守成之君主要靠权谋政斗来控制朝堂,推行自己的意志,一旦消耗太大,得不偿失,就会引来诸多反对意见,确实有可能捏着鼻子同意你半割据的地位,只要改旗易帜,表面臣服即可。 但这会面对的是开国之君,还是乱世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最上乘的开基之主。 这种乱世豪雄,心志坚韧,手段狠辣,还威望奇高。 他们压根不屑于用所谓精妙的政斗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是往那一站,别人就自然而然按照他下达的命令来执行。 若有反对,一力平之。 这种人,除非内部叛乱,或者有外敌一一比如江东司马睿或辽西慕容氏一一大举攻杀而至,又或者吃了大败仗,确实打不过,不然你别指望他会放弃,朝中也没有能够制衡他的力量。 张骏虽然是所谓的「守成之君」,但这个乱世之中,便是守成之君也和大一统王朝盛世年间的守成之君不一样的,他能够深刻理解汇祎的这番话,沉默片刻后,问道:「建邺有琅琊王监国,禅代之后,他或许会称晋王乃至登基称帝,岂能没有北伐之意?」 祎摇了摇头,道:「琅琊王困于网中,自保尚可,北伐极难,万不能指望彼辈。」 张骏代入江东那个环境想了想,确实如此, 听闻当初祖渺北伐徐州,江东豪族只愿供给少许粮草、器械、兵员,一旦打过淮水之后,便兴致缺缺,似乎守着淮阴一线就已经满足了,指望他们给邵勋造成多大的麻烦,委实想多了。 「长史去过洛阳,可知梁帝其人如何?」张骏又问道。 「英武果决,心志坚韧。」祎几乎没多做思考,直接说道,显然已经琢磨此人许久了。 张骏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有些奇怪,旋又看向阴元,道:「左司马有何见解?」 阴元起身一拜,道:「仆请主公早降为妙。「 张骏虽然心中有投降的念头,但见阴元这么直接,还是有点吃不消,问道:「卿何如此胆怯? 业7 「仆为主公计耳。」阴元起身说道:「战至今日,武威已是孤城一座,然武兴、西郡近在只尺,援军不过千人耳,还为地方豪族拦截。张掖、西海、酒泉、晋昌、敦煌、高昌六郡之援兵,主公可曾见得?」 「许是路途遥远,未及赶至。」张骏说道。 「主公若这般作想,恐贻良机。」阴元说道:「实不相瞒,晋梁尚未禅代之时,曾诏举数十凉州子弟入朝为官,其中颇多敦煌、酒泉、张掖子弟。在诸郡豪族看来,梁帝很是信重他们,今后仍会倚重彼辈。」 「主公方才提及曹操征南之事,诚如是也。鲁肃、张昭若降曹,操当以其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既如此,不如降邵。” 这话直接揭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其下现实而又丑陋的一面。 人家降邵之后,仍然可以「累官不失州郡」,地方事务仍然靠他们裁决,或许有少数忠义之辈,但绝大多数人没有必然抵抗的理由。 在阴元看来,西边诸郡可能就张肃愿意提兵来救,因为这是「宗室」,不愿看到张氏「王朝」覆灭一一在很多时候,都知道重用宗室容易出乱子,但就是不得不用,原因便在于此。 听完阴元这番话,张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君张昭耶?鲁肃耶?」 阴元再拜道:「仆至今仍在姑臧,未如护那般不告而别,主公可知我心意。」 张骏脸色稍缓,旋又有些颓丧曹操并未打到孙权家门口,但邵勋已实打实把姑臧围住了,这时候怕不是遍地张昭,而无鲁肃。 他转头看向两位武人,先掠过宋辑,而看向韩璞,问道:「韩司马有何话说?」 「主公若不降,仆便一起赴死。主公若降,仆亦无二话。」韩璞叹了口气,语言中似乎有些不满,带了点情绪,道:「左不过是我欠你们张家的,临死之前还了这份恩情,干干净净下幽壤而去。不过一一罢了,有些话汇长史、阴司马已然说尽,我便不多言了。」 张骏听了,心绪极为复杂。 韩璞是老将了。祖父时代就在军中为将,父亲在位之时就升任司马,至今已历十年。 平日里对他不是很尊敬,怪话连篇,一度让他以为这人要降。 没想到啊,生死之际,他居然愿意为张家赴死。 做人不能光看表面,有些人性格乖张,桀骜不驯,但他真愿意为你拼命。 有些人恭顺无比,却暗地里恨不得你死。 只可惜,到这会他才明白这一点,是不是太晚了? 「韩璞竖子,说的什么话?」宋辑瞪了一眼,骂道:「口出怨言,灰心丧气,如此作态,大军焉能不败? 韩璞只了他一眼,冷笑两声,不再多言。 有这种不识大势的人在,难怪走到今日这般地步。若早早投降,何至于此?而今却连累得他韩氏一同覆灭。 「主公。」宋辑说道:「正是咬牙坚持的时候,万不可三心二意啊。韩璞此辈无能,牢骚满腹,仆请总领大军,守御三城。” 韩璞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了,不料宋辑直接辱骂,顿时不乐意了,又说起「怪话」,只听他道:「宋将军是怕梁帝不用你宋氏了吧?也是,宋家有何名望?若无西平公拔擢,便是再过一百年,宋氏也无崛起之机。」 敦煌宋氏是土豪,以武力着称,但在大晋朝一直名不见经传。 武帝世,宋质任敦煌郡功曹,这已是宋氏能爬到的顶点。 彼时太守尹卒,曾参与灭蜀之战的凉州刺史杨欣表敦煌令梁澄领太守。 宋质不从,废澄,表令狐丰为太守。杨欣遣兵来攻,为宋质击败。 结果真让令狐丰当了太守,丰死后,又由其弟令狐宏继任太守,一直到四年后,杨欣才找回场子,斩杀令狐宏,宋质则不知所踪, 这是宋氏处处受制,愤之下意图暴力破局的一次尝试,奈何处在晋武帝时期,机会不大,最终失败。 张轨镇凉州后,宋氏终于得到了机会,所以他们是真不愿看到凉州易主。 韩璞其实说中了宋辑的内心。 宋辑转过头来狠狠盯着他,直欲噬人。 「看我作甚?」韩璞笑道:「让你平日别只顾着舞枪弄棒,多读点书,你却不听。你家那位令艾公(宋纤)才学不错,乃宋氏一门上千族人中难得的饱学之士。你若有暇,何不从他读书?听闻他隐居酒泉南山,注《论语》、为诗颂,多少人求见而不得。」 「多读书是有好处的。梁帝出身士息,比你宋氏还贫贱,你说他会不会重用土豪寒人?」 「早点降顺,宋氏兴许还能被任用。若在此口出狂言,不识天数,恶了梁帝,那才是宋氏一门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 「老夫说的这些话,可懂?」 宋辑膛目结舌,想要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张骏则有点懵。 刚还对韩璞起了些好感呢,现在却又恨他多嘴。 宋辑难得的一个主战派,被你三言两语动摇了心志,你到底是哪边的? 韩璞注意到了张骏的目光,但他不在乎,只拱了拱手,道:「梁帝雄才大略,远近咸服,但却有寡人之疾,主公早做决断。” 张骏被壹得说不出话来。 想生气,却又有些无力。 他娶妻不过数年,夫妻恩爱,情谊甚笃。若爱妻被邵勋掳去,在他身下婉转娇啼,曲意承欢, 想想都受不了。 祎察言观色,道:「主公,值此之际,仆愿夜出姑臧,至梁军营中,会一会梁军将帅。」 张骏并不说话。 许久之后,才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三章 没有选择 氾袆是从南城出来的。 行经此地时,街道两侧到处是打好的地基,以及修了半拉子的园囿、屋舍、殿宇。 此情此景,让氾袆有些黯然神伤。 这都是民脂民膏啊,结果半分没用到军争之上,全拿来享受了。 看着在空地上搭毡帐的军士,氾袆暗暗猜测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氾公,请随我上城楼。”在前头带路的理曹掾索询低声说了句。 “好。”氾袆点了点头,快步跟上。 几人一前一后,很快登上了一座城楼。 此楼名“青阳楼”,乃南城东门,门曰“青阳门”。 城楼上燃着诸多火盆、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堂堂的。 军士们肃立四周,沉默地看着氾袆一行人。 没有人是傻子,上头吩咐他们准备吊篮,送人出城,就已经猜到其中部分关节了。 张骏若下定决心,殊死抵抗,至于派人出城吗? 只要派人出城,那么就说明一件事:张骏还是想谈。 如果再聪明点,分析推理一番,便可知姑臧危若累卵,没有守得住的希望,所以需要提前接触一下梁人,谈一谈条件。 “长史,可以了。”一名军校走了过来,指了指已经绑扎好的绳索和吊篮,说道。 氾袆点了点头,正要入篮时,抬头看了看城外。 城东梁军大营灯火通明,刁斗森严。外围还隐有马蹄声响起显然是游骑在来回巡视,驱逐靠近窥探之人。 氾袆不再犹豫,站入篮中。 军士上前,奋力搬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吊篮一点点放下去。 很快,吊篮落到了地面。 氾袆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周围。 四周黑乎乎的,借着城头洒落的微弱光芒,氾袆隐隐见到了黑色的凝固血迹,以及折断的长枪、刀剑,似乎这里曾经历过一场大战。 “守来守去,连城墙根都不守,不知道打的什么仗。”氾袆叹了口气。 他又看向东侧远处黑乎乎的城垣,那是已被梁人攻克的东城“讲武场”。 氾袆记得,东西两侧小城外住着许多鲜卑人的,而今却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鲜卑人乃依附姑臧的编户百姓,平日里主要负责照料牧苑。 是的,东西二小城外是宽阔平坦的草场,原本放牧着大量牲畜,故这两座小城也被称为东西二苑。 临战之时,这些鲜卑人带着牲畜跑了,却不知有没有顺利逃脱。 思虑之间,两名随从依次而下。 二人一番摸索,成功点燃了火把,然后看向氾袆。 “走!”氾袆大踏步向前,一点不惧。 随从很快跟上,手抚着腰间刀柄,与其说是以防不测,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三个人落入梁兵的汪洋大海中,济得甚事! 走了数十步后,很快有游骑发现了他们,然后靠拢过来。 “勿要动手。”一名随从上前,施了一礼,大声道:“我等乃张凉州使者,有要事相商。” 游骑沉默地看着他们。 须臾之间,又有数骑上前,将他们团团围困了起来。 两名随从有些不安,氾袆却泰然自若,只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带他们入东城。”游骑似乎还是名小军官,挥了挥手,下令道。 “使者请随我来。”一名骑士拨转马首,大声道。 氾袆默不作声跟上。 又走了数十步,东城很快到了。 骑士上前交涉一番,城头放下一吊篮,将三人一一吊入城中,然后安置在一座宅院内。 这个宅院氾袆太熟悉了,乃自家主公观阅军士演武时临时住的地方。 院中岗哨密布,墙角放着几杆大旗,上头隐露字迹:“右骁骑卫将军段”。 原来是府兵! 东城不大,能屯驻三五百骑顶天了,而右骁骑卫将军是正三品,其人竟然如此轻身犯险,离姑臧南城不过百余步,胆略当真了得。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主官居前,能更好地观察、调动、指挥帐下兵卒,这是非常现实的好处。 邵勋能成事,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一手调教的部队,人人都想立功,求战欲望极其强烈。可笑宋辑还指望坚守数月之后待梁军自退,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啊。 没有粮草,这些府兵很可能把周围部落牧人的骨头都榨出油来,支撑他们继续围攻。 院中还有许多穿着麻布衣服的丁壮。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府兵部曲了,此刻他们正忙着各自的事情。 有人在给马匹喂夜草。 有人在修剪马蹄。 有人在挑拣柴禾。 有人则在收集损坏的器械,装上马车,却不知要运往何处。 至于府兵——两侧房屋之中传来了如雷的鼾声,除值夜之人外,大部分都已经入睡,养精蓄锐。 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各司其职,战意昂扬…… 有这样的部队,难怪能横扫整个北地。 ****** 直到天明,才有人领氾袆前往中军大营。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金正的大帐中来了不少凉州人。 氾袆粗粗一看,梁国西中郎将北宫纯、焉支长姬严、枹罕护军辛晏、前幕府主簿马鲂、骑督辛岩、贾摹(张寔妻弟)之子贾庄、卢水胡首领沮渠遮、秃发鲜卑首领秃发推斤、前帐下督阎沙族人阎鼎。 看到阎鼎时氾袆一愣,似乎有些印象,因为此人曾在凉州钻营,亦曾求到他府上,有过一面之缘。 阎氏在天水、武威也算大族了。 张寔就是被阎沙刺杀而死。但阎氏族人却没事,毕竟汉末就跟韩遂造反的老资格豪族了,阎行更是娶了韩遂的女儿,还成功跳船到曹魏一边。 阎沙生前与韩璞关系不错。 抬头不见低头见,祖上那点破事算个屁啊,说不定韩、阎两族乃至金城边氏、敦煌马氏、武威北宫氏以后还要携手,像边章、韩遂、马超、阎行、北宫伯玉造后汉的反一样,给邵勋来个大的。 “见过金将军。”氾袆收回目光,对金正行了一礼。 金正也不让他坐下,只用危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听闻氾长史去过洛阳,甚得天子礼遇?” “是。”氾袆不知何意,应道。 “既见过天子,为何不降?”金正把玩着一枚虎符,问道。 “吾受张西平拔擢,佐助其后人,不敢背德弃义。”氾袆答道。 “那你来此作甚?” “受府主之命,保全武威士民。” 金正突然笑了,道:“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请降就请降,说那么多作甚?”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都有些不自然。 他们投降,或多或少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深究下来这种自己骗自己的理由真能站得住脚吗? 金正你骂氾袆就行了,何必将我等也带上?我们不要脸吗? 当然,金正丝毫不在乎他们的幽怨,只看着氾袆,道:“张骏若早早入朝,此刻已然是天子座上宾,然擅起无状之衅,是何道理?岂不闻自绝者不能容?” “将军言是也。”氾袆道:“然哲王之理天下也必宥过释冤,与人休泰。我家主公也是受人蒙蔽一时迷迹,今为息兵革,愿归庭阙。如此,则全父祖之名,又固君臣之义。” “这话不像是张骏能说出来的。”金正冷笑一声,道:“我遣兵连破四城,他还不愿降呢。你莫不是两头骗?” 氾袆面色不变,道:“将军何疑耶?临行前,我主尝言,凉州被兵以来,将士不顾危亡,决命捐躯,此固义烈也。然死难者颇众,长此以往,恐亭障多废,边塞不靖。又言春来便战,百姓勤苦,辗转之际,哭声动天。每念及此,便不忍心。仁者当以安人为本,不以争斗为荣,今罪止于我,为百万黎庶计,又何惜此身哉?” 金正哈哈大笑,帐中梁军将校们亦笑。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还不是被围城三重,实在没信心了,才愿意投降? 在座凉州豪族们则反应不一。 有那与张骏有仇的,比如辛氏、贾氏、阎氏,笑得乐不可支。 胡人酋豪则是尬笑。 北宫纯、马鲂、姬严等人则是苦笑。 还有面现赧色的,总之什么心态的都有。 金正笑完之后,脸色一收。 帐中笑声渐止。 金正用略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张骏终究还有点父祖余荫。陛下有令,军到即降,另有任用。城破之前出降,不失富家翁。汝就此回报,今日我等一天,若无回信,则挥师攻城。” 他没说城破就擒之后怎么办,这就要靠张骏自己脑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氾袆闻言微微有些皱眉。 条件不差,但也不是很好。不过他很清楚,这么多凉州豪族坐在这里,攻城的杂兵是有了。而且,一旦用他们劝降,或许还有不俗的效果。 “另赠你一言。”金正又道:“张掖郡已降,酒泉、西海、敦煌、晋昌、高昌等郡被阻隔于外,断无援兵来此。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氾袆拱了拱手,没再多言,当天就回了姑臧城,将所遇之事一一禀报。 这个时候,南城有豪族私兵鼓噪而出,迎梁军入内。 好在三城之间有城墙、城楼、城门阻隔,骚乱一时间蔓延不到中城、北城。 但出了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对士气的严重打击,无论对普通军士还是幕府将佐,抑或是张骏,皆是如此。 他其实没有选择了。 第五十四章 一月战争 闲豫堂在中城西南部,因此很容易就听到了鼓噪之声, 张骏正在和家人用午饭,得知此事之后,当场放下碗筷,令亲兵给他披甲。 妻子严氏紧紧握着拳头,担忧地看向丈夫。 被邀请一起用膳的长史泡祎亦擦了擦嘴,起身追了几步。 「丁零当唧」的声音之中,张骏披上了铁铠,挂好了弓刀,还拿起了一杆长枪,一副身先士卒,准备厮杀的模样。 但那煞白的脸色,以及微微颤抖的嘴唇,依然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恐惧。 不死到临头,谁都可以是大英雄、大丈夫, 生死关头,思绪纷飞,各种以前被下意识忽略的想法涌上心间,让人茫然失措,方寸大乱。 如果能挺过这一关,便算是经历了生死,精神意志可以上一个新台阶。挺不过去,那就这样了。 大街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已经有人在敲门。 院中的僮仆亲兵尽皆失色,一时间,抽刀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还有人立于廊柱之后,拈弓搭箭。 一队刀盾手列阵横队,举步上前,至门后立定,军官扭头看向张骏。 张骏稳了稳心神,道:「开门。” 「吱嘎!」院门被打开了。 张骏一看,原来是阴元、宋辑三人。 「主公,南城有段氏私兵擅开端门,鼓噪而出。遇梁兵后,复退回。」阴元禀报道:「韩将军已遣人设置街垒,将梁人压在端门内大街上。」 阴元说完,张骏还没说话,宋辑却道:「主公,城楼还在我军手中,南城无遮无挡,只要弓弩齐发,定可将梁人尽数驱逐,然韩将军却不愿动手。” 张骏不理,只看向阴元,问道:「南城可守得住?」 「凉风门有劲兵守御,强弩已抬上城头,中城料无大碍,南城不好说。」阴元回道。 南城正门(南门)曰「端门」,梁兵就是从这里攻进来的。 之前由段氏、张氏私兵守御,结果人家直接不干了一一段乃段颍后人,如今已是武威一土豪, 算不得什么大族了,张氏同样是武威土豪,乃汉末军阀张横之后,与敦煌张氏没关系。 凉风门则是中城南门,乃出入中城、南城的唯一通道,城防设施完善,屯有重兵,短期内确实没什么大碍。 但问题是,事已至此,还有必要守吗? 张骏初始下意识着紧城防,此刻心情一松,也慢慢想到了这个问题,顿时面现颓丧。 再努力又有什么用?不过早死几天、晚死几天罢了。 方才祎也说了,他没援兵了!没有人会来救他了!即便有,也被张掖、西郡阻隔,完全过不来。 原本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不甘心,投降之后连个官都不给吗?现在想想,都这样了,富家翁似乎也不错。 浮财收拾收拾,田宅、庄户、屋舍、牲畜都交给梁人,去到洛阳之后,闭门谢客,就此度过一生一一二十二岁的他,人生其实才刚刚起了个头,正妻严氏所生长女才六岁,夫人马氏、刘氏所生之子各只有两岁,结果全家人的命运已经一眼看得到头了。 「罢了一一」张骏长叹一声。 正要说话,却被宋辑打断了,只见他情真意切道:「主公,还能再战啊!」 张骏却意兴阑珊,摆了摆手,看向汇祎,说道:「劳烦长史为我拟令,晓谕三城将士一一降了吧。」 说完这句话,仿佛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严氏连忙上前扶住,流泪道:「夫君,陛下言而有信,做个富家翁,一家人在一起,不用担惊受怕,其实也挺好。” 张骏苦笑一声。 自祖父来凉州,一家人就没安生过。 先是鲜卑叛乱,给初来乍到的祖父来了个下马威。 祖父中风之时,口不能言,先是张镇、张越兄弟阴谋叛乱,后有氏、曹氏等割据一方。 父亲在位六年,被帐下督阎沙刺杀。 叔父那会,连番交兵,被迫向刘汉、拓跋代称臣,内部还有辛晏等人不服管教。 到了他这一代,先有戊已校尉叛乱,接着便是梁军打上门来。 支撑到现在,已是心力交,难以为继这烂摊子,交给别人吧,他不要了。 甚至于,这会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幸灾乐祸的感觉,非常想看看那些背叛他的人,在被邵勋管制时会怎样。 依他们桀骜不驯的模样,保不齐还要再生事端。 凉州这片地方,自后汉以来就没安生过, 你们能反我,敢反邵勋吗? 而在听到投降的命令后,阴元默默叹息一声,宋辑则满脸挣扎,手刚抚向腰间,却被阴元住了。 「宋将军,姑臧之事,外间并不知晓。」阴元语重心长道:「主公出降之后,君还可以改换门庭,转仕梁帝。可若做出什么不值当的事,就没法遮掩了,宋氏一族恐有大难。」 宋辑的手紧紧着刀柄,指关节都发百了。 阴元松开了手,道:「话已说尽,君可自决。” 宋辑的手也慢慢松开了,颓然垂在身侧。 ****** 午后,三城将士陆陆续续收到了命令。 几乎没什么骚乱,所有人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说到底,凉州的军队就是「众筹」的,张家自己一部分,豪族一部分。现在豪族起了异心,张家自己也不想打了,那还坚持个什么劲? 早点结束,回家忙农活去,如果家还在的话。 金正第一时间来到了南城。 原本进入南城的是辛晏从晋兴召来的氏羌兵,这会仍驻留在内,并将投降的武威兵驱逐了出来。 城内一片喊叫之声,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掠一空。 这些氏羌兵像八辈子没见过钱财一样,什么都要。也就南城是作为宫城规划新建的,此刻并没什么百姓,屋舍殿宇也不多,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来得及筹办,抢也抢不到什么东西。 这不,有人甚至把房梁给拆了,扛着上好的木料就要跑。 金正忍不下去了,下令将这些人尽数捕杀。 在府兵的威下,辛晏虽然不满,仍然调用罕营数千军士入城,捕杀了数十名闹得最过分的氏羌兵,这才堪堪稳下来。 中城东侧开了洪范门,这也是中城唯一允许开的城门。 大队武威兵鱼贯出城,列队上交器械。 宋辑落在人群最后,仰天长叹。 在洪范门外受降的乃西平、晋兴二郡兵,以前算是一家,态度还算不错。 带队的西平卫氏、郭氏子弟甚至和宋辑熟识,并没有怎么为难他,甚至邀他到营中坐坐,一起叙旧。 宋辑没什么心情,只略略聊了几句,将三千人马的器械上交,带到指定地点安顿好后,便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北城开了最北侧的安昌门。 灵钧台上有两千兵士,在张骏下令投降之后,仍然不肯弃械出降。 右司马韩璞孤身入营,扇了守将两耳光,将哭哭啼啼的两千将士带了出来,在城北席地而坐。 桓温默默看着这些降人,志得意满的同时,微微有些叹息。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江东的司马睿。 异日梁军攻入建邺,不知道他是什么心境,又是个什么想法。 但桓温不可怜他们。 终日袖手清谈便罢了,关键是霸着清贵职位,不给别人机会,让广大有识之士一一尤其是他桓某人一一上进艰难,只能从事官品较低且事务繁杂的役门职业,死不足惜。 他是上过战场,立过两次功劳的人,和他们不一样, 整个受降过程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一万七八千武威兵几乎尽数来到了城外,被分成数处,徒手静坐。 辛晏一部数千人控制了南城。 秦州兵控制了北城。 黑稍右营督军赵玮率本部兵马,自南城入内,过凉风门后,直入中城。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上行人绝迹,除列队而过的军士,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个时候,张骏则在幕府主要官员的陪同下,肉袒而出,向梁军统帅金正请降。 ****** 受降仪式设在城西广夏门外。 长史祎献上了凉州十二郡三营的版籍一一包括「版」,即辖区地图,以及平民百姓的「黄籍」、郡望士族的「白籍」。 金正高于马背之上,根本没有下马扶张骏的意思,只遣幕僚收下图籍,然后马鞭一抬, 道:「假凉都督先去我营中暂歇,听候天子发落。」 张骏赤裸上身,自缚绳索,双手反绑,嘴里衔着一块玉璧,头卑微地磕在地上。 这都是投降标准流程了。 第一个叫「肉袒牵羊」,第二个叫「负荆请罪」,第三个叫「泥首衔璧」,另外还杂了「面缚而降」,总之要素极多。 另外,金正喊他「假凉都督」也没错。 如果说张轨、张是父子接受过晋廷册封,还可以说是「真凉都督」的话,那么张茂就谈不上, 更别说自封凉州牧的张骏了。 他若死了,墓碑上也只能刻「假凉都督」四字,「凉州牧」是不可能写上去的,因为没有名义。 张骏跪在地上听完,没有多话一一他也没法说话一一起身之后,默默低着头。 金正刚要策马而去,见得他那模样,笑一声,道:「给他松绑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给赵玮传令,将张氏族人一并押解而出,送往大营安顿,以礼相待, 勿要惊扰。」 已经升任镇西将军幕府长史的甄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道:「假凉都督请随我来。」 说罢,遣人给张骏松绑,并奉上一套袍服张骏取下口中玉璧,回头看了眼夕阳下的姑臧城,恍如大梦一场。 大梁开平二年(328)五月初四,以张骏出降为标志,伐凉之战大体结束。 割据凉州二十八年的张氏政权就此倒台。 从开战算起,前后不过一月时光,张骏就丢掉了此十二郡三营之地,让人震惊不已。 第五十五章 萧关善后(上) 克复凉州的消息当然用快马送回了。 而这个报捷的人选竞争非常激烈,差点打了起来,最后决定从府兵、秦州刺史辖下及凉州降官中各选一人,一同前往关中。 这个时候,邵勋已在扶风境内。 一大早,秦王府左常侍(正八品)袁耽就来到了一座别致的院落外,与前来报捷的桓温等人撞了个正着。 袁耽是袁冲幼子,今年十八岁,少有才气,熟读经典。 他成长的阶段,正是邵氏如日中天、步步崛起的时候。 上头有三个兄长。长兄早早南渡,在建邺附近置办了产业,但在一次组织庄客开辟荒田的时候,突然就得了急病,数日即死。 二兄是大梁驸马都尉,尚城阳长公主。 三兄现为濮阳太守。 他去年出仕,被秦王辟为左常侍,今岁天子西巡,他是随驾官员之一。 在过去一个月内,他奉秦王之命,走遍了扶风郡西边几个县,主要任务是清理户口。 此事就连天子都很关注,今日他便奉命觐见,汇报成果。 待看到桓温等人时,略略打了招呼,认识了一下。 「令兄原为东曹,极受信重,惜天不假年。」桓温主动提起了袁耽长兄袁略之事,只听他说道:「若江东能编纂《风土病》一书,或能有些转机,可惜了。」 袁耽听了,行礼致谢。 老实说,这个兄长他都没见过,指望有什么感情那是扯淡的。但毕竟是兄长,人家告诉了你详细的情况,还是要感谢的。 「此番征凉,元子都上达天听了。」袁耽笑了笑,道:「陛下还问过龙亢桓氏的近况呢。「 「哦?」桓温一惊,他何德何能,居然令天子垂问? 「秦王亦遣人打听君之近况。」袁耽左右看了看,低声道。 桓温暗道这定是庾公为他说好话了。 想到这里,看袁耽的目光更加热切,已打定主意多多结交。 他是河南士人,天然就该向着秦王。除非秦王看不上他,他可能才会走走温娇的门路,转投燕王一一说起来,温泰真也是个奇人,游走在秦、燕之间,偏偏都被两方视作自己人。 离他们七八步远的地方,敦煌太守辛凭之子辛髦、左羽林卫别部司马刘锋(邵勋表兄刘宾之子)也在窃窃私语。 「刘将军可曾娶妻?」辛髦问道。 「勿要唤我将军,不过一小校耳。」刘锋摆了摆手,道:「未及娶妻。」 「将军如此年少有为,或已寻好了人家?」 「亦未曾。」刘锋退后半步,对辛髦的热情有点吃不消。 看到他这样,辛髦笑了笑,不再纠缠。 流寓凉州的辛氏族人要融入大梁官场了,现在就得行动起来。 东海刘氏虽非汉室后裔,但比真汉室后裔还好使。况且他们没有门第,被很多人歧视,陇西辛氏愿意与他们结交,甚至愿意嫁女,还不喜出望外? 至于辛氏会不会被人讥讽嘲笑,那肯定是有的,攀附皇亲国戚嘛。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雍州士族都深感力不从心,何况秦凉士族?鱼和熊掌兼得的美事,那是给河南士族准备的,还轮不到他们。 「吱嘎」一声,院门打开了。 亲军督黄正将众人请到了偏院,用些食水,等候召见。 ****** 草壁镇的春色也甚是撩人。 邵勋其实一大早就起来练武了,不过回房更衣时看到玉体横陈的场面,有些意动,又趴到匈奴皇后身上尽兴了一番。 靳月华面现痛苦之色,感觉几乎要被捏爆了。 好在男人很快死命钻进了她身体深处,一跳一跳之后,瘫在了她的背上。 靳月华静静等了一会,才轻声呼唤宫娥进来清理。 宫人目不斜视,手脚麻利。 年过四十的邵勋喘气良久方才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靳月华悄悄将腿夹紧,往身下垫了点东西,一动不动, 「刘粲曾在此大破氏羌,朕今在此损兵折将。」邵勋开了句玩笑。 靳月华脸上有些烧,转过头来,嗔了男人一眼。 「平定凉州之后,朕欲召你父入觐。」邵勋说道:「以其为河州都督。」 靳月华很聪明,一下就就猜到了什么,立刻说道:「万一贼众叛乱,我父恐有性命之忧。」 「昔年俘获刘汉禁兵甚众,此皆罪人,今救免一部。」邵勋说道:「尽数发往河州。」 刘汉败亡时,禁军分散在蒲津关西城、潼关及长安三地,共一万五千人,并其家属,编为汴梁役户,这会还在洛南地区兴修水利。 邵勋打算赦免其中一部分,迁往河州,编为良民或镇民,监视乞伏部、秃发部甚至是河州刺史辛晏。 他实在是找不到能常驻陇右的部队了。 派谁去呢?真的太远了。 像当初那样派黑稍右营去已经不合适,那会右营全是新兵,如今却成军数年了,还打过几次仗,不太舍得。况且,他还准备在大规模度田完成之后,新建黑稍中营呢。 府兵也不合适。 边塞地区的第一道防线就不能是府兵,第二道、第三道防线布置府兵还差不多。 思来想去,只有这些罪人、降人可以用了。 但他们是存在叛乱的可能的,所以需要一个相对受信任的人统率。 以靳准为河州都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说实话,有点对不起老靳,举目四望,尽皆鲜卑,一不留神就叛乱了。若他掌控不住手里的部队,被人杀了是大概率的事情。 「河州都督驻何处?」靳月华担忧地问道。 「西平郡。” 靳月华眼泪流了下来,这是要和秃发鲜卑、慕容鲜卑(吐谷浑部)拼命,背后还有乞伏鲜卑, 几乎身处敌人正中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 凉州叛乱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她父亲死了不可惜呗。 赦免的匈奴禁兵即便全军覆没也不可惜呗, 邵勋一看,也有点不好意思,道:「在河州干个几年,朕就将他调回来,入台阁为官,如何?」 靳月华也顾不得别的了,猛然起身,委屈道:「合着靳家女人就专门服侍你,男人就专门给你卖命。” 邵勋笑了笑。 这个女人很有灵性,极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稍微「得寸进尺」一些,可以略略「恃宠而骄」,真是把他的性格琢磨透了。 「趁着大军还在凉州,罪人可从速押往彼处。」邵勋说道:「朕可以将缴获的财物、牛羊分一些给他们,消解怨气,剩下的就靠你父的手段了。若还不放心,可从靳部、綦毋部中挑选一些健勇之士,以为爪牙,朕会给他们授予官职。” 「刘汉禁兵心气已经被消磨许多了,料不难掌控。况此辈尝居平阳、长安,沐浴华风日久,其家人且牧且耕,与鲜卑并不一样。中原若有灾患,百姓衣食无着、家业尽毁之时,朕亦会趁机征发灾民发往河州,移民实边。如此数年,局势会慢慢好转的。」 「靳氏的功劳,朕会一直记得。」 靳月华听到这里,心下稍安,但眼泪却更多了,只见她扑进邵勋怀中,道:「你方才还对我那么凶。” 手紧紧揽住了邵勋的腰,俏脸埋在他脖颈处,哀婉、委屈、难过的抽泣清晰可闻,声声入耳。 邵勋心中愧疚更甚。 若非好大儿们还不够格出镇一方,他又何须让靳准卖命? 当然,即便儿子们能力够了,也不会这么搞,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基本部队,去河州比靳准还危险,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 用早饭前,邵勋就收到了报捷文书,喜悦之下,立刻请辛髦、刘锋、桓温一起用饭。 三人刚刚吃过,这会却不敢多言,挨个坐下,端起粟米粥便喝。 邵勋很快吃完,漱口之后,又拿起捷报看了看。 三人几乎同一时间放下筷子。 邵勋笑道:「凉州平定,朕了了一桩心事。」 说完,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在桓温身上。 桓温眼角余光注意到了,心砰砰直跳,兴奋无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说,背脊竟然微有汗意「桓卿是陇西都尉吧?」邵勋问道。 「正是。」桓温感觉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心中暗恼自己不争气,更感慨权力的诱惑让人迷醉不已。 「温泰真是你举主吧?」邵勋又问道。 「是。」 「去了陇西,可有所得?」 桓温暗暗平复心情,尽量用沉稳的语气说道:「秦州杂胡甚多,一旦叛乱,缓急之间难以自保邵勋点了点头,这是有见识的。 其实秦州就是叛乱风险稍低版本的河州。 士族豪强就那么几个,乡野之间多为氏羌、鲜卑及少量屠各匈奴。 温娇可是没带兵就去上任了,活蹦乱跳到现在并不简单。 「有何解法?」邵勋问道。 「唯有强迁部落一途。」桓温答道。 「凉州、河州可有需要强迁之部落、豪族?」 「有。」 「哪些?」 桓温一时间竟然卡壳了,因为在他看来,凉州豪族、酋长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不可靠,全都得迁走。 大梁朝怎么打下的凉州,作为亲历者,桓温再清楚不过了,但这显然不可能。 看到桓温那副窘迫样,邵勋笑了,十七岁的「桓大司马」还是嫩啊。 「卿有斩将之功,朕该如何奖赏?」邵勋用玩味的表情看向桓温,问道。 桓温低下头,道:「上阵杀敌,乃武人本分,不敢邀赏。」 「怎么年纪轻轻,却和王夷甫一样言不由衷?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邵勋说道:「我儿看中你了,想让你入秦王府为中尉,你可情愿?」 桓温心下一紧,脑子都快转冒烟了,最后艰难说道:「臣尝视己身,颇觉不足,愿在边塞历练。」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卿有此志,便是不俗,且先随驾吧。」 「臣遵旨。」桓温没有二话,直接应下了。 邵勋旋又看向辛髦,道:「辛晏首倡义举,乃此战头功。朕向许河州刺史不变,罕营兵仍归其统领。晋兴郡改为罕郡,治罕县,亦为刺史驻地,领金城、罕、西平三郡。卿回返之后, 可与辛公明提及此事。” 「遵命。」辛髦应道。 「如此,大事定矣。」邵勋高兴地说道。 五月初十,圣驾往西北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他下令凉州降官、诸部酋豪悉数赶来萧关觐见。 第五十六章 萧关善后(下) 前往萧关路上的时候,邵勋收到了南方的消息。 四月初及四月中旬,祖约派出了两批使者抵达建邮,诉求都是一样的:要赏赐、要搬迁家人。 令人震惊的是,第二批使者都抵达几天了,建邺朝廷居然还没正式讨论这件事情。也就是说,第一批使者呈递上去请求后,可能被压下来了,或者这件事就不是建邮朝廷最关心的事情,彼时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样也好,邵勋懒得多关注了,因为他也有更重要的事情。 五月初十启程,一天后抵达县。 着名的陇山或者说陇坻就在县西数十里。 大军完全是沿着水河谷在行走。 河谷不是很宽阔,但依然开辟了大量农田。 邵勋大部分时间并不乘坐马车,而是策马于山间河谷之中,仔细查看当地民生。 「过了雍县往西,河谷地就是最宝贵的,争夺甚是激烈。」邵勋马鞭指着左右两侧的山上,说道。 四子部裕、五子邵彦、六子邵瑾跟在后面,举目遥望。 山间旌旗密布,可看到正在行走的大队军士。 稍远处,偶尔见得一个坞堡。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是戎氏的坞堡,先前跑到草壁镇献粮十万斛、牛羊五千只,以赞军需,甚至还塞了两个家族嫡女,都是模样周正的,被邵勋婉拒了。 戎家现在就是一个土豪。 祖宗戎赐,曾以都尉身份追随刘邦击破项羽,食邑八千户,后获罪败落。汉宣帝时,徙长安,后汉年间,复徙至扶风,地位大不如前。 在胡人大举涌入关中后,戎家穷则思变,开始构筑坞堡,经营庄园,操练部曲,并与周边胡人酋帅来往。 甚至于,戎家部曲庄客中都有不少胡人,不过谁关心呢?以后编户时,汉人庄园里的胡人都是汉人,胡人部落里的汉人全是胡人,朝廷根本不会仔细分辨, 也无从分辨,因为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祖上是汉还是胡,只能这么简单粗暴。 「梁奴,雍、、陈仓三县是你的食邑,此景此景,可有感触?」邵勋问道梁奴策马上前两步,道:「陛下一一邵勋瞪了他一眼。 「阿爷,戎家这坞堡不下一千五百家,或有两千家。」梁奴说道。 「三县黄册上只有五千户,你觉得准吗?」邵勋问道。 「定然是不准的。扶风羌胡作乱,动辄数万人,这就不知道多少户了。而祸乱之源,便在西边诸县。」梁奴说道:「昔年姚弋仲率羌众东迁,跟随者数万人,于榆眉耕牧,如此数年,部众不但没有饥困而散,反倒愈发兴旺,可见一斑。」 榆眉在雍、之间(今陕西千阳县附近),姚弋仲挺进至此,成为关中实力派,被匈奴册封为平襄公。 现在姚弋仲走了,这块地被朝廷收取,大部划归草壁镇。 而说起户籍,那就是黑色幽默了。 晋太康盛世时,扶风六县户二万三千,然经历了晋末常年战乱、天灾,去年朝廷派人查扶风郡户口(非度田),得二万五千户。 其实本来还是报二万三千,但黄册原件上有涂改痕迹,在郡、池阳二县名下各加了一千户,变成了二万五千。 邵勋直接把扶风太守撤了,以京兆人金昭惠为扶风太守,原因是你糊弄我都不愿意费心。 金昭惠据说是前汉名臣金日禅后人,乃汉献帝时充州刺史金尚玄孙。父金道震,普武帝时任扬州别驾,然后就安家在那边了。 金昭惠有个长兄叫金昭明,现任晋廷兵部郎,三弟金昭显在建邺治产业,老二就是金昭惠了,全家早早就跑回了长安。 刘汉灭亡后,出任池阳令,这会又由梁芬举荐,升任扶风太守。 金氏也是京兆郡一大豪族,作为金日后人,居然没人出仕刘汉。 「六弟,这些豪族就是欠打。」燕王邵裕大声道:「阿爷若愿给我几千精兵耍一耍就好了,六弟的食邑我来清理。」 邵勋一马鞭抽了过去,虎头好像早就防着这一招了,电光火石间纵马一跃, 闪开了。 「过来。」邵勋招了招手。 邵裕嘿嘿一笑,又策马而至。 邵勋一鞭子抽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赞道:「骑术不错,有为父当年的风范了。」 「还差得远呢。」虎头嬉皮笑脸道。 倒也没夸张。 父亲现在还骑得烈马,开得硬弓,骑术更是甩他很远,便是军中好手都赞叹不已。 「你都开府了,至今不重府事,僚属都没征辟几个,何也?」邵勋问道。 「儿缺钱了,丞相就给我钱用,不急。」虎头笑道:「跟在爷娘身边,帮衬兄弟姐妹,蛮好的。 邵勋摇头失笑,这个儿子性格随他娘,勇武随他。 梁奴也笑了。 诸兄弟中,他和虎头还是比较亲近的。 邵勋又看向六子,问道:「而今大军还在,你若不抓紧清理户口、田地,悔之莫及。」 邵瑾立刻回道:「父亲放心,儿已在扶风招揽了几人入府为官,有此辈协助,料无大碍。今已清得三千余户,离万户已是不远。」 梁奴是秦王,食扶风郡西三县。虽然只能享受食邑的租赋收入,不能插手政事,但按照魏普以来的传统,他还是喜欢在这虚封的封地内拔擢人才。 而这些人才,心理上对他有天然的向心力,认为自己是秦王的「国人」,这就是双向奔赴,皆大欢喜。 「为你的食邑,侯飞虎在扶风、略阳间又打了两仗。」邵勋说道:「你其他兄弟可没这等好处,便宜你了。」 说罢,一挥马鞭,疾驰而去。 三子紧紧跟在后面。 一时间,河谷中满是骑军驰骋之声。 远近坞堡、部落闻之,震骇不已,几以为朝廷秋后算账来了。 路途之上,邵勋下诏:分凉州之敦煌、晋昌、高昌三郡置沙州,以郗鉴为沙州刺史,领玉门护军、戊已校尉。 又以抚军将军侯飞虎为都督凉、沙二州诸军事,领凉州刺史,兼西域都护府大都护。 联系之前的任命,邵勋显然是把凉州地区分为了两部分,即河西和陇右。 陇右由辛晏、靳准分掌,河西则由侯飞虎一言而决。 上层格局定下来后,就是中下层了。 ****** 五月十八日,萧关城下,以安定太守垣喜为首的一众官员早就恭候多时。 垣喜跟随邵勋多年了,本在黄头军为督军,现任安定太守,为他镇着这个胡汉交杂之地。 他恰好又是邻郡秦州略阳人氏。在垣延因病故去后,垣喜这个曾被赐姓的家奴居然正儿八经入了垣氏族谱,且重开一页,也是离谱。 而也正因为此,曾经帮助匈奴的略阳垣氏避免了东迁的厄运,仍留在本地。 垣喜及一众官员身后,还有梁、皇甫、胡、杨、席、伍、张等豪族耆老。 这个「张」,便是张轨、张骏宗党所在了,位于乌氏县(今固原东南、平凉西北,战国时乌氏戎故地,秦时开疆所得)。 随驾大军一部早已提前两天抵达,将萧关城池及远近山头都占了下来,布设了好几道防线,扎营立寨,戒备森严。 此刻又有一队接一队的军土、一辆又一辆马车驶近, 众人细细盯着,待见到天子御攀时,纷纷拜倒于地,齐声道:「吾皇万岁。」 御攀停在了萧关城外数十步,邵勋下了马车,左右看了看。 萧关地势很高,堵着一处山间隘口,防备敌人自西北边袭来,突入泾水河谷当然,如此复杂的地形,不可能只靠一个萧关堵住,保守估计得建纵贯南北数百里的七八个关隘。 此关也只是堵住了相对好走的一条路罢了,军事价值一般,象征意义倒挺大。 「都起来吧。」邵勋双手虚扶,道。 众人齐齐起身。 邵勋也不入城,只上前几步,看着太守垣喜,笑道:「想当年,垣卿是朕帐下第一个敢肉袒冲锋的勇士。时过境迁,今已是一郡之守。」 垣喜再拜,道:「若无陛下,臣不过一介奴婢耳。今得尊位,便已光宗耀祖,死而无憾。」 「无卿,安定不定矣。」邵勋一把拉起垣喜,道:「且为朕一一引荐安定英才。」 「臣遵旨。」垣喜应道。 尚书左仆射梁芬站在后面,静静看着家乡的山山水水。 年少之时,武帝裁撤郡兵。安定情势复杂,不愿裁撤,但也不能公然对抗, 于是轮番征发豪族私兵守御关塞,梁芬就曾带着梁氏部曲守过萧关。 数十年过去了,梁氏在沉寂多年后,又一次接近了权力的中心,家族在安定的地位愈发稳固。 他没什么不满的了。 或许,女儿一天天变大的肚子是他唯一的忧愁来源。 想到这里,老梁不由得怒视了下邵勋。 全忠你还有心思与安定士人谈笑风生,吾女怀有身孕之事一旦暴露出来,就是天大的丑事,老夫都找聋哑人暗中照料吾女了,你能不能省点心? 通事舍人庞觉走了过来,找到了随驾官员中地位最高的梁芬,低声禀报道:「仆射,护匈奴中郎将靳公已率五千骑,护送武威降官数十人过河,离此不过三日路程。」 「张骏可在其中。」 「在。」 「好。」梁芬点了点头,道:「此事老夫已经知晓。」 舍人行礼退下。 梁芬看了此人一眼。南安庞氏族人,同样是他诏举的,乃汉时庞德后人。 前头邵勋已经入城了。 梁芬想了想,又唤来一人,问道:「姚弋仲怎么还没来?」 「杨难敌听闻圣驾西巡,吓得魂不附体,遣使请降。姚公令其至萧关面圣, 难敌本来答应了,后又反悔,姚公遂遣兵征讨。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梁芬唔了一声,挥手让人退去。 西边这个情形,实在太脆弱了,仿佛有点火星子就能燃烧起来。 天子西巡是必要的。 梁芬甚至想劝他往天水走一走,收拢一些豪族、胡酋子弟,哪怕只是让他们当亲兵、侍卫都可以。 花钱少,却又能安抚人心,不做何待? 第五十七章 降人与卖命之人 五月二十一日夜,天空繁星点点,四野万籁俱寂。 离萧关只有三十里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骏觉得离开凉州后,越往东行,胡人越多。 也就是说,武威、长安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胡人扎堆聚居区。 这个区域内,胡人人口占据了绝对优势,汉人豪族星星点点般分布其中,如汪洋大海中的礁石。 这个看法或许有些偏颇,毕竟从长安至凉州,有南北两条路呢,而他们走的是北线。 但南线的秦州也好不到哪去,他很清楚。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名字很有意思:高平。 其实就位于陇山尾闾。 泾水发源于此,流向东南。 高平川(固原清水河,非呼和浩特清水河)亦发源于此,流向西北。 附近还有一些其他河流,地当泾、渭、河间高处,而地势相对开阔,可谓又高又平,故汉时便有「高平」之名。 高平现在是氏羌的地盘,张骏弄不清他们属于哪个部落,也没兴趣搞清楚, 反正他们还算乖顺,入夜前送了些肉脯、干酪、粟米过来,大概是唯一的安慰了。 想到这里,张骏摇了摇头,他怎么为邵贼忧虑了起来呢? 两名小妾带着孩子进了马车,开始喂奶。 妻子严氏带着六岁的长女在摘洗葵韭,这是从附近一个菜园内取得的。 长史祎上门讨要,皇甫家的守园人听闻张西平后人在,没有二话,亲自送了半车过来,够他们这几十人吃好几天了。 左司马阴元、贼曹隗瑾则坐在火堆旁闲聊,声音隐约可闻。 「张公病殁了。」阴元说道:「听闻王雀一一王公取西海,众军鼓噪,于是抱病回返,逝于塞上翁城。」 「可惜了。」瑾叹息道:「高昌如何了? 「杨宣挂印而去,带着僮仆于乡野中开挖井渠,躬耕自食。」阴元道:「他倒是个有气节之人,我不如也。」 张骏远远听得,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即便早就打定主意不再关注,此刻听了,依然有些触动。 他辜负了叔祖,也辜负了杨宣、宋辑、宋修这些忠心之人。 如果一觉醒来,突然时光倒流,回到了三月开战前夕,他能力挽狂澜吗? 仔细想了想后,又颓然地低下了头,他不能,结局是必然的。 「李柏降了。」阴元继续说道:「离开了中原,楼兰无法独存。他不但缺乏兵员、器械,甚至连普通百姓都奇缺无比,指望着朝廷迁徙个几百户过去呢。」 「这不可能。」瑾摇了摇头。 谁都知道迁走胡人,再迁入汉人的好处,但事实上往往只能做到第一步,即迁走胡人,而无法做第二步。 说白了,掌握在朝廷手里的人太少, 除非遇到非常严重的天灾,摧毁了一个地方的秩序,产生大量流民,不然别想这么干。 梁帝如此巨大的威望,也只能通过贬谪罪人的方式来获得人口。 「诸郡皆降,凉州是翻不了天了。」阴元道:「不过这样也好,虽有些损伤,但不至于伤筋动骨。临行前,我向金督建议在中原招募无家口之累的骁勇健卒,却不知怎样了。」 「金督应该不会久镇凉州。」瑾沉吟道:「他多半还是会回到长安,对付杨难敌,然后图谋汉中。」 阴元点了点头。都督雍秦梁益四州军事,不图谋汉中乃至蜀中,难道整天睡大觉? 「不过,后方不稳却也是件麻烦事。」阴元又道:「就雍秦二州这个状况我看比凉州好不到哪去。大梁朝怕是要花几十年来料理关西,二百年积弊,没那么容易的。料理不好,就是后汉百年羌乱,怎么都平定不了。」 「司马想那么多作甚?」瑾笑道:「而今我等还不知归于何处,想得太多,徒惹人笑。」 「也是。」阴元低笑一声,道:「闻到饭香了,定是粟米饭和春韭。’ ****** 二十二日走了半天,萧关那破败的城墙就已出现在眼帘之中。 大部队停下了。 如狼似虎的军士站在拒马后面,刀出鞘、弓上弦,一副虎视的模样。 这是随驾而来的关中府兵,一共九百人,在最外围布设,盘查来往官员、军士。 数千骑兵没有下马,而是静静等待命令。 他们大部分都是靳准从长安带过来的匈奴兵,以靳部为主,杂了大量屠各、呼延、乔、卜等部落牧人一一当然,现在都是「新靳部」,部落吞并本就很正常。 换句话说,都是靳准较为信任、掌控力较强的私兵。 张骏掀开车帘,脸上表情丰富,似乎既有些许害怕,又带着些他都说不清楚的幸灾乐祸。 不过让他失望了。 靳准第一时间下马,然后令帐下军官带着部队去寻找山谷宿营。 他只带了十余名亲随,与站在拒马后的府兵军官交涉一番,然后便坐在道旁的一个草亭内,默默等待。 张骏有些失望,又有些了然。 靳准在武威可不是这个样子。 破城之后,听闻凉州府库以及张氏府邸内的财物都被取走了。梁帝没有出赏,于是只好拿凉州财货赏赐诸军,靳准可是和金正狠狠争吵了一番,声音之大,连在营中羁押的张骏都听见了。 但他敢和金正争吵,此时却不敢说任何废话。邵太白积威之深重,张骏算是见识到了。 联想到他做点什么事都有人劝谏,顿时又恨了起来,看向汇祎、阴元、韩璞、瑾等人。 阴元感受到了目光,奇怪地看了张骏一眼。 韩璞懒得多看,只观察起邵兵。 凉州不是没有悍勇之土,事实上文人都敢打敢拼。治中从事杨澹,昔年去见过南阳王司马模,为了取信于他,当场割下了自己的耳朵,置于盘中,而后引经据典,晓以利害,最终阻止了司马模派人取代张轨的企图。 这种边地士人,自有一股狠劲,与中原土人是不一样的,奈何人心不齐。 不过邵兵看起来也颇有可观之处。 就眼前这些府兵,技艺看不出来,精气神却非常不错,一旦阵列厮杀,士气会很高昂,忍受伤亡的能力会让你吃惊。 这是韩璞的经验,他不会看走眼。 「输得不冤啊。」他轻叹道。 今后若能回凉州当官,小心思还是收起来点为妙。 唔,还得看着点其他人,别让那些脑子不清醒的人造反连累自己。 一行人等了许久,便听得马蹄声。 很快,一少年带着两名文吏赶了过来。 「邵将军。」拒马后面,带队部曲将立刻上前行礼。 「陛下有令,于萧关城楼召见凉州英才。」被唤作「邵将军」的人下马回了一礼,说道。 「末将遵命。」部曲将下令军士移开拒马,搬走鹿角,让出一条通道。 「靳将军亦一同前往。」邵将军又道。 「臣遵旨。」靳准行了一礼,道。 眼前这个人乃天子收养的孤儿,姓邵名贞,小字「丑奴」。习练武艺非常刻苦,再过几年定然可以外放为官,没有必要得罪。 一行数十人继续前行。 所过之处,两侧山腰之上到处是顶盔攒甲的军士,以「银枪」、「黑稍」为前缀的旗帜随处可见。 一处宽阔的山谷之内,甚至还屯驻着大量骑兵,守御非常森严,也很有章法。 这下连阴元都感觉到了不一般。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窃窃私语,感慨连连,直到攀上一条山道,抵达萧关为止。 ****** 邵勋刚刚行猎回来,身上仍穿着火红色的猎装,正与一众官员们谈笑风生。 张骏在亲兵的引领下来到城楼,悄悄瞄了一眼。 这人据说年过四十了,但外表却看不出来,大概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非常洪亮。 而且,他说话时往往带着手势,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文武官员们侍立于侧,但笑而已,目光始终落在邵勋身上,偶尔插一两句话,也是顺着他的意思在说。 这让张骏有些吃味。以往我说话时,总有人唱反调,或者他在上头说,下面人不以为意,交头接耳。 这一对比,差距就太明显了。 打天下的人和守成之人,威望果然不一样。 邵勋很快发现了张骏等人的到来。 张骏没有犹豫,直接拜倒在地,口呼道:「罪人张骏拜见大梁天子。” 汇祎、阴元、韩璞等人亦纷纷拜倒,口呼「罪官」、「罪将」。 邵勋走近几步,身上的弓刀轻声作响。 张骏头更低了。 这个大梁天子,与其说是皇帝,不如说更像将师,这让他更是紧张,因为武人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棕色的皮靴落在他面前。 张骏紧张了起来,脑子都有些乱了。 良久之后,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昔年朕与张西平也算有旧,至凉州募兵、买马之事,多有仰赖。他的后人,朕又何忍加害?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张骏松了一口大气,缓缓起身。 「朕已命人在宜阳女几山上营建精舍,便是令祖父少年隐居之所。」邵勋又道:「今后好生过日子吧。朕非量狭之人,说过的话也算数,卿勿要胡思乱想。」 「谢陛下赏赐。」张骏一脸感激之色。 邵勋不再关注他,把目光投注到了祎身上,笑道:「长史,又见面了。」 祎苦笑道:「陛下神威,罪官叹服。」 「卿有何罪?」邵勋不悦道:「朕还要任用君等,万勿自暴自弃。」 「陛下胸襟宽广,臣佩服。」祎拜道。 邵勋之前没有张骏,此时却亲手将汇祎扶而起,道:「朕不喜得凉州, 喜得公耳。今晚城下置宴,与君等同醉。」 说完,又与其余诸位降官一一见面。 这个时候的萧关城内,靳准则获准与女儿靳月华见面。 「他一一对你如何?」靳准低声问道。 靳月华看着父亲着紧的模样,心下暗叹,面上却流露出一副娇羞的模样,红着脸道:「陛下很宠爱女儿,女儿也———-也很喜欢陛下。」” 靳准见状,心绪复杂难言。 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你喜欢就行。不过,当初若是另外寻个好人家一一」 「父亲。」靳月华急忙打断了靳准的话,道:「女儿习惯了荣华富贵,已经当不了民妇了。小时候,父亲常讲历朝英雄之事,陛下乃开基之主,雄才伟略, 又正值盛年,女儿喜欢得紧,父亲勿要担心。」 靳准默默点了点头。 靳月华也沉默了。 片刻之后,她说道:「河州都督之事,父亲要想想办法。女儿多番求肯,陛下令府兵八卫将军查阅兵籍,行文军府,招募弓马娴熟之府兵子弟。八万人中, 总能寻得一些有志于边事之人,可让父亲带去西平。」 靳准有些意动。 其实他不需要多少人。他有自己的部落,挑选一两千骨干易如反掌。 不过,如果天子允许他招募一些志愿西行的府兵子弟,倒也不是不可以。 正如女儿所说,八万户府兵呢,年龄合适、弓马娴熟的子弟肯定不少。即便大部分人都不愿去,但挑挑拣拣,总有些足够「傻」的人愿意去西平。 无需多,千人足矣。 另外,他在关中也有故旧,从他们那里招募少许酋豪亲随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凑足三千骨干,性命便有了保障。 而后可扯着朝廷虎皮,以此三千人驱使五千户禁兵,慢慢收拾人心吧。 不过,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爽利。 「女儿还求肯了陛下,遣使至西平宣诏,令西平郭氏、卫氏、杨氏、马氏、 田氏等豪族每季大集庄客部曲,交由父亲操练旬日。」靳月华又道:「如此,或可稍解危难。」 靳准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的身家性命,居然是靠女儿保下来的。 「他一一陛下真的对你很好?」靳准左右看了看,再一次低声问道。 靳月华「嗯」了一声,眼波流转,脸蛋更红了,声如蚊道:「陛下一有空就陪我。」 靳准稍稍放下了心。 看样子,邵勋比刘粲那个不是玩意的东西好多了。 再者,靳部还需要仰赖大梁朝廷,他的其他子女、族人要么住在介休,要么在洛阳。 他其实也没多少选择。 第五十八章 牵一发动全身 凉州降官在萧关待了三天。 第一天晚上:喝酒。 第二天:打猎、烤肉。 第三天:讲武、安排工作。 一连串下来,数十凉州降官大部任用。 长史汇祎出任黄门侍郎(正四品),左司马阴元出任中书侍郎(从四品): 右司马韩璞出任宁远将军(从四品),领张掖太守。 三位幕府主官中,一位担任天子近臣,一位出任台阁佐官,一位以从四品将军的身份出任张掖太守,整体不错了。 之前来面圣并献上楼兰美人的阴澹,转任西海太守(正五品)。 凉州别驾阴监出任兖州别驾。 贼曹瑾回到家乡,担任高昌太守。 以阎鼎为凉州别驾,以贾庄为姑臧令,以西河太守田茂为武威太守。 已经挂印而去的杨宣被邵勋看上了,征其为颖川太守,至于来不来就看他自己了。 隐居酒泉南山的宋纤被征辟,入国子学讲学,同样一一来不来看他自己。 其余诸人,各有任用。 简单来说,受损的主要是张氏一族和他们的铁杆,以及在战争中稀里糊涂站错队的人。 一番安排下来,凉州诸人大悦。 之前流传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不枉他们在整场战争中消极对待,没有拼死抵抗,而今都获得了回报。 大梁天子已经足够英明神武了,但这个天下并非他一个人短时间内就能改变,终究还是要任用他们这些人。 安排完这些人后,五月二十三日,凉州胡人首领又次第抵达, 邵勋照例与其饮宴,席间收到了来自张掖、酒泉的消息:代国镇东大将军刘路孤部军纪奇差,兵士四处劫掠,张掖、酒泉二郡颇受茶毒。 王雀儿令代国辅相王丰率众捕杀乱兵,反为刘路孤所败。 消息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当然,也有王雀儿不敢做主的因素,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换作金正,可能就先斩后奏了。 但王雀几相当清楚其中的利害,他没有权限或者说自认为没有权限做出一些惊天大事:比如集兵围剿刘路孤。 「雀儿啊雀儿,都这个时候了,想那么多作甚!」邵勋叹息一声,说道:「有些人,狼子野心,不敲打不行的。时至今日,朕奄有北地,复有何惧?」 说罢,将乙弗部头人乙弗莫贺、折掘部头人折掘木间头唤至近前,问道:「刘路孤大肆劫掠,你二部可受其害?」 「陛下。」二人齐齐拜倒于地,大声道:「自两汉城往南至张掖郡,拓跋氏掳掠甚勤,鸡犬不留,诸部损失极大,有人甚至闹着要去青海。” 「青海?」邵勋一。 乙弗莫贺以为他不明白青海在哪里,便道:「就是汉时‘卑禾羌海’。诸部鲜卑以此海色青,而唤之‘青海’。」 西汉时称之为「卑禾羌海」,是以当地部落命名。 王莽时改称「西海」,纯粹是为了东西南北对称,并不流行。 至西晋,因为「西海郡」的存在,于是改称汉时另一个名称「仙海」,或直接借用土人称呼「青海」一一一至东晋时,青海之名基本固定了下来。 「胡闹!」邵勋说道:「尔等未降,刘路孤情有可原。既已降顺,便是大梁赤子,无人可以加害。此事,朕会为你们做主。」 乙弗莫贺、折掘木间头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相信。 大晋朝那会,他们被南边的秃发鲜卑劫掠,朝廷基本不管。 而今被拓跋鲜卑抄截,大梁新朝会管吗? 其他部落头人听到后,都停止了谈笑,齐齐看向邵勋。 草原部落头领,最初都是由断事官、裁决官演变而来的,可见居中裁断一事何等重要。 你不调解他们的矛盾,不制止不安分之人吞并、攻杀邻部,那么你就没有威望,就没资格统领他们。 反之,如果你真的可以为他们做主,公正行事,裁断纠纷,那么就会有威望。 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邵勋会怎么处理。 秃发推斤更是感到心下一紧。 这种欺负邻居的事情,他干得可不少,不然怎么可能建立起如此大的势力? 整个秃发鲜卑十几个部落,基本都听他一人,秃发氏就是事实上的联盟之主,就像当初的拓跋氏一样。 如果梁帝严厉禁止部落间相互攻杀,那么他有必要认真考虑是不是还要投梁当然,现在梁人势大,需要蛰伏下来避避风头。 「刘卿。」邵勋看向侍中刘闰中,招了招手。 「陛下。」刘闰中起身行礼。 「卿即刻携诏西行,传朕旨意,夺刘路孤本兼各职,押来问罪。」邵勋吩咐道:「落雁军你带走,归你指挥。」 「臣遵旨。」刘闰中喜道。 他大喜没有别的原因,而是天子胸怀广阔,真的把他当自己人。 有的人委任胡官,其实只是承认既成事实,让他们当自己部落所在地的土官罢了。 有的人任用胡将,也只是看中了胡人酋帅的实力,给个名义,让他们带本部兵马。 今上让他当天使传召,乃至指挥禁军,这说明什么?说明胡人也是可以在大梁朝内真正当官的,而不是拘束于一地、一部的土官土将。 「以冯翊太守游子远为广武太守,兼领河会镇将。」邵勋继续说道:「此事卿协助办讫再回。」 「遵命。」刘闺中应道。 吩咐完毕,邵勋便离席而去,又唤来梁芬,令他派人飞马至平城。 处理刘路孤,牵一发而动全身,没那么简单。 这个时候,明眼人也琢磨出点味道来了。 天子怕不是早想动刘路孤了,只不过一直拖延到现在。而今凉州降顺,正好借此事动手。 若刘路孤屈服,兴许能保住性命,但独孤部首领就要换人了,可能是他儿子,也可能是他叔侄辈,甚至是个外人。 若他不愿屈服,则万事皆休。 二十五日,在萧关停留许久之后,邵勋接受群臣建议,往西北方黄河方向一行,镇抚诸部。 闰五月初一,大军抵达大麻川(今打拉池)。 初四,下令以所处之地置晋初废弃的祖厉县(今会宁),隶安定郡。 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又一份来自南方的消息。 ****** 司马睿称帝后,丹阳太守改称丹阳尹,首任丹阳尹毫无悬念:山涛之孙、山该之子山玮。 在刘琨走后,曾代理了丹阳太守一段时日的郡丞杜义交出了印信,成为了山玮山彦祖的下属。 山玮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五月二十日,他们二人同乘一车,入东宫面见太子一一不知不觉,他成为「 太子党」的一员了。 东宫是新建的,位于台城之内。 听,台城也是新建的,且正在建。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建邮压根就没有什么外城、宫城,原本大家都挤在东吴园囿内办公,但天子(司马睿)都登基了,于是在园囿原址营建宫城,且因为台阁重臣都在此办公,故被人称为「台城」。 东宫位于台城东侧边缘地带,至于目前是什么状况马车停下后,杜又踩在了没膝的荒草中。 他丝毫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早习惯了,不是么? 丞相王导的衙署都没建,门楼顶上还盖着茅草呢,就先给太子建东宫? 不,今上礼让群臣,不会这么做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数十步后,看到了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地方,那便是东宫地界了。 门口站着东宫卫士,通票一番后,便将他们放了进去。 「彦祖快来,今日得一豚,有口福了。」新任北军中候山遐山彦林在远处笑着招手。 山玮听了大笑。 建邺就是这么穷,便是官员贪污,得几百匹布了不得了。 现在还算好的。 最初渡江的时候,得一豚得群臣分食,由此创造了「禁」的说法。 当然,这不是说官员们自己穷。 事实上,王导家里还是很富的,庄园也很大。 穷的是以前的幕府、现在的朝廷,收不上来多少税,全靠江东大族接济,奈何? 「太子何在?」山玮问道。 「正在生闷气呢。」山遐低声道。 「为何?」 「琅琊王(司马冲)北巡之事被否了,反倒有意让太子北上。」 「谁干的?」山玮吃惊道。 「还能是谁?石婕妤呗。」山遐说道。 说完,忍不住叹道:「国事至此,还要内斗,真是一一!」 「彦林慎言。」山玮扭头看了看杜义,低声道。 杜义傻笑了下,尴尬无比。 「石婕妤」原本是琅琊王府中夫人(其实就是小妾)。 王妃郑阿春病逝后,天子有意将其册封为皇后。 王导上书劝谏,认为此举不合礼法,目前这事僵住了。 但石婕妤已是事实上的后宫之主,其子冲被封为琅琊王,对太子之位也是虎视耽耽的,毕竟天子娶续弦妻太晚了,彼时世子已立,明面上的嫡子(郑阿春所生第二子)都没被立为太子,那么说明大家都有机会。 太子司马衷(生母为宫人荀氏,已改嫁他人)同样视琅琊王司马冲为最大对手,因为他已经成年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考虑到最近有立嫡子为太子的呼声,杜义觉得这汪浑水更复杂了,最好不要掺和一一他有底气这么做。 山遐、山玮说完话后,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一座略显破旧的小院。 太子妃山氏正在指挥宫人采摘园蔬,见得三人后,行了一礼。 「阿妹何须如此?」山玮抢先说道:「妹是君,兄是臣,该为兄行礼才对。 其实山氏是他们的从妹,但为显亲近,二人都是按亲妹称呼,反正山氏这一支没什么亲人了一一真要论的话,其实还是有的,伪梁侍中羊曼、阴密镇将羊都是太子妃的舅舅。 「礼不可废。」山氏坚持道。 随后授了授耳畔的秀发,道:「刚搬过来,宫中颇为凌乱,诸公都是夫君的近臣,还请担待一些。」 「都是自家人。」山玮笑了笑。 左右看了看后,又觉得有点心酸,道:「阿妹这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待明日,兄遣人送些日常用度之物过来。」 院中居然还开辟着菜,听说是妹妹亲自带着宫人一起种的菜。 入夜之后,妹妹还要亲自缝补衣物,甚至为太子抄写文书,实在太辛苦了。 当然,不排除有赚取贤惠名声的因素,但人员、用度不足也是实情。 山氏听了兄长的话后,一边麻利地摘菜,一边说道:「陛下有意北伐,而钱粮用度紧缺。妾在宫中自食其力即可,丹阳若有金帛,不妨送往大营,毗赞王业。」 山玮、山遐对视一眼,尽皆暗叹。 就在此时,太子司马衷走了出来,道:「三位来得正好。陛下有诏,令我率东宫僚属,渡江北上。」 说到这里,脸色灰败,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邵贼害苦了我!」他最后叹道:「也别站着了,都来议一议,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第五十九章 糊弄一番得了 山氏兄弟入座后,并没有立刻开始议事。 事实上他们又等了一会,又有羊家兄弟赶到。 羊固,黄门侍郎,但以书法出名,尤擅草书、行书。 羊炜,太仆,不知所能也。 从泰山羊氏内部辈分上来说,羊固高一辈,他与羊曼、羊、羊献容是同一辈人。 羊炜父亲羊济曾任大普朝护匈奴中郎将,他还有个兄长叫羊鉴,仕官伪梁, 任冀州都督。 听起来与北方勾勾搭搭是吧?那你看看山氏兄弟呢? 太子妃山氏是羊曼、羊的外甥女就不谈了,山玮二弟山世回任伪梁左骁骑卫长史,这又怎么说? 真揪着这个不放,你就没人可用了。南渡士人哪个没有北方亲戚? 实在不行,你先把王导抓了。 对了,刘隗、卞壶也得抓,要抓的人太多了。 今上和邵勋系出同门,一个是司马越宗人,一个是其家将,各自收拢了一部分司马越势力,真分得清吗? 简直庸人自扰! 「道安,何来之迟?」山玮笑着向羊固打了声招呼。 「说来也是晦气。」羊固叹道:「今日换便服上街,遇一道人,非要强卖符水,回来晚了。」 「道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山玮说道:「还是僧众好,劝世人去邪累,澡雪心神,积行树功。如此,便可化恶为善,世间便没那么多戾气。」 「可不能这么说。」羊炜笑道:「宣帝可是鬼官。」 此言一出,在座五人皆笑。 「卿等在说什么?」司马衷从外间走了进来,问道。 「在说丞相乃受道世家。」山遐扫了一眼众人,说道。 其余几人但笑不语。 「何止琅琊王氏?」司马衷坐了下来,道:「谢氏、孙氏、殷氏皆是。吴地大族如葛、陶、沈、孔等一般无二,便是我那幼弟,身边都有道士。」 当然,他忘记提到了司马家,他们家才是真的信道啊。 「谈正事吧。」司马衷揉了揉眉头,道:「昨日伴驾出巡,途中陛下提起北伐中兴之事,言辞急切,孤不得不应承下来。邵贼三月便已入关中,四月攻凉州,胜负犹未可知。朝中公卿皆以为凉州山高路远,未易攻伐,短期内或相持不下。但若迁延日久,凉州恐不利也。」 「又,荆州陶侃来报,有凉州使团借道蜀中,抵达江陵,这会正往建邺赶来。如此忠心,须得接应一二,万不能让人寒心。」 说完,看向众人。 「不知殿下可曾与东宫僚属相谈?」山遐拱了拱手,问道。 「昨日谈至半夜。」司马衷说道:「今日想问问卿等是何看法。」 「东宫僚属怎么说的?」山遐问道。 司马衷沉吟片刻,低声道:「以拖待变。」 山遐闻言有点欣慰,又有点悲哀。 东宫那帮人别的本事或许一般,但琢磨人心是有一套的,他们必然看得出来,天子所说的「北伐」、「接应」、「不能让人寒心」都是反话,因为这个朝廷从一开始就没有大举北伐的能力,也没有接应过别人,更是一直让人寒心。 远的不谈,今上登基前那次是怎么回事?建邮这么多年总共就赞了两万大军,全给拉出去了,说是要北伐,最后不还是偃旗息鼓? 朝廷脸上挂不住,杀淳于伯了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北伐半途而废,这责任是小小的淳于伯能担下的吗? 所以,现在人人都清楚了,北伐就是个笑话,停留在嘴上而已,你要是当真可就是傻子了,会被人嘲讽的。 「以拖待变好啊。」山玮赞叹道:「殿下至江北巡视一番即可。每至一处, 多停留些时日。短则月余,长则数月,如此要不了多久,北边就有消息传回了。」 「彦祖所言甚是。」羊固摇头晃脑道:「北伐无兵无粮,如之奈何?此事万不能碰。胜了还好,败了则万事皆休。」 「道安所言极是。刘琨屯于淮阴、苏峻驻于广陵、诸葛恢镇京口、祖约守寿春,此四部兵马谁能动之?怕是一部都难以支使。便是勉强上阵了,也不会尽力,天子可能还会责怪。」 「别人不好说,京口那帮人绝无可能使唤得动。诸葛恢与石氏关系匪浅,很难听命于殿下。」 「江北风月也不错,走一走无妨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个中情由剖析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得不说,这几人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说的话并不离谱,相反一股吃死了司马睿、王导及南渡士人心态的感觉。或许,他们自已就是南渡士人,又在朝为官,天天接触第一手信息,以己度人之下,猜别人的心思并不难。 司马衷听他们这么一说,脸色好看了许多。 事实上,东宫僚属们也是这么说的,但他昨晚辗转反侧,还是有些担心。今天听山氏、羊氏这些妻族姻亲也这么说,便彻底放心了。 「说起来,邵贼也挺能折腾的。」司马衷感慨道:「四十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若我居洛阳,掌北地权柄,这会已经垂拱而治。」 「这个年岁,该考虑如何传位了。」山玮附和道:「万一暴卒,却未安排好后事,岂不天下大乱?」 南渡士人,对「暴卒」这个词真的谈之色变,因为这样死的人太多了,往往到最后都不知道死因,只能归结于神神鬼鬼,因为你压根没法解释,年纪轻轻、 身体强壮的人突然就死了,没有任何征兆。 山氏带着几位宫人走了进来,端着茶水、点心。 茶水就很普通了,也不知道哪个郡县上贡的, 点心就是蜜饿干果之类,据说是太子妃亲手制作的,也是辛苦。 众人纷纷起身,连连致谢。 山氏将茶水、点心放下后,挥手让宫人退下,然后就坐在一旁,静静整理书筐。 众人不以为意,早习惯了。 山遐只看了从妹一眼,便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可能求得调兵文书?禁军两万众,若能调个数千人乃至万人,则北上时安稳许多。」 山氏手微微一顿。 「数千人足矣。」司马衷心情放松之下,笑道:「邵贼远在凉州,北地空虚,无妨的。” 羊炜拈着胡须,亦笑道:「多一些更好,吓一吓邵贼便是,总不能真去游水玩水。」 山氏将一文稿放下。 第一页文稿角上有几滴烛泪,字迹却娟秀华美,无一丝潦草的痕迹,显然出自山氏手笔。 「夫君万不可轻敌。」山氏突然抬起头,说道:「邵太白一介士息,以至今日,必有过人之处。妾闻建邺上下多以其出身为由嘲笑,实不该如此。」 「夫君北上,纵然缺兵少粮,无力北伐,也不该空耗时日。妾闻江北有诸多青徐豫兖乃至河北流民,近者耕作已不下十年,远者几至二十年,朝廷却不令其就近附籍扬州。诸般艰难,难以赘述。夫君不妨多多查访,然后上奏朝廷,乞置侨郡、侨县,令其附籍。如此,则士民大悦,尽皆感念夫君,岂非美事?」 为何不让流民过江?为何不设侨郡侨县?原因很复杂。 设侨郡侨县安置流民需要土地。 南渡士人多自傲于原本的郡望、乡品,比如济阳江氏在北地是名门望族,江氏子弟南渡之后,对外往往自称「济阳江氏」或「陈留江氏」,你为他侨置济阳郡后,他们便有了家,无论是做官还是其他什么,都便利很多。 这就是人情,拿到手后好处极多。 司马衷闻言若有所悟。 山氏见丈夫明白了,便不再越俎代厄,端着餐盘出去了,将空间留给男人们。 外间日头渐高。 五月的天气有些炎热了,宫人们仍在菜田中劳作。 山氏看了两眼,吩咐道:「都去歇息吧,待傍晚时分再来。」 宫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 清风吹来,扬动着山氏的秀发和裙角。 她仔细看着院子内外的菜和果树,嘴角露出些许笑意,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她轻轻走了过去。 地上洒落着些许花瓣,她轻轻捡起几瓣,放在手掌心,静静看了许久,仿佛能从落红中汲取力量和美丽一般。 「殿下,肉香正烈,仆今日不走了,定要好好吃上一顿。」 「听闻殿下得了数十斛荪米。夏日将至,荪米饭配禁,便是神仙也不换啊。」 门厅外响起了谈笑声。 山氏将掌心的落花撒在树根,随即便转过身去,步履从容地来到厨肆外,查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 末了,又道:「给门警、侍卫也分些酒肉,许其带回家中。」 吩咐完毕后,又回到卧房。 房内陈设一般,看不出任何奢华的样子,唯两具坐榻之上摆放着一些金银器、锦缎。 山氏仔细看着。 太子明天要去马家见生母。东宫用度固然不丰裕,但这事不能马虎,须得备足。 她一样样挑着,将要送出去的礼物置于一边,然后吩咐宫人取走装好。 做完这一切后,她来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见没人注意到,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二十四岁少妇傲人的身材显露无疑。 很快,山氏就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出格事情一样,脸一红,坐了下来,抓起案几上某份抄录而来的公函仔细审阅。 「自春以来,霖雨连绵,浸坏道途。灾至此,黎元重困。臣祖约泣血上奏,请发钱粮——..—」” 山氏看完一遍,又看一遍。 祖士少好像已经数度索要钱粮了。淮南水灾真有那么严重?朝廷怎么看? 第六十章 葛公(不是) 第1016章葛公(不是) 晋太子司马衷磨磨蹭蹭,终究还是渡江北上了。 闰月(五月)初五,就在邵勋收到消息后的第二天,琅琊王司马冲正在府中宴客。 在座之人地位最高的有两个,其一是新近袭爵谯王的司马无忌,以屯骑校尉之身领禁军一部,屯于石头城,拱卫建邺西侧安危。 其二则是诸葛恢。 这人一开始就是司马睿的亲信,担任幕府主簿,后任江宁县令,为司马睿南下打前站。 作为琅琊士族、司马睿国人,极受信任。司马睿南渡之后,驻丹阳,同时想把手伸向人口较多、相对富庶的会稽郡,于是派诸葛恢前去担任太守。 公允地说,诸葛恢还是有相当能力的,在会稽郡干得不错,于是回朝任官。 不过他运气不好,中间服母丧两年多,自己又生了大病,连续免官两次。 几年前复出,慢慢升到了侍中。 因为北方强大的压力,司马睿令其出镇京口,以侍中之职总领当地的两万世兵,拱卫建邺东侧安危。 司马、诸葛二人之下,还有御史中丞熊远。 他是豫章南昌人,非常励志。 其父祖皆为石崇奴婢(苍头),且比较受信任,让熊远从小接受了教育。从人身依附关系来讲,即便石氏给熊远脱了奴籍,身上的石家色彩却怎么也不可能洗干净的。 前阵子司马睿欲立石氏为皇后,被王导劝阻,认为不合礼法,现在结果出来了:司马睿认怂,他也不打算立皇后了,册封石婕妤为石贵嫔,令诸子以母礼事之。 石贵嫔出身乐陵石氏,与渤海石氏(石崇、石超所宗)算亲戚,但分家了。 汲桑起事时,故廷尉石勘退保厌次乡里,庄园被攻破,与长子石定石庶公、 小子石迈石庶昆俱死,乐陵石氏遭受重创,人丁寥落已极,就只有石兄长石陋一子石远石庶祖存活一一彼时家洛阳。 永嘉二年(308),石远先至乐陵奔丧,收敛族人遗骸,然后带着家人前往颍川,投奔从妹石令修(石之女,嫁入颍川陈氏),再与陈氏、妻家部分人一起经徐州南渡建邮一一石远妻荀柔乃故中书侍郎荀岳之女。 石贵嫔就是石远最小的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 石远无子女,且至江东后没几年就病逝了,这一点比较伤,以至于石氏无人可用。 石崇奴婢之后要不要用?用! 叔母诸葛男姊(石勘妻)家里人用不用?用! 从姐石令修诸子(颖川陈氏)用不用?用! 嫂嫂荀氏家里人用不用?用! 今日在场的诸葛恢、熊远与石贵嫔关系密切,就是被任用的典型了一一当然,诸葛恢也不需要靠石贵嫔这层关系,更别说石贵嫔就是他在永嘉三年(309) 介绍给司马睿的了。 不过,诸葛氏与石氏的关系也不止于此。 诸葛恢大女儿诸葛文彪就嫁给了石贵嫔之子、琅琊王司马冲,二人今年刚刚成婚。 在建邺,诸葛氏绝对算得上一个显赫的门第。 这会诸葛恢说话声音就很响亮:「江北有消息传来,贼将张硕屯兵颖口,操练不休,我料太子定不敢至合肥,论寿春!」 说话间,一群莺莺燕燕列队而至,给众人进食。 这些婢女皆衣绫罗绸缎,手捧琉璃食器,里面放着炖好的豚肉,香气四溢, 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琅琊王司马冲的经济状况比太子司马衷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再看看府中陈设,金银玉器不少,比起东宫那陈旧的家什又强了许多。 说到底,这些都是看人的。 太子未必一定搞不到钱,但琅琊王是真的高调。 诸葛恢对此熟视无睹,他自己就不是低调的人。 为了争个面子,丞相王导都敢,眼前这些算什么? 此刻只见他等了等,待婢女们离去之后,朝坐于上首的琅琊王司马冲拱了拱手,道:「殿下,此乃良机。」 「哦?」司马冲放下酒杯,忍不住咳嗽了两下,道:「机从何来?」 诸葛恢暗暗皱了皱眉。 琅琊王就这点不好,身子骨太弱了,一副病的样子,稍微喝点酒就咳嗽,像什么话?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殿下且听老夫娓娓道来。」 「向昔葛公所言,无不中,孤在此听着。」司马冲伸了伸手,道。 诸葛恢再行一礼,然后看向众人,说道:「公等可紧紧盯着太子的动向,一有机会,便可纠劾。孝文,君乃御史中丞,用点心。」 「遵命。」熊远起身行了一礼,应道。 熊远熊孝文大概是普梁两国中唯一出身比邵勋还低的高官了,苍头奴婢之子,竟比士息还低,所以他很自卑,一直谨小慎微、礼数十足。 前些年,大晋忠臣、死后谥号「烈」的王敦王处仲听闻他有才能,心中不悦,想把他调过来当长史,熊远不敢去,求爷爷告奶奶得免。 如此薄弱的根基,诸葛恢说什么,那就只能点头应是了。 「听闻你结交了几个江州官员,可与他们一起使劲。今时不同往日,朝中吴地官员已至半数,天子也非常看重吴地士人的想法,或有奇效也未可知。」诸葛恢还没放过熊远,继续叮嘱道。 「是。」熊远应道。 「孝文,听闻你父祖脱奴籍还乡里,得益于潘岳潘安仁劝说。今梁国太保潘滔尚在,可曾有来往?」司马无忌突然说道。 熊远闻言,心中恼怒。 他是谨小慎微,但作为言官又怎么可能是纯粹的好好先生?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他承认,当年县召其为功曹、郡辟文学乃至察孝廉,石氏是其恩主,但这些年他自己也很努力,为了取得天子信任,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怎么一个个看不到他的才能,反倒盯着以前的那点破事椰乃至中伤? 「公寿,过了。」诸葛恢摆了摆手,道:「今正事要紧。」 「公寿相戏耳,孝文勿要往心里去。」司马冲亦道。 司马无忌笑了笑,看向诸葛恢,问道:「葛公可知张硕其人如何?」 「有些才具。」诸葛恢说道:「对战事应当是较为精通的。真说起来,邵贼当年教导的门生都很不错。王雀儿、金正、侯飞虎皆大放光彩,乃当世名将。张硕、蒋恪、徐煜、赵玮等人亦为一时之选。惜哉!王茂弘当年就说此子有狼顾,有不臣之相,宜诛之。奈何太妃总为其说好话,唉。」 其他人跟着叹息了一声。 太妃何止为邵贼说好话,都为他生了三儿一女四个孩子了。 「罢了,不提陈年旧事。」诸葛恢说道:「单说张硕此人一一诸葛恢沉吟了下,道:「邵贼西行之后,他便南下颍口,应是为防备王师北上的。眼见着金正等辈建功立业,张硕能不急?若有机会,他定然会尝试着南下,纵非大队人马,遣小股游骑窥探不无可能。」 「而太子固然性纯孝,然非有胆略气魄之人,闻知有邵兵南下,或不敢西行。天子闻悉,定然大为失望。」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看向女婿司马冲,道:「根基一一便是这么一步步动摇的。」 司马冲先是面色一喜,继而又有些忧虑,道:「陛下登基之后,数次龙体抱恙,若迁延日久———」 「殿下,大事可急不得。」诸葛恢面容严肃地说道:「若弄巧成拙,只会坏事罢了。」 司马冲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这一家子,从父亲司马睿到几个儿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恭让谦退」 臣僚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绝对不会遮挡贤路。 当然,父子四人中,有人是真的恭让,有人就不一定了。 见司马冲态度还算不错,诸葛恢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也不能光指望太子出错,殿下也得做点成绩出来。」 「请葛公明言。」司马冲恳切道。 「琅琊国并无实土,流寓建邺的北人不少,其中来自琅琊的官民不下千户。 殿下不妨上疏,请置侨郡、侨县。」诸葛恢说道:「便从丹阳郡中寻一地,置琅琊国、临沂县,安置流民。如此,殿下便有封国、有实土,百姓也有所依,天子闻之,定然大悦。」 「葛公言之有理。」司马冲一听,连连点头,道:「孤今日便上疏。」 诸葛恢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今天也要回京口了,好不容易来建邺一趟,自然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王导的位置,他也想坐一坐,一切就看能不能把琅琊王扶上去了一一今上立太子,而有琅琊王,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未必不愿看到儿子们争一争,这无关其他,也不是说他不爱儿女,这只是本能罢了。 宴会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方才结束。 月上柳梢之时,诸葛恢与众人分别,匆匆上了马车,连夜赶往京口。 初六午后,诸葛恢抵达了京口,这个时候,一江之隔的广陵传来消息:太子司马衷在广陵查访贤才,点计流民,并派了一批使者入京。 诸葛恢心中咯瞪一下,这是在玩什么招数? 第六十一章 试探? 白头翁来了!」邗沟之畔,一僮仆飞奔来报。 「白头翁也是你叫的?」司马衷笑骂一句。 僮仆年岁不大,十三四的样子,细皮嫩肉,齿白唇红,这会脸上带着些许惊恐之色,道:「白头翁身边跟着几个凶人,挎刀持弓的,眼晴老在奴婢身上打转,一脸淫邪。」 「你速速躲起来。」司马衷挥了挥手,说道。 僮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进了车队之中。 车队外站着不少军土,他们同样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僮仆。 僮仆眨巴着眼睛,都快哭了。 「臣苏峻拜见太子。」前方传来了洪亮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苏将军请起。」司马衷坐在那里,双手虚扶,同时细细打量这个人。 年纪不小了,当在五十以上。 五官周正,身形颁长,动作轻柔雅致,举止得体大方,似乎从小被规训过。 但他的胡须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了,略略有些凌乱。 眉头下意识皱着,似乎总有什么不解的难题,即便是在觐见太子的时候,依然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眼神更是复杂,既有自小到大读书所带来的忠正慨然之色,又有颠沛流离、遭人轻视之后慢慢积聚起来的愤薄失望之情。 这就是一个经历了乱世毒打,身上又肩负着沉重担子的军头。 所以,他四十岁那年就已心力交、满头白发,号「白头翁」。 有时候他会烦躁不安、喝骂他人,早些年还会自省,觉得此非君子之风,但现在越来越难以控制情绪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烂透了。 有时候他会对百姓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制造痛苦,因为不这样就会让自己痛苦,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已经习惯了用「世道如此」来麻痹自己。 圣人所教,不能适应所有的情况。 有的时候,他还会对朝廷的态度恼怒不已。 虽然他知道朝廷有苦衷,江东大族更不希望看到他们南下,朝廷最终只能折中一下,将他们这类流民军出身的人阻拦在江北,但他依然很愤怒。 被种种复杂情绪拉扯着,苏峻满头白发、焦躁愤薄,整个人像是一座外表毫无动静但内里沸腾不休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而让这座火山稍稍冷却的因素,说起来十分可笑,竟然是苏峻青少年时代所接受的忠君爱国教育,但这又能维系多久呢? 司马衷不知道苏峻复杂的内心,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派头, 说道:「苏将军阻我西行,却不知何故?」 太子洗马陈达等人站在司马衷身后,静静看着。 苏峻默然片刻,只道:「祖约自兵力不足,这两个月屡次派人前来临淮、 淮陵、广陵等郡,招诱旧部,搬取军校家人。」 陈达眉头一皱,与太子中庶子沈桢对视一眼。 「哦?」司马衷有些惊讶:「为何兵力不足?」 苏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明确回答,而是说道:「许是邵兵大集, 他有所担忧。四月以来,祖士少将寿春三千土兵放散,人皆称贺。这三千人的缺,总要有人填补。」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有点露骨了。 司马衷还在思考,常年带兵的东宫诸卫率们却脸色一变。 武人能不知道武人? 祖约就算还没反,肯定已经有过这种念头了。 这苏峻也不地道,说话吞吞吐吐,不肯交待实情,你内心到底有多矛盾啊? 这个人,怕不是又一个祖约,也不是很可靠。 「苏将军,你说祖士少会不会一—」 」司马衷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脸震惊之色,说话都不利索了。 「老夫亦说不好。」苏峻说道:「太子英睿,想必有办法试探。」 试探?对对对,试探! 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同时也很感慨,果然还是要到下面来走一走啊。 建邺很多人轻视白头翁,说他好好一个士人子弟,却自甘下贱愿意当流民帅说实话,建邺的大老爷们清谈时慷慨激昂,仿佛天下诸事都非常简单,一如掌中观纹,他们看不起的人多了,比如梁帝邵勋。 但司马衷觉得,鹰扬将军苏峻还是很有本事的,眼光很毒辣,通过蛛丝马迹就判断出祖约可能有反意。 想到这里,他立刻着急了起来,决定派第二批使者入京,具陈苏峻所言。 这个时候,他又福至心灵一般,立刻说道:「苏将军,孤已决意上疏朝廷, 请置侨县。苏将军是青州长广人吧?或可于堂邑郡析地侨置挺、掖二县,将军意下如何?」 苏峻神色一动,问道:「此二县用来安置何人?」 「将军族人、部属,皆可落籍于此,占田、察举、征辟一如正郡。」司马衷答道。 苏峻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可算有了一件舒心的事情。 他手下有八千众,不少人的儿女就在江北出生,大的都十几岁了,却如孤魂野鬼一般,不知道归属何处,如今总算有个说法了。 他拜倒于地,大声道:「太子恩德,峻铭记于心。” 「将军快快请起。」司马衷说道:「且为孤说说祖约之事。” 「此事易耳。」苏峻说道:「太子可遣人至寿春,召祖约至广陵,问以灾情、河防。他若心中坦荡,定然前来。若心中有鬼,多半推托,一试便知。” 司马衷初听时连连点头,渐渐却有些脸色发白,忍不住问道:「万一逼反了祖约呢——.」 苏峻不悦:「世间哪有万全之策?」 司马衷曙不定。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吴宫荒草之中,司马睿看着正在修的苑林,舒心了许多,于是吩咐在此置家宴,一家人团团圆圆、开开心心。 而在家宴开始前,他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太子遣人送回来的信。 于堂邑郡置尉氏、挺、掖三县没什么,本就是他开国后要做的事情,太子此举正合他意。 另外,琅琊王冲也懂事了许多。 方才他提议析丹阳江乘县地,置琅琊国,领临沂一县,以安置当年跟着他过来的千余户琅琊百姓。 二子都提到了置侨郡、侨县之事,说明他们用心了,司马睿很高兴。 但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忧心。 祖约真有不臣之心? 司马睿不是司马衷,他经验丰富,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朝廷这个情形,江北的那些军头们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反与不反都在一线之间罢了。 首先朝廷就不信任他们,不然为何不让他们过江? 其次朝廷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限制他们,他们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因此肯定会离心。 但忠心不足,不代表会反,这是两回事。 思来想去,渐渐忧心了起来。 「陛下为何如此忧愁?」贵嫔石氏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司马睿轻轻叹了口气,道:「人心难测啊。」 石氏轻笑一声,直接紧挨着司马睿坐下。 司马睿尴尬地扭过头去。 这个女人,当年跟他时还是个少女,落魄无比,只有一个兄长可以依赖。 那时候多稚嫩啊,一晃却过去快二十年了。 而今的她风韵成熟,浑身天然带着股肉腻的味道,前胸像是充满了气的猪,微一转身,就要触碰到他的脸。 敦伦之时,活似一头气力惊人的母豹子,让人难以驾驭。 十年前他就喜欢这点,十年后他讨厌这点。 「昨日,祖纳祖士言密报,其侄祖道重不见了。」司马睿悠然道:「渺有二子,长子在祖约军中,小子本在建邺,今却不见,你说去了哪里?」 「陛下当遣人责问祖家僮仆。」石氏说道。 「已经问出来了。」司马睿笑了笑,道:「原来数月前就被人接走了,恐已至寿春。」 石氏感觉汗毛竖了起来。 「你说朕是装糊涂呢,还是质问祖约呢?」司马睿说道。 石氏讷讷无言,暗叹太子运气还真不错,刚想抓他错处呢·—· 就眼前这事而言,她感觉非常棘手,怎么都不好处理。 「丞相怎么说?」石氏问道。 司马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信,道:「太子欲召祖约至广陵,朕否了。丞相说,或可趁着邵勋不克分身,集兵北伐。」 北伐是假,处理祖约是真。 王导的意见很明确:如果祖约没把家人及祖道重尽皆搬走,还可勉强容忍。 但祖道重已经被他暗中带走,且其悄悄在徐州搬取帐下军校家眷,则必有反意。 这个时候就不能装看不见了,因为一旦待邵勋平定凉州,且祖约准备完毕, 那么他很可能携寿春以降。 最好的办法,还是集结各路人马,以北伐为名,大举进入淮南,相机行事。 司马睿还没真正下定决心。 不过他很清楚,没时间了。此事万分紧要,便是江东大族也会感到恐惧,这一次当力同心。 「罢了,先开宴吧。」司马睿摇了摇头,说道。 不远处,已经出现了琅琊王司马冲、王妃诸葛文彪夫妇的身影一一诸葛文彪还有两个妹妹,二妹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曰「诸葛文豹」,三妹较小,不过两岁,名「诸葛文熊」。 太子妃山宜男的车驾也到了。 阖家团圆,真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能否长久持续下去。 司马睿抬头望向北方。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艘又一艘船只已经开始聚集。 其实,自欺欺人没用,软弱示好也没用,大家都没有选择。 第六十二章 风角 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合肥县界了。 许柳将数十骑兵远远派了出去,自己则在庄园大门外等着。 片刻之后,一辆马车当先驶了出来。 「季祖。」车帘掀了开来,车内有喊声响起。 许柳走了过去,问道:「阿姐何事?」 车内坐着两名妇人,年岁稍大的便是姐姐许氏。 另一人年岁较轻,则是许柳的妻子祖氏。 是的,这段关系非常「复杂」。 已知:祖渺是祖约的兄长; 又知:祖渺之妻许氏是许柳的姐姐; 结果:许柳是祖约的女婿。 你就说这关系炸裂不炸裂说是祖逊之子祖涣女婿,更离谱。 当然,祖氏青春年少,并非许柳元配,而是续弦妻,但还是那啥了点。或许,乱世中人并不太过在乎这些事情。 「你一一小心些。」许氏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叹了口气。 「夫君,事不可为,就先退回寿春,妾等你。」祖氏低头说道。 「好,你们快走吧。」许柳看着阴阴沉沉,似乎又要下雨的天,催促道。 马车再度启程。 数十骑当先开路,大群庄客部曲扶老携幼,沉默地跟上。 这个庄园是许柳置办的,拿来安置当年跟随他从河北南下的许氏庄客。 最初的三百家现在已经变成了五百家,户数大大增加了,但老人却一天比一天少。 他们与吴人格格不入。 比如他们喜欢吃酪,但吴人觉得吃了这个可能会死。 比如他们中会骑马的人很多,但没几个会操舟的,吴人正好相反。 比如他们称蛇为「蛇」,淮南这边称「子」。 比如他们称,淮南人呼为「去蚊」。 如此不一而足。 时日久了,总是被视为异类,要么你改变,要么吴人改变,要么互相改变。 但这才二十年而已,一代人远远不足以改变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现在他不想改了,尔母婢,爷反了!不,乃公举义归国了! 搬取家人的队伍走远后,北方又开来一支车队,还夹杂着很多驴骡。 车队旁边则有上千军士,看样子是沿途押运的。 「怎么来得这么晚?」许柳一皱眉,问道。 带队的将校名叫董昭,原祖渺幕府督护,现成德令。 「府君,路太难走了。」董昭无奈道:「坑坑洼洼,和徐州一般无二。’ 许柳没说什么,因为这是事实,来的时候他就好好感受过了。 「府君,将来若打起来,路这么差可是个麻烦事啊。」董昭见许柳认可了他的说法,顿时来劲了,又道:「寿春到合肥的路还能勉强走走,但合肥往东、往南,可就不好走了。北兵南下,见了怕是要骂人。’ 这却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吴人不是不走陆路运输,奈何水运更廉价,只有陆路马车的三十分之一,运量还特别大,速度飞快,无论运兵运货,都是上上之选。 河南那边为何不断疏浚河道?原因就是水运廉价。只不过河南的水运与江东却不好比,不在一个层面上。 比起修路,吴人更喜欢造船。如果不能在水师方面取得优势的话,即便你的部队过江了,只要敌人不是一触即降,而是死命抵抗、坚守待援,过江部队就有成为孤军的可能。 当然,如果得了益州,出蜀顺流而下,那就简单多了,无需再纠结敌人的水师优势。 「合肥——.」许柳轻轻念叨了两声。 ****** 合肥方面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甚至比苏峻还早。 边地豪族或许对来自中央的消息反应不够迅速,但家门口的一草一木,还是非常熟悉的。 何充很早就注意到了祖约的异动,但当时没觉得他有反意。 五月时他得了一场病,卧床不起。 祖约不知,三番五次召他入寿春议事,都没能成行。 结果就在前几天,他病愈视事,祖约却以他重病为由,要求免去合肥令之职。 何充只觉震惊。 合肥令倒没什么,他身上还背着一个职务,那个更为重要:王导幕府参军。 大晋朝说是有扬、荆、江、湘、交、广六州以及徐、豫、宁三州各一小部分,但真正重要的只有扬州、荆州、江州三地。 盖因此三州户口相对繁盛,财货较多,尤以扬州为最,故扬州刺史之职非得天子心腹不可,或者干脆就给宗室一一作为利益交换,其他州就要给世家大族了今上登基数月,目前是以丞相王导暂领扬州刺史之职,同时都督扬、徐、 豫、兖、青五州诸军事。 何充在王导幕府任参军,率数千兵屯合肥,同时兼任合肥县令。 所以祖约顶多让他当不成县令,就这还得吏部核准。至于他身上参军之职是罢免不了的,更别说镇守合肥的五千兵了一一其中三千人乃庐江兵,以何氏私兵为骨干。 现在何充只想知道祖约想干什么! 你昏头了吧,难道真要反? 何充有些生气,更有些迷茫。 「轰隆隆!」天空落下一道惊雷,一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模样。 何充收回思绪,回到船舱之中。 「明兴要去寿春,真是胆大。」何充坐到了舱中一案几后,亲手给高哩斟了一杯酒。 「我不明白,寿春难道变成龙潭虎穴了么?」高惶笑问道。 「君真不知?」何充问道。 「旬日之间,自合肥往北,忽然多了不少军士。」他又说道:「祖士少上疏请奉太子北伐,遂遣官吏至各县征集粮草、役畜、车辆,完全是一副竭泽而渔的架势。我看他有异心,君此去,料难回也。」 见何充什么都知道,高便收起笑容,认真道:「义之所至,虽百死而不悔。」 何充闻言,竟不知说些什么。 天子让高惶去寿春,他确实不得不去。 当年江州刺史华轶不服王命,被攻杀。彼时高寓居江州,被辟为西曹书佐,在华轶死后,他将华轶之子藏匿了起来,经年之后,遇到大赦才令其出来。 今上听闻,嘉而宥之,引为参军。 而高惶并没有什么家世,如此恩遇,确实需要拿命来还的。 「祖部将士,很多人不明就里,为其蒙蔽。」高又说道:「朝廷特降恩旨,淮南将士可散归各乡,与家人团聚。此恩一施,祖兵人心紊乱,料不能久持。但总要有人去宣诏,何公无需担忧,守御好合肥,等待换防部伍抵达即可。」 何充叹了口气,道:「君乃慨然君子,我亦非小人。放心,有我在,合肥断然丢不了。」 说到最后,忍不住问了句:「朝廷真下定决心了?’ 「种种内情,我知道得不多,但依我观之,祖约肯定起过造反的念头。既如此,便该调走。」高惶说道:「但愿祖士少还没有利令智昏,不可救药吧。” 何充不看好,只觉得多半是送死,于是问道:「何时北上寿春?」 「一俟大军齐集,便要北行。」高说道。 ****** 「看出来了没有?」八公山上,祖约焦躁地走来走去,问道。 术士戴洋站在山峰最高处,身旁插着一根竹竿,竿顶端挂着鸟羽编成的羽葆,在风中狂暴地飞舞着。 片刻之后,他走了过来。 祖约紧张地看向他。 「主公,请看羽葆。」戴洋手一指,说道。 祖约依言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知道羽葆在乱舞。 他深吸一口气,用清澈的目光看向戴洋,道:「还请国流为我详解。」 「昔年管擅风角占卜之术,曾言「若夫列宿不守,众神乱行,八风横起「说重点。」祖约心情烦躁,没兴致和他扯淡,直接说道。 「风势戚戚蓬勃,又南北杂乱,乃大兵将至风。」戴洋指着羽葆,大声说道。 翻译成人话就是:风很大,一股呼啸而来的磅礴气势,且还有乱流,这就是大军压境。 「果真?」祖约却有些犹疑,问道。 戴洋笑而不语,自无比。 「再看看,看仔细了。」祖约指了指羽葆和天,吩咐道。 戴洋无奈,只能又观察了许久羽葆,再看了看天,这才说道:「风势无变, 仍谓大兵将至。仆又以望气术观之,南方阴云密布,乃‘黑云压城’之势,主公须得妥善应对。」 祖约信了五分。 这老头是吴兴长城人,十二岁那年得病死了,五日后突然复活。宾客家人问他这五天去哪了,他说遇到了天神,授予符,并带他逛遍了天下名山,遂习得风角之术。 戴洋虽形貌丑陋、猥琐,但在吴地名气很大,预言了很多事情,无不中。 他的成名战是预言东吴将亡,遂托病不仕。 随后预言了王机造反等事,声名愈广,就连王导生病时都听从他的建议,换了个房间住,病很快就好了。 戴洋最近一次名声大噪则是为司马睿择定了登基的具体时辰,并且驳倒了太史令的反对意见。但很快,他消失了— 再一次出现,便是寿春。 他不是被绑架来的,而是带着家人悄悄溜过来的。 祖约见之大喜,赐宅赐钱赐美人,并请他占卜,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国流乃得道之人,所占定然不假。汝等速速准备,勿得轻忽。」祖约转过身来,看向几位心腹,说道。 说罢,又拉住殷义,低声道:「汝今晚乘一扁舟,北上颍口,将此间之事尽数报予张将军知晓。 戴洋在一旁看着,嘿然而笑。 风角、望气之术,旁人只得皮毛,故多不中,而他却尽得精髓。 若问精髓何在?那当然是成为公卿高官的座上宾,多多打探消息,熟知天下大势了。 第六十三章 生机勃勃(为盟主青悠矜心加更) 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顷刻之间,四野全部笼罩在连天的雨雾之中。 颍水两岸,不断传来奔跑声、呼喊声。 这两天的水着实有些大,豫州各地其实已经下了好一阵子的雨了,连带着颖水水势猛涨,让正在卸货的运兵们大呼小叫。 「有人落水啦!」凄厉的呼叫声猛然透过雨雾传出,让人悚然一惊。 张硕披着蓑衣,从陂池旁边经过,看都没看一眼。 你敢相信,舟师兵卒居然还有游泳都不利索的? 一开始还兴致冲冲的他,现在猛然发现,与普国水师相比,大梁水师是正儿八经的弱旅,和两国陆师的战斗力恰好是颠倒过来的。 「张将军。」遮雨棚内,殷义站了起来,不甘心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张硕瞟了眼殷义脚下极为干净的鞋靴,再看看放在雨棚一角的板舆,沉默地坐到了胡床上,自顾自脱下鞋靴。 殷义的脸色立刻变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之前是我催促,祖士少说时机还没成熟。后来我不催了,祖士少又急着举事了,何也?」将长靴扔到地上之后,张硕问道。 「之前不打有不打的理由。」殷义耐着性子说道。 「说来听听。」 「军校家眷皆在徐州,未及搬取。粮草颇为不足,只可支三月所需。拉拢郡中豪族也耗费了一些时日。」 「如今怎样了?」 「军校家眷大半搬运过来了,若非伪晋太子司马衷巡视江北,恐会搬取得更加顺利。」殷义说道:「粮草已可支半年以上。」 「就这么多?」张硕惊讶道。 「就这些。」殷义回道。 「还不如早打。」张硕脸一落,不悦道:「要么就拖到秋冬时节,要么两个月前就开打,现在举事算怎么一回事?」 殷义被这么一番数落,怒气上涌,话语也带些情绪了,只听他说道:「王导又不是傻子。先前忙于劝进、登基之事,无暇他顾,而今差不多也腾出手来了, 恰好大梁西征张骏,彼辈自以为得计,眼见着就要动手了。况且我家主公请吴地有道之人以风角占候卜了一卦,寿春有大军压境之忧。」 「这你也信?」张硕震惊了。 「为何不信?」殷义更加震惊。 张硕霍然起身,懒得再搭理这人了。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 其实,殷义所说也不无道理。 将祖约调离徐州其实只是建邺朝廷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让祖约入朝,拿个清贵官职供起来,从而防止他帐下的部队变成祖家军,朝廷使唤不动。 天子西巡关中,大军征讨凉州,对不知内情的建邺朝廷来说,岂非料理内部问题的绝佳良机?只不过他们本可以再快一些的。 当然,司马睿三月才登基,一堆事情要处理,不克分身,故凡事镇之以静结果给了祖约额外的三个月时间。 如今看来,这三个月他利用得不怎么样。 石山是控制住了,八公山上新修了一座城,另外就是囤积了一批粮草器械,搬运了部分军校家人至寿春,以便举事时他们能放心大胆跟着干。 除此之外,淮南官员、豪族的拉拢严重不足,这可能有害怕走漏风声的缘故。 另外,千不该万不该,你去徐州招诱旧部做什么?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建邺朝廷已经判断出祖约要反了,张硕敢肯定这一点。 祖约似乎也隐约嗅到了这么一丝危险的味道,于是派殷义过来,打算立刻举事—— 这个应对倒也不算太差,以快打慢本就是兵法精髓。 想到这里,张硕站到殷义面前,逼视着他,问道:「事已至此,祖士少可已下定决心?须知有些事情做了就没回头路了,更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殷义听得心神一颤,咬牙道:「张将军且放宽心。合肥那边似已看出点了什么,既不遵号令,又不输运粮草,再拖下去,必无胜算,我家主公已然下定决心。」 张硕点了点头,旋又恼怒道:「祖士少来寿春快半年了,连合肥都拿不下, 军心也不是很齐,就这样子还想造反,纯粹痴人说梦。” 「罢了,罢了,把寿春让出来,这仗我来打,祖士少率部扫荡郊县即可。」 「就这样,速去回报。」 殷义行礼告退。 这一次,张硕没有等太长时间。第二天午后,殷义再度乘船抵达颍口,入营密议。 闰月二十三日清晨,云收雨散。 颍口大营之内,第一支军队打开营门,至旷野中列阵。 一艘艘船被从陂池中拉了出来,开始装载资粮。 战争机器轰鸣着发动了起来。 ****** 司马睿家宴那天,建邮朝廷虽然还没正式下定决心,但先期准备已经做起来了。 那支船队从建邮出发,只一晚上的时间,便聚集到了广陵。 「苏将军———.」司马衷有些山汕地看着苏峻。 「太子可留在广陵转输资粮。上阵厮杀之事,臣自为之。」苏峻抱拳一礼, 然后朝弟弟苏逸点了点头。 「兄长放心,弟明日就移师堂邑,当道设栅,绝不让贼人潜越至此。」苏逸说道。 苏峻遂不再废话,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了一艘船只。 在他身后,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又一名士兵跃上甲板,汇入了出征的队伍。 大旗在河面上飘扬着。 沉默的武人几乎站满了甲板,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麻木。 第一艘船只装满人后,纤夫们齐齐大吼一声,然后喊着充满节奏的号子,步履沉重地拖曳起了船只,向北方驶去。 簇新的航船航行在古老的运河之上,竟然充满着一股奇异的协调之感。 司马哀看着在风中飞舞的旌旗,听着响彻河岸的战鼓,仿佛嗅到了独属于战场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已年近三旬的他居然起了股上阵搏杀的热血之感-———— 一江之隔的石头城下,洪波涌起,惊涛拍岸。 募地,隆隆的战鼓声响起,一艘船只出现在了江面上。 今日东南风劲吹,这艘从京口驶来的大船逆流而上,航行得飞快。在靠近石头城下的河浦时,才调整了下风帆,放慢了速度。 「监扬州江北诸军事山」的大旗出现在了岸边。 这是北军中候山遐山彦林的又一桩职务,为的就是能有名义调遣扬州各处的水陆兵马。 大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慢了。 很快,只听「」的一声巨响,船头水花四溅,在离岸边十余步的地方下锚泊。 山遐左手抚剑,右手拈须,静静看着航行而来的巨舰, 此船长二十余丈,高出水面三丈,看起来就像是江面上的一条阁道,可载兵土六百人,使用拍杆、强弩、铁汁乃至兵士手里的单兵武器杀敌。 毫无疑问,这是东吴造船技术的集大成者,也是整个天下最强大的战船如果说哪里造船技术第二的话,那一定是蜀中了,他们喜欢造连舫,看起来像移动的水面城楼,而不似战航,最多可载兵士二千人。 「哗啦」战船上放下一艘小舟。 片刻之后,十余人下到小船上,往岸边划来。 「陆玩见过都督。」奋武将军、吴郡陆玩身着皮甲,罩着假钟,威风凛凛。 「有陆氏子相助,大事济矣。」山遐笑道。 战船上有很明显的吴郡口音对话,顺着风远远飘来。 船是朝廷的,但操纵的船工、厮杀的兵士却是陆氏部曲。 「邵贼一统北地,想必精兵强将甚多。」山遐继续说道:「料理祖约之时, 若北兵南下,取胜之机便在水军之上。此战,仰赖士瑶了。」 「我已过天命之年,垂垂老矣。」陆玩摇头道:「若非得知寿春有失,恐已在家闲居。历阳水军都督之职,该让后生郎们来担一担。」 山遐听了大笑,道:「待打完这一仗再说。」 二人说话间,又有不少船只自东向西驶来,操纵船只的绝大多数都是东吴豪族私兵。 吴地安危,确实和他们脱不开关系。他们若不支持,说难听点,你连水军将士都凑不齐。 东吴亡国那年,被晋军登记在册的东吴水军竟然还有大小五千多艘舰船,多无人驾驶,被普军收缴。 「咚咚—————」西边又传来一阵鼓声。 同样型制的大船升起石锚,缓缓起航。 「都督石头水陆军事司马」的大旗迎风招展,这是西阳王司马的新职务。 他总督建邺水陆兵马二万余人西进,目前已集结了八千余人,第一批五千水师当先开路,前往合肥。 加上历阳水师万余人、东关水陆兵马二万人,以及山遐亲领的五千禁军步骑,全军近六万人,沿着长江西进,浩浩荡荡,直扑淮南。 石头城外,观礼的建邮士民无边无际。 风景最秀丽处,丞相王导静静看着江面。 水军盛况空前,然陆师稍显不足,看起来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但江东就这个样子,你不能既拥有强大的水师,又保有无敌的骑兵,那不现实。 太子妃山宜男在丹阳尹山玮的陪同下,对着山遐所在之处指指点点。 「这一仗,江东豪族还算是支持。答应出水陆兵马四万余,这会已集结了不下一万五千,分至建邺、历阳、东关各处。若大胜,则彦林声望日隆,都督中外山玮说起来神采飞扬。 山宜男脸上带着矜持、含蓄的笑容,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微微转头,平静地看向从兄。 山玮闭嘴了。 石头城外突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又一支规模更大的「北伐」水师出动了。 真是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第六十四章 渡河 淮水两岸的浮桥架设了整整三天。 架设浮桥的同时,一艘艘船只穿梭于淮水两岸。 二十四日正午,中垒将军张硕登上了一艘水师航船。 这艘船能载二十余水师兵士及额外的百名陆师,算是大梁最强大的战舰了。 这一段的淮水河面不是很宽阔,但水势湍急,并不很好走。 行船之时,张硕站在船头,静静看着对岸的石山。 此山被淮水一劈两半,分为东西二硖石山。 淮水流经此处时,拐了个弯,由东西向变成了西南、东北流向,故为东岸和西岸一一当然,也可以说是南岸和北岸。 原本东硖石山屯住着两千名江州兵,水陆皆有。好在大半个月前被祖约调走了,却是去了一大障碍。 不然的话,在渡河之前首先需要爆发水战,然后攻地势险要的山城。 只要守军意志顽强,水陆配合,粮草充足的话,其实并不好打。 水师战舰很快抵达了对岸。 由度支中郎将兼任都水使者、水军都督的杨宝站在东石山上,对着淮水指指点点。 如同工蚁一般的水军官兵扛着斧头、锯子,拉着牛车赶往各处树林,大肆砍伐,制成木桩,然后输往岸边。 无数精壮的汉子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号声连连,在东西二石山下游处树立木桩,以阻遏敌方可能溯流而上的舟师。 很显然,他们打不赢晋国水师,无法「明拦」,只能用木桩或铁索「暗拦 了。 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晋军水师截断大军后路,否则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先期渡河的银枪中营将士正在淮水东岸列队。 当脚踏着坚实的大地之时,他们一个个都生龙活虎了起来,各自检查器械然后整队向东进发。 二石山以东三十里处,还有一支部队被水师载过了河。 姚兰脸上带着些病容,站在松软的河岸淤泥地里,艰难地行走着。 质子军将士的状态不是很好。 之前转战汝南、襄阳时,他们就有很多人不适应环境,这会到了汝阴,连月大雨,军中疫病丛生,死了不少人,甚至就连姚兰都中招了。 论起对淮南、淮北环境的适应,出身雍秦的他们远不如银枪中营那帮河南八但如山军令之下,没有任何退缩的可能。 他们将生病的人疏散至汝阴郡城,余众三千余步骑分批渡河,往八公山方向前进。 桓抚带着四千人屯驻于山城之上,见到有人渡河,立刻登高望远。 在他的视野中一- 第一批渡河的骑兵已经翻身上马,慢慢驰骋了起来。 在淮南这片土地上,大规模的骑军可不常见,当他们奔驰起来之时,寿春军民尽皆失色。 不过这支骑军只跑了一会就停下了。多雨季节,土地泥泞湿滑,不少人落马了,这会正泥猴也似地破口大骂。 骑兵身后的河岸旁,船只往来穿梭个不停。 他们似乎在抢时间,在江东水师抵达之前,尽可能输送更多的军资、粮草过来。 一些步军也开始列阵了。 服色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穿着锦袍,真是离谱到家。 器械也不一样,看样子都用着自己较为顺手的东西。 队列不是很整齐,只能说比一般的农兵好,但比精兵差了许多,甚至不如江东世兵阵列齐整。 从这些特征基本可以分析出,这支部队成军时间不长,兵士多为富家翁子弟。如果说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的话,可能是他们的个人勇武了,技艺应该也比较娴熟。 河对岸还有无边无际的人群在等待渡河。 丁壮役徒们拉着木料,在河边一字铺开,不是打制浮桥便是准备沉桩拦河了想到这里,桓抚突然忧虑了些。 别运兵啊,多运点粮草、箭矢、伤药过河。 一旦粮道被江东水军断了,就得靠积存的资粮过活了。 山脚下响起了一阵呼喊声。 桓抚望去,原来是第一批渡河的质子军已经抵达山下,正与外围布设的己方军士交涉。 桓抚定了定神,下山去了。 ****** 「诸位,事已至此,还有何话?」寿春太守府中,祖约满脸不悦之色,对被「邀请」过来的一众佐官们大发雷霆。 众人面面相,但也没有过于惊慌失措。 大规模的叛乱,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吗?那是不可能的。 这都好几个月了,聪明人早就看出点什么来了,有了心理准备。 不那么聪明的也慢慢意识到了,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只有蠢人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继而面如土色。 面色难看没别的原因,院子里正躺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呢。 国难之时,总有那么几个人或者说「节抱孤贞」,或者说「不识时务」,不屈被杀,但大部分终究堪不破生死那关,只能降顺了。 稍微有点忠心的,会在局势安稳下来后想办法逃走。 没那么忠心的,就随大流仕奉新朝了。 此刻被祖约一质问,很快便由寿春令、郡丞带头,齐声道:「我等愿奉大梁正朔。」 祖约满意地笑了,然后又有些狐疑,不过没说什么。 官员们看他脸上的表情,都很无奈。 我们不投降,你恼怒杀人。 我们投降了,你又怀疑假降。 你到底想怎样? 好在祖约知道自己患得患失了,控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后,便下令道:「既如此,尔等仍留原职,各回衙署,筹措、分拨资粮,征发役徒,以应王师。有些县乡,你们去劝一劝,让令长们识时务,尽快归正。」 「遵命。」众人齐声说道。 祖约最后看了众人一眼,便在亲随的簇拥下,离开了太守府。 大街上到处是成群结队的军土,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至城外集结。 一边走,一边有话语声传来。 「祖将军带我们打回徐州,无需慌乱,听命行事即可。」 「刘琨手下那帮人都是和咱们一起逃难、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万不至于对尔等眷属下手。」 「十余年来,尔等互相联姻的不少,姻亲会对姻亲下手吗?不至于。」 「只要打回去,定然一呼百应,勿疑。」 这是安抚的话,同样还有恐吓之语,比如「晋廷根本不拿我们当人,随意驱使,如同鸡犬一般。」 「你们中很多人的孩儿都快成亲了,可到现在还是孤魂野鬼,入个籍都这么难,你觉得建邮公卿都是什么人?」 「既已举事,便不可再想东想西。一旦战败,依建邮公卿的德性,怕不是尽皆坑杀我等。」 另外还有拆台,但不无道理的话「大丈夫何患无妻?寿春管得严,不方便。待去了成德、合肥等县,就痛痛快快抢一番。」 「抢个新妇回家,不比家里那老物好看?」 「兴许仗打完了,新妇都有身孕了,也抢到置办家业的钱财了。’ 「唯有一条,定要奋勇厮杀,败了可就什么都没了。纵可退至淮北,梁人却也不会正眼看待尔等。」 如此不一而足。 总体而言,每个军官性格不一样,见识不一样,收拢人心的手段也不一样。 在他们的鼓动下,军士们既有些气愤,又有些担心,还有些犹疑,勉强聚拢了起来,至城外列阵,然后领取资粮,目标:合肥。 ****** 从寿春到合肥,几不下三百里,当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到的。 这个时候,巢湖水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批先锋舰队。 他们自濡须坞出发,大大小小二十余艘航船、三千余兵。 收到这个消息后,高便辞别了何充,只带着几名随从,乘一艘小船北上。 船工年纪很大了,须发皆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为这一趟所收的丰厚资费而满意。 因此在往北走了两日,半途停靠时,他甚至将捕到的几尾鱼仔细收拾了一下,炖了一瓦罐汤献上。 高惶略略感谢之后,便坐在船舱之内,抓紧最后的时间,完善各种细节。 他是作战计划的一部分,或者说聊胜于无的闲子、弃子。 大军在后,他在前。 大军武力威,他到寿春宣诏,下令放归祖部军士,并给予赏赐。 他不确定会产生什么效果,但有些事做总比不做好,况且想到这里,高惶苦笑了下。 他没有门第,出身低下,最适合当弃子了。 而这种家世,想要往上爬,肯定要付出比世家子更多、更大的代价。纵然天子青,你也得有让别人说不出话的功劳才能提拔,不然的话,你视满朝公卿为何物?天家奴婢么? 今上可没有邵勋那么大的威望,做点事太费劲了。 但反过来讲,巨大的风险之中,也蕴藏着莫大的机遇。 一旦三言两语瓦解祖部军心,那么便可化解一场危机,随后朝廷另派重臣至此,收拾局面,击退梁国可能的窥伺。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 仔细过了一遍后,高惶谢绝了随从递来的鱼汤,出了船舱,下到岸上走走。 河水静静流淌着,曾经破败无比的淮南在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后,又有了几分气象。 好地方! 北人南下,诸多不便,但淮南却是相对不那么难以适应的地方了。 若让他们在淮南站稳脚跟,大力经营,便会如曹魏那般,再也赶不走了。 「」马蹄声传来。 高哩一惊,寻声望去,却见十余浑身泥泞的骑士从一处小树林后转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箭射中大腿,顿时摔倒在地,惨呼不已。 两名亲随猛然从船舱内冲出,一跃上岸,朝高奔来。 「嗖!嗖!」更多的箭矢袭来,亲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尽皆倒地,已然出气多进气少。 「再动射死你!」一名粗壮的汉子下了马,看着白发船工,冷哼道:「府君三令五申不得私藏船只,当耳旁风么?」 「将军冤枉啊!」船工叫屈道:「老翁向居巢湖之上,自合肥而来,并不知府君将令。」 「少废话!」汉子摆了摆手,然后点了两人,道:「你等带着这艘船回去。」 「遵命。」两名军士上前,一左一右挟制着船工,道:「放心,不会杀你。 府君需要船只转输粮草,如此而已。 ? 汉子则走到高惶面前,低声问道:「君何人?」 高哩满脸苦痛之色,并不言语。 「不说?」汉子冷笑了声,探手往高惶衣袖、胸口摸索,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时候,一名军士自船舱内走出,道:「队主,找到了一个包袱。」 汉子伸手接过,打开翻找了几下,便面色大变,道:「人带回去。」 军士应了声,然后像揪小鸡一样把高惶揪起,朝船舱内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高惶终于忍受不住,惨叫了起来。 「别把人弄死了,想办法给他止血。」汉子骂了一声,然后便不管了,只下意识看了看北方。 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先锋大军的身影。 那是许柳许将军的部伍,一共两千步骑。 闰五月最后一天,祖约部将许柳率两千军抵达合肥附近。 这个时候,南肥水河面上舟船云集,旌旗林立,战鼓之声数十里不绝,声势极为骇人。 晋军主力一部、水陆兵马两万余人已经抵达此地。 第六十五章 斛兵塘 收到消息之后,陆玩立刻回到了船上。 他们三天前就来了,也就因为等待物资、汇拢各部兵马,稍稍耽搁了下,不然早就进驻寿春、淮水,大举「北伐」了。 乘船行军的速度,远不是陆路可比的。在开阔水域,如果顺风顺水,骑兵都要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可谓省时省力,机动性超强。 唯一的缺点是:船只不能上岸。 「此地何名?」他问了问左右。 「斛兵塘。」 「缘何得此名?」 「斛兵塘乃汉末曹操屯田时开挖,初名「粮兵塘’,以屯兵实为粮兵故。百余年来,以讹传讹,先名‘量兵塘’,再有人望文生义,遂名‘斛兵塘’。」 「可是此塘?」陆玩指了指河东岸不远处的一个陂池,问道。 「非也。」宾客回道:「斛兵塘在施水(南水)西,此塘无名。」 「我正想说此塘呢。」陆玩手搭凉棚,仔细看了看前方,道:「那是谁家的兵?怎么背靠水塘列阵?胜了还好,败了无处可退。」 「那是被祖约骗走的江州兵,部曲官长乃南昌雷爽。」宾客回道。 「哦?可是送剑给张华张茂先的雷焕之子?」陆玩问道。 「正是此人。」宾客答道:「祖约调其至巢湖,以已兵守之。爽怒甚,方才与帐下军士立下血誓,不破贼人不还。」 陆玩笑而不语。 他知道这个人,所以宾客一提就想起来了。 无他,丞相王导有一爱妾就出身这个家族,「颇预政事」、「纳货」,被人戏称「雷尚书」。 「雷氏兵战力如何?」陆玩又问道。 宾客却答不上来了,最后只能拱了拱手,道:「汉末亦纵横一时,而今只讨过山虏。两三千人打起来,应还看得过眼。」 「汉末?」陆玩一惬。 汉末雷薄乃袁术部将,术败后,拒其奔。又有庐江雷绪率部曲数万纵横于江淮间,都不咋样!而且隔得太远了,以前的本事未必能传下来,毕竟不是所有家族都可以称为「将门世家」的。 「雷爽打过仗吗?」陆玩问道。 宾客沉默片刻,道:「只打过蛮人、江贼,算是见过血吧。” 陆玩皱了皱眉,他还需要加快了解各部情况,而今简直是将不知兵。 定了定神后,刚想让雷部退到水塘后,却发觉可能有点晚了,遂作罢。 如今晋军的阵型有点怪。 整体以水军为依托,步卒下船之后,阵列于河畔。 少量骑兵部署于远方,不过看如今这个天气,骑兵大约是派不上用场了。 因为处于南渺水之中,水军一字排开,故陆师也是一字排开。 一旦敌人击溃陆师,冲得近了,船上射程较远的弩矢连发,大量杀伤敌军, 让溃兵能逃回水师舰船。 与此同时,航船内部还可派出生力军上岸接应。 这是纪瞻(已故)提出来的,他曾在淮水与邵兵厮杀多年,慢慢总结出来了这种发挥己方优势的打法。 但缺点也很明显,无法离开水师太远,偏偏水师不能上岸,局限性非常大, 只适合南方地形。 陆玩又看了看整体的兵力布置。 水塘前是老将雷爽统率的两千江州兵,其南侧则有约一千五百人,刚刚下船整队完毕,乃寻阳郡周家部曲,由周光统率,原驻庐江,这次被调过来了。 雷部北侧部署着约两千人,乃会稽山阴谢氏的人马,原驻东关,为陆玩一路收拢而至。 看到这里,陆玩微微有些无奈。 都是两千人上下规模的私家部曲,或许长时间在一起,配合极为默契,战斗力不俗,但如果需要打几万人的大战呢? 江南能玩大兵团作战的,就只有文武兼修的陆氏以及实战中练出来的义兴周氏、吴兴沈氏等以武力着称的豪族,其他都不太行,还得练。 好在眼下倒也无需太过担忧。 来犯之敌应是贼军前锋,亦只有两千上下。离他们大概百余步的样子,这会正在集结列阵。 敌阵后方,还有千余名不知道从哪征发而来的丁壮,这会见得王师威势,直接撒丫子跑路了。 这股敌人不难对付。 「来人一一」陆玩下令道:「遣人阵前招降贼众。」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骑上前,大声道:「天子已诏令尔等归家,一年内不复征发, 将校皆有赏赐,何集兵作乱耶?还不一一啊!」 一箭飞出,正中面门,使者惨叫一声,栽落马下。 「咚咚咚—.—鼓声响起。 对面的两千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如同山岳一般压来,而他们挑选的对象赫然便是背靠水塘的江州兵。 雷爽瞪大了眼睛,愤怒至极,地一声抽出了莫邪剑(仿)一一传闻过延平津时,真剑自其腰间跃出,堕入水中,遍寻不得,至于真假,懂的都懂,但不妨碍老雷家的人对外当段子讲。 敌军仍在前进。 所过之处,泥水飞溅。 烈日照耀之下,兵刃闪烁着寒光。 雷部军士微微有些骚动,但还站得住。 雷爽也感觉到了些许紧张,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流下,让整个脖子都痒痒的。 一阵风吹来,带着点水腥气,又似乎是血腥气。 敌人越来越近了,雷爽几乎能够看到他们脸上的之色。 他与祖约部接触过三四个月,稍稍了解一点情况,只是没想到今天居然要互相厮杀了·.— 「督军。」有人轻声呼唤。 雷爽回过神来,见是侄子雷典,立刻反应了过来,道:「放箭!」 雷典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刀盾手快步前出,步弓手紧随其后,自两翼绕出。 许柳部排出的是锋矢阵,弓手本就部署在两侧,这会令旗一发,已快速小跑到前方。 一时间,箭矢在两军之间飞来飞去,惨叫声此起彼伏。 「膨!」陆玩一拳擂在船舷上,有些不满。 一道简单的调弓手的命令,许柳部是靠令旗,弓军小校前进时也一直关注着主将所在方位,见到旗号之后,立刻带人上前施射。 反观雷爽部,以他家部曲私兵为主,却是靠口口相传下令,这是坏习惯! 这些野路子土豪,战阵经验多为攻打蛮人山寨所得,完全靠自己在战争中总结经验,虽不能算差,有些甚至很适合他们自己的独特打法,但坏习惯终究太多。 若没人点拨,或战场上吃了大亏,有些坏习惯可能永远改不过来。 不过一一算了吧。 陆玩叹了口气,两三千人的战斗,规模很小,他们的这些坏习惯并不致命, 以后有机会了再整顿,如果他们愿意把私兵送出去接受正规训练的话。 战场之上,箭矢横飞。 雷爽立于一个土包之上,只觉头顶、四周全是呼啸的破空声。 惨叫声、咒骂声、呼喝声不断在耳边响起,炸得他脑袋嗡的。 十一郎雷明在前方不远处朝他呼喊着,雷爽竟听得不太真切。 完了,战前立誓时的热血早就退得一干二净,这会恐惧涌上心头,几乎想要放弃。 但他又看了看前后左右之人,都是雷家儿郎啊,怎么跑? 他们是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从弟、从侄、表甥-— 七八岁时开始练武,吃了很多苦都没放弃。 他们的爷娘把孩子交到他手上,殷切盼望能给孩子挣来一场富贵。 若自己临阵脱逃,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亲族?那比死在战场上还难受! 甚至会让自家这一房沦为宗党、姻亲指责、辱骂、嘲笑的对象,子子孙孙永远抬不起头来··.— 「杀!」前方已经交起手来。 只一个照面,雷氏部曲就被冲得节节后退,惨呼倒地者不知凡几。 雷爽暗叹一声,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后退。 十一郎雷明见伯父没有下令,一咬牙,带着百余名身披铁铠的部曲自己方方阵右翼前出,准备侧击许柳部兵土。 许柳压根不管侧翼,径直挥兵上前坚锐的锋矢深深楔入敌阵,稍稍有些钝了,但后续兵马不断投入。 双方齐声怒吼,血肉横飞,杀了个天昏地暗。 陆玩紧紧看着前方战场。 雷家军不太妙,方形军阵被打凹了下去,军士们似乎不太适应如此血腥激烈的厮杀,成片倒下,边缘处甚至有人开始溃散了。 不过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雷爽仍站在中军大旗之下,没有逃跑,没有退却,因此雷家军虽然被打得晕头转向,伤亡惨重,但整体并未溃散。 相反,不断有身披铁铠的年轻军校带着部众向雷爽处靠拢,试图延缓败局。 另有一人带着百余甲士前出,绕行侧翼。 许柳一开始没理会,只猛攻中军,但其靠近之后,分出一部,将敌拒止在外。 陆玩唤来一人,低声吩咐了一下。 很快,桅杆上升起了两面旗帜。 部署在雷部两侧的寻阳周氏、山阴谢氏兵马开始了移动,竟是要左右包抄许柳,利用人多的优势吃下这支叛军。 战斗并没有结束,还早着呢。 陆玩冷静地看着,并不为雷部兵士成片成片倒下而产生任何心理波动。 「!」就在周、谢两部前出,准备转向的时候,正面战场上雷爽的将旗轰然倒地。 宗党情义、少年热血在这一刻终于消耗殆尽。 雷氏子弟大哭着抱起中箭倒下的雷爽,向后退去。 雷氏部曲没了指挥,再无坚持下去的勇气,乱哄哄地溃退。 无数人丢下一切能丢的东西,纵身跃入水塘,向对面游去。 雷氏子弟很快被许部军士追上。 有人咬牙反冲锋,试图断后,但只稍稍阻挡了片刻,很快又被击溃。 雷部溃兵哭喊连天,散得到处都是。 许部军士追杀了一阵,不过很快便听到了收兵的鸣金之声,盖因其左右两翼正有三四千敌军杀来,而他们本身阵型稍稍有些凌乱,之前又厮杀良久,体力大降。 收兵的过程有些混乱,甚至被包抄而来的周、谢二部咬住了一块,但许柳非常果断,直接放弃追杀,且战且退。 「贼兵要退,传令追剿,务必不能让其跑掉。」陆玩下达了今天第三道命令命令下达之后不久,有人匆匆而至,禀报雷爽死于乱军之中。 陆玩叹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是日,祖约部先锋许柳道途遇敌,浑然不惧,直攻晋军本阵,斩晋将雷爽, 率胜兵千人而还。 晋军也认为自己胜利了。 他们把战死的许部军士首级尽皆斩下,悬于船外侧。 大军继续向前,沿着南渺水,浩浩荡荡,直奔成德县而去。 六月初二,晋军于成德县西遇祖约部万人,互有胜负,于是对峙了起来。 第六十六章 风格迥异的对手 六月初四,合肥城外的河道、湖池内,船只停得满满当当。 县令何充几乎看呆了。 各种物资不要钱般地往这边运,几乎都存放不下了,于是只能征发老人健妇,临时修建更多的仓库、邸阁。 操着各种口音的兵士也在往这边聚集,一营又一营,规模浩大。 老实说,以往江东北伐,各地豪族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给个仁瓜俩枣,征发少许兵丁送往朝廷,基本就差不多了。 但这一次「北伐」,总体而言还算是慷慨,几乎又恢复到当年晋廷还在时, 各路大族老老实实凑钱粮布帛,给洛阳上供的状态了,甚至犹有过之。 山避山彦林带着五千禁军在合肥上岸。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西阳王司马部水陆军士一万六千余,其中,水军一万、 步军五千、骑兵一千,外加数百亲兵甲士。 兵力构成还是那么头重脚轻。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孙权时代,水军上岸当步兵是常规,但很显然不如真·步兵专业,攻个几千人把守的合肥都费劲得要死。 司马羡部还有六千人屯于巢湖之上。没办法,船太大,贸然进入南渺水有点风险,先留在后边转运粮草军资了。 山遐部五千禁军倒都是步兵,训练正规、器械精良、成军年头也不算短,但有个巨大的缺点:战争经验少。 这种大军,优缺点非常明显,邵贼看了都挠头。 山遐没在合肥逗留多久。 他将所有水军大舰编为一组,包括滞留在合肥附近陂塘、河道中的船只,交由老将、句容许朝统率,总计一万二千水军,翼护巢湖、合肥一线,并接应仍在往这边赶的部队一一许朝曾为周访、甘卓部将,二人先后病故后,转任东关水陆都督,其家本为汝南人,汉灵帝中平年间南迁江东,其妻葛氏是葛洪的姐姐。 六月初五,山遐抵达成德县附近。 此时,聚集于此的晋国水陆兵马已不下三万五千。 「拜见大都督。」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时,诸将纷纷来拜。 山遐扫了一眼,顿时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不过,他首先需要解决现实问题。 「祖约在成德?」山遐看向略显破败的城池,问道。 「大都督,祖约部应不下万人,分屯城内和城外两处。」陆玩指着远方,介绍道:「城东立一营,约有五千众。城中之兵略多,应在五千至七千之间。城、 营相互援应,猝难攻取。末将至此,与其战了数场,没能占到便宜。」 「想当年祖士稚在淮阴招揽流民,熔炼兵器,彼时多嘲笑之。」山遐叹道:「然多年下来,其部已精锐敢战,俨然强兵。士瑶,吾自洛阳得一兵书,乃邵贼所撰,授予诸武学教授门生弟子,其中颇多可观之处。邵贼打仗,必明敌我优劣,以今观之,祖约强在何处?弱在何处?我军强弱又如何?」 陆玩想了想,道:「祖部军士征战多年,此一强也。」 「其部金鼓齐备,号令严明,其二强也。」 「祖约擅蛊惑军士,故士气犹盛,此三强也。」 「祖部军士家眷多在徐州,此一弱也。」 「祖兵局促一处,资粮不足,此二弱也。」 「祖兵无端作乱,行悖逆之事,诸县黎庶无人应之,此三弱也。」 山遐听了,觉得挺像那么回事的,遂赞道:「士瑶真乃良将。” 「我军之强,在师出有名、在水军劲悍、在资粮充足。」陆玩继续说道: 我军之弱,则在步军「其一曰‘习气颇多’。军士不可谓不敢战,技艺也可圈可点,然散兵游勇习气极多,须得大力整顿。 21 「其二曰‘互不统属’。甲部两千、乙部三千、丙部四千,如此种种,凑在一起。江南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如此散乱,难以并肩协力。战事顺利时乱打一气,战事不利时一哄而散,无人断后,此乌合之众也。」 「其三曰‘历战过少’。朝廷公卿但在建邺安坐,终日袖手清谈,不务正业。多年以来,江淮之间全靠搜刮流民成军,令其卖命,然却不管不问,仿佛江北乃化外之地。长此以往,祖约等辈说反就反,此太阿倒持也。」 山遐听完,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久久无语。 司马听了,苦笑道:「士瑶所言并非无的放矢,但严重了,却不知孙吴之世如何应对的?」 「汉建安二十二年春,丹阳贼帅费栈(原山越首领)受曹操印绶,煽动山越,以为内应,与曹军南北夹击。曹军无功而返之后,孙仲谋遣我叔祖(陆逊) 及会稽贺公苗(贺齐)领兵征讨,大破费栈,收捕山越宿恶,以强者为兵、赢者补户,遂得精卒数万人。」 「此前一年,鄱阳山越宗帅尤突受曹操印绶,诸县山越民应之,同样是我叔祖及贺公苗讨平,得兵八千。」 「更远之时,周公瑾以江东六郡,以当中国百万之众,军中更是颇多山越。」 司马一听就明白了。 汉末三国之际,如果说哪里豪族势力最强的话,那肯定是东吴了。 孙策、孙权想要编练自己的军队,却苦于户口不足,于是在无法直接抢豪族丁口的情况下,征讨山越就成了必然。 因为山越「无主」,谁抢到归谁,等于是孙氏和江东豪族一起出兵,胜利后「分赃」。 以山越成军,严加编练,这就是孙氏自己的部队,和豪族无关。 当然,终东吴一世,这样的军队还是太少,到最后都没能压制住江东旧族, 但确实是一个思路。 陆玩提起这事,就是告诉他们,如今的北方流民就是曾经的「山越」,是大晋朝廷唯一能掌控的户口,结果你们却漠不关心,将他们拦在江北,存着让其与邵贼互相消耗的龈心思,大错特错。 好在如今已经有所转变了。 侨郡、侨县起了个头,说明朝廷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假以时日,流民中赢弱者编户落籍,变成为朝廷提供资粮的户口;健壮者编练成军,严加操训,并配以精良器械,说不定将来就能成为一支横扫北地,击破伪梁的北府劲旅。 只是没想到啊,东吴都亡国几十年了,而今定都建邺的大晋朝,还是面临东吴一样的情况,要走一样的老路。 「此事容后再议。」山遐出面终结了这个讨论,转而问道:「如今该如何破敌?」 陆玩想了想,叹道:「水军破不了城。若强行攻打,只能损兵折将,届时大军掩杀过来,恐不利也。」 「什么?哪来的大军?」山遐惊道。 「末将昨日捉了几个出外樵采的祖兵,方知邵兵已渡过淮水,进驻寿春。」陆玩说道。 「邵兵有众几何?」 「说两三万的有,说三五万的有,甚至有人说邵兵不下十万。」 「怎这么多?」山遐不淡定了。 即便按最少的两万人算,也足以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了。 恰如陆玩所言,你即便把眼前这三四万水陆兵马全部压上去,围攻成德县, 也不一定打得下来。师老兵疲之时,邵兵自寿春南下,里应外合,得胜不难。 他突然就觉得此战前景黯淡了。 「大都督,也不是没有胜机。」司马羡见山遐脸色难看,宽慰道:「苏士高、刘越石一路— 山遐脸色稍缓,但还是忧心。 ****** 寿春附近其实还有三千祖家兵,但被张硕打发出去了:由祖涣统领,一路向东,收取粮草。 其实希望不大。祖家军这种外来兵马,未必能让正婴城自保的诸县降顺,即便他扯出了大梁的虎皮。 张硕已经在寿春待了好几天时间了。 他点计了一下手头的兵马,大致有银枪中营六千屯于寿春城内; 质子军四千在八公山布防; 左飞龙卫一部四千八百已经渡河完毕,屯于寿春城外。 为这一万五千人服务的还有汝阴、陈、梁、南顿、新蔡五郡丁壮万余。 另外,洪部三千人接替了东西二石山的防务; 左飞龙卫一部四千八百人东进到了涡口,监视义成方向一一淮南郡在淮水北岸有三县,即下蔡、平阿、义成,其中,下蔡、平阿经多年拉锯,早就被吴兵放弃,迁走了百姓,唯义成县仍在其手。 最后便是数千水师了,不过张硕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因为杨宝怂到只敢在河里下木桩,而不敢主动寻找江东水师大战。 六月初五,在收到斛兵塘及成德两战的消息后,他大致清楚了对面的实力。 当天下午,他以左飞龙卫将军徐朗留守寿春,水军都督杨宝副之,自引银枪中营全部六千、质子军千人、左飞龙卫一部一千二百,并诸郡丁壮七千,总计一万五千步骑汹涌南下,直扑成德,驰援祖约。 他走后第二天,淮水水面上驶来了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 大大小小的船只不下五百,顺着东南风,桨帆并用,逆流而上,声势极为浩大。 初六清晨,先锋船队抵达涡口附近, 蒙蒙细雨之中,粗大的弩矢携千钧之势飞向在涡口附近扎营的左飞龙卫阳谷、郡乡二龙府的军士们。 镇守于此的乡部曲督陈银根气得火冒三丈, 奈何贼人压根不上岸和他们打,于是只能把消息尽快传递出去。 初七午后,晋军水师先锋抵达了八公山附近。 宽阔的河面上,鼓声隆隆,不绝于耳。 快要接近拦河木栅时,数艘上前,将粗大的绳索系于木桩之上,然后向下游拖曳,试图拔除这道位于肥口的水上阻碍。 未时,晋将韩晃率三千人,在水师的掩护下,登陆南岸,朝八公山挺进。 与此同时,童健率三千人至北岸,在已经塌了大半的下蔡县城附近登陆。 几乎一瞬间,寿春左近的战斗就打响了起来。 在北方打惯了仗的梁军,遇到了一支风格异的军队。 第六十七章 抉择 第1023章抉择 旺—」一支马队停了下来,稍事休憩。 军士们熟练地给马儿松绑肚带,牵着缰绳,慢跑一圈,收收汗。 彭思安则换了一批备用马匹,带着十余人,寻找了一个小土包,了望地势。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水势浩荡,绵延不知几许。 湖面上停泊着数十艘舰船,他们似乎发现了自北方南下的这支骑军,于是派了几艘小船,划向岸边,近距离观察。 彭思安没管他们,而是喊来向导,问道:「此湖何名?」 「阳渊。」向导回道。 「通往何处?」 「成德、合肥。」 「那就对了。」彭思安说道,随即又有些皱眉,拿出地图,仔细验证。 南渺水(施水)自合肥西北方流来,分为两支。 一支流向东南,注入巢湖且不论。 另一支流向西北,亦称「支津」。 支津在合肥县北境汇入一低洼地带,名「阳渊」,亦称「阳湖」。 阳渊向北有一河,名「阎涧水」,此水蜿北流,注入渺水(北水),然后自成德县城西流过,一路直抵寿春、淮水。 这是曹操为南征而拓宽、疏浚的河道,晋灭吴后,再次疏拓,而今已非常可观。 晋末时于寿春置度支校尉,专司转运漕粮,便是利用这条河流一一后世称「巢肥运河」,亦称「巢淮运河」,乃沟通长江、淮水的干渠,而阳渊、支津、阎涧水在后世基本都已开辟成农田。 行军打仗,最忌迷路。 彭思安对淮南地理两眼一抹黑,全靠地图和向导。 但地图不太准,盖因其不会及时更新。 一场洪水,都有可能让河流改道,让某县迁治,搞得你无所适从。 再加上地图上画的山或河流,你可能会认错,走岔路了,所以还是得靠本地向导。 他带的人马共千骑,卢水胡、冯翊氏羌各半,在向导的带领下,绕道南下, 连行三日。 中间有多难,不想说了。 入目所见,不是河流、水塘,就是长满水草和芦苇的淤泥沼泽,相对坚实、 干燥的路都是魏晋两朝一点点填湖、夯实出来的,真的很不容易。 最让他绝望的是,途中所遇的大部分小河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地图上也没有,但却是实打实的行军阻碍,对骑兵而言更是如此。 以前军中很多人笑称,出征时带了具装甲骑,有可能战争结束了,都没找到出战的机会,盖因其使用条件较为苛刻。 到了淮南这边,具装甲骑干脆不用带了,因为就连骑兵的使用条件都十分苛刻。 水泊遍地、河流纵横、泥土松软,还多雨潮湿,这鬼地方非得移民数十万, 死命开发个上百年,将大部分小溪、沼泽填平,变成农田、城邑之后,才适合骑兵纵横一一简单来说,需要改造环境。 「怎么办?」虚除伊余策马而至,指着湖面上隐隐骚动起来的晋国水师,问道:「被发现了,还要去合肥吗?」 「军令既下,就是送死也得去。」彭思安叹了口气。 大梁的军纪就这么严苛,能怎么办? 张将军很显然对合肥有相当的想法, 他可以理解。拿下此城,便可控制施水河道,将普军阻挡在巢湖内,而合肥以北的水系则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成为己方兵员、资粮的运输通道。 这就是一个通衢要地。 张将军是真的想在成德歼灭普军主力啊,然后顺势直取合肥,乃至窥视巢湖、濡须坞(东关)。 罢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南下走一遭而已。 「咚咚.—」阳渊湖面上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鼓声。 数艘大舰开了过来,晋国水军立于船舷两侧,手持步弓、刀盾、长枪,大声呼喝,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呵!」他冷笑一声,立刻点了二百人,换上备用马匹,严阵以待。 其余人继续休息。 休息完了就继续南下袭扰,没有商量。 ****** 六月初六,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城战结束了。 各路人马闹哄哄地退了回去。 桓抚自城外营垒出击,祖约自开城门,一并杀出,直将普军赶到河岸边,方才撤回。 当城门紧闭,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山遐、陆玩等人尽皆无语。 昨夜夜袭,不克。 今日白天攻打,又损兵折将。 最让人难受的是,守军完全没有丁点坚持不住的意思,强攻看样子难以奏效。 山遐立于高台之上,俯瞰全景。 各营将帅居然开始挖沟设栅,加固起了水陆营寨,这是担心祖兵出城杀过来啊,于是深沟高垒,以为死守计。 这个时候,即便再不知兵,也明白正面突破绝无可能了。 「大都督——.」身侧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山遐回过神来,道:「仲先有话可直说。” 说话的是江北都督(山遐监扬州江北诸军事)府从事中郎许副许仲先,乃许朝兄长。 只见他拱了拱手,道:「大都督还欲战否?」 「仲先何意?」山遐问道。 「若战,还有三月之期。至迟八月中,就该退守合肥了。」许副说道。 「为何这么说?」山遐奇道。 「大都督乃北人,不知此事。」许副侃侃而谈:「淮南夏日多雨,水势暴涨,故可行船之处多矣,甚至楼船大亦可直入寿春。然九月之后,雨势渐消, 河水渐枯,可行船之处变少。老朽担心阎涧水不利行船,阻大军归路,将军不可不察。」 简单来说,就是施水北流至支津河、阳渊、阎涧水(这一段其实也被纳入了「渺水」,虽然是支流)汇入肥水正流这一段,如果夏末秋初雨水较少,是有可能影响航运的,这在魏普年间并不鲜见。 现在是多雨季节,河水暴涨,自然无碍,但再过几个月呢? 「若不战,宜徐徐退兵。」许副不待山遐回话,又道:「若实在不甘心,肥水西、芍陂东南那一片,可修城池,背靠烟波浩渺之芍陂,以为合肥北屏。或至阳渊下水寨,以为前哨。从今往后,固守合肥即可。合肥在,则东关安。东关安,则江防固也。便是丢了寿春,也不是不能守御江南。」 「住口!」山遐下意识斥了一句。 许副淡然一笑,并不介意。 山遐很是无奈。 这帮江东豪族,眼见着拿不下成德,便想打退堂鼓了? 今日能退寿春,明日就能退合肥,后面还能退东关,直至一路丢掉所有江北要戌,纯粹以长江为屏。真到了那时候,离死就不远了。 他虽然没听过「缓冲区」这个概念,但道理是明白的。 江北的据点存在着,那么你就有犯错的空间,因为人不可能一直不犯错。 犯了错不要紧,好好改正,再打回来就是。 在江北与敌军反复争夺,哪怕打得很狼狈,江南却是安全的。 可一旦双方隔江对峙,就没有犯错的空间了。一不留神被人突破江防,则土气全无,建邺要不了多久就会陷落。 许副年过七十了,长于东吴的他可能习惯了没有寿春、合肥,只能靠巢湖, 东关作为江北屏障的事实。 他或许觉得曹操的百战精兵都四越巢湖不成,被死死阻挡在合肥一线,司马氏也在东关惨败,损失了数万大军,依靠这条防线也不错,更别说合肥还在手中了,竟比东吴还稳妥。 但山遐不敢这么想。 东吴有天时,东一一大晋有这个天时么?太晚了啊。 淮南每一座城邑都十分宝贵,应该寸土必争才是,如此江东乃安,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这个时候,另一位从事中郎顾众出言道:「大都督,仲先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今水师多而陆师少,兵卒不精,士气不盛,难以攻拔成德,不如归去。合肥有新旧两城,旧城南临江湖,往来易也,西城有奇险可倚。两城并立,善加守御,则江东基业固也,何须在成德、寿春打生打死?」 山遐一听,更是皱眉,简直和许副一样的论调! 但许氏乃句容豪族,顾氏更不用说,他们的意见是要听的,不然钱粮兵士都无从筹措。 可山遐还是有些不甘心,遂看向陆玩。 「大都督可是在等北路消息?」陆玩问道。 山遐被说中了心思,默默点头。 「大都督,战至今日,祖兵尚不可破,况邵兵乎?」陆玩说道:「水军若能截断淮水,让邵兵成为孤军,或可观望一二,若无能,则不如迁走成德百姓,退至合肥,以为长久之计。将军若要等,亦可,然不应再攻城池了,不如加固营垒。即便祖兵出城乃至邵兵南下,以深沟高垒迎之,辅以水师舰船,固守退敌。」 山遐这次沉吟了许久。 众人不再催促了,只静静等着。 「我意已决!」山遐停住了脚步,道:「加固营垒、水寨,以为固守之计。 另遣人至各处,迁徙百姓至合肥。君等便依此令。」 「遵命。」众将佐齐声应道。 山遐在等北边的消息,而北边如何了呢? 初六、初七两天,晋军水师都在奋力拔除肥口以北河面上的木桩,清理航道。 当天夜里,杨宝遣水师将士上浮桥,施放火船,顺流而下,无果。 而韩晃、童健二军则被质子军、左飞龙卫府兵击溃,两路损失过半,残兵败将两千余众在水师接应下逃走。 初九,晋军不再尝试派兵上岸,而是继续清理航道。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彻底断绝南北联络,让过河的梁军成为瓮中之鳖,粮尽军溃。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张硕军中,这个时候他已经抵达成德附近,与部署在外围警戒的普军水陆兵士遭遇。 他和山遐一样,也面临着抉择。 如果不能迅速击溃山遐部主力,而北面的浮桥被晋军摧毁,那么就要仔细算一算积存的粮草够吃多久了。 于是他详细写了一封信,具陈自己的想法,交由信使即刻发往天子驻之处 第六十八章 无疾而终 六月初十,成德城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雷明站在船头,仔细观察着梁军的营寨。 成德地势低洼(今已在瓦埠湖底),算是一个缩小版的下邳。 后者四面环水,宛如水中孤岛,故徐州李重一度放弃。 成德是两面环水,即城西和城南。 城西是淝水,且因为地势低洼,此处河面极为宽阔。 城 赤狐一族的大长老眼皮直跳,这事败露,就算说狐王不是他们害的也没人信了,赤狐一族今日要倒大霉。 妄涯脸上一变,看向虎椅,手上缓缓伸去,掀开虎椅上的毛皮垫。手上却不知道拨到什么东西,“叮”的一声脆响。而妄涯脸上瞬间白成一片,看着虎椅上的一个东西,眼中惊骇绝望一片。 龙剑飞在她的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叶灵冲他笑了笑,“讨厌了啦”。 想到了这里,白然的脸上立刻有了严肃的表情,她赶紧关了电视,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原来这神功心法中也被尹中天设了一局,若练功之人足够明智,懂得取舍之道,必不会强练心法中篇,反而会依尹中天之言,再练上篇数次,终将打通奇经八脉,只有如此,方能再练中篇。 “又是赵显光,”龙剑飞一撅嘴,笑了笑,此刻他那儿子一定还在窗户边看这里的一切,但并沒有说话,那就说明,对方知道他是不敢动老人家的,这是自然,就让他动,龙剑飞也不会动的。 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卡宾眼眸通红,呼吸急促,似乎在忍受着什么一般,缓缓的低下了身子,微微颤抖着。 付敏芝的提灯落到地上,里面的蜡烛在熏黑了外面的素纱后,倒在地上熄灭了。 完颜宗望也被两人的势道扯下马来,虽未摔着,但他右手虎口已裂开了一条两三寸长的大口。 流觞和慕横舟手足不停,且战且退。这样胶着的场面,两人居然还有闲工夫聊上两句。 随着啤酒的下肚,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王动也看得出韦萱明显是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虽然话里说外说的全是明天自己要怎么怎么地布置,但眼里那不经意的泪光还是反应出了她心里的想法。 就在邢月还在感受着嘴唇上,周伊留下的余温时,只听他手机短信的提示声音,便顿时响起。 “大哥,你不是开玩笑吧?”唐权也脸色连变,他们兄弟之间总是在各方面较量,如果在这个地方丢了厂子,当真有点下不来台。 不过说再多也没有什么用了,既然错误已经犯下,那只有看人家原谅不原谅了,搞不好这份工作自己是丢定了,而且自己还得罪了夏氏的千金,搞不好连青羊都该待不下去了。 “你的冰魔鸟呢,弄出来给我看看?”叶三笑道,心里还惦记着冰魔鸟呢。 白楚平时很擅长拉拢,心急的想早早打进这个圈子,但此时她再怎么装,身上还是少了那股气韵,不过和白楚这样的人结交,这些人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手被对方抓住,魁梧大汉并没有慌‘乱’,而是攥拳拧动了下手腕想要挣开。 星光辉看着激动的柳姑娘,不知为何竟然挺羡慕她,就这么傻呵呵的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几天刘爽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些组织、社团,一个个的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其他地方也都没什么可能性了,在大西北这片地儿上,唯一有可能的也就西北狼这个组织。 第六十九章 不约而同 大营之中,呻吟哀嚎声不绝于耳。 由壕沟隔开的独立营地内,至少躺了两三千人。 医者跑来跑去,并征发了大量民壮,来回照顾。 《风土病》(第一版)这种书他们都读过,但仔细对照之下,大部分的病症都对不上,茫然无措,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医令皇甫方回甚至都随军南征了,但他也说不出什 更重要的是其中关乎如何适时爆发的东西,这些都是他所缺少的。 哑奴下意识地把梅子嫣抱得紧了些,低头一看,松了口气,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靠,哥认了。”毫无形象的骂了一句,邪风终究还是理智的选择了得先把伤势治愈,否则的话在这里将是寸步难行,更别说他现在还有任务在身。 果然又行驶了一段路程,当开上了前往平峰市基地的道路后,他们终于接到了上层军官的通知。 这次还是钱家来提亲的时候,她换了这么一身大黑带着骷髅头的衣服,一杯红酒倒在钱王孙的头上。 炼制洗髓丹实在太‘花’时间了,为了那些灵石根本就不是一个等价的‘交’换,入丹宗,他的目的就是学习丹术,或者看能不能以身份之便请求丹宗长老为自己炼制七级洗髓丹。 当然,隐匿符仅是用來隐匿只用,消耗的也不算多,否则的话这东西还真会形同‘鸡’肋一般的存在了,但是饶是如此,他也敢肯定,对方手中的符篆,绝对是高级之上的东西。 赵、钱二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皆都摇了摇头,他们心里明白的很,现在就是派再多的官兵也于事无补了,因为这帮毛贼又不是傻子,人家抢都抢完了,谁还会蠢得再回来? 下面的人四下散开,不敢靠近,眼睛却看着地上那一堆杂物里,一袋袋白色塑料包。 正坐在廊下做针线活的红樱感觉有人溜进了厢房,想了想,放下针线篓子,跟着进门。 虽然他们没见过子母增益丹,从前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若是以往,他们听说这种奇葩的东西肯定第一个不信,不过神奇药店给了东域太多惊喜,既然子母增益丹来自神奇药店,那么他们当然不会怀疑丹药的作用。 所以直到现在,少先队员们都不知道加尔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一个很大的贵族。 张妈知道大少爷去了外祖家,更是笑眯了眼,招呼他们几句,这才将人送走了。 出了落梅轩,慕容晴莞紧了紧外衫,有温热的液体滑入唇角,咸咸的,那是泪水的滋味。 他知道,光靠蛮力是打不进去的,于是他开始用星阵师的方式开始破解这个五阶大阵。 “我上次不是让你们去蓝墨总公司楼下的体验店试玩乾巫帝国,你难道没去?”林奇皱眉说道。 广场之上,杀氛骤变,王昊手持邪刃,从天而降,百米距离一瞬即过,邪刃锋芒所向,眨眼之间,带起一蓬鲜血飞溅。 好半响,众人才从愣神中反应了过来,待听得门外叫嚷,身为这座教堂神父养子的陈乔治连忙应声道:“来了,来了!”他一边喊着,一边跑着去开门。 易东捂着左手,一看才发现剩余的人也都躺在地上,无一例外,全都受了伤,看起来这些人的目标仅仅是那个公子哥,如果他们有心杀人的话,他们这四人恐怕活不下来。 第七十章 朴实无华 刘路孤跑了。 这厮嗅觉是真的灵敏。刘闰中带着落雁军抵达武威后,与金正密议,召刘路孤来姑臧议事,刘再三推托,不至。 事情到了这步,其实有点明牌了。 他和王丰起了矛盾,甚至还小做了一场,关系破裂。 金正召他入武威议事,他不敢来是正常的。 事实上,刘路孤压根不听号令,直接带人 而且我很清楚,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处理掉他们两个才是最好的,一旦被其中一个走脱了,那我们就真的危险了,他一定会躲在暗处伺机寻找报复的机会,狗急跳墙起来啥都顾不上。 顺便说一句,原来的那件包房已经彻底毁掉了,好在会所三楼不是对外开放的,整整一层就是我们的大本营。 对于这种划时代的黑科技,杨凡自然有那个自信。就是无永年还有一点担心,要知道上一代产品的月销量才五百万而已。 其实这次的试验已经完成,打过招呼后,他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工程岗位。 夏然的父亲夏天威的那几个手下一看都不是一般的混混,夏天威应该也不是一般人,今天来我班找我的那些人对夏天威的称呼是主子,这个称呼代表着绝对服从,能控制这些人的人会是一般人么,想想我就一阵头疼。 正所谓时间为皇,空间为圣,淮刃在自己的时间能力上,再次获得了空间这个能力。 “很好!很好!你很好!”凤紫连夸三个好,既然人才已经成功招揽,双脚用力蹬,高高跃起,抱在树枝上,继续啃食着树皮,别提多么开心。 可是,同样传说中的存在,仙人也真实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并且轻松将空打败,毁掉了空的身体。 西区是智能运动和智能家居设备,南区的展位则是一些医疗厂商和一些米国媒体机构。因为未来科技没有在这两个区域展馆展出,杨凡视察完两个未来科技的展位后,便带着众人回去了。 而眼见慕容婉儿竟然想给唐飞买衣服,伊莎贝尔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精彩的笑容。 不得不说,现在的王鹤确实有那么一丝像是跟秦竹楠玩儿到一起的富二代,所以这才是三人尴尬的根本原因。 看着三团红光自滚滚烈焰、浓烟中突围的方向,古今来“沉重”的身躯向前推进,一些碎石、木屑被他踩过,直接碾成齑粉。 “听说是黄帅他妈的企业产品涉嫌造假,倍索赔六亿。如果是真的,那可惨了。黄帅从天上跌到地下,一辈子打工还债了。”贺强道。 秦竹楠又冲出了大门,看着自己的车被围了起来的,一旁还站着先前不让自己下车的门童,脸上表情不由得再次一沉。 看着她盯着自己,先是乍惊乍喜,张口想叫他,最后却突然闭上了嘴巴,然后开始瞪住他的眼睛。 只见秦竹楠操控着亚索一个预判风吹到了半血的蛮王,a一下,接大。 而且林阳是在短时间内创造出来,而且一次性成功,难度更加巨大。 忙活了一阵,两人收拾完之后,办公室焕然一新,带来的东西也差不多没了。 藤蔓交错,原本就不算宽敞的树林之中瞬间被急速生长的藤蔓所占据,那些藤蔓像是有灵魂一样,枝干蜿蜒如敏捷刁钻的长蛇,疯狂的向着金家和土家的人而去,逼的对方连连后退。 第七十一章 积极要求进步 曹嶷刚从东木根山返回平城。 两相一对比,还是更喜欢平城一些。 都是草原,但差别太大了。 北边的草长得太稀疏,草与草之间裸露着大量沙子,只有河畔及山麓才长得好一些,不多的农田也开辟在这一片。 平城这边的牧草就紧密多了。开花之后甚至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蜜蜂飞来舞去,辛勤忙碌着 “臣绝无谎言,十日之前史相早把川蜀送来的驿报看过,随后这份驿报就没了踪迹。要不是一位江湖义士偷出这份驿报,恐怕元人打到京城,我等还在洋洋自得。”魏了瓮带着愤慨带着些许无奈禀奏到。 只是现在他的问题已经不是自己能否承受,而是他就算渡过了雷劫,也无法突破六阶的事情。 “哎!我现在是怕贼匪们已经逃脱,再也不能为皇上分忧了。”夏震一副为国为民的慈悲脸转过头望着这个偏将。 “叶神医,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随叫随到。”刘丰伟则貌似真心的说道。 尧慕尘闻言脸色变得愈加的阴黑,很明显这些家伙一直等在旁边,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结局,只是不成想那梁长老被他们给灭掉,这才都不得不出面阻止他们离开。 就在狼宏翔注视着妖狼虚影的时候,虚影好似感受到了他的存在,遥遥望向了狼宏翔,一种亲切的感觉从妖狼身上传来,好似这头妖狼本就是狼宏翔的亲人一般,只有无尽的温馨。 原来,就在她轻轻侧身之时,含笑已经看到了她的半边脸。只是半脸,却已令他魂销,他本就身体微倾,此番一个失神,差点儿摔了下去。 “嫌命长的家伙,还是你们哥俩喝吧,我出去给你们看着点”说罢,老杨拎着水壶出去了。 叶白送于曼四人到了院子门口,看到两辆轿车开走,他才返身回到客厅。 卉点了点头,带着狼宏翔走进了张月鹿的山坳,还别说,张月鹿所选的这个山坳还是非常不错的,而且张月鹿应该经常打理,环境甚是不错。 而就在张霸道怒吼的时候,隐身在角落的云尘嘴角却是渐渐拉开一道邪恶的弧度。 李师兄,正要掏钱,旁侧赵师弟,确实,道“李师兄,刘师兄,这一顿,我先垫上,回师门后你们再给我!”言落,把两两银子交到眼前的那一位店伙计身上。 怎么回事?那个梦真的应验了,不过那都不重要了,琴姬没心情去管这个怪鸟,她现在的心思都放在对面的泽特身上,她看向街道对面,泽特正朝着天桥跑过去。 再看湖水,和人间正常的湖没有什么两样,也有涟漪,也会有水声,不很清澈的水面下,景物都让人看得很清楚,靠得这么近,却并没有觉出有什么异能存在。 李敬玄默不作声,这三个点的位置高低不同,江安义连接三箭要在片刻间调整好方向,箭箭正中红心,这箭术他比不过,何况箭靶上还蒙着牛皮甲,他估摸自己难以穿透三层铠甲。 这下确定了,一切都明白了。那种怪物是由与依洛娜一样的未来机器人创造出来的。至于那个机器人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为什么要创造那种怪物。这一点就不为人知了。 这人没急着回话,只道:“进去和大家一起说。”说着,已抬步向前,穿过生了不少杂草的前院,进入到了后院的某间堂屋之中。 时间轴 一些读者想看这个、想看那个,我再次强调一下。 我是按时间轴写的,即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推演。 古代一个事件,假设按照小说的元素:目标、铺垫、高潮、转折、结尾,时间跨度至少几个月,甚至长达一两年。 这可不是现代,过程是非常漫长的。 所以写古代的高潮事件,你不可能完整不破碎地盯着一件事写到底,因为时间跨度太长。 比如,328年1月做了甲事开头的准备,然后年中7月开始具体实施,329年1月有初步成果,年中6月达到高潮,年底尘埃落定。 整个跨度长达两年。 你不可能两年只写这一件事,现实中也不可能,古代帝王将相人家都是多件事同时操作,甲乙丙丁几件大事并存,而且往往都很重要,慢慢等结果。 再比如有人说夺嫡,假设某个皇子做一件事,被申斥了,或者自己觉得不妥当,很可能就暂缓几个月乃至一年,这几个月难道一下子跳过去了? 再比如战争,动辄对峙一年半载的不在少数,然后迎来胜利高潮。 但问题是,这一年半载的时间你怎么办?难道直接跳过去了?直接写结果? 老实说,我不知道其他历史作者怎么处理的。 或者直接跳过一年,等下一次再跳一年,下下次再跳一两年?强行跳过时间bug? 或许模糊时间线,让读者摸不着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故意隐藏时间bug? 又或者把两三年才能出结果的布局,强行压缩到一个月内? 我不打算这么写。 我第一本书《南美》、第二本书《晚唐浮生》,还有正在连载的这本,都是按时间线来写。 打个仗,行军可能就几个月,我实在想不通怎么那么快就跳到结果,都有超时空传送能力么? 本书刚结束的征讨凉州战役,从327年开国前就开始布局,接见凉州使者,然后我写别的去了,把这件事放下,因为几个月内不会有结果的。 然后到了年底,穿插一笔,任用凉州士人为官。 然后我又放下了,写别的事情,因为接下来几个月不会有结果。 再到328年三月,前线开始出兵,一个多月打完,这时候我是连贯写下去的,从三月一直写到五月。 再然后就是主角西巡,做战后安抚、分赃,这没几个月不可能结束,光来回走路都要两三个月,然后接见、许诺、封官,这段我就没细写,一笔带过,而是用张硕打寿春来代替,因为这是同时进行的另一件大事。 如果换别的写法,恨不得定策后就出兵,然后抵达战场,大战一番,胜利结束,时间压缩得极短,整个事件过程细究下来,连行军的时间都不够。 但有人觉得这样流畅啊,一两年才能完成的事我压缩到一两个月,是不是读得爽? 如果有人问两个月行军都不够,准备、输送资粮还要几个月,怎么这么快? 别问,问就是有时空传送术,可传送物资,也可传送兵员。 但我不能这么写。 我在写一个事件时,脑子里就在拆解,这个步骤要多长时间,那个步骤要多长时间,其实本书的事件过程已经压缩过时间了,再压缩就不礼貌了。 所以到最后,按时间轴写是难免的。 但这样也是有坏处的,完整事件过程会被分割,即目标、铺垫、高潮、结尾没法一气呵成写完,爽点大大降低。 而且多个事件相互穿插,按照时间轴推进,会略显凌乱,也显得比较流水账。 就像当下在写的打淮南的剧情,显然已到结尾,接下来几个月就是对峙乃至各方扯皮,我抓紧这个时间空挡,尽可能用其他事件将其串起来,然后再回到淮南乃至建邺。 而且我还见缝插针,写了多年来草原风貌的细微改变,这是主角几年前定下的决策的反馈,这很重要,不能不写。 制定一个政策,不是穿越者一下令,马上就有结果的,这不可能。 整个过程持续很久,可能影响未来几十年,而这种影响是细微改变的,几个月、一年内看不出太大变化,非得拉长到两三年、三五年才有一定变化,所以我每隔一段时间,见缝插针,给个反馈,让读者看到主角政策的后续影响。 我看到有些人写这种改革剧情,居然几个月、一年内就出了别人几十年才有的成果,不明觉厉。 我是不会这么写的。 还有人说主角买奴隶异想天开。 魏晋、南北朝、隋唐可是草原酋豪大规模贩卖奴隶啊。 即便后来北周废奴,实际上呢? 到了唐代,还存在大规模的奴隶买卖行为,政策是政策,实际是实际。 以至于半岛那边都遣使至长安,要求唐朝禁止买卖新罗婢。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市场不消费了,那么奴隶贩子就不会去抓人了。 唐代山东沿海可是住着好几万新罗人,你以为他们都是商人或渔民吗? 就本书这个时代,公卿豪族买胡人当奴隶再正常不过了。 你以为谁去抓的? 石勒是奉谁的命令去抓奴隶? 一整条黑色产业链,最上层是一州刺史、都督,中层是各级官员、军将,下层是胡人酋帅,消费市场是庄园主和坞堡主。 他们买人过去种地、放牧或当兵,古来有之。 魏晋、北朝几次讨伐草原,抓来的人丁怎么处理的? 一部分编为军户,一部分当奴婢种地,一部分作为福利分赐官员军将。 唐代几次征高句丽,李靖还是谁都说府兵到草原上抢奴隶回中原贩卖(也有自用)。 征高句丽,府兵抢了很多奴隶,李世民都出钱赎买过一批,安置幽州为百姓。 你说奴隶需求大不大? 还有都护府之事,这可不是我发明。 事实上,当地酋豪兼任幕职并不鲜见。 最典型的是唐代在西域于阗国,驻军在尼雅绿洲一带屯垦,国中大批唐人官员,到了后期,连司法、收税都是唐人在搞,这就是温水煮青蛙。 这种统治,除非有外力相助,比如吐蕃,不然靠自己内部很难推翻,因为形成新的利益团体了,于阗王但内里坐,外事有唐官处置。 真正不能靠这种方法对付的,其实是居无定所的部落,唐代在他们身上是失败的,政策只管用一段时间。 但只要存在定居属性,基本都逃不过这种套路,除非中原朝廷自己崩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有些人没听说过,就觉得震惊,你异想天开。 最后再强调一下:我还是按时间轴来写,因为时间是一条清晰的主线,贯穿主角个人、子女、各项政策、世家大族乃至整个天下。 各条支线都会涉及,我一步步推演,没有大纲。 第七十二章 样板 针对刘路孤的追捕稳步进行着。 刘闰中、王丰二人为主,并发动各个部落,总计五万余骑,对不足万人的刘路孤围追堵截,将其部一路压到了阴山西北。 对刘虎的策反也在进行,无非是当初你远遁高阙塞外时,刘路孤反倒领余众投降拓跋郁律,反正就是揭他们之间的伤疤,翻旧账。 大梁册封的五原郡公拓跋翳槐也 林轩也只有一个字,手持封天剑,身上圣意弥漫封天剑意封锁空间,已经是最强的状态。 那守院的老嬷嬷顿时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神情丧沮地退下了一边,静静地睁眼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几人点头,又将目光落到了顾行风身上,红岭看向林轩,目光微凝。 又是一声酒杯碰撞的声响传来,紧接着便是呲溜两声喝酒的声音。 有监于此,李大帅只得把大军交付于京城外围的屯兵营,自已先随军安顿了一宿。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交易吗?”叶夜没有回头,速度不减的朝山里跑去。 只是当他看到孙悟空的时候,他眼睛里还是忍不住的躲闪了一下。 “辰枫…既然这样!那我们等明天看了日出在走好不好?难得来一次。”陈忆抓着辰枫的胳膊摇了摇说道。 看到了这一把短刀,燃火至尊都都惊住了,申屠血更是瞳孔一缩。 尽管王夫人接连受了三人的打击和责难,心中那一分凌人持物的傲慢倒是没有被众人压下来。她仍像是一个不甘失败的‘母老虎’一样,在侯府里仍然发着她的余威。 米德尔斯堡最近三场比赛只取得了一胜两负的战绩,成绩下划到第六名,在主场被曼联桶了两刀后,又跑到领头羊切尔西家门口挑战。 听到唐婉莹这话,蛟、蛇二妖不由心脏一缩。下一刻,那原本一直在蛟妖控制之中的巨大血泡突然在一瞬间被唐婉莹切断了联系。 婴宁是个感觉极敏锐的孩子,听到水蝶兰的唤声,她明显迟疑了下,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来。 还真别说,刘沈和邱碧琼都是学校时的舞林高手,还登台表演过,俨然成了领舞二人团。某人只会三脚猫的几下子,很自卑地躲在角落自娱自乐,老跟不上节拍。 在这非正式场合,人人都可以畅所『欲』言,所以有人更夸张说酒桌上的话不算话,最多算醉话。 “妈,你就安心收下好了,木兰他们也缺这几个子。”桑木兰的三姐懒懒地来到庭院『门』口,看清地上摆着的那些海货,也在暗暗地咂舌。 四百多家媒体,一千余名记者,三十多位球星夫人,这就是本次世界任意球大师赛的场外阵容,而且有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同步直播,丝毫不亚于一场国际级比赛,甚至尤有过之。 “他在八中学上学,每天都要路过这里,每天都要吃我几块臭豆腐。”大师傅自豪的说。 在多罗城堡后面的陡硝山壁上,原有的洞窟已经渐渐的不够用了。 眼看这事愈演愈烈,蓝子居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与家里宣称外出旅游散心,实际上提早出行前往。 白衫老者猛地转移了话题,冷冷的看着王烈,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有着丝丝的期待。 单胖子也有点气愤,我儿子结婚,和你有啥关系。但是,碍于“李晓天”的身份,他不得不听听意见。 第七十三章 补救(上) 大晋太兴元年(328)七月十三日,陆玩带着水师抵达历阳。 历阳(今和县)本是淮南一属县,晋惠帝时期,析淮南东南部的历阳、乌江二县置历阳郡,治历阳。 原因无他,这个地方太关键了。 历阳对岸就是著名的采石矶,长江上的重要渡口,故置历阳郡——京口、历阳并称建邺东西锁钥。 司马睿登基 院子里倒是真的摆放着十八般兵器,不过杨毅相信,到现在不说有没有能用全这十八种兵器,他们可能连认都认不全。 之前几天时间,棺材里囤积的大量阴气,被赵客吸收后,如今赵客已经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触及了邪尸典的第二层边缘。 随即道心一斩,心内将这股臣服的念头斩去,大帝之路注定不会向其他人臣服,否则道心蒙尘众生无缘大帝的境界。 “我说了,鱼就在这里面。”向导妹子一点儿也不生气,灵巧的手指在这个茧状物上面拨弄两下,就见外面那层壳就像粽子叶一样脱落,露出了一条黑黝黝、肥嘟嘟的鱼来。 试着召唤了一下随从在失败了数次后,冷漠终于将罂粟给召唤了出来,其他的几个均是因为他的等级当前与她们相差太多,导致无法控制而强制的陷入到了封印状态,也就罂粟和他一起,等级联动一起掉到了零级。 “吱吱!吱吱!”或许是听懂了沈一宾正在夸奖自己,玛法里奥得意的昂起了脑袋。 “没事儿,吃着就吃着吧,到时候该赔多少钱就多少钱。”反正这儿也是徐烨家开的,不用担心被别人宰一刀,就算是赔偿也肯定是成本价。 爷孙俩对视一眼猖狂大笑起来,奶奶和妈妈推开窗看了一眼,连毛毛也一个劲想看看自己爷爷爸爸还有大哥在笑什么。 “唉!悟空,我还是换一种说法吧,否则你这个猴子,也必定听不明白我的意思。这么和你说吧,为师现在是有德高僧,不可以随便出手杀人。 即便是秋狝在外,即便是万寿生辰,皇帝该处理的国事却也一刻不曾放下。 假如对面真有人,肯定在他们下水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们了,这就没有了暴露不暴露的担忧,这个时候,也许火力侦察是能把对手逼出来唯一的办法了。 虽然一切都结束了,宗门才来人,但他们能来,自己的使命总算是完成了。 李诚板着脸发了火,再次旧事重提,让李曼牢记答应过自己的条件。 “各位师兄弟,各位昆仑派的弟子们,拼吧,杀多少是多少!是一个保本,杀两个就赚了!”淡严忽然朗声笑道。 宸圭也只能笑了,满脑子里涌起的都是两人初识之时,她在聊天的时候儿那一颦一笑的模样儿。 “萧阳,你怎么了?”乔菲菲看到萧阳面露诧异之色,好奇的问道。 “可是,这食物给召唤兽吃的,又怎么会中毒呢?”卫怡宁虽然疼痛,但也没忘记将事情栽到顾思芩的身上去。 福的是,美利坚、欧盟、沙俄等这些主要对手国家,他们的天启者死的更惨,几乎全部死绝。至少在五十年乃至一百年之内,全球天启者世界,华夏将是绝对的霸主,无人可以撼动。 王大剑给出了这样一个摸查的情况,张六两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话不多说,由二位化神级别的人物驱动飞车,也就是十天的时间,就到了摩天峰,这个摩天峰可是名副其实,高颂入云的山头直插云霄,上升到五千米,就成了白雪的世界,再往上飞又成了冰山,难怪叫做冰山仙子。 第七十四章 补救(下) 时已入夜,太子右卫率周莚点了数十人,轻车简从,直抵东掖门外。 台城或者说建康宫仍在营建之中,东侧城墙已完工大半,置一门,曰“东掖门”。 东掖门以东隔着一条路,便是如今太子司马裒居住在苑林了。 东宫侍讲王彪之正站在路西侧,躬身行礼道:“殿下,臣已将左卫将军请来,可速入内。” 司 “孙妈妈,去拿了我的名贴来,现在就去太师府里请亲家母来,看看她家的姑奶奶是如何的当家理事的。”老太太起了身,不再看大夫人一眼,甩袖就往外走。 青年神‘色’嚣张,颐指气使,但是那三人却是如同看空气一般,根本就理都不理,那青年当时就火了。 白光过后,两块创世之心融合成一块心脏形状的创世之心。看上去只有一座山大,却给人一种无限巨大的感觉,比天地还要广阔,比诸天万界还要浩瀚,仿佛包容了一切。 东方雪莲都这样说了,诸葛雨飞她们很难再拒绝了,她们每人在何情的箱子里面拿了一件‘精’美的首饰。雅静站在最后,诸葛雨飞她们都拿了,就她没拿,无功不受禄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而如果不停,则有可能被积累过多的能量爆体,一瞬间,郭奕的冷汗就下来了。 这佛珠看起来很是普通平凡,灰黄色的佛珠变面之上并无何不出奇之处。 “你进来干什么?你男朋友既然和李老板有关系,你进去兼职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吗?”莱昂纳多道。 当然,除了冥动水帘外,另一种从飘渺哪里传承来的攻击武技凝风剑刃也得到了增长,不过,由于凝风剑刃贵为圣阶高级武技,他使用起来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没办法,谁叫自己不是主修武源呢? 李鹰飞闭上眼睛,此时眼睛已经没有用了,凭着感觉,他忽然仰面倒下,躲过这波狂暴的力量,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李明。 最终,郭奕什么也没有办成,这位百万富翁只好骑着自行车、揣着几十块钱向回走。 iboy才骂了一句,就被裁判给警告了,暂停期间不允许随便讲话。 唐新非常不服,这里就自己实力最低,就自己没有出手,难道他们这是事先说好的? “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邓布利多轻声说道,“全部都是波特家族的财产。 米格尔面对着面前一桌子的美味却动都没动,只是自己掏出了一包黑色的干瘪水果,时不时往嘴里扔一个并不断咀嚼。 顾瓷大笑,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蒋君临也不会喜欢裴秋影,他都不喜欢顾楚韵,必然不会喜欢裴秋影,就不是一路人。 哪怕炼气,筑基篇,还是陆长生通过元婴神魂,以及一枚上好玉简,才勉强烙印下来。 冉飞陷入了沉思,但是这样的沉思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手下打断。不过打断他的不是监狱里的士兵而是临淄的绝密信件。 不过想到自家老爹情况,手段,培养一头三阶妖王也正常,然后朝娘亲陆妙欢询问妹妹陆青竹,陆青绮,还有弟弟陆青松呢。 因为刚才,他师父刘拓的声音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并且还告诉他无需与黑色巨石多说什么。 大比擂台上,所有弟子都陷入了段时间的呆愣。除了秋蓝心之外,身为亲传弟子的阿木和童心,内心也都再次剧烈跳动。 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停工待料,重新寻找低价的供应商;要么和对方一样,提高材料的收购价。 离开时,朱秀珠又回头瞟了一眼他墙上的那几个大字,觉得的奇丑无比。 而作为晚会中被打脸的一方,杨英宝和刘志飞的相关事情,也被新闻报道描述了出来,引得不少网友的一阵嘲讽。 “但是要打配合的话,我该做什么?”卜鑫无奈。mc又不比英雄联盟,王者荣耀,打法千变万化,可以借鉴的战术几乎为零。 他十分清楚,当初的谢云,是多么迫切的希望加入血玫瑰。而为了加入血玫瑰,她付出了相当多汗水和努力。 现在的这样的战场,这样的环境下的战斗对于狂刀而言也许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次日一大清早,旅游团全体成员在酒店大门口集体乘车,八点前就抵达了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克利威坐在厅堂正中的高地上,身上穿了一整套厚重华丽,珠光宝气的钻石衣裳,旁边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圈圈僵尸,每一圈僵尸穿的衣服都不一样,五颜六色,像湖面上的涟漪,又像万花筒,奢靡华贵。 再打下去的话,真的会出事的,凭借他们家的能量,就算是一条人命也绝对可以轻松摆平的。 魁和骷髅王髓的目的是一致的,举全国之力造一个神,让神统治世界。 随着王影的境界的提升,此刻他已经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空间重锤。 “白丫头,你这何首乌可是都要卖的?”丁长生有些紧张的问道。 王立力主要搞纯碱和烧碱的原因,也有这个原因,如果要合成阿司匹林,那么就要用到烧碱,即氢氧化钠与笨的合成物苯丙胺在高温下进行反应,合成水杨酸,而水杨酸是阿司匹林的重要成分。 江云虽然退场了,但是在一旁认真的看着几人,聆听几人的发言。 今年新挖的窑洞是不能住人的,太阴冷了,住几天肯定要出事,不仅仅是新窑洞不能住人,新建起来的房子也不能住人,得通风最少一年,才能把潮气去掉。 用编辑器编辑法宝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不会在三界之中弄出大动静,否则如果是在外面出现了‘混沌钟’这样的先天灵宝,不消片刻就会惊动整个三界诸天。 如果江云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惊讶,这不是魔都录音棚的魏蒙吗? 夔牛鼓声音震天,一道道声波儿将魑魅魍魉吓的四处乱窜。而这鼓声对于自己人则是一种激励和鼓励。受到鼓声的激励,五艘宝船上的战士打开船舷两侧的护板,露出炮门来。 “哈哈哈,你个山西人也会说湖南话咯。”陈部长顺着碗边吸了一口粥说道。 第七十五章 土断与商(上) 司马睿既然有所明悟,动作一下子就加快了。 整个七月,一系列的任命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下发,其中最重要的有三桩。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禁军的调整了。 刘琨偌大的名气,却无法当中领军,最终给了个太尉,属于高高挂起,不给实权。 其实司马睿很想用他,但大晋朝国情如此,不是皇帝想怎样 清虚域只有炼心一人走的心之一道,但在宇宙各大界,走心之一道的武者还是有许多的。 在洛云峰的帮助下,它又改名叫斯大林。洛云峰说,你跟他的名字中都有个大字,听起来好记,应该不会叫错。 哪怕月神已经全力以赴,也始终没办法把他给强行逼开。反倒是逍遥子,却始终无法追上两人的速度……却真正的被脱离了战场。 每一天,青年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充满了坚定而坚定的决心。 在21日对阵利物浦的首回合比赛中,石浩在进球后被亨德森撞了一下,膝盖韧带受了点轻伤,被队医判断要休息2周左右。 三样东西悬浮到了半空,稳稳的停了下来。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三样东西完全吸引了过去。 霎时间,那一大片河水全部变作赤红色,并且这股赤流迅速朝四周扩散开来。 “哼,你也没达到七星猎神者的实力,也就比我强些,我们不可能认命自裁的。”高大壮汉怒道。 经过一夜的折腾,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放亮,火红的日光逐渐将黑暗的阴霾驱散,却驱不散众人心底的阴霾。 战斗能激发人的潜能,此前多次挑战赤鳞妖虎,大大增强了肉体强度,起到锻体作用。 唉,这样的家训,若是被现代某些医者看了,不知会做何感想呢。 两人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少离这种着急慌忙的样子,都觉着有些奇怪,而且刚才看少离的脸色,不象是想病症想的出了神,倒象是魔障了。 黄忠的刀法大开大合,在庞德和马超之间往来搏击,凤嘴刀左右挥砍,将庞德和马超的强攻一一破除。 边柔儿就在门口,刘栓柱前后的话她可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立时羞红了脸,一转身回了屋。 在这一刻,秦宇动用了吾即天,铺天盖地的天威如同上天亲临,充斥着巨大光幕之中。 说完,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走到了前排位置,在华仔旁边的空位坐下。 “没事没事,等我们做了以后,就十一点多了,可以直接睡觉觉了。”凌漠嘿嘿嘿的笑道,模样无耻又邪魅。 还有一桌子的人低着头吃得起劲,甚至把邻桌的吃食都顺手抢了过来,丝毫没有心思去听那台上人的滔滔不绝。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朝着洛妍走过去的孙潜关切的问道。 刘遇追问下,知道此人话语中尊敬骠骑大将军,判刑杀头他都心甘情愿,只求不让刘凡知道,可见他心里对刘凡有多尊敬。 国家正值战乱,梓锦越发的约束下人谨守本分,可在这个时候却有人不安分了。 吴凡的话说完,梁少还没有什么表示,林诗诗和林蔓就对视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 “元莹玉,你真的是疯了。”元锦玉静静地凝视她,说出的话,已经是极为肯定的语气。 难怪杜曼秋十几年如一日屹立不倒,难怪长公主拿她没有办法,地的确是个厉害的,知道在最危险的情况下应该做什么事情能翻身。 第七十六章 土断与商(下) “种粮之事,你等为之,休要打搅老夫。”寿春城东淝水之畔,孙佐对随从摆了摆手,然后继续听面前一老妪说话。 “野蚕太多了,漫山遍野都是,没人要啊,不值钱。”老妪絮絮叨叨,脸上还带着点诧异。 虽然口音很难懂,要人“翻译”,但孙佐还是很感兴趣,随后拿起一个蚕茧,仔细看着,问道:“一年能收多少野蚕 我将计就计,反摆了他们一道。她丈夫因此锒铛入狱,而她,也面临着破产和家破人亡的窘境。 由于看不到,所以对这个两千年前王国的都城,无法亲眼领略了,只能茫然紧跟着盛世尧,一刻不放松。敏锐如他,自然感知到我这边的心情变化,握在腕间的手很紧。 是这样吗?难怪你会这么悲恸,只是还是那句话:我不怪你。如果到这里为止确实已是我的一生一世,我想也已经不遗憾了,有生死与共的同伴,有百转千回到可能别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奇特经历,还有,深爱的你。 她问的是他们,显然她的思绪停留在昏迷前,我没瞒她,将经过讲了一遍,她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全无。因为,庄聿还没回来。 我的亲妈哎,我已经十八了,我又不是八岁。就算我穿错衣服,别人也只是笑话我好嘛?还有,穿成这样,不被人笑才不可能吧? 最后,我慢慢的缓过神,神智稍微清醒了之后,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闪现着:杀人了,我杀人了。 按照何佳怡的话说,她追她前男友的时候同样煞费了一番苦心。何佳怡的前男友是it男,闷骚话少难推倒。在高中入学的校会上,何佳怡对她前男友是一见钟情。 而且当时阿静的肚子里面还有他们的孩子,虽然阿静到了现在也不知道,当时那场车祸,夺走了他们的一个孩子。 每日挑选回来的孩子都住在这里,等挑全了自己想要的,这就是完成任务,能回家了的时候。 听着她们在门外左一个贱人右一个的贱人的这么议论着自己,我居然还能气定神闲的悠悠听着,连我都开始佩服起自己来了。 现在陈阳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知道,陶英秉没能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仅仅是使用了一些加装定时装置的c4炸弹,他们就被轰下了车。 他眼眸中闪过冷意,突然间,一股血红的气息,从他的背后释放出来,将那片江域染得通红。 这样的话,只要等‘变异丧尸王’身旁的变异丧尸,少于500这个数量,叶枫便可以动手了。 “是的,我怕这信纸不能透露什么信息,所以将信封一起拿来了。”青年男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已经被揉成一团的信封,吴用还刚想夸赞他把证据保藏得好呢,没想到他几乎把什么都给毁掉。 不难解释,只因这双头龙作为精英部队,崇尚的是‘绝对的力量’。 看上去,此刻的龙尘就好像一个吸力漩涡,将周围天地元气飞速吸扯了过来。 龙尘轻轻挥手,面前的摊位之上。直接出现了一叠一叠的武学秘籍,以及法术秘籍。 数月的相处她对邪风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自是知道他的‘性’格,外表看來嘻嘻哈哈心中却要强的很,岂能不知这身份的落差在他心中终是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芹泽队长的尸体在这?“相原龙很激动,当初没有发现芹泽队长的尸体他只以为是粉身碎骨了,没想到会在现在出现,而且还是刚死不久的样子。 第七十七章 家事与学 重阳节这天,大梁皇后庾文君终于忍不住了,借着出外登高游玩的机会,杀到了城西梁府。 天子、皇后双双驾临,当然没人敢阻拦。 “梁卿这果园整饬得好。”邵勋装模作样拿起一枚梨,洗净后啃了起来。 “陛下再晚几天过来,可就没了。”梁芬笑道,随即有些感慨:“十亩薄田、几亩果园菜畦、数十株桑,都是 墨仙儿帝者的威严被激发出来,同时取出大量的仙石,启动了这个法阵。 白夹晦的心思对于旁人而言很难猜透这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哑巴不会去猜,他只会想着好好的保护着这个能中兴白家的主子,跟着他一起再见证白家的重新崛起。 而这次,山元要将自己的木行本体与黄中李树融合,却是打算让这黄中李树变成自己木行本体的跟脚。 自己是不是真和他俩八字不合命理相冲?越想越气的岳青凤腰刀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巴巴。 天空中,电闪雷鸣消失不见,浓密的乌云迅速散开,露出一丝阳光。 这点倒是没有太过失望,沈飞也不会认为系统会存在这种刷经验的低级恶性bug,沈飞倒不是说系统无空子可钻,只是不会有这么简单。 陆飞铭凝神看去,顿时,一道强盛的白芒再次浮现在这件牙雕之上。 “你怎么受伤了?谁欺负你了?我带你去医务室。”安颜伸出手想仔细看看安才英的伤,毕竟他个子太高了,看不仔细,安才英却仰头往后退了点,留下安颜的手停在半空中。 巡视一圈后,在沈飞的灵视视野内,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待赵寻雁与天眼汇合后,二人互视一眼摇摇头,示意同样没有发现,只能判断出现场被范围性技能覆盖过,将痕迹都清除了。 “我了解了你们的工资架构,你现在给工资公司做一单业绩,提成是在总营消费的3%。 “分散开来,给悦悦争取时间。”苏墨冷静指挥,四人分四个方向,各自应对逼近的树精,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就此展开。 张探长的枪械直接是掉落在了地上,而自己也是痛的是弯腰跪在了地上。 “好。”火凰应下,然后见木天赐取出储物袋,便接了,开始忙活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秦国便好生收拾一番,等到明年择一吉日,将公主送到曲阳侯的封地……”嬴稷斟酌了一下言语,最后如是说道。 台上激烈的比武令得全场所有人屏气凝神地观看,本来孙启的气势走入劣势,马宁儿取胜只是时间问题,可是转瞬间却要被孙启杀死了,有人欢喜,有人惊诧,有人着急,有人得意。 别看陈平麾下的军队数量很多,但粮草军械等等都远远赶不上巴人义军的水平……巴人义军俨然已经是巴蜀大乱斗三足鼎立中,最粗壮的一足了。 但今天一听吕律说三颗鳇鱼籽顶得上一颗鸡蛋,让她对鳇鱼籽充满了好奇,而且觉得,吕律亲自上手,肯定会很好吃。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话说这边景充下了朝会,径直回到自家府中。 艾莉娅挨着他坐下,两人肩并肩,一同望着那片繁星点点的夜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与你并肩作战,直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洒满均衡之光。”她的语气坚定,宛如誓言。 袁熙的胸口的伤,到底被碰到了一些,这无疑让他郁闷的很,对于张宁更觉得不能给她好脸色看。 第七十八章 赌神(上) 十月头上的时候,已经有一些近处的士人、商徒抵达洛阳了。 洛阳城东某宅内,聚集一大帮子人。 桓温一入内,便觉一股巨大的声浪传来。 “刚从江夏、襄阳一路回来,陶侃禁博戏,实在憋得厉害。”有商徒目光紧紧盯着骰子,嘴中抱怨道:“襄阳幕府僚佐的赌具被收缴一空,扔进了河里,气煞我也。” 暮暮警官听到这个之后顿时头大起来。因为如果按照这个说法话。那么不就找不到谁是犯罪嫌疑人了吗。 接着,龟宝飞行向其他地方,又采用同样的手法,制造了两处互相残杀的惨剧,然后收回了所有监视的金羽火鸦幻影,再向着万乾宗的主山脉而去。 终九畴这人太显眼,突然出现在冉府,很容易引起长公主府那边的怀疑。 就在这期间,牛皋的母亲去世,作为家中的独子和家族的族长继承人,于情于礼就不得不回家奔丧,即便被官府捉拿也在所不惜。 留下面无表情的程谓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抓狂: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冉少棠是你的下属吗?这有可比性吗? 一桌有八人,除了吕本中、李横二人之外还有五个李横的幕僚,王慎倒被挤到一边,别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见宋朝武人地位之低。 李灵一话音落下众人都表示出了不理解,就连罗柏也是一脸的困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甚至在想就算真想救珊莎,也不用这么胡扯吧? 两人收拾停当,再次回来峭壁前,此处峭壁高百丈,上面寸草不生,似乎并人用斧头硬劈开一般,越到崖顶,烟雾环绕,一旁的林中不时传来清亮猿啼,更是将此崖衬托得气宇孤高,光滑的崖面飞猿难渡,可是却难不住两人。 dj米花镇的某处公寓楼内,伏特加在宫野明美房间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东西。 可是,这个天下四分五裂,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偶有太平,也是战争前的短暂平静。所谓天下大同不过是痴心妄想。 “可是如果那些武警过来了,到时候救了我们,可如果那些被我们欺压的人向他们告我们怎么办?别忘了,你也跟着我们干了不少坏事。”虎哥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脸上可没有一丝担忧。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为难萧炎的,单独剩下一个位置,却被萧战直接帮他儿子化解了,让他先找到位置坐下。 一伤害在我头上飘出,我的血量瞬间减少,若是这一击打的是赵刚或者柳涵月,他们肯定得回新手村了。 可是他们两人现在不仅仅坐在了那个位置上,甚至于还享受到了很多旁人无法享受的殊荣,若是一般人在北冥家闹事的话,早就被人给赶出去了。 黎一纠结地半张着嘴,想要斟酌出一个最好的说辞,可以将对男人的伤害降到最低。 “监天司的影子,潘玄兵!”这一道森冷的话语从墨星晓嘴里吐出,显然她对天牢的那些事情还是有所了解,只是没有预料到,潘玄兵出手竟然如此狠辣。 此时一道悠悠的声音传来:“好,我也想吃了。”宠溺地摸了摸夏琳柔软的头发。 夏琳这才想起来,这个白茉莉就是上次预定了君清越“唇印”的买家。 我所属为北条氏,河越城守军三千,援军八千,而敌军的包围部队则是八万五千余人。 介绍下樗蒲 樗(chu)蒲是汉以来非常流行的一种博戏方式。 樗,臭椿树。因最初的投子(骰子)是用此木料制成的,故得名。 汉代就有了,但规则比较复杂,到了魏晋时代,有所简化,玩得人更多。 一、赌具 1马:一般用棋子代替。 2枰:棋盘状的木板。 3筹:木条、竹条,用来拨棋子。 4投子:就是骰子,骰子呈椭球状,共五枚。 其中三枚都一样,一面黑、一面白。 另外两枚在黑面刻上牛的图案,被称为“犊”,白面刻上鸡的图案,被称为“雉”,于是共有黑、白、犊、稚四种花色,五枚一齐投掷,有多种排列组合。 二、规则 一般是四位玩家。 每人持五马(五枚棋子,每个人的棋子颜色不同)。 棋盘上有“马道”,每一马从起点开始走“马道”至终点。 马道共有一百二十格,分为三段,每段四十格,每四十格中间有一关,走完这一百二十格,这匹马就算完成任务了,谁先走完五匹马就胜利。 那么,怎么走呢?掷骰子。 骰子规则: 五枚骰子一起掷(也有放在竹筒里摇的),按照不同花色,有如下排列组合—— 组合1:黑黑黑犊犊(卢采),矢数16,可以在棋盘上走16格; 组合2:黑黑黑雉雉(雉采),矢数14,可以在棋盘上走14格; 组合3:白白白犊犊(犊采),矢数10,可以在棋盘上走10格; 组合4:白白白雉雉(白采),矢数8,可以在棋盘上走8格; 以上四种组合被称为“贵采”或“王采”。 组合5:白白白雉犊(开采),矢数12,可以在棋盘上走12格; 组合6:黑黑黑雉犊(塞采),矢数11,可以在棋盘上走11格; 组合7:…… 不一一介绍各种组合了,这些被称为“杂采”或“贱采”。 开局时,各位玩家的马放在起点,轮番掷骰子。 掷到贵采才能走马,不是贵采不能动。 走马道时,按照矢数在棋盘上走相应的格数。 可以吃别的玩家的马,这叫“击马”,可以赢钱,被吃的马返回起点。 自己的马可以叠起来一起走。 每40格一关,临近关时,围观群众可以与玩家对赌,他的马会不会掉进关里。 掉进去后,掷到贵采才能出来,不是贵采不能动。 最后走完全部五马算赢。 有点类似飞行棋,对吧? 三、赌钱典故 1、刘裕、刘毅 历史上刘裕、刘毅等人在东府聚众赌博。 这里额外说一句,后来有人觉得带上棋盘花费时间太长,干脆直接掷采比大小,下面说的这场很可能就是如此—— 后于东府聚樗蒱大掷,一判应至数百万,余人并黑犊以还,唯刘裕及毅在后。 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坐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 裕恶之,因挼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答。” 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 毅意殊不快,然素黑,其面如铁色焉,而乃和言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见借!” 操他大爷!我真不能相信这是史书,如此传神地描述了一场赌博。 一群在史书上有传的人玩这个游戏,轮到刘毅时,掷出了“稚采”,也就是“黑黑黑雉雉”的组合,14点,贵采第二,只有“卢采”能稳压。 于是刘毅大喜,注意,这里有细节描写—— “褰衣绕床”、“叫谓同座”。 也就是说,刘毅掷得14点后,提着衣袍,绕床庆贺,还挑衅同座,说今天你们要是掷不出卢采就完犊子了。 刘裕面对挑衅,“恶之”,然后把五枚骰子抓在手里,搓揉许久,嘴里说:“大哥我来回应你。” 操!这里又有细节描写,像电影镜头一样。 “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 刘裕要想掷出卢采,必须五子全黑,即“黑黑黑犊犊”。 四枚骰子已经全黑,就最后一个在转。 刘裕大喝一声:“卢!” “即成卢焉。” 刘毅“面如铁色”。 点评:这一段真的很有戏剧性,拍电影一样。 2、日漫风格的赌神袁耽 耽字彦道,少有才气,俶傥不羁,为士类所称。 桓温少时游于博徒,资产俱尽,尚有负进,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欲求济于耽,而耽在艰,试以告焉。 耽略无难色,遂变服怀布帽,随温与债主戏。 耽素有艺名,债者闻之而不相识,谓之曰:“卿当不办作袁彦道也。” 遂就局,十万一掷,直上百万。 耽投马绝叫,探布帽掷地,曰:“竟识袁彦道不?” 简单来说,桓温年轻的时候喜欢赌钱,输光了所有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 于是找袁耽帮他赢回来。 袁耽正在服丧,居然脱了孝服,直接跟他去了赌场。 债主看不起袁耽这个面生的年轻人,说除非你是袁彦道,不然今天别想赢我。 于是开赌,十万一把。 赌神袁耽赢了百万钱,将骰子扔掉,把孝帽砸在桓温债主脸上,说道:“现在认识袁彦道了吧?” 点评:太他妈热血励志了! 3、宇文泰 周文帝曾在同州,与群公宴集,出锦罽及杂绫绢数千段,令众将樗蒲取之,物尽,周文帝又解所服金带,令诸人遍掷,曰:“先得卢者即与之。”群公掷将遍,莫有得者。 这一把赌得大! 彩头是:锦罽+杂绫绢数千段+宇文泰裤腰带。 其他赌博方式还很多,甚至下围棋都是,比如谢安还是谁,就靠下棋赢了一个别墅,就不一一赘述了。 第七十九章 赌神(下) 袁耽、桓温二人先回家,喊了七八个僮仆,各具杖械。 另有几个苍头,赶着牛车,浩浩荡荡前往坊市。 坊市新建于城南,周遭一堵厚厚的围墙圈着,开有数门。 目前还没正式启用。 启用之后,每门都有军士守御,进出都要登记。 桓温第一次见到这种如同城寨一般的集市,只觉得很新奇,遂道:“ 不过现在可不是感受这些东西的时候,天越的做法像是激怒了劫云一样,无数的劫雷涌向天越,这劫云中所蕴含的劫雷之力可不是简单的一道雷劫那么简单,仅仅瞬间天越就感觉身体要失去了感觉。 他之前虽然要挟威胁妘兮,但是却没有触到她的底线,最多让她反感。 看着这样美得让人无法呼吸的陌紫凝,红鸾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砰砰乱跳。 没错,她的确不怕楚陵的囚禁,因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被囚禁过不止一次,她又有哪次没有逃出来? 晟儿犹豫着,然后怯怯点头。他攥紧云绾容袖角,好像怕云绾容会恼他不要他。 只见暗器逼近,侍卫猝不及防之际,暗器却在半路放慢了速度。如棉花般轻轻擦过侍卫衣裳,顺势落在地上,像是受了什么阻力。 都这会儿了,竟然还有下人在交头接耳,这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把她这个王妃放在眼里。 “这么说,你事先算好的?”苏玉卿明白过来,他这是打算待到寿诞之后了。 监斩官尖利的声音一起,他抄起面前的令牌,一声令下,旁边等待已久的刽子手手拿薄片刀刃步步逼近。 “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无量派弟子大喊。 “看把你给着急的,你慢慢等着就是了。”张晓峰温柔的趴在了赵梦琪的肩膀上,看着蓝蓝的天空,宽阔的大海,想到幸福的生活还在后面呢。 刘宇呢,他在刚才看比赛的时候去了一趟洗手间,所以现在完全没有想要再去的意思,就算有,他也一定会憋到比赛开始的时候再去。 那些操作自行火炮的第五代机器人,收到铮的命令后,纷纷停止了开炮。 长生天恩赐下来的幸运是否与自己那天替甘罗说话有关,阿思蓝不敢猜测。但他相信,只要跟在甘罗身边,就不断会有好运落在自己的毡包中。 未来是属于新天鹅们的,老一代天鹅们必然要从队头慢慢移到队尾。 山滕劲楠脸上的笑容也僵化了,嘿嘿干笑了两声,双手僵在了空中。 此言一出,立马便有人将他的命令传递了下去,顿时,数千人马齐刷刷的停止脚步,不解的留在原地等候着盟主的命令。 接着,一边麻利的动作,张晓峰的嘴巴,就已经贴在了冷俊的嘴巴上,让她神经绷紧,接着用双手将张晓峰给推开了,接着用手擦了擦嘴巴。 与李涛的战斗,可谓是惊天动地,不足为外人道,但得到了不少好处,这是他第一次全力动手,差点死掉。不过李涛也不好受。 最后佩妮只能和莱纳德在一起,谢尔顿最后则莫名其妙的和艾米走到了一起。 心中冰冷的一块,仿佛已经塌陷,听见他的温柔安抚,短短几个字,竟是奇异的将自己心中的恐惧打退。 众人听到阴煞宗宗主的话,并没有丝毫的惊讶,要知道,阴煞宗和血魔门的人本来就是同穿一条裤子,不论是最初工大蜀山锁妖塔的时候,还是后来在血炼森林之中,阴煞宗都始终和血魔门的人共进退。 起初他没有接,但韩伊莉不知疲倦的反复打来,还发短信说,如果不接她电话,她就去李唯家等他。 看着风冷月的担忧,李天锋笑了笑说道‘你在担心什么呢?我没事的!我胜利了,在怎么你也要笑一笑吧!’声音之中一阵戏虐的说道,与之之前擂台上冷峻的表情完全不同。 随后转身走向寒冰琴面前,这个时候寒冰琴面‘色’之上没有一丝的恐惧,看到李天锋来了,对着李天锋说道“你也知道不逞强,来我这里了!”声音之中一阵揶揄。 但他这番话可谓是黑了不少人,但毕竟还是个大男孩,而且这个笑话也无伤大雅,大家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前排的赛车刷的一声就冲出去了,然而这些赛车除了高艺凡和黄翼达之外,基本都是些不入流的选手,包括顾超和崔晓雄。 听到那人说话,几人都沉默了下来,并没有在说什么,一切,都是为了我王,为了所有人。 实际上,秋叶原楼也不高,街也不宽,地儿也不大,秋叶原之所以成为世界旅游胜地,并非因为电器,而是动漫和游戏。 一向在仙君府中比较无聊的徐曼青,好奇地宣人过来问了问,这才知道,原来有人得罪了张恒的手下关平山。 相比于现实位面的印度,这里的人,对湿婆神的信奉,狂热到了极点。 天黑得很早,渐渐远离市区。□□上灯塔彻夜透亮,将岛上森严监狱与周遭海域照得透亮。因此,即便行驶于海上,却只能看到漆黑天幕。 第八十章 婚礼 十月京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大概便是楚王成婚了。 王妃是散骑常侍祖应祖士宁之女,出身遒人祖氏,家族九世二千石,虽说比不上那些四世三公、两世三公之类的门第,但胜在经久不衰,门第不坠,这就很不容易了。 而今第十代,似乎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可谓兴旺无比。 新任广威将军(从四品)祖约自淮南返 不过真正的导火索却是在七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神圣学派的法师们捕获了一个弱等神力的神祇,将其封印在一个巨大的人造魔法水晶中,并且用超魔导技术将其输出的神力转化为了纯粹的魔力。 听燕子说,宋皓有门路,每天能洗一千件衣服,他究竟怎么办到的? 高澄低喝一声,双目陡然神光大作,似乎看穿了眼前一团团的命运迷雾,穿透了无数假象看到了真实。 宋皓的表情则复杂以极,若是平时,踩着狗屎自然不爽,然而此刻,心境却不一样。 奇怪声响在这未完工的房间响起,三人同时感受到空气变得燥热起来。 其次是,中等宗门的休息区也变了,现在二十一的中等宗门的休息区,已经放置到擂台的四周,这样一来,中等宗门的修士,在休息区看斗法,也可以看得非常的清楚。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这肯定不是好的选择,真那么做,只能是自取其辱。 众人使来的眼色被犯病的牧苏视而不见。等了许久仍未得到回复,他眼眸满是冰冷。 而金凯瑞这个家伙,固然李清远到现在没有跟其打过什么交道,可是对方上辈子的人品,那可是众所周知的。 黄祖缴获的火焰长枪是假的,但他们见识到的可是真的,现在魏延大军手中握着的,就是火焰长枪,他们可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去试探这东西的真假。 尽管嘴头上抗议无尘的做法,但晓梦也不可否认,想要反抗无尘着实没有手段,毕竟她如今已经是阶下囚了,有什么资本和无尘斗争? 泰勒深深皱了皱眉头,一脸狐疑,由于直升机的声音太大,他并没有听得真切。看着副驾驶的手势,他还以为对方认为这里不适合降落。 “狂徒受死!”就在这时,紫金府强者在聂天背后,赫然出手,聂天感受到背后有可怕的星辰天象来袭,体内中的佛魔之力开始运转开来,转身一掌朝紫金府强者轰杀而出。 “等一下,这一次你休想逃。”看着向外走去,萨蒂急忙更上来,逮了半年都没有逮住,哪能让千劫如此简单就跑了。 虽然秦龙暗暗猜得这东北大汉的目的和自己类似,但在事情没有弄清之前,他还得进一步观察一番。 绯樱闲美眸暗淡无光,被无尘的实力打击到了,自己比婴儿还脆弱,一想到拿不到无尘的血液和项上人头,她明眸好像是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纱布,一片灰暗,再加上那楚楚可怜的绝望外表,当真是我见优伶。 听到伊莉娜提到隔壁镇的教堂,杰诺薇娅身体僵了僵,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等你呀——”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流转,笑意迎面,仿佛脸上都流动着什么。 我看到萧楠这样,其实我也一点都不后悔刚才做的事情。要知道,如果蒋黎明真的控制阴神的话,那会是什么下场? “呱!”雷蛙怒鸣一声,浑身雷电缭绕,凶目闪烁,张口喷出一只巨大的雷球卷着可怕的毁灭能量炸向五彩巨蛇。 第八十一章 震惊!孩子们竟然…… 邵度的情报异常准确。冬月初的时候,邵勋真的没南下,而是留在洛阳。 冬月之时,甚至去了芒山、尸乡等地,给府兵发放礼物,回程之时,再探望禁军将士家人,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众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今年冬天在广成泽过,这是早就确定的事情。 冬月初十,甚至已经有人提早南下了,比如—— 洛千寒用神识能察觉到杨天和李平在说什么,他还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认出他,毕竟在他们眼中,洛千寒现在不应该独自一人,而且更不会被他们抓住。 "阿暖!你躲在惊鸿前辈的身后,太狡猾了!"雨翩翩追了上去。 苦瓜脸和耗子二人在前,蛮牛与李南等人在后,而那个苦瓜脸一转方向盘,车子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接掉过车头,往身后的体育场里开了过去。 东子马上示意刘胖子打住,钱佩佩真的是王鹏心里的一个伤疤,揭不得碰不得。 “晓宇他们呢?”叶清大惊之色,只不过转眼之间何云飞已经身在他们的身后。 到底多厉害不说,反正目前为止,能完好无损从这阵里出来的,也就只有七名弟子,其中一个是雨翩翩。 陈江飞带领的那个调查组,虽然是潘广年告刁状的结果,名义上是省委派遣的,但其直接反映的,恰恰就是这种疯传的议论,体现的是大多数人的心态。 等到我们的车穿过海珠北路、冲过西门口,从公园前上了解放中路以后,才远远地听见不紧不慢的警笛声在慢慢的响起。 上午董展风隐隐透露他的任命江一山多少起了点作用,现在向怀诚又说有潘广年的支持,王鹏肯定会出成绩,这让王鹏真有些苦笑不得,难道工作真有那么简单,只要有上面的支持,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原来,按照塞西尔的吩咐,每一季度都会送来新的衣服,香奈儿秋冬季,古奇的包包,还有很多牌子,已经多得堆不下,只好把旧的放进另一间房里,即使那些衣服,林晓曦根本没穿过。 “既然这样的话,那么这些人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处理的很满意的!”张虎说道,这可是一个表现的机会,他知道,自己只要把握好了,不犯眼前这位先生的禁忌,那么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如果警察抓住了他们两个,他们有人说说对方的罪状,那么他就完了,所以陈礼蒙必须死,为了自己可以活下去。 听到韩先锋的话,顾飞眼神颇为怪异的看了他一眼,心里面琢磨着,要是这货知道杀了他儿子的人是自己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笑的这么开心了。 这个消息刚刚公布,世界再一次震动了,都在猜测华夏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打算对r本动手了吗?于是一个个都致电给古主席,要他为了世界的和平,千万要冷静,不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欧阳建安愣了一下儿,他好像一直都是沉浸在荔蕊答应和自己在一起的兴奋中而昨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荔蕊,高兴的他都冲昏了头脑了。 “依你所言,”一句依你,像是千支银针扎在盛明珠心中,最近盛明珠越发觉得自己亏钱轩辕翊,她亏欠这个男人太多太多了,而如今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这个时候,各国的情报组织又开始出动了,华夏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自己不把这件事调查清楚的话,那么就等着回家种田卖红薯吧。 第八十二章 来了,都来了 宿羽之名,源于倦鸟归巢。 整体而言,这座掩映在山林之中的宫殿环境清幽,风物美丽,是一个不错的颐养性情的地方。 从天子下诏的那一刻起,襄城、颍川、河南、汝南、南阳五郡就征发了六万丁壮。 有人开始整修道路,不仅仅是宿羽宫,从梁县到广成宫再至宿羽宫的驿道坑洼之处,尽皆填平。 有人收 她慢慢的抽回手,把手摊开,只见手里赫然放着一个大大的荷包,众人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那个荷包。 “我!我们投降,这么久都没有人过来救援,估计这次我们是在劫难逃了!”船长苦着脸说道。 “然后,我们到宇宙中各个地方去逛一逛,去走一走,去天涯海角!”穆灵珊笑道。 要说这个世界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可能因为身体太强而凡是都用暴力解决,仅有的几个动脑子的也不太强。 “我是海贼,虽然之前跟你是同盟关系,但现在有人出价比你高,还有你并不能命令我!”克洛克达尔点燃一根雪茄,无奈的说道。 “果真!果真!果真是生生造化丹!没想到老朽我今日,竟能见到这种传说中的丹药!”乔怀玉激动不已,又哭又笑有癫狂的,震撼之情简直难以描述。 上上代冥王震怒于幽劫生出的三毒,因此将其贬入轮回历劫修行,这也就是幽劫经历十世劫的原因。 因为在她的观念中,她只考虑到了何琳,只要能够吧何琳搞定,那就万事大吉了。 屏幕显示的正是之前反重力引擎的位置,前一秒还在正常稳定工作,下一刻,几乎毫无预兆,就砰的爆炸了。 如果有可能,它还要拥有自动躲避子弹功能,就好像007系列电影里面的那种智能车一样。 他看了看我,似笑非笑地说道:姓苏,再说了,你明明知道这些事情,又何必还要再来问我一次呢? 姬长风一看到两个仆人进入了这元阳金金塔之内,急忙前脚跟后脚的也跑了进去,但是却是在刚刚来到大门前时,这塔身上忽然闪耀出一股黑色的光芒来,幽暗而晦涩。 “不要过来,否则我杀了她!”青年勒住了伶珑的脖子,情绪变得十分激动,就好像受了巨大的刺激一样。 因为,气质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需要积年累月,不是你想改变就改变的。 半天过后,三人来到了一个悬崖处!不过与其说是悬崖,倒不如说是这里是个天坑,坑下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湖边则是一个方圆二百米的乱石地。 对于碧琪的反应林枫早就猜到了,一个普通的人类修炼者看到一头圣级的巨龙,那种震撼无法言语。不过碧琪的尖叫声也将周围的侍卫、店伙计,还有她的四皇叔都吸引了过来。 邪能行刑者格里芬的攻击,冲过来了对着叶玄,枯木看着,这样的攻击如果是用手去接,等于找死,如果不接,那遭殃就是身后的士兵,枯木愤怒地看着邪能行刑者格里芬,他的败类竟然是自己人都不放过的。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直接开口了。请问,何先生知道多少关于同流的消息?”陈平森问。 “艹尼玛,出来的混的,讲什么规矩,光头狼,要打就打,不打就给我闪一边去,这几个是我弟弟,谁要是今天刚碰他们一根毫毛,我韩阳发誓,一定狠狠的报复!:”下一秒,韩阳咆哮,目光中满满是的讥讽。 灰狼王眼中的兴奋渐渐地消失,甚至是变的越发的失望了起来了,叶玄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毫无反手之力的战斗,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战斗。 “休想得逞。”白阔祭出本体,及时轰出九婴炉,全力将它打了回去。 然而此时此刻在此地里响起这样的笑声,显然是太过不合时宜的。 “不知,好象是前面有人挡了路。”雷振天说话的声音中有些质疑。 这让轩辕笑想起方才自己差点被摩鹏精血害死的情景,那时候真是生死一瞬。自己没有脾气反而好声好气的来此谈判,人还没杀到半个,还差点驾鹤归西,怎能不怒?早知如此还应当果决一点。 虽然教廷的权威在整个欧洲大地极度高大,却依然无法阻挡英国国教的崛起。 然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并列在一起,不仅没有令人感觉丝毫的不妥,反而感觉十分的融洽,似乎就应该如此一般。 “你怎么知道。”庄弓惊道,这老人他肯定是第一次见面,他的病情几乎沒人知道,但眼前这老人仅仅看了几眼,便将他的病情全说了出來。 但是身娇玉贵的公主殿下为什么会鬼鬼祟祟地躲在这种地方呢?难道是位出逃的公主? "什么蒸汤?"颜月好奇之下便忘了规矩,在颜月己有的知识贮备里知道古人泡汤指的是泡温泉,可这蒸汤是什么?还一试之后心脏病发,莫不是什么有毒的汤药? 而秦九歌等人脚下的“星球”,范围并不大,而且整座星球,都尽皆是漫漫黄沙覆盖,很是荒芜。 一到大赛就脚软!不知道是不是跟卡佩罗搞得紧张气氛有关,马克勤现在没空琢磨。 “喔……呼……我太兴奋了”,不用记者提问,他就开始诉说此时的心情,而他们自然配合,哪怕是马克勤现在什么也不干,呆着估计都会有大把的球迷愿意看。 得到驻颜丹以后何家也打过主意。因为有了此丹的丹方以后虽不能说和秦家并驾齐驱,起码可以阻击一下他们的生意。可是派出去的人手都被易寒给轻易的甩掉了。 第八十三章 前路 冬月二十,邵勋先入驻了广成宫,离宿羽宫一步之遥。 “三个紧要之处!”他伸开双手,说道:“其一,先度田之二十郡,户口渐滋,民家渐殷,变化日大。可先自陈郡、濮阳等地挑选一二口才便给之人,详加陈述。” 美人崔氏、郑氏一左一右,为邵勋褪去衣袍。 婕妤王惠风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这是让 纷纷围上来关切的询问,但无一例外的遭到季天的冷漠相对,他什么都没说只管走路。 集中精力于挖掘的周梦渊,被这晴天霹雳般的喝令吓了一大跳,不觉脑袋里嗡的一下。 红姐微笑着礼貌地说,从刚刚的情况看,费钱是秦牧的好兄弟,讨好他,也就等于变相讨好了秦牧。 我又给老司机去了电话,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头绪,但他那头却一直无人接听。 言罢,先是双腿用力一夹暗示马要前进,紧接着驾的一声,不等秦歌反应,已奔出了十丈开外。 暗红色短刃所化光影已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水盾根本无法阻挡,几乎刹那就变得支离破碎。可蓝歌却恍若未觉,就像是一个已经做好了牺牲准备的祭品似的。 脚下渗出的血液已经将大半片刀片染红了,但是这些人依旧不管不顾,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依旧是前赴后继者向着山峰走去。 只见季天将观沧海父子的尸体带进那个稀有材料世界世界,心念一动,只见两股乳白色的云雾状物体从好他们身上飘出来落到季天手中。 黑暗中,齐横行隐约听见了轰隆隆的滚桶声和咔嚓咔嚓的剪刀刀刃合闭声,顿时吓得全然忘记了所有功夫,连滚带爬向洞口光亮之处而去。 看着周围无人敢攻击他,徐川也乐的逍遥,盘膝坐在原地修炼起来,刚才他的消耗并不大,但是他要做样子给那些暗中观察的血煞门老祖看,不然的话,那些血煞门老祖会察觉到他的异况。 打开密信,看到上面的内容,李元顿时面色剧变,浑身开始颤栗。 唐老头子的态度很明确,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觉得还是当着他的面聊比较好,他不想他手底下最优秀的飞行员遭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待遇。 顾伟听了肖青的指示,立马一挥手带人朝着大牢外冲去,想要去将肖青追回来,但是他们刚刚走出大牢,却又被欧阳浩给叫住了。 实际上,叶寒完全能够利用这二十日,继续提升修为,到那时,什么四宗比试,他连赤云城城主都未必会放在眼中。 听到杜变的命令之后,所有的恶魔灵魂,尽管不情愿。但它们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全部化作一道道幽冥光芒,疯狂涌入了黑暗王冠的宝石内。 白君夜茫然的立在原地,像个失魂落魄的野犬,垂头丧气的环视着周围的每一幕,他的视野当中依旧是那片球场,那些个说说笑笑的球友,还有那些像是机械一般加油呐喊的观球者。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你不想把一百多条命全都交代在这里,就拼命的跑!”叶寒再次开口。 现在,仇天心中的怒火已经全部迁怒在白丞相的身上了,他一定要那个老不死的好看。 他犹豫一下,还是大胆向她吐露了心扉。同时,他也在偷瞄卡蕾忒的脸色。 第八十四章 货币 整个冬月下旬,宿羽宫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甚至于,早在清谈开始前,就有没接到邀请的襄城、颍川、河南、弘农、河内、南阳、顺阳等郡豪族赶至梁县,一边访亲会友,一边打探消息。 清谈开始后,广成泽北缘的前晋遗老遗少的别院庄宅内住满了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提着礼物上门,说要住上十天半月。 “我查了一下,还有一辆到鄂市的火车,我就不在这里多呆了,陈哥,你把我送到火车站吧,我坐车回去。”陈辰说。 遥想自己第一次见到李漠的时候,自己还是多么的自负?虽然最后被李漠杀的逃了,但是即使后来银白天又见到了李漠。起初银白天也没有将李漠放在眼中,但是李漠后来展现出的战力。确实让银白天怕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楚风也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太容易解决的,即便最后他没有得出结果,那也不至于让他葬身在那里。 “不知道警局对立宏抓捕的理由是什么,打算要怎么治他的罪?”刘老爷子不怒自威的看着警区领导咄咄逼人的说道。 可终究是逃不出九足紫龙的两只前爪,被完整的送进了龙口之中。 我有点无奈,只能转身回去将空调打开,然后跑进苏然原本睡的卧室,将被子抱起来裹着身子,坐在沙发上。 孙炳庚这话一出口,所有医务人员这次是真的被惊吓到了,一个个眼珠子大睁、嘴巴张的无比宽阔,好像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仙一般。 之后他才打听到了龙枭是一个什么背景的人,然后他每天提心吊胆的不知所措。 听了唐婉的话,我才明白为什么吴老板自从上次过来打了我一顿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在图片和视频发酵的如此严重的时候他也没有来找过我的麻烦,原来是因为唐婉劝住了他。 一时间,李漠和青马王顿时感受到前后左右好似都有着这些沙沙沙的响声。这使得他们倒是有些不确定,那头蜈蚣精到底在哪一面了。更加不确定,这蜈蚣精要在哪一方位进攻。 训练场上,几个球员围着凯飒,静静聆听他的教导。虽然凯飒看起来非常年轻,但气势十足,带着欧洲冠军的霸气,在年轻球员之间,比带头大哥还让人信服。 萧让此刻就像是一个木雕一样,只能任由人间界无尽生灵的生机从九十九阶天梯之上涌入自己的体内,他连动弹一下子也是不能。 水景严转身看向诸乐逸,然而后者早已去了水听云的房前,他刚才说的话诸乐逸根本没有听到。 “各大城都可以刷卡消费!您也不用劳心费力的去兑换金币了,只要在各大店铺购买东西的时候在他们店中的能量石上一刷金额就扣除了……”胖子谄媚的笑了笑,细心的跟我解释起来。 它不擅长这方面,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手段,此时双眼吐出红色的激光,直直地打在了迪迦石像的肩膀上,那里冒出了一层白烟,但总体上来说却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通讯设备,敌人一点也不比远东军团差,唯一不同的就是远东军团是一支机械化摩托军团。 “嗖!”可是没等他跑出几步,眼前就凭空闪现出一个黑衣身影,在速王米诺面前他根本就没有逃跑的机会,葫芦脸没注意被米诺一脚踹飞了回来。 第八十五章 定调与期望 腊月朔日,碧霄殿的讨论基本已经告一段落。 广成宫温泉中,得到消息的邵勋决定出山了。 水汽氤氲,几乎看不清面容,他随意拽过一个白花花的大臀,也不管是谁的了,尽情释放之后,起身到外间宽衣。 “昏君!”王惠风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了一句。 “惠风你要匡正我啊。”邵勋笑道。 “这 龙紫风面色微变,所有大山隆隆震荡,四面八方的全面汇聚,轰击着龙紫风。 如果评估的结果比较乐观的话,那么军方就将正式开启无人战斗机的大规模列装计划。 “夫人,你来了!”他同苏安安打了招呼,苏安安朝他笑笑,跟着她的人被顾墨成带到办公室去。 最为重要的,陈凡落座后,扫了一眼桌上的丰盛菜肴,他发现,好几道菜自己居然不认识,不知道是用何种东西做成的。 “你哈什么?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是最值得信任得,你跟我说的太多了,我感觉自己都要成你老婆了,我求求你放了我吧。”百凤皱眉。 山里的条件很有限,做饭烧的是木柴,为了点燃木柴,引火的时候会使用比较易燃的东西,废纸就是其中之一。 “你想问什么?”秦命坐到石凳上,把葬花整个抱在怀里,双手还是不知疲倦的在温润的地方糅着。 不过,这一次,却并非兄弟三人全数回来,而是只有德川三郎回来了。 默默的看着苍生的衍变?还是化身普通人,陪着葬花玥晴他们在新世界里体验生活?又或是跟最初想的那样陷入沉睡? 可现在听皋陶这样一说,他心里的那点不舒服,非但没了,反而多出了无尽的兴奋。 九转猫妖和九位灵狐一样,都有九条尾巴,同时也有九条性命,可以说他们天生就是不死一族的化身。 夏颉淡淡的笑着,淡淡的看着天帝。他能解释什么?能解释说他害怕这些人说出大夏大军已经到了天庭么?没有解释,根本找不出任何借口。自己的行为不管落在谁的眼里,都是太不寻常了。 可即使如此敌我双方都没有停止冲锋和炮击,依然是不顾一切的冲向了地方阵地。 石台的正中则是个醒目的骷髅头,看得更仔细些赫然能发现这骷髅头的嘴巴部位居然是一个像是用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看起来极为阴森可怕,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在那骷髅王座之上居然还坐着一人。 轰隆隆的声响从地下传来,一座巨大的城堡,冲出地面,出现在刘枫的眼前。 一切都如梦幻,夏侯不想为了一个近乎虚幻的国家去拼命,去杀人。他是一名战士,而不是为了某个君王的意志去屠杀的屠夫。 我们的四周泛着血腥味道,一头头毒蛇的尸体慢慢消失,留下的只是片片黑红色的血迹,身后,已经早不到一个活口。 这原本只是安定人心的一种策略而已,而让龙宇哭笑不得的是,就因为这句话,他这五百年一直求之不得的永徽城的人心,竟是在这种时候齐齐而至。 不需要孟龙伟的示意,只是一个眼神上的交流,年轻的通讯员立刻从震惊的状态中苏醒,一路欢叫着着一边一阵风一般从通讯室里冲了出去,年轻稚嫩的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不仅仅是这里,他们下榻的那宫殿附近的几座重要建筑的墙基上,也赤椋放置了这些东西。 第八十六章 挑选 宿羽宫外的山林间,金鼓之声不断。 黄头军士卒排着松散的队列,穿行其中,呼喝连连。 在他们的努力下,大群走兽被驱赶了出来,在空旷的草地上奔驰着。 草莽之间,轻骑纵横,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少年郎几乎在同一时间奔出,争抢起了猎物。 “粗俗!”司马脩袆坐在邵勋身旁,透过林木缝隙,看 骆家辉叹了口气,此时10科的起降机缓缓的降落了下来,马上便显出了形体来。 长柳凝萱道:“哼,片面之词,还会找借口!”不过语气却松了很多。 时间到来的时候,方不悔感觉自己的手都有点颤抖,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但它们也为房车抵挡住了绝大多数的子弹,剩下的少数穿过枝叶的子弹,也因为无法瞄准而射偏。 现在,潜龙手里还捏着黑水的秘密资料,里面有关于美国策划阿拉勒比的内容,吉娜更加不敢公开了,只能把黑锅丢到万试万灵的临时工身上,不管国际刑警组织会不会相信,反正她自己相信就行了。 之后,莫无风身上的气息每增长一分,徐炎便向后退一步,脸上的惊恐也浓郁一分。 坐在那里,两人便开始了看片儿模式,不要误会,绝对是正经的网剧,而且还是悬疑恐怖类型的。 “呵呵。”一声轻笑缓缓传来,那是一道很好听的声音,一道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声音。 起码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嘛,她已经不那么想了,因为接下来的她,只能在整个剧组里面吃住,因为她的钱本来就不多,现在都直接给了方不悔,真的是一毛钱都没有了。 此刻的她怕是已经在忍耐与崩溃的边缘徘徊,只是下一秒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站在旁边的杜亚生导演突然间有了动作。 许继安没有说话,他早就已经在内心否认了去找琳达的帮忙,自己治好眼睛就是为了余子念,现在如果让他跟对方分手的话,那么肯定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 感受着姜青娥那似乎蕴含着一丝杀机的目光,陆金瓷心脏仿佛都是被拳头攥紧了一般。 王宇的失落,以及黄金标的沮丧,还有野尻的难受,以及贾贵的揪心,这一幕幕,这一张张无论伦比的表情,都像是利刃一样,深深的刺痛了白翻译的心,然后,那个隐藏在白翻译身体内多年的热血,终于重新燃烧了起来。 南宫曜瞅着自家妻子这副样子,唇角就止不住地上扬,刚刚她才结束一场直播,战果累累。 顿时,一轮光耀九州的大日虚影缓缓升起,耀眼的白光映照天地,令得远处站立的考核者们一个个都睁不开眼睛。 “不用了。”许继安似乎很着急离开,如果放在之前听到余子念那么说估计还会有点开心,可是现在的他,只想要赶紧到家里面去,估计现在家里面已经完全乱成一团了。 毕竟魔道进攻就是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所以,虽然是大后方。但是这些押运的队伍都有两个以上的金丹期修行者坐镇的。 要知道,虽然他们自己也在积极培养新的主播,但目前为止,最好的也是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打造出来的。 梦中的她在闭上眼睛之前,似乎看见山洞里的那个自己浑身上下闪动着耀眼的灵光,那是飞升成仙的象征。 “高嬷嬷,您老怎得大早就来了。”次日辰时许,青霜被房外兰儿的说话声吵醒。 “这个我要了!”手里的镶金折扇指着,一脸富态相的锦衣公子豪放大吼。 可是,师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在她看来鬼也找不到的荒郊野外的山‘洞’的隐蔽石室里。 这个位置适合左脚选手主罚,在曼城首发阵容中,只有盖尔·克里希、席尔瓦、勒鲁瓦·萨内是左脚,但三人都不擅长直接任意球。 “你放心,解决完我的事情,一会儿我就会办你的事情。”似乎察觉到心湖的犹豫,云若扬安抚道。 他们又都对菩提秘境中的神秘传承志在必得,所以进来之前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私’事,我们最好不要干涉。”白恒之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霸气,面‘色’竟然也没比秦无炎的锅底黑好到哪里去。 果然,香若离去不多时,御香坊的宫婢便送来一盒配制妥当的香料。青霜满意的笑了,香若姑姑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看来对于自己的事,于公于私她也是费心不少的。 咦,听到动静,心湖和白恒之停下动作,不约而同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二楼有专门负责接收拍卖品的张管事,章亭恭敬地带着苏云凉和沈轻鸿来到张管事的房间。 可他凭着目力却能后看出那两人似乎在看到自己之时,明显的有一抹震撼,似乎难以置信。 陈冬前面两排座位上做的是李旭、魏栋和他的副手还有翻译,他们只是为了让陈冬享受一个双人坐才坐在一起的,坐在他们身后的是葛覃和他父亲还有翻译???所有人都是和自己人坐在一起,只有阿芙洛拉这个东道主例外。 九公主冷漠,雷云南霸道,沐雪清神秘,赫连鹏的诡异,还有那三位已经离开的青年,他们九人若无意外,日后定然是天之骄子。 眼泪控制的人早已经流泪,而沈南言,在那一刻,立即就握紧了十一的手。 他一早就被自家二哥拖着出门,大老远地跑回云溪镇也就罢了,毕竟今儿是沈家姐姐及笄的日子,他知道自家二哥的心思。 第八十七章 应对之策(上) 腊月初八,寒风凛冽,呜咽不已。 龙亢桓氏老宅附近,麦苗青青,绿意盎然。 桓彝随意走了走,感觉很是舒心。 家乡好,还是家乡好啊! 是的,桓彝已经回来了。 江东仕途不顺,编修国史的尚书郎一做就是多年,颇觉苦闷。 建邺一度有传闻,说要任他为吏部郎,级别没变,实权大大增加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想青萝,也想继续和她做最好的朋友,可是,如今是万万不可能了。”苍蓝的声音充满了悲凉和落寞。 东京湾的夜空中,因为‘两只’怪物的战斗让其忽暗忽明的,好是耀目,只是彩虹大桥附近的平民们都不敢靠近观看,并在当局政府的指引下,被警察和自卫队们引道去避难了。 顿时间,帝江等祖巫和整个巫族散发的滔天煞气,都被这股杀意冲的七零八落。 “什么问题?”云清让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一边轻抚夏青萝腰间的软‘肉’。 杜乐大喜,忙将罗琳的样貌年龄,以及大约来京都的日期说了一遍。 原本绿竹在一旁听着卫菡吩咐了云舒这么多的事情,她便有心劝阻,不料却被云舒悄悄按住,是以她便也就忍了回去,可是随即转头看向云舒的眼中却不禁充满了担忧。 “那边那个,你来回答着道问题!”上面的老头明显有些发火了,声音很是严肃的。 “你问她把她吓跑了怎么办?悠着点。”三毛拉住了老陈的手臂。 秦星一思索就想到了关键!陈夫人,帕子这事儿,必定和秦夏有关系!陈仁善是不知道那帕子是谁的的,他夫人更不可能知道,那唯一的解释就是秦夏认出了那帕子。 龙飞语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一股凌冽却又强大的气场让她感觉,安全了许多。 我立刻把菜单抢过来,猛点了n道荤菜,搞得慕容姗姗的眼睛都红了。首发。 或许有一天,曾在阿拉巴斯坦出现的声音,会再度出现,曾被拉入的那个空间,也会再度将自己拉进去。 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三宝的天赋极其出色,另一方面也是机遇够好的缘故,再加上三宝自身的努力,几方面加在一起才让三宝在短短几年时间横空出世。 “只能一次,这是规矩,我无法破例。”光球似乎很艰难的说道。 莫意老头儿,这一辈子,就有两样爱好,一是钻研无解的病患,一是收集死物的尸体,任何人都阻止不了,这一点儿,在三大隐世家族里,是众所周知的。 尚扶苏并不打算就这么饶了司马殇,让他得以喘息,便故意又顶了他一句,让他无处可避。 “不嘛!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我很喜欢!”金林儿不但没起来,反而两手勾着神枫的脖子撒起娇来。 “二位是怎么找到罗某的?”三宝自问这些天,一直十分的谨慎,几乎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有过太多的交集,毫无破绽可言,按理说,南王府的人绝对找不到自己,可偏偏还是被发现了。 至于现在,只要把握好原则,陪他睡就陪他睡吧,用帅哥当枕头,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躺了一会,倦意涌上来,也沉沉睡去了。 兰溪坐在墩子上,仿佛又回到刚开始着手实施后宫勤俭节约慈善计划时极受优待的那些日子。 兴许是能理解,兴许是不忍心拒绝叶语欢,反正柯达是同意了。带上叶语欢又重新进了传送大厅。 “是的,大人!”丁克已经知道兵奇锐为何要这么问了,本来古井不波的心情顿时起了不少波澜。 话没说完忽然额头上袭来一丝凉意,转过头看见杨莎妮正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摸着她的额头,大约过了三秒钟杨莎妮浅浅一笑说道。 这口气,当然需要出了,于是乎,不知为何,他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看向了杨逐浪。 “兄弟,你这是闹哪样?苦肉计?反串计?死不要脸计?别玩了,那一把灵草我还你还不成吗?马上就还!”叶少轩现在是真心的无语。 “放肆!”叶蓁低喝一声,威严万分,她本就是叶皇后,配着这张青稚的面容竟奇异的不显违和,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 伴随着话筒里传出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酒店门前瞬间升起一股白色的烟雾,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响了五六分钟才安静下来。 “我姑父和我姑姑逼着我爸爸跟他们一起偷着倒卖木材,爸爸不肯,他们就要挟我爸爸,如果不同意,他们就写匿名信举报我爸爸。”夏语天接着说道。 全鬼的三昧真火是极有限的,这又是第二次让执法大臣逼出三昧真火,所以困难了许多。 没有了钢铁傀儡自身的动力支持,第三支弩箭接着飞来,将钢铁傀儡射得就要离地飞向两名高级巫师,就在此时邦克高级巫师手中的法术图纹一闪,‘冰尖柱’被激活,直接将钢铁傀儡整个冻在地面上。 灰袍鬼帝曾经也是横行冥界的一方鬼主,除了他口中说的元帅外,没有服过任何人,因此虽然现在也很恐惧,但长久以来养成的冷傲,依然支撑着他没有表现出惊慌之态。 老夫人皱眉,对于陆苒珺她可是一向看好的,可不能毁在感情的事儿上。 教堂左侧,一位少年正一边抓着破布,擦抹桌椅,一边愁眉苦脸地念念有词。 现在,整整两天过去了,今天早晨的时候,玩家总人数已经达到了四万九千二百人,只差八百人就可以突破五万人口的大关了。 虽然这些npc新兵的战斗力比战五渣还要低一渣,不过在令行禁止方面还是表现不错的,只要他们的队伍士气不低,还是蛮听话的。 须臾,松了开来,她果然还是喜欢淡香些,也不知祖母那儿今岁又做了什么香。 而且,这个慕容医生的医术这样高明,要是和这样的医生交好,那对他将来的健康,也是很有保障的。 终于在第n次被惹毛了之后,程遥童鞋两眼一瞪,双手叉腰,嘶——哎哟,腰好酸。 第八十八章 应对之策(下) “颜公家中陈设委实粗陋了些。”明暗不定的烛火中,司马裒有些惊讶。 “奢则不孙,俭则固。”颜含一脸正色道:“异日太子登基,当以俭朴为要。臣未闻上俭而下不丰,欲寡而下不给者。江左虽言中兴,然内有权宦,外有国贼。洛阳父老翘首以盼,北地华夷引颈而望,殿下当慎之、诫之。” 司马裒目瞪口呆。 林乱看她说的如此轻巧,心想50万能买这身强化服的一条腿吗。 不过姜裴可能现在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或者是良心发现了,想要弥补。 秦阳也是在这一刻才猛然想起,系统已经关闭,没有了翻译功能,自己又不会异世界语言。 机甲的强大其实毋庸置疑,如果在水浒世界中拥有一台机甲,就完全可以横着走,千军万马都不能阻挡。 而且在下一个回合,唐天突然回缩防守,从斜侧里杀出把球从詹姆斯的手里断走。 宁初一心里同情了林牧一把,好姐妹,我一定不会把这个让你伤心的坏消息告诉你的。 这个大粉面子挂不住,当晚出来表示,对易褚柠这种漠视她的态度感到心寒,就此决定脱粉。 大金花顺着我的手指头就往上看,正看见,这个地方的天花板上,有好几道横梁。 一瓶两瓶三五瓶,酒一喝起来兴头就没完没了,二人从中午吃到午后,陈宇倒没什么,陈蓉却是醉眼迷离喝上了头。 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林乱瞬间吸光其中的空气,形成真空环境。 “不知贵船可有银针药材?我丈夫病得不轻,怕是要劳烦公子。这厢打扰,待回了家必定厚礼相赠。”叶贞说得诚恳至极。 看着青榆如同之前的自己一样上蹿下跳,再时不时不受控的来一个托马斯全旋,风华心理平衡了许多。为了让人被气的更惨,甚至是还火上浇油一番。 这一顿早茶,花未落吃得心不在焉,原本一顿要吃四个包子的她,竟然连两个包子都没有吃得下去。 之前,元笑一直不明白,自己哥哥为什么会如此放心的离开,现在想想,一切都顺其自然了。 “……”花未落再次定睛朝着那发簪仔细看去,果然依稀可见勿忘我的形状。 “叶老爷,也别骂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乔乔和你家锦媚。”乔肃分析的头头是道。 虽然赫连云斩的动作很难,可是也就只有赫连云斩能够站在流沙之上而不深陷下去了。 屋子突然像我们来这里时一样突然就开始发生变化,只是在经历了上一次以后。我们并没有过多的担心和好奇了,直到屋子平稳后,屋子里突然就黑了,如果不是燃着火,我们或许真的会伸手不见五指。 “是。”虽然有点尴尬,本也想说不是,可大鼻子男子却仰头,答了句自己心里面的话。 他望着轩辕墨与生俱来的尊贵风华,那种由内至外的优雅闲适,他这辈子都学不会。 “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紧紧的抱住我。明白吗?”叶倾城说道。 那样的代价让自己现在想象起来,都是那般的令人无法控制住想要立马冲到蓝家,让蓝家也承受当年的他们陈家的痛苦。 三道人影都是少年模样,大约十六七岁左右,有两人的相貌颇为清秀,却有些稚嫩,而第三人却有着一张近乎完美般的妖异脸蛋,一双如同黑洞般的眸子看不出任何的情感。